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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人

1

电视人来到我房间是在周日的傍晚。

季节是春天。大概是春天,我想。反正是不太热也不很冷的时节。

不过坦率说来,季节在这里并不关键,关键是周日傍晚这点。

我不喜欢周日傍晚这一时分,或者说不喜欢它所附带的一切——总之不喜欢带有周日傍晚意味的状况。每当周日傍晚姗姗而至,我的脑袋必定开始作痛。痛的程度每次固然轻重有别,但终究是痛。两侧太阳穴一至一点五厘米左右的深处,柔软白嫩的肉块无端地绷得很紧,俨然肉块中间伸出无数条细线,而有人从遥远的地方握住那线头悄悄拉曳。不是特别痛。本来痛也无妨,却偏偏不很痛,不可思议。就像有根长针一下子刺进深度麻醉的部位一样。

而且可以听见声响。不,与其说是声响,莫如说类似厚重的沉默在黑暗中隐约发出的呻吟:哎哟哎哟哟,哎哟哎哟哟,哎哟哎哟哟。声声入耳。这是最初征兆,随即痛感出现,继而视野开始一点点扭曲变形。预感引发记忆,记忆引发预感,犹如流向紊乱的潮水。空中浮现出半轮崭新的剃刀样的白月,将疑问之根植入黑魆魆的大地。人们仿佛奚落我似的故意大声从走廊走过: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惟其如此,电视人才选在周日傍晚来我房间。恰如一场无声降落的抑郁而不无神秘意味的雨,轻手轻脚地在这苍茫暮色中潜入房间。

2

先描述一下电视人的外形。

电视人身体的尺寸比你我小一些。不是明显地小,而是小一些。对了,大约小十分之二至十分之三,而且各部位均衡地小。所以在措词上,与其是小,莫如说缩小更为准确。

也许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电视人,只是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相形见小。不过即使如此,恐怕他们也会给你留下某种奇异的印象,或许可以说是不快之感。有点奇怪呀——你肯定这样想,并且势必再次定定地注视他们。初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自然的地方,但这反而显得不自然。就是说,电视人的小同小孩和小人的小全然不同。看到小孩和小人,我们是会感到他们小,但这种感觉大多是其体形的不谐调所引发的。他们小固然小,但不是一切均衡地小,比如手小脑袋大。这是一般情况。然而电视人的小完全是另一码事。他们活像是被缩小复印出来的,所有部位都小得机械而有规则。如果身高缩小为零·七,肩宽也缩小为零·七,脚、头、耳朵和手指的大小长短统统缩小为零·七,犹如略小于实物的精密塑料组合模型。

也可以说他们看上去好像用透视法画出的模特。虽说近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又如一幅幻灯片,平面扭曲、腾跃,本应伸手可触,然而无法触及。触及的是无可触及的物体。

这便是电视人。

这便是电视人。

这便是电视人。

这便是电视人。

3

他们一共三人。

他们既不敲门,又不按门铃,也不问声你好,只管悄然进屋,亦不闻足音。一人开门,另两人抱着电视机。电视机不很大,索尼彩电,极其普通。门我想该是锁上的,记不确切,忘记锁也未可知。当时本没注意什么门锁,说不准锁与没锁,只是觉得大概是锁上的。

他们进来时,我正歪在沙发上怅怅地看着天花板。家里仅我一人。下午妻子去会同伴了,几个高中同学相聚畅谈一番,然后去某处的饭店吃晚饭。

“你就随便吃点什么好么?”妻子临出门时说,“冰箱里有好多蔬菜和冷冻食品,自然可以做一点吧?另外可别忘了天黑前把洗的衣服收回来。”

“好的。”我说。

无非是做晚饭,无非是收衣服,鸡毛蒜皮,何足挂齿,举手之劳罢了。哎哟哎哟哟,哎哟哎哟哟。

“你说什么了?”妻子问。

“没说什么呀。”我回答。

这么着,整个下午我都一个人歪在沙发上愣愣地发呆,此外无事可干。看了一会书——马尔克斯新出的小说。听了一段音乐。喝了一点啤酒。但对哪样都神思恍惚。也想上床睡一觉,可是对睡觉也集中不起精神来,因而只好歪在沙发上眼望天花板。

