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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麦克亚当

布雷登船长为人温厚和蔼。当瓜拉·索洛尔的博物馆馆长安格斯·蒙诺告诉他,已建议自己的新助手尼尔·麦克亚当在到达新加坡后入住范·戴克酒店,并拜托船长,在那孩子待在那里的几天里盯着他点儿,别让他惹出麻烦时,船长回答说,他一定会尽力而为。布雷登是“苏尔坦·艾哈迈德”号的船长,他在新加坡时,总是住在范·戴克酒店。他有个日本老婆,并且一直在那酒店保有一个房间。那就是他的家。当他从婆罗洲沿岸为期两周的航行中归来后,酒店的荷兰经理告诉他,尼尔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天了。那男孩坐在酒店那满是灰尘的小花园里阅读过期的《海峡时报》。布雷登船长先是看了他一眼,随即便迎上前去。

“你就是麦克亚当,对吧?”

尼尔站起身来,脸一直红到耳根,并害羞地答道:“是的,我就是。”

“我是布雷登,‘苏尔坦·艾哈迈德’号的船长。下周二,你将同我一起出海。蒙诺委托我照顾你。想不想来点儿司腾佳?我猜你现在应该明白这是什么了。”

“非常感谢你,不过我并不喝酒。”

他的发音带着明显的苏格兰口音。

“我不责怪你。在这个国家里,酗酒这事毁了很多挺不错的人。”

他叫来中国男童,为自己点了两杯威士忌,外加一份小苏打。

“你来这两天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

“四处瞎逛。”

“新加坡并没有什么好逛的地方。”

“我倒还发现了好几处好玩的地儿。”

当然,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逛博物馆。他没有见过的东西确实不多,但一想到这里是那些野兽及鸟类,那些爬行动物、蛾类、蝴蝶及昆虫的故乡,他便感到非常兴奋。瓜拉·索洛尔是婆罗洲的首府,由于未来的三年里,这里的生物将与他息息相关,于是,麦克亚当在博物馆里仔细地观察了这些生物。而在室外,在大街上时,一切都让人觉得很兴奋,要不是他是个严肃而稳重的年轻人,他一定会高兴地大叫起来。他总是一直走到双腿酸痛了才肯停下来。他站在繁忙的街角,在三轮车留下的长长的辙印间徘徊。他站在一条运河的桥上,看着河上那些紧紧靠在一起的小船,就像是挤在铁罐里的一只只沙丁鱼。他看到维多利亚路的中国商店里陈列着许许多多奇怪的商品。胖胖的、生气勃勃的孟买商人站在他们的商店门口,想向他兜售丝绸及金银箔珠宝。他看着那些面色凝重、孤独凄凉的塔米尔人,他们迈着不祥却又优雅的脚步在街上走着;还有那些满脸胡须的阿拉伯人,他们戴着白色的无檐便帽,让人忍不住在心里对他们表示轻蔑。火辣辣的阳光照耀着眼前的各处场景。他感到有些困惑。他觉得,自己还需花很多年时间才能明白这多彩而冗余的世界。

那晚晚餐后,布雷登船长问他想不想到镇子周围去走走。

“既然来到这里,你也应该多看看这里的生活。”他说。

他们上了一辆三轮车,开始往唐人街进发。在出海期间从不喝酒的船长那天算是为自己做足了补偿。他感觉很舒服。三轮车最后驶入一条小巷,在一所房子前停了下来;于是两人下车来,开始敲击那门。门开了,随后,他们穿过一个过道,来到一个堆满了长凳的大房间,房间里还铺满了红色的毛绒地毯。里面坐着很多女人——法国女人、意大利女人和美国女人。一台机械式钢琴发出了一阵略有些刺耳的音乐声,有几对男女在随着这音乐起舞。布雷登船长点了一些酒。有两三个女人似乎在等着他的邀请,向他抛来一阵阵媚眼。

“年轻人,这里有你喜欢的人吗?”船长有些开玩笑地问道。

“你是说想要同她睡觉的人吗?没有。”

“你知道,你即将要去的地方可没有白人女孩。”

“哦,那倒也不错。”

“你是想去看看当地的吗?”

“我倒不介意。”

船长付了酒钱,于是他们开始继续往前走,来到了另一间房屋门前。这里都是些中国女孩,她们生得娇小玲珑,手脚都小得像花一样,身上也穿着满是花朵的丝绸衣服。然而她们那化过妆的脸却像是戴着面具。她们总是用自己的黑眼睛嘲弄般地看着陌生人。她们很奇怪地给人一种非人类的感觉。

“我带你来这里,因为我觉得你应该见见这种地方,”说这话时,布雷登船长的神态就像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那般,“但仅仅看看就好了。出于某些原因,她们跟我们很不一样。有些类似的中国小酒馆根本不让白人进去。原因是,他们觉得我们身上有臭味。这真好笑,不是吗?他们说,我们闻起来就像是死尸。”

“我们吗?”

“我比较喜欢日本女人,”船长说,“她们很不错。你知道,我的妻子就是个日本人。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有日本女孩的地方。”

他们的三轮车还在外面等着,于是,他们又上了车。在布雷登船长给出一个指示后,蹬车的男孩便载着他们往前行了。他们由一个胖胖的中年日本女人领进了一间屋子——在他们进门时,那日本女人朝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将他们带到一个干净而整洁的房间,那里的地板上只是铺着一些垫子;他们席地而坐,不久,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端着一只托盘走进屋来——托盘上放着两杯淡茶。在有些害羞地向他们鞠躬之后,她将茶水一一递给了他们。船长同那中年女人说了几句,她于是望着尼尔,咯咯笑了起来。她对刚刚出门那女孩说了些什么,很快,又有四个女孩来到他们的房间里。她们穿着和服,很是甜美,有光泽的黑发梳理得颇有艺术气息;她们长得矮小而丰满,有圆圆的脸蛋和含笑的眼睛。她们在进门时会对着客人深深鞠躬,会礼貌地小声问候客人。她们说起话来就像是鸟儿的鸣啼。随后,她们在两人身旁跪下,两两围在一位客人身旁,愉悦地与他们调情。很快,布雷登船长的手便绕到了两位年轻女孩纤细的腰间。他们一直说笑个不停,似乎玩得非常开心。在尼尔看来,船长身边的两个女孩似乎在嘲笑他,因为她们总是用那闪亮的眼睛恶作剧般地盯着他,他不禁羞红了脸。而另外两个女孩则微笑着搂抱着他,一边用日语跟他讲话,就好像他能听懂她们所讲的每一句话。看到她们开心又坦诚的样子,他笑了。她们一直保持着注意力。她们给他递来喝茶的茶碗让他喝茶,随后又将其移走,省却他的许多麻烦。她们为他点燃香烟,一个女孩用她那小巧而娇嫩的手为他捻去烟灰,以免那烟灰掉到他衣服上。她们轻抚着他那光滑的脸,好奇地看着他那双大大的、年轻人的手。她们就像是小猫般爱玩。

过了一会儿,船长问道:“你比较喜欢哪一个呢?做出选择了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等你定下来,然后,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哦,我一个也不想要。我要回去睡觉。”

“为什么?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不,我只是不喜欢而已。不过我不会妨碍你的。我可以自己回酒店。”

“哦,如果你不想这样,那我也跟你一起回去。我不过是想表现得友善些罢了。”

船长于是对中年妇女说了几句话,而听到这些话的女孩子都突然惊奇地望着尼尔。中年妇女做出了回答,随后,船长耸了耸肩。接着,一个女孩说了一句什么,她们便一起笑了起来。

“她说什么?”尼尔问道。

“她在拿你开玩笑。”船长笑着回答说。

但他却很好奇地看着尼尔。接着,刚刚引得众人发笑的那女孩直接对着尼尔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懂那女孩的话,但她眼里的嘲弄让他羞红了脸,同时也皱起眉来。他不喜欢别人拿他开玩笑。接着,那女孩大笑起来,伸出双臂抱住尼尔的脖子,并轻轻地亲吻他。

“跟我来,我们走吧。”船长说。

在他们下了三轮车,往酒店内堂走去时,尼尔问船长道:

“那女孩说了什么,让大家都笑了?”

“她说你还是处男。”

“我不觉得那有什么好笑的。”尼尔说,带着他那语速甚慢的苏格兰口音。

“这是真的吗?”

“我看的确是如此。”

“你多大了?”

“二十二岁。”

“那你这是在等什么?”

“等到结婚的那一刻。”

船长沉默了下来。走到楼梯顶上时,他伸出自己的手。他在向这孩子道晚安时,眼里闪耀着异样的光彩,然而尼尔看着他的眼神却是平静坦率的,似乎并没有受到烦扰。

三天后,他们开始启程。尼尔是船上唯一的白人乘客。当船长很忙时,他就自己读书。他在重读华莱士的《马来群岛》。他在孩童时代便读过这书,然而现在,它对他却有了一番新的吸引力。而当船长有空的时候,他们便一起玩纸牌,或是坐在甲板上的长椅里一边抽烟,一边聊天。尼尔的父亲是个乡村医生,自他有记忆以来,便对博物学充满了兴趣。中学毕业后,他去了爱丁堡大学,并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理科学士。他原本想要寻求一个生物学主教的职位,但却偶然间在《自然》杂志上看到了瓜拉·索洛尔博物馆招聘馆长助理的广告。那里的博物馆馆长安格斯·蒙诺在爱丁堡时认识了尼尔的叔叔——一个格拉斯哥商人,他叔叔便给他写信,问是否能给这年轻人一个机会。尼尔对昆虫学有着特别的兴趣,并被训练成为一名动物标本剥制者,而这正是招聘广告中所要求的。叔叔还附上了尼尔以前的老师们所开具的一些证明,另外还补充道,尼尔在大学期间还曾是校足球队的成员之一。几周后,馆长寄来电报,表示愿意聘用尼尔;两周后,尼尔也就起身了。

“蒙诺先生这人怎么样?”尼尔问道。

“是个很好的家伙。所有人都喜欢他。”

“我在科学杂志上看过他的论文。最近一期的《宜必思》杂志上有他的一篇文章。”

“我完全不清楚这些。不过我知道他有个俄国老婆,人们似乎不大喜欢她。”

“我在新加坡时收到过他的来信,说他们会先让我实习一段时间,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现在,他们开始沿河而上。河口上零星地散布着一些渔民的村庄,岸上长着尼帕棕榈,以及扭曲的红树属植物,在这片视野之外,还有茂密而葱翠的原始森林。远处蓝天下那黑影,是一座山峰大致的轮廓。尼尔的心因眼前的一切景象而激烈地跳动,他非常激动,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美景——他早就在期待着这片神秘的土地。他没想到这里的天空会这样蓝。地平线上有一些小块的白云,就像是因无风而不能航行的帆船,就那么静静地在那里享受阳光的照耀。在那耀眼的光下,森林里的绿树似乎也在熠熠生彩。河岸边,到处都有马来人那用茅草做屋顶的小屋,它们舒服地依偎在果树下。很多当地人就住在山坡中凿出的洞里,这些山洞沿河一行行地排列着。尼尔并没有被困住的感觉,也不觉得忧郁——因为早上的阳光就很光辉灿烂,他只感到开阔与自由。这个国家热情洋溢地欢迎了他。他明白,他在这里的日子一定会很快活。布雷登船长站在桥上,很友善地看了一眼站在桥下的这孩子。在这四天的旅行中,他已经喜欢上了这孩子。事实上,他不喝酒,并且在你讲完一个笑话后,他可能还是一副严肃的样子,但他的严肃里也有非常吸引人的地方。对他而言,一切都是那么有趣,一切都是那么重要——当然,那也是他会认为你的笑话不够有趣的原因。但尽管他并不太懂你的笑话,他仍会微笑,因为他明白,你可能在期待着他的回应。他笑,是因为生活是那样的美好。他非常有礼貌。每让你递什么东西给他时,他总不忘加上“请”,最后也不忘道声“谢谢”。他长得也非常英俊——没有人可以否认这点。尼尔凭栏而立,光着头,看着眼前缓缓流动的河水。他的个子很高,有六英尺二英寸的样子,四肢长而松散,肩很宽,而髋部却很窄;他身上有种迷人的放荡不羁之色,让人觉得他可能随时会犯下什么非法之事。他长着一头棕色的鬈发,并且那头发还有独特的光泽,当阳光照于其上时,它便会像金子般闪闪发光。他的眼睛又大又蓝,流露着愉悦的好情绪。人们都认为,他有着非常愉悦的性情。他的鼻子不长,鼻尖也并不尖,嘴很大,下巴长得一副很是决然的样子,脸极宽。然而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还是他的皮肤:他的皮肤白皙光滑,两边脸颊上都有可爱的红晕。即使以女人的标准来看,这也是非常漂亮的皮肤。每天早上,布雷登船长都会给他开同样的玩笑。

“我说,小伙子,你今天剃须了吗?”

