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心
如果一个年轻人心地善良、性格脆弱,那么当他面对生活时,会怎样呢?他会难以承受现实的丑恶,甚至他还会承受不起幸福的来临。本篇小说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脆弱的心四楼的一套房子里住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是同事,一个叫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涅斐捷维奇,另一个叫瓦夏?舒姆科夫……当然,作为读者您肯定要问,为什么一个人的名字写的是全名,另一个却用昵称,因为这肯定关乎人物的地位、年龄、性格等,但我不想赘述太多,只想赶紧讲故事。
这天是除夕,晚上六点多,舒姆科夫回家来了。正躺在床上睡觉的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被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看自己的朋友,结果竟让他大吃一惊。只见眼前的瓦夏穿了一身非常考究的便服,胸衣也干干净净的。他心里暗暗想:“瓦夏,打扮成这样去哪里了?午饭也没回来吃!”
这时,舒姆科夫把蜡烛点着了,屋里一下子明亮起来。阿尔科季·伊万诺维奇立刻想到,自己的朋友肯定要来弄醒自己了。的确,瓦夏先是咳嗽了两下,在地上转了两圈,然后又转到屋角炉子那儿装烟斗,一不小心将烟斗弄掉了。阿尔科季·伊万诺维奇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瓦夏,别装模作样了。”他说道。
“阿尔沙(阿尔科季的小名),你醒啦?”
“我也说不好,好像半梦半醒的。”
“嘿,阿尔沙,亲爱的!喂,朋友!……你猜猜,我要跟说什么?”
“你觉得我猜不到吗?来,靠近点!”
瓦夏似乎就等着这句话呢,毫无防备地走过去,根本想不到会被捉弄。他刚走到阿尔科季跟前,就被抓住手臂扭到身后,压在了背上。阿尔科季本就是个乐天派,这下子更是得意极了。
“哈哈,你上当了!”他喊着,“你上当了!”
“阿尔沙,阿尔沙,别闹了!快放开我,燕尾服都被你弄脏了!……”
“不,这是教训,谁让你轻信别人了?再说你穿燕尾服有什么用?坦白交代,你干什么去啦?午饭时去哪儿了?”
“阿尔沙,求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放过我吧!”
“你去哪儿吃午饭了?”
“我正打算和你说这个呢。”
“你快说!”
“你先放开我啊!”
“不行,说完了再放!”
“阿尔沙,阿尔沙!你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瓦夏有些没力气了,微弱地喊道,同时扭动身体,想从对方手里摆脱出来,“你必须明白,有些事情……”
“到底什么事?”
“要知道,不是什么场合都适合讲这件事的,太不体面了。我是绝对不会讲的,不能让它变成笑话,况且,这事很重要,没什么可笑的。”
“得了吧,还重要的事!简直是胡说!你就赶紧说吧,让我一次笑个够。太严肃的事我可不爱听!不然你就太不够朋友了,你自己说,你把我当朋友了吗?”
“阿尔沙,天哪,真的不能说啊!”
“别和我说这个……”
“阿尔沙,”瓦夏下定决心要说了,他把身体在床上躺舒服了,咳嗽了几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郑重,“阿尔沙,唉,我还是告诉你吧,不过……”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订婚了!”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听了,居然一下子把瓦夏举了起来,像举个孩子,接着,又将瘦长的瓦夏抱在怀里,像是在哄孩子入睡。
“哎,成未婚夫啦?我怎么觉得你还是孩子呢?”他恶作剧地说。瓦夏此时却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胳膊上,把嘴紧紧闭上,面容很严肃。阿尔科季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可能有点过头,他轻轻把瓦夏放下来,真诚地吻了瓦夏的脸一下。
“瓦夏,你生气了?”
“阿尔沙,你看……”
“别说了,我知道,新年到了嘛!”
“我还挺冷静的,你怎么这么兴奋啊,像个疯子似的。我跟你说了好多次,你总是故作聪明,这可不是真聪明啊!”
“嘿,你没真生气吧?”
“怎么会?我很少生别人的气。不过,你让我有点难受,知道吗?”
“我让你难受了?为什么啊?”
“我兴高采烈地来找你,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打算跟你好好谈谈,告诉你我交了怎样的好运气……”
“你交了什么好运?快说啊!”
“你看,我就要结婚了!”瓦夏无奈地说,因为这个朋友实在令他失望。
“啊?你要结婚了?这不是骗我吧?”阿尔沙高声问道,“不会吧?喂,怎么了?还掉眼泪了!……瓦夏,喂,瓦夏,亲爱的朋友!太棒了!这是真的吧?”阿尔科季一把抱住了他。
“这下你知道怎么回事了吧?”瓦夏说,“我明白你没有恶意,是个值得交的朋友。本打算赶紧回来告诉你,让你和我一起高兴高兴,竟然被你摁在这儿,被迫说出这个喜讯……阿尔沙,这太让人难受了,你明白吗?”瓦夏表情矛盾地笑着说,“看我刚才那个样子,多滑稽啊,在这种得意忘形的时刻,我是绝对不会说出她的名字的,我发誓,绝不会做这种有损她尊严的事。”
“好的,瓦夏,可你为什么不早点透露消息呢?如果你之前告诉我,我也不会这么捉弄你的。”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显出真心悔过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只是有点儿……你最了解我了,对吗?我的心实在太软了。你看,现在我就觉得挺对不起你的,我没有按照自己想象的样子告诉你一切,没能让你和我一起分享快乐,没能让你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件事……阿尔沙,我的好朋友,我太爱你了,假如没有你,我肯定不会去结婚,而且连最起码的生活都会成问题的。”
阿尔科季﹒伊万诺维奇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听了瓦夏的话,竟然边哭边笑起来。瓦夏也一样,两个人再次拥抱在一起,刚才的不愉快立刻烟消云散了。
“瓦夏,你到底怎么办到的?跟我讲讲你的经历吧!老兄,别怪我,我的确吓了一跳,这消息太惊人了!这是真的吗?老兄,不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吧?肯定是你编的,你在骗我!”阿尔科季﹒伊万诺维奇一边大声嚷着,一边低头看看瓦夏的脸。发现瓦夏的脸上神采奕奕,的确容光焕发,像是要结婚的样子,便跳起来,在床上翻起了筋斗,整个屋子都被他感染得抖起来了。
“瓦夏,快坐下!”他边喊边坐在床上。
“兄弟,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两个好朋友你看我我看你,高兴得不知怎么好。
“新娘是哪个呀,瓦夏?”
“是阿尔杰米耶夫家……”瓦夏被幸福冲晕了头脑,连声音都显得软弱无力了。
“不会吧?”
“记得吗?过去我总和你说他们家的事,突然有一天我不说了,你竟然没发现。唉,阿尔沙,想瞒着你可太难了,为了不说走嘴,只好闭口不谈。我知道一切都有变数,可怎么办,我被她迷住了,阿尔沙!天哪!好吧,事情是这么发生的,”他有些激动,说话有些语无伦次,“那是一年以前,她当时有个未婚夫,我也认识,可那个人突然被派到外地去出差,之后就再没消息了。她等来等去,总也没消息,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四个月以前,他突然回来了,而且还结了婚,一个字也没有和她解释。太无耻了!她有理无处诉,哭得昏天黑地,实在是可怜,我就是那时候爱上她的……实际上,我之前就对她产生了好感,不知不觉就发展成了爱……我不由自主地去安慰她,经常去,经常去……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之中改变了,她也爱上了我。上个星期,我实在忍不住了,哭着向她诉说了我对她的情感——我告诉她,我爱她!——就是类似的话。结果她说:‘瓦西里﹒彼得罗维奇,不要笑话我,我也很愿意爱您。可我出身在贫穷的家庭,有什么资格去爱别人呢?’哦,朋友,你听懂了吗?……于是,我们在口头上订婚了。不过我想来想去,不知道该如何对她母亲说。她说的确有些难,让我等等再说。她很担心家里不同意让我娶她,还掉眼泪了。于是,我今天在没跟她商量的情况下,突然告诉老母亲了。丽莎卡(叶莉莎维塔的爱称)和我跪倒在她母亲面前……天哪,老母亲居然祝福了我们。阿尔沙,阿尔沙!好兄弟,今后我们还会住在一起的,我不会离开你,不会的!”
阿尔科季说:“瓦夏,真不敢相信,从你脸上一点看不出要结婚的样子。你要结婚了,我居然一点没看出来,尽管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可绝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太突然了!瓦夏,说实在的,我也曾经动过结婚的念头,可没实现,现在你就要成为新郎了,真是太好了!我衷心地祝福你!”
瓦夏听了激动起来,来回在屋里踱步,边走边说:“兄弟,我现在觉得浑身轻松,心里充满甜蜜……你有这样的感觉吗?尽管我们将要开始的还是穷日子,可我们一定会幸福的!这不是梦,是真实的,我们的幸福会是实实在在的,是真正的幸福……”
“哦,瓦夏,你等等。”
瓦夏在阿尔科季面前停下脚步问:“怎么?”
阿尔沙犹豫着说:“我记起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不过,你千万别怪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将来的生活怎么办?当然,你要明白,你快结婚了,我的确为你感到高兴,甚至无法抑制,可眼前这个现实问题你也不得不考虑呀!”
瓦夏听了,惊奇地看着阿尔沙,说:“天哪!阿尔沙,你这是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呢?她的老母亲听完我的决定,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这是最重要的,至于钱,你是想问她们家怎么过日子吧?她家有三口人,母亲和弟弟加上她,一年到头靠她父亲五百卢布的赡养费生活,除去日常生活,还要负担弟弟的学费——可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呀!哪里像我们两个,生活这么奢侈?你想想看,最好的时候,我一年还能挣回七百卢布呢!”