就我来说,星期天的下午有很多事情便是这样一点点滑过的。无论干什么都半途而废,都无法投入全副身心。我觉得若是上午恐怕一切都会遂心如意。本打算今天看这本书,听这张唱片,写这封回信,本打算今天要整理一下抽屉,买几样必需的东西,冲一冲久未冲洗的车身。然而随着时针转过两点转过三点,随着黄昏的逐渐临近,哪一样也未能落在实处,最终还是在沙发上迎来日暮。时钟的声音直冲耳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其声如雨帘一般将四周物件一点一点削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星期天的下午,一切看上去都在一点点磨损,一层层缩小,如同电视人本身。

4

电视人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从三个人的表情看来,仿佛我根本不在此处。他们打开门,把电视搬入房间。两个把电视放在地柜上面,另一个把插头按进插座。地柜上放着座钟和一大堆杂志。钟是结婚时朋友们送的贺礼,非常之大非常之重,大得重得俨然时间本身。声音也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传遍整个房间。电视人把它从地柜移到地板。老婆定会发怒无疑,我想。她最讨厌别人乱动房间里的什物。况且把钟摆在地板上面,半夜里肯定会撞在我脚上。两点一过我准保醒来上厕所,加之睡得晕晕乎乎,每次都碰上或撞上什么。

接着,电视人把杂志堆到茶几上。全是妻子的杂志(我几乎不看杂志,非书不看。对我来说,世间所有的杂志统统报废消失才好)。杂志有《自我》、《婚事》、《家庭画报》,一丘之貉。便是这些货色齐整整地堆在地柜上来着。妻子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杂志,一旦堆放的顺序出现变化,难免来一阵咆哮。所以我索性不靠近妻子的杂志,一页都没翻。岂料电视人全然无所顾忌,一古脑儿把杂志撤得干干净净。他们丝毫没有爱护的意思,弄得杂志上下颠倒。《自我》跑到《婚事》上边,《家庭画报》钻在《安安》下面,简直一塌糊涂。不仅如此,他们还将妻子夹在杂志中的书签折腾得遍地都是。夹书签的地方,对于妻子来说是载有重要信息的位置,至于是何信息重要到何种程度,我自是不得而知。或许与其工作有关,或许纯属私人性质,但不管怎样,对她无疑是重要信息。我猜想这回她必然大发牢骚。我甚至可以排列出她要说的台词,诸如偶尔出去见次同学高高兴兴地回家,家里就闹得天翻地覆等等。我暗暗叫苦,连连摇头。

5

总而言之,地柜上已空无一物。电视人随即把电视放了上去。他们把插头插进墙上的插座,按动开关。随着“滋滋”几声,荧屏变得惨白。等了好一阵子,还是没出来图像。他们用遥控器逐个变换频道,但哪个频道都白惨惨一片。我估计怕是因为没接天线,而房间某个地方应该是有天线接孔的。住进公寓之时,好像听管理员介绍过电视天线的接法,说是“接在这里就行”。可是我想不起在哪里。家里没有电视,早把那玩艺儿忘到了脑后。

不过看样子电视人对接收信号全无兴致,甚至看不出他们有寻找天线接孔的意向。荧屏上白花花也罢,没有图像也罢,他们毫不介意,似乎只消按键接通电源,就算大功告成了。

电视机是新的,虽说没放在包装箱里,但一眼即可看出是不折不扣的新货。机身一侧还用透明胶带粘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有使用说明书和质量保证书。电源软线如同刚出水的活鱼一般银光熠熠。

三个电视人分别从房间不同的地方检验似的凝视电视白色的画面,其中一个来到我身旁,确认从我坐的位置如何才能看清画面。电视机正好安放在我的正面,距离也远近恰到好处,他们仿佛对此心满意足。看情形作业已告一段落,一个电视人(来我身旁确认画面的那个)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

这时间里,电视人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只是正确地按顺序操作,无须特意交换语言。三个人分别卓有成效地圆满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心灵手巧,动作麻利,作业所用时间也短。最后,一个电视人拿起一直放在地板上的座钟,满房间物色合适的摆放位置,但半天也没物色出来,最终又放回地板。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钟在地板吃力地拖着时间的脚步。我住的这间公寓相当窄小,加上堆有我的书和妻子的资料,几乎连落脚处也没有。我迟早非给这钟绊倒不可。想着,叹了口气。毫无疑问,绝对绊倒,我敢打赌。

三个电视人一律身穿藏青色上衣,不知是何布料,反正像是滑溜溜的。下身是蓝牛仔裤,脚上是网球鞋。服装和鞋都被缩小了一些。看他们忙这忙那看了良久,我竟开始怀疑自己认为其小的看法存在问题,觉得好像自己是戴一副高度数的眼镜倒坐在冲浪船上。景物前后变形,从中可以认识到自己迄今无意识置身其间的世界的平衡并非绝对的,而使我产生如此心情的便是电视人。

