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来临了。长久以来的怨言终于爆发了出来。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争吵,不顾体面地高声吵,也吵不出个结果。当时她刚刚从疗养院回来,正在饥肠辘辘地吃热荞麦麦片粥,边吃边说卢仁已有好转。她父母交换了一下眼神,风暴就此开始了。
“我希望,”她母亲接着她的话音说道“,你已经放弃了你疯狂的想法。”
“再来一盘,”她说,将盘子伸向前来。“摆脱让你踌躇不决的感情,”她母亲继续说,这时她父亲迅速接过火把。“对,”他说,“摆脱踌躇不决的困境吧。这些天来你母亲闭口没提这事,如今你朋友的状况稳定下来了,你必须听听我们的意见。你自己明白,我们的主要愿望,担心,目的,总而言之……都是为你好,希望你幸福,等等。可眼下这事……”
“这事放在当年我身上,我父母一句话就禁止了,”母亲插话道,“就这么简单。”
“不,不,这种事情哪能简单地一禁了之?你听我说,宝贝儿。你现在不是十八岁,而是二十五岁了。再说我看不出所发生的这一切有什么迷人之处或有什么诗意。”
“她就是故意气我们,”她母亲又一次打断她父亲的话,“这就是一场没完没了的噩梦……”女儿终于开口“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了,从低垂的眉头下冲他们微笑。她把两只胳膊肘轻轻地支在桌子上,先看看父亲,然后又看看母亲。“我们在实话实说,现在是你停止犯傻的时候了,”她母亲叫了起来,“实话实说,嫁给一个身无分文的怪人是胡闹。”
“唉,”女儿感叹一声,伸开胳膊放在桌子上,把头靠在胳膊上。“我倒有个主意,”她父亲又说开了,“你不如去意大利湖区,和妈妈一起去。那里有天堂般的美景,你都想象不出有多美。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伊索拉·贝拉……”她乐得肩膀乱晃,使劲控制着没笑出声来。然后她抬起头,还在轻轻地笑着,眼睛也没睁开。“你到底想怎么着?”她母亲问道,砰地一拍桌子。“首先,”她答道,“你别嚷嚷。其次,等卢仁彻底恢复健康。”
“伊索拉·贝拉的意思是美丽的岛,”她父亲连忙说,同时意味深长地向妻子做了一个鬼脸,暗示这事由他一人来处理,“你想想……蔚蓝色的天空、暖洋洋的天气、木兰花、斯特雷萨的高档宾馆——当然还有网球、舞会……我特别记得——你怎么叫它们来着——那种能发光的小虫……”
“行啦,接下来怎么办?”母亲欲知下文,强行插话问道。“接下来嘛,就是你们那位朋友——如果他不死的话……”
“死不死是他的事,”女儿说,尽量说得平静,“我不能抛弃他。我也不愿意抛弃他。句号。”
“那你就和他一起进疯人院——疯人院就是你的归宿,我的孩子!”
“疯还是没疯……”女儿带着颤抖的微笑开始说。“难道意大利吸引不了你吗?”父亲叫道。“这孩子疯了。你不能嫁给这个棋呆子!”
“你自己才是呆子。只要我愿意,我就嫁给他。你是个心胸狭窄的坏女人……”
“好啦,好啦,好啦,再别吵了,再别吵了,”她父亲咕哝着说。“我不许他再迈进这个家门,”母亲喘着粗气说,“就这么定了。”女儿开始不出声地哭,离开餐厅,走过餐具柜时在一个柜角上碰了一下,气得骂了一句:“该死!”餐具柜被她这么一碰,发出了一阵经久不息的震荡。
“这也有点太严厉了,”她父亲低声说道,“当然我不是护着她。不过你知道,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那个男人太累了,所以崩溃了。也许经此打击之后他倒真的变好了。你注意点,我想我该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第二天,他同一个著名的精神病专家进行了一次长谈,卢仁现在就住在他的疗养院里。这位专家蓄着一大把亚述人的黑胡子,在听他的谈话对象讲话时,湿润、亲切的眼睛总是不可思议地一闪一闪。他说卢仁不是癫痫病,也不是越来越严重的瘫痪病,他现在的情形是长期高度紧张所致。一旦有可能和卢仁进行理智的交谈,就应该马上让他铭记盲目地热爱象棋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他必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放弃他的职业棋手生涯,过一种绝对正常的生活“。这样的人能结婚吗?”