“瓦夏,请原谅我,你先听我说。我不是要扫你的兴,我们明明只挣三百卢布嘛,哪里来的七百卢布啊?”
瓦夏喊道:“你怎么忘了?怎么会是三百?……那个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呢?”
“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阿尔沙说,“兄弟,你糊涂了,那件事还没定下来呢。最可靠的还是那三百卢布,那些卢布才是忠诚的朋友。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是个大人物,我对他很尊敬。当然,我喜欢他的原因是他对你很欣赏。你只要为他做事,他就会给你报酬,尽管他完全可以不给你。这点你也明白吧瓦夏?你看,我说的可是实在话,你的字写得的确很好看,整个彼得堡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自愧不如。”
涅费捷维奇继续说道:“可我总有些担心,担心人家突然对你不感兴趣了,担心他突然停止自己的事务,担心他突然聘用了别人……变数太大了!瓦夏,你要明白,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随时可能改变主意。”
瓦夏听了,说道:“阿尔沙,如果像你说的这样,天花板不是也会随时掉下来吗?”
“瓦夏,你看,我的意思是……”
“阿尔沙,不,你先听我说,你要相信我,他不会不用我的。……你明白吗?我是个勤快人,而他心地善良,不会突然变卦的。今天他还给我五十个银卢布呢!”
阿尔沙问:“真的吗?瓦夏?给你奖金吗?”
“不,不是奖金,是他自己掏的腰包。他管我叫老弟,还说我五个月没要钱了,非要我收下,并且对我表示了感谢,说我的工作令他很满意。他还说不会让我白工作的……真的!他的确是这样说的。我感动得都落泪了,阿尔沙!”
阿尔沙又问:“那么瓦夏,你那批文件抄写完了吗?”
“不,……还没有!”
“瓦夏啊,天哪!你都忙什么了?”
瓦夏赶紧回答说:“别急,阿尔沙,没关系,还有两天时间呢,应该来得及……”
“你还在等什么呢?”阿尔沙问。
瓦夏说:“你看,又来了!你这愁容满面的样子真让我难过。你说该怎么办?别总是折磨我了,别总是喊怎么办!你想想,成什么样子了?我很快就会完成的,放心吧……”
阿尔沙猛地站起来喊道:“如果抄不完怎么办哪?今天刚收下他的钱,你还准备结婚……想想就让人发愁……”
瓦夏也喊道:“别担心,别担心,我马上就开始抄,马上就开始,别担心了!”
“你居然开始不认真工作了,瓦夏?”
瓦夏无奈地说:“阿尔沙,你看,我哪里坐得下去啊?从前我可不是这样的,对吧?就连在办公室里,我也坐不住,总想和别人说说,就是憋不住……天哪!我今天坐一整个晚上,明天再坐一整个晚上,后天也如此……肯定能抄完。”
“没抄的部分多吗?”
“哦,别让我分心了,天哪,请你别说话了。”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怕妨碍瓦夏,踮起脚尖走到床边,坐下来,之后又突然站起来,接着又坐下去。刚才的消息太让他激动了,简直难以抑制。他看看舒姆科夫,舒姆科夫也看看他,还笑着用手指向他示威,接着又皱紧眉头,继续抄文件了。
从他的样子来看,瓦夏似乎也很难平静下来。他手上的笔转来转去,身体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动,似乎想坐得更舒服些再继续写。可他的手不住地哆嗦着,似乎不听他自己使唤。
他突然大声喊道:“阿尔沙,我跟她们谈到你了!”
阿尔沙问:“哦?真的吗?我刚想问你这个,结果呢?”
瓦夏笑着说:“不错,等有时间我会告诉你的!都怪我,本来我打算抄好四个印张之后再说话的,一下子就忘记了。突然说起你和她们家,这可让我怎么工作呀?心里满是你们了……”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舒姆科夫一下子打破了沉默:“这个破笔尖!”他边喊边把笔尖扔在桌子上,又换了另一个。
“瓦夏,你看,听我说一句话……”
“好吧,你快点,这是最后一次了。”
“没抄的还多吗?”
瓦夏皱着眉头回答:“哦!老弟!太多了,还有很多啊!”
阿尔沙说:“瓦夏,听我说,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也没什么,我突然忘记了。你赶紧抄吧!”
“你快点说啊!”
“瓦夏,你看几点了?都六点多了!”边说边向瓦夏笑了笑,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瓦夏干脆停下笔,急切地看着他,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到底什么事?”
“你明白我的意思。”
“哦,求求你,告诉我吧!”
“你看,现在你太激动了,什么也干不下去……别急,听我说完——我很理解你,可你听我说完好吗?”涅费捷维奇兴奋地从床上跳起来,一再打断准备说话的瓦夏,“你看,你首先要做的是静下心来,打起精神,明白吗?”
瓦夏从扶手椅上跳起来,大声打断他说:“阿尔沙!阿尔沙!我必须熬夜,绝对不能睡觉,真的!”
“说的好!可你很快就会睡着的!”
“不会的,我绝对不会睡着……”
阿尔沙安慰道:“不行,这样熬不住,到五点多的时候你一定要睡觉。八点我会叫你的。明天正好过节,你可以坐在那里抄一天,再抄一宿——你到底还有多少没有抄完啊?”
“你看,就这些了……”瓦夏又着急又兴奋,浑身打着哆嗦,给阿尔沙看自己的本子。
“兄弟,这没有多少啊……”
瓦夏听了,不好意思地看着涅费捷维奇,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似的说:“亲爱的朋友,那里还有些……”
“还有多少?”
“两本……对!两本……”
阿尔沙说:“听我的吧!你完全来得及,肯定会按时完成的!”
瓦夏小声叫道:“阿尔沙!”
“你看!瓦夏!今夜是除夕,别人一家老小都快快乐乐地团聚呢,我们是无家可归的孤儿……瓦夏,明白吗?”
涅费捷维奇用自己狮子般的手臂紧紧搂住了瓦夏。
“好的,阿尔沙,听你的!”瓦夏突然高声说。
“瓦夏,你就该这样!你怎么这副笨样子?你看……”
阿尔沙兴奋得过了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瓦夏拍拍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嘴唇微微动着,似乎打算替他说些什么。
两个人都愣了一会儿,阿尔沙终于打破沉默说:“你看……你今天就把我给她们介绍一下吧!”
瓦夏听了高兴地说:“阿尔沙,好啊!我们去那儿喝茶吧!你看,我们不会坐太久,赶在新年前回来。”
“说好两个小时,不能多也不能少啊!”
“之后就得等到我抄写完文件才能见面了。”瓦夏不无遗憾地说。
“快!瓦夏!”
“好的,阿尔沙!”
没用三分钟,阿尔沙就把礼服穿好了。瓦夏只是洗了洗脸,刚才赶着抄写,连衣服也没换,现在正好节省了时间。
他们两个匆匆走上大街,满面春风,一直向克罗姆纳区走去。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健步如飞,一看就知道,他实在为交了好运的瓦夏感到高兴。瓦夏步子不大,但显得很沉稳。阿尔科季看着瓦夏不禁感到更加钦佩这位朋友,不仅因为他的才气,更因为交了好运的朋友今天格外精神,这还是头一次见到。
实际上,瓦夏是个有生理缺陷的人——半边身子是歪的。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是个善良的人,所以对瓦夏一直怀着深切的同情,看到瓦夏交了好运,为他感到格外高兴。看着兴奋的瓦夏,阿尔科季爱怜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他还是努力忍住了。
“瓦夏,”他发现瓦夏想拐到沃兹涅先思科教堂那边,便赶紧喊道,“你去哪儿啊?这条路比较近!”
“别喊,阿尔沙,别喊了!”
“你看,这边真的要近很多,瓦夏。”
瓦夏脸上洋溢着幸福说:“阿尔沙,告诉你吧,我想送丽莎卡一件礼物……”
“你想送什么?”
“亲爱的,拐过去就是列鲁太太,那家商店不错!”瓦夏说。
“好吧!看看去!”
“帽子,阿尔沙,今天看到一种帽子,样式非常可爱,听说叫做Manon Lescaut,很好看!樱桃红的缎带……但愿不要太贵,哦,阿尔沙,贵点也无所谓了!……”
“瓦夏,你看起来真像个诗人,赶紧走吧!”
两个朋友快走几步,很快就来到商店里。迎面走上来一个法国女人,黑色的眼睛,头发卷卷的。看到两个人满脸喜气,立刻也装出喜气洋洋的样子。瓦夏更高兴了,真想吻一下列鲁太太。
他扫了一眼柜台上琳琅满目的商品,低声说:“阿尔沙!你看,多好看啊!这是什么?那个呢?这顶帽子多可爱啊!”瓦夏声音细细的,指着柜台边上一顶漂亮的帽子说,可是这不是他打算买的那个,他从很远就看到了那顶让他中意的帽子。那是一顶又华丽又时髦的帽子。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顶帽子,似乎担心那帽子不翼而飞了,或者被别的什么人抢走或偷走。
阿尔科季·伊万诺维奇指着一顶帽子说:“看,我觉得这顶最好。”
“阿尔沙,亲爱的,你很值得表扬啊!你的鉴赏力让我钦佩了呢!”瓦夏狡黠地笑着夸赞道,“那顶的确很美,不过,你再来这里看看!”
“老兄,你到底喜欢哪顶啊?”
“在这里,你看!”瓦夏说。
阿尔沙看了,不禁吃惊地问道:“这个吗?”