直到最后,电视人也一言未发。他们三人再次检查了一遍电视画面,再次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关上了电视。白色画面立时消失,“滋滋”的低音也随之逝去。荧屏恢复到原来冷漠的深灰色。窗外已开始发黑,传来某人叫某人的声音。公寓走廊里有人缓缓走过,一如往常地故意发出一阵很大的皮鞋声: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周日的傍晚。

电视人再次巡视似的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开门出去了。同进来时一样,对我根本不理不睬,仿佛压根儿就没我这个人。

6

从电视人进来到其出门离去,我身体一动未动,一声未吭,始终倒在沙发上观看他们作业。或许你会说这不自然——房间里突然闯进生人且是三个生人,又自作主张地放下一台电视机,居然不声不响地只是默默观看,未免有点荒唐!

不过我确实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注视情况的发展。这恐怕是因为他们彻底无视我的存在所使然,我想。你如果处于我这个位置,想必也是同样做法。不是自我辩解,任何人假如被近在眼前的他人如此彻头彻尾地不放在眼里,想必连自己都对自身是否存在产生疑念。蓦然看自己的手,甚至觉得手是透明的。这属于某种虚脱感,某种着魔状态。自己的身体自身的存在迅速变得透明,随后我动弹不得,言语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个电视人将电视放在房间里扬长而去。没有办法开口,害怕听见自己的声音。

电视人离开后,又剩我孤身一人,于是存在感卷土重来,手失而复得。一看,原来暮色早已被夜色整个吞没。我打开房间电灯,闭上眼睛。电视仍在那里。座钟继续走动,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7

也真是不可思议,妻子对电视机出现在房间中居然未置一词,居然毫无反应,完全无动于衷,甚至好像没有察觉。这实在奇妙至极。因为——前面也已交代过——妻子这个人对家具等物件的位置安排十分神经兮兮,哪怕自己不在时房间里某件东西有一点点移动或变化,她都会一瞬间看在眼里,她就有这个本事。随即她会蹙起眉头,毫不含糊地矫正过来。和我不同。对我来说,《家庭画报》压在《安安》下面也罢,铅笔插里混进圆珠笔也罢,全都不以为意,恐怕注意都没注意到。我猜想,她那种活法一定活得很辛苦。但那是她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所以我概不说三道四,悉听尊便。这也是我的主导思想。她则不然,动辄大发雷霆,说我的神经迟钝,简直受不了。于是我说,即使是我,也受不了重力、圆周率以及E=mc2的神经迟钝。实际上也是如此。我如此一说,她顿时缄口不语。或许她以为这是对其个人的侮辱,但并非如此,我没有那种对她进行个人侮辱的念头,而仅仅是直言自己所感。

这天夜里她也是一回来就首先巡视一圈房间。我早已准备好了解释性的词句:电视人来了,把一切弄得乱七八糟。向她说明电视人是十分困难的,很可能不信,但我还是打算一一如实相告。

不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房间里转圈巡视。地柜上有电视机。杂志颠三倒四地堆在茶几上。座钟移至地板。然而妻子什么也没说,我自然无须做任何说明。

“晚饭真的吃了?”她边脱连衣裙边问。

“没吃。”我说。

“为什么?”

“肚子不怎么饿。”

妻子把连衣裙脱至一半,沉吟片刻,又盯了一会我的脸,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座钟以滞重的声响分割着沉默: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我不想听这声音,不想使其入耳,但那声音还是那么大那么重,径自入耳,无可救药。她看上去也像对那声音耿耿于怀,摇摇头,问:

“简单做点什么?”

“也好。”我说。虽不特别想吃,但如果有什么可吃,吃也未尝不可,我觉得。

妻子换上便于活动的衣服,一边在厨房里做凉拌菜和煎蛋,一边向我叙述同学聚会的情景:谁在做什么,谁说了什么,谁换发型变漂亮了,谁同交往的男子分手了,等等。她们的事我也大致晓得,便喝着啤酒随声附和,其实几乎充耳不闻。我一直在考虑电视人,推想她何以对电视机的出现默不作声。是没注意到?不至于,她不可能对突然出现的电视机视而不见。那么为什么保持沉默呢?真是怪事,奇事!是有什么出了错,可我又不知如何改错。