这时,尼尔便会用手拂过他的下巴,回答道:

“没有,你认为我有必要剃须吗?”

船长总会因此被逗乐。

“你怎么还需要?你的脸就像是婴儿的臀部那样光滑。”

而尼尔却总是会脸红到耳根。

“我一个星期剃一次须。”他会回击道。

但人们喜欢他,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外表。还有他的率直、他的坦诚以及他面对这世界时的那份勃勃生气;他的热心,还有他处理事情时那郑重的方式,以及对所有迎面而来的问题进行辩论的意向,他身上有一种奇怪而又简单的东西,总能给人很奇怪的感觉。船长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我猜,会不会是因为他从未有过女人。”他对自己说,“真有趣。他的面貌生得如此姣好,我还以为女孩们绝不会放过他。”

然而“苏尔坦·艾哈迈德”号已经到了临近瓜拉·索洛尔的拐角处,此刻船长的思绪终于被自己的工作所打断。他下到了轮机舱里。“苏尔坦·艾哈迈德”号已将前进速度减半。在河的左岸,瓜拉·索洛尔已出现在乘客们眼前。这是座整洁的白色小镇,右边的山上是小镇的堡垒,还有苏丹的宫殿。一阵微风袭来,位于一幢高大建筑顶上的苏丹国旗开始无畏地迎风飘扬。他们在中游抛下锚。一名医生与一位警官乘着政府的汽艇登上船来,旁边还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穿着白色套装的人。船长站在跳板前端,并同他们握了手。接着,船长转而望着自己身后的人。

“好吧,我已经把你这位有前途的年轻人安然无恙地送达目的地了。”然后又看了一眼尼尔,“这就是蒙诺。”

那个高高瘦瘦的人于是伸出手来,仔细地打量了尼尔一番。尼尔羞红了脸,随即又笑了。他有着一口漂亮的牙齿。

“你好,先生。”

蒙诺的唇边并没有笑意,然而他那灰色的眼睛里却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他的脸颊深陷,有一个长长的鹰钩鼻,还有两片苍白的嘴唇。他已被这里的阳光晒得很黑。他看起来一脸的疲惫,然而神情却非常慈祥,于是,尼尔立即便对他有了信心。船长又将他介绍给那医生和警察,并建议大家一起去喝点儿酒。当他们坐定下来,男童也拿来了他们的啤酒之后,蒙诺取下了自己的遮阳帽。尼尔看到,他那头短短的褐色头发已在变灰。蒙诺今年四十岁,很安静,总是沉着而又自信,他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气息,这将他明显地区别于那轻松愉快的小个头医生以及那笨重狂妄的警官。

“麦克亚当不喝酒。”在男侍童倒出四杯啤酒时,船长说道。

“这很好,”蒙诺说,“我希望你没有引诱他走上邪恶的道路。”

“在新加坡时,我可是有试过,”船长闪烁着他那大眼睛回答说,“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喝完他的酒后,蒙诺转向尼尔:

“好了,我们上岸去,好吗?”

蒙诺的男童给尼尔拿着他的行李,于是两人一起走上了一块舢板。他们上岸了。

“你是想直接回我们住的地方,还是想先四处逛逛?在午餐前,我们还有好几个小时。”

“我们可以去博物馆吗?”尼尔回应说。

蒙诺的眼里流露出慈祥的笑意。他很高兴。尼尔很害羞,而蒙诺也不是天性健谈之人,于是他们便一直默默地走着。河岸边有许多当地人的小房子,马来人就在里面过着他们那古老的生活。他们很忙,但不慌乱,你能从他们的行动中感受到他们的幸福与平常心。这里的生活韵律的范式便是生、死、爱以及人们日常的普通事务。他们会去集市,会去有着拱廊市场的狭窄小街,那些地方聚满了中国人,他们在那里工作、进餐,以他们的方式大声谈话,不屈不挠地对抗着永生。

“这里同新加坡比可能差多了,”蒙诺说,“但我一直觉得这里风景如画。”

他说话时仍带着口音,不过却比尼尔的好多了——听到他的苏格兰口音,反倒让尼尔放松了许多。他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英国人的英语也会受到影响。

这博物馆是座漂亮的石式建筑,他们一踏进博物馆大门,蒙诺便本能地挺直了腰板。门口的服务生给蒙诺敬礼,蒙诺便用马来语给他说了几句话,很明显是在向他介绍尼尔,因为服务生立即便冲着尼尔微笑,并且敬了礼。同外面的高温相比,博物馆内显得很凉快;比之街上耀眼的阳光,馆内的灯光也非常宜人。

“我想你恐怕会失望了。”蒙诺说,“我们所需要的东西,还一半都没有收集到,然而现在,我们却遭遇了资金短缺的问题。我们只能尽力而为。所以,还请你多包涵。”

尼尔踏入这馆中,就像是游泳选手自信地跳入了夏日的海水里。那些标本都有序地排列着。蒙诺想在给人们带来乐趣的同时,也给大家带来一些教益,因此,博物馆中鸟类、兽类和爬行动物的排列顺序都与他们在自然环境中的状况相似,以便给参观者们留下关于生命的鲜活形象。尼尔忘记了自己的羞怯,拿出孩童般的热情来与蒙诺尽情地讨论。他一直不停地问问题。他非常兴奋。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等到蒙诺想起看一下手表时,不禁为这飞逝的时间而感到惊异。他们登上一辆三轮车,开始往住处驶去。

蒙诺把这年轻人领入了客厅。一个女人正躺在沙发上读书,看到他们进门后,她才缓缓站起身来。

“这是我的妻子。达里娅,很抱歉,我们可能回来太晚了。”

“这有什么关系?”她笑着回答道,“还有什么东西能比时间更不重要呢?”

她朝尼尔伸出了她那极大的手,并且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好久——不过她的眼神一直是友善的。

“我猜你已经带他去过博物馆了。”

她今年三十五岁,中等个子,那颜色均匀的棕色的脸及蓝蓝的眼睛都显得很是苍白。她的头发比较凌乱,从中间分开,并在她的颈项处绾了一个结,有点像蛾的特征,并且那苍白的褐色显得很奇特。她的脸很宽,颧骨很高,鼻子也很有肉感。她不是个漂亮女人,但她那缓慢的举手投足间却显示出某种优雅,态度上也有一种漫不经心,恐怕只有极其迟钝的人才会看不出她的吸引力。她穿着一袭棉质的绿色连衣裙。她的英语讲得很流利,然而却略微带点儿口音。

一阵寒暄过后,他们开始坐下用午餐。尼尔又变得害羞起来,然而达里娅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她自如地谈笑着。她问他关于旅途中的事,以及他对新加坡的印象。她为他描述了他即将遇到的一些人。那天下午,蒙诺将带他去见地方长官,在那之后,他们会去俱乐部。他将在那里与所有人见面。

“你一定会很受欢迎的。”说着,她那苍白的蓝眼睛专注地看着他。不像尼尔那样单纯的男人可能就会留意到,她看上了自己的身形和青春活力,还有光亮的鬈发以及可爱的皮肤。“大家不是很喜欢我们。”

“哦,达里娅,你真是在胡说。你太敏感了。他们是英国人,就这样。”

“他们认为安格斯成为科学家是件很有趣的事,也认为作为俄国人的我很粗俗。不过我不在乎这些。他们都是些蠢货。他们是最普通、最狭隘、最因循守旧的人,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完全是我的不幸。”

“不要让麦克亚当一到这儿就感到不安。他会觉得他们友善而好客的。”

“你的教名是什么?”

“尼尔。”

“那我就这样叫你吧。而你必须叫我达里娅——我讨厌别人叫我蒙诺太太,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牧师太太。”

尼尔脸红了。蒙诺太太这么快就让他同自己如此亲近,他为此感到很尴尬。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有的人却还不错。”

“他们很能胜任自己的工作,这也是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蒙诺说。

“他们会去射击。他们会玩足球、网球及板球。我和他们相处得很融洽。但女人们却让人难以忍受。她们好妒忌,总是怀着恶意,又很懒。她们一点儿谈资也没有。如果你向她们介绍什么知识性的东西,她们会轻视你,就好像你是个粗野的人一样。她们能谈些什么?她们对一切事物都不感兴趣。如果你谈到人的身体,她们会认为你讲话很不得体;如果你谈到人的灵魂,他们会认为你是个假正经。”

“你不必太在意我太太说的话,”蒙诺以他那温和而宽容的方式笑着解释说,“东方就是这样,人们不会很聪明,也不会很愚蠢,但却和蔼又友善。很多人都是这样。”

“我不要求人们和蔼又友善。我希望他们充满生气与激情。我希望他们对人类感兴趣。我认为他们将精神看得比杜松子酒和咖喱午餐重要。我希望他们能懂得文学和艺术的价值。”她补充说道。她突然问尼尔:“你有灵魂吗?”

“哦,我不知道。我并不太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会在我问你问题时脸红?你为什么要为你的灵魂感到羞耻?这就是对你而言重要的东西。告诉我吧。我对你有兴趣,我想知道这一切。”

要以这样的方式来面对一个完全的陌生人,这让尼尔感到非常尴尬。他以前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然而他又是个很严肃的年轻人,当有人向他提出直白的问题时,他总会尽力去回答他们。他感到尴尬,是因为蒙诺还在这里。

“我不知道你谈到灵魂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是在说造物主分别地制造出的无形实体或精神实体与人类肉体的暂时结合,那么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在我看来,只要稍微有点儿冷静观察的人,都无法认同如此激进的对于人类个性的二元观点。另一方面,如果你所指的灵魂是指精神元素的汇集,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个体的个性,那么,我当然是有的。”

“你真可爱,还长得很英俊,”她笑着回应道,“不,我的意思是心的渴望以及肉体的欲望,以及我们自身的无穷力量。告诉我,你在来的路上都读了什么书,或者,仅仅是在船上玩甲板网球?”

尼尔为她这一回答的矛盾性吃了一惊。要不是她眼里流露出的好情绪以及自然的态度,尼尔很可能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看着这年轻人此刻的迷惑,蒙诺默默地笑了。他笑起时,鼻翼到嘴角间的那条线深深地陷了下去。

“我读了许多康拉德的书。”

“是为了娱乐或是提升自己的思想?”