瓦夏一边点头一边急切地从木钉上摘下帽子,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仿佛是这帽子迫不及待地飞了下来,连上面的绦子、花边、荷叶边都发出了欢快的窸窣声。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健壮的喉咙里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列鲁太太之前一直都昂着头,保持着一种审美权威的派头,此时也不由得向瓦夏点头微笑表示赞赏。尽管她依旧保持沉默,可她的眼神、动作都表达了一个意思:您的眼光太好了!幸福就该属于您!
瓦夏看着手中的帽子说:“狡猾的小东西,你居然躲起来了!哦,亲爱的!”边说边吻了起来。实际上,他吻的只是帽子附近的空气,生怕把这个可爱的帽子弄脏了。
阿尔科季俏皮地说:“隐姓埋名的都是内外兼修的人啊!瓦夏,你说呢?”
瓦夏听了快活地说:“阿尔沙万岁!你这话引用的太妙了!你肯定会得到女孩青睐的。列鲁太太,列鲁太太!”
“我在这里!”
“亲爱的列鲁太太!”
列鲁太太回头给了阿尔沙个眼色,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中充满宽容。
瓦夏真的轻吻了列鲁太太一下:“您想象不到我有多爱您!请允许我的冒昧吧……”
列鲁太太为了保持自己的身份,不得不让表情重新显得很严肃,但其中又微妙地显露出礼貌性的亲切与优雅。她并没有怪他,这样的时刻她绝不会丢掉应有的庄重!
瓦夏问:“列鲁太太,这个多少钱?”
列鲁太太弄弄头发,微笑着回答:“五个银卢布。”
“这顶呢?列鲁太太?”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指指他中意的帽子问。
“八个银卢布。”
阿尔沙还不依不饶:“列鲁太太,请您说说,这两顶帽子哪一顶看起来更可爱,更雅致呢?您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吧!”
“您选的是可爱些,可他那顶比这个华丽。”
“好吧,我们就买那个!”
列鲁太太用一张很轻薄的纸把帽子包起来,别上别针。瓦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拿起帽子,给列鲁太太鞠了一躬,说着感谢的话走出商店。
“阿尔沙,我是个快乐的人,从来都很快乐!”瓦夏哈哈大笑着边走边说,笑声中有种刺耳的东西。他走得很快,超过身边所有的行人,因为他担心他们把自己的宝贝帽子挤坏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话了,声音里满是得意与快乐:“亲爱的阿尔沙,你听我说!阿尔科季,我真是幸福啊!”
“瓦夏,我也一样,我也很幸福啊!”
“不,阿尔沙,不是的,我知道你非常爱我,可我现在太兴奋了,你难以体会我此时的感受!我心里满是激动啊!阿尔沙,我觉得自己不该拥有这样的幸福!我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你能告诉我吗?我是怎么得到这幸福的?我做了什么?”瓦夏抽泣起来,“看看周围有多少人还沉浸在泪水和痛苦中,过着没有节日的乏味生活!再看我,得到了一个好姑娘的爱,她爱我……你很快就见到她了,你会知道她的内心有多美好!”
瓦夏又接着说:“我出身卑微,还天生残疾,尽管现在有了工作和收入,可并不高。她竟然爱上了我。今天看到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他也对我那么好,还亲热地对我说:‘瓦夏,好好过节呀!’你看,居然叫我瓦夏了。我说:‘不,先生,我还得工作。’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加了一句:‘如果有时间,可能会玩一下。先生!’我刚说完,他就给了我那些钱,还说让我玩好点。阿尔沙,当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他也有些激动,拍着我的肩膀说:‘瓦夏,你要永远都这么真诚该多好啊……’”
瓦夏一下子陷入了沉默。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转过身子,悄悄抹去了几滴眼泪。
瓦夏又接着说:“对了,阿尔沙,我从没和你说过,阿尔沙!有你这个朋友我感到很幸福!如果不是你,我都没有勇气活在这个世界上,——哦,阿尔沙,你不用说什么!把你的手给我吧,我要真诚地谢谢你……”瓦夏泣不成声了。
要不是正在横穿街道,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此时真想拥抱一下自己的朋友。他们两个激动万分地跑上人行道,阿尔科季·伊万诺维奇高兴之余又有些难过。他总觉得自己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为瓦夏做过什么,可瓦夏却把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挂在嘴边,对他表示感谢。他一时惭愧极了,责怪自己为朋友做的不够!转念又一想,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这才感到有些安慰……那家人等不及,已经开始喝茶了!不过,上了年纪的人与年轻人比起来,看问题总是更透彻些。丽莎卡一直念叨着说,瓦夏不会来了,肯定不会来了。可她妈妈却说,她心里倒是认为他一定会来,因为他这时候是坐不住的,况且今晚又是除夕!直到丽莎卡听到敲门声,见到瓦夏站在自己面前时,她还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望着这个年轻人,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脸红通通的像是水灵灵的樱桃,心跳得很猛烈,如同被捉住的小鸟。实际上,她本人看起来就像是一颗红樱桃!
眼前的人儿太让丽莎卡感到意外了,她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可他的突然出现让她一下子快活起来:“哦!你真是个小骗子,亲爱的!”手臂便牢牢地搂住了瓦夏的脖子。可紧接着她就被惊讶和羞愧弄得不知所措了,因为她这时才发现瓦夏身后还有一个人——满脸尴尬的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他此时正努力把自己隐蔽起来,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一个劲儿往瓦夏后面躲。他向来都是羞于见到女人的,在女人面前他总是那么腼腆,那么放不开,有一次甚至……还是看看现在的他吧——他已经站在前厅了,穿着套鞋,披着大衣,脑袋上带着大大的皮帽子,不过一着急已经摘掉了,可身上还裹着一条围巾,破旧、土气、颜色发黄,为暖和还冲后系着。和人行见面礼的时候,谁都想显得体面些,最起码应该把围巾摘掉。可眼前的瓦夏实在太不顾及朋友的感受,让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有些不愉快,甚至有点令人讨厌的残忍——尽管他还是原来那个可爱的、善良的瓦夏。
他高声喊道:“丽莎卡,看哪,这就是我的朋友阿尔沙,怎么样啊?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拥抱他、亲吻他吧!相信我,等你了解他之后,你肯定会热烈地主动亲吻他的!”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真难办啊!该怎么办呢?围巾还没有完全解开呢!瓦夏的热情有点太过分了,让外人看了都觉得有些尴尬,更何况阿尔沙?当然,他这样的表现正说明他单纯善良,只是令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当他们都走进屋里,老太太就开始表达见到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的喜悦之情,因为她早听说过他,可还没等她说完,就被满屋的惊叹声打断了。艾丽卡正捧着一顶漂亮的帽子,天真地笑着,满眼都是赞叹!
天哪!简直没有比这顶帽子更漂亮的了!这顶如同小爱神一样的帽子,简直魅力十足,所有人都在啧啧称赞。它是用漂亮的纱做成的,带着荷叶边,上面裹着一条镶着花边的樱桃色的宽绦子,一直垂到帽子后面,显得飘逸、别致!无论谁往头上轻轻一扣,都会显得无比出众……再看看捧着帽子的人儿吧!她那黑亮的眼眸一下子就滚出了两颗珍珠似的泪水,挂在长长的睫毛上,颤动两下就飘落到空中了……空气中立刻荡漾起伤感的气氛,可是,面对这么漂亮的帽子,实在不该掉眼泪啊!
接下来,瓦夏、丽莎卡,老太太与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都落座了。大家开始聊天,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这次很令人惊讶,显得落落大方,真的。他先是谈了谈瓦夏,之后就巧妙地把话题引到了瓦夏的恩人身上。他不断谈着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一直谈了一个多小时。他的话妙语频出,大家都被他吸引住了。他巧妙而又有分寸地把瓦夏与恩人的交情谈了又谈,暗示两人之间的某种特殊联系,老太太听得直入神。连她自己都直言不讳地承认了这一点,并且把瓦夏叫到一边,夸奖他的朋友又可爱,又稳重,十分了不起。瓦夏听了差点笑出声来,因为这位被人夸赞稳重的朋友,一小时前还像个孩子似的跟自己玩闹呢!
这时,老太太冲瓦夏使了个颜色,示意他跟自己去另一个房间。在兴奋之余,她想做一件对女儿不大好的事——泄露女儿的秘密,把丽莎卡给瓦夏的新年礼物偷偷展示一下。那是一个小钱包,用细小的珠子和金线绣成的,正面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鹿在奔跑,背面是一位著名将军的肖像,也很生动传神!
瓦夏看了钱包自然笑得嘴都合不拢,可就在此时,客厅里发生的事也是那么有意思。丽莎卡走到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面前,抓住他的双手,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因为她早就知道,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是自己未婚夫最好的朋友,他也很爱瓦夏,总是照顾他。当瓦夏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是阿尔科季帮他出主意。丽莎卡为此非常感动,现在见到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本人,难以掩饰心中的感激,所以她说希望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也能爱她,像爱瓦夏那样!她还向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打听了瓦夏的生活情况,问他是不是注意自己的身体,还说担心他因善良和不善于与人打交道而受伤。她保证说,自己一定像教义里面说的那样,好好照顾瓦夏,好好爱护他,并且希望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还能像从前一样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不要离开他们!
她喊道:“我们三个人肯定会好得如同一个人!”那声音是天真而快乐的!