凉拌菜做好后,我坐在厨房餐桌前吃了。又吃了煎蛋,吃了梅干饭。

吃罢饭,妻子收拾餐具,我接着喝啤酒。她也喝了几口。蓦地,我抬眼往地柜上看了看,电视机仍在上面,电源已拔掉。茶几上放着遥控器。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将遥控器拿在手里,按下启动键。荧屏倏地变白,响起“滋滋”的声响,依然没出来任何图像,惟有白光浮现于显像管。我按键加大音量,得到的无非是“嘎——”一声大大的噪音。我注视了二十至三十秒白光,按下关闭键,噪音与白光即刻消失。这时间里妻子坐在地毯上啪啦啪啦翻动《自我》杂志。至于电视机的启动关闭,她一概没有兴致,似乎意识都没意识到。

我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又坐回沙发。我打算接着看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我总是在晚饭后看书,有时看三十分钟即扔在一边,也有时连看两个钟头,总之每天必看,但这天连一页的一半也看不下去。无论怎么往书上集中精力,思路还是马上回到电视上去,终于抬起眼睛盯着电视不动。荧屏同我面面相觑。

8

深夜两点半醒来,电视机仍在那里。我下了床,期待电视机转瞬消失,但它依然好端端地位于原处。我去卫生间小便,然后坐在沙发上,把脚搭上茶几,接着又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没有任何新的发现。依旧故伎重演:白光,噪音,如此而已。我观望了一会,按键关掉,消去光与音。

我折回床准备入睡。困得厉害,却偏偏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电视人便浮现出来——搬电视机的电视人,撤掉座钟的电视人,把杂志转移到茶几的电视人,把插头插进插座的电视人,检查图像的电视人,默然开门走出的电视人。他们始终在我的脑海里,在脑海里走来窜去。我再次下床,走进厨房,往洗涤槽边上的咖啡杯里倒上两份白兰地喝了,喝完重新歪倒在沙发上打开马尔克斯的那一页,但还是一行也进不到脑袋里去,根本搞不清所云何物。

无奈,我只好扔开马尔克斯,翻阅《自我》。偶尔看一下《自我》怕也并不碍事。可《自我》没有刊载任何吸引我的内容,上面不外乎是新发型啦,高档白绸衬衣啦,可以吃到美味炖牛排的小食店啦,看歌剧时穿什么服装合适啦等等,不一而足。我对这些百分之百感到索然无味,便抛开《自我》,端详地柜上的电视机。

结果我一事无成地一直坐到天亮。六点钟我用壶烧了开水,冲咖啡喝了。由于无所事事,就在妻子起床前做好了三明治。

“起床可真够早的。”妻子没睡醒似的说。

我“噢”了一声。

我们寡言少语地用完餐,一起走出家门,去各自的单位上班。妻子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编一种关于天然食品方面的专业杂志,主要介绍香菇有利于预防关节红肿、有机农业技术展望等等。杂志内容的专业性很强,销量不大,但由于几乎不花制作费,又有热心得近乎教徒的固定读者,因此不至于关门大吉。我在电视公司的广告宣传部供职,制作电烤箱、洗衣机、微波炉等电器的广告。

9

上班时,在公司楼梯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过。我想是昨天搬来电视机的电视人中的一个,大概是最先开门进屋、没扛电视机的家伙。他们脸上没有明显特征,要分辨出每一个人是极其困难的。所以我没有确切的把握,不过十有八九不至认错。他仍穿着和昨天同样的上衣,两手空空,只是在迈步下楼梯。我则上楼梯。我不喜欢乘电梯,总是步行上下。我的办公室在九楼,因此这并非轻易之举,有特殊急事时便累得大汗淋漓。但作为我,大汗淋漓也比乘电梯惬意得多。众人因此开我的玩笑,我一无电视机二无录像机,又不乘电梯,他们都认定我是个怪人,或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我还处于未成熟的阶段。莫名其妙!我不大理解他们何以有如此想法。

不管怎样,此时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步行上楼。步行上楼者舍我无他。几乎无人利用楼梯,在四五楼之间的楼梯我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过。由于太事出突然,我不知如何应付,本想打声招呼来着。

但终归什么也没说。一来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合适,二来电视人看样子很难容人打招呼。他非常机械地步行下楼,以同样的频率精确而有规则地移动脚步,仍像昨天那样根本无视我的存在,眼睛里全然没有我这个人。我便是如此不知所措地同其擦肩而过,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周围的重力都倏然一晃。