“两者皆有。我非常崇拜他。”

达里娅伸出双臂,做出一个极为反对的姿势。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她叫道,“你们英国人怎么可以让自己陷入语言江湖骗子的境地呢?他就像他的国人那般浅薄。那些语言,那些句子,那些华丽的修辞,那些虚饰的深刻:当你穿过所有这些虚饰到达思想本身,除了一些琐碎的寻常事之外,你还发现了什么?他就像是个穿上了浪漫服装的二流演员,高声朗诵着维克多·雨果的戏剧。如果只看五分钟,你会说他很有英雄气概,然而接下来,你的整个灵魂都对此感到厌恶,你大叫,不,这是弄虚作假,弄虚作假,弄虚作假。”

她充满激情地说完了这话——尼尔还从未见过有人在谈到艺术和文学时表现过这样的激情。她那平日里苍白无色的脸颊此时变得绯红,而那暗淡的眼睛里也发出了光芒。

“没有人能像康拉德那么善于营造气氛,”尼尔说,“我在读他的文字时,几乎能闻到、能看见,也能感觉到这东方的一切。”

“胡说八道。对于东方,你都知道些什么?所有人都可以告诉你,他犯下了最荒唐的错误。不信你问安格斯。”

“他当然不会总是正确的,”蒙诺慎重地说道,感觉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样子,“他所描述的婆罗洲并不是我们所熟知的婆罗洲。他只是在一艘商船的甲板上看见了它,即使这样,他也并不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我不认为小说非得要受到事实的束缚。我觉得,能创造出一个黑暗、险恶、浪漫而又充满英雄气概的国家,一个灵魂的国度,也是个不小的成就。”

“我可怜的安格斯,你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接着,她又转向尼尔,“你应该读读屠格列夫,你应该读读托尔斯泰,你应该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

尼尔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达里娅·蒙诺了。她跳过了初始的相识阶段,将尼尔当作一个认识很久的亲密朋友来对待。这让尼尔感到困惑不已。这看起来很是鲁莽。他遇到生人时,直觉总是告诉他,一定要小心谨慎。他的脾气很好,然而却不喜欢在尚未搞清楚状况前便与人走得太近。除非有了正当理由,否则,他通常不会轻易将自己的信任赋予别人。但在达里娅面前,人们往往不能自主,她会强迫你信任她。她会直言不讳地讲出自己的感受与想法——而大部分人对此都是讳莫如深。她一点儿也不像他从前认识的那些人,不像他们那样讲话,也不像他们那样行事。她并不介意自己所讲的话是否合适。她会讲到人类的一些自然本性,说得尼尔禁不住一阵脸红。人们会因她的嘲弄而感到兴奋。

“哦,你可真是个道学先生!这里面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我想要洗个澡,我为什么就不能说出来呢?而如果我认为你也需要洗个澡,我为什么就不该告诉你呢?”

“从理论上来讲,我认为你是对的。”尼尔回应道。他永远都是那么明智,那么通情达理。

她让他讲讲自己父母的事,讲讲他的弟兄们,讲讲他在学校里的生活。她也给他讲了关于自己的故事。她的父亲是个将军,在战争中遇害,而她的母亲则是个公主。在布尔什维克掌权时,他们住在东部的俄罗斯,然后,他们逃至横滨。在那里,他们靠变卖昔日的珠宝首饰等物品艰难度日,也是在这里,她嫁给了另一个去国离乡的人。他们的婚姻生活很不幸,两人在两年后离了婚。她的母亲不幸去世,于是,身无分文的她不得不努力地去自谋生计。她受雇于美国的一个救援组织。她在一所教会学校教书,也为一家医院工作。这些故事听得尼尔热血沸腾,而当她讲到有男人想要占她便宜时,尼尔又觉异常尴尬。她毫无保留地为尼尔讲述着这些故事。

“禽兽。”他说。

“哦,所有的男人都是那样的。”她回答说,同时还耸了耸肩。她告诉他,有一次,她甚至掏出左轮手枪自卫。

“我发誓,如果那人敢再往前一步,我一定会杀了他,如果他真敢那样,我一定会像杀死一条狗那样杀掉他。”

“天哪!”尼尔叫道。

她也正是在横滨遇到了安格斯。那时,他正在日本度假。他的正直、他那十分明显的正派得体以及温柔体贴深深地打动了她。他不是商人,他是个科学家,而科学几乎就是艺术的同胞兄弟。他给了她平静与安全感,并且她也厌倦了日本,而婆罗洲则是个神秘之地。现在,他们已经结婚五年了。

她向尼尔推荐了许多俄国小说家。她给了他《父与子》、《安娜·卡列尼娜》以及《卡拉马佐夫兄弟》。

“这是俄国文学中的三座巅峰。读读它们吧。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

像许多俄国人一样,她说得就好像除了俄国文学,世界上的其他文学统统都微不足道似的,似乎一些小说和故事,一些无关紧要的诗歌及几部戏剧就能使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一样。然而尼尔却被吸引住了,不禁为眼前的一切所倾倒。

“尼尔,你自己就像极了阿廖沙,”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极为温柔的眼神看着他,“一个有着爱尔兰人那种特有的沉默的阿廖沙,多疑而又审慎,绝不让自己的灵魂,让自己的精神之美流露出来。”

“我一点儿也不像阿廖沙。”他有些难为情地回答说。

“你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什么。你完全不清楚你自己。你为什么成为博物学家?是为了钱吗?如果你在格拉斯哥帮你的叔叔做事,你完全可以挣得更多的钱。我感觉到你身上有一种奇怪的、超越尘世的东西。我可以像佐西玛神父对迪米特里那样,拜倒在你的脚下。”

“请不要这样。”他笑着回应道,同时也羞红了脸。

然而在读过那些小说后,尼尔感觉达里娅不再那么陌生了。小说里都是她成长的环境,他也逐渐意识到,虽然达里娅与他在苏格兰认识的那些女人很不一样——他的母亲、他的叔叔在格拉斯哥的女儿们,然而她那样的个性在这些俄国小说里却极为常见。他终于不再对她熬夜到很晚,喝很多茶,几乎整天躺在沙发上阅读并且不停地抽烟这些事感到奇怪了。她可以连着很多天里什么事也不做,却不觉得无聊。倦怠与激情在她身上很好地融为了一体。她常常说(当然总不忘耸肩),她只是很偶然地成为了东方人与欧洲人的结合体。她身上有一种如猫般的优雅,确切地表明了她就是个东方人。她的外表看起来很不整洁,他们的起居室里堆满了香烟头、旧报纸和空的罐头盒,但这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妨碍到她。然而她认为自己有点儿像安娜·卡列尼娜,他便将对安娜的同情转移到达里娅身上。他理解她的自负。她鄙视社会上的普通女人是很正常的事——他正在逐渐熟悉的那些人,她们是很平庸的人;然而达里娅的思维却比她们快很多,她有着更为宽泛的文化背景,尤其是,她身上有一种让人感到战栗的敏感,能让其他那些女人显得格外地黯淡无光。当然,她从不会刻意去取悦那些女人。虽说她总是穿着纱笼和马来的传统服饰在家里晃荡,但每当她和安格斯外出就餐时,她总会穿得极为华丽,有时甚至都有些不合时宜。她喜欢显露自己丰满的乳房以及漂亮的背部。她会精心地为自己的脸颊和眼睛做一番修饰,就像即将要登台演出的女演员一样。她的出现往往会引来一些逗趣或是愤慨的扫视,这让尼尔感到很生气,他不禁要为她将自己弄成那样而感到同情。当然,她看起来非常高贵,但那些不了解她的人可能会认为这个女人不值得尊敬。有一些关于她的事情,尼尔觉得永远也无法忘怀。她的胃口极好,吃得比尼尔和安格斯加起来还要多,这让尼尔很是生气。他也极不习惯她在谈论性事时的那份直率。她认为,尼尔在家乡及爱丁堡与许多女人有风流韵事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强迫他讲出那些刺激性经历的细节。而他身上那份爱尔兰人的狡猾使他成功地避开了她的追问,他以自己特有的谨慎躲过了她的猛攻。而达里娅则总是嘲笑他的缄默。

有时,她会让他感到震惊。他已经习惯了她对自己外貌的欣赏,当她告诉他,他英俊得就像是北欧神话中那些神的时候,他也能做到不动声色。奉承不住地倾泻而来,就像是不断地浇注到鸭子背上的水。但他很不喜欢她用她那大而柔软的手掌及爱抚的手指来抚弄他的鬈发,或是看她微笑着抚摸他那光滑的脸。他不能容忍别人随便碰他。一天,她想要喝点儿奎宁水,便自己动手往桌上的一个杯子里倒水。

“那是我的杯子,”他很快反应道,“我用它来喝过水。”

“我也讨厌用别人的杯子喝水。”

她对待香烟的态度也非常有趣。一次——那时他还没到那里多久,他刚点上一只烟,达里娅便走过来,对他说:

“我想要这只烟。”

她将那烟从他嘴里夺走,抽了起来。在抽了两三口之后,她说她不想要了,并将烟给了尼尔。她碰过的那烟头上,还留着她的红唇印,尼尔完全不想再接着抽那只烟了。但他想,如果自己直接扔掉,达里娅可能会觉得他很不礼貌。这让他觉得很恶心。她常常会问他要烟抽,而等他递给她后,她总会说:

“哦,帮我点燃一下,好吗?”

待他点燃后再递给她时,她总会张大嘴,以便让他直接把烟放她嘴里。在点燃这烟时,难免会把烟头弄湿。他常想,她如何能忍受去抽在他嘴里放过的烟。这些事虽然令人嫌恶,但尼尔也已熟悉这一切了。他确信,蒙诺先生也不会喜欢这点。甚至在俱乐部时,她也这样做过那么一两次。尼尔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恐怕在发紫。他真希望达里娅没有这些令人嫌恶的习惯,然而他想,这可能因为她是俄国人的缘故,并且,有一点是大家都无法否认的:她确实是个有趣的伙伴。她的谈话总能让人感到兴奋,打个比方,就像是香槟酒——尼尔曾尝过一次这酒,并认为是种极糟糕的东西。她的谈话总是无所不包。然而她的谈话却有异于男人们:同男人们讲话时,你通常能猜到他们接下来会讲些什么,但你几乎完全无法猜到达里娅接下来会谈些什么。她还有着惊人的直觉。她能给你灵感。她能开阔你的思维,激活你的想象力。同她谈话时,尼尔总是一反常态,浑身都充满了活力;就像是行走在山峰的顶端,精神任意驰骋着,完全没有边界。每当他停下来思索他与她的思绪一起进行了怎样的高空遨游,他总会感到某种满足。这样的谈话总能为感官带来许多乐趣。从很多方面来讲,她都是尼尔所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此外,她还是安格斯·蒙诺的妻子。

尼尔对达里娅会有所保留,但对蒙诺先生却没有;与蒙诺相比,达里娅在尼尔眼中便不那么卓越了:他非常崇拜她的丈夫。与蒙诺一起时,他完全无需隐藏什么,他也从未如此崇拜过一个人。蒙诺先生理智、沉稳、宽容。尼尔希望自己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人。他很少讲话,但一旦开口,必然会有好见地。他是个智者。他的幽默不动声色,然而尼尔却总能会其意。这让俱乐部里那些引人大笑的幽默失去了意义。他和善又有耐性。他有高尚的品质,因此,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但他却并不高傲,也没有不苟言笑。他很诚实,是个完全值得信赖的人。然而除了他的为人以外,尼尔更崇拜作为科学家的他。他有极为丰富的想象力。他做事很仔细,也很认真。尽管他的兴趣是在研究上,他仍然负责尽职地履行着博物馆的日常事务。他这时对竹节虫尤其感兴趣,并打算写一篇关于它们的单性生殖能力的论文。他的实验出了一些意外,这给尼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天,一只被俘的长臂猿挣脱了自己的链锁,吃光了所有的竹节虫幼虫,整个地破坏了蒙诺的实验。尼尔知道后,差点儿就哭了出来。然而安格斯·蒙诺却将那长臂猿抱入自己怀中,微笑着安抚它。

