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他们早早就醒了。他俩一人手捧一个他用来装书的纸盒,就在床上吃了早饭。吃完早饭后,查利边吸烟斗边读邮件,而莉迪娅叼着烟卷修饰指甲。看着他们两人各自忙于自己的事情,你几乎要把他们当成是一对新婚不久的年轻夫妇了,他们初婚时的激情已经消逝,两人现在的关系甜蜜而恬淡。莉迪娅在指甲上涂完了指甲油,将手放在床单上,让指甲油晾干。她顽皮地瞥了查利一眼。
“今天上午去卢浮宫好吗?你来巴黎的一个目的就是要观赏绘画,不是吗?”
“我想是的。”
“那好吧,咱们这就动身出发。”
当女佣给他们端来咖啡、拉开窗帘的时候,穿过院子照进房间的光线同前一天早上一样阴郁灰暗。但现在他们走出院子,街道上空突然变化的天气令他们非常惊讶。空气虽然还很冷,但天高云淡,阳光明媚。冰冷的空气沁透了骨髓。
莉迪娅说:“咱们走路去吧。”
雷恩大道洒满了阳光,一扫往日阴暗的景象。那些灰色的旧房子也不像平常那样显得破破烂烂、令人沮丧了。这些房子像是些和善但经济拮据的老妇人。明媚的阳光洒在河对岸那些宏伟的新建筑上,也同样亲热地照在这些老房子上,使它们不再显得那么凄凉了。当他们穿过圣日耳曼德培广场时,公共汽车、有轨电车、横冲直撞的的士、卡车及私家车乱成一团。莉迪娅挽起查利的胳膊,沿着狭窄的塞纳街向前走去。他们就像是一对情人或一个杂货店老板和妻子,在一个周日下午出来逛街。他们手挽手地闲逛着,不时在一家家书画店的橱窗前停下来看看。然后,他们来到了码头。在这个位置,巴黎冬日的美景一下子就全部展现在他们眼前,查利兴奋之下,低声喊了一声。
“看来你很喜欢这个景色?”莉迪娅笑道。
“这简直就是一幅拉法埃利的风景画。”他想起了在图尔时读到的一句诗:“她今天纯洁、美丽而活泼。”
空气中有亮点在闪烁,让人觉得似乎可以用手抓住,然后让它们像泉水一样从指尖上划过。查利的眼睛已经适应了伦敦柔软的雾霾和朦胧的景色,感到巴黎的空气清澈而透明。塞纳河边的高楼、桥梁和护墙的轮廓被清晰而优美的线条勾画出来,仿佛出自一个手法细腻的画家之手,显得柔和而亲切。天空、云朵和石头的颜色也很柔和,仿佛是十八世纪的粉笔画作。树叶落光了的大树,修长的枝条在蓝色天空的背景下显出淡紫色来;天空的颜色精致而多变,构成了一幅优雅而复杂的图画。查利曾看到过同样景色的绘画,因此他才能从容地欣赏这幅美景,而没有感到吃惊。他能够理解这样的画面,热爱这样的景致。头一次见到这种景色他就能领悟到这幅画面的美,尽管出乎意料,但他并没有感到困惑。他就像一个人离开家乡几年后又回到了自己曾居住的小村,又看到了那条熟悉而亲切的街道,心中充满了喜悦。
“人活着难道不是很好吗?”他大声喊道。
“像你一样年轻又充满生活的激情才好。”莉迪娅一面说着,一面挽紧了他的手臂。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他没有注意。
查利非常熟悉卢浮宫。他们全家经常到巴黎来,原因是维尼夏固定到巴黎来找一个小裁缝定做衣服。这个裁缝做的衣服同皇家大道和康朋街那些昂贵服装店的服装质量不相上下。每次来巴黎,他父母都要挤出时间领孩子们来游览卢浮宫。莱斯利·梅森坦率地承认,他更喜欢新潮的画派,而不喜欢那里的老派画作。
“但不管你们是否喜欢,参观卢浮宫这个欧洲大画廊是一个绅士的必修课。当人们谈论起伦勃朗和提香等画家的作品时,你们不能发表自己的见解就会显得有点蠢了。我也不避讳自夸,没有人比你们的妈妈在这方面对你们的引导更好了。她具有普通人所没有的艺术头脑,而且知道该干什么。她不会浪费你们宝贵的时间。”
“我并没有说你们的外公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梅森夫人谦虚中带着自信地评论道,“但他能够分辨艺术品的良莠。我对艺术的了解都是他教我的。”
“当然,你有艺术天赋。”她丈夫插嘴说。
梅森夫人思考了一会儿。
“是的,莱斯利,你说得对,我是有点儿艺术天赋。”
既然参观卢浮宫能带来直接的精神收益,他们就再也没有改变只要到巴黎来就游览卢浮宫的习惯。梅森夫人认为卡雷画廊陈列的大多数艺术作品都值得她的孩子们去鉴赏。只要他们一家走进那个房间,他们就会直奔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她说:“我始终认为到卢浮宫来应该先看这幅画作。这样才能有恰当的心情去欣赏其他作品。”
他们一家四口人站在《蒙娜丽莎》画像前,怀着崇敬之心凝视着画面中这个露出乏味微笑的年轻女子。她的面容有些拘谨,带有性饥渴的表情。梅森夫人默默地凝视着这幅画很长时间,然后转向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她的眼中含有泪水。
“每次我看到这幅画时的感觉都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她叹了口气,说道,“达·芬奇真是一个伟大的画家。我想每个人都会承认这一点。”
莱斯利答道:“对早期绘画大师的作品,我得承认我的理解还是有点儿不能免俗。不可否认的是我还不知道你是如何理解的。维尼夏,你还记得佩特的评语吗?他的评论真是一针见血,真知灼见啊。”
梅森夫人的嘴唇露出了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她声音不高,但充满激情地又一次背诵了那段著名的评语。这个评语曾流行于两代人之前的艺术界,给当时年轻人的审美带来极大的震动。
“世上所能达到的极致都汇于她的头部,而眼睑稍显困倦。这是一位内在血肉丰满的美人,她身体的每一个微小部分都凝结着玄妙的构思、奇异的遐想和炽烈的激情。”
他们静静地听着她的朗诵,神情充满了敬畏。她突然停了下来,又恢复了自然的语调,轻快地说道:“现在我们去看拉斐尔的画。”
但想要避免看到保罗·韦罗内塞那两幅巨大的油画是不可能的,这两幅画挂在相向的两面墙上。
“这两幅画值得一看,”她说,“你们的外公对这两幅画评价很高。当然,韦罗内塞的作品手法不够细腻,思想也不够深刻。他的作品缺乏生气。但他的构思是天才的,这一点没有疑问。你们必须记住,现今没有任何一个画家能够在一幅画中和谐而自然地布置下如此众多的人物。韦罗内塞要绘制这样巨幅的画卷,光体力消耗就非常巨大。即使他的画作缺乏生气,就这一点,你们也必须佩服他。但我觉得这两幅画值得欣赏的地方还不止于此。这两幅画使观众领略了那个时代五彩缤纷的生活场景和异教徒们追求快乐的生活方式。这是威尼斯鼎盛时期贵族生活的特点。”
“《迦南人的婚礼》这幅画上的人物太多了,我每次都想数一数。”莱斯利·梅森说,“但每次数的数都不相同。”
他们四个人开始数,但四个人数的数都不一样。现在他们一家漫步走到了大回廊。
“这幅画是提香的《戴手套的男子》。”梅森夫人说,“你们先看过了韦罗内塞的作品我并不遗憾,因为它们非常清晰地映衬出了提香画派的特点。你们还记得我刚才说韦罗内塞的作品没有生气吗?好,现在你们再看看这幅《戴手套的男子》,看看提香的画作是如何带来生气的。”
“提香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老家伙,”莱斯利评论道,“他活到了九十九岁。要不是一场瘟疫的话,他还能活得更长。”
梅森夫人微微一笑。
她继续说道:“我敢肯定地说,这幅画是古今中外最优秀的肖像画之一。当然,你不能拿它与塞尚或马奈的作品相比。”
“维尼夏,我们不能忘了领孩子们去看看马奈的作品。”
“当然,我们肯定要去看马奈的作品。我们现在就去。但我想说的是,你必须接受绘制这幅画的时代风格。要记住,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是一件大师的杰作。当然,它是一件怎么夸赞它都不为过的绘画作品。但它的与众不同在于它独一无二的想象力。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莱斯利?”