这天,公司一上班就开会。会很重要,研究新产品的推销战略。几个职员宣读了报告。黑板上排列着数字,电脑荧屏推出图表。讨论气氛热烈。我也参加了,但我在会议上的立场无足轻重,因为我不直接参与这项计划。开会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别的。但我还是发了一次言。无所谓的发言,讲的不过是作为出席者的极为常识性的意见。毕竟我不能一言不发。我这人虽说工作热情不是很高,但终究要在这里拿工资,还是感到肩负一定责任的。我将前面的意见大致归纳一下,甚至讲了句活跃会场气氛的笑话。有几个人笑了。一旦发过一次言,往下我只管装作看材料的样子,继续思考电视人,至于为新生产的微波炉取什么名字,与我毫不相关。我头脑里有的只是电视人,时刻念念不忘。那台电视机到底有何含义呢?为何故意把它搬进我的房间呢?为什么妻子对电视机的出现不置一词呢?为什么电视人潜入我们公司来呢?

会议开得没完没了。十二点因吃午饭才短时休会,短得没有时间去外面吃饭,便每人发了一份三明治。会议室烟味呛人,我拿回自己办公桌来吃。正吃着,科长走到我身边。说实在话,我不大喜欢这小子。若问何以不喜欢,原因我也说不明白。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令人反感之处,风度翩翩,显得富有教养,脑袋瓜也不笨,领带的情趣也还可以,又从不洋洋自得,对部下也不吆五喝六,对我甚至高看一眼,还不时邀我吃饭。然而我对他就是看不顺眼,这大概因为他过于亲昵地触摸谈话对象的身体所致,我想。无论是男是女,交谈当中他总是轻轻触摸对方的身体。虽说是触摸,但并不使人特别生厌,触摸方式十分潇洒十分自然,以致几乎所有的人恐怕都不会有被触摸的感觉。可不知什么缘故,我却是非常耿耿于怀,所以我一瞧见他的身影,便本能地感到紧张。如果说此事微不足道倒也微不足道,但反正我是耿耿于怀。

他弓下身子,把手搭在我肩上。“刚才你在会上的发言,发得不错。”科长亲切地说,“非常简明扼要,我都心悦诚服。一针见血,满座皆惊。时机也选择得正是火候。以后也这样发扬下去!”

说罢,科长迅速转身不见,大概找地方吃自己的午饭去了。当场我是真心道谢来着,不过坦率说来,他完全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会场上说了什么我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不过是由于不便一言不发而顺口敷衍几句而已。科长何苦为这点事特意跑来我身旁赞赏一番呢?发言更堂而皇之的人本来有的是!莫名其妙!我继续吞食午饭。忽然,我想起妻子。她现在做什么呢?到街上吃午饭去了不成?我很想给她单位打个电话,很想聊上三言两语,聊什么都好。我拨动开头的三位数字,转而作罢。没有什么事值得特意打电话。我固然觉得这世界有点扭曲变形,但又没有必要就在此午休时间里往妻子单位打电话——我能说什么呢?况且她不大喜欢我往单位打电话。我放下话筒,喟叹一声,喝干剩下的咖啡,把塑料杯投进垃圾箱。

10

下午会场里,我又见到了电视人。这回人数增加了两人。他们仍像昨天那样抬着索尼彩电横穿会议室,但电视机尺寸比昨天的大了一圈。我心里叫苦:索尼是我们公司买卖上的敌手。无论出于何种缘由,把这种产品带进公司都非同小可。当然,为了做产品比较,偶尔也会把其他公司的产品带进公司,不过那种时候必定把公司商标揭掉,因为给外人撞见多少会引出麻烦。然而他们全然肆无忌惮,示威似的把“SONY”商标对准我们。他们推门走进会议室,绕场一周,似乎在物色适合放电视机的位置,结果未能如愿,便径直抬着电视机从后门退出。问题是房间里这么多人,任何人对电视机都毫无反应。他们并非没有看见电视人,肯定看在眼里,当电视人抬着电视机进来时旁边的人闪开为其让路便是明证。可是他们对电视人再无更多的反应,这种反应同他们在附近咖啡馆时对女侍送来预订咖啡的反应相差无几。原则上他们是将电视人作为不存在之人加以对待的。明明知道存在于此,却待之为不存在之人。

我感到蹊跷。莫非他们全都知道电视人,而惟独我自己被排除于有关电视人的情报之外不成?说不定妻子也对电视人的情况了然于心,我想。大有可能。惟其如此,她才对房间里突如其来的电视机无动于衷,缄口不语。此外找不出第二种解释。我头脑里乱成一团。电视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总搬电视机?