“金刚,金刚,”他援引伊萨克·牛顿爵士的话,“你不知道你究竟造成了多大的破坏。”

同时,他也在研究拟态伪装,并向尼尔灌输他对那些有争议的东西的强烈兴趣。他们总是没完没了地讨论这些问题。尼尔为馆长的博学感到震惊:他的学识完全就是百科全书式的,即使是这样,他还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然而当蒙诺谈到深入这国家去收集标本时,他的激情几乎是带有传染性的。这真是完美的生活,充满了困苦与艰难,常常很匮乏,有时还极危险。但报偿也是丰厚的:发现一个新的品种,甚至是新的物种时所带来的兴奋,考察地优美的风景以及对自然的亲密观察,尤其是摆脱了一切束缚的那种自由——这也是尼尔沉醉于这份工作的主要原因。因为自己的研究工作,蒙诺常常不得不离家而去,并且往往一去就是几个星期,而达里娅总是拒绝陪他前去。对于丛林,她有一种无缘由的恐惧。她非常害怕野兽、蛇以及有毒的昆虫。尽管蒙诺总是反复告诉她,只要人们不去挑逗它们,那些动物是不会伤害人类的,但她仍是克服不了她那出于本能的恐惧。他并不想离开她。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当地那些人,他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她的生活一定会无聊得让人难以忍受。然而苏丹国王对博物学很感兴趣,迫切地希望这博物馆里能有这个国家所有的动物群。尼尔将同蒙诺一起去进行一次远征考察,这样他便能学习该如何去工作,对于这一次的出行,他们已经讨论了好几个月。尼尔期待着这一刻早点儿到来,他还从未像这次一样,这么迫切地渴望过某事。

与此同时,他学会了马来语,还略知一些有益于未来旅程的方言。他玩网球和足球,并很快认识了这里所有的人。在足球场上,他抛开了自己对科学的专注以及对俄国小说的兴趣,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体育的乐趣中。他很强壮,反应很快,跑动也很积极。在这一切结束之后,同其他人一起去冲个澡,再喝上一杯放有柠檬片的奎宁水,顿觉生活是无比惬意。尼尔从未想过会一直同蒙诺夫妇住在一起。瓜拉·索洛尔有很多客栈,但通常的规矩是,人们不该在里面住上超过两星期的时间,而那些没有被安排住所的有公职的单身汉们常常一起去俱乐部,因此往往便聚在一起居住。但尼尔到达这里的时候,四处都没有空缺的房间。然而,一天晚上,在他来到这殖民地约四个月的样子,当他们打完网球后坐在一起休息时,两个男人——华林和琼森——告诉他,他们的一个室友回家了,如果尼尔愿意的话,他们很乐意他搬过去同他们一起住。他们是与他同龄的年轻人,都是足球队的成员,尼尔一直很喜欢他们。华林在海关署工作,而琼森则是警察。听到这个建议,尼尔高兴地跳了起来。他们告诉了他那房子的价格,随后,大家一起商定好了尼尔搬过去的日期——就在两周后。

这天,在用晚餐时,他将此事告知了蒙诺夫妇。

“真的很感谢你们让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这样麻烦你们,我感到很不安,也很惭愧,然而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待在这里了。”“但我们很喜欢你和我们待在一起。”达里娅说,“你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难道我可以无限期地待在这里吗?”

“为什么不可以?你的薪水那么低,为什么还要浪费在食宿上?同华林和琼森待在一起,你一定会觉得无聊又拘谨的。他们都是些蠢货。除了听唱片和踢球,他们脑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这倒是真的:免费的住宿确实很合宜。他因此省下了很大一笔钱。他本性节俭,从不会随意花不该花的钱,然而他也为自己感到自豪:他再也不用依靠别人生活了。达里娅默默地观察着他。

“安格斯和我现在已经习惯有你的存在了。我想我们一定会想念你的。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付给我们膳食费。多你一个人,我们也并没有多花费多少钱,但如果那样能让你觉得好过些的话,我可以算一下你的饮食花费,以后你就负责你那部分的费用。”

“有个陌生人在家里,一定是件很讨厌的事情。”他含糊其词地回答说。

“你搬过去住的话,一定会很痛苦的。天啊,他们吃的都是些肮脏的东西。”

在蒙诺家里,你可以吃到瓜拉·索洛尔最好的食物,这点倒是不争的事实。尼尔也不时地在外用餐,而即使是在地方长官的家里,也吃不到如此可口的饭菜。达里娅喜爱美食,并且总能将厨师培训到合格的标准。她做的俄国菜肴非常诱人。达里娅做的洋白菜汤完全值得特意走上五英里去品尝。然而蒙诺却什么也没有说。

“如果你留下来,我会感到很高兴。”此时,他终于开口了,“有你在这里,是件非常合宜的事。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可以即刻进行讨论。华林和琼森都是很好的人,但我敢说,要不了多久,你便会发现,可以跟他们一起谈论的东西非常有限。”

“哦,既然这样,我也很乐意留下来。天知道我有多么喜欢这里。我只是怕妨碍了你们的生活。”

第二日,天空下着倾盆大雨,不能再玩网球或足球了。然而快到六点的时候,尼尔还是穿上雨衣,去了俱乐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地方长官坐在那里阅读《半月评论》。他叫作特里维廉,并自称是诗人拜伦的朋友。他又高又胖,留着一头白白的短发,又大又红的脸像极了喜剧演员。他很喜欢参加业余戏剧演出,并尤其擅长扮演愤世嫉俗的公爵及诙谐的男管家。他是个单身汉,但人们都认为他很喜欢女孩们,他还喜欢在用餐前喝一点儿杜松子酒。他之所以得到这个职位,是因为他是苏丹国王的朋友。他是个马虎而又自满的人,非常喜欢讲话,不太喜欢工作,他只希望一切顺利,并且没有人给他惹麻烦。尽管人们认为他并不是很称职,但这一带的人都很喜欢他,因为他随和又好客,并且,他现在的样子,显然要比精力更充沛或做事更有效率的人更能为人们带来舒适的生活。看到尼尔进来,他冲他点了点头。

“年轻人,今天虫子们的表现还好吧?”

“先生,它们能感知这天气。”尼尔严肃地回答道。“你好。”

几分钟后,华林、琼森和另一个叫作毕索普的人一起走了进来。毕索普在行政部门就职。尼尔不玩桥牌,因此,毕索普直接向地方长官走了过去。

“先生,你愿意加入我们一起玩桥牌吗?”他问长官,“今天俱乐部没有其他人了。”

长官看了其他人一眼。

“好吧。等我看完这篇文章就来。你们先发牌吧。我再过五分钟就来。”

尼尔走到了三个人跟前。

“哦,我说,华林,非常感谢你们,但我不能搬到你们那里去住了。蒙诺夫妇让我一直跟他们住一起。”

华林于是咧嘴笑了。

“真想不到。”

“他们人真好,对吧?他们特别在意这个问题,因此我也没有办法拒绝。”

“我都告诉过你什么了?”毕索普说。

“不怪这孩子。”华林回应道。

他们说话的方式让尼尔感到有些不悦。他们似乎觉得这是件很好笑的事。尼尔突然脸红了。

“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叫道。

“哦,别装蒜了。”毕索普说,“我们很清楚达里娅。你并不是第一个被她捕获的英俊的年轻人,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毕索普话还没说完,尼尔紧握的拳头就像闪电般击了出去。尼尔击中了毕索普的脸,他因此重重地摔到地板上。琼森扑向尼尔,擒住了他,因为他的感情此时已失去了控制。

“放开我。”他叫道,“如果他不收回这话,我会杀了他。”

我们的长官被这阵骚乱惊扰了,他看向这边,并站起身来。他郑重其事地向几个年轻人走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到底在玩些什么?”

他们都吃了一惊——他们早已忘记长官的存在了。他可是他们的首领。琼斯于是松开了尼尔,毕索普也从地上爬了起来。长官皱了皱眉,很不客气地对尼尔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打了毕索普吗?”

“是的,先生。”

“为什么?”

“他讲了些下流的话,还牵涉一个女人的清白。”尼尔非常傲慢地回答道,并且依然是愤怒不止。

长官的双眼闪烁了一下,然而脸上仍旧是一脸严肃。

“哪个女人?”

“我拒绝回答。”尼尔说着,一边昂起头来,并挺直了腰板。

要不是我们的长官比他高两英寸,并且也比他强壮很多,那效果一定会更好。

“不要做那种可恶的小蠢货。”

“是达里娅·蒙诺。”琼斯说道。

“毕索普,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忘记刚才确切使用的词汇了。我是说,她与这里的许多年轻人都上过床,并且我想,她一定也没有放过和麦克亚当一起做那事的机会。”

“这确实是个非常无礼的说法。不过,你们也许可以相互道个歉,并握手言和。你们俩。”

“先生,我遭到了猛击。我的眼睛不久就会变得像撒旦的眼睛了。如果我因为讲了真话而道歉,那我才真是该死。”

“你已经不小了,应该明白,如果你坚持要说你讲的是事实,那将是一种更大的冒犯。至于你的眼睛,我知道有一种生牛排可以起到非常好的治疗效果。但我认为,你还是应该礼貌地向尼尔道歉,这事实上是一道命令。”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我们的长官也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

“先生,我为自己所说的话表示歉意。”毕索普闷闷不乐地说。

“麦克亚当,现在轮到你了。”

“先生,我很抱歉我刚才打了他。我也为此而道歉。”

“握手。”

两个年轻人很严肃地握了手。

“我不希望以后再出现这种事情。这对蒙诺很不好——我想,大家都是很喜欢蒙诺的。你们可以管住自己的嘴吗?”

他们点了点头。

“现在,你们走吧。麦克亚当,你留下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当房间里只剩下来他们两人后,我们的长官坐下来,并给自己点了根雪茄。他又递了一根给尼尔,不过尼尔只抽香烟。

“你真是个狂暴的年轻人。”长官笑着说,“我不喜欢我的职员在公共场合做出这样的事情。”

“蒙诺太太是我的好朋友。她给了我许多帮助。因此,我不愿听到关于她的坏话。”

“那么,如果你再在这里待久一点,恐怕就保不住自己的工作了。”

尼尔沉默了一会儿。又高又瘦的他就那么站在我们的长官面前,他那庄严而又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诚实。他挑战般地昂起了头。他激动的情绪使得他话语里的苏格兰口音更重了。

“我和蒙诺夫妇一起住了四个月,我以我的名誉担保,迄今为止,我从未见过任何与那禽兽所说相关的事。蒙诺太太对我从未有过过度亲密的举动。她从未以语言或行动暗示过我,她脑子里有其他什么不恰当的想法。她就像是我的母亲或是姐姐。”

我们的长官望着他,眼里充满了讽刺意味。

“很高兴你能这样讲。这是长久以来,我所听到的关于她的最好的评价。”

“先生,你的确相信我所说的话,对吧?”

“当然。或许你已经改造了她。”他大声叫起来,“服务生,给我拿杯杜松子酒来。”然后转而对尼尔说道,“那就好。现在你可以走了。但你给我听着,不准再打架了,否则你一定会被解雇的。”

尼尔走在回蒙诺夫妇家的路上时,雨已经停了,繁星在丝绒般的天空中闪闪发光。花园里,萤火虫在四处翩翩起舞。地面上浮起一阵暖香,让人感觉,一旦停下脚步,便能听见草木葱茏生长的声音。夜里的一朵白花散发出一阵迷人的香味。蒙诺正在走廊上打字,而达里娅则整个地躺在一张长椅里读书。她身后的光映照在她的头发上,就像是有个光环围绕着她。她放下手里的书,微笑着抬头看尼尔。她的笑容非常友善。

“尼尔,你到哪儿去了?”