告别的时刻还是来到了!全家人都热情地挽留两个年轻人,可是瓦夏非常坚决地拒绝了!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也一样!大家都感到很奇怪,后来才问明白,原来是瓦夏接受了一个苦差事,后天早上就要交出去,当然还是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的。最要命的是,现在不仅没有完成,而且差得还不少。老母亲一听就吓坏了,丽莎卡也开始忐忑不安,催着瓦夏赶紧走。不过,还是没有忘记临别一吻——尽管仓促,却也热烈、甜蜜。告辞后,两个年轻人就赶紧回家了。
刚走到大街上,两个人就开始谈论起自己的印象,阿尔沙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实在是太喜欢丽莎卡了,此时此刻,唯一的听众就是瓦夏,他当然要和瓦夏谈了。他毫无愧色地向瓦夏坦白了一切,瓦夏听了,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得意地哈哈大笑。还说这简直太好了,他们的友情会更加深厚的。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听了说道:“瓦夏,你一下子说出了我的心里话,真的,我同时爱着你们两个人,她就是一个天使,我们的天使,你和她的幸福会给我带来更大的幸福!瓦夏,她将是我们两个人的主妇,让她在照料你之余也照顾我吧,我的幸福就寄托你们俩身上。我是你的朋友,同时也是她的,在我心里,你们两个是合二为一的,都是我生活中重要的人!只是原来是你一个人,现在多一个罢了……”
阿尔科季太激动了,以至于无法继续说下去。瓦夏听了他的话,感到有些意外,因为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本身是个不大爱表达自己感受的人,也不爱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现在不仅滔滔不绝,还有些浮想联翩!
阿尔科季又说:“我会保护你们的!给你们最大的安慰!瓦夏,你所有的孩子我都会给他们洗礼!再有,瓦夏,你该考虑一下我们的未来了,买家具,租房子,你、我、丽莎卡都得有自己的房间。对了,瓦夏,我打算明天去看房子。需要三间……哦,不对,两间就够了。瓦夏,我都后悔和你说过的话了,我们的钱肯定够花,不会有问题的!我从丽莎卡的眼睛就能看出来,钱绝对不是问题!为了她,我们要开始努力工作了!瓦夏,咱们豁出去了,就二十五个卢布,这房租我们出了,有了房子才是家呀!住得舒服,心情就好,做事的思路才会开阔!
“另外,丽莎卡要帮我们俩管钱,千万别多给我钱,好像我是个大手大脚住酒店的人,瓦夏,你也不对,难道你不了解我吗?我是个认真生活的人!将来薪水肯定会越来越高,偶尔还会发发奖金,因为我们都会更加勤奋地工作,就像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只想着卖力地工作!……瓦夏,想想吧!”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太兴奋了,声音越来越弱,“没准我们会突然得到每人三十卢布或者二十五卢布!……有钱了,我们就可以买帽子、围巾、长统的袜子啦!我要让她给我织一条围巾!看我这条黄色的围巾,皱巴巴的,今天让我出了大丑!瓦夏,你今天显得真体面,大大方方地把我介绍给他们家人,可我为这个破围巾,真是别扭死了!……不过,这都不是问题。
“咱们说好了,银器的钱全都归我出!算我送你们的礼物,尽管不算厚重,但这是我的心意,也让我脸上有光啊!我的奖金定下了,绝对不会送给斯可络霍多夫。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从他那里取出来了!朋友,我会给你买些银勺子,还有做工精细的刀子,当然不是银的,还有还有,我要再买个马甲,给我自己,做伴郎的时候穿的!
“现在开始,你要注意啦,这两天我都会手拿木棒看着你,监督你干活!你必须拼命干活,快点写,快点写啊!过了这两天,我们的生活就恢复正常,不仅可以去参加舞会,还可以去打罗塔牌,那该多幸福啊!到了晚上我们还可以坐下来聊聊将来——真是太好了!不过,想起来就生气,我居然帮不上你。要是我们的笔迹一样就好了,我就可以帮你抄写,甚至全都拿过来给我抄多好!……”阿尔沙兴奋地说着。
瓦夏听了突然插嘴说:“是的,必须快点!现在已经十一点了,快些走,要立刻开始工作!”刚才还微笑着听阿尔沙说话的瓦夏,此时突然严肃起来,一言不发地快步向前走去。刚才还在发热的头脑,仿佛被某种想法冷却下来了,他似乎非常担心!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见瓦夏这样,赶紧快步跟上,不时地问他怎么了,可瓦夏依然一言不发。又追问他几句,瓦夏才不得不应付似的“啊”了几下,或者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着急了,一边大步跟着他,一边喊道:“喂!瓦夏,你这是怎么了?你是特别着急吗?”瓦夏有些恼怒地说:“老弟,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时间来不及了!”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见他这样,赶紧说:“瓦夏,别担心,以前你用更短的时间抄过比这还多的文件呢,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你的字那么漂亮,而且写得那么快,肯定来得及!……你就是心里太乱了,所以才觉得时间紧迫……”
瓦夏没有回答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在嘴里轻轻地嘟哝着什么。
两个人没有再说什么,心事重重地急忙回到了家里。
瓦夏直接冲到桌前抄写起来。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也沉默了,轻手轻脚地脱掉衣服,躺在床上,可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瓦夏。他心里非常不安……眼前的瓦夏脸色苍白,眼睛通红,抄写的手微微发抖……“他这是怎么了?不能再让他抄写了,得劝他休息两个小时,睡醒就好了。”阿尔沙自言自语道。
瓦夏此时恰好抄完一页,抬头看了阿尔沙一眼,接着又匆匆写起来。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趁机说:“瓦夏,听我说,你先睡一会儿吧!看你这个样子,像发热似的……”
瓦夏有点怨气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一句话。
“瓦夏,听我说,你这是怎么了?……”
瓦夏似乎刚听到他说话:“阿尔沙,你喝点茶吧?”
“怎么突然说喝茶的事?”
“会精神一些。我一点儿都不能睡,我不会睡的!我必须一直抄下去!不过倒是可以喝喝茶,那样会觉得好过些!”
“瓦夏,那是个好主意!和我想的一样,多奇怪,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不过,马夫拉肯定醒不了……”
“那倒是……”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边大声喊着边跑下床说:“这难不倒我,我自己去烧水,又不是没有做过!……”
说完,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就跑到厨房开始烧水,瓦夏又开始奋笔疾书。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趁水没开又穿好衣服,跑到面包店,给瓦夏买了点吃的。很快,桌子上就摆好了吃的喝的,两个年轻人开始喝茶,可话题怎么也说不到一起,因为瓦夏总有些若有所思。
直到最后,瓦夏才有些清醒,他说:“哦,明天还得去拜年……”
“你可以不去的。”
瓦夏喊道:“不,老弟,绝对不行!”
“我去拜年的时候会帮你签上名……不会对你有影响的!你还是省出时间抄文件吧。刚才我就说,今天你工作到五点,就睡上一会儿,不然明天也不会有精神工作。八点我就把你叫醒……”
瓦夏有些犹豫:“光签名行吗?”
“怎么不行啊?大家都这样做……”
“我还是很担心……”
“担心什么呢?”
“你看,别人倒是没什么,可是阿尔沙,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有恩于我,如果发现签名是你代写的……”
“瓦夏,你真是有意思!他怎么会发现?想想吧,我模仿你签名是非常像的,尤其那向上的一笔,我模仿得更像,没人分辨得出。好了,别担心了!没人会发现的……”
瓦夏没说话,着急地把茶点吃完……开始陷入沉思。
“瓦夏,亲爱的朋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瓦夏,别这样,你这样真让人担心!瓦夏,你这样我也睡不着,我看看你到底还剩下多少?”
瓦夏一言不发地看了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一眼,这一眼却把阿尔沙吓了一跳,因为那眼神实在古怪。
“瓦夏,你怎么这种眼神?你到底怎么了?”
“阿尔科季,我明天一定要去给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拜年。”
阿尔科季瞪着眼睛看着瓦夏,着急地说:“好,想去你就去吧!”
“瓦夏,你要相信我,你就专心抄写吧!我不会骗你的,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曾经不止一次地夸奖你,说你的字体永远那么清楚,这点他最喜欢了!而斯可络普里奥却要求秀气,希望你写的和字帖一样,他好省下买字帖的钱,把你的字带回家给孩子模仿!他让人看不起。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多好,他只要求清楚就好!……瓦夏,这下你就不用担心了,对吗?哦,我真担心你……你心事重重,我却帮不上忙!”
瓦夏实在太困了,倒在椅子上说:“没事的,没事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阿尔沙吓坏了:“喝点水吗?瓦夏!瓦夏!”
瓦夏抓住他的手说:“阿尔沙,我没事,我只是觉得有些忧郁,莫名其妙的忧郁,哦,说点别的吧,千万别提……”
“瓦夏,放心吧,上帝会保佑你的,你放心,你肯定会按时完成工作!不过,即使没有抄写完,也不会怎么样的,又不是犯罪!”
瓦夏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朋友说:“阿尔科季,如果是过去那样,只有我一个人……哦,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总想和你说说我的想法,可是……你看,阿尔沙,很多人生下来就很幸福,可我不一样。如果现在有人对你施以恩惠,你能怎么办?不去表示感激和敬意吗?”
阿尔科季吓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瓦夏如此惊慌:“瓦夏,你到底要说什么?”
瓦夏继续低声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我不会忘恩负义的,可是如果我没有什么表示……那就真是忘恩负义了,这会让我很难过的!”
“不是这样的!按时抄写完文件就是报恩吗?瓦夏,你清醒一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感激不是这样表达的!”
瓦夏一下子不说话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阿尔沙,好像刚刚听到什么让自己茅塞顿开的话。他还笑了,但时间很短促,马上又恢复了刚才若有所思的样子。阿尔科季高兴起来,以为瓦夏的笑说明他终于想明白了,而他的若有所思说明他又准备奋笔疾书了。
瓦夏说:“亲爱的阿尔沙,等你睡醒的时候,一定要看看我,我担心自己睡着了,那就麻烦了!现在我要继续工作,阿尔沙?”