一个同事离座去厕所小便时,我也跟踪追击似的钻进厕所。此人和我同期进入公司,关系颇佳,下班后两人还偶尔去喝几杯。我并非同任何人都吃吃喝喝的。我们并肩站着小便。他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说:真是见鬼,看这样子非开到晚上不可,开会开会老是开会!我也表示赞同。两人洗了洗手。他也夸奖我在上午会议上的发言,我说谢谢。

“不过,刚才搬电视机进来的那两人……”我若无其事似的提起话头。

他默不作声,使劲拧紧水龙头,从纸箱里抽出两张纸巾擦手,看都没看我一眼。他不紧不慢地擦罢手,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或许没听见我的话也未可知,这点无从判断。不过从气氛看来,我觉得还是不要问下去为好,所以我也默默用纸巾擦了手。空气似乎一时凝固起来。我们不声不响地从走廊返回会议室。往下的会议时间里,我感到他在躲避我的视线。

11

从公司回来,房间里黑幽幽的。外面开始下雨了,从阳台窗口可以望见低垂的乌云。房间里充满雨的气息,天也开始黑了。妻子还没下班。我解下领带,按平皱纹搭在领带架上,用衣刷刷去西服的灰尘,衬衣扔进脏衣篓。头发沾上了香烟味儿,便打开淋浴冲了冲。经常如此。每次开罢长会,身上就熏得满是烟味儿。妻子最厌恶这气味。婚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使我禁烟。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淋浴出来,坐在沙发上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喝易拉罐啤酒。电视人搬来的电视机仍在地柜上。我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启动键,按了好几次也没有接通电源。完全无动于衷,荧屏一片黑暗。我仔细看了看电源软线,插头端端正正地接在插座上。我拔下插头,重新用力插入。无济于事。任凭怎么按启动键画面也不变白。为慎重起见,我打开遥控器后盖,取出电池,用简易电笔检查一下。电池是新的。我无可奈何地扔开遥控器,把啤酒倒进喉咙深处。

为什么如此执著呢?不可思议。纵使接通电源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只能见到白光,只能听到“嘎嘎”的噪音!因此启动也罢不启动也罢,何必计较呢!

但我偏偏觉得是个问题。昨晚本来可以好好启动来着,而那以后又没动它一手指头。岂有此理。

我又一次拿起遥控器试了试,慢慢往指尖用力,结果如出一辙,毫无反应。荧屏彻底呜呼哀哉,彻底僵化。

彻底僵化。

我从冰箱里取出第二听啤酒,打开盖喝着,又吃了塑料容器里的土豆色拉。时针已过六点。我在沙发上浏览了一遍晚报。报纸比往常还无聊,几乎没有值得一读的报道,连篇累牍全是哗众取宠的消息,可是又想不出其他可干之事,便花了很长时间细细阅读起来。读罢,还是要干点别的事才行,但我懒得就此思考,又像故意拖延时间似的继续读报。对了,写封回信如何?表妹寄来了婚礼请柬,对此我必须写信谢绝。她结婚那天我要同妻子两人外出旅行,去冲绳,这是早就定好了的,两人为此同时休假。事到如今,不可能变更。如果变更,下次能否同时请下长时间休假,只有神仙晓得。再说我和表妹也没什么亲密交往,差不多有十年没见面了。不管怎样,我想得尽早回信才是。人家还要考虑预订婚礼场所。然而硬是不成。现在根本写不了信,怎么也没这份情绪。

我又端起报纸,看第二遍同样的报道。蓦地,我想起该做晚饭了。可是妻子由于工作关系很可能吃过晚饭才回来,那一来,做好的那份势必剩下浪费。而我一个人的饭,怎么都能对付一顿,无须大动干戈。倘若她还什么也没吃,两人一起到外面吃就是。

我觉得不大对头。我们回家可能迟于六点的时候,必定事先取得联系。这是常规。也可使用录音电话留下口信,这样对方便可以依此调整行动——或者自己一个人先吃,或者把对方那份做好留下,或者先上床就寝。由于工作性质方面的原因,我难免晚归,她也因商谈事情或校对清样而有时姗姗归迟。双方的工作均不属于早上九点准时上班傍晚五点准时下班那种类型,两人都忙起来,甚至三天五日不怎么说话的事也是有的。别无他法,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了这个样子。所以我总是注意坚守常规,尽量不给对方增加现实性的麻烦,一察觉可能晚归,即用电话通知对方。时不时地也会忘掉,但她是一次也没有忘过的。