“当然。”
“我出嫁前经常一连好几个小时在这幅画前观赏。这是一幅能引起你遐想的绘画。我个人认为这幅肖像画比委拉斯凯兹在罗马的那幅《教皇》更出色,因为它更能引起观赏者的联想。委拉斯凯兹也是一位非常伟大的画家,我承认这一点,他对马奈产生过巨大的影响。但我感到他的绘画缺乏生命的活力,而提香的绘画与之正好相反。”
莱斯利看了看手表,说道:“维尼夏,我们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这里了。不然,我们吃午饭的时间就太晚了。”
“好吧。我们只看安格尔和马奈的作品。”
他们继续往前走,不时左右看看画廊两侧墙上的绘画,但梅森夫人认为没有哪件作品值得逗留观赏。
“把所有这些绘画都推荐给孩子们没有什么好处,只会使他们感到迷惑。”她对丈夫说,“让他们集中精力观赏真正重要的作品要好得多。”
“当然。”他回答说。
他们走进万国大厅,但在门槛处梅森夫人停下脚步。
她说:“我们今天就不看普桑的画了。他无疑也是一位伟大的画家,只有到卢浮宫才能看到他的作品。但他的画只有画家们才能欣赏,普通人很难看懂。你们现在还太小,还很难欣赏他的画。等你们俩都长大一些,那时我们再来,再好好欣赏欣赏他的画。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必须再成熟一些才能真正理解他的作品。我们现在进入的大厅是十九世纪作品展出之处。但我想咱们也不需要欣赏德拉克洛瓦的作品。他的画也只有画家才能欣赏。我不期望你们对他作品的理解能跟我一样,但你们一定要相信我的话,他是一位相当优秀的画家。他不善于运用色彩,但其作品充满了浪漫的情调。你们当然不必费心去琢磨巴比桑画派。我小的时候对这个画派的画家非常钦佩,但那时我们还理解不了印象派画家,当然也没有听说过塞尚或马蒂斯。其实他们当时已经小有成就了,但就是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我想让你们先欣赏安格尔的《大宫女》,然后再去看马奈的《奥林匹亚》。这两幅画放置的位置也相当奇特,被相对着挂在两面墙上,这样你们就可以同时欣赏这两幅画,对这两幅画进行比较,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了。”
梅森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同丈夫一起走进展厅,查利和佩茜则紧跟在他们身后。但她的目光落在了米勒的《拾穗者》上,她停下了脚步。
“我只想让你们花一分钟来看看这幅画。我并不想让你们仔细欣赏它,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看上一眼。因为有一阵子这幅画得到的评价非常高。当我还是一个女孩的时候,这幅画常常让我热泪盈眶,现在想起来真是有点儿惭愧。我认为这幅画非常美丽动人。但我现在看这幅画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当初我那么受感动的原因是什么。这件事说明一个人的见解随着年龄的增长是会发生改变的。”
“这也说明我们年轻的时候会犯错。”莱斯利狡黠地一笑,仿佛这句话是他刚刚发明出来的。
他们沿着画廊拐了一个弯,现在走到了维尼夏前面提到的那两幅画展出的地方。她特别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够最为欣赏这两幅画。她停下脚步,好像一个魔术师成功地从帽子中变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一样,神采飞扬地宣布道:
“就是这里!”
他们站成一排,细细地将这两幅裸体画观赏了好几分钟。梅森夫人看得是如痴如醉。然后,她转向孩子们。
“我们现在走到跟前去细细地品这两幅画。”
他们首先走到《大宫女》跟前。
莱斯利先开了口:“维尼夏,这幅画并不怎么样啊。你可能会说我庸俗,但我还是不喜欢这幅画的用色。这个宫女身体的粉红色跟你以前晚上用的粉红色面霜完全一样。后来你听了我的建议不再用这种面霜了。”
“你不应该当着这些单纯的孩子的面暴露咱俩的闺房秘事。”维尼夏一本正经地说道,同时顽皮地一笑,“但我从未说过安格尔是一个运用色彩的大师,同样,我始终认为蓝颜色非常可爱。我常想,哪天我也做一件这个颜色的晚礼服。佩茜,我这样会不会显得过于年轻了?”
