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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睡不着已是第十七天了。

我并不是在说失眠症。失眠症多少有所体验,上大学时曾有过一次类似失眠症的症状。之所以说是“类似”,是因为我没有把握断定症状是否符合世人一般所说的失眠。去医院我想可以弄清是否属于失眠症,但我没去,觉得去也毫无用处。并非有什么特殊根据叫我这样认为,仅仅出于一种直感:去也白费劲。所以没去找医生,也始终未向家人朋友提起。因为若是跟家人商量,必定劝我去医院。

“类似失眠症的症状”大约持续了一个月。一个月时间我一次也没迎来正正规规的睡眠。晚间上床就想入睡,而在想那一瞬间便条件反射一般睡意顿消。任凭怎么努力都睡不成,越是想睡越是清醒。也试过用酒和安眠药,毫不见效。

天快亮时才好歹有些迷迷糊糊的感觉,可那很难称之为睡眠。我可以在指尖略微感觉出类似睡眠边缘的东西,而我的意识则醒着。或浅浅打个瞌睡,但我的意识在隔着一堵薄壁的邻室十二分清醒地紧紧监护着我。我的肉体在迷离的晨光中来往彷徨,而又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不断感受到我自身意识的视线和喘息。我既是急于睡眠的肉体,又是力图清醒的意识。

如此残缺不全的瞌睡藕断丝连地整整持续了一天。我的脑袋总是那么昏昏沉沉朦朦胧胧。我没有办法确认事物的准确距离及其质量和感触。瞌睡每隔一定时间便如波涛一样打来。在电车座位上在教室桌前或在晚饭席间我都会不知不觉打个瞌睡。意识轻快地离开我的身体。世界静悄悄地摇颤不已。我把东西一古脑儿扫下地板,铅笔手袋刀叉出声地掉在地上。我恨不得就势伏在那里大睡一场,但就是不成。醒无时不贴在我身边。我无时不感到有个冷冰冰的影子,是我自身的影子。瞌睡中我觉得心里纳闷:我竟在自身影子之中。我边打瞌睡边走路边吃喝边交谈,但费解的是,周围任何人都似乎未注意到我处于如此极限的状态。一个月时间我居然瘦了六公斤,然而无论家人还是朋友全都无动于衷,都没意识到我一直在瞌睡中生活。

是的,我的的确确是在瞌睡中生活。我的身体如溺水的尸体一般失去了感觉。一切都迟钝而浑浊,仿佛自己在人世生存这一状况本身也成了飘忽不定的幻觉,想必一阵大风即可将我的肉体刮去天涯海角,刮去世界尽头一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地方。我的肉体将永远同我的意识天各一方,所以我很想紧紧抓住什么,但无论我怎么四下寻找,都找不到可以扑上去的物体。

每当夜幕降临,醒便汹涌而来。在醒面前我完全无能为力。我被一股强大的力牢牢固定在醒的核心。力是那样地无可抗阻,以致我只能持续醒到早晨的来临。我在漆黑的夜里一直睁着眼睛,几乎连思考问题都无从谈起。我一边耳闻时钟的脚步,一边静静凝视夜色一点点加深又重新变淡。

不料有一天这一切突然戛然而止。无任何预兆,无任何外因,终止得甚为唐突。早餐桌上我突然感到一股天旋地转的困意。我不声不响地离开座位。像有什么东西被我碰落了,像有人说了句什么,但我全不记得了。我踉踉跄跄地走进自己房间,衣服没换就钻进床,一下子睡了过去。昏昏然睡了二十七个小时。母亲担心地摇晃了我好些次,还打我的脸颊,但我没醒。二十七小时我睡得纹丝不动,而醒来时,我又返回一如从前的我,想必。

我闹不明白自己缘何得了失眠症,又缘何突然不治而愈。竟如远处被风吹来的厚重的阴云,云中满满地塞着我不知晓的不祥之物。谁都不知道它来自何处,遁往何方。总之它赶来遮在我头顶,又不辞而去。

可是眼下我的不成眠与之全然有别,彻头彻尾不同。我纯粹是睡不成。一觉也睡不成。但除去睡不成这一事实,我处于极为正常的状态,我全然没有困意,意识清朗之至,甚至比平时还要清朗。身体无任何不适,食欲也有,不觉倦怠。以现实观点而言,其中毫无问题,单单不成眠罢了。

丈夫孩子也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只醒不睡,我也只字未说,因为一说肯定劝我去医院。而我心里清楚,去医院也无济于事。所以什么也不说,同过去患失眠症时一样。我明白——只是明白——此乃必须由我自己处理的那类问题。

因此他们一无所知。我的生活流程表面上一如平日,有条不紊,按部就班。早晨送丈夫和孩子出门,之后像平时一样开车采购。丈夫是牙科医生,从我们住的公寓开车十分钟就到诊所,他和牙科大学时代的一个朋友共同经营这家诊所,技师和负责接待的女孩也由两人共同雇用。一方预约患者满了,另一方可以代为诊治。双方都手段高明,在几乎没有什么门路的情况下在那里开业,不出五年便把诊所开得有声有色,甚至有些忙过头了。“作为我原本打算轻松些来着。也罢,牢骚发不得的。”丈夫说道。

是啊,我说。牢骚发不得的,的确这样。为开诊所,我们必须向银行贷款,款额多得始料未及。牙科诊所需要很多设备投资,竞争又过于剧烈。开了诊所也并不是说第二天就有患者蜂拥而至,招不来患者而关门大吉的诊所比比皆是。

开诊所时,我们都还年轻,经济捉襟见肘,又有个出生不久的孩子,谁都不知道我们能否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活下去。但时经五年,我们毕竟勉勉强强保住了性命,牢骚发不得的。贷款也还有差不多三分之二没还。

“你长得漂亮,患者怕是要挤破门的。”我说。老玩笑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一点也不漂亮。至今我还不时想:为什么自己偏偏同面孔如此莫名其妙的人结婚呢?本来自己是有英俊些的男朋友的。

我没有办法用语言恰当表述他长相的莫名其妙。漂亮固然算不得,可也并非丑陋,亦非有味道的面孔。老实说,只能用“莫名其妙”。或者用“无可捉摸”来形容倒也相差无几。但不仅如此。最关键的,我想是丈夫脸上有某种使之无可捉摸的因素。只要抓住这个,恐怕即可弄清其“莫名其妙”的全部含义,但我至今仍未把握住。一次曾出于一种需要而尝试把他的脸描绘下来,结果未能如愿。拿起铅笔面对画纸,却怎么也记不起丈夫是怎样一副尊容。我不无吃惊。朝夕与共这么长时间,居然想不出丈夫生有怎样的面孔。见面当然了然,脑海里亦可浮出,而一旦要画下来,却发觉自己原来什么也不记得。就好比撞在看不见的壁上,只落得徒唤奈何,记得的惟独莫名其妙的面孔。