“我刚去了俱乐部。”

“有人在那里吗?”

此时的场景非常舒适,也充满了安宁的气息,而达里娅的举止也平和而自信,因此,想要不被打动,反倒是挺难的。这里的两个人,各自被自己的思绪萦绕着,然而看起来却那样的团结,他们的亲密显得如此自然,因此,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过着非常美满而幸福的生活。尼尔完全不相信毕索普所讲的话,也并未把长官的暗示放在心上。那完全不可信。不管怎样,他知道他们对自己的怀疑纯粹是无中生有,因此,凭什么要去相信其余的部分又是真的?他们的思想都很肮脏,所有的那些人。因为他们都是些下流坯,所以便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他们一样坏。他的指关节到现在还有点儿疼,但他为自己打了毕索普而感到高兴。他希望能知道这些下流故事的始作俑者。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拧了拧脖子。

不过现在,蒙诺定好了他们出去考察的日期,因此他们总有很多需要讨论的东西,而一向小心谨慎的他也开始在做准备,以防在最后时候遗漏什么东西。他们计划去到河流的最上游处,然后穿越丛林,在那座鲜为人知的希塔姆山上猎取一些动物标本。他们预计会离开两个月。随着出发之日的临近,蒙诺先生的情绪也日渐高涨起来,尽管他仍不怎么讲话,尽管他仍保持着沉默及自我克制,然而人们却能从他眼里那异乎平日的光彩及脚步的轻快中看出他对此次考察的期盼。一天早上,在博物馆里,蒙诺的好心情似乎更甚于往日。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在一起做完一些实验后,蒙诺突然对尼尔说,“达里娅将会和我们同去。”

“她吗?那太好了。”

尼尔很高兴——这样,他们的旅程便堪称完美了。

“这是我第一次成功诱使她与我同去。我告诉她,她一定会喜欢这些探险,但她从来也听不进去。女人真是些奇怪的动物。我本已放弃,也没有想过要劝她这次陪我们前往,不过昨天晚上,她突然破天荒地说希望能跟我们一起去。”

“这真是太好了。”尼尔说道。

“我也不希望让她太久地独自待在家里。不过现在,我们可以随便逗留多久了。”

一天早上,尼尔一行很早便驶着四艘由马来人驾驶的快速帆船出发了。随行的人中,除了他们的仆役,还有四个迪雅克猎手。他们三人肩并肩躺在软垫上,而软垫上方是遮雨棚;另一艘船上是华人仆役及四个迪雅克人。他们带着供所有人食用的粮食,自身的供给、衣物、书籍以及他们工作中的所有必需品。远离人类文明似乎是件神圣的事情,因此他们都感到非常兴奋。他们聊天,抽烟,也阅读,而眼前的河流只是静静地流淌着。他们在长满绿草的河岸边用餐。暮色降临,他们便停下船来。他们在长屋中过夜,做东的迪雅克主人会用亚力酒、热情的言语及优美的舞蹈来招待他们。第二日,河道开始变狭窄,让他们更进一步地意识到,他们是在进行着走向未知的探险,而河岸边那些充满异国情调的植物,更是让尼尔感到无比陶醉。这是多么不可思议且令人快乐的事情啊!第三日,河水更浅,溪流也更急了,他们便换上了更轻便的船,然而很快,水流变得更加湍急起来,船夫们都无法继续涉水前行,于是,他们不得不在激流中抛下锚来。行船途中,他们不时会遇上急流,然后,一行人便被迫停船上岸,先是卸掉船上的一部分东西,再将船从岩石遍地的道路上拖过。经过五天的艰苦跋涉,他们来到了一个无法再前行的地点。那里有政府的小屋,他们便在这里待了几个晚上。同时,蒙诺也一边为他们的远足做内部安排。他们需要搬运行李的搬夫,也需要在到达希塔姆山后为他们建房子的人。蒙诺觉得有必要见一见附近村子里的首领,并且,自己亲自上门会比让他们过来要节省时间,于是,在到达这里后的第二天,他便带上一个向导及几个迪雅克人,天刚一亮就启程了。他预计几个小时后就可以回来。在他走后,尼尔觉得自己需要洗个澡。在离他们的住处稍远的地方,有一处特别清澈的水池,清澈到人们都能看清水底的每一颗沙粒。那里的河道非常狭窄,以至此岸的树都可以延伸至彼岸。那是个非常可爱的地方。这让尼尔想起了苏格兰的那些水池,那些他儿时曾在里面嬉戏过的水池,但两地的水池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这里的水池有种浪漫的气息,能让人感受到原始的自然,并且总让他产生一些难以言说的感觉。当然,他试过要对此进行分析,然而那些比他年长的同伴认为幸福是无法剖析的。一只翠鸟停在一根突出的树枝上,它身上那鲜艳的蓝色倒映在清澈的小河里。在尼尔脱掉纱笼和衣服涉入水中时,那翠鸟振动着自己如同经过宝石装饰般的翅膀,随即飞走了。那水让人感觉神清气爽,也不是很凉。他不停地泼溅那水,并在河里打滚。他很享受地任由自己强健的四肢在水里做着各种动作。他漂浮起来,透过头顶上树叶间的缝隙欣赏那湛蓝的天空以及不时将水面染成金色的太阳。突然,他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

“尼尔,你的皮肤可真白啊!”

他猛吸了一口气,赶紧让身体没入水中,并转过头去,看到了站在岸边的达里娅。

“我说,我什么衣服也没有穿。”

“我看见了。沐浴的时候什么都不穿更好。等一等,我马上下来,这看起来真不错。”

达里娅也是穿着纱笼和短衣。尼尔很快转过头去,看见达里娅已经开始在脱衣服。他听见了她涉入水中的声音。他往更远处划了一些,以让她有更多的空间可游泳,同时又不至于与自己离得过近,然而达里娅却径直向他游来。

“身体上有水的感觉很好吧?”她说。

说完,她笑了,并开始伸出手来,往尼尔脸上泼水。尼尔则感到非常尴尬,甚至都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才好。在如此清澈的水中,不看到达里娅那彻底赤裸的身体是不可能的。现在还不是很糟,然而尼尔却忍不住要去想,从这水中起身将会有多么困难。而达里娅看起来却是很开心的样子。

“我不在乎这样是否会弄湿我的头发。”她说。

她露出后背,开始有力地绕着这水池游泳。他想,等到达里娅想要上岸时,他最好转过身,等她穿好衣服离开后,自己再起来。她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情此景异常尴尬。他非常生气,达里娅这样的举止确实很不得体。她继续若无其事地同他讲话,就好像他们正在陆地上,并且穿着妥当。她甚至还故意要唤起他的注意。

“我的头发看起来是不是很糟糕?在它被弄湿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就像鼠尾一样。我现在理一下它们,你帮忙扶着我的肩膀吧。”

“哦,好吧,”他说,“不过你最好马上离开。”

过了一会儿,达里娅说道:“我好饿,我们去吃早餐好吗?”“如果你先上岸去穿好衣服,那么我一会儿就过来。”

“好吧。”

达里娅向前划了两下,游至岸边,尼尔则将头扭向一边,这样,他便看不到她赤身裸体地上岸了。

“我上不去,”她叫道,“你得过来帮帮我。”

跳入池中很容易,但河岸比水面高许多,需要借助树枝才能爬上去。

“我没法帮你。我现在什么也没有穿。”

“我知道。忘掉你那一套苏格兰的东西吧。快到岸上去拉我一把。”再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于是,尼尔只能游到岸边,上岸后将达里娅拖了起来。达里娅的纱笼就放在尼尔的纱笼旁边。她漫不经心地拿起自己的纱笼,试图擦干身上的水。尼尔也开始用纱笼拭身,正派的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达里娅。

“你的皮肤真是太好了。”她说,“就跟女人的皮肤一样光滑,一样白净。一个那么有阳刚气的男人竟生得这样的皮肤,可真有意思。并且,你的胸膛上竟然没有毛发。”

尼尔用纱笼将身体裹住,伸手去拿自己的衣服。

“你准备好了吗?”

达里娅做了粥、蛋、咸肉、冷肉及酸果酱作为早餐。尼尔有些生气,达里娅将俄罗斯人那一套表现得太过明显了。她今天的举动真是愚蠢,当然,这并未造成什么伤害,但正是这类事情让人联想到别人对她的看法。最糟糕的是,你甚至无法给她暗示。那样的话,她只会嘲笑你。如果瓜拉·索洛尔那些男人看到他们像这样赤身裸体地一起游泳,那么,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和达里娅之间并未发生什么不当行为的。理智告诉尼尔,自己真的不能责怪那些人。达里娅确实太过分了,她不该把别人推入这样的境地。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个十足的傻瓜。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很不体面的。

第二天一早,大家看到帮他们运送货物的人排成一路纵队向他们走来,于是便将各自的个人物品装入鱼篓扛到背上,出发了。一行人中有仆人,有向导,还有猎手。眼前的小路沿着山脚一直延伸至远方,穿过了矮树丛及高草地,他们不时还会遇上一些狭窄的溪流,这时,大家便不得不从那些摇晃的竹桥上走过。太阳一直在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们。下午时分,他们总算到达了一处有林荫的竹林,那景色一入眼,大家都感到一阵感激,那些修长又优雅的竹子长得出奇的高,映射出来的绿光就像是那茫茫海底的光。最后,他们终于到达了计划中的那片原始森林:葱郁的攀缘植物缠绕着巨大的树木,形成了很多似乎永远也解不开的缠结,使人不禁望而生畏。他们开始从灌木丛中穿越这片森林。他们在暮色中前行,只能偶尔从茂密的树木中瞥见一缕阳光。一路上,他们既没有看见人,也没有看见野兽,因为丛林里的居民非常害羞,但凡听见一点儿动静,他们便消失了踪影。他们听见鸟儿在高高的树枝上鸣叫,但却只看见了那些叽叽喳喳的太阳鸟——那些鸟儿在树林下的草丛中飞来飞去,并与地面上的野花相映成趣。黑夜降临后,一行人停住了前行的脚步。帮大家搬运行李的人先是在地面上铺了一层树枝,然后又铺上了防水被单。中国的厨师为大伙儿做了晚餐,餐后,大家也就开始睡觉了。

这是尼尔第一次在丛林里过夜,他怎么也睡不着。四周一片漆黑,数不清的昆虫在鸣叫,那噪音可称得上是震耳欲聋,然而就像是大城市里车辆的轰鸣声一样,有时,四周又会陷入一种密不透风的沉默之中,这时,如果突然再听见猴子被蛇抓住时的尖叫或是夜雀的尖叫,都会让他大吃一惊。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四周的动物都在看着他。在那营火之外,正在酝酿着一场野蛮的战争,然而他们三人却毫无还击之力,只能孤独地面对着可怕的大自然。而尼尔身旁的蒙诺却呼吸均匀,沉入了深深的睡眠中。

“尼尔,你睡着了吗?”达里娅轻声问道。

“没有。有什么事吗?”