“怎么?”
“哦,不,没什么……我只是想……”
瓦夏坐在那里,不再说一句话,阿尔沙则躺在床上睡觉。关于克罗姆纳那家人的事,两人都没有再提,似乎他们都觉得玩得有些不是时候,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很快,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带着对瓦夏的担心睡着了。
早上八点,阿尔沙果然醒了过来。瓦夏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笔杆紧紧攥在手里,脸色苍白,满脸倦容,蜡烛已经燃尽。马夫拉正在厨房准备早餐。
阿尔科季慌忙喊道:“瓦夏,瓦夏!你什么时候睡着的?”
瓦夏惊恐地睁开眼,从椅子上跳起来……
“哦,我睡着了……”他喊道。
立刻,他扑向文件,发现一切都正常,墨水和蜡烛水都没被弄到文件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大概是六点多睡着的,”瓦夏说,“夜里很冷!我们赶紧喝点热茶吧,我还得……”
“你夜里吃东西了吗?”
“是啊,你看,我不是挺好吗?”
“新年快乐!亲爱的瓦夏!”
“亲爱的朋友!也祝贺你,新年快乐!”
他们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瓦夏的眼睛湿润了,嘴唇颤抖着;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沉默着,忍受着心中的难过。接着,两个人急匆匆地喝完了茶……“阿尔沙,我打算亲自去拜见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
“别担心,他不会发现的……”
“兄弟,我觉得良心不安。”
“好了!你想想,你现在正努力为他工作,为他彻夜工作……好了!亲爱的,我得告诉你,我会顺便去拜访一下那一家人……”
“哪里?”瓦夏问道。
“我会以我和你的名义去拜访奥尔加米耶夫一家,给他们拜年。”
“阿尔沙,亲爱的!我听你的,留下工作,你看你想的那么周到!我忙着干活呢,腾不出时间来!等等,我马上写封信去。”
“好的,老兄,写吧!时间来得及——我还没洗脸、刮胡子、穿礼服!知道吗,瓦夏,我们会越来越幸福的!来吧,拥抱一下,瓦夏。”
“啊!亲爱的朋友,希望是这样!……”
“公务员舒姆科夫先生是在这里住嘛?”楼梯上传来小孩的说话声。
“是的,是这里,天哪!”马夫拉边说边把客人让进屋。
“谁啊?什么事?”瓦夏边喊边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门口,“是你啊?比特卡。”
“您好!祝您新年快乐,瓦夏?彼得罗维奇!”一个十多岁的黑头发男孩说,“我姐姐和妈妈都问候您,姐姐还让我替她吻您……”
瓦夏一下子举起这个小信使,给了这个长着和丽莎卡一样可爱嘴唇的孩子,一个热烈的吻。
“哦,阿尔沙,来亲亲他!”瓦夏说着就把孩子抱到阿尔科季跟前,孩子立刻又被阿尔科季那宽厚的胸膛包围了。
“可爱的小鸽子,来点茶吗?”
“谢谢您,我们家都喝过了。我们今天很早就起床,去做祷告了。姐姐花了两个小时给我卷头发,还往上面打了发蜡。裤子也给我缝好了,昨天和萨施卡在街上打雪仗的时候撕破的,不过可好玩了……”
“来,接着说!”
“她使劲打扮我,就为了让我来这儿。最后打完发蜡,她亲了我半天,说:‘去看看瓦夏吧,祝他新年快乐,问他们睡得好吗,新年过得满意吗,对,再问问……那工作做完没,就是昨天谈到的那个……’对了,我都记在这里了,”男孩边说边拿出一张纸片,“对,他们挺担心的。”
“一定会完成的,一定的!你就对她这样说!我发誓肯定会抄完的!”
“另外……对了,我差点儿忘了,姐姐还让我带来一个纸条和一件礼物……”
“哦,宝贝儿!在哪里啊……在哪里?就是这个吗?兄弟,来看看她给我写了什么。可爱的丽莎卡!你知道吗?昨天我看到了她给我做的钱包,还没有完全做好,所以她送来了一束头发,并说它早晚都属于您!哦,阿尔沙,你看看吧!”
瓦夏简直高兴坏了,把这束在他看来是世界上最浓密、最乌黑的头发拿给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看,之后又热烈地吻了吻,小心地藏在了左边的口袋,好让它更贴近自己的心。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犹豫了一下,非常坚决地说:“瓦夏,我去给你订做一个颈上戴的小盒子,好装这些头发!”
男孩接着说:“我们家今天吃烤小牛肉,明天吃脑子,妈妈还想把牛心弄一下,所以就没有米饭了……”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喊道:“这孩子多漂亮啊!瓦夏,你真是个最幸福的人!”
男孩把茶喝完,装起递给自己的字条,带着上千次热吻,蹦蹦跳跳地走了。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兴奋地说:“哦,老兄,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真是太好啦!一切都这么美好,什么都不用发愁!鼓起勇气,继续工作吧!我两点钟就回来,先去回访他们家,之后去拜见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
“好的,再见,亲爱的阿尔沙……希望一切都好!……你去吧,按你说的办,我就不去拜见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了。”瓦夏说道。
“再见!”
“等等,阿尔沙!你对他们说……哦,还是随你的便吧,爱说什么说什么吧!别忘了替我吻吻她……回来一定要详细地给我讲讲当时的情景!……”
“当然了,我早想到了!你都快被幸福弄得发疯了!从昨天开始,你就颠三倒四的,都有点让我担心了。哦,我不说了,瓦夏,亲爱的朋友,努力工作吧!我走了,再见!”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分开了。可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一个上午都心神不宁,总是想着瓦夏。他太了解瓦夏了,他的脆弱和敏感让自己担心。“是的,我想我是对的,他肯定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只是,太让我担心了,我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阿尔科季在心里说,“什么事对他来说,都充满了悲剧色彩!他太容易激动!我要帮帮他,帮帮他!”
十一点的时候,他来到了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大人的门房,想把自己的名字签在看门人递过来的名册上,只见上面满是社会名流的签名,自己的名字显得那么卑微、渺小,突然,他眼前竟然闪过了瓦夏?舒姆科夫的亲笔签名!他吓坏了,心里想:“他这是怎么了?”
进门时兴高采烈的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此时却忧心忡忡地走出了大人家。他感觉前面正有什么未知的灾难等着他,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他担心地来到丽莎卡家,刚开始,他有点心神不宁,与丽莎卡谈过之后,他就走了出来,同时眼里充满了泪水。不知为什么,他非常担心瓦夏,他快速朝家里跑去,在涅瓦河边,竟遇到了瓦夏。瓦夏正在路上奔跑着。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大声喊道:“你要去哪儿啊?”
瓦夏一下子就停住了,那表情就像是位当场被捉的罪犯:“哦,老兄,没事,只是散散步。”
“瓦夏,是特别想去看看丽莎卡吗?瓦夏,瓦夏!可你没必要去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家啊!”
瓦夏甩甩手,仿佛没有听到阿尔沙的问题,只是说:“阿尔沙,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好了,瓦夏,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你冷静一下,从昨天起你就心神不宁,现在你必须学会忍耐!你那么讨人喜欢,让人愿意与你交往,你的工作也越来越好,现在的这份你肯定会完成的,我相信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总是在担心,甚至害怕……”
“不,不是的,不是的……”
“瓦夏,还记得吗?以前也有过一次,是评职称的时候,你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于是给自己工作加量,结果那一周都白干了。这次你也是这样……”
“是的,阿尔科季,可现在是完全不同的事,肯定和上次不一样……”
“哦,有什么不同!工作并不是非常着急,可你却把自己逼成这副模样……”
“没事的,没事的,我很快就好!来,走吧!”
“怎么,你要回家了吗?不去看他们?”
“不去了,看我这幅模样,怎么去啊?……不去了。你走了之后,剩下我一个人,怎么也坐不住,现在你回来了,我准备坐下来继续工作。我们赶紧回去吧。”
他们沉默着往回走,瓦夏行色匆匆。
过了一会儿,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问:“你怎么不问问我去他们家的情形?”
“哦,对了,阿尔沙,怎么样啊?”瓦夏随口问道,似乎有些不情愿。
“瓦夏,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反常?”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瓦夏声音里充满了恳求,“阿尔沙,跟我说说吧!”仿佛想用声音打消阿尔沙的疑惑。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看着瓦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叹了口,继续往前走。
他给瓦夏讲着丽莎卡家里的情形,瓦夏倒是渐渐快活起来,而且也开始口若悬河地说起话来。吃午饭的时候,阿尔科季说起老太太给自己衣袋里装满点心,瓦夏笑个不停。饭后,瓦夏说准备睡一会儿,晚上好挑灯夜战。说完,他就躺倒在床上。
早上,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被人请去喝茶,家里又剩下瓦夏一个人。阿尔科季临走时说不会去太久,或许八点就回来。三个小时,对于阿尔科季来说如同三年,当他终于急匆匆地赶回来时,屋里却黑漆漆的,没有瓦夏的影子。马夫拉说,瓦夏之前一直在不停地写着什么,丝毫没有困意,之后就在屋里来回踱步,在一小时以前突然跑出去了,还连续嘱咐马夫拉三四遍说:“如果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回来,老太婆,你就告诉他说我去散步了!”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心想:“难道他去丽莎卡家了?”随后又觉得不对。
过了一会儿,他心里又有了希望:“他一定是抄完了,肯定是的,所以才忍不住跑去看丽莎卡。可他为什么不等我呢?”想到这里,他赶紧往屋里跑去。
阿尔科季把蜡烛点燃,来到书桌那里,只见文件还摆着,似乎快完成了。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刚要仔细查看一下,瓦夏却突然进来了。
“阿尔沙!你在这里呀?”他似乎被吓到了,大喊道。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默默看着瓦夏没有出声,他有点不敢问瓦夏了。瓦夏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低下头,整理起文件来。当他们的眼光再次相遇时,阿尔科季被吓了一跳——瓦夏的目光是呆滞的,充满了祈求……他看到瓦夏这样,心里顿时抽紧了。他喊道:“瓦夏,亲爱的瓦夏,你这是怎么了?”边说边紧紧抱住瓦夏,“和我谈谈吧,说说你心里的想法,说说你为什么发愁,哦,可怜的朋友,你这是怎么了?别憋在心里,告诉我吧,你都在担心什么?不可能只是为了工作吧?”