这时常使我不安。

但社会上大多数人对他怀有好感。不用说,对于他从事的那种职业,这是非常要紧的。即使不当牙科医生,在一般职业上我想他也会成功。同他交谈的时间里,大多数人看上去都会不知不觉产生一种释然感。遇见丈夫之前,我还一次也没碰上这种类型的人。我的女友们也都很中意他。当然我也喜欢他,爱他,我想。但若准确说来,我觉得并非特别“中意”。

可不管怎么说,他能孩子般地笑得水到渠成,笑得好看。普通成年男人笑不出那个样子。另外——也许理所当然——他牙齿长得珠圆玉润。

“长相漂亮不是我的罪过。”丈夫微微一笑。老生常谈。这是只能在我们两人之间通行的单调的玩笑,但我们通过交换这个玩笑,可以相互确认一个事实,确认我们尚如此苟延残喘的事实,而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相当重要的仪式。

早上八点十五分他把“蓝鸟”开出公寓停车场,让孩子坐在他身边。孩子的小学位于他去诊所的路上。“小心!”我说。“放心!”他回答。台词千篇一律。但我又不能不说出口来:“小心!”而丈夫又不能不这样回答:“放心!”他将海顿或莫扎特的音乐磁带塞进车里的音响,一面随旋律“呜呜”打口哨,一面发动引擎。父子俩招手离去。招手样式两人相似得近乎奇妙,以同样角度偏过脸,同样把手心朝向这边轻轻左右晃动,简直像被谁巧妙操纵着似的。

作为专用车我有一辆半新不旧的本田“思域”。两年前一位女友以几乎白给的价钱转让给我的,防撞器凹陷了,型号也旧了,点点处处生了锈。差不多已跑了十五万公里。有时——一个月大约一两次——引擎变得极不好使,怎么转动钥匙也发动不起来,却又不值得特意送修理厂。连哄带劝折腾了十多分钟,引擎才好歹咕噜噜发出快意的声音开始发动。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想。无论什么无论谁,一个月都有一两次情况不妙,都有怎么都不顺当的事。所谓世间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丈夫把我的车称为“你的蠢驴”。不管他说什么,车总归是我自己的车。

我开起这辆本田“思域”去超级市场采购,采购回来打扫房间,洗衣服,准备午饭。早上我注意尽可能雷厉风行地活动身体。如果可能,晚饭也一并准备妥当。这样,整个下午就成了自己的时间了。

丈夫十二点多回来吃午饭。他不喜欢在外面吃。“又挤,又难吃,又给衣服染上烟味儿。”他说。即使花时间往返他也喜欢回来吃。不过午饭反正我不怎么下功夫,头天有剩的就开微波炉热一热,没有就用荞麦面条应付一顿,所以做饭本身倒不甚麻烦。况且较之我一个人默默吞食,当然是同丈夫一起吃有趣。

时间推前一些——在刚开诊所不久那段日子,午后第一个小时往往没人预约,那时我们就在午饭后上床。那可真是痛快淋漓的交合。四下悄无声息,午后平和的光线泻满房间。我们比现在年轻得多,快乐得多。

当然现在我也觉得快乐。家庭丝毫没有争吵的阴影。我喜欢丈夫依赖丈夫,是这样的,我想。作为他想必也是如此。不过,或许势所难免,随着岁月的流逝,生活的质开始一点点发生变化。如今下午预约排得满满的,吃罢午饭他就去卫生间刷牙,赶紧上车赶回诊所。几千几万颗病牙在等着他。但正如我们经常相互确认的那样,牢骚发不得的。

丈夫返回诊所后,我拿起游泳衣和浴巾开车去附近的体育俱乐部,在那里游三十分钟,游得相当卖力。我并不怎么喜欢游泳这种运动,游泳只是为了不想让身体长出多余的肉。以前我就特别欣赏自己身体的线条。老实说,我从未欣赏过自己的容貌。坏并不坏,但欣赏不来。可是我喜欢我的身体,喜欢裸体站在镜前,喜欢那柔和的轮廓,那恰到好处的活力,对我来说那似乎含有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我不愿意失去。

我已经三十了。人到三十自会明白,年届三十并不意味世界就此完结。我不认为年龄增大是令人欣喜的好事,但因年纪大而变得开心的事也是有几桩的,这属于想法问题。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三十岁女人真的珍惜自己身体并想通过正当途径保持下去,那就必须付出相应的努力。这是从我母亲那里学到的。母亲曾是身段苗条的美貌女性,可惜今非昔比了,我不愿意像我母亲那样。

对于下午游泳后的剩余时间,每天的打发办法也不相同。有时去站前踱着方步浏览商品橱窗,抑或回家坐在沙发上看书,听FM广播,听着听着晕乎乎睡过去。不久孩子放学回来。我让孩子换过衣服,给他一点零食,吃罢零食孩子就跑去外面和同学一块儿玩耍。才小学二年级,没送去补习学校,也没让他操练什么。只管让他玩去好了,丈夫说,玩起来自然长大。外出时我叮嘱一声“小心”,孩子答说“放心”,同丈夫无异。

薄暮时分,我开始准备晚饭。孩子最迟六点回来,看电视里的动画片。诊所若不加班,丈夫七点之前返回。他滴酒不沾,也不喜欢不必要的交往,工作一完,大体上就直接回家。

吃饭时间里三个人一起交谈,谈各自的一天,但无论如何说话最多的是儿子。也是理所当然,对儿子来说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那么新鲜,那么充满疑问。儿子叙说,丈夫和我发表感想。吃完饭,儿子独自做他喜欢的事,看电视,看书,或者同丈夫做游戏,有作业时就闷在房间里做作业,八点半上床躺下。我给儿子盖好被,摸摸他的头发,道声晚安熄灯。

之后便是夫妇两人的时间。丈夫坐在沙发上,边看报边同我聊一会。聊患者,聊新闻报道。听海顿或莫扎特。我也不讨厌听音乐,但怎么听也分辨不出海顿与莫扎特之间的差异,那些在我耳里几乎没有不同。我这么一说,丈夫说差异那东西听不出来也不碍事,美的就是美的,这样何尝不好。

“就像你的漂亮一样。”我说。

“对,像我的漂亮一样。”说罢,丈夫莞尔一笑。笑得似乎甚为开心。

这就是我的生活。是我睡不着前的生活。大致说来,几乎天天如此,周而复始。我写过简单的日记,两三天忘了写,便分不清哪天是哪天了,昨天和前天颠倒过来也丝毫不足为奇。我不时感叹这算是怎样的人生啊!并不是说因此感到空虚,而仅仅是为之惊诧,惊诧昨天与前天混为一谈的事实,惊诧这样的人生竟包含自己吞噬自己的事实,惊诧自己留下的足迹没等确认便被风倏然抹去的事实。每当这时我就在卫生间镜前看自己的脸,目不转睛看十五分钟,排空脑袋专心致志地看,将自己的脸作为纯粹物体凝目逼视。这一来,我的脸便渐渐离开我自身,作为单纯同时存在的东西离开。我认识到这即是现在,与足迹毫无关系。此时我便是这样与现实同时存在,而这是再重要不过的。