“我很害怕。”

“别怕,这里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寂静真是太恐怖了。我真希望我没有跟来。”

她点了一支烟。

好不容易才睡着的尼尔被一只啄木鸟啄木头的声音和在树间穿梭时发出的得意扬扬的笑声——似乎在嘲笑树下那些懒惰的人——给吵醒了。在匆匆用完早餐后,大伙儿又出发了。这路上,有长臂猿在不同的树枝间跳来跳去,收集树叶上的晨露,它们那奇怪的叫声就像是鸟儿的啁啾。天亮之后,达里娅的恐惧也随着黑夜一同消失了,然而尽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她却依旧头脑清醒,并且仍是一脸愉悦。他们继续一路往前。下午,他们到达了一个向导认为很适合安营扎寨的地方,于是,蒙诺便打算在这里建一所房屋。男人们随即开始工作起来。他们用长长的刀子割下棕榈树叶及小树苗,很快便造好了一个有两间房的小屋。这小屋整洁、清新且充满生气,闻起来感觉也很不错。

蒙诺先生早已习惯于这样的环境与条件,而蒙诺太太也曾闯荡过世界,有一种猫般的特殊能力,能使自己在哪里都过得舒服,因此,蒙诺夫妇住在这小屋里,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一天之内,他们便将一切事务安排妥当,并安下心来。他们的日程总是一成不变。每天早上,尼尔和蒙诺都会早早地出发,分头去收集一些动植物。下午,他们会将昆虫别入盒中,将蝴蝶放入纸页间,并为鸟类剥皮(以制作标本)。暮色降临后,他们会去捕捉蛾类。而达里娅则与仆人们在家里忙碌,缝纫、阅读并且抽掉大量的香烟。这样的日子让人感觉很是快活,单调却也充实。尼尔对这一切非常着迷。他从各个方向勘探了这座山。一天,他发现了一个竹节虫的新品种,并为此感到非常自豪。蒙诺将其命名为簇尼簇莉娜·麦克亚当。这可是能让尼尔出名的东西。于是,二十二岁的尼尔终于感到自己并没有白活一场。然而另有一天,他险些就被毒蛇给咬伤。因为那蛇同四周的草木一样长成绿色,尼尔并没有看到他,多亏了同行的迪雅克猎人出手相助,他才得以幸免于难。他们于是杀掉这蛇,并将其带回营地。一看到它,达里娅便吓得浑身发抖。她对丛林里那些野生动物的恐惧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因为害怕走失,她从不会去离营地太远的地方。

一天晚饭后,他们一起静静地坐着,这时,达里娅问尼尔道:“安格斯告诉过你他走失的经历吗?”

“那又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蒙诺笑着说。

“告诉他吧,安格斯。”

他犹豫了一会儿——这并不是他想要回忆起的事情。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带着捕蝴蝶用的网出发,并且非常幸运地捕到了几个我找了很久的罕见品种。后来,我感到有些饿了,便开始往回走。一段时间以后,我感觉自己似乎走了比来时更远的路。突然,我看见地上有个空火柴盒。我发誓,我立马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在我决定往回走时,我将那火柴盒扔到了地上,也就是说,我刚才只是绕了一个圈,现在又回到了一小时前那个地方。我感到有些不快,但在四下环顾之后,我又动身了。我觉得非常热,并且一直在流汗。我大约地知道营地所在的方向,并一路寻找着我来时的踪迹,看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我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两处,于是满怀信心地一路向前。我感到非常口渴。我一直走啊走,踏过了重重障碍以及蔓生的植物,突然,我发现自己迷路了。若真是在正确的方向上,我不可能走了这么久还没到达营地。我当时真的吃了一惊。我知道自己必须保持镇静,于是,我坐下来仔细思考目前的情况。我一直忍受着干渴的折磨。那时已是下午时分,再过三四个小时,天就会黑了。我一点儿也不想就那么在丛林里待一个晚上。当时我想,自己唯一的出路便是试着去寻到一条小溪;然后,如果一路沿着小溪往前走,最终那溪流一定会越来越宽,而我也早晚会到达河边。当然,那可能要花上几天的时间。我开始咒骂自己的愚蠢,然而也再没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于是,我开始动身前行。不管怎样,如果能寻到溪流,我便有水可喝了。然而我却一点儿水也没有看到,哪怕是可能引向溪流的最小的小溪。我开始感到害怕了。我一直往前走,直到筋疲力尽。我知道,森林里有太多的博弈,如果让我遇上一头犀牛,我便彻底完了。真正令人恼怒的是,我知道自己离营地的距离不会超过十英里。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太阳落山了,而在丛林深处,天色已开始逐渐变黑。如果我带了枪,我还可以鸣枪。营地里的人一定已经意识到我迷路了,也一定正在找寻我的踪迹。树下的灌木丛特别浓密,以至于我都看不到六英尺以外的地方,但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有动物正在偷偷地靠近我。我停下来,它也跟着停下来;我继续前进,它也跟着继续前进,但我却看不到它,我看不到灌木丛中的任何动作。我甚至也并未听到细枝条被折断或是身体穿过植物叶子的声音,但我知道那些野兽能让自己保持完全的静默,我几乎可以肯定,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我。我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我感觉它都快震断我的肋骨了。我也吓得要死。我极力克制住自己,不要拔脚就跑。我知道,只要我一跑动,我就完了:我跑不到二十码,可能就会被一些缠结的枝条绊倒,之后,那东西就会扑向我,天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并且,我必须节省体力。我很想哭,还要承受那难以忍受的干渴。在我的整个一生当中,我还从未如此害怕过。说真的,如果当时我手里有左轮手枪,我想我可能会直接打爆自己的脑袋。那一切太可怕了,我只想让它快点儿结束。我已经疲惫不堪,几乎再也走不动了。就算是曾经对我造成过致命伤害的敌人,我也不希望他经历我那时所遭遇的痛苦。突然,我听见了两声枪响。我猛然间停止了心跳——他们正在寻找迷失的我。接下来,我彻底失去了理智。我朝着枪声的方向跑去,用尽气力地尖叫,我跌倒了,又爬起来,我接着跑,并一直大叫,直到感觉自己的肺就快要爆裂。接着,前方又传来一声枪响,这一次,那枪声更近了,于是我再一次叫喊起来,我终于听到了他们回应的声音,我看见灌木丛里出现了混乱的一群人。很快,我身旁便围满了迪雅克猎人。他们使劲儿握我的手,也亲吻我的手,并且还高兴得叫起来。而我则是差点儿就哭了出来。我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他们给了我一些喝的东西。那时,我们离营地也就不过三英里的样子。等我们回到营地时,天空已是一片漆黑。谢天谢地,那可真是侥幸。”

达里娅忽然浑身一阵颤抖。

“说真的,我再也不想迷失在丛林里了。”

“如果他们没有找到你,又可能会发生些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我可能会疯掉。而如果我没有被毒蛇叮咬,也没有被犀牛袭击,那么我可能一直盲目地往前走,直到精疲力竭。我可能会饿死,也可能给渴死。然后,野兽可能会吃掉我的尸体,蚂蚁也会过来凑热闹。”

大家安静了下来。

接着,在他们在希塔姆山待了近一个月的时候,尼尔突然发起高烧来;虽然他有定期服用蒙诺给他的奎宁,然而却还是发生了意外。尼尔的病情并不是很严重,但他却感到非常遗憾,因为此后他便不得不在床上躺着,不能再外出。达里娅一直在旁照料他。他为自己给达里娅造成的麻烦而感到十分惭愧,然而达里娅却丝毫不理会他的异议。她当然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他顺从地接受她的照顾——而有的事情是那些中国男童也完全可以为他做的。尼尔为达里娅无微不至的照顾而感动。然而当热病袭来,达里娅用海绵蘸着凉水为他进行全身降温时,他总感到极其尴尬。达里娅坚持要日夜为他清洗身体。

“我在横滨的英国医院里待了六个月,基本的护理工作可是学会了的。”她笑着说。

每次做完例行工作之后,达里娅都会亲吻尼尔的嘴唇,很友好,也很甜蜜。他很喜欢那样的亲吻,但却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很少开玩笑的他甚至以这个问题来开玩笑。

“你在医院时,也总是会亲吻你看护的病人吗?”他笑着问她。

“你不喜欢我亲吻你吗?”她也笑着回应道。

“这并未给我造成任何伤害。”

“还可能会加速你的复原。”她打趣道。

一天晚上,他梦见了她,然而随即便惊醒过来。他开始不住地流汗。这让他松了口气,也意识到自己的体温降下去了,他的病好了。然而他却并没太在意这点,因为他刚才所做的梦让他感到羞愧。他吓得毛骨悚然。他竟然会有那些想法——即使是在睡梦里,也让他觉得特别可怕。他完全是个堕落的怪物。天亮了,他听见隔壁房间里蒙诺起床的声音。达里娅起得稍晚,因此,蒙诺总是尽量注意不要吵醒他。当蒙诺经过尼尔的房间时,尼尔低声叫住了他。

“嗨,你醒了?”

“是的,我遇到点儿麻烦。不过现在好了。”

“那就好。你今天最好还是在床上躺着。到明天,你就会恢复往日的神采奕奕了。”

“等你用完早餐后,叫阿谭过来一下好吗?”

“好的。”

他听见蒙诺出发了。那中国男童来到尼尔房间,问他需要什么。一小时后,达里娅也醒了。她过来向他道早安。他几乎都不敢再看她。

“我先去用早餐,然后再过来帮你擦洗身子。”她说。

“我已经洗过了。我让阿谭帮我做的。”

“为什么?”

“我想给你省些麻烦。”

“这不是什么麻烦。我喜欢给你擦洗身体。”

她来到尼尔床边,弯下身子去亲吻他,然而他却赶紧将头扭向一边。

“哦,别这样。”他说。

“为什么不?”

“这显得很蠢。”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满脸惊诧;然后,她微微耸了耸肩,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回来,问尼尔是否需要什么帮助。尼尔则假装睡着了。看到这里,达里娅开始很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这样。”他叫道。

“我以为你睡着了。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

“你为什么如此怕我?我做什么冒犯你的事了吗?”

“没有。”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她在尼尔的床边坐下来,并握住了他的手。尼尔则将脸转向了靠墙的一面。他感到非常羞愧,以至于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你好像忘记了,我是个男人。你就好像是对待十二岁的男孩那样对待我。”

“啊?”

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生自己的气,也生达里娅的气。她真的应该再聪明点儿的。他猛拉着床单,紧张到极点。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我也不应想太多。在我身体健康并能起床走动的时候,确实也没有多想。人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梦,但它确是潜意识里将要发生的事情的一种征兆。”

“你梦见我了吗?哦,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坏处。”

他转过头来望着她。达里娅两眼发光,而他自己的眼睛却黯淡无光,并且充满了自责。

“你不了解男人。”他说。

她笑了,并弯下身来,伸出双臂绕住了尼尔的脖子。她只穿着她的纱笼和短上衣。

“亲爱的,”她叫道,“告诉我,你都梦见什么了?”

他惊讶得失去了理智,用力地将她推到一边。

“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真是疯了。”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

“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你了吗?”她说。

“你在说些什么?”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他现在完全被惊得不知所措。而达里娅却暗自笑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亲爱的,那是为了能和你在一起啊。你难道不知道我怕极了这丛林吗?即使是在这小屋里,我也担心会有蛇、蝎子或是其他什么。我非常爱你。”

“你没有资格这样跟我讲话。”他严肃地说。

“哦,别那么假正经了。”她笑着说。

“让我们出去说吧。”

他往走廊上走去,达里娅跟上了他。然后,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达里娅在他身旁跪下,想要握住他的手,但他却果断地挣开了她。

“我想你可能是精神错乱了。我真希望你并不是说真的。”

“我当然是说真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她笑着回应道。

达里娅竟然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令人讨厌之处,这让尼尔感到很恼怒。

“你难道忘记你已经有丈夫了吗?”

“哦,这同他有什么关系?”

“达里娅。”

“我现在可以完全不受安格斯影响了。”

“我看你真是个非常邪恶的女人。”他慢慢地说道,同时,他那光滑的眉头紧蹙,并且黑了下来。

达里娅却笑了。

“就因为我爱上你了吗?亲爱的,你真的不该长得这样帅气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笑了!”