“不会,亲爱的。一点儿也不会。”
“但这与我们的主题不相干。安格尔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构图大师。任何人只要看看安格尔绘画的结构和美妙的线条,立时就会感到这是一幅展现人类精神的伟大作品。我记得我爸爸曾告诉过我,有一次他带一位来自朱利安的同学到卢浮宫参观,这位同学从未见过这幅画。当他的眼睛落在这幅画上的时候,这幅画的线条之美给他带来了强烈的震撼,他居然昏了过去。”
“我想,可能是游览观赏的时间过长,早已过了一般人该吃午饭的时候,他因此饿昏过去了。”
“你不是要说你的岳父在虐待客人吧?”梅森夫人笑道,“好吧,我们在《奥林匹亚》前只待五分钟,然后就去吃饭。”
他们一行人又走到马奈的伟大作品前。
“当你走到这样一幅大师的杰作前,”梅森夫人说,“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嘴,慢慢地欣赏吧。正如哈姆雷特所言,余下的只有沉默。任何人,甚至雷诺阿和埃尔·格列柯都不能画出这样的肌肤。你们看画中人物的右乳房。真是赏心悦目啊,简直是个奇迹。看着这幅画,观者只能是目瞪口呆了。我可怜的父亲最看不上现代画派了。但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幅画中人物的右乳房画得太漂亮了。你看怎么样?我问你呢。现在,我想你看到画中人物有一个黑色的轮廓了吧?查利,你看到没有?”
查利承认,他看到了。
“佩茜,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
“好吧,我就没看到。”她用一种得意气扬扬的语气大声说道,“我以前常常看到,我知道它就在那儿,不过我告诉你们,现在我看不到了。”
参观完卢浮宫后,他们一家人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餐厅去吃午饭。梅森夫妇以前发现了这个地方,这里没有英国人。这里的环境与饮食一点儿也不次于那些外国人经常光顾的餐厅,但价格只有那些地方的一半。这里现在已经是顾客盈门了。但奇怪的是,他们左侧的桌子旁坐的是英国人,右侧是美国人;对面桌子旁坐着两个金发碧眼的瑞典人,又高又大;相距不远的桌旁还有一些日本人。餐厅中混杂着几乎每一种语言,但就是没有人说法语。莱斯利不满地扫了周围顾客一眼。
“维尼夏,我看这个地方变样了。”
他们四人人手一份大菜谱。菜谱是用紫色墨水书写的,他们看着菜谱感到有些困惑。莱斯利高兴地搓着手。
“先点哪道菜呢?我想咱们人在法国,最好就像个法国人。所以第一道菜就点蜗牛,然后是牛蛙。你们看怎么样?”
“这两道菜让人恶心,爸爸。”佩茜说。
“孩子,这么说正显露了你的无知。这两道菜可都是美味佳肴啊。我在菜谱中没有看到这两道菜。”他总是分不清,在法语中grenouille是青蛙,crapaud是蟾蜍,还是正相反。他抬头看看身旁的餐厅领班,用他那浓重的英国口音说道:“小伙子,你们有蟾蜍吗?㊟”
领班不喜欢被人称做小伙子,但他严肃地回答说,现在季节不对。
“太令人倒胃口了。”莱斯利喊道,“好吧,那蜗牛呢?”
“爸爸,如果你吃蜗牛,我会呕吐的。”
“他在逗你玩呢,孩子。别当真。”梅森夫人说,“我想最好来个煎蛋。法国人吃饭肯定少不了煎蛋的。㊟”
“没错,”莱斯利说道,“在法国无论走到哪里,他们的食谱中必然都有煎蛋。好吧。小伙子,来四份煎蛋。”
然后,他们又为两个孩子着想,要了英国烤牛肉。吃完主食后,孩子们要了香草冰淇淋,而两个大人则吃卡门贝所产的软质乳酪。他们在英国也常吃这些东西,但他们的一致意见是,在法国,这些东西的味道很不同。最后,他们点了用菊苣泡的茶。梅森夫人边津津有味地呷着茶,边说:
“只有到了法国才知道咖啡是什么滋味。”
由于从小就经常出入卢浮宫的卡雷画廊,再加上母亲的循循善诱,查利现在带着莉迪娅一道走进卡雷画廊,就如同一位优秀的网球运动员走进比赛场地一样自信。他渴望向莉迪娅展示自己喜爱的那些画作,并准备向她解释这些作品哪些地方值得欣赏。然而他大吃一惊地发现,画廊里的展品都重新布置了。他自然要带她先去欣赏《蒙娜丽莎》,但这幅画现在不知挂到哪里去了。他们只在这个画廊待了十分钟。而查利和他的父母参观这里的时候,常常要花上一个多小时。但即便如此,他母亲还说,他们没有尽情地享用这个宝藏。但《戴手套的男子》这幅画还在原来的位置,他牵着她轻轻地走到这幅画跟前。他们看着这幅画欣赏了一会儿。
“真了不起,是不是?”他一面说,一面亲切地挽紧了她的胳膊。
“是的,还不错。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查利猛然转过头来。之前还从来没有人就一幅画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一幅世界上最伟大的肖像画。你知道提香吗?”
“我想也许听说过这个人。但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查利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吧,这是一幅非常美妙的画作,绘画的技巧非常高超。当然这不是谎话,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笑了。
“那我真的不知道这幅画跟我有什么关系了。”
“那你为什么这么惦记着这幅画呢?”
莉迪娅向前缓缓而行,查利跟在她身后。她冷漠地扫了一眼画廊中的其他作品。查利对她刚才说的话感到不安,对她的脑子中在想些什么感到大惑不解。她对他顽皮地一笑,说道:
“来吧,我带你来看一些画。”
她挽住他的手臂,他们继续往前走。突然,他看见了《蒙娜丽莎》。
“在那儿,”他喊道,“我必须停下来好好看看这幅画。这是我到卢浮宫来必看的画。”
“为什么?”
“该死!这是达芬奇最著名的画作。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幅画。”
“对你很重要吗?”
查利开始感到她有点儿让人生气了。他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是一个性格非常好的年轻人,他不会轻易发脾气。
“一幅画即使对我不是很重要,它也可能很重要。”
“但只有对你重要才有意义。一幅画只对你个人有意义,对你这个观赏者而言它才真正有意义。”
“这似乎是一种完全以自我为中心来评价一幅画的方式,真可怕。”
“那么,从那幅画中你真的能感悟出什么吗?”
“当然。感悟是各式各样的。但我想佩特对这幅画的评论比我说的好。可惜我没有像我母亲那样记住了他的评论。她可以背诵出那篇文章来。”
但即使他这样说的时候,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回答说服力不强。他开始有点儿模糊地意识到莉迪娅想要说的是什么。关于艺术,可能有些以前从未有人告诉过他的东西,这让他有些心神不安。但幸运的是,他想起了母亲对马奈的《奥林匹亚》这幅作品的评价。
“无论你是否喜欢一幅画,都不应该轻易地进行评判。”
“你真的很喜欢那一幅画?”她语调温和地问道。但这句话有点儿审讯的味道。
“非常喜欢。”
“为什么喜欢?”