“为什么不能呢——只要他不是阳痿,”教授亲切地笑道,“再说了,结婚对他有好处。我们的病人需要关怀,需要照料,需要分散注意力。目前只是理智暂时被遮蔽,现在正逐渐好转。就我们推断所及,他彻底康复指日可待。”精神病专家的话在家里引发了一场小小的轰动。“这就是说象棋玩完了?”母亲满意地说,“那么他还剩下什么呢——纯粹精神病?”
“不,不,”父亲说,“没有精神病的问题。他会恢复健康。魔鬼不像画家画的那么黑。我说‘画家’——你听见吗,宝贝儿?”然而女儿没有笑,只是叹了口气。说实话,她觉得累极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疗养院里,那里的环境难以置信地累人。她周围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夸张的白色,身着白色的护士们悄无声息地走动。卢仁一动不动地躺着,脸色仍然十分苍白,下巴上的胡须越长越长,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衬衣。有时候他会在被单下面抬抬膝盖或轻轻动一下胳膊,脸上掠过一丝表情变化,还有时候眼睛里会露出几近于理智的光辉。这些现象都不假——但是,眼下不论说什么,有一条不容置疑,那就是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种令人烦恼的静止不动,盯着它,要从中找出一丝生命迹象,真是太累了。要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也是不可能的——这么一个淡黄的额头,时不时随着神秘的内部运动而皱动一下,目光太想穿透它,刺破那团费力抖动的迷雾。这团迷雾之所以那么抖动,也许是为了释放自己,好凝聚成独立的个人思想。对,有动静,有动静的。没有形状的雾渴望形成轮廓,渴望具体形状。有一次黑暗中出现了点什么,一道镜子那样的闪光,卢仁在这昏暗的光线中看到了一张脸,蓄着带卷的黑胡子。这是一个熟悉的形象,一个孩提时噩梦中常见的人。昏暗的小镜子中的那张脸越来越近,突然间清晰的空间模糊起来,一片雾蒙蒙的黑暗,还有缓缓消散的恐惧。就在过完不知多少个黑暗的世纪后——一个仅有的人世间的晚上——那道光又出现了,突然间有什么东西迸发出耀眼的光亮。黑暗分开了,虽然没有消失,但只呈现出一个慢慢淡去的阴影框的形状,框的正中间有一扇闪亮的蓝色窗户。小小的黄色树叶在那片蓝色中闪动,在一棵白色的树干上投下了斑驳的阴影,树干靠下方的部分被一棵枞树深绿色的爪子遮住了。突然眼前的景象充满了生机,树叶开始抖动,斑点爬满了树干,绿色的爪子在摇摆。卢仁不能承受这一切,闭上了眼睛,然而光亮仍然在他闭起的眼睑下闪动。我曾经在这些树底下埋过什么东西,他快活地想。就在他似乎正要想起树下究竟有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头上方传来簌簌响声,还有两个人平静说话的声音。他开始听,想弄明白自己这是在哪里,为什么他的额头上放着柔软冰凉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一个身穿白衣的胖女人正伸开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上——窗户里闪耀着同样欢快的亮光。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巧看见了别在她胸前的一只小表,便舔了舔嘴唇,问现在几点了。他周围立即开始动了起来,女人们低声说话,卢仁吃惊地发现他能听懂她们的语言,甚至自己也会说这种语言“。Wie spŠt ist es——现在几点了?”他先用德语说,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上午九点,”其中一个女人说,“你感觉怎么样?”他往窗子外看,要是略微抬起身子,就能看见一道树篱,上面也有斑驳的阴影。“显然我这是回家了,”卢仁沉思着说,又将他觉得又轻又空的头落到枕头上。有一阵他听见低语声,还有玻璃制品轻轻的叮当声……正在发生的这一切都很荒唐,但其中有叫人高兴的事。令人惊讶的好事情就是躺着一动不动。就这样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又看见了俄国秋天的蓝色光辉。不过有些情况变了,有个不熟悉的人出现在他的床边。卢仁转过头来:床右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蓄着一大把黑色胡子,笑眯眯的眼睛关切地看着他。卢仁隐隐觉得他长得像磨坊里的那个农民,不过这人一说话,二者之间的相似之处马上消失了。㊟他和气地问。卢仁用德语问。“Karasho?”
“你是谁?”