“我真的忍不住,你真是太滑稽了——但我仍然爱你。我爱你的白皮肤和闪亮的鬈发。我爱你,因为你是那么的拘谨,那样的一副苏格兰做派并且总是一本正经。我爱你的强壮,我爱你的年轻。”

他的眼里红光焕发,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达里娅弯下腰去,吻了他赤裸的脚。他很快地收回来,大声叫喊着表示抗议,由于太过激动,差点儿就推翻了那并不牢固的椅子。

“你这个女人真是疯了。你难道就没有感到羞耻吗?”

“没有。”

“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恶狠狠地问道。

“爱。”

“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男人了?”

“和其他男人一样的男人。”她冷静地回答说。

“你以为,在安格斯·蒙诺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还会禽兽不如地玩弄他的老婆吗?他是我最为崇拜的人。他太了不起了。即使把你我加起来,也完全不敌他存在的价值。要我背叛他,我倒宁愿去死。我不明白,你怎么认为我会做出如此卑鄙的事情。”

“哦,亲爱的,别说这些无聊的废话了。这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呢?我想,你可能把有些事情看得太过严重了。不管怎样,生命是很短暂的,如果我们没有尽情享乐,那我们才真是傻瓜。”

“你不能将错误的事情变成正确的选择。”

“我不太清楚。我认为这是个值得商榷的说法。”

他吃惊地看着她。她正坐在他脚边,一副镇静自若的样子,并且看起来好像很满意目前的状况。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知道吗,我曾在俱乐部将一个家伙打倒,就因为他对你做出了一些侮辱性评价。”

“谁?”

“毕索普。”

“卑鄙的无赖。他都说什么了?”

“他说你和很多男人有染。”

“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不多关心关心他们自己的事。不过,谁会在意他们怎么说?我爱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深地爱过一个人。我完全地被你迷倒了。”

“安静!安静!”

“听着,今天晚上,待安格斯睡着后,我会溜到你房间里来。他睡得像石头一样死,我们完全不必害怕。”

“你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不能?”

“不,不,不!”

他吓得失去了理智。突然,她站起身来,往房间里走去。

蒙诺中午会回来,下午,大家又会恢复照常的忙碌。这天下午,达里娅也开始同大家一起劳动——她偶尔会参与一下。她情绪如此高涨,蒙诺还以为她正在开始享受生活。

“这里并不是很糟糕,”她承认说,“现在我很开心。”

她逗弄了一下尼尔,似乎并没注意到他一直保持沉默,并且总在回避她的眼睛。

“尼尔都没怎么说话,”蒙诺说,“我猜你可能还有些不舒服。”

“不,我只是不大想说话而已。”

他现在正在心烦中。他相信达里娅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他想起来《白痴》里面那个极为疯狂的娜斯塔霞·菲里波芙娜,并感觉达里娅也可能表现得像她那么不理智。他不止一次地见过她冲着中国佣人发火,他也明白,达里娅很容易完全失去自控能力。对抗只会惹恼她。如果她不能马上得到想要的东西,就会陷入一阵疯狂之中。幸运的是,她虽然可能突然渴求某事物,但也可能同样快速地失掉兴趣,如果你能让她的注意力转移一分钟,她便能完全忘记此事。在那种时候,尼尔尤其佩服蒙诺的老练得体。每每看到蒙诺机智地处理达里娅的脾气,尼尔常忍不住偷着乐。因为蒙诺,达里娅才有那么大的脾气。蒙诺是个圣人,如果他没有娶达里娅为妻,那个女人遭受的会是怎样的羞辱、贫困及动荡!她的一切完全是他给的。他的姓氏为她提供了保护,她因此而有了受人尊敬的地位。若她有感激之心,就绝不会说出早上所说的那些话来。男人追求女人,那没有问题,然而当女人这么做时,就有些惹人厌了。他一反往日的端庄谦虚,变得愤慨起来。他在她脸上看到的那种激情,以及她行为的不雅,都让尼尔很是反感。

他在想,达里娅会不会落实她的威胁,真的跑到他房间里来。他觉得她不敢。然而当夜幕降临,大家也都上床睡觉后,他却害怕得无法入睡。他躺在床上,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然而打破那夜的宁静的,只有单调而重复的猫头鹰叫声。透过那棕榈树叶织成的薄薄的墙,他听见了蒙诺均匀的呼吸声。突然,他意识到有人正偷偷地溜进他房间里来。他已决定好自己将如何应对。

“蒙诺先生,是你吗?”他大声地喊道。

达里娅突然停了下来,蒙诺也醒了。

“有人在我房间里,我想可能是你。”

“没事儿,”达里娅说,“是我。我睡不着,于是便想到走廊上来抽支烟。”

“哦,是那样吗?”蒙诺说,“别着凉了。”

她在尼尔的房间里走了一圈,然后便出去了。他看到她点燃了一根香烟。不久,她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也听见了她上床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他没有看到她,因为他在她起床前便出门采集标本了,并且有意等到确信蒙诺已经回去之后,自己才回到驻地。他一直尽量避免和达里娅单独待在一起,直到天黑后,蒙诺去安排捕捉飞蛾的器具,他才不得不又一次独自面对达里娅。

“你昨晚为什么要叫醒安格斯?”她低声问尼尔道,语气中满是愤怒。

他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并且继续做着自己的活儿。

“你害怕了吗?”

“我还知道一些做人的规矩。”

“哦,别那么假正经了。”

“我宁愿做个假正经,也不要做卑鄙的畜生。”

“我恨你。”

“那么就让我独自待着吧。”

她没有答话,却伸出手来巧妙地给了他一巴掌。他涨红了脸,然而也并没有讲话。蒙诺回来了,两人于是假装专注于各人手上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天里,除了吃饭时间和傍晚时分,达里娅并未同尼尔讲话。他们并没有事先约好,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蒙诺面前掩饰他们的紧张关系。然而达里娅那刻意的沉默却尤为明显,只要是疑心稍微比蒙诺重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并且,她还时不时地要为难一下尼尔。她取笑他,并且,那些笑话里也都带着刺。她清楚怎样才能把人伤得最彻底,但尼尔却尽量避免不在她面前表露他受到的伤害。他恍惚觉得,自己假装出来的那份好心情反而激怒了她。

一天,尽管尼尔尽量拖到最后一刻才回去用午餐,却也无奈地发现,蒙诺竟然还没有回来。达里娅躺在走廊里的一张垫子上抽烟,间或还喝口杜松子酒。尼尔路过走廊去做清洗工作时,达里娅并没有同他讲话。不一会儿,一个中国男童到房间里来通知他,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他于是才走了出去。

“蒙诺先生在哪里?”他问。

“他不回来了,”达里娅说,“他说他今天去的地方非常不错,要晚上才回来。”

那天早上,蒙诺出发去西塔姆山的山顶。海拔较低的地方对人畜并不是很好,因此,蒙诺想,如果他能在较高处找到一个有水的地方,就可以将营地转移过去。尼尔和达里娅默默地用完了他们的午餐。饭后,尼尔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久便带着他的遮阳帽和收集用具出来了。他下午通常并不出去。

“你要去哪里?”达里娅猛地问道。

“出去。”

“为什么?”

“我不觉得累。今天下午,我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

突然,达里娅哭了起来。

“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她呜咽着说,“哦,你对我真是太残忍了。”

他低头看着她,那张帅气而又冷漠的脸上写满了烦乱。

“我做过什么了?”

“你对我太无情了。我即使再坏,你也不该这样对我。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说,哪一件事情我不是高高兴兴地为你做的?我真是太难过了。”

他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听到达里娅讲这些,真的很恐怖。他既讨厌她,又怕她,然而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尊敬她,不仅因为她是个女人,也因为她是安格斯·蒙诺的妻子。达里娅无法自制地哭了起来。幸运的是,那些迪雅克猎人那天早上同蒙诺一起出去了。营地里只剩下三个中国仆人,而他们也在午饭后回他们自己的睡处午休去了,那里离营地有五十码的距离。因此,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人。

“我也不想惹得你不开心。只是这一切真是太愚蠢了。你这样的女人竟会爱上我这样的家伙,这本身就很荒谬。这让我看起来就像个傻瓜。你难道一点儿自控能力也没有吗?”

“哦,天啊!自控!”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在乎我,你应该不会希望我成为一个无赖。你的丈夫毫不怀疑地信任我们,你难道就不觉得对不起他吗?他让我们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单独待在一起,也是他对我们的信任。他是个连苍蝇都舍不得伤害的人。如果我违背了他的信任,我将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她突然抬起了头。

“你为什么会认为他是个连苍蝇都舍不得伤害的人?为什么?那些瓶子里装的,玻璃间夹的,都是他所杀害的不会伤人的动物。”

“若是出于对大自然的兴趣,那又是另一个问题。”

“哦,你真是个傻瓜,你真是个傻瓜。”

“好吧,如果我是个傻瓜,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在乎我?”

“你以为,是我自愿要爱上你的吗?”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羞耻?你真是太愚蠢了!天哪,我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要为这个自负的蠢蛋而伤心?”

“你已经说了你为我做的事。那么,你怎么不想想蒙诺为你做的事呢?”

“蒙诺让我觉得无聊得要死。我厌倦他了,并且是厌倦得要死。”

“那么,我并不是蒙诺之外你第一个爱上的人了?”

在她出乎意料地承认之后,他开始怀疑,瓜拉·索洛尔那些人所说的关于她的坏话是不是真的。他不愿相信那些话,并且,即使是现在,他也不愿相信达里娅是个那么腐化堕落的人。一想到温柔而又无条件地信任别人的安格斯·蒙诺可能生活在一个傻子的天堂里,尼尔便觉毛骨悚然。她可能并没有那么坏。然而她却误解了他,并且还破涕而笑。

“当然不是。你怎么那么傻?哦,亲爱的,不要那么严肃了。我爱你。”

那么这就是真的了。他试图说服自己,达里娅对他的感情是极罕见的,他们可以一起对付并克服这份疯狂——然而她只是喜欢乱交而已。

“你就不怕被蒙诺发现吗?”

她已经不再哭泣了。她喜欢谈论她自己,并且,她感觉自己能够引诱尼尔,让他对她产生一种全新的兴趣。

“我有时在想,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就算脑子没有想到,心里也没有感觉到吗?他向来就有女人的直觉及敏感。有时,我确信他已经产生怀疑了,看到他痛苦,我反而感到一种奇怪的、精神上的愉悦。我在想,他是否也从自己的痛苦中发现了无限微妙的乐趣。你知道,有的灵魂就是能从伤口中感觉到撩人的喜悦。”

“太可怕了!”他再也没有耐性听这些自欺欺人的话,“你唯一可以用作开脱的借口,就是你已经疯了。”

现在,她反倒更为自信了。她大胆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觉得我很有吸引力吗?很多男人都这么认为的。你在苏格兰一定有很多女人,但她们一定不如我有吸引力。”

她有着线条优美的身材,既性感又高傲。

“我从未有过女人。”他严肃地说。

“为什么?”