然而录音电话没留下口信。

我松开报纸,歪倒在沙发上,闭起双眼。

12

梦见开会:我站起来发言,自己都不知所云,徒然摇唇鼓舌而已。话一中断我就要死去,所以不能住口,只能永远不知所云地喋喋不休。周围人尽皆死去,化为石头,化为硬邦邦的石像。风在吹。窗上的玻璃七零八乱,风从空中吹入室内。电视人出现,增加到三个,一如当初。他们仍在搬运索尼彩电。荧屏上映出电视人。我正在失去语言,手指也随之渐次变硬。我将慢慢变成石头。

睁眼醒来,房间里白雾濛濛,恰似水族馆走廊的。电视机开着。四下黑透,惟独电视荧屏发出“滋滋”低音闪着光。我在沙发上坐起身,用指尖按住太阳穴。手指依然是柔软的肉。口中残留着睡前喝的啤酒味。我咽了口唾液。喉咙深处干燥得不行,好半天才咽下去。每次做完富有现实感的梦,都必定觉得梦境比清醒时还近乎现实。但那是错觉。这才是现实。谁也没变成什么石头。几点了?我觑一眼仍在地板上的钟。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快八点了。

不料,电视荧屏竟如梦境那样映出一个电视人,就是那个同我在公司楼梯上擦肩而过的那个。一点不错,就是他,就是最先开门进来的他,百分之百地准确无误。他以荧光灯那样的白光为背景,定定地站着看我的脸,仿佛窜入现实中来的梦的尾声。我闭起眼睛又睁开,恍惚觉得这场景已倏忽逝去。但是不然,荧屏上的电视人反而越来越大。整个荧屏推出一张面孔,渐渐成为特写镜头,似乎一步步由远而近。

继而,电视人跳到荧屏外面,宛如从窗口出来似的手扶边框一跃而出。于是荧屏便只剩下作为背景的白光。

他用右手指摸了一会左手,似乎想使身体适应电视外面的世界。他一点也不着急,一副悠然自得的派头,仿佛时间多得不能再多,俨然电视节目里久经沙场的主持人。他接着看我的脸。

“我们在制造飞机。”电视人说。其声无远近之感,平板板的,如写在纸上一般。

随着他的话音,荧屏上出现了黑乎乎的机器。真的很像新闻节目。首先出现的是大型工厂一样的空间,其次是位于其正中的车间的特写镜头。两个电视人在摆弄那台机器,他们或用扳手拧螺栓,或调整仪表,全神贯注。那机器很是不可思议:圆筒形,上端细细长长,到处有呈流线型鼓出的部位,与其说是飞机,莫如说更像一架巨大的榨汁机,既无机翼,又无座席。

“怎么也看不出是飞机。”我说。听起来不像我的声音。声音极其古怪,似乎被厚厚的过滤器彻底滤去了养分。我觉得自己已老态龙钟。

“那怕是因为还没涂颜色的缘故。”电视人说,“明天就把颜色涂好。那一来,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是飞机了。”

“问题不在颜色,而在形状。形状不是飞机。”

“如果不是飞机,那是什么?”电视人问我。

我也弄不明白。那么说它到底算什么呢?

“所以问题在于颜色。”电视人和和气气地说,“只消涂上颜色,就是地地道道的飞机。”

我再无心思辩论下去。是什么都无所谓。是榨橘子汁的飞机也好,是在空中飞的榨汁机也好,随便它是什么,是什么都与我不相干。老婆怎么还不回来!我再次用指尖按住太阳穴。座钟继续作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茶几上放着遥控器,旁边堆着妇女杂志。电话始终悄无声息。电视隐隐约约的光亮照着房间。

荧屏上,两个电视人仍在一心一意忙个不停。图像比刚才清晰多了,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机器仪表上的数字,其声音也能听到,尽管微乎其微。机器轰鸣不止:隆隆、轰隆隆,隆隆、轰隆隆。时而响起金属相互撞击的干涩而有节奏的声音:啊咿咿、啊咿咿。此外还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声响,我无法再一一分辨清楚。总而言之,两个电视人在荧屏中干得甚卖力气。这是图像主题。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作业的情景。荧屏外的电视人也默默注视着荧屏中的两个同伴。那莫名其妙的黑漆漆的机器——我怎么看都不像飞机的装置浮现在白光之中。