“一个朋友,”这位先生答道,“忠实的朋友。你病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听见了吗?你已经全好了。”卢仁开始思考这些话,但那人没容他想完又充满同情地说,“你必须静卧。休息。多睡觉。”
就这样,卢仁经历了一次长途旅行回来了。一路上丢失了大部分行李,现在要回想起都丢了什么太麻烦了。恢复的最初几天既平静又顺利:身穿白衣的女人们给他吃好吃的东西,那位迷人的大胡子男人来给他说好玩的事情,用玛瑙一般的目光看他,看得卢仁全身沐浴在温暖之中。不久卢仁开始注意到屋里还有别的人——一种扑扑跳动的、难以捉摸的存在。有一次他醒来的时候,那人悄无声息地匆匆走开了,又有一次他半睡半醒,那人极其轻柔、显然熟悉的低语声开始在他身边响起,接着马上又停了下来。暗示开始闪动在那个大胡子男人的谈话中,涉及什么神秘的、快乐的事情。它充满在周围的空气中,充满在窗外秋天的美景中。它在树后面的什么地方抖动——谜一般难解的、不容易捉住的快乐。卢仁渐渐意识到,他透明的思想飘浮在美妙的天空中,空荡荡的空间正在从四面八方充实起来。
他得到预告,说即将发生一件奇妙的事情,迫在眉睫,于是他透过床头围栏盯着白色的房门,等待着它打开,预言变成现实。可是门没有打开。突然,在他视野之外的一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一个大帘子底下站着一个人,正在笑。我来了,“我来了,稍等片刻,”卢仁喃喃说道,从被单里抽出双腿,瞪着鼓鼓的眼睛在床边的椅子底下寻找可以穿在脚上的东西“。你哪里都不去,”一个声音说道,接着一件粉红色的衣服突然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他的生命首先从这一边照亮,这个事实使他的回程变得容易了一些。在接下来比较长一点的时间里,这些严厉的大人物,他生命的众神,仍在暗处。一个亲切的视觉幻象发生了:他返回生命,不是从原来他离开生命的那个地方返回的。最初迎接他的那种奇妙的快乐承担了重新分配他的记忆的工作。建筑他生命的这块工地总算彻底整理出来了,突然,随着一堵墙的轰然倒塌声,图拉提出现了,和他同时出现的还有那次象棋大赛以及以前所有的象棋大赛。迎接他的快乐能够除去图拉提抗议的形象,也能够取代装在棋盒里急着要出来的棋子。棋子一旦恢复了生命,盒子盖就啪嗒一声赶快重新关上——棋子与盒子的斗争没有持续很久。在医生的帮助下,他宝石般的两只眼睛闪烁起动人的光。他说起他的眼睛所到之处全是充满光明和自由的世界,象棋则是一种冰冷冷的娱乐,它使人的头脑枯竭、腐败,一个痴迷的棋手和幻想发明perpetuum mobile㊟的狂人或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数卵石的疯子一样荒唐可笑。“你要是开始想象棋,”他的未婚妻说,“我就不再爱你——我能看清你的每一个想法,所以你要好好表现。”
“恐惧、苦难、绝望,”医生平静地说,“这些就是这种耗人的棋赛带来的后果。”他向卢仁证明说卢仁本人完全明白这一点,证明卢仁想起象棋的时候总是感到痛苦。卢仁现在眼里闪着动人的光,处于快乐的放松状态中,觉得他说得有点神秘,却也新鲜,同意他的推理。在疗养院散发着芳香的大花园里,卢仁穿着软皮做的新拖鞋到处散步,对大丽花表现出赞赏。他身旁走着他的未婚妻,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一本书,书里讲的是一个学童生活中遇到的各种困难。他带着一只他救下的小狗离家出走,一次发烧(这么安排对作者方便)使所有的困难得以解决——不是斑疹伤寒,也不是猩红热,仅仅是“发烧”而已。他的继母很年轻,他一直不爱她。她对生病的他关怀备至,致使他突然对她心怀感激,愿意叫她妈妈了。一滴热泪滚下她的脸颊,一切都美好起来。他小心地俯身闻一朵有可能会刺他一下的花,她看着他笨重的侧影(一个比拿破仑肥胖的侧影),带着微笑说:“卢仁好了,卢仁好了。卢仁出来散步了。卢仁好可爱。”
“这花没香味,”卢仁说,声音又粗又小。“大丽花本来就没有香味,”她挽起他的胳膊答道,“所以不能指望大丽花发出香味。但可以看看那边的白花——那是夜来香先生——他夜里发出很浓的香味。我小时候经常吸花冠里的汁,现在不再喜欢吸那个了。”
“在我们俄国的花园里……”卢仁开始说,瞥了一眼花坛,沉思起来。“这里的这些花我们当年都有,”他说,“我们的花园很有展示性。”
“是紫菀类植物,”她解释说,“我不喜欢这类植物。它们长得很粗俗。如今在我们的花园里……”
