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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我再次试图收心,牢牢抓住我的爱情。然而,我要平静的幸福何用呢?玛丝琳 给我的并由她体现的幸福,犹如向不累的人提供的休憩。不过,我感到她多么疲倦 ,多么需要我的爱,因而对她百般抚爱,情意缠绵,并佯装这是出自我的需要。我 受不了她的痛苦,是为了治愈她的苦痛才爱她的。

啊!亲亲热热的体贴、两情缱绻的良宵!正如有的人以过分的行为来强调他们 的信念那样,我也张大我的爱情。告诉你们,玛丝琳立即重新燃起希望。她身上还 充满青春活力,以为我也大有指望。我们逃离巴黎,仿佛又是新婚燕尔。可是,旅 行的头一天,她就开始感到身体很不好;一到纳沙泰尔,我们不得不停歇。

我多么喜爱这海绿色的湖畔!这里毫无阿尔卑斯山区的特色,湖水有如沼泽之 水,同土壤长期混合,在芦苇之间流动。我在一家很舒适的旅馆给玛丝琳要了一间 向湖的房间,一整天都守在她的身边。

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妙,次日我就让人从洛桑请来一位大夫。他非要打听我是否 知道我妻子家有无结核病史,实在没有必要。我回答说有,其实并不知道,却不愿 意吐露我本人因患结核病而险些丧命,而玛丝琳在护理我之前从未生过病。我把病 因全归咎于栓塞,可是大夫认为那只是偶然因素,他明确对我说病已潜伏很久。他 极力劝我们到阿尔卑斯高山上,说那里空气清新,玛丝琳就会痊愈;这正中下怀, 我就是渴望整个冬季在恩迦丁度过。一俟玛丝琳病体好些,禁得住旅途的颠簸,我 们就重新启程了。

旅途中的种种感受,如同重大事件一般记忆犹新。天气澄净而寒冷;我们穿上 了最保暖的皮袄。到了库瓦尔,旅馆里通宵喧闹,我们几乎未合眼。我倒无所谓, 一夜失眠也不会觉得困乏,可是玛丝琳……这种喧闹固然令我气恼,然而,玛丝琳 不能闹中求静,以便成眠,尤其令我气恼。她多么需要好好睡一党啊!次日拂晓前 ,我们就重新上路;我们预订了库瓦尔驿车的包厢座,各中途站若是安排得好,一 天工夫就能到达圣莫里茨。

蒂芬加斯坦?勒朱利、萨马丹……一小时接着一小时,一切我都记得,记得空 气的清新和寒峭,记得叮当的马铃声,记得我饥肠辘辘,中午在旅馆门前打尖,我 把生鸡蛋打在汤里,记得黑面包和冰凉的酸酒。这些粗糙的食品,玛丝琳难以下咽 ,仅仅吃了几块饼干;幸亏我带了些饼干以备旅途食用。眼前又浮现落日的景象: 阴影迅速爬上森林覆盖的山坡;继而又是一次暂歇。空气越来越凛冽而刚硬。驿车 到站时,已是夜半三更,寂静得通透;通透……用别的词不合适。在这奇异的透明 世界中,细微之声都能显示纯正的音质与完足的音响。又连夜上路了。玛丝琳咳嗽 ……难道她的咳声就止不住吗?我想起乘苏塞驿车的情景,觉得我那时咳嗽比她好 些,她太费劲了……她显得多么虚弱,变化多大啊!坐在昏暗的车中,我几乎认不 出她来了。她的神态多么倦怠啊!她那鼻孔的两个黑洞,叫人怎么忍心看呢?—— 她咳嗽得几乎上不来气。这是她护理我的一目了然的结果。我憎恶同情;所有传染 都隐匿在同情中;只应当跟健壮的人同气相求。——噢!她真的支持不住了!我们 不能很快到达吗?……她做什么呢?……她拿起手帕,捂到嘴唇上,扭过头去…… 真可怕!难道她也要咯血?——我猛地从她手中夺过手帕,借着半明半暗的车灯瞧 了瞧……什么也没有。然而,我的惶恐神情太明显了,玛丝琳勉强凄然一笑,低声 说道:“没有,还没有呢。”