然而此刻我无法成眠。不成眠后连日记也不再写了。

2

我真切地记得第一个不成眠之夜的情形。当时我做了个不愉快的梦,一个黑洞洞滑溜溜的梦。内容记不得了,记得的只是那不吉利的感触。在梦的顶峰我醒了过来。若再沉浸在梦境中势必积重难返——就在那紧急关头像被什么拽回似的猛然睁开眼睛。睁眼好半天都只顾大口大口喘气,手脚麻木活动不自如。而凝然不动,便如横卧在空洞中一般,惟闻自己的喘息声如雷贯耳。

是梦,我想。我依然静静仰卧,等喘息平复下来。心脏急剧跳动。为了迅速往里输送血液,肺叶犹如风箱一般一张一缩,但其张幅随着时间的流过而慢慢减小慢慢收敛。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呢?我想看一眼枕旁闹钟,却无法顺利扭过脖子。这时,忽然觉得脚下好像有什么冒出,如隐隐约约的黑影。我屏住呼吸。心脏肺叶以及我体内的一切一瞬间都冻僵似的停止不动。我凝目往黑影看去。

凝目一看,黑影的形状急不可耐似的急速清晰起来。轮廓变得分明,实体注入其中,细部历历在目。原来是个穿着紧身黑衣服的瘦老人。老人头发又灰又短,双颊凹陷,一动不动站在我脚下。他一言不发,只管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我。眼睛特大,连上面鼓起的红血管都清晰入目,但脸上却没有表情。他全然不言不语,洞穴般空空如也。

这不是梦,我想。我从梦中醒来。并且不是迷迷糊糊醒来,而是如被弹起一般。所以这不是梦,这是现实。我想动一动,或叫起丈夫,或打开灯,然而拼出所有力气也动弹不得,实在是连一根手指都不能动。明白不能动,我立时一阵惶恐。那是一种追根溯源的恐怖,犹如从记忆的无底深井中悄然冒上的冷气,一直冷彻我存在的根。我想喊叫,但喊叫不出,连舌头都不听使唤。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定定地注视着老人。

老人手里拿着什么,细长而线条圆熟,闪着白光。我定眼细看。细看之下,那个什么也开始呈现出像模像样的形状。是水瓶,老人在我脚下手持水瓶。陶水瓶,以前的老样式。片刻,他举起水瓶,开始往我脚上倒水。但我感觉不出水。能看到水泻在我脚上,能听到其声响,可是脚一无所感。

老人仍然不停地往我脚上倒水。奇异的是,无论怎样倾倒,水瓶里的水都源源不断。我开始觉得我的脚不一会有可能腐烂溶解。如此长时间淋水,腐烂也无足为奇。想到自己的脚将烂掉溶掉,我再也忍耐不住了。

我闭上眼睛,发出大得不能再大的叫声。

然而我的叫声竟出不得口。舌头无法震动空气,叫声只在我体内无声地回荡。无声的叫声在我身体里往来流窜,止住心脏的跳动。刹那间脑袋一片空白。叫声渗入细胞的每一间隙。我身上有什么在消亡,在溶解。那真空的震颤闪电一般将关系到我存在的许许多多毫无道理地焚毁一尽。

睁开眼睛时,老人不见了,水瓶也不见了。我看自己的脚。床上没有淋水的痕迹,床罩仍是干的,但我身上却大汗淋漓。汗出得怕人,很难相信一个人竟会出那么多汗。可那是我的汗。

我一根接一根伸屈手指,又弯了弯胳膊,尔后动了动脚,转脚腕,屈膝。尽管不够自如,但这些部位总还能动。我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遍全身上下能动之后,轻轻坐起身来,四下环顾外面街灯隐约辉映下的房间每个角落——哪里也不见老人的身影。

枕边闹钟指在十二点半。上床时还没到十一点,只睡了一个半小时。丈夫在邻床睡得正酣,简直像失去知觉似的睡得连呼吸声都没有。他一旦入睡,便轻易不醒。

我下床走进浴室,脱下汗水沁湿的睡衣扔进洗衣机,冲个淋浴,之后擦干身体,从橱里拿出新睡衣换上,接着打开客厅落地灯,坐在沙发上喝杯白兰地。我几乎不喝酒。倒不是丈夫那种完全喝不得酒的体质,以前喝得相当可以,婚后毅然戒掉了,至多睡不着时喝一口白兰地。但那天晚上为了平复亢奋的神经,无论如何都想喝满一杯。

壁橱里有一瓶马爹利。这是我们家惟一的酒精。别人送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谁送的也不记得了。瓶子上已薄薄落了一层灰。白兰地酒杯当然谈不上,便倒进普通杯里,一口一口慢慢啜着。

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恐怖则渐渐收敛了。

大概是魇住了,我想。魇住虽是第一次,但那情形早已从大学时代有过体验的同学口中听说过。那般真真切切活龙活现,怎么都不像是做梦,她说,“那时没认为是做梦,现在也不认为。”的确不是做梦,我想。但无论如何那终究是梦,一种不像梦的梦。

恐怖尽管收敛了,体颤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皮肤表面总是瑟瑟微颤不止,如地震后的水纹。细小的颤抖肉眼都看得一清二楚。喊叫的关系,我想。未能出声的喊叫憋在我体内,仍在使身体发颤。

我闭上眼睛,又啜了口白兰地。我感觉得出温吞吞的液体从喉头缓缓下到胃里,确乎是实实在在的感觉。

忽然,我惦记起孩子来。想到孩子,胸口又一阵急跳。我从沙发上立起,快步走去孩子房间。孩子仍睡得很香,一只手搭在嘴角,一只手横向探出,一看就知道孩子同丈夫一样睡得肆无忌惮。我整理好被孩子蹬乱了的被子。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粗暴地摧毁了我的睡眠,总之像是只冲我一人来的,丈夫孩子完全无动于衷。

折回客厅,漫漫然来回踱了一会。其实我还想喝酒,想用酒再暖和一下身体,再镇静一下神经,想再次在口中体味那股凛冽的酒味儿。但略一踌躇,决定不再喝了。我不愿意把醉意带给明天。我把白兰地放回壁橱,杯子拿到洗涤槽洗了,随后从电冰箱里拿出草莓来吃。

意识到时,肤颤已基本停止。

那穿黑衣服的老人到底是什么人呢?完全没有印象。黑衣服也很奇妙,颇像紧身运动服,样式却显然早已过时。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衣服,还有那眼睛,那一眨不眨红肿充血的眼睛。到底是谁呢?为什么往我脚上淋水呢?何苦偏干那种事呢?