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几乎从小就熟悉这幅画。”
“这也是你喜欢西蒙的原因,对不对?”她微笑着说道。
他觉得这个反驳有点儿不公平。
“好吧,你带我去看看你喜欢的画。”
现在两人的位置已经颠倒了。按他原来的设想,他会领着莉迪娅去观赏各位大师的艺术杰作。他会对她进行解释,以增加她对作品的兴趣,以一颗怜悯之心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些他一直挚爱的伟大作品上来。但现在却是她在领着自己进行参观。这也好。他也愿意由着她,看看她是怎么想的。
他对自己说:“当然,她是个俄国人。我必须体谅这一点。”
他们穿行于一个又一个画廊,从无数的艺术作品前走过。因为莉迪娅不记得她要找的那幅画挂在哪里了。最后她在一个小幅画作前停下了脚步。如果不是刻意去寻找这幅画,很容易漏过。
他说:“这是夏尔丹的作品,没错,我以前看到过。”
“但你仔细品过没有?”
“哦,当然。夏尔丹的画很有特点,他是个不错的画家。我母亲很喜欢他的作品。我自己一直比较喜欢他的静物画。”
“你的感悟就这些吗?但他的画使我心碎。”
“是吗?”查利惊讶地叫了起来,“一条面包和一瓶酒会使你心碎?当然,这幅画画得非常好。”
“你说得很对,这幅画非常优秀。画家是带着怜悯与爱心创作出这幅画的。这不仅是一条面包和一瓶酒。它代表的是一种精神食粮和基督之血㊟。这条面包不代表从那些忍饥挨饿的人们口中抢下来,并由教会定期施舍的食粮,它代表的是在痛苦中煎熬的男男女女们的每日糊口之粮。这幅画那么卑微,那么自然,那么友善,它代表的是穷人的面包和酒。穷苦的人们没有非分之想,他们的要求只是平静的生活,不要失业,能够自由地享用他们简单的食物就足矣。这幅画是低贱和绝望者们的哭泣。这幅画是在宣告,不管一个人如何罪孽深重,他的内心都是善良的。这条面包和这瓶酒代表的是低贱而温顺的人们的欢乐与悲伤。这幅画是在呼唤你的怜悯和你的爱;这幅画是在告诉你,他们同你一样有血有肉;这幅画是在告诉你,生命是短暂而艰难的,而坟墓中是冰冷和孤独的。这幅画里的不仅仅是一条面包和一瓶酒,它们象征着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类的神秘命运,象征着人类对友谊和爱的渴望,象征着当人类无法获得一丝友谊和爱时,他们谦卑和顺从的态度。”
莉迪娅的声音在颤抖,现在泪水已经从她的眼睛中流了下来。她急忙将泪水擦掉。
“这幅画描绘的物体虽然简单,但画家感情细腻,画技精湛,心怀慈念。这位古怪而可亲的老人竟然能够创作出这么美的作品,它能让人心碎。这幅画是不是太妙了?作者好像是在不知不觉中让你知道,只要你拥有足够的爱,只要你展现出足够的同情心,你就能走出痛苦、忧伤与无情的旋涡,摆脱世上所有的邪恶,你就可以创造出美来。”
她看着这幅小画,默默地站了很长时间。查利也在看着这幅画,但内心充满了困惑。这是一幅非常优秀的画作,之前他还从没有真正欣赏过这幅画。他很高兴莉迪娅引起了他对这幅作品的注意。她的介绍方式相当让人感动,而且有点儿怪异。当然,要不是听了她对这幅画的评价,他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感悟。她真是一个性情不定,让人难以琢磨的女人!她竟然能在众目睽睽的画廊中哭泣,这让人多少有些尴尬。这些俄罗斯人,他们让你处境尴尬,自己却不以为然。但谁又能想到一幅画能让人感动成这样呢?他想起了他母亲讲的,外祖父要好的一个同学第一次看到安格尔的《大宫女》而昏厥过去的故事。但这是早在十九世纪的事,那个时代的人们都非常浪漫,也非常易动感情。莉迪娅转向他,嘴唇上带着开心的笑容。看到她突然破涕为笑,查利有些张皇失措。
“咱们现在可以走了吗?”她问道。
“你不想再看看别的画了吗?”
“为什么还要看?我已经看过一幅。我现在感到愉快和安宁了。我再看一幅画还能得到什么呢?”
“噢,那好吧。”
这样对待美术馆似乎很奇怪。毕竟,他们连华托或弗拉戈纳尔的作品都没有去欣赏。如果他看了《发舟塞瑟岛》,他母亲必然要问他一些问题的。有人告诉她,卢浮宫对这幅画进行了清洁,她想知道现在这幅画的颜色变成什么样了。
他们购买了一些物品,然后在塞纳河对岸码头的一家餐馆吃午饭。莉迪娅还是像往常一样,胃口非常好。她喜欢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喜欢看着餐馆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她现在的情绪非常好。仿佛刚才强烈的情感已经将她的精神世界冲洗干净,她心情愉快地谈论着一些琐碎的事情。但查利很少说话,还在沉思之中。他无法轻易地将刚才的不安情绪抛于脑后。她很少注意他的情绪变化,但现在他心中的愁结明白无误地反映在他的脸上,最终她也发现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她问道,同时露出和蔼和同情的微笑。
“我正在想心事呢。你看,我从小就对艺术感兴趣。我父母也都非常喜欢艺术,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人甚至说他们具有相当的艺术修养。他们一直希望我和妹妹能真正欣赏到艺术,而我认为我们做到了。虽然我对艺术花费了这么大的心血,而且拥有这么多有利条件,但实际上我对艺术的领悟似乎还赶不上你。想到这些我就感到困惑。”
“我对艺术可是一无所知啊。”她笑了。
“但你的感受似乎非常强烈,而我认为艺术实际上是一种感觉。这并不是说我不喜欢绘画作品。我的身心从观赏绘画中得到了极大的愉悦。”
“你不要担心。咱俩对绘画作品有不同的见解是很自然的事情。你拥有年轻和健康,幸福和财富。你脑子也很聪明。艺术只是你的许多乐趣之一。观赏绘画能让你感到温暖和满足。漫步于画廊之中当然是一种非常惬意的打发时间的方式。该有的你都有了,你还会奢求什么呢?但是你看,我一直非常贫穷,经常挨饿,有时孤独得可怕。吃喝与陪伴对我而言都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享受。我上班的时候,老板喋喋不休的责怪让我心烦意乱。我就经常在午饭的时间溜进卢浮宫。欣赏着这里的艺术作品,她的责骂就被我忘到脑后去了。当我母亲去世后,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这里又成了我寻求慰藉之处。在罗伯特审判前被关在监狱的那漫长的几个月,我怀着身孕,要不是有卢浮宫可去,我想我可能要么是自杀,要么就疯了。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没人盯着我看。我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欣赏画作。这些艺术作品成了我的朋友。在这里使我能获得精神上的休息和安宁。这些画给了我生活的勇气。给我帮助最大的不是那些伟大的著名作品,而是那些不引人注目,默默地栖于一角的小画作。我感到当我在看着它们时,它们都露出了喜色。我觉得没有什么东西真的是离它不行的,因为万物都必然要消逝。忍受!再忍受!这就是我在卢浮宫的收获。尽管这个世界存在无尽的恐怖、苦难和残忍,但我感悟到一种能够忍受这一切的东西,它更加强大,更加重要。这就是人的精神和人创造的美。我今天上午让你看的那幅小小的画作对我来说却有如此多的含义,是不是很奇怪?”