终于到达了。赶紧,眼看她支撑不住了。我对给我们安排的房间不满意,先住 一夜,明天再换。多好的客房我也觉得不够好,多贵的客房我也不嫌贵。由于还没 到冬季,这座庞大的旅馆几乎空荡荡的,房间可以任我挑选。我要了两个宽敞明亮 而陈设又简单的房间,一间大客厅与之相连,外端镶着宽大的凸窗户,对面便是一 片蓝色的难看的湖水,以及我不知名的突兀的山峰;那些山坡不是林太密,就是岩 太秃。我们就在窗前用餐。客房价钱奇贵,但这又有何妨!我固然不授课了,可是 在拍卖莫里尼埃尔庄园。走一步看一步吧。再说,我要钱干什么呢?我要这一切干 什么呢?现在我变得强壮了。我想财产状况的彻底变化,和身体状况的彻底变化会 有同样教益。玛丝琳倒需要优裕的生活,她很虚弱。啊!为了她,花多少钱我也不 吝惜,只要……而我对这种奢侈生活既厌恶又喜欢。我的情欲洗濯沐浴其中,但又 渴望漫游。

这期间,玛丝琳的病情好转,我日夜守护见了成效。由于她吃得很少,我就叫 美味可口的菜肴,以便引起她的食欲;我们喝最好的酒。我们每天品尝的那些外国 特产葡萄酒,我十分喜爱,相信玛丝琳也会喝上瘾:有莱茵的酸葡萄酒、香味沁我 心脾的托凯甜葡萄酒。记得还有一种特味酒,叫巴尔巴一格里斯卡,当时只剩下一 瓶,因而我无从知晓别的酒是否会有这种怪味。

我们每天出去游览,起初乘车,下雪之后便乘雪撬,但是身体捂得严严的。每 次回来,我的脸火辣辣的,食欲大振,睡眠也特别好。不过,我并没有完全放弃学 术研究,每天用一个多小时来思考我感觉应当讲的话。历史问题自然谈不上了。我 对历史研究的兴趣,早已是仅仅当作心理探索的一种方法。前面讲过,当我看到历 史有惊人相似之处的时候,我是如何重新迷上过去的;当时我居然要凌逼古人,从 他们的遗墨中得到某种对生活的秘密指示。现在,年轻的阿塔拉里克要同我交谈, 就可以从墓穴里站起来;我不再倾听陈迹了。古代的一种答案,怎么能解决我的新 问题呢!人还能够做什么?这正是我企盼了解的。迄今为止,人所讲的,难道是他 们所能讲的全部吗?难道人对自己就毫无迷惘之点吗?难道人只能重弹旧调吗?… …我模糊地意识到文化、礼仪和道德所遮盖、掩藏和遏制的完好的财富,而这种模 糊的意识在我身上日益增强。

于是我觉得,我生来的使命就为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发现;我分外热衷于这种探 幽索隐,并知道探索者为此必须从自身摈弃排除文化、礼仪和道德。

后来,我在别人身上竟然只赏识野性的表现,但又叹惋这种表现受到些微限制 便会窒息。在所谓的诚实中,我几乎只看到拘谨。世俗和果怯。如果能把诚实当成 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来珍视,我何乐而不为呢;然而,我们的习俗却把它变成了一 种契约关系的平庸形式。在瑞士,它是安逸的组成部分。我明白玛丝琳有此需要, 但是并不向她隐瞒我的思想的新路子。在纳沙泰尔,听她赞扬这种诚实,说它从那 里的墙壁和人的面孔中渗出来,我就接上说道:“有我自己的诚实就足矣,我憎恶 那些诚实的人。即使对他们无需担心,从他们那儿也无可领教。况且,他们根本没 有东西可讲……诚实的瑞士人!身体健康,对他们毫无意义。没有罪恶,没有历史 ,没有文学,没有艺术,不过是一株既无花又无刺的粗壮的玫瑰。”

我讨厌这个诚实的国家,这是我早就料到的,可是两个月之后,讨厌的情绪进 而为深恶痛绝,我一心想离开了。

适值一月中旬。玛丝琳的身体好转,大有起色:慢慢折磨她的持续的低烧退了 ,脸色开始红润,不再像从前那样始终疲惫不堪,又喜欢出去走走了,尽管还走不 远。我对她说,高山空气的滋补作用在她的身上已经完全发挥出来,现在最好下山 去意大利,那里春光融融,有助于她的痊愈。我没有用多少唇音就说服了她,我本 人更不在话下,因为我对这些高山实在厌倦了。

然而,趁我此时闲赋,被憎恶的往事又卷土重来,尤其是这些记忆烦扰着我: 雪撬的疾驶、朔风痛快的抽打、食欲;雾中漫步、奇特的回声、突现的景物;在十 分保暖的客厅里看书、户外景色,冰雪景色;苦苦盼雪、外界的隐没、惬意的静思 ……啊,还有,同她单独在环绕落叶松的偏僻纯净的小湖上滑冰,傍晚同她一道返 回……南下意大利,对我来说,犹如降落一般眩晕。天气晴朗。我们渐渐深入更加温 煦浓凝的大气中,高山上的苍郁的树木落叶松与冷杉,也逐步让位给秀美轻盈的繁 茂草木。我仿佛离开了抽象思维,回到生活;尽管是冬季,我却想像到处飘香。噢 !我们只冲影子笑的时间太久啦!清心寡欲的生活令我陶醉,而我醉于渴,正如别 人醉于酒。我生命的节俭十分可观,一踏上这块宽容并给人希望的土地,我的所有 欲望一齐爆发。爱的巨大积蓄把我胀大,它从我肉体的深处冲上头脑,使我的思绪 也轻狂起来。