瓦夏紧紧靠在他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急促地喘着气……“瓦夏,冷静一下,完不成也没关系的!告诉我,你到底担心什么?让我帮你分担吧!”他边说边在屋里来回寻找什么,似乎要急切地找到瓦夏的救命稻草,“这样,明天我去找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我替你去找他,向他求情,求他再延长一天期限。我肯定去,真不想看到你如此痛苦……”
“不,千万别这样做!”瓦夏脸色苍白地喊道,身体摇摇晃晃的。
“瓦夏,瓦夏!……”
一时间,瓦夏似乎有些清醒。他浑身颤抖,嘴唇不住地哆嗦着,想说话,可什么也说不出,只是死死地抓住阿尔科季的手……用他那冰冷的手。阿尔科季默默地看着他,心里痛苦极了。瓦夏此时又抬起头,阿尔科季看到了他的眼睛,不禁喊道:“哦,瓦夏,亲爱的瓦夏,上帝啊,保佑保佑他吧!我的心都快碎了,瓦夏!”
瓦夏扑到阿尔科季胸前,默默地哭了。
“阿尔科季,我对不起你,我骗了你,”他说,“请你原谅我,我的朋友,我欺骗了你!”
阿尔科季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瓦夏,怎么回事?”
“你看!”瓦夏打开抽屉,拿出了六个与桌上的文件一样的厚本子。
“怎么回事?这又是什么?”
瓦夏绝望地说:“后天之前,我必须完成它们。可现在,我连四分之一都没抄完!你别再问了,别问了!……阿尔沙,亲爱的朋友!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三个星期,就这样白白溜走了。这段时间,我……我经常去……去看她……我心里放不下……一切没有定局之前,我受尽折磨,根本静不下心来……现在,幸福生活开始向我招手了,我终于清醒了,可……”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突然坚定地说:“瓦夏!朋友!我一定要帮你!我知道目前的情形有多严重!我肯定会帮你!听我说,明天我就去见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大人……不,相信我,我会告诉他实情,我要向他解释一切,告诉他你为此有多痛苦!”
“哦不,你简直是要我的命啊!”瓦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听了瓦夏的话,也吓坏了,可想了想,竟然大笑起来:“哦,瓦夏,这是多小的一件事啊!你不觉得难为情吗?好了,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们在一起住了五年,太了解你了!你的确很善良、温和,就是有些太软弱,这真叫人着急。你的丽莎卡都看出了这一点!另外,你还喜欢幻想,这可不大好,会把人逼疯的!你看,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比如说,你想给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一个惊喜,并幻想他会高兴得帮你举办结婚舞会……看,先听我说,别愁眉不展。瞧瞧吧,我就说了他一句,你就准备为他抱不平了!好,咱们不谈他!实际上,我心里也很敬重他,和你一样!但你千万别否认,我觉得你特别希望自己结婚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幸福的……老兄,我知道,你真心希望,我这个朋友,一下子成为大富翁;希望世界上再没有敌对的人,全都友好起来,甚至互相拥抱、接吻、做客!
“我的瓦夏,亲爱的朋友!我说的是真的,你就是这样!你的一言一行都向我诉说着这一点!因为你成了幸福的人,所以希望所有的人,必须变得和你一样幸福!如果不是这样,只有你自己幸福,你就会觉得非常痛苦!于是,你现在就打算付出全部的努力,让自己配得上这种幸福!不仅如此,还得有些功绩才行,否则你就会觉得良心不安!哦,我知道,你宁愿让自己痛苦,也一定要表现出你的善心,你的本领,你的感恩,可是,突然之间,你竟然变得非常无力!……你一想到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会对你失望,你就伤心极了!想到自己的恩人会怪罪你,而不是因为你的幸福而祝福你,你就非常难过!……不是这样吗?瓦夏,我说的对吗?”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说完这番话,嘴唇都颤抖了,连连喘着粗气。
瓦夏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唇边荡起了微笑。似乎他再次充满了希望……阿尔科季也受到鼓舞,继续说道:“瓦夏,听我说,不能让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改变对你的看法,对吗?你在担心这个,对吧?如果真是为这个,那我就去,为了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明天我就去见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千万别阻拦我!瓦夏,你这只是小过失,可不是什么犯罪,而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那么仁慈、宽容,跟你多么不一样啊!瓦夏,亲爱的朋友,他肯定会非常耐心地听,并帮助我们摆脱困境的!你就放心吧,啊?”
瓦夏满眼含泪,紧紧抓住阿尔科季说:“好了,阿尔科季,就这样办吧!没抄完就没抄完吧。不用麻烦你,还是我自己去吧,把一切说清楚。我心里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听我的……让我自己去吧!”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听了,高兴地喊起来:“哦,亲爱的瓦夏!我说出了你的想法对吗?你终于想通了,恢复了平静,我太高兴了!不过,我还是要对你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我说要去和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谈,你有些担心是吗?那我就听你的,什么也不说,让你自己去。你明天就去是吗?或者……你继续抄写,懂我的意思吗?让我先去探听一下消息,看看这工作是不是很着急,倘若不必按时完成呢?那样不就太好了吗?如果事情不是特别着急,我们就有时间了。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没准都把这事忘在脑后了,那样一来我们就有救了。”
瓦夏感激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可还是摇了摇头,眼神中充满疑惑。最后,他疲惫地说:“好了!好了!我实在累坏了,一点劲儿都没有。我不想再提这件事,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你看,我还是不抄了吧?就把这两页弄完?……听我说,阿尔沙,我早就想问你,你怎么如此了解我呢?”
他泪水滚滚而出,直落到阿尔科季的手上。
“瓦夏,如果你能明白我有多爱你,你就不会这么疑惑了……你说呢?”
“是的,是的,阿尔科季,我的确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爱我呢?哦,阿尔科季,你知道吗?你对我这样好,使我心里觉得非常不安。你不知道,每次入睡前我都会非常想念你,甚至一边念着你的名字一边流泪,心里微微颤抖……你知道,你如此爱我,而我却无法让自己心里放松下来,真怕有一天我无法报答你……”
阿尔科季听了他的话,再次忧愁起来:“哦,瓦夏,看看你,别让坏情绪一直困扰你……”同时,想起昨天在街上看到瓦夏的情景,心突然揪紧了……“好的,我知道你希望我心里平静些,你看,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觉得自己非常幸福!我对你说,其实我总想和你解释一切,可又怕让你担心……你瞧,你一直在为我的事发愁,还激动地大喊大叫,可我是个软弱的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一下子觉得不认识自己了,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就是周围的人,仿佛也变得陌生了。朋友,我怎么从来没有意识到呢?……我实在是不够善良,你知道吗?我似乎从来没有对别人有过什么帮助,由于我的无能,就连外表都不让人喜欢……可即使这样,还总有人帮我,第一个就是你,我全都知道。只是我没有说,没说出来罢了。
“哦,瓦夏,别说了!”
“阿尔沙,怎么了?……你放心……”瓦夏难以控制地抽泣着,“我和你说过,昨天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居然和我说说笑笑,显得很亲热。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很严肃的人,还曾经教训过你呢,对吧?可他昨天……昨天居然向我说起心里话……”
“是啊,瓦夏,你应该为此高兴,这说明你就应该得到幸福。”
“哦,阿尔沙,我真盼望着自己赶紧做完这件事!……可是,我总觉得幸福会离我而去的!我猜到了!这还不是主要原因,”见阿尔科季扫了一眼桌上厚厚的文件,瓦夏连忙解释,“没关系的,这些都是抄好了的……不要再提它了……阿尔沙,今天我去看望他们了……可到了门口,我没有进去。我实在是太难过了!所以,只是静静站了一会儿。听到她弹钢琴了……阿尔沙……”他突然压低声音说,“我害怕,没进去……”
“瓦夏,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你到底怎么了?”
“不,怎么了?我难受,看!我的腿一直在抖,大概是晚上坐的。哦,我眼前都是黑的,这里、这里……”瓦夏用手摸着胸口昏了过去。
阿尔科季等他一醒,就想强迫他上床休息。可瓦夏打死也不同意,他哭着,使劲扭动手指,非要继续工作,嚷嚷着要去把那几页文件抄完。阿尔科季怕再刺激他,就把他扶到了桌前。
瓦夏坐下,苍白的脸上现出灿烂的微笑:“看哪,我有办法了,有希望了。……你看,我后天只送去一部分。剩下的我就说不小心烧掉了,或者说弄湿了、弄丢了……哦,我不会撒谎,肯定会告诉他我没有抄完!知道我怎么做吗?我将把一切都说出来,告诉他我有多无能……我会告诉他我的爱情,他也是刚刚结婚的人,一定会理解我的!放心,我会礼貌而平静地处理一切,他会被我的眼泪打动的。”
“是的,应该向他坦白,……可是用不着哭!你这是做什么呢?真是吓坏我了。”
“好的,我去,肯定去。现在你就让我再抄一会儿吧,阿尔沙!我就这样安静地抄,不打扰别人!”
