泥土里的孩子
第八章
我搭上私铁,在快速电车没有停靠的小车站下车。虽然车站本身的建筑物看起来非常老旧,但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却很多,狭窄的通道几乎是寸步难行。街上的景象跟我八年前高中刚毕业时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百叶窗非常醒目,在无人管理的商店街旁耸立着华丽的高楼大厦,充满着大剌剌、漫不经心的气息。
从车站的出口,远远的就可以看到育幼院的那栋建筑物。它位于小丘陵上,从高楼大厦的缝隙中一眼就可以认出。以前这栋建筑物的地理位置让我觉得很丢脸,彷佛是向全镇上的人暴露出自己的身世似的。
对于这栋建筑物我应该心存无限的感激才对,但我却有种恩将仇报的感觉。我在原地伫立不动好一会儿。然而,这里的院长是我唯一可以拜托的人。或许这只是我个人擅自想要拜托别人的想法而已。
我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建筑物的名称,司机只看了我一眼,瞬间便露出了然一切的表情。不过,这也许是我的被害妄想症作祟的关系吧。对于还无法摆脱那种感觉的自己,我感到羞愧。对方问起我的职业,我回答说是同业。他一面大力点头称是,一面说道:“我也常跟自己说,这是个不错的职业。薪水虽然不多,但是机动性高,又不必去排挤他人。因为竞争也不大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主要是场所的竞争。”
我望着满脸笑容的他,发现心情似乎因此变得轻松许多。我从未带给客人这样的感觉。
接待我的人,是一位素未谋面的中年女性。她笑容满面地迎接我:“山根先生等你很久了喔!”我曾经见过这样的笑容好几次。给人一种绝对安心的感觉,只有少数特定的人士才有办法露出那样的笑容。
在上面挂有捐赠企业名称的儿童游戏设施上,有位穿短裤的少年正望着我这一边。沙堆里有两位少女,然后在栏杆附近,有位穿白色T恤的少年正不断反复做着将手肘以下交叉再打开的动作。穿短裤的少年大声对我说:“早安!”然后瞥了一眼在旁边挥动着手臂的少年,露出有点腼腆的表情。他那种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在我那个时期,也有这样一位笑容可掏的少年。虽然我想不起来他正确的名字,不过大家都叫他阿德。每次只要有外来的访客,他不仅会跟人家打招呼,回答问题时也非常爽快。不过,他之所以会那么做并非别有用心,希望自己被人领养,如今回想起来,感觉他似乎是基于即使自己身处育幼院,也可以用如此活泼开朗的方式对待他人的自尊所使然。他不但会提防我乱丢东西的行为,有时候甚至会强力制止。在那种情况下,他曾经自言自语般地对我说过:“你这种行为,可以说是正中他人的下怀。”“不幸的地方孕育出不幸的人,我可不认同那种公式(他常常会用一些奇怪的用语)喔!你这么做的话,可不是称了那些人的意吗?”
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那些人”,指的究竟是什么人。我想应该不是类似父母之类的亲人,而是意味着整个世界吧!不知道阿德现在身处何地?在做些什么?要是他看到现在的我,不知道会用什么样的表情,对我说些什么样的话。
山根先生坐在职员室的椅子上,戴着他的注册商标——深度的眼镜,正心满意足地抽着一度戒掉之后又开始解禁的香烟。他已经上了年纪。表情相当开朗,不过脸色显得黝黑,虽然从以前就有白头发,但一看他的肩膀就知道他消瘦不少。“你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欢迎你回来,工作还顺利吗?”我一面握住他伸出的双手,一面回答他:“顺利”。他笑起来眼角有皱纹,露出漂亮的白色牙齿。我无法直视这种表情。
山根先生示意随同的女性出去,然后开口问我说:“你有什么事情要拜托我呢?”会先替人说出难以启齿的事,这点是他最令人感到窝心的地方。但是我却变得无话可说。
“你不用放在心上,别跟我客气。我就像是你的父母一样,这可不是说说而已。尤其对我而言,你是令我印象特别深刻的孩子。是什么事呢?不妨说出来听听。”
“这个嘛……”
“什么事?”
“我……我需要钱。所以,能不能请您当我的保证人,我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虽然我不敢看他的表情,但想到这显得很懦弱似的,便因而抬起头来。只见他眉头深锁,接着彷佛想到什么似的以不安的眼神看着我。
“这样啊……,那么,要做什么用呢?”
“我非常迫切需要这笔钱,而且还是急用……。我绝对不会造成您的困扰……”
我心想无论我说什么,听起来都像是借口。跟人家借钱就是这么一回事。
“需要多少?”
“……三十万日圆左右。”
“你还有其他的债务吗?”
“没有。”
“如果是这个数目的话,我可以借给你。要是跟业者借钱的话,就要付利息之类的吧?”
“不,那个没关系。这样真的太麻烦您了,不,只是请您当保证人就已经是在麻烦您了。”
听我这么一说,山根先生静静地微笑。
“我知道了。没问题。别露出那种表情。不,这让我稍微想起了你的父母,他们脸上就是那种表情。不过,我只记得这一件事。不可以再借钱了,知道吗?”
“知道了。我向您保证。”
墙壁上贴着几张孩子们画的小小图画,内容都是一些简单明了、生气盎然的作品,不过也有一些只用黑色和深咖啡色胡乱涂鸦的东西。山根先生起身,背对着我望着窗外。那位少年依然做着交叉手臂的动作。我心想山根先生多半是在看他。
“你没有再做恶梦了吧?”