这种春天的幻象须臾即逝。由于海拔高度的突然降低,我一时迷误了;可是, 我们一旦离开小住数日的贝拉乔、科莫的以山为屏的湖畔,便逢上了冬季和淫雨。 恩迦丁地处高山,虽然寒冷,但是天气干躁清朗,我们还禁得住;不料现在来到潮 湿阴晦的地方,我们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玛丝琳又咳嗽起来。于是,为了逃避 湿冷,我们继续南下,从米兰到佛罗伦萨,从佛岁伦萨到岁马,冉从罗马到那不勒 斯;而冬雨中的那不勒斯,却是我见到的最凄惨的城市。无奈,我们又返回罗马, 寻觅不到温暖的天气,至少也图个表面的舒适。我们在宾丘山上租了一套房间;房 间特别宽敞,位置又好。到佛罗伦萨时,我们看不上旅馆,就已经在科里大道租了 一座精美的别墅,租期为三个月。换个人,准会愿意在那里永久居住下去,而我们 仅仅呆了二十天。即便如此,每到一站,我总是精心地安排好一切,就好像我们不 再离开了。一个更强大的魔鬼在驱赶我。不仅如此,我们携带的箱子少说也有八只 ,其中有一只装的全是书;可是在整个旅行过程中,我却一次也没有打开。

我不让玛丝琳过问甚而试图缩减我们的花费。我们的开销高得过分,维持不了 多久,这我心里清楚。我已经不再指望莫里尼埃尔庄园的款项了;那座庄园一点收 益也没有了,博加日来信说找不到买主。然而,我瞻念前景,干脆更加大手大脚地 花钱。哼!平生仅此一次,我要那么多钱何用?我这样想道,同时,我怀着惶惶不 安与期待的心情观察到,玛丝琳的衰弱的生命比我的财产消耗得还要快。

尽管事事由我料理,她不必劳神,可是几次匆匆易地,未兔使她疲顿;然而, 如今我完全敢于承认,更加使她疲顿的是害怕我的思想。

“我完全明白,”有一天她对我说,“我理解你们的学说——现在的确成了学 说。也许,这个学说很出色。”她又低沉地、凄然地补了一句:“不过,它要消灭 弱者。”

“理所当然。”我情不自禁地立即答道。

于是我觉得,这个脆弱的人听了这句狠话,恐惧得蜷缩起来发抖。哦!也许你 们以为我不爱玛丝琳。我敢发誓我热烈地爱着她。她从来没有这么美,在我的眼里 尤其如此。她有一种柔弱酥软的病态美。我几乎不再离开她,百般体贴照顾她,日 夜守护她,一刻也不松懈。无论她的睡眠气息多么轻,我自己习练得比她的还要轻 :我看着她入睡,而且首先醒来。有时我想到田野或街上独自走走,却不知怎的柔 情系恋,怕她烦闷,心中忽忽若失,很快就回到她的身边。有时我唤起自己的意志 ,抗御这种控制,心下暗道:“冒牌伟人,你的价值不过如此啊!”于是,我强制 自己在外面多逛一会儿,然而回去的时候就要带着满抱的鲜花:那是花园的早春花 或者暖室的花……是的,告诉你们,我深情地爱着她。可是,如何描述这种感情呢 ?……随着我的自重之心减弱,我更加敬重她了。人身上共存着多少敌对的激情和 思想,谁又说得清呢?

阴雨天气早已过去;季节向前推移,杏花突然开放了。那是三月一日,早晨我 去西班牙广场。农民已经把田野上的雪白杏花枝剪光,装进了卖花篮里。我一见喜 出望外,立即买了许多,由三个人给我拿着。我把整个春意带回来了。花枝划在门 上,花瓣下雪般纷纷落在地毯上。玛丝琳正好不在客厅;我到处摆放花瓶,插上一 束花,只见客厅一片雪白。我心里喜滋滋的,以为玛丝琳见了准高兴。听见她走来 ,到了。她打开房门。怎么啦?……她身子摇晃起来……她失声痛哭。

“你怎么啦?我可怜的玛丝琳……”

我赶紧过去,温柔地抚慰她。于是,她像为自己的哭泣道歉似的说:“我闻到 花的香味难受。”