阿尔科季躺下来,心里却无法平静。他不再相信瓦夏的话,不相信。他觉得瓦夏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他这种状态,会做什么呢?会去求人家吗?不,不会的。他最在意的是没有完成自己的工作,为此他感到很自责。他甚至觉得自己对不起命运,他一边为幸福的降临感到喜出望外,一边惴惴不安,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享受这一切。他一次次地找理由往那边跑,是不敢相信幸福已经属于他,这一切对他来说太意外了。
想到这里,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自言自语道:“应该是这样,我得帮帮他,让他清醒一下,看明白这一切。他这么下去会把自己毁掉的!”就这样,他想了好久,最后决定明天一早就去见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告诉他这一切。
瓦夏一直坐在那里写着。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还没来得及考虑周全,就疲惫地睡着了,直到天大亮才醒过来:“天哪!还在抄写!”瓦夏依然坐在那里,似乎一夜未动。
阿尔科季跳起来,抱住他就往床上拽。瓦夏满脸微笑,可是身体柔软得很,连睁眼和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他说:“其实我也想休息一下了。阿尔沙,听着,我终于有办法了,一定会按时完成的。我把速度加快了。真有点撑不住了,请你八点叫我……”
话没说完,他就睡着了,一动不动如同一具尸体。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见马夫拉正端了茶进来,便小声对她说:“他说睡一个小时。不过,别听他的,不要叫他,睡十个小时也没事。记住了吗?”
“记住了,老爷!”
“午饭就不用准备了,也别劈柴,千万小心,别出声!如果他醒了问起我,就说我上班去了,明白吗?”
“好的,老爷!他一直睡下去对我没坏处,我当然希望老爷睡得香甜些。……老爷,您的东西我都挺在意的,那天的碗真不是我打碎的,你还教训了我……是猫打碎的,怪我没看好它,真该死!”
“嘘——别大声说话!”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示意马夫拉去厨房,他用钥匙把她锁在里面,之后就上班去了。
在路上,他一直在琢磨怎么去见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担心这么去有点太唐突。他胆战心惊地来到办公的地方,人家说大人不在,今天不会来。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立刻想到应该去他家里,可转念一想,人家大人没来上班一定是家里很忙,这时去不合适,所以还是留下办公了。时间突然变得很难熬,阿尔科季便打算了解一下舒姆科夫那份工作到底怎么回事,可什么也没问出来。大家都不知道具体内容,只听说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交给他一项特殊的工作,详细情况谁也不知道。
终于熬到三点钟了,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急忙往家跑。一个同事叫住他说:“瓦夏?彼得罗维奇?舒姆科夫刚才来了,大概一点的时候,他问您是不是在里面,还打听了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在不在。”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心里一下子慌起来,立刻雇了马车往家赶。
阿尔科季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舒姆科夫,他看起来很激动,正在屋里来回走动。可是,当他看到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立刻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似乎一下子什么事也没了,使劲儿把自己掩饰起来。他一言不发地坐到桌边,继续抄写文件。似乎他很不希望自己的朋友说什么。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可是已经打定主意只字不提。他不再相信友情。
阿尔科季见他这样,震惊之余又非常伤心。他坐在自己床上,打开仅有的一本书,可眼睛却从没离开过瓦夏。可怜的瓦夏只顾埋头抄写,连眼皮也没挑一下。
几个小时过去了,阿尔科季痛苦地等待着。直到十一点多,瓦夏终于抬头看了看阿尔科季,目光非常呆滞。
阿尔科季就那么看着瓦夏,等待他说些什么,可好几分钟过去了,瓦夏还是不说话。
“瓦夏,”阿尔科季忍不住喊道,瓦夏什么都没说,阿尔科季跳下床又喊,“瓦夏!你怎么了?”他又跑到瓦夏身边喊道,“你为什么这样啊?”
瓦夏终于抬起头,再次目光呆滞地看看他,阿尔科季吓坏了,浑身颤抖,心里想:“他累傻了!”接着轻轻把瓦夏扶起来,随手拿过装凉水的瓶子倒在他头上,拍拍他的太阳穴,又抓住他的手使劲揉搓,终于,瓦夏恢复意识了。
阿尔科季哭了:“瓦夏,瓦夏,千万别做傻事,醒醒吧!醒醒吧!……”边哭边把瓦夏抱进了怀里。
突然,瓦夏表情变了,抱住自己的脑袋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太累,伤了身体。阿尔科季,别担心!别担心!没事的,没事!”他目光忧郁而疲惫地看着阿尔科季又说,“别担心!没事!”
阿尔科季听了,心都要碎了,大声说道:“你都这样了,还来安慰我?瓦夏,躺下睡一会儿吧!别再折磨自己了!休息一下再干吧!”
瓦夏说:“是的,是!好,我躺下,你看看,本来我打算把它抄完的,现在又变了……”
阿尔科季将他扶到床上,用很坚定的语气说:“瓦夏,听我说,必须把这件事解决掉!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啊?”
“哎呀!”瓦夏只是喊了一声,然后就无力地挥挥手,把头转过去了。
“好了!瓦夏,快点决定吧!我可不想害死你,我不能再这样不管不顾了!我知道,没个结果你是没法睡觉的。”
“好啊,你爱怎样就怎样吧!”瓦夏语气怪怪地说。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心里想:“他真的打算按我的意思办?”
他说:“瓦夏,记得吗?我说过,明天我要去决定你的命运,我要拯救你!我居然说到命运?瓦夏,你吓坏我了,我都开始学你说话了。什么倒霉!都是胡说八道!你担心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不再信任你、喜欢你,是吗?不会的,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的,我……”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还打算不停地说什么,可是瓦夏打断了他。他抬起身子,轻轻抱住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的脖子,吻了他一下,微弱地说:“好了!别说这些了!别再说了!”
之后,他再次转过头去躺下了,脸对着墙壁一言不发。
阿尔科季想:“天哪!天哪!他怎么了?怎么一下变成这种状态?完全放弃?他打算毁掉一切?”
阿尔科季就这样看着瓦夏,眼神中充满绝望:“要是他就这样病了,没准是好事,那样等病好了,一切也就过去了。我说错了吗?哦,上帝啊……”
再看瓦夏,他似乎睡着了。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又高兴起来:“不错!”他打算就这样陪着瓦夏,可过了一会儿,瓦夏依然躁动不安,浑身颤抖,来回翻身,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终于,他似乎被疲倦打败,几乎睡得如同死去一样了。
夜里两点了,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趴在桌子上垫着手臂打起盹来。
他做了一个荒诞而令人奇怪的梦:瓦夏还在床上躺着,而他自己并没有睡着。可是奇怪的是,他感觉瓦夏在装睡,就是为了欺骗他。见自己趴在桌上,瓦夏竟然悄悄爬起来,轻轻来到书桌后面,眯着眼看他。看到瓦夏居然不相信自己,逃避自己,阿尔科季觉得心里在隐隐作痛。阿尔科季百感交集,伤心、担忧、痛苦全都涌上心头,他想抱住瓦夏,大喊着把他按回床上去……可是,瓦夏虽然在他手臂上高喊着,可放到床上却是一具尸体。阿尔科季吓得直冒冷汗,心跳加速,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瓦夏竟然就坐在他对面,正在抄写文件。
阿尔科季以为自己还在梦里,转头看看床,那里确实没有瓦夏。但他还是跳起来,他被梦吓坏了。瓦夏竟然不为所动,依然不动声色地抄写着。阿尔科季看着看着,突然惊呆了:瓦夏的笔在白纸上划过,却并没有蘸水,所以写完的依然是一页页的白纸……他自己不仅没有意识到,还显得非常满意,以为自己在快速地、顺畅地完成着工作!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心想:“不,不是傻了,”他感觉浑身一片冰冷,“瓦夏!瓦夏!你和我说说话!”他扑过去,抓住瓦夏的肩膀喊道。可瓦夏闭着嘴,依然在白纸上划着没有墨水的字!
终于,他头也不抬地说:“你看,终于知道到了加速的方法!”
阿尔科季用力抢过他的笔……
瓦夏身体里似乎响了一声。他抬眼看看阿尔科季,手无力地放下,之后非常疲惫地揉揉额头,似乎想努力卸掉一切重压,最后,他的头无力地垂下了。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一下子绝望了:“瓦夏!哦!瓦夏!”
过了一会儿,瓦夏终于抬起眼皮,他看了看阿尔科季。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脸色惨白,显得非常痛苦……嘴唇蠕动,好像要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阿尔科季低头凑到他面前问。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样啊?我做错什么了?”瓦夏轻轻地说。
“瓦夏,你在说什么?你担心什么啊?瓦夏?”阿尔科季绝望地喊道,不停地搓弄自己的双手。
瓦夏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为什么让我去当兵啊?为什么?我到底怎么了?”
阿尔科季听了,突然觉得毛骨悚然,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心中充满忧虑和痛苦。过了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可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变成白色,哆嗦着、自言自语道:“只是一时的!”他迅速穿上衣服,打算出去请医生。可瓦夏突然喊他,阿尔科季听了一下子抱住了他,仿佛一个即将失去亲生儿女的母亲……“阿尔科季,千万别告诉别人!你看,我是个不幸的人,让我一个人承担这一切吧……”
“瓦夏,你醒醒,你在说胡话,瓦夏!醒醒吧!”