我全然摸不着头脑,没有想得起来的线索。

同学魇住是在去她未婚夫家里的时候。刚躺下就出来一个愁眉苦脸的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喝令她从这个家出去。那时间里她僵挺挺地动弹不得,同样大汗淋漓。当时她以为来人肯定是未婚夫已故父亲的幽灵,是他父亲叫自己出去,但第二天未婚夫给她看他父亲的相片,原来长相同昨夜出来的完全两样。她说大概是自己紧张的缘故,所以才遭遇梦魇。

可是我根本就不紧张。再说这里是我的家。应该没有什么在此威胁我。那么我何以现在非在此魇住不可呢?

我摇摇头。算了,不再想了,想也没用。只不过梦逼真一些罢了。估计不知不觉间身体堆积了疲劳,肯定是昨天打网球造成的。游罢泳上来,在俱乐部见到的一个朋友约自己打网球,打的时间稍长了点儿,打完后手脚半天恢复不过来。

吃过草莓,我在沙发上歪倒,试着合起眼睛。

全然没有睡意。

我暗暗叫苦。竟一点儿也不困。

我想困之前看看书也好,便进卧室从书架挑了本小说。开灯挑书时,丈夫纹丝未动。挑的是《安娜·卡列尼娜》。反正我就是想看长长的俄国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很早以前看过一次,大约高中时代看的,梗概几乎忘光了,只记得第一节和最后主人公卧轨自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开篇这样写道——不至于记错。我想这在一开始就暗示出高潮阶段主人公的自杀。接下去莫非是赛马会场面?抑或是别的小说里的?

不管怎样我折回沙发打开书页,如此悠悠然坐下来看书已经时隔多少年了呢?午后剩余时间打开书本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当然是有的,但准确说来那不叫看书,即使看脑袋也在想别的:孩子,买东西,电冰箱情况不大正常,出席亲戚婚礼穿什么衣服合适,一个月前父亲做的胃切除手术……蓦然浮上脑海的总是这些,并且接二连三朝派生方向膨胀开去。回过神时,惟独时间过去,书页几乎没有进展。

不知不觉间,我已习惯了没有阅读的生活。回头想来,委实不可思议。因为从小看书就是我生活的中心,上小学时从图书馆借来看,零花钱差不多全给买书花掉了。我削减伙食费,省下来买自己喜欢看的书。初中高中也没有我这么爱看书的人。兄弟姐妹五人我是老三,且父母都有工作都是忙人,家里没有人留意我,我尽可以独自看书。每有读书感想征文活动,我次次都去应征,希望能得到购书奖券,好在差不多都获了奖。大学我选的是英文专业,成绩也都优秀,关于曼斯菲尔德的毕业论文得了最高分。教授劝我留在研究生院,但那时我想走上社会。说到底我并非学究式人物,这点我自己十分清楚。我不过爱看书而已。何况,就算我想留在研究生院,家里也不具有供我读研究生的经济余力。家里虽算不得困难,但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我必须大学一毕业就离家自己谋生,必须绝对以自己的双手挣钱活命。

最后完整看一本书是什么时候来着?当时到底看的什么书?但怎么也记不起,书名都记不起来。人生何以变得如此面目全非呢?那个走火入魔般一味看书的我究竟跑去哪里了呢?那段岁月,那股可谓异乎寻常的激情于我到底算什么呢?

但那天夜里,我得以把注意力集中在《安娜·卡列尼娜》上。我什么也不想,忘我地翻动书页,一口气读到安娜·卡列尼娜同渥伦斯基在莫斯科火车站相见那里,然后夹上书签,再次抽出那瓶白兰地,倒一杯喝了。

过去读时丝毫没有意识到,而现在想来这真是一部奇妙的小说。小说主人公安娜·卡列尼娜直到第一一六页都一次也未亮相,对于这个时代的读者,这不会很不自然吗?我就此翻来覆去想了一会。关于渥伦斯基这个无聊人物的生活场景的描写绵绵不绝——读者们难道会对此静静忍耐而一心等待美丽的女主人公出场?或许如此。想必当时的人时间绰绰有余,至少看小说阶层是如此。

蓦然回神,时针已指向三点。三点?而我一次也没合眼。

怎么办呢?

一点儿不困,可以一直这样看下去,也很想接着看。但我必须睡觉。

我陡然想起以前为失眠困扰的那段时间,想起一整天都恍惚被依稀的云雾包拢的那些日子。那已经足够了!那时我还是学生,因此也对付得了。可现在不同,我已是妻子,是母亲。我有自己的责任,必须为丈夫做饭,照料孩子。

但即刻上床怕也睡不成觉,我心里明白。我摇摇头。无可奈何。我根本不困,又想往下看书。我叹了口气,觑一眼桌上的书。

结果,我看《安娜·卡列尼娜》一直看到晨曦微露。安娜和渥伦斯基在舞会上相互注视,堕入命中注定的情网。安娜在赛马会(到底有赛马会)上看见渥伦斯基从马上坠下,惊叫失态,向丈夫坦白了自己的不贞。我似乎同渥伦斯基一起骑马越过障碍,耳闻人们的欢呼,并从观众席上目睹渥伦斯基落马。待窗口变亮,我放下书,在厨房里煮咖啡喝,脑海中残留的小说场面和突如其来的汹涌的饥饿感,使得我什么也思考不成。自己的意识和肉体仿佛在某处错离且固定下来。我切开面包,抹上黄油和芥末,做奶酪三明治,就站在洗涤槽前吃着。如此饥肠辘辘在我非常少见。饿得无可遏止,直叫人透不过气。吃完三明治肚子仍没饱,便又做个三明治吃了,又喝杯咖啡。

3

遭遇梦魇也罢,彻夜不眠也罢,我都对丈夫绝口未提。倒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觉得没有说的必要。说也无济于事,况且一个晚上没睡想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谁身上偶尔都会发生。

我一如平日给丈夫端上咖啡,让孩子喝热牛奶。丈夫吃烤面包片,孩子吃玉米片。丈夫浏览报纸,孩子小声哼唱新学的歌。尔后父子两人钻进“蓝鸟”走了。“小心!”我说。“放心!”丈夫应道。两人朝我摆手。与往常毫无二致。

两人离开后,我坐在沙发上盘算往下干什么。该干什么呢?必须干什么呢?我进厨房拉开冰箱门,查看里面的东西,得知今天一天不采购也不碍事。面包有,牛奶有,鸡蛋有,肉有冷冻的,蔬菜也有。到明午的用量基本够用。

银行有事要办,但也不是今天非去办完不可,推至明天也没关系。

我坐在沙发上开始接着看《安娜·卡列尼娜》。重看时我才认识到,原来自己对《安娜·卡列尼娜》的内容可以说几乎忘个精光,出场人物、场面也差不多没有记忆,甚至觉得完全是在看另一本书。不可思议!当时看相当激动来着,结果却什么也没在脑袋里剩下,记忆中本应有的感情震颤和亢奋也不觉之间落花流水荡然无存。

那么,当时我为读此书消耗的大量时间到底算什么呢?