这是一种淡淡的、隐隐的蜂蜜香味。我气急了,眼睛血红,二话未讲,抓起这 些纯洁细嫩的花枝,通通折断,抱出去扔掉。——唉!就这么一点点春意,她就受 不了啦!……我时常回想她那次落泪,现在我认为,她感到自己的大限已到,为惋惜别的春 天而涕泣。我还认为,强者自有强烈的快乐,而弱者适于文弱的快乐,容易受强烈 快乐的伤害。玛丝琳呢,有一点微不足道的乐趣,她就要陶醉;欢乐再强烈一点, 她反倒禁不住了。她所说的幸福,不过是我所称的安宁,而我恰恰不愿意,也不能 够安常处顺。

四天之后,我们又启程去索伦托。我真失望,那里的气候也不温暖。万物仿佛 都在抖瑟,冷风刮个不停,使玛丝琳感到十分劳顿。我们还要住到上次旅行下榻的 旅馆,甚至要了原先的客房。可是,望见在阴霾的天空下,整个景象丧失了魅力, 旅馆花园也死气沉沉,我们都很惊诧;想当初,我们的爱情在这座花园游憩的时候 ,觉得它多么迷人啊。

我们听人夸说巴勒莫的气候好,就决定取海路前往,要回到那不勒斯上船,不 过在那里又延宕了些时日。老实说,我在那不勒斯至少不烦闷。这是个生机勃勃的 城市,不背陈迹的包袱。

我几乎终日守在玛丝琳身边。她精神倦怠,晚间早早就寝。我看着她入睡,有 时我也躺下,继而,听她呼吸渐渐均匀,推想她进入了梦乡,我就蹑手蹑脚地重新 起来,摸黑穿好衣服,像窃贼一样溜出去。

户外!啊!我痛快得真想喊叫。我做什么呢?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蔽日的乌云 已经消散,八、九分圆的月亮洒着清辉。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既无情无欲,又无拘 无束。我以新的目光观察一切,侧耳谛听每一种声响,吮吸着夜间的潮气,用手抚 摩各种物体;我信步倘佯。

我们在那不勒斯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延长了这种靡荡的时间,回来发现玛 丝琳泪流满面。她对我说,刚才她突然醒来,发现我不在身边,就害怕了。我尽量 解释为什么出去了,并保证以后不再离开她,终于使她的情绪平静下来。然而,到 达巴勒莫的当天晚上,我按捺不住,又出去了。橘树的第一批花开放了;有点微风 就飘来花香。

我们在巴勒莫仅仅住了五天;接着绕了一大圈,又来到塔奥尔米纳;我们二人 都渴望重睹那个村子。我说过它坐落在很高的山腰上吗?车站在海边。马车把我们 拉到旅馆,又得立即把我拉回车站,以便取行李。我站在车上好跟车夫聊天。车夫 是从卡塔尼亚城来的西西里孩子,他像忒俄克里托的一行诗一样清秀,又像一个果 实一样绚丽、芬芳而甘美。

“太太长得多美呀①!”他望着远去的玛丝琳说,声音听来十分悦耳。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你也很美啊,我的孩子。”我答道;由于我正朝他俯着身子,我很快忍耐不 住,便把他拉过来亲吻。他只是格格笑着,任我又亲又抱。

“法国人全是情人。①”他说道。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意大利人可不是个个都可爱。①”我也笑道。后来几天,我寻找他,但是不 见踪影了。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我们离开塔奥尔米纳,去锡拉库萨。我们正一步一步拆毁我们的第一次行程, 返回到我们爱情的初始阶段。在我们第一次旅行的过程中,我的身体一周一周好起 来,然而这次我们渐渐南下,玛丝琳的病情却一周一周恶化了。

由于何等荒唐谬误,何等一意孤行,何等刚愎自用,我援引我在比斯克拉康复 的事例,不但自己确信,还极力劝她相信她需要更充足的阳光和温暖啊?……其实 ,巴勒莫海湾的气候已经转暖,相当宜人;玛丝琳挺喜欢那个地方,如果住下去, 她也许能……然而,我能自主选择我的意愿吗?能自主决定我的渴望吗?