瓦夏轻叹一口气,泪水默默流了下来。突然,他撕心裂肺地喊道:“为什么折磨她啊?她没有任何过错啊!错的是我!是我啊!”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轻轻地说,“我亲爱的,再见了!再见了!”边说边摇头。
阿尔科季哆嗦一下,似乎明白了,打算跑去请医生。可瓦夏注意到他的动作,又说:“时间到了,我们走吧!朋友,我都准备好了!你来送我吧!”同时,他停在那里,不信任地看着阿尔科季,目光中充满忧郁。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说:“瓦夏,求求你,千万别跟着我!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随后就打算慌忙跑去找医生。瓦夏一下子坐在椅子上,面容安详、温顺,可是眼神却显得很坚定,仿佛决定义无反顾了。阿尔科季跑出去,又很快跑回来,看了瓦夏一眼后,拿起桌上一把打开的小折刀迅速离开了。
快八点了,晨光从窗口透进来,驱散了黑暗。
阿尔科季没找到一个医生,整整一个小时,他打听到的医生不是出诊就是去办私事了。最后找到的一个,仆人禀告过之后,医生详细地问了很多问题:那个人是谁,他是替谁来请医生的,什么病,就连来访者的长相他都问了一遍。最后回答说,太忙,接待不了,这种病人只有送到医院去了。
阿尔科季大失所望,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最后,他不得不放弃,赶紧回家去看望让自己担心不已的瓦夏。
他跑到屋里,只见马夫拉正像往常一样扫地,烧火。他走进屋,却没有看到瓦夏。
“他去哪里了?可怜的瓦夏去哪里了?”阿尔科季吓得魂不附体。他叫来马夫拉,可她说根本没听到瓦夏出去,更别说他去哪里了。于是,涅斐捷维其径直冲向了丽莎卡家。
他脑子里突然就想到了那里。
当阿尔科季赶到丽莎卡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他们家人感到非常意外,根本没料到阿尔科季会来,其他的更不知道了。他慌慌张张、垂头丧气地问老太太,有没有看到瓦夏。老太太立刻就吓坏了,跌倒在沙发上。丽莎卡浑身哆嗦着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怎么说呢?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立刻编了一套别的话,他们根本不相信。他只好跑走了,留下惊慌的一家人。
阿尔科季急匆匆地跑到机关,打算报个到再想办法。在路上,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这个名字,立刻觉得瓦夏肯定去找他了。这太有可能了!当马车来到大人门前时,他却没有停下来,而是让车夫继续往前走。他还是决定先去机关看看情况,实在找不到再去见大人。到时自己的身份就是禀告瓦夏情况的人,这理由比较充分,不唐突。
刚到接待室,同事们就把阿尔科季围住了,七嘴八舌地问瓦夏出了什么事。他们还说,瓦夏疯了,因为他没按时完成工作,要被送去当兵,吓疯了。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诺诺连声,什么也没有透露。他只是急急忙忙往里面跑,路上有人告诉他,瓦夏在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的办公室,那里聚集了很多人,就连埃斯佩尔?伊凡诺维奇也去了。
突然,阿尔科季停住了,因为一个职位比他高的人问他去哪里,做什么去。他根本没看清那人的脸,便含糊地说着瓦夏,往办公室跑去。快到门口时,他听到了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的声音。旁边过来一个人问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您上哪里去?”突然间他不知道说什么了,就在他打算转身离开时,从门缝里看到了可怜的瓦夏。于是,他推开门硬挤了进去。
屋里似乎一团糟,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看上去很难过。很多职位比他还高的人围在旁边,议论纷纷,一筹莫展。瓦夏就站在远远的角落里,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只看了他一眼就受不了了,心都快碎了。瓦夏此时正仰着头,脸色惨白,手臂垂在身体两侧,站得笔直。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
大家立刻就看到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了,有人知道他们是朋友,便禀告大人,赶紧把他拉过去。阿尔科季本打算为瓦夏解释几句,可看到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脸上流露出的真挚的同情,就忍不住放声哭泣起来。边哭边扑过去,拉住大人的手,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见泪水都滴在自己手上,立刻抽出去甩了甩,说道:“哦,好了!老兄,好了!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
阿尔科季听了,哭得更厉害了,目光中充满了哀求。在他看来,这些人都和他一样,是同情瓦夏的,都为瓦夏感到痛苦。
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会发疯呢?”
“是因为感激啊!”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努力平静下来回答。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感到很困惑,觉得这简直不可想象:谁会为了感激别人而疯掉呢?阿尔科季一五一十地讲明了原委。
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听完说:“哦!老天!真是不幸!那件事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着急。就为这个把自己毁掉,太可惜了!……带他走吧!……”接着又问了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一些问题,并且说:“瓦夏请求我别对一个什么姑娘说,是她的未婚妻吗?”阿尔科季又就此做了解释。
此时,瓦夏好像在努力想记起什么事,一件他认为非常重要的事。他痛苦地转动眼睛,似乎等着什么人来提醒他一下。当他的眼神落在阿尔科季身上时,突然发生了变化,似乎想起什么。只见他努力保持着平衡,猛地向前跨了三步,最后还“咔嚓”一声,将两脚并拢,来了个立正。如同一个士兵见到自己的长官那样!大家都愣住了。
“报告大人,我生理上有缺陷,身体瘦弱,不适合服兵役。”他努力放声说道。
所有人的心都被这声音用力揪紧了,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这个一向很坚强的人,也掉了一滴眼泪。“走吧!带他走吧!”他挥了挥手。
瓦夏低声说道:“笨蛋!”然后从左边转过身,向外走去。大家都为他担心,便跟了过去。阿尔科季被夹在了里面。他们拉住瓦夏,把他安排在接待室,等着去医院。瓦夏坐在那里,一声不出,可浑身扭动,非常不安。他抬眼看到认识的人就点头,似乎在和他们一一告别。他还不停地往门口的方向看,只等着马车来。
人们围在他身边,默默地摇着头,为他感到惋惜。几乎所有知道他的人,没有不为他叹息的!有的人议论纷纷;有的人觉得非常可惜,说他善良谦逊,本该大有前途;还有人说他多么好学,本来有希望成为个有学问的人……“他能爬到现在的位置全靠自己的努力!”有人大声说。
接着又有人谈到了大人如何器重他,并为此赞叹不已。另一些人开始琢磨,怎么瓦夏觉得没完成工作就得当兵去呢?还有的人说,瓦夏之所以那么快成为小公务员,都是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的缘故——大人很善于提拔人才,觉得他为人善良、性情温和,而且很有才华……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议论个不停。
这时,一个小个子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他是舒姆科夫的同事,大概三十多岁。此时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不停地围着舒姆科夫转,在人群里跑来跑去,或者凑在别人耳边说句悄悄话,或者抓住可以抓的人的纽扣,踮起脚尖说他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还说这可不是小事,应该说非常重大,必须有人出面来管……他不停地跑着,点着头……终于,一切该了结了……医生们来接瓦夏,他们径直朝瓦夏走去,说该走了。瓦夏猛地站起来,一边四处寻找,一边往外走……“瓦夏!瓦夏!”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一边哭喊一边往瓦夏身边挤去。瓦夏停下脚步,两个人最后一次紧紧拥抱着……这情景让所有的人为之动容。这不幸的结局令他们伤心地哭了,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们为什么离得这么远了?……这时,舒姆科夫说话了:“拿着!一定要保存好!”随手塞到阿尔科季手里一个纸包,“我担心他们会拿走它。以后你来看我时带上,千万别忘了,记得保存好啊!……”瓦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拉走了。他边走边急匆匆地朝所有人点头告别——表情绝望!
终于,马车把瓦夏带走了。阿尔科季这才想起打开纸包,里面竟然是舒姆科夫万万不忍离开的东西——丽莎卡那缕黑色的头发。阿尔科季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心里默念着:“啊!可怜的丽莎卡!”
下班了,阿尔科季来到丽莎卡家。这里简直一团糟,就连最小的不懂事的男孩子,都躲在角落里,蒙着小脸大声哭泣着。直到暮色苍茫,阿尔科季才往自己家里赶。
他来到涅瓦河边,举目望去,远方的河流之上一片苍茫阴冷,灰暗的天边一抹血红色的晚霞即将逝去……夜幕降临了,最后的余晖猛地放射出紫红色,映红了天边……城市一片死寂,涅瓦河上却是金光点点,那是笼罩在上面的冻雪,用小冰晶反射出的点点夕阳。
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里,累得快死的马和车夫身上的水汽都结冰了……就连空气都被冰冻了,任何细小的声音都让它微微颤抖。河流两岸分布着很多房屋,烟囱里冒出的高大烟柱,在寒冷的空气中向空中弥漫,如同一个渐渐升高的巨人。烟柱时而合在一起,时而分开,又像是空中建起的崭新的城市……阿尔科季觉得,整个世界连同它的居民——强者、弱者,以及他们各自的住处——辉煌的宫殿、乞丐的居所,此时,在余晖的眷顾下都恍惚了,如同一场即将消失的梦境,随时会像青烟一样向深蓝色的夜空飘去……突然,正在因为失去可怜的同伴而深感孤独的阿尔科季,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浑身的血液猛地沸腾起来。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惊惶失措,终于明白他那可怜的、软弱的瓦夏为什么会发疯了。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嘴唇颤抖着,脸色苍白,眼里溢满了泪水……阿尔科季的快活劲儿从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孤独、忧郁。他对原来的住处充满了痛恨,于是搬了家。他不可能,也不愿再去丽莎卡家。就这样过了两年,他在教堂里看到了丽莎卡。她结婚了,老母亲跟在她后面,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他们寒暄一番,都闭口不提过去的事。丽莎卡说,上帝保佑她如此幸福,衣食无忧,丈夫还很善良,非常爱她……可不知怎么,她的眼里突然溢满泪水,说不下去了……她转身朝向墙壁,极力在人们面前掩饰着自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