我放下书,就此思索良久,可是想不明白,后来连自己在想什么竟也稀里糊涂了。蓦地,发觉自己正怔怔地观望着窗外的树。我摇下头,又开始接着看下去。

上卷看到正中,见有巧克力屑夹在里面。巧克力干了,零零碎碎地粘在书页上。肯定是我高中时代边吃巧克力边看这本小说来着,我想。我顶喜欢边吃东西边看书的。如此说来,婚后我压根儿就没再吃巧克力,因为丈夫讨厌吃糖果,也几乎不给孩子,所以家里不放任何糖果。

注视着十多年前的变色发白的巧克力屑,我不由想吃巧克力想得不行。很想像从前那样边吃巧克力边看《安娜·卡列尼娜》,甚至觉得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为等吃巧克力而屏息敛气缩作一团。

我披上对襟毛衣,乘电梯下楼,到附近糖果店买了两块看上去十分香甜的奶油巧克力。迈出店门马上剥开包装纸,边走边吃巧克力。奶油巧克力的香味在口中扩展开来,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出不折不扣的甜味正被吮吸到身体的每一角落。电梯中我将另一半投进嘴里。电梯里也荡出了巧克力味儿。

我坐在沙发上,边吃巧克力边往下看《安娜·卡列尼娜》。半点也不困,疲倦也觉不出,我可以永远永远看下去。一整块巧克力吃下去后,我又撕开第二块的包装纸吃了半块。上卷看完三分之二,我觑了眼表:十一点四十分。

十一时四十分?

丈夫很快要回来。我慌忙合上书走进厨房,放水进锅,打开煤气,然后切葱,准备下荞麦面条。等水沸的时间里泡开裙带菜,用醋拌了。又从冰箱取出豆腐,准备冷吃。最后去卫生间刷牙,除去巧克力味儿。

几乎与水开同时,丈夫回来了。工作比预想结束得早,丈夫说。

我们两人吃荞麦面条。丈夫边吃边讲他打算新购入的医疗器械,他说那器械可以比现有的远为干净利落地除去牙垢,时间也可缩短,价格虽比一般的贵不少,但是值得。接着又说最近来除牙垢的人很多,问我怎么看。我懒得想什么牙垢。饭桌上不愿听那种话,也不愿深想。我正围绕大型跨栏赛跑想来想去,哪里有心绪想什么牙垢!却又不能岔开。丈夫很认真。听到购买那器械的所需款额,我做出考虑的样子,说有必要买不就行了,钱还是有办法的,又不是用来游玩。

可也是啊,丈夫说,又不是用来游玩。丈夫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之后闷头吃面。

窗外树枝上一只不小的鸟在鸣啭,我半看不看地看着。不困,一点也不困。怎么回事呢?

我收拾碟碗的时间里,丈夫坐在沙发上看报。他旁边放着《安娜·卡列尼娜》,但他没怎么注意。我看书也好不看也好,丈夫反正没有兴趣。

待我洗罢餐具,丈夫说今天有好消息,叫我猜猜看。

我说猜不出。

下午第一个患者取消了预约,所以一点半之前没事做。说着,丈夫微妙地一笑。

我想了想,但怎么也搞不清这是否算好消息。怎么回事呢?

直到他站起来要我上床,我才意识到原来指做爱,但我根本没那份情绪。何苦非干那种事呢?我全然理解不了。我想快点回到书上去,想一个人倒在沙发上吃着巧克力翻动《安娜·卡列尼娜》的书页。洗碗时我一直在琢磨渥伦斯基这个人物,为什么托尔斯泰能使每个出场人物都在自己手中乖乖就范呢?托尔斯泰的描写委实精彩准确之至。惟其如此,某种救助才被损坏。所谓救助指的就是……

我闭了下眼睛,手指按住太阳穴。其实今天一早就有点头痛,我说,抱歉,实在对不起。我不时为剧烈的头痛所苦,丈夫顺理成章地接受下来。不必勉强,最好躺下休息一会儿,他说。我说没那么严重的。他在沙发上坐到一点多,听着音乐慢慢看报,随后又提起医疗器械,说最尖端的高价器械买进来不出两三年也就陈旧了,必须一个劲儿更新,钱都给医疗器械制造商捞去了。我时不时哼哈应承着,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

丈夫下午上班去后,我折起报纸,拍打沙发靠垫让它恢复原状,随即靠着窗框扫视整个房间。我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不困呢?过去我曾熬过几个通宵,但挺这么久却一次也未有过。一般早该睡过去了,不睡过去也该困得一塌糊涂,可是这次全无睡意,脑袋清醒得很。

我进厨房热了杯咖啡喝,考虑往下如何是好。《安娜·卡列尼娜》当然想接着看,但同时也想照例去游泳池游泳。犹豫良久,决定还是去游泳。为什么我解释不好,反正我觉得痛痛快快运动身体可以将体内的什么驱逐出去。驱逐。究竟驱逐什么呢?我就此沉吟片刻。驱逐什么?

不得而知。

但有东西在我体内犹如某种可能性一般飘忽不定。我想给它一个名字,却无字眼浮上心头。我不擅长物色字眼。若是托尔斯泰,大概可以找出恰如其分的字眼来。

不管怎样,我像往日那样把游泳衣塞进皮包,开起本田“思域”来到体育俱乐部。游泳池一个熟人也没有,只有一个年轻男子,一个中年妇人。安全监督员无聊地注视着池面。

我换上游泳衣,戴上游泳镜,依旧游三十分钟。但三十分钟不够,加游了十五分钟,最后拼出所有力气爬泳一个来回。气喘吁吁,但觉得身上仍蛮有力气。出水上来,周围人都直往我身上打量。

到三点还有一会儿,我驱车顺路去银行办了事。也想去超级市场采购,又转念作罢,回家继续看《安娜·卡列尼娜》。把剩下的巧克力吃了。四点儿子回来,让他喝了果汁饮料,吃了自家做的果冻。之后我预备晚饭。先从冷冻室拿肉解冻,切菜准备炒菜。做了大酱汤,烧了饭。做得十分机械而快捷。

做罢又往下看《安娜·卡列尼娜》。

不困。

4

十点,同丈夫一起上床,装出睡着的样子。丈夫立即睡了,几乎在关床头灯那一瞬间就睡了过去,仿佛灯开关同他的意识之间有软线连在一起。

了不起,我想。这样的人真是少见,睡不着难受的人要多得多,我父亲便是。父亲总唠叨睡不踏实,入睡不容易,而有一点点动静就睁开眼睛。

丈夫却不是这样。一旦入睡,天塌下来也要睡到早上。结婚之初,我感到奇怪,做了几次试验看这个人到底怎样方能醒来。用玻璃吸管往他脸上滴水,用毛刷擦他的鼻端,可他绝对不醒。没完没了地弄久了,最后他才仅仅发出似乎不快的一声。他梦也不做的,至少全不记得做了什么梦,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魇住之类。就像埋在泥土里的乌龟,只知大睡特睡。

实在了不起!