到了锡拉库萨,因为海上风浪太大,航船不定时,我们被迫又等了一周。除了 守在玛丝琳的身边,其余时间我就到老码头那儿消遣。啊,锡拉库萨的小小码头! 酸酒的气味、泥泞的小巷、发臭的酒店,只见醉醺醺的装卸工、流浪汉和船员在里 边滚动。这帮贱民成为我的愉快伴侣。我何必懂得他们的话语,既然我的整个肉体 都领会了他们的意思。在我看来,这种纵情狂放还给人以健康强壮的虚假表象;心 想对他们的悲惨生活,我和他们不可能发生同样的兴趣,然而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啊!我真渴望同他们一起滚在餐桌下面,直到凄清的早晨才醒来。我在他们身边 ,就更加憎恶奢华、安逸和我受到的照顾,憎恶随着我强壮起来而变得多余的保护 ,憎恶人要避免身体同生活的意外接触而采取的种种防范措施。我进一步想像他们 的生活,极想追随他们,挤进他们的醉乡……继而,我眼前突然出现玛丝琳的形象 。此刻她做什么呢?她在病痛中呻吟,也许在哭泣……我急忙起身,跑回旅馆;旅 馆门上似乎挂着字牌:穷人禁止入内。

玛丝琳每次见我回去,态度总是一个劲儿,脸上尽量挂着笑容,不讲一句责备 的话,也没有一丝狐疑。我们单独用餐,我给她要了这家普通旅馆所能供应的最好 食品。我边吃边想:一块面包。一块奶酪、一根茵香就够他们吃了,其实也够我吃 了;也许在别处,也许就在附近,有人在挨饿,连这点东西都吃不上,而我餐桌上 的东西够他们饱食三日!我真想打通墙壁,放他们蜂拥进来吃饭;因为感到有人在 挨饿,我的心就惶恐不安。于是,我又去老码头,把装满衣兜的硬币随便散发出去 。

人穷就受奴役,要吃饭就得干活,毫无乐趣;我想,一切没有乐趣的劳动都是 可鄙的,于是出钱让好几个人休息。我说道:“别干了,你干得没意思。”我梦想 人人都应享有这种闲暇;否则,任何新事物、任何罪愆、任何艺术都不可能勃兴。

玛丝琳并没有误解我的思想;每次我从老码头回去,也不向她隐瞒在那里遇见 的是多么可怜的人。人蕴藏着一切。玛丝琳也隐约看到我极力要发现什么;由于我 说她常常相信她在每人身上陆续臆想的品德,她便答道:“您呢,只有让他们暴露 出某种恶癖,您才心满意足。要知道,我们的目光注视人的一点,总好放大,夸张 ,使之变成我们认定的样子,这情况难道您还不清楚吗?”

但愿她这话不对,然而我在内心不得不承认,在我看来,人的最恶劣的本能才 是最坦率的。再说,我所谓的坦率又是什么呢?

我们终于离开锡拉库萨。对南方的回忆和向往时时萦怀。在海上,玛丝琳感觉 好一些……我重睹了大海的格调。海面风平浪静,船行驶的波纹仿佛会持久存在。 我听见洒水扫水的声音,那是在冲刷甲板,水手的赤足踏得甲板啪嚓啪嚓直响。我 又见到一片雪白的马耳它;突尼斯快到了……我的变化多大啊!

天气很热,碧空如洗,万物绚烂。啊!我真希望快感的全部收获在此升华成每 句话。无奈我的生活本无多大条理,现在要强使我的叙述更有条理也是枉然。好长 时间我就考虑告诉你们,我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噢!把我的思想从这种令人难 以忍受的逻辑中解脱出来!……我感到自身惟有高尚的情感。

突尼斯。阳光充足,但不强烈。庇荫处也很明亮。空气宛似光流,一切沐浴其 中,人们也投进去游泳。这块给人以快感的土地使人满足,但是平息不了欲望。任 何满足都要激发欲望。

缺乏艺术品的土地。有些人只会欣赏已经描述并完全表现出来的美,我藐视这 种人。阿拉伯民族有一点就值得赞叹:他们看到自己的艺术,歌唱它,却又一天天 毁掉它,根本不把它固定下来,不把它化为作品传之千秋万代。此地没有伟大的艺 术家,这既是因也是果。我始终认为这样的人是伟大的艺术家:他们大胆赋予极其 自然的事物以美的权利,而且令同样见过那些事物的人叹道:“当时我怎么就没有 理解这也是美的呢?……”

我没有带玛丝琳,独自去了我尚未游览过的凯鲁万城。夜色极美,我正要返回 旅馆休息,忽然想起一帮阿拉伯人睡在一家小咖啡馆的露天席子上,于是去同他们 挤在一起睡了。我招了一身虱子回来。

海滨的气候又潮又热,大大地削弱了玛丝琳的身体;我说服她相信,我们必须 尽快前往比斯克拉。当时正值四月初。

这次旅途很长。头一天,我们一气赶到了君士坦丁;第二天,玛丝琳十分劳顿 ,我们只到达坎塔拉。向晚时分,我们寻觅并找到了一处阴凉地方,比夜晚的月光 还要姣好清爽。那阴凉宛如永不枯竭的水泉,一直流到我们面前。在我们闲坐的坡 上,望得见红通通的平原。当天夜里,玛丝琳难以成眠;周围寂静得出奇,一点细 微的响动也使她不安。我担心她有低烧,听见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次日,我发现她 脸色更加苍白。我们又上路了。