总的来说,大家说了很多关于童年的话。那位教授也大讲童年,问卢仁童年时的情况“。你父亲有自己的土地,对吗?”卢仁点点头。“土地,乡村——真是太棒了,”教授继续说,“你们大概有马有牛吧?”卢仁又点点头“。让我想象一下你家的房子——周围全是参天古树……房子宽敞明亮。你的父亲打猎归来……”卢仁想起了有一次他父亲在一条水沟里发现了一只刚刚长毛的小鸟,又胖又脏。“是的,”他回答得不是很有把握。“说详细点,”教授温和地引导他,“说详细点,我求你了。我对你小时候都是怎么忙活的很感兴趣,你怎么玩?我想你肯定有一些白铁做的兵人儿……”
可是在这样的谈话中卢仁很少活跃起来。不过从另一方面看,经常问到他童年的情况,就刺激着他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童年的天地中。现在要他把想起的往事用话语表达出来是不可能的——道理很简单,没有成人的话语能适合表达他童年稚嫩的印象。即使偶尔说到童年的什么事情,他也说得断断续续,很不情愿的样子——快快地说个大概,往往只提一个字母,一个数字,像是象棋中一步复杂的着法,蕴含着各种可能性。他上学前的情况,接触象棋之前的情况,他以前是从来不想的,偶尔想起时也是有点害怕,便赶快从脑海里驱走,免得从中发现原来不曾察觉的恐怖事情和受到的羞辱。可如今童年变成了神奇的安全地带,在那里他可以纵情畅游,有时候会让他极其快乐。那位肥胖的法语女家教的裙子一侧有三个骨质纽扣,无论何时只要她巨大的臀部落在扶手椅中,那三个纽扣都会挤到一起,这个形象过去是那么令他反感,如今却让他胸口产生一丝轻柔的压迫感,这是为什么?卢仁自己无法理解这样的激动从何而来。他想起在圣彼得堡他家里,令她喘气的肥胖症害得她常到电梯间乘坐水力发动的老式电梯,电梯管理员常常要在电梯门前用杠杆撬,电梯才能动起来。“我们走了,”电梯管理员在关上她身后的电梯门时总是这样一成不变地说。沉重的电梯冒着气,抖抖索索地顺着它又粗又光滑的电缆缓缓向上爬去。爬过一段后,从电梯的玻璃门向下望去,可以看见掉皮的墙,墙上有各种昏暗的地理图形。那是潮湿和年久失修留下的印记,就像天上的浮云一般,最常出现的是澳大利亚和黑海的轮廓形状。有时候小卢仁会同她一起乘电梯上去,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待在下面,听电梯的动静,听它升起了,隐到墙后面了,挣扎着上去了——这时候他总会想,电梯会在中途卡住的。小卢仁真的这么想,这样的事情还经常发生。电梯的响声会突然停止,从墙壁之间不可知的空间里传出呼救声。于是下面的电梯管理员就要扳动杠杆,吭哧吭哧地费好大劲,电梯门这才会朝着一片黑暗打开,他抬头仰望,快快地问一声:“动了吗?”最后有什么东西抖了一下,又晃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后,电梯会下来——里头空空如也。电梯空着。天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也许她已经扶摇而上去了天上,连同她的气喘病、甘草糖和拴着黑绳子的夹鼻眼镜一起留在了那里。现在卢仁回忆时往事也是空空如也,也许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往事到底都去了哪里?他的童年变成了什么?阳台漂流到了什么地方?那些在林中沙沙作响的熟悉小径都爬向了何方?
信念不由自主地一动,他开始在疗养院的花园里寻找那些小径。可是花坛各有各的形状,桦树的排列也各不相同,黄褐色的树叶之间的空隙里填满了秋天的蓝色,这和他记忆中的树叶间的空隙全然不同。他记忆中的树叶间的空隙是蓝天剪成了碎块填充起来的。看样子那个遥远的世界仿佛是不可重复的。在那个世界里飘荡着他如今已完全可以接受的父母的形象,时间的迷雾使他们变得和蔼可亲。可以上发条的玩具火车带着锡皮车厢,车厢漆成了拼接木板的样子。它在扶手椅的荷叶饰边底下吱吱响着行驶,天知道这样行驶会对那个木偶司机产生多大影响。司机太大了,火车头里放不下他,就放在了给机车供煤供水的车厢里。
这就是卢仁如今很愿意在自己的思绪中去游历的童年时代。童年过后是另一个时期,一段漫长的象棋时代,医生和他的未婚妻把这段时期称为迷失的岁月,一段“精神失明”的黑暗时期,一种危险的错觉——找不回来的迷失岁月。它们不堪回首。像恶鬼一般隐藏在迷失岁月里的是瓦伦提诺夫的形象,不知为何非常恐怖。好的,我们都同意,就用这么个名称——迷失的岁月。已经远远离去了——记不起来了——从生活中注销了。既然迷失的岁月被彻底排除了,那么童年的光辉便直接同当前的光辉融合在一起,光辉流动,形成了他的未婚妻的形象。凡能从他的童年记忆中提取到的所有善和美现在都由她代表了——好像昔日零零散散洒在庄园小径上的光点现在汇聚起来,形成了一束温暖的射光。
“觉得快活吗?”她母亲看着她充满活力的脸,没好气地说,“我们很快要举办一场婚礼了吧?”
