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献给
赫伯特及玛格丽特·邦宁
“我融入这本书里的不仅有我那颤抖的言语,
还有那些寻而不得的音乐。”
第一章
伊丽莎白·多瑞斯小姐在人际关系方面的表现,究其一生都非常糟糕。这个富有的女人暴虐地支配着她众多的穷亲戚——罗波安王用蝎子惩责自己的百姓,这个女人则以金钱来惩罚自己的亲戚;然而,像太阳底下其他虔诚的生物一样,他们的善良往往将一切推至格外悲惨的境地。在福音派盛行的环境中长大的多瑞斯小姐,一直认为她的亲戚们应该以她的方式来获得救赎,因此她总是用刻薄的话语、尖酸的嘲笑来反复提醒着亲戚们——他们都是一文不值的人。她自以为是地安排别人的生活,这不仅体现在干涉他人的穿着和习惯上——她甚至还想要操纵别人内心对她的看法。为此,经历过她的彻底审查的人们,甚至都已不再害怕上帝的最后审判。她接连不断地邀请许多贫困的女士来家中同住,尽管同她的血缘关系不是很近,但这些人仍然叫她伊莉莎㊟姨妈,并且总是呼之即来,带着恐惧与感激——多瑞斯小姐的召唤有时比皇家命令更为专横;这些女人们逆来顺受地接受一切奴役,将苦难视为背在身上的十字架,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的一份遗产作为回报。
多瑞斯小姐喜欢时刻体味自己所拥有的特权。在这些长时拜访中(从某种程度上讲,多瑞斯小姐还是非常好客的),她将击溃客人们的精神防线当做自己的特别目标。看着这些和善的人们满足着她种种过分的要求,看着这些谦卑的人们一切渴望尽遭碾碎,多瑞斯小姐总能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她喜欢恶意地当众羞辱别人(很明显是为了满足自己邪恶的虚荣心),或强迫他人去做他们特别讨厌做的事情,并且以此为乐。她总能很快地找到女客们最敏感之处,并以最直白的恶言来攻击她们的每一个弱点,直到这些受害者在她面前痛苦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没有什么缺陷能够逃过她的嘲弄(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的),哪怕是身上的一点赘肉也不行。多瑞斯小姐极端地鄙视她的这些受害者,她无礼地当面嘲弄这些人唯利是图的灵魂,发誓自己绝不会留给这些愚蠢而懦弱的人一分钱。她故意向这些人征求将自己的财产分给慈善团体的建议,并以此为乐。在听到她们极不情愿而又含混模糊的建议后,她总是不惮于表露其欢喜。
在多瑞斯小姐所有的亲戚中,只有莱依小姐能让她稍显克制——莱依小姐可能算是多瑞斯最远房的亲戚了,但却有着同她一般直率的性格。此外,莱依小姐才思敏捷,往往能将刻薄的陈述全部转化为对发言者的嘲弄。多瑞斯小姐并不憎恨这种独立精神;相反,她对莱依倒是有着某种程度的喜爱,甚至还有几分畏惧。莱依小姐向来不缺少妙语连珠的应答,并且似乎很喜欢这些舌战——她举止文雅、准备充分而且学识渊博,因此常常能占得上风。在多瑞斯小姐看来,这往往很惹人恼怒,但同时也十分逗趣:这个比她贫穷许多的女人对她遗产的垂涎一点不比别人少,但却不仅敢拿她打趣,甚至还敢在她的地盘上发起挑战。