“嗯。”
“胸部被压迫的感觉呢?”
“……也没有了。”
“是吗?那太好了。”
他朝着外面挥手。我心想他大概是在向儿童游乐场上的少年打招呼吧。
“你刚来这里的时候,病情相当严重。你还记得吗?”
“嗯!”
“与其说是肉体上的,倒不如说是精神上的。症状这么严重非常罕见,恐怕很难恢复吧。我记得当时医生还说过类似这种话呢!”
我感觉心脏受到一阵刺激,彷佛被人刺了一下,一股像是由内侧推挤而来的压迫感让我呼吸困难。我还一直以为他所说的病情严重,指的是我肉体上的症状。
——医生甚至还说,他生平头一次看到病人在恐惧的折磨下出现这种症状。精神科的医生就是喜欢自说白话,一副自以为什么都懂的样子,看了真叫人生气。
山根先生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望着我的脸。我感到耳朵开始冒汗、喉咙干渴。我的呼吸变得困难,流到脖子上的一条水滴竟然带有凉意,让我的身体突然感到寒冷。
但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他那宛如自言自语般的低沉嗓音,直接在我的脑海里回响。
——‘恐惧造成他的神智错乱,彷佛成了他的习惯,像是他的血肉一般,渗入他的体内。如今的他,很明显地是在渴求恐惧。恐惧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受到了恐惧的侵蚀和控制,已经变成一种依赖的状态。这种被疾病侵蚀的情形,就像是他自己在渴求恐惧一样。’……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吗?……后来我才听说他好像是实习医生……可能认为是育幼院的孩子,所以就把你们当成实验对象,换句话说——
他睁着不能再大的双眼望着我。
——换句话说,你就是那种人。
山根先生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嘴巴彷佛扭曲似的一张一合。我屏住气息,一直盯着他脸上的表情,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你就是那种人。
“什么……?”
——你就是人渣。就像垃圾一样,你明白吗?这个世界上只有成功和失败两种人。没办法,你就像是这个世界所产生的排泄物,类似灰尘之类的东西。
——你不如死了算了。像你这种人,最好死了吧。要是当时你死在泥土里就好了。现在的你,只是那个事件留下的残渣而已。如果真有神存在的话,从神的立场来看,你准是出乎祂预料之外的误差。
痛楚像节奏般逐渐带有声音,我彷佛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缠绕着我,形成一团刺激敲打着我的头。我感到四周有些昏暗,贴在墙壁上无数的图画,一面露出笑容一面俯视着我。
——你明白吗?像你这种人留在世上也是多余的。我说得没错吧?喜欢享受恐怖感觉的变态。你死了还比较干脆。像你这种特殊构造、令人作呕的人,光只是想都是一种浪费。你最好去死,死了才合情合理。以死来博取社会的同情,才是你该扮演的角色。
“不对,还是有很多遭遇同样状况却依然活得好好的人啊!”
——或许有这样的人存在吧。这是当然的事。不过,我现在说的人可是你喔!不是其他人。是你喔!真碍眼。拜托你,还是早点去死吧!
“闭嘴!”
——拜托、拜托。
“闭嘴!”
当我听见椅子倒下、玻璃杯碎裂的声音时,整个人是站起来的。眼前站着一位五十出头的男子露出他那洁白的牙齿。他大喊着:“冷静下来”,同时紧抓着我的肩膀,猛力地摇着我。我无法出声,感觉无法呼吸、几乎要窒息了。他抓住我的两只手臂,企图把我稳固下来。他的肌肉压在我的肌肉上。我喊着:“你是外人”,并试图挣脱,但却无法动弹。没有关系的外人将身体紧贴着我。不仅紧贴着我,还企图侵入我的体内。恐惧使我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一股厌恶感彷佛从肌肉的内侧渗出,形成强烈的寒气侵蚀我的身体。“外人!”“外人!”我感到视线模糊,一面发出喘息般的叫声,一面不断地挣扎。突然,山根先生抱住我。刚才那位女性也靠了过来,孩子们在职员室的窗户外窥伺着。这里是职员室。山根先生大喊着:“你是突然怎么啦?”
他是在说我吗?他正看着我,所以他应该是在说我吧?只听见他一直叫着:“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你是怎么了?怎么回事?”我听见各式各样的声音。这些声音是在对我说的。没错,我必须要冷静下来才行。就像他所说的,我必须要冷静下来才行。
快要没电的日光灯,发出不规则的闪烁。山根先生站在床边,一脸担心的表情俯视着我。他们似乎是让我躺了下来。我和他眼神交会,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吗?”
他瞇着眼睛,怜悯似地望着我。他这种表情,我曾经看过好几次。
“没有。”
“但是,这种情形很不寻常。你是怎么了?”
“可能是……太累了。因为连续加班的关系。”
“……是吗?”
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改变。是同情的眼神。那种同情越是真挚,就越让我难以忍受。随便聊些什么都好,我得开口说点什么话才行。
“阿德现在在做什么?”
“嗯?”
“阿德啊,就是跟我同期的那个……”
“……我记得啊!怎么可能忘记呢!他呀,已经死了。”
“咦?”
“他是……自杀死的。大约是在二十岁过后不久吧……,他好像是遇到许多残酷无情的事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像是要转移自己的情绪似的点了根烟。
“像他那样的人会有这种下场,真叫人受不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点点头,但之后却再也无法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