“很快,”她答道,把她的灰色小圆帽扔在沙发上,“再过一两天,他无论如何就出院了。”
“这要花掉你父亲一大笔钱——大约一千马克。”女“我刚刚走遍了所有的书店,”女儿叹口气说,“他绝对读过儒勒·凡尔纳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但看来从没读过托尔斯泰。”
“这很自然,他是个农民,”母亲喃喃说道,“我从来都这么说。”
“听着,妈妈,”她说,用手套轻轻地拍了拍捆在一起的几本书,“让我们达成一个协议,从今天起不再这样争吵了。这么吵很愚蠢,有损你的身份。最重要的是,这么吵毫无意义。”
“那就别嫁给他,”母亲说道,脸在抽动,“别嫁给他。我求你了。唉,只要你答应——我就给你下跪了——”说着一只胳膊肘支在扶手椅上,吃力地弯下腿去,宽大的身体发着嘎吱吱的轻响,缓缓下降“。你会把地板压出个洞来的,”女儿说道,提起那捆书,走出了房间。
卢仁用两天的时间读了福格的游记和福尔摩斯的回忆录,读完后说这两本书不是他想读的——这是缩略本。说到另外几本书时,他说喜欢《安娜·卡列尼娜》——尤其喜欢有关地方自治机构选举和渥伦斯基订下晚餐的那些章节。《死魂灵》也给他留下了一定的印象,而且在书中某一处他意外地认出了一整段文字,在他童年时曾经对这段文字做过一次漫长而又痛苦的听写。除了这些所谓的经典作品之外,他的未婚妻还给他带来各种各样的法国消遣小说。只要能转移卢仁的注意力,任何书都是好书——甚至那些有争议的故事,尽管他读时不好意思,但读得蛮有兴趣。另一方面,诗歌(比如里尔克的一本小诗集,她在书商的建议下买了回来)让他陷入一种剧烈的困惑和忧伤心境之中。教授这时也相应地禁止给卢仁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任何书。用教授的话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现代人的心理有压抑作用,像是一面可怕的镜子——
“噢,卢仁先生并不会沉浸在书中,”她高兴地说,“他理解诗歌很差,因为不懂诗韵。诗韵拖了他的后腿。”
说来够奇怪的,尽管卢仁有生以来读的书要比她有生以来读的书少得多,中学也没有上完,除了象棋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可她仍然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文化气质,这一点正是她所缺乏的。有些书名和书中人物的名字,不知为何,是卢仁非常熟悉的词语,尽管这些书他从来没有读过。他的话语很笨拙,充满没有固定形态的可笑词语——不过其中有时会抖抖索索地露出一种神秘的语调,暗示着一些其他类型的词语。这些词语是存在的,含义捉摸不定,但他说不出来。尽管他无知,尽管他的词汇很贫乏,但他心中深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感应,那是他曾经听到过的声音蒙在他心头的阴影。
那一天以后她母亲再没有说过他的粗俗或他的其他缺点。正是那一天,她屈膝跪在地上,脸颊贴在椅子的扶手上,把一肚子的苦水全都哭了出来。“只要她真的爱他,”她后来对丈夫说,“任何事我都能理解。能理解,能原谅。可是怕就怕……”
“不,你的话我不完全赞同,”她丈夫打断她的话说,“起初我也认为这完全是发疯。但她对他生病的态度令我相信她绝非胡闹。当然了,这种结合是危险的,她也可以有个更好的选择……他虽说出生于古老的贵族之家,但他从事的职业接触社会太少,这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定的印记。记得做了演员的艾琳娜吗?记得她做了演员后来看我们时变化多大吗?我对他也这么看,不论他有多少缺点,他总归是个好人。不信你瞧着吧,他现在会从事某种有用的职业。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是不能再出面去劝她了。在我看来,我们应该振作精神,接受不可避免的现实。”
他快速地说完这番话,最后挺直腰板,不停地摆弄烟盒盖。
“我只感觉到一件事,”他的妻子又说道,“她并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