躺了十多分钟,我悄悄下床,进客厅打开落地灯,往杯里斟了白兰地,然后坐在沙发上一小口一小口舔也似的喝着看书。兴之所至,又拿出藏在壁橱里的巧克力吃了。一来二去,早晨来临。早晨一来,我合上书,煮了杯咖啡喝,又做了个三明治吃。

天天如此反复。

快手快脚做完家务,整个上午就一个劲儿看书。到了中午,放下书为丈夫做饭。丈夫一点前出去,我开车去游泳池游泳。自从睡不着觉以来,每天都足足游一个小时。三十分钟运动实在不尽兴。游泳时间里我注意力只集中于游泳上面,别的概不考虑。脑袋里只有如何有效地施展肢体、如何有规则地吸气和吐气。遇到熟人也几乎不交谈,简单寒暄了事。有人相邀,便说对不起有点事得赶紧回去。我不愿意同任何人打交道,没有工夫同别人天南海北闲聊。尽情尽兴游罢,便争分夺秒回家看书。

作为义务,我买东西、做饭、打扫房间、照看孩子。作为义务,我同丈夫做爱。习惯了,绝对不是难事,莫如说很简单。只消把脑袋和肉体的连轴节除掉即可。身体随其动来动去,脑袋却在我自身空间里漂移。我不思不想地做家务,给孩子零食,同丈夫说话。

睡不成觉后我想的是,现实这东西何等容易对付。处理现实委实易如反掌,那不过是现实而已。仅仅是家务,仅仅是家庭。一如操纵简单的机器,一度记住操作程序,往下无非重复。按这边的电钮,拉那边的控制杆,调整刻度,关上盖子,对好定时——简单重复罢了。

当然时而也有变化:丈夫的母亲来一起吃晚饭,星期天领孩子三人去动物园,孩子泻肚泻得厉害。

但这些事哪一桩也未摇撼我自身这一存在,它们仅仅如无声的风掠过我的周围。我同婆婆闲聊,做四人吃的饭菜,温暖孩子的肚子,给他喂药。

谁也没注意到我的变化。我彻底睡不着觉也好,我日以继夜看书也好,我脑袋远离现实几百年几万公里也好,都没有人注意到。无论我怎样义务性地机械地不含有任何爱情任何感情地持续处理现实事物,丈夫孩子婆婆也都照样同我接近,他们对我的态度甚至比往常还要轻松自然。

如此过了一个星期。

在不间断的无眠进入第二个星期时,我终究不安起来。无论怎么看均属异常事态。人是要睡觉的,没有人不睡。过去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种不让人睡觉的拷问方法。纳粹干的。把人关在小房间里,令其睁大眼睛对着光线或连续听很大的噪音,从而达到不让人睡觉的目的。结果人精神错乱,不久死掉。

至于经过多长时间精神错乱的,我想不起来了。不会是三四天?而我睡不着已经一个星期了,无论如何都太长了。然而我的身体一点也没衰弱,莫如说比以往还有精神。

一天淋浴后,我赤裸裸地站在全身镜前。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的体形充满直欲鼓裂的生命力。从脖子到脚踝骨全身上下察看一遍,结果一片赘肉一道皱纹也没发现。当然同少女时代的体形相比是有所不同,但肌肤比过去光艳得多有张力得多。我试着用手指捏了捏腹部的肉,紧绷绷的,绝对富有弹性。

随后我发觉自己比原来以为的漂亮。看上去变得极为年轻,说二十四岁别人怕也相信。皮肤光洁滑润,两眼顾盼生辉,双唇娇嫩水灵,脸上颧骨部位的阴影(自己顶顶讨厌那里)也完全不再显眼。我坐在镜前定定地看了三十分钟自己的脸,从各个角度实事求是地看。非我自作多情,的确漂亮起来。

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找医生这点我也考虑了。有位医生和我很熟,从小就承其关照,双方无所不谈。但想到医生听我的介绍将有怎样的反应,心里便逐渐生出负担。问题在于他会全盘相信我的话吗?告诉他一个星期都全然没有合眼,他恐怕先要怀疑我的脑袋。也可能作为普通失眠症中的神经官能症诊断了事。或者百分之百相信我的话,把我送去哪里一家大医院接受检查。

那将如何呢?

我大概会被关进那家医院,到处轮流转来转去,接受名目繁多的检查,从脑电图到心电图、尿检、血检以至心理实验,无一遗漏。

我不可能忍受这许多。我想一个人静静看书,想每天按时游泳一小时,我最希望得到的是自由。自由是我的追求。不愿意住什么院,况且住院他们又能看出什么名堂呢?无非弄出一大堆检验单一大堆假设而已。我可不乐意被关进那种地方。

一天下午,我去图书馆看了一本关于睡眠的书。这方面的书没那么多,也没写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们想说的只有一点:睡眠乃一种休息,如此而已。这同关掉汽车引擎是同一道理。倘若永无休止驱动引擎,引擎迟早会坏掉。引擎运转必然生热,被封闭的热势必使机器本身变得疲劳,所以为了散热必须使之休息。降温,关引擎——这就是睡眠。就人而言,睡眠既是肉体休息又是精神休息。人在躺倒让肌肉放松的同时,也闭目中断了思考。若仍有思考活动,即以梦这一形式自然释放出来。

那本书里还有一段蛮有意思。作者写道,人无论在思维还是在肉体行动上,都无法逃避一定的个人倾向。人这东西不知不觉之间形成自己行动和思维的倾向,而一旦形成便很难消失,除非发生非同一般的情况。换言之,人是生活在此种倾向的囚笼里的。而睡眠恰恰是在对这种倾向的偏颇——作者写道,如同鞋后跟的磨偏——加以中和,也就是说对其偏颇进行调整和治疗。人在睡眠中使过于集中使用了的肌肉自然松缓下来,使过于集中使用了的思维线路镇静并放电。人便是这样降温的。这是在人这一系统中命中注定似的编排好程序的行为,任何人都不能除外。如若除外,存在本身也就失去了存在基础。

倾向?

从倾向一词中我想到的是家务,我麻木地机械地继续着的家务作业。做饭、购物、洗涤、育儿,这些恰恰就是倾向,舍此无他。我不睁眼睛也能干完这些事,因为不外乎倾向罢了。按电钮,拉控制杆,于是现实这东西便前仆后继地向前流去,身体动作大同小异——不过倾向罢了。结果,我像鞋后跟磨偏那样被倾向性地消耗下去,而为了加以调整和降温,每天的睡眠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是这样的吗?