为了尽情地享受这个美好的天气,他们沿着繁忙的圣米歇尔大道漫步。走到这条坡道的最高处时,他们拐进了卢森堡公园。他们坐了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无所事事地四面张望着。附近有几个推着婴儿车的保姆。唉,她们已经不像上代人那样都穿着缎子长袍了。还有几个穿着一身黑色服装的老太太,她们一脸严肃地领着小孩子们在散步。几个老绅士把厚厚的围巾都捂到了鼻子下面,他们来回踱步,沉浸在思绪之中。他俩开心地望着那些长胳膊长腿的男孩和女孩们,他们在周围跑来跑去地做游戏;一对青年学生从他俩身旁走过,他俩又开始琢磨他们在那么认真地讨论些什么。这里似乎不是一处开放的公园,而是生活在塞纳河左岸的人们的一处私人花园,公园里的一切都显得非常亲近,让人心动。但逐渐西斜的太阳发出的光线也是冷冰冰的,使公园内依然笼罩着一种忧郁的气氛。带有花格的铁栅栏将公园与这个喧闹的大城市分隔开,使公园给人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似乎那些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散步的老人,那些欢快地喧闹着的儿童都是些漫步的幽灵和游戏的鬼魂,黄昏一到,他们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就像一个人吐出的烟圈消逝于周围的黑暗中一样。现在他们已经感到非常寒冷了,因此查利和莉迪娅起身向他们住的宾馆走去。路上他俩虽然没有说话,但却像是一对和睦的伴侣。
回到房间后,莉迪娅从她的手提箱中拿出一小沓钢琴曲谱。
“我带来了一些乐谱,罗伯特过去经常弹奏这些曲子。我弹奏钢琴的水平很差,而且阿列克谢的住处没有钢琴。你可以弹弹这些曲子吗?”
查利翻看着这些乐谱。它们都是些俄罗斯乐曲。有些曲子他很熟悉。
“我想没问题。”他回答说。
“楼下就有一架钢琴,现在大厅里也没有人演奏。咱们这就去弹。”
这架钢琴的音很不准,需要调音了。这是一架立式钢琴。由于年代久远,钢琴的键盘都发黄了,而且因为很少有人使用,琴键有些僵硬。钢琴前有一条很长的琴凳,莉迪娅挨着查利坐了下来。他将一份斯克里亚宾的乐谱放到谱架上,这首曲子他很熟悉。试着弹了几个和弦后他就开始弹奏。莉迪娅一面听着曲子一面为他翻乐谱。查利曾经刻苦练习过钢琴演奏,他的水平可与伦敦最优秀的钢琴大师相媲美。他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在音乐会演奏过钢琴,后来在剑桥也参加过演出。这些经历使他对钢琴演奏非常自信。他愉快地轻轻触击着琴键。他感到弹琴是一种享受。
当这一曲演奏结束后,他说:“就到这里吧。”
他并非对自己的演奏不满意。他知道他是按照作曲家的意图,以他一贯的清晰而直率的风格进行了演奏。
“再弹点儿别的吧。”莉迪娅恳求说。
她又挑选了一份乐谱。这首曲子是一位查利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作曲家以民间歌舞为题材改编的钢琴曲。曲谱的封面上有罗伯特·伯杰的签名,字体透着自信和粗犷,查利看到后十分震惊。莉迪娅盯着这个签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翻到下一页。他看着这份乐谱的内容,心里琢磨现在莉迪娅在想些什么呢?她一定曾在罗伯特的身边坐过,就像她现在坐在自己身边一样。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他弹的这些曲子必然会勾起她痛苦的回忆,使她想起那短暂的幸福时光和随后而来的痛苦。
“好吧,可以开始了。”
这份曲谱子,他看一眼就会。他弹得十分得心应手。他自认为演奏得还不错,没给自己丢脸。弹完最后一组合弦后,他等着莉迪娅的夸赞。
“你弹得非常不错,”莉迪娅说道,“但怎么感觉没有俄罗斯的味道了?”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他感到有些受到冒犯,质问道。
“你的演奏听起来就好像是在伦敦的一个星期日下午,人们衣着鲜亮,在那些宽阔的大广场上漫步,盼望着喝茶的时间快点儿到来。但这根本就不是这首曲子要表达的本意。这首曲子是一首古老的歌谣,它表达的是农夫们为生活的煎熬与生命的短暂而感到的悲哀,它表达的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和劳动的人们喜迎丰收的景象,它表达的是无边无际的山毛榉树的林海,它表达的是劳动的人们对过去大地五谷丰登与一派和平景象的怀念情绪,它表达的是人们为短暂地忘却种种不幸而狂放舞蹈的场景。”
“那好吧,可能你弹会更好些。”
“我也弹不好。”她一边回答,一边将他挤到了长凳的一边,坐到了他刚才的位置上。
他现在倒要听听她的演奏。她弹奏钢琴的水平很糟糕,但即使如此,她的演奏还是表达出了某种他没有悟出的东西。她努力想要表达出这首曲子内在的激情、痛苦和忧郁;她为这首曲子注入了舞曲的节律,产生了一种原始而野蛮的活力,使人听了血脉贲张。但查利却感到困惑。
当莉迪娅演奏完后,他不悦地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认为这样踩着增音踏板不放,乱弹一气,却更能表现俄罗斯风格呢?”
莉迪娅爆发出一阵大笑,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面颊上吻了一下。
“你真可爱。”她喊道。
“多谢。”他冷冰冰地回答,同时挣脱了她的双手。
“你生气了?”
“没那回事。”
她摇摇头,冲他微微一笑,亲切而温柔。
“你刚才演奏得非常好,你弹钢琴的水平也很高。但你不适合演奏俄罗斯音乐。给我弹点儿舒曼的曲子吧。你肯定演奏得非常漂亮。”
“不,我什么都不会再弹了。”
“如果你对我生气了,为什么不打我两下?”