比斯克拉。这正是我的目的地。对,这是公园;长椅……我认出了我大病初愈 时坐过的长椅。当时我坐着看什么书了?荷马史诗;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翻开过 。——这就是我抚摩过表皮的那棵树。那时候,我多么虚弱啊!……咦!那帮孩子 来了……不对;我一个也不认得了。玛丝琳的表情多严肃啊!她跟我一样变了。这 样好的天儿,为什么她还咳嗽呢?——旅馆到了。这是我们住过的客房;这是我们 呆过的平台。——玛丝琳想什么呢?她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她一进房间,就躺到 床上;她疲倦了,说是想睡一会儿。我出去了。

我认不出那些孩子,而他们却认出了我。他们得知我到达的消息,就全跑来了 。怎么会是他们呢?真令人失望!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们长得这么高了;仅仅两 年多点的工夫,——这不可能……这一张张脸,当初焕发着青春的光彩,现在却变 得这么丑陋,这是何等疲劳、何等罪恶、何等懒惰造成的啊?是什么卑劣的营生早 早把这些俊秀的身体扭曲了?眼前的景象企业倒闭一般……我一个个询问。巴齐尔 在一家咖啡馆里洗餐具;阿舒尔砸路石,勉强挣几个钱;阿马塔尔瞎了一只眼。谁 会相信呢:萨代克也规矩了,帮他一个哥哥在市场上卖面包,看样子也变得愚蠢了 。阿吉布跟随他父亲当了屠夫,他胖了,丑了,也有钱了,不再愿意同他的地位低 下的伙伴说话……体面的差事把人变得多么蠢笨啊!我在我们中间所痛恨的,又要 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吗?——布巴凯呢?——他结婚了。他还不到十五岁。实在可笑 。——其实不然,当天晚上我见到了他。他解释说,他的婚事纯粹是假的。我想他 是个该死的放荡鬼!真的,他酗酒,相貌走了样儿……这就是保留下来的一切吗? 这就是生活的杰作啊!——我在很大程度上是来看他们的,心中真抑制不住忧伤。 ——梅纳尔克说得对:回忆是自寻烦恼。

莫克蒂尔怎么样?——哦!他出了监狱,躲躲藏藏;别人都不跟他交往了。我 想见见他。当初他是所有孩子里最漂亮的,也要令我失望吗?……有人找到了他, 给我带来。——还好!他并没有蜕化。甚至在我的记忆中,他也没有如此英俊。他 的矫健与英俊达到了完美程度。他认出我来,就眉开眼笑。

“你入狱之前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

“偷东西了吧?”

他摇头否认。

“你现在干什么?”

他又笑起来。

“哎!莫克蒂尔!你若是没什么事儿干,就陪我们去图古尔特吧。”——我突 然心血来潮,想去图吉尔特。

玛丝琳的身体状况不好;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心事。那天晚上我回旅馆的时候, 她紧紧偎依着我,闭着眼睛一句话不讲。她的肥袖筒抬起来,露出了消瘦的胳臂。 我抚摩着她,像哄孩子睡觉似的摇了她好长时间。她浑身这样颤抖,是由于情爱, 由于惶恐,还是由于发烧呢?……哦!也许还来得及……难道我就不能停下来吗? ——我思索,并发现自己的价值:一个执迷不悟的人。——可是,我怎么开得了口 ,对玛丝琳说我们明天去图吉尔特呢?……现在,她在隔壁房间睡觉。月亮早已升起,此刻光华洒满平台,明亮得几乎令 人惊惊。人无处躲藏。我的房间是白石板地面,月色显得尤为粲然。流光从敞着的 窗户涌进来。我认出了它在我的房间的光华和房门的阴影。两年前,它照进来得还 要远……对,正是它现在延伸到的地方——当时我夜不成寐,便起床了。我的肩头 倚在这扇门扉上。还记得,棕榈也是纹丝不动……那天晚上,我读到什么话了呢? ……哦!对,是基督对彼得说的话:“现在,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你想去哪里 就去哪里吧……”我去哪里呢?我要去哪里呢?……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我上次到 那不勒斯的时候,一天又独自去了波斯图姆……噢!我真想面对那些石头痛哭一场 !古迹美显得质朴、完善、明快,却遭到遗弃。艺术离我而去,我已有所感觉。但 是让位给什么呢?代替的东西不再像往昔那样呈现明快的和谐。现在我也不知道我 为之效力的神秘上帝。新的上帝啊!还让我认识新的种类,意想之外的美的类型吧 。

次日拂晓,我们乘驿车启程了。莫克蒂尔跟随我们,他快活得像国王。

谢卡、凯菲尔多尔、姆莱耶……各站死气沉沉,走不完的路途更加死气沉沉。 老实说,我原以为这些绿洲要欢快得多,不料满目石头与黄沙;继而有几簇花儿奇 特的矮树丛;有时还望见暗泉滋润的几株试栽的棕榈……现在,我喜欢沙漠而不是 绿洲;沙漠是光彩炫目、荣名消泯的地方。人工在此显得丑陋而可怜。现在我讨厌 任何别的地方。

“您喜爱非人性。”玛丝琳说道。瞧她自我端详的样子!那目光多么贪婪!