我把这段文字重新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点点头。是的,料想是那样的。

那么,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我被倾向性地消耗,为进行治疗而睡觉。我的人生岂非仅仅如此周而复始?岂非哪里也觅不到归宿?

我对着图书馆桌子摇头。

无须什么睡眠,我想。即便发狂即便睡不成而使我失去生死攸关的“存在基础”也无所谓。我不在乎。反正我喜欢被倾向性地消耗掉。假如睡眠是为治疗这种倾向性消耗而定期来访的,不来也可以,我不需要。纵使肉体不得不被倾向性消耗一空,精神也还是属于我自身的。我要切切实实地为自己把它保管好,不交给任何人。不希罕什么治疗。我不睡。

如此下罢决心,我离开图书馆。

5

这样,我不再害怕睡不着觉了。没什么好怕的,事情应该往前看。总之我扩大了人生,我想。夜晚十点至早上六点是为我自己所有的时间。这以前相当于一天的三分之一的时间耗费在睡眠这项作业——他们称之为以降温为目的的治疗行为——上面,而现在成了我自己的。不是任何人的,是我的,我可以随意使用这段时间,不受任何人干扰,不接受任何人的任何指令,绝对是扩大了的人生,我将人生扩大了三分之一。

你可能说以生物学观点看来这是不正常的。或许果真如此,或许有朝一日我必须为如此持续推进的不正常状态付出代价,人生中被扩大的部分——即我预先支取的部分——也许以后会补偿回去。虽是没有根据的假设,但也没根据加以否定。我觉得基本合乎情理。总之就是说时间收支最后要平衡。

不过坦率说来,这对我怎么都无所谓。纵使自己偏巧必须早逝,我也丝毫不以为意。就让假设走其自己的路去好了,悉听尊便,至少眼下我是在扩大自己的人生。这委实妙不可言,其中有东西令人振奋,有自己在此生存的实感。我没有被消耗,至少这里有作为未被消耗部分的我。没有生存实感的人生哪怕永无尽头,我认为也毫无意义可言。现在我可以明确地这样认为。

看清楚丈夫彻底睡着了,我便坐在客厅沙发上一个人喝白兰地,打开书。我起始用一周时间连续看了三遍《安娜·卡列尼娜》。越是反复阅读,越有新的发现。这部长而又长的小说中充满种种奥妙,我可以发现种种谜团。犹如做工精细的箱子,世界中有小世界,小世界中又有更小的世界,这些世界复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宇宙。宇宙向来在那里,在等待着读者去发现。往日的我所理解的仅限于极小的断片,如今的我可以洞悉它吃透它了。我知道托尔斯泰这个作家在那里想诉说什么,希望读者读出什么,知道那信息是怎样以小说形式有机结晶的,知道那小说中的什么是在结果上凌驾于作者自身之上。

无论怎么聚精会神都不会累。尽情尽兴读罢《安娜·卡列尼娜》,我开始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任我怎么读都可以,怎么集中精力也不觉疲劳,怎么费解的地方对我都不在话下,而且我都深深地为之打动。

我想这是我本应具有的形象。我通过抛弃睡眠扩大了我自身。关键是精神集中力,没有集中力的人生,同睁眼瞎无异。

不久白兰地没有了,我差不多喝光了一瓶白兰地。我去商店买了一瓶同样的马爹利,顺便买了一瓶红葡萄酒。水晶白兰地杯买了,巧克力和小甜饼干也买了回来。

看书当中有时心情格外亢奋,我便放下书,在房间里活动身体。做软体操,或光是满房间走来走去。也有时心血来潮,半夜外出散步。我换上衣服,从停车场开出本田“思域”,漫无目标地在附近奔驰。偶尔也进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连锁店喝杯咖啡,但由于懒得与人见面,基本上一直呆在车中。有时在看上去没有危险的地方停下车呆呆地想点什么,或去港口看一会船。

只有一次警察过来例行公务地询问过我。那是夜里两点半,我把车停在靠近码头的一盏街灯下,望着船灯听收音机里的音乐。警察“嗑嗑”地敲车窗,我放下窗玻璃。一个年轻警察,模样标致,说话也和气。我对警察解释说睡不着觉,警察让我出示驾驶证,看了一会,说上个月这里发生过杀人案,一对情侣给三个青年人劫了,男的被杀,女的被奸。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我点点头。“所以太太,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最好不要深更半夜在这一带转悠,毕竟是这种时候了。”他说。我说谢谢这就离开,他把驾驶证还给我,我把车开走。

但别人搭话只此一次。夜间在街头兜风一两个小时都没有干扰,之后把车放回公寓停车场,放在黑暗中悄然沉睡的丈夫的那辆白色“蓝鸟”旁边,接着侧耳谛听“咯咯”的引擎冷却声。等声音消失,我下车走进房间。

回来先进卧室,看丈夫是不是好端端睡着。丈夫总睡得那么安然无误。然后去孩子房间,孩子同样睡得香甜。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两人绝对相信世界一如既往一成不变地在运转,可是不然,世界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闹得天翻地覆,无可挽回。

一天夜里,我正在定睛审视丈夫的面孔,卧室“砰”地一声响,匆忙跑去一看,原来闹钟掉在地板上。大概是丈夫稀里糊涂伸胳膊或弄什么碰掉的,然而丈夫仍酣睡得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啧啧,到底发生什么这人才能醒呢?我拾起闹钟,放回枕边,随后抱臂凝视丈夫的脸。已有好久没细细端详丈夫的睡相了,相隔多少年了呢?

新婚时经常看丈夫的睡相,只消一看心情就会平和轻松下来,心想只要这人睡得这般无忧无虑,自己就得到了保护。所以过去丈夫睡着之后,我经常看他的睡相。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这样做了。从什么时候来着?我试着回想。大约是在给孩子取名时同丈夫的母亲之间发生几句口角时开始的。丈夫的母亲笃信一种什么宗教,在那里“拜领”了一个名字回来。什么名字忘记了,反正我是不想“拜领”那玩艺儿,于是同婆婆相当激烈地争吵起来。但丈夫对此一言未发,光在旁边看着我们。

那时我失去了受丈夫保护的实感。不错,丈夫没有保护我,我甚为恼火。这当然是以前的事了,我早已同婆婆言归于好。儿子名字是我取的,同丈夫也很快言归于好了。

但好像从那时开始,我便不再看丈夫的睡相了。

我站在那里注视他熟睡中的脸。丈夫睡觉总是这么投入。赤裸的脚以奇特的角度从被侧探出,活像别的什么人的脚。脚又大又粗糙不堪。一张大嘴半张着,下唇松垮垮地下垂着,鼻翼不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陡然一动。眼窝下那颗痣分外之大,且显得鄙俗,闭眼的样式也像缺乏品位。眼睑瘫软软的,仿佛一张褪色的肉皮。竟睡得如此傻呆呆的,我想。那是一种宠辱皆忘的睡法,可他睡觉时的脸又是何等丑陋啊!结婚之初,其面孔应该更有张力,同是熟睡,却不曾是这么一副拖泥带水的睡相。