她感到特别惊奇,以至竟突然跳将起来。尼尔耸了耸肩。他认为这样的事情特别恶心,也厌恶自己在爱丁堡那些随意滥交的同学,但他没法将这些告诉达里娅。他为自己的纯洁而喜悦。爱情是个神圣的东西。性交让他觉得很可怕,除非是为了生育后代,或是因为婚姻的缘故。然而达里娅却浑身僵硬地盯着他,一边还喘着粗气;突然,达里娅抽搐着大叫了一声,一副欢喜雀跃的样子,同时又发疯般双膝跪下,抓住尼尔的手开始热情地亲吻。

“阿廖沙,”她喘着气叫道,“阿廖沙。”

接着,她一边叫着,一边笑着,瘫倒在尼尔脚边。她的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的、并不像人类所发出的声响,并且全身一阵地抽搐和颤抖,就像是受到了一波接一波的电流冲击。尼尔不明白,这究竟是歇斯底里的兴奋,还是癫痫症发作。

“停下,”他叫道,“停下。”

他用自己强壮的双臂扶起她,并把她放到椅子上躺着。然而当他想要离开时,达里娅却不让他走。她用手绕住他的脖子,想要留住他。她亲吻他的脸庞。他反抗,并将脸扭转到另一面。他将自己的手放到两人的脸之间。突然,她就咬上了他的手。这一咬疼得尼尔失去了理智,他于是对着达里娅的下颚就是一拳。

“你真是个魔鬼。”他叫道。

他的狂暴举动使达里娅不得不放开他。他抬起自己的手来并仔细看着它。她接住了那一拳,脸上现在正在流血。她的眼里满是怒火,开始有了警觉并且反应迅捷。

“我受够了。我现在要出去了。”他说。

她也立即起身。

“我要和你一起去。”

他带上遮阳帽,拿起自己的收集装置,一句话没说就动身走人了。他一下子就跳下了连接房间与地面的三级台阶。达里娅跟上了他。

“我要去丛林里。”他说。

“我不在乎。”

在肉欲的支配下,她忘记了自己对于丛林的病态恐惧,也不再顾虑蛇或是野兽了。她忘记了可能会划伤她的脸的树枝,也忘记了可能缠住她脚的攀缘植物。一个月来,尼尔已经探索了这森林的每个角落,对其已是了如指掌。他打定主意,如果达里娅非要跟来,一定要给她点儿教训瞧瞧。于是,他开始往那些有灌木丛的地方走,并且几乎是健步如飞;她跟着他,跌跌绊绊然而也坚定不移。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路大踏步地往前走。达里娅讲话的时候,他也不听。她恳求他可怜可怜她。她抱怨自己悲惨的命运。她尽量让自己显得谦卑。她哭泣,也紧握双拳。她试着要哄骗他。那些单词一个个地从她嘴里冒出,就像是从不间断的溪流。她看起来就像是个疯女人。最终,尼尔稍微清醒了一些,于是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她。

“这不可能,”他叫道,“我已经受够了。等安格斯回来,我就告诉他,我必须离开。明天早上我就回瓜拉·索洛尔,然后回国。”

“他不会放你走的,他需要你。他非常看重你。”

“我不在乎。我会捏造个理由。”

“什么理由?”

他误解了她。

“哦,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告诉他真相的。如果你想告诉他的话,一定会伤透他的心,反正我不会那么做。”

“你很崇拜他,是吧?你崇拜那个无趣又冷淡的人。”

“他比你好一百倍。”

“如果我告诉他,你是因为向我求爱而不得才想要离开,那将会是件很有趣的事。”

他略微愣了一下,随即直直地盯着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在说真的。

“别傻了。你不会以为他会相信你吧?他知道那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

“别那么肯定。”

她说得很小心,除了继续这争论外,并没有其他特别的意图,然而她发现尼尔害怕了,于是,残忍的本能使她开始继续逼近这一话题。

“你想让我宽恕你吗?你对我的羞辱已经超出了我的忍耐极限。你视我如烂泥。我发誓,如果你说出想要离开的话,我一定会告诉安格斯,你乘他不在的时候试图侵犯我。”

“我可以否认这点。不管怎样,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没错,但是我的话才管用。我可以证明我所说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容易就会留下瘀伤。我可以将你刚才打伤我的地方给他看。你再看看你的手。”尼尔于是转而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些牙印是怎么来的?”

他神思恍惚地看着她,一脸惨白。他该如何解释那瘀伤以及自己手上的伤疤?若是出于自卫,他当然可以告诉安格斯事情的真相,但安格斯会相信吗?他崇拜达里娅。他相信她的话甚过于任何人。然而她却如此忘恩负义,对于蒙诺的仁慈,她竟报以无情的背叛!蒙诺可能会站在他自己的立场上,义正词严地认为他是个卑鄙小人。这会把尼尔击垮的——如果自己甚至愿意为他牺牲性命的蒙诺将他当作卑鄙小人的话。他感到非常难过,因此,他所憎恨的那怯懦的泪水竟也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达里娅明白,他已经完全崩溃了。她因此感到欢欣鼓舞。他给她造成的那些痛苦,她总算是还给他了。现在,控制着整个局面的人是她达里娅了。他已经完全处于她的掌控之中。她仔细体会着自己的胜利,并且在痛苦中也不忘暗自嘲笑尼尔一番,因为他竟是如此愚蠢。

“现在,你的问题解决了吗?”她说道。

他抽噎了一下,盲目中,突然出于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个可恶的女人,于是,他开始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他像是受伤的野兽般冲入丛林,也不管自己正跑向何方,直到喘不过气来为止。接着,他喘着粗气停下了脚步。他掏出手帕,擦掉那些已模糊了他的双眼的汗水。他感到筋疲力尽,于是便坐下休息。

“我必须小心一点儿,可不能迷失。”他自言自语道。

这就是他目前所遭遇的麻烦,同时,他很高兴自己带了袖珍罗盘出门,这样他就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自己那疲惫的双脚,又一次启程了。他一边看路,一边痛苦地自问接下来该怎么做。他相信达里娅一定会按她威胁的那么去做。他们还会在那该死的地方一起待三个星期。他既不敢离开,也不敢留下。他的脑子开始乱作一团。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回到营地悄悄地想办法。十五分钟后,他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地点;一小时后,他回到了营地。随后,他便痛苦地瘫坐到一把椅子上,满脑子都是安格斯。他的心在为他滴血。现在,尼尔突然看清楚了以前从未明白的事情。它们一瞬间都向他袭来,他也为自己的幡然醒悟而感到痛苦。他明白了为什么瓜拉·索洛尔的那些女人们那么厌恶达里娅,明白了她们为什么认为安格斯很奇怪。她们把他当作某种感情轻浮之人。尼尔原来以为,因为安格斯是研究科学的人,因此在那些愚蠢的人们眼中,他难免就有些不可理解。他现在明白了,人们是为他遗憾,同时又觉得他荒唐可笑。达里娅令他成为了所有人的笑柄。如果说有一个男人不是理应受到女人的恶劣对待,那个人就是他。突然,尼尔喘了口气,全身上下一阵颤抖。他突然想起,达里娅并不认识走出丛林的路;因为当时处在极度的痛苦中,他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走到了哪里。她会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一定会害怕的。他想起了安格斯曾经讲过的那个迷失在丛林里的可怕的故事。他的第一直觉便是返回去找她,然后,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接下来,一阵愤怒席卷了他。不,就让她自生自灭吧。是她自己要跟着去的,就让她自己想办法回来吧。她是个可恶的女人,如果她有什么不测,那也是罪有应得。尼尔倔强地扭转头来,那充满生气而又光滑无比的前额因愤怒而起了皱褶。他握紧了双拳。勇气——他下定了决心。如果她没有回来,对安格斯而言会是件好事。于是,他坐下来,开始试着为一只山咬鹃剥皮。但那山咬鹃的皮肤就像是弄湿的薄纸,他的手不禁一阵颤抖。他试着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眼下的工作上,然而思绪却令人绝望地四处飘舞,就像被困于网内的飞蛾,他一点儿也控制不了那思维的走向。丛林里将会发生什么?在他突然逃跑以后,她都做了些什么?他总是违心地不时抬头。她随时都可能清醒过来,并冷静地往回走。这怪不得他。掌握一切的是那上帝之手。他又开始浑身发抖,天上的乌云集来,天很快便黑了。

黄昏刚过,蒙诺就回来了。

“真及时,”他说,“暴风雨就快来了。”

此时的蒙诺情绪高涨。他发现了一个很不错的高原,那里水源丰富,并且是个观海的极好去处。他还找到了两三种极罕见的蝴蝶及飞鼠。他已经计划好了将营地搬去那里。他在那里看到了旺盛的生命迹象。不久,他到自己的房间去脱他那厚重的步行靴。然而却很快跳了出来。

“达里娅在哪里?”

尼尔鼓足勇气,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

“她没在自己的房间里吗?”

“没有。也许她去仆人们住的地方了。”

他走下楼梯,往前走了几十码。

“达里娅,”他叫道,“达里娅。”然而却没有任何回应。“小伙子。”

一个男童跑了出来,安格斯于是问他,女主人在哪里。他表示不知情。午餐过后,他便没有再见到她。

“她能去哪里?”蒙诺问道,一边满是疑惑地走回来。

他走到屋后并大声喊叫。

“她不可能出去。这里没什么地方可去。尼尔,你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午饭后,我又出门做收集工作了。今天早上我几乎是一无所获,就想再出去碰碰运气。”

“真奇怪。”

他们在营地附近找了个遍。蒙诺心想,她可能找到了什么舒服的地方,并就地睡着了。

“她这样吓我们,真是太不对了。”

所有人都开始加入到搜寻中来。蒙诺开始有些害怕了。

“她不可能去丛林里散步并迷失的。自我们来到这里后,她从来没有远离这营地超过一百码。”

尼尔看见了蒙诺眼里的恐惧,不禁低下了头。

“我们最好叫上所有人,并开始搜救工作。注意一个问题,她不可能走远。她知道如果在丛林中走失,最好是待在原地不动,等着搜救人员来找你。可怜的家伙,她也许会害怕得失去理智。”

他叫出迪雅克猎人,并吩咐中国仆人掌灯。他以鸣枪作信号。一行人分为两组各自去寻找,一组由蒙诺带领,一组由尼尔带领,随即踏上了那两条他们最近每日来来往往的坎坷不平的路。他们约定好,找到达里娅的小组需立即连鸣三枪。尼尔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他并没有感到良心不安,他似乎想要达里娅受到立时惩处。他明白,他们一定找不到达里娅。两支队伍最终相遇了。无需看着蒙诺的脸,便知道他此时正处于心烦意乱之中。尼尔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没有助手也没有器械的外科医生,只是独自奋力地想要拯救他爱的人。他必须坚定地硬下心来。

“她不可能走得比这还远,”蒙诺说,“我们必须回去,以营地为圆心,在半径为一英里的范围内仔细清查这丛林。目前唯一的解释便是她可能因为什么东西而吓傻了、晕倒了或是被蛇咬了。”

尼尔没有回答。他们又出发了,大家排成一队,在灌木丛里进行彻底搜查。他们一路喊叫。他们不时地鸣枪,然后竖耳静听有没有微弱的应答声。鸟儿在夜空中呼呼地扇动着翅膀,因为提着灯笼的队伍的行进而受到了惊吓;他们也不时看到(或是猜到)有鹿、野猪或犀牛因他们的临近而逃窜。暴风雨突然就来了。一阵狂风袭来,接着,闪电划过那漆黑的夜空,就像一个女人痛苦的尖叫,那些扭曲的闪电一个接一个地飞快闪现,就像是着魔的舞者伴着疯狂的里尔舞曲在夜色里肆虐。在这种可怕的日子里,森林的恐怖是一展无余。惊雷一阵接一阵地滚滚而来,就像拍打着永生之滨的巨大而远古的波浪。呼啸着穿透天空那可怕而持续的嘈杂声似乎既有体积,也有重量。滂沱大雨倾注而下。山上的岩石和大树都开始下滚或倒塌。眼前的情景一片混乱,恐怖极了。迪雅克猎人开始退缩,在暴风雨中含糊不清地说出了他们对于恶灵的恐惧,然而蒙诺仍敦促他们前进。大雨下了整整一夜,雷电交加,直到破晓时才停了下来。浑身湿透的一行人一路哆嗦着回到营地。他们早已精疲力竭。饭后,蒙诺打算继续进行那场绝望的搜救,然而他也明白,希望极为渺茫。他们不可能再见到活着的达里娅了。他疲倦地瘫倒在地,一脸苍白,满是痛苦。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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