查利忍不住笑了。
“你这个傻瓜。我还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再说,我也没有生气。”
“你长得这么高大、强壮和英俊,我忘了你只是一个大孩子。”她叹了口气,“你这么单纯,对生活的残酷还是一无所知。有时候,我看着你,心里就感到痛苦。”
“现在,别再表现得那么像俄罗斯人,别再这么情绪化了。”
“对我好些,弹首舒曼的曲子吧。”
只要莉迪娅愿意,她其实很会劝动他人。查利勉强一笑,又坐到了弹琴的位置上。舒曼实际上是他最喜欢的作曲家,他脑子里就装着他的许多作品。他为她弹了整整一个小时。每当他想不弹了,她就劝他接着弹。收款台的年轻女子好奇地想看看是谁在弹钢琴。她回到收款台后,冲客厅服务员调皮地一笑,意味深长地嘀咕道:
“两只斑鸠正快活呢。”
当查利最终演奏完了,莉迪娅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舒曼的音乐最适合你弹了。他的曲子就像你一样阳光,让人听了感到舒适和敞亮。从他的曲子中能嗅到空气的清冽新鲜和松树的宜人清香,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听着他的音乐,与你在一起,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享受啊。你母亲一定非常爱你。”
“噢,别胡扯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枯燥无味,令人生厌,还经常惹你生气。你甚至都不很喜欢我,对不对?”
查利思考了一下。
“好吧,实话实说,我确实不是非常喜欢你。”
她笑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我身上费心呢?你为什么不干脆将我赶到街上去?”
“我也不知道。”
“要我告诉你吗?这就是善良。这是一种单纯、自然和愚蠢的善良。”
“见你的鬼去。”
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家餐馆吃了晚饭。查利注意到,莉迪娅对他个人毫无兴趣。就好比在一艘客轮上碰到一个需一起度过几天旅程的乘客,你会同他有一定的亲近感,但至于他来自哪里,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些都无关紧要。他走进船舱时就如同从天而降,到达码头他离去时,也同样像是消逝在空气中。你要做的只是挥挥手同他告别而已。查利是个很有涵养的人,不会对此感到愠怒。他知道她深陷困境与烦恼之中,必然是无心它念。现在她居然要他谈谈自己,他自然会有些惊讶了。他告诉她,自己非常喜爱艺术,曾希望能成为一名专业画家。但她赞同他后来在父亲劝说下作出的从商选择,认为这样生活才能够有保障。他以前还从未发现她能够如此令人感到愉快,如此具有人情味。莉迪娅只是通过狄更斯、萨克雷和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小说对英国人的家庭生活有所了解。她对那些居住在贝斯沃特区豪宅大院内的人们十分好奇。她对他们只有一些表面的认识。她详细地打听他家里的人和物。而他总是为家里的一切感到自豪,很高兴谈论这些话题。他用略有些讽刺意味的反语谈到他的父母,但莉迪娅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了他对父母的钦佩和挚爱。不知不觉间,他描绘出一个亲密无间、祥和幸福的家庭生活情景。他们属于中等富裕的家庭,生活低调,不事声张。他们沉浸在自己平和的生活之中,认为外界发生的任何变化都不会影响到他们安定的生活。他描述的这种生活并没有显出尊贵与高雅之态,而是透着一种正常和健康。他们追求的并非物质享受,而是丰富的精神生活。他们单纯而诚实,既无勃勃雄心,也不嫉妒他人。他们按照自己的能力为国家尽义务,为社会尽责任。他们是些善良之人。英国长期而稳定的经济繁荣造就了他们温厚、慈善的性格和自鸣得意的心态。这种心态的表现并不招人讨厌。就算莉迪娅模糊地洞悉到,这些就像小孩子在海滩上垒出来的城堡,随时都可能有一个大浪打来,将这一切扫荡得干干净净,她也一定不会在面上显露出什么:
“你们英国人真是幸运。”她说。
但查利被自己的话所触动,他对此感到惊讶。在他述说的过程中,他第一次以外人的眼光来审视自己。之前,他像一个在台上进行演出的演员,从来没有以观众的视角来看待这部戏。他对这部戏的效果如何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在戏里卖力地演出,但从未想过自己的角色到底有什么意义。说他现在感到不安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他只是稍感困惑。他认识到,他们一家人,他父亲、母亲、妹妹和自己从早忙到晚,挤出时间来做他们想做的事,然而回过头来审视他们年复一年的生活,他们每个人实际上都一事无成。想到这里确实很不舒服。就像是在看一幕喜剧,该剧的舞台布景精致,演员的服装鲜亮,对白机巧,演技高超。观看这幕剧时你会感到心情愉快,但一个星期后你就会将它全然忘却。
吃完晚饭后,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到塞纳河对岸的一家电影院去看电影。这部影片由马克思兄弟主演。这些演技高超的喜剧演员夸张而幽默的表演让他俩笑得前仰后合。他们不仅被格劳乔的俏皮话和哈珀手足无措的滑稽举止逗得哈哈大笑,也为对方笑起来的样子而大笑不止。电影在午夜结束,但查利太兴奋了,他现在睡觉将无法入眠。他问莉迪娅是否愿意跟他一道找个地方去跳舞。
“你想去哪里?”莉迪娅问道,“蒙马特可以吗?”