莱依小姐总是毫无顾忌地在众人面前无情地取笑她的表亲多瑞斯小姐(并且丝毫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嘲笑她那逻辑性极差的观察方式及其行为的愚蠢无理。多瑞斯小姐的一切观点都会遭到她的嘲讽,甚至布道也不能幸免。这样,我们那位不常与人辩论的富有老妇常常被逼至自相矛盾的境地;再加上胜利者总喜欢耀武扬威,我们的老妇因而总是愤怒得脸色惨白却又说不出话。这类争执时有发生,尽管天性带刺的多瑞斯小姐总认为自己是应该首先取得制高点的人,但到最后她往往又会选择宽恕莱依。然而这些争执也预示着双方必将会有彻底决裂的一天。而引爆这一切的导火索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尽在人们的想象之中,却又远在人们的意料之外。
莱依小姐通常会在冬天离开自己位于切尔西的公寓出国旅行。这一年,由于一些不可预知的事件,莱依小姐被迫要早于预计时间返回英格兰,而她的租客此时仍占据着她的房子,于是她联系了多瑞斯小姐,看她是否能同意自己去老皇后街投靠她一段日子。我们这位年老的暴君虽然讨厌她的亲戚们,却更加讨厌独处,她需要时常有人在身边以让她发泄愤怒,所以尽管即将同她共度三月和四月的是她那满怀恶意的外甥女,但在她看来,却也总好过无人作陪的寂寥。于是,多瑞斯小姐以她惯常的专横口吻给莱依回了信——即使是对莱依小姐,她仍是忍不住那股专横气;她在信中几乎是“规定”了莱依小姐必须乘坐的火车以及到达的日子。不知是这封信激起了莱依小姐的对立精神,还是她的行程安排确实与这日期不符,总之,她回复伊莉莎姨妈说,她在上述日期之后的一天乘坐另一次列车到来更为合适。于是,多瑞斯小姐立即给外甥女发去电报,称如果不在自己指定的日子、指定的时刻到达,她便不能派出马车接应。对此,这位年轻的女士简洁地回信说:“不必了!”
“她简直是顽固如猪。”多瑞斯小姐喃喃自语道。在读莱依的电报时,多瑞斯小姐仿佛在脑海中看到外甥女在写这三个字时嘴角那一丝微笑。“我看她以为自己是非一般的聪明。”
尽管如此,多瑞斯小姐还是很好地招待了莱依,也只有在莱依面前,多瑞斯小姐的冷酷中才能透出些许温情——不管怎样,莱依始终是她最不讨厌的亲戚,尽管这外甥女既不温顺又不礼貌,但至少她从不会让人觉得单调乏味。多瑞斯小姐总是不得不为与莱依谈话而做准备,因此,同她在一起时,多瑞斯小姐总是处在最佳状态,有时甚至会不自觉地抛开那些专横的恶习,表现出理性、有趣的一面,而不是一副永远难以亲近的样子。
在她们坐下准备用餐时,多瑞斯小姐说道:“亲爱的,你开始变老了。”说着,眼睛盯着她的客人,努力地想要搜寻皱纹和鱼尾纹的踪迹。
“您这是在奉承我吧,”莱依小姐反唇相讥,“老态是决心要独身的女人的唯一借口。”
“我猜,同其他人一样,只要有人向你求婚,你便会步入婚姻的殿堂吧?”
莱依小姐笑了。
“伊莉莎,两个月前,有个意大利王子爱上了我,并向我求婚。”
“‘教棍’㊟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多瑞斯小姐回应道,“我猜在你告诉他你的收入之后,他便发现他错误地判断了他的爱吧!”