次日有些变天,也就是说起风了,天际发暗。玛丝琳感到很难受:呼吸的黄沙 灼热的空气刺激她的喉咙,强烈的光线晃花她的眼睛,怀有敌意的景物在残害她。 然而,再返回去已为时太晚。过几个小时就到图古尔特了。

这次旅行的最后阶段虽然相隔很近,给我留下的印象却非常淡薄。第二天旅途 的景色、我刚到图古尔特所做的事情,现在都回忆不起来了。不过,我还记得我的 心情是多么急切和匆促。

上午非常冷。向晚时分,刮起了干热的西罗科风。玛丝琳由于旅途劳顿,一到 达就躺下了。我本指望找一家舒适一些的旅馆,想不到客房糟透了;黄沙、曛日和 苍蝇,使一切显得昏暗、肮脏而陈旧。从拂晓以来,我们几乎就没有进食,我立即 吩咐备饭。可是,玛丝琳觉得没有一样可口的,任我怎么劝一口也咽不下去。我们 随身带了茶点。这些琐事全由我承担了。晚餐将就吃几块饼干,喝杯茶;而当地水 污浊,煮的茶也不是味儿。

仁心已泯,最后还虚有其表,我在她身边一直守到天黑。陡然,我仿佛感到自 己精疲力竭。灰烬的气味啊!慷懒啊!非凡努力的悲伤啊!我真不敢瞧她,深知自 己的眼睛不是寻觅她的目光,而是要死死盯住她那鼻孔的黑洞。她脸上的痛苦表情 令人揪心。她也不瞧我。我如同亲身触及一般感到她的惶恐。她咬得厉害,后来睡 着了,但时而惊抖。

夜晚可能变天,趁着还不太晚,我要打听一下找谁想想办法,于是出门去。旅 馆前面的图古尔特广场、街道,甚至气氛都非常奇特,以致我觉得不是自己看到的 。过了片刻,我返回客房。玛丝琳睡得很安稳。刚才我多余惊慌;在这块奇异的土 地上,总以为处处有危险,这实在荒唐。我总算放下心来,便又出去了。

广场上奇异的夜间活动景色:车辆静静地米往,白斗篷悄悄地游弋。被风撕破 的奇异的音乐残片,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人朝我走过来……那是莫克蒂尔。他说 他在等我,算定我还会出门。他格格笑了。他经常来图古尔特,非常熟悉,知道该 领我到哪儿去。我任凭他把我拉走。

我们走在夜色中,进入一家摩尔咖啡馆。刚才的音乐声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一些阿拉伯女人在跳舞——如果这种单调的移动也能称作舞蹈的话。——其中一个 上前拉住我的手,她是莫克蒂尔的情妇;我跟随她走,莫克蒂尔也一同陪伴。我们 三人走进一间狭窄幽深的房间,里边惟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床。床很矮,我们坐到上 面。屋里关着一只白兔,它起初非常惊慌,后来不怕人了,过来吃莫克蒂尔的手心 ,有人给我们端来咖啡。喝罢,莫克蒂尔就逗兔子玩,这个女人则把我拉过去;我 也不由自主,如同沉入梦乡一般。

噢!这件事我完全可以作假,或者避而不谈;然而,我的叙述若是不真实了, 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莫克蒂尔在那里过夜,我独自返回旅馆。夜已深了。刮起了西罗科焚风,这种 风卷着沙子,虽在夜间仍然酷热,迷人眼睛,抽打双腿。突然,我归心似箭,几乎 跑着回去。也许她已经醒来;也许她需要我吧?……没事儿;房间的窗户是黑的; 她还在睡觉。我等着风势暂缓好开门;我悄无声息溜进黑洞洞的房间。——这是什 么声响?……听不出来是她咳嗽……真的是她吗?……我点上灯……玛丝琳半坐在床上,一只瘦骨伶什的胳膊紧紧抓住床头栏杆,支撑着半起的身 子;她的床单、双手、衬衣上全是血,面颊也弄脏了;眼睛圆睁,大得可怕;她的 无声比任何垂死的呼叫都更令我恐怖。我在她汗津津的脸上找一点地方,硬着头皮 吻了一下;她的汗味一直留在我的嘴唇上。我用凉水毛巾给她擦了额头和面颊。床 头下有个硬东西硌着我的脚,我弯腰拾起,止是在巴黎时她要我递给她的小念珠, 刚才从她的手中滚落了;我放到她张开的手里,可是她的手一低,又让念珠滚落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找人来抢救……她的手却拼命地揪住我不放。哦!难道她 以为我要离开她吗?她对我说:“噢!你总可以再等一等。”她见我要开口,立即 又补充一句:“什么也不要对我讲,一切都好。”