“只要那里气氛欢快,你喜欢,就行。”然后,他想起他和父母来到巴黎后常有的,但很少实现的愿望。就补充道:“还有,那里的英国人要少一些。”
莉迪娅冲他略带顽皮地一笑。之前他曾看到她脸上出现过一两次这样的笑容。他感到很惊讶,但同时也有些怜爱之情。他感到惊讶,是因为这样的笑容与他知道的她的性格不符;他感到怜爱是因为尽管她身世凄惨,但也有情绪高昂的时候,也能对他人进行戏谑。
“我带你去的地方气氛不会太欢快,但可能会很有趣。有一个俄罗斯妇女在那里唱歌。”
他们坐车走了很远的路。车停下时查利发现他们到了码头上。巴黎圣母院的双塔在布满星星的寒冷夜空中清晰可见。他们在漆黑的街道上没走几步就到了一扇狭窄的门前。进门后,他们又走下一段楼梯。查利惊讶地发现,自己眼前是一个宽敞的地下室。这个地下室四面都是石头的墙壁,中间摆放着凸凹不平的木桌,每张桌子足够十到十二个人用。桌子的每一边都放着长木凳。室内的空气十分闷热,烟雾缭绕。桌子中间空出来的地方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正随着一首忧郁的曲子在跳舞。一个穿着随意而邋遢的服务员给他俩找了个座位,让他俩点了饮料。坐在周围的人们好奇地打量着他俩,彼此低声议论着什么。确实,查利穿着笔挺的英国蓝哔叽西服,而莉迪娅穿着黑色丝绸服装,戴着插有羽毛的时髦帽子,他俩的穿戴与周围人反差太大。这里的男人既不穿衬衣,也不扎领带,他们跳舞时戴着帽子,嘴上叼着烟卷。而女人们头上什么也没戴,脸上浓妆艳抹。
“他们看起来非常粗野。”查利说。
“是的。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坐过牢,剩下的人也会去蹲班房。如果出现打斗,他们就会相互扔酒杯或拔刀子。这时你就要站在墙边,不要乱动。”
“我觉得他们不太喜欢看到咱俩,”查利说,“他们可能都在注意咱俩。”
“他们认为咱俩是观光者,他们对有人竟然上这里看热闹感到很生气。但没事的。我认识这里的老板。”
服务员拿来他们点的啤酒时,莉迪娅让他叫老板过来。不多会儿老板就来了。他是一个大块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胖牧师。他立刻认出了莉迪娅。他用怀疑的眼神狠狠地瞪了查利一眼。但当莉迪娅告诉他,查利是她的一个朋友时,他与查利热情地握手,并说他很高兴看到查利。他坐下来,与莉迪娅低声交谈了几分钟。查利注意到邻座的人都在看着这一幕,他看到其中一个男子冲另外一个人使了个眼色。他们显然对一切正常感到满意。这一轮跳舞结束了,他们这个桌上的其他人又坐了回来。他们向两个陌生人投来了敌视的目光。但老板解释说他们是朋友。于是同桌的一个脸上有一道伤疤、面带凶相的家伙坚持要请他俩喝一杯酒。很快,他们就加入了愉快的交谈之中。他们显然急于使这两个年轻的英国人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坐在查利身旁的一个男人向他解释说,虽然这里的人看起来有点儿粗野,但他们都是些行得正、坐得端的好人。他有点儿喝醉了。查利已经克服了最初的不安,放松了下来。
现在,萨克斯演奏手站了起来,走到他的椅子前面。莉迪娅曾提到过的俄罗斯女歌手拎着一把吉他走上前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人群爆发出一阵掌声。
“这位是拉·马里莎小姐,”查利这位喝醉酒的朋友向他介绍道,“没有人喜欢她。她曾是苏维埃政权一个人民委员的情妇,但斯大林把这个人民委员枪毙了。如果不是设法逃出了俄罗斯,她恐怕也难逃挨枪子的命运。”
同桌另一端的一个女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你对他胡说些什么呀,卢卢,”她喊道,“谁都知道,拉·马里莎革命前是一个大公的情妇。她拥有价值数百万美元的珠宝,但布尔什维克将这一切都抢走了。她伪装成一个农妇才逃了出来。”
拉·马里莎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她面容憔悴而忧郁,骨瘦如柴,身材像个男人。她的皮肤呈褐色,一副浓黑、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对炽热如火的大眼睛。她带着沙哑的嗓音,高声唱起了一首充满野性、毫无欢乐感觉的歌曲。虽然查利不懂俄语,但听了她唱的歌曲,一股寒意还是划过了他的脊梁。听众为她大声鼓掌。然后她唱了一首伤感的法语民歌。歌词大意是,一个女孩为她第二天早晨要被处死的情人而哀伤。这首歌使听众极为激动。她唱完这首歌后,又唱起了另一首欢快的俄罗斯歌曲。这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凄惨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粗野和快活。她的声音低沉又刺耳,透出一种欢快的情绪。查利周身的血液在沸腾,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同时查利也被她的歌声所打动,理解了在表面欢快的曲调下面是凄凉与徒劳的眼泪。查利看看莉迪娅,发现她的眼睛中又出现了那种嘲讽的目光。他和善地笑了。这个可怕的女人又从这首歌曲中悟出了些什么,而他现在还无法知道。这首歌唱完后,室内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但拉·马里莎好像没有听到,对掌声也没有任何答谢的表示,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径直走向莉迪娅。两个女人开始用俄语交谈起来。莉迪娅转向查利。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给她要一杯香槟。”
“当然愿意。”
他示意一个服务员过来,让他上一瓶香槟。然后,他扫视了围坐在这张桌子旁的六七个人,改变了主意。
“要两瓶香槟,再拿一些杯子来。也许这些先生和女士们也能赏光让我给他们倒杯酒。”
这几个人作出了礼貌的回应,表示接受。香槟上来了,查利将几个杯子都倒满,然后向桌子那头递过去,直到每人面前都有一杯。大家碰了杯,说了许多祝福健康之类的词令。
“英法友好万岁。㊟”
“为了协约国,干杯。㊟”
他们都变得非常友好和快活,查利也感到轻松愉快。但他是来这里跳舞的。因此当乐队又开始演奏的时候,他把莉迪娅拉了起来。很快就有许多人站起来跳舞,人群拥挤。他发现有很多人好奇地盯着她。他猜测这里的消息传播得非常快,人们现在都知道她是谁了,也使得这些男男女女对她很感兴趣。这使查利有点儿尴尬,但莉迪娅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盯着她。
这里的老板碰了碰她的肩膀。
“我要对你说句话。”他低声说道。
莉迪娅放下查利,随这个胖胖的老板一同走到房间的一边,好听他说些什么。查利看得出来,她吃了一惊。他显然是想把某个人指给她看,因为查利看到她伸长脖子张望,但跳舞的人太多,她显然是什么也看不见。她马上又随着那个老板走到房间的另一端。她似乎已经忘了查利。查利有点儿不悦,转身回到原来的桌旁。有两对夫妇正坐在那儿怡然自得地享用着他的香槟。他们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现在他们已经相互熟悉了,便询问他为什么不跟莉迪娅跳舞了。查利告诉他们出现的变故。其中一个矮壮的男人有着红色的脸膛和一脸的大胡子。他的衬衫大敞着,露出了胸膛上浓密的胸毛。由于室内闷热,他脱掉了外套,挽起了衬衫袖子,露出了胳膊上大片的文身。他和一个女孩坐在一起,这个女孩可能要比他年轻二十岁。女孩有一头非常光亮的黑发,头发在中间分开,在后脖子上盘着一个发髻;脸上扑着厚厚一层粉,像死人一样惨白;嘴唇涂得猩红,眼圈描得黑黑的。那名男子用胳膊肘碰碰她。
“你为什么不与这个英国人跳个舞?不能光喝人家的香槟呀,对吗?”