“我拒绝了他,因为他太有德行了。”
“波莉㊟,到了你这个年龄,恐怕不该再挑挑拣拣了吧。”
“我发现您有个可爱的才能,居然能同时就同一件事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莱依小姐中等个子,身材瘦削;她那未经过分修饰的头发已流露出灰白的迹象;而她那已有皱纹的脸庞则很好地显露出了其性格中的坚毅。她的嘴唇很薄,多变而富有表现力,这更突出了她的坚毅。她并不端庄,也绝对谈不上漂亮,但她行事却不失优雅,举止也不乏魅力。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又异常敏捷,有时甚至会令人感到不安:无需言语,它们便可将自负变为荒谬;在这犀利的目光面前,那些矫饰、藐视和逗乐,都会想要寻地隐藏。然而,在多瑞斯小姐小心提醒她时,她仍未抛开她那独特的姿态,但却是以克制、合宜又令人起敬的方式表现出来;很少有人能看出背后那副姿态,正如看不到这其中的责备之意那样——这是隐藏自己的完美艺术。为实现这一美学姿态,莱依小姐尽可能地选择朴素的衣着(通常是黑色),而她唯一的装饰是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宝石吊坠,这颗宝石是如此精美,所有的博物馆都不会拒绝拥有它:这颗宝石在莱依小姐脖子上那根长长的金项链上,她会用手指拨弄着向人展示这颗宝石,而据她直言不讳的亲戚称,这是为了表现她那双手不容置疑的美。她那合脚的鞋及装饰别致的丝袜同样突出了她引以为豪的双脚——有型,小巧,然而却有高高的足背。在有客来访时,她便是这身打扮,坐在靠墙的两扇窗之间那精心雕刻的意大利直背橡木椅上。并且,她已经形成了一些矫饰的习惯性动作,这在她大胆地批评生活以娱乐朋友时显得非常搭调。
在到达老皇后街的第三个早上,莱依小姐表示想要外出。她拿着一把非常时髦的遮阳伞走到楼下——这是她在巴黎买的。
“你不会是要带着这个出门吧?”多瑞斯小姐轻蔑地叫道。
“是的。”
“荒谬!你应该带雨伞。快要下雨了。”
“伊莉莎,我有一把新的遮阳伞和一把旧的雨伞。我确定这样很好。”
“亲爱的,你对英国的气候简直是一无所知。那我就告诉你,今天将会下倾盆大雨。”
“伊莉莎,您这就是在瞎说了。”
“波莉,”多瑞斯小姐来气了,“我希望你带一把雨伞。气压计在下降,并且我的脚也开始有麻刺感,这明显是潮湿的迹象。随便地推测未来的天气状况是很不虔诚的表现。”
“我想,在气象学方面,我跟您一样熟悉上天的旨意。”
“波莉,这并不好笑,你这是亵渎。在我家里,我希望人们照我的意思行事,并且,我坚持认为你应该带上一把雨伞。”
“别胡闹了,伊莉莎!”
多瑞斯小姐拉了铃铛:在管家出现后,她令他去把她自己的雨伞给莱依小姐取来。
然而,我们这位年轻的女士却笑着说:“我绝对拒绝使用它。”
“波莉,请祈祷吧,不要忘了你是我的客人。”
“是的,因此我有权做我想做的事情。”
多瑞斯小姐站起身来,这个大个头的老女人显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威胁般地伸出了她的手。
“如果你不带雨伞而离开这个房间,你就别再回来了。只要我还活着,你都别想跨入这道门槛。”
那个早上,莱依小姐不能再幽默了,她很典型地撅起了嘴,并且以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轻蔑眼神看着她那年老的表亲。
“亲爱的伊莉莎,你过于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了。你以为伦敦就没有酒店吗?你以为我是为了开心才跟你待在一起的,可实际上我这是在苦修。事实上,我所需要忍受的东西对我而言开始变得过于沉重了,因为,我认为你的厨师是大都市里能找到的最差的厨师。”
“她跟着我有二十五年了,”多瑞斯小姐回答说(此时,她的脸上泛起了两片红晕),“从来没人敢对她的厨艺挑三拣四的。如果有客人抱怨什么,我会回答他们,对我而言足够好的东西,对他们而言已经是太好了。波莉,我知道你很顽固,性子又急,我可以原谅你的这点无礼。你还是不打算按我说的来做吗?”
“是的。”
多瑞斯小姐疯狂地摇起了铃铛。
“让玛莎立刻为莱依小姐整理好行李,并叫一辆四轮马车。”她大声地吼出了这些话。
“是的,夫人。”已对女主人的反复无常习以为常的管家回答说。
然后,多瑞斯小姐转向她的客人:她的客人此刻看起来还是很愉快的样子,这着实惹人恼怒。
“波莉,我希望你意识到,我是认真的。”
“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了,”莱依小姐冷笑着回答,“我是不是该将您的信和照片也退还给您呢?”
多瑞斯小姐坐了一会儿,带着无声的愤怒,看着她那非常平静地读着时尚资讯的表亲。这时,管家报告说四轮马车已到门口。
“那么,波莉,你是真的要走?”