我又拾起念珠,放到她的手里,可是她再次让它滚下去——我说什么?实际上 她是撒手丢掉的。我在她身边跪下,把她的手紧紧接在我的胸口。

她半倚在长枕上,半倚在我的肩头,任凭我拉着手,仿佛在打瞌睡,可是她的 眼睛却睁得大大的。

过了一小时,她又坐起来,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回去,抓住自己的衬衣,把绣花 边的领子撕开了。她喘不上气儿。——将近凌晨时分,又吐血了……我这段经历向你们讲完了,还能补充什么呢?——图吉尔特的法国人墓地不堪 入目,一半已被黄沙吞没……我仅余的一点意志,全用来带她挣脱这凄凉的地方。 她安息在坎塔拉她喜欢的一座私人花园的树荫下,距今不过三个月,却恍若十年了 。

米歇尔久久沉默,我们也一声不响,每个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失意感。唉!我们 觉得米歇尔对我们讲了他的行为,就使它变得合情合理了。在他慢条斯理解释的过 程中,我们无从反驳,未置一词,未免成了他的同道,仿佛参与其谋。他一直叙述 完,声音也没有颤抖,语调动作无一表明他内心哀痛,想必他厚颜而骄矜,不肯在 我们面前流露出沉痛的心情,或许他出于廉耻心,怕因自己流泪而引起我们的慨叹 ,还兴许他根本不痛心。至今我都难以辨别骄傲、意志、冷酷与廉耻心,在他身上 各占几分。

过了一阵工夫,他又说道:“老实说,令我恐慌的是我依然年轻;我时常感到 自己的真正生活尚未开始。现在把我从这里带走,赋予我生存的意义吧,我自己再 也找不到了。我解脱了,可能如此;然而这又算什么呢?我有了这种无处使用的自 由,日子反倒更难过。请相信,这并不是说我对自己的罪行厌恶了,如果你们乐于 这样称呼我的行为的话;不过,我还应当向自己证明我没有僭越我的权利。

当初你们同我结识的时候,我有一种坚定的信念,而今我知道正是这种信念造 就真正的人,可我却丧失了。我认为应当归咎于这里的气候;令人气馁的莫过于这 种持久的晴空了。在这里,无法从事任何研究,有了欲念,紧接着就要追欢逐乐。 我被光灿的空间和逝去的人所包围,感到享乐近在眼前,人人都无一例外地沉湎其 中。我白天睡觉,以便消磨沉闷的永昼及其难熬的空闲。瞧这些白石子,我把它们 放在阴凉地儿,然后再紧紧地握在手心里,直到起镇静作用的凉意散尽。于是我再 换石子,把凉意耗完的石子放去浸凉。时间就这样过去,夜晚来临……把我从这里 拉走吧,而我靠自己是办不到的。我的某部分意志已经毁损了,甚至不知道哪儿来 的力量离开坎塔拉。有时我怕被我消除的东西会来报复。我希望从头做起,希望摆 脱我余下的财产,瞧,这几面墙上还有盖几。我在这儿生活几乎一无所有。一个有 一半法国血统的旅店老板给我准备点食品。一个孩子早晚给我送来,好得到几苏赏 钱和一点亲昵;就是你们进来时吓跑的那个。他特别怕生人,可是跟我一起却很温 顺,像狗一样忠诚。她姐姐是乌莱德——纳伊山区人,每年冬季到君士坦丁向过客 卖身。那姑娘长得非常漂亮;我来此地头几周,有时允许她陪我过夜。然而一天早 晨,她弟弟小阿里来这儿撞见了我们两个。那孩子极为恼火,一连五天没有露面。 按说,他不是不知道他姐姐是怎样生活,靠什么生活的;从前他谈起来,语气中没 有表露一点难为情。这次难道他嫉妒了吗?——再说,这出闹剧也该收场了,因为 我既有些厌烦,又怕失去阿里,自从事发之后,就再也没有让那位姑娘留宿。她也 不恼,但是每次遇见我,总是笑着打趣说,我喜爱那孩子胜过喜欢她,还说主要是 那孩子把我拴在这里。也许她这话有几分道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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