“我可以跟他跳啊。”
她跳舞时身子紧贴着查利。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香水味,但还不足以掩盖她在晚餐时吃的大蒜的气味。她冲着查利妩媚地笑了笑。
“你这个漂亮的小英国佬一定是好色到极点了。”她咯咯地笑着,扭动着柔软的身体。她穿着黑色的天鹅绒礼服,但衣服上落满了灰尘。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他笑道。
“与伯杰的老婆混在一起,如果不是好色还怎么解释呢?”
“她是我的姐姐。”查利快活地说道。
她认为这个笑话太有意思了。当乐队停止演奏,他们回到原来的桌前,她又把查利的这句话学给了同桌的其他人。他们都认为这很可笑。那个露着浓密胸毛的男人拍了拍查利的后背,说:“你太滑稽了!㊟”
查利觉得被视为有幽默感的人感觉还不坏。取得成功总是让人感到高兴的事。他意识到,他被当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杀人犯的妻子的情人,他在这里成了名人。他们请他下次再来。
“下次自己一个人来啊。”跟他刚才跳舞的那个女孩说。
“我们会找个女孩陪你的。干吗非要同一个俄国女人混在一起?法国的酒多好,有法国的香槟就足够了。”
查利又要了一瓶香槟。他这样做并非是紧张,而是出于快乐。他正在极大地增长着生活的阅历。莉迪娅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同新结交的朋友们谈笑风生,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他同莉迪娅又跳了一支舞。他注意到莉迪娅的脚步跟他有点儿不合拍,他轻轻地晃了晃她。
“你有点儿心不在焉啊。”
她笑了。
“对不起。我累了。咱们走吧。”
“什么事让你心烦意乱了?”
“没什么。就是天太晚了,而且室内闷热得可怕。”
同他们的新朋友们热烈握手告别后,他们就离开这里,钻进了一辆出租车。莉迪娅精疲力竭地靠到椅背上。他感到很高兴,心中充满了温情。他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
他们回到房间,马上就倒在了床上,几分钟后莉迪娅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查利知道她睡着了,但他却很兴奋,无法入睡。这个晚上他非常开心,现在全无睡意。他把前后经过又回味了一遍,想到回到家里时他能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段故事的情景,不禁笑出声来。他打开灯,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但现在他无法将注意力集中于布莱克的诗上。各种杂念掠过他的脑海。他关掉灯,打了一小会儿瞌睡,但很快就醒了。性的渴望折磨着他。听着旁边床上的女人传来的平静呼吸声,他的内心更是激动难抑。除了在苏丹宫见到莉迪娅的第一天晚上之外,他对她只有怜悯和同情的感觉,完全没有感觉到她在性方面对自己有什么吸引力。这几天来从早到晚地看着她,他甚至没觉得她长得漂亮。他不喜欢她的方脸盘和高颧骨,不喜欢她灰色的眼睛在眼窝中转动的样子。有时候,他觉得她的长相确实太一般了。尽管她出于奇怪和不可理喻的原因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查利还是感到她极端的高尚,因而打消了同她寻欢作乐的想法。再有就是她对性的冷淡令他的热情一下就降到了冰点。她蔑视和憎恶那些花了钱就要在她身上找乐子的男人。她强烈地爱着罗伯特,因而无法再对其他人产生爱恋,同时也压抑着她的性欲。除此之外,查利觉得自己也不太喜欢她的性格。她有时很沉闷,对什么事情都很冷淡。她将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她确实并没有主动提出过什么要求,她虽然并没有感激的表示,但礼貌而得体地认可了他真心实意待她的事实。查利有一些不安,担心她把自己当成了傻瓜。如果西蒙说的真是如此,如果她当妓女是为了多挣钱,好帮助罗伯特逃跑,那么她就只不过是个冷酷的骗子。他想到她在背后笑话自己单纯幼稚的样子,脸一下就涨得通红。不,他并不想要她。他越想越感到自己不喜欢她。然而在那一刻,他的性冲动是如此的强烈,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了。他现在想到的莉迪娅不是平时看到的,有些乏味的,像一个主日学校老师的她,而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时穿着松松垮垮的土耳其长裤,头戴闪闪发亮的星星图案蓝色头巾,双颊涂着胭脂,睫毛用睫毛膏描得黑黑的她。他想起她纤细的腰,细腻、柔软、蜂蜜颜色的皮肤,想起她小巧结实的乳房和红润的乳头。他在床上翻来滚去。现在他的欲望几乎无法抑制。这真是一种极大的痛苦。不管怎样,这不公平。他是个年轻而强壮的正常男人,有机会时不为什么他能找一点儿乐子呢?她就躺在那里,她就是干这个的。这是她自己说的。即使她认为自己是头肮脏的猪,又有什么关系?自己为她付出得够多了,他理应得到一些回报。莉迪娅安静的呼吸声令他出奇的兴奋,使他的呼吸节奏也加快了。他想象着他的嘴唇压向她柔软的嘴唇,他的手握住她娇小乳房时的感觉;他想象着她轻盈的身体被他搂在怀里,他长长的腿紧压着她的腿的感觉。他打开灯,认为这样可能会唤醒她。然后他翻身下床,向她俯过身去。她平躺着,双手十字交叉放在胸口上,就像是墓地的一尊石雕像。眼泪正从她紧闭的双眼淌出,她的嘴由于悲伤而扭曲着。她正在睡梦中哭泣着。她看上去就像一个躺在那里的孩子,她的脸上有着孩子般无助而痛苦的表情,而孩子不知道痛苦如同所有其他事情一样,都会过去的。查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熟睡中的女人悲哀的表情真是让他不忍目睹。他的激情,他的欲望,都被他发自内心的怜悯所熄灭。她今天白天很快活,对他很友善,也很容易沟通。在他看来,她至少一度从内心深处的痛苦中得到了解脱。但在睡梦中这种痛苦又回来了,他非常清楚何种梦魇能让她如此痛苦不堪。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但他觉得这下更睡不着了,甚至都不想再躺上床了。他把灯罩往下按了按,免得灯光影响了莉迪娅的睡眠。然后他走到桌旁往烟斗里装满烟丝,将烟斗点燃。他将厚重的窗帘拉开,然后坐下来向外看着庭院。除了一扇窗户还亮着灯外,外面是一片漆黑,显出了某种不祥之兆。他想,那间亮着灯光的房间内是否有人生病了,或者只是有人像他一样无法入眠,困惑于生活的不解之谜。或许是某个男人带回了一个女人,他们在激情过后,正满足地倒卧在彼此的怀抱中。查利抽了一口烟,他感到有些无聊和乏味。他就这样胡乱地猜想着。最后,他回到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