“您都令人把我的行李收拾好了,还叫来了出租马车,我怎能不走?”莱依小姐和气地回答说。
“这也是你自己造成的,我并不希望你走。如果你愿意就自己的刚愎自用和固执任性而忏悔,并且愿意带上雨伞,我可以对此既往不咎。”
“看看那太阳。”莱依小姐回答说。
此刻,那闪亮的光线也像是真要惹恼这位专横的老太太一样,舞进了房间里,并在地毯上留下了绵延的图案。
“波莉,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原本打算留给你一万英镑的遗产。当然,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您最好还是把钱留给多瑞斯家族的人吧。说实在话,考虑到他们已经跟您做了六十多年的亲戚了,他们完全应该得到那些钱。”
“我的钱,我爱给谁就给谁,”多瑞斯小姐发狂似的叫道,“并且,如果我愿意,我将把所有的钱都捐给慈善事业。你很独立,是因为你每年有可怜的五百英镑进账,但很明显,那不足以使你在出门的时候可以不把房子租出去。不要忘了,没有人有权向我索取什么,而我可以使你成为一个富有的女人。”
莱依小姐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亲爱的,我坚信你还能再活三十年并继续祸害人类,尤其是你那些亲戚们。我也不指望着活过你,屈服于你这个反复无常、极端无知、自行其是、专横霸道、呆板无趣而又自命不凡的老女人,将时间花在这上面可不值得。”
听完这话,多瑞斯小姐气喘吁吁,全身愤怒得发抖,但另一方仍在无情地继续着。
“你有那么多穷亲戚——去欺负他们吧。将你的怨恨和坏脾气洒向那些可怜的马屁精吧,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跟我说那些乏味的冗长废话了。”
莱依小姐从不会顾忌自己的修辞,她爱用夸大的描述并且自得其乐。她认为这是无可辩驳的,于是她极有尊严地走了出去。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位女士没再说话,而专横、严厉的多瑞斯小姐至死都未曾改变自己的福音派新教徒作风,她完全掌控着身边的人们,又活了近二十年。她终因女仆的一次微不足道的行为不端,引起情绪过于波动而去世;而她的亲戚们都觉得肩上的枷锁突然被移除了一般,所有人都感到如释重负。
葬礼上,亲戚们也没有落泪,看着棺材里躺着的那位无情、强势且飞扬跋扈的老女人,大家都感觉心有余悸;接下来,大家都提心吊胆地期待着惊喜,请家庭律师公布多瑞斯小姐的遗嘱。这份遗嘱是多瑞斯小姐亲笔写的,有两个仆人为证,具体条款如下:
我,伊丽莎白·安·多瑞斯,居于威斯敏斯特老皇后街79号,女,未婚,现撤销我过去做出的所有遗嘱及其中的产权处置安排,并宣布,这将是我最后的遗嘱。我指定居于切尔西艾略特大厦72号的玛丽·莱依为我的遗嘱执行人,我将我的所有动产和不动产悉数留给上述的玛丽·莱依女士。至于我的侄孙和侄孙女们,以及我那些或远或近的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们,我送给他们我的祝福,我非常希望他们能记住多年来我为他们树立的榜样以及给予他们的忠告。我希望他们在未来能够有风骨以及独立精神。我想提醒他们,卑躬屈膝没能继承世俗的遗产,是因为他们的报偿还在后面,并且,我强烈地希望他们能够继续(按照我的要求)慷慨地向犹太人社会转化项目以及额外助理牧师基金做出捐助。
我已在此遗嘱上落下自己的手印以资证明,1883年4月4日。
伊丽莎白·安·多瑞斯
莱依小姐完全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在五十七岁的时候突然拥有了一笔接近三千英镑的年金、威斯敏斯特一处漂亮的老房子以及大量维多利亚早期的老家具。这份遗嘱写于莱依小姐与这位古怪的老妇人争吵后的第三天,其中的条款完全实现了其设定的这三个目的:它使所有人都为之一惊,这一以德报怨之举令满不在乎的莱依小姐感到了羞愧,也使所有姓多瑞斯的人们感到了极大的失望和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