“太太不回来了。”荧屏外的电视人对我说。

我看着他的脸,一时搞不清他说了什么。我像盯视雪白的显像管一样盯住他的脸不放。

“太太不回来了。”电视人以同样的语调说道。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因为关系破裂。”电视人说。其声音仿佛宾馆里使用的卡式塑料钥匙牌。呆板的、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如刀刃一般从狭窄的缝隙钻了进去。“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来了。”

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来了——我在脑袋里复述一遍。平铺直叙,毫不生动。我无法准确把握这个句式。原因衔着结果的尾巴,试图将其吞进腹去。我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做了个深呼吸,取出一罐啤酒折回沙发。电视人依旧在电视机前木然伫立,看着我揪掉易拉环。他将右肘搭在电视机上。我其实并不怎么想喝啤酒,只是若不找点事干很难打发时间,只好去拿啤酒。喝了一口,啤酒索然无味。我一直把啤酒罐拿在手上。后来觉得重,便置于茶几。

接下去我开始思考电视人的声明——关于妻子不回来的声明。他声称我们已经关系破裂,并且这是她不回来的缘由。然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已经破裂。诚然,我们并非美满夫妻,四年时间里吵了好几次。我们之间确实有些问题,时常就此对话。既有解决的,又有未解决的。未解决的大多搁置一旁,等待合适的时机。OK,我们是有问题的夫妻,这并不错,但我们的关系并不至于因此而破裂。不对吗?哪里去找没有问题的夫妻?何况现在才刚过八点,她不过是因为某种原因而怎么也打不成电话而已,这样的原因任凭多少都想得出来。例如……可我却一个也无从想出。我陷入极度的困惑迷乱之中。

我深深地缩进沙发靠背。

那架飞机——如果是飞机的话——到底将怎样飞行呢?动力是什么?窗口在哪里?关键是哪头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

我实在疲惫不堪,而且又非常单薄。一定要给表妹回信谢绝:因工作关系委实无法出席,不胜遗憾之至,祝贺新婚之喜。

电视中的两个电视人对我毫不理会,只管一个劲地造飞机,一刻也没有停手,仿佛为了完成飞机制造任务而有无数道工序要做。一道工序完后,马上着手下一道,连续作战。没有像样的工程进度表和图纸之类,他们对自己现在应做和往下将做的事了如指掌。摄像机迅速而准确地将其感人的作业情景捕捉下来。镜头富有概括力和说服力,明白易懂,大概是其他电视人(第四个第五个)在负责摄像和操纵控制盘。

说来奇怪,在凝神注视电视人堪称无懈可击的工作情形的时间里,我也开始一点点觉得那东西像是飞机,至少说那是飞机也没什么离奇。至于何为前端何为后尾,这点全然不在话下。既然从事的是那般精密的工作且干得那般漂亮,肯定是制造飞机无疑。即使看上去不像,对我来说也是飞机。的确如其所言。

如果不是飞机,那是什么呢?

荧屏外的电视人纹丝不动地保持着原有姿势,右肘搭在电视机上看着我。我则被看。荧屏中的电视人劳作不止。钟声清晰可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房间幽暗,令人窒息。有人拖着皮鞋通过走廊。

或许,我猛然想到,妻子或许真的不返回这里了。妻子已经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使用所有的交通工具,跑到我无法追及的远处去了。的确,我们的关系或许已破裂得无可挽回,成为泡影了,只不过自己没意识到而已。纷纭的思绪松懈开来,又合而为一。或许如此,我说出声来。我的声音在自己体内往来徘徊。

“明天涂上颜色,就可一目了然了。”电视人说,“只消涂上颜色,就是一架完美无缺的飞机。”

我看着自己的手心。手心看起来似乎比平日缩小了一点,一点点。也许是神经过敏,也许是光的角度所使然,也许远近感的平衡多少出了问题,不过手心看起来缩小倒是千真万确。等等,我想发言,我必须说点什么,我有要说的话,否则我就将萎缩干瘪,化为石头,一如其他人。

“马上会有电话打来。”电视人说了一句,然后像在运算似的停了一会,“五分钟后。”

我看着电话机。我思考电话机上的软线,连接天涯海角的软线,妻子便在这可怕的迷宫般的线路的某个末梢。那里远得很,远得我望尘莫及。我感觉到了她心脏的跳动。五分钟后,我想,哪头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我站起身,准备说出口。然而在站起的一瞬间,我竟失去了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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