我努力回想丈夫过去是怎样一副睡相,但横竖想不起来,只记得不曾这般惨不忍睹。或许这是我自以为是,他的睡相未必与现在不同,而大约仅仅是我的某种移情——我母亲想必就会这样说的。那是母亲得意的逻辑。“跟你说,婚后什么情呀爱呀的,顶多两三年。”这是母亲一贯的台词。睡相还可爱?迷上了才那么看——母亲想必要这么说。

但我明白自己不是那样的。丈夫无疑变丑了,脸无疑变松弛了,这恐怕就是上年纪的关系。丈夫上了年纪,累了,磨损了。往后肯定会变得更丑,而我必须忍受下去。

我喟叹一声,长长地喟叹一声。丈夫当然一动未动。叹息声不可能使他醒来。

我走出卧室,折回客厅,重新喝白兰地看书,但总有些放心不下。我放下书,朝孩子房间走去,打开门,借着走廊灯光凝视儿子的脸。儿子同丈夫同样睡得昏天黑地,一如平时。我看了一会儿子的睡相。一张圆乎乎的小脸,不用说跟丈夫大为不同,还是个孩子,肤色光鲜,清新脱俗。

但有什么触动了我的神经。对儿子有如此感觉还是头一次。到底儿子的什么触动了我的神经了呢?我站在那里,再次抱拢双臂。当然我爱儿子,十分地爱。然而那个什么现在的确使我心焦意躁。

我摇了下头。

我闭目片刻,之后睁开眼睛再看儿子的睡脸。我知道是什么使我焦躁了。儿子的睡相同父亲一模一样,且脸和他奶奶的脸毫无不同。一脉相承的固执、自我满足——我讨厌丈夫家族中如此类型的傲慢。丈夫诚然对我不错,和蔼、细心,不拈花惹草,勤恳能干,做事认真,对谁都热情。我的朋友无不异口同声说没有这么好的人,我也觉得无可挑剔,然而这无可挑剔却不时使我感到焦躁。这“无可挑剔”之中,似乎莫名其妙地有着一种不容许想象力介入的硬涩,是它使我心生不快。

而此刻儿子的脸上正浮现出同样的表情。

我再次摇下头。说到底都是路人,我想。这孩子长大以后怕也绝对不会理解我的心情。我预感将来自己可能不至于那么真心实意地疼爱儿子。这不像做母亲的念头,世上的母亲根本不会如此胡思乱想。但我心中有数,某个时候我说不准会忽然蔑视这个孩子。我这样想着,看孩子睡脸时这样想着。

这样一想,我伤感起来。我关上孩子房间的门,熄掉走廊灯,坐回沙发打开书,看了几页又合上。我看了眼钟,快三点了。

睡不着觉到今天有多少天了呢?最初睡不着是大上个周二。就是说,到今天整整十七天了。十七天里我一觉没睡。十七个白天,十七个黑夜,时间非常之长。现在我已很难想起所谓睡眠是怎么一个东西了。

我闭上眼睛,试图唤回睡眠的感觉,但那里存在的只是清醒的黑暗。清醒的黑暗——这使我想起死亡。

我莫非会死掉?

倘若我就这么死掉,我的人生到底算是什么呢?

可我当然不明白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

那么,所谓死到底是什么呢?

迄今为止,我是将睡眠作为死的一种原型来把握的。就是说,我把死假设为睡眠的延长。一言以蔽之,死是比一般睡眠远为深重的没有意识的睡眠——永远的休息。永远熄火。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也未必如此,我蓦地心想。所谓死,也许是与睡眠种类截然不同的状况——或者是此刻我眼前漫无边际的清醒的深重的黑暗亦未可知。也可能死即意味着在这黑暗中永远清醒下去。

但我觉得这未免过于残酷。如果死这一状况并非休息,那么我们这充满疲惫的不健全的生到底又有何希望呢?然而归根到底,谁也不知道死是怎么一个东西。有人实际目睹过死?一个也没有。目睹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谁都不知晓死为何物。一切不外乎推测。无论怎样的推测,都不外乎推测。死应是休息云云,那也属无稽之谈。不死谁也不明白死。死可以是任何东西。

想到这里,一阵凶猛的恐怖感突然朝我压来。脊背仿佛冻僵,硬邦邦地动弹不得。我再次紧紧合上眼睛。我已无法睁开。我紧紧盯视着眼前横亘的厚重的黑暗,黑暗如宇宙一般深不可测无可救药。我孤独无依。意识集中起来又扩展开去。如果有意,我似乎可以看到宇宙极深处的黑暗,但我不去看。为时尚早,我想。

假如死是这么一回事,我究竟如何是好呢?假如死是永远清醒、永远这么定定地逼视黑暗……

我勉强睁开眼睛,一口喝干杯里剩的白兰地。

6

我脱去睡衣,穿上蓝牛仔裤,T恤外面套一件快艇用风帽罩衣,头发在脑后紧紧束成一把掖进罩衣,戴上丈夫的棒球帽。看看镜子,俨然一个男孩。OK!我登上运动鞋,下到地下停车场。

我钻进本田“思域”,转动钥匙,发动一会引擎。侧耳细听,仍是平常的引擎声。我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把变速器推在第一挡,开到公寓外面。感觉上车比平时轻快得多,简直像在冰上滑行。我小心翼翼地调节变速器,出街驶上通往横滨的干线公路。

尽管时过三点,路上跑的车却决不在少数。庞大的长途运输卡车震颤着路面由西向东流去。他们不睡觉,为提高运输效率,他们白天睡觉晚间出动。

我则昼夜出动,因为无须睡觉。

从生物学角度看来这或许的确不够自然,可又有谁知道何为自然呢?所谓生物学上的自然,终不过是经验性的推论罢了,而我位于超越推论的地点。比如,把我看成人类飞速进化的先验性样板是否可取呢?不睡觉的女人。意识的扩大。

我微微一笑。

进化的先验性样板。

我边听收音机音乐边往海港驱车前进。很想听西方古典音乐,但深更半夜找不到播放古典音乐的电台。不管调哪个台,流淌出来的都是乏味的日语流行乐曲。令人倒牙的黏黏糊糊的小调情歌。我只好侧耳听它,它使我觉得自己恍惚来到了十分遥远的地方。我远离莫扎特,远离海顿。

我把车停进公园外面用白线画成的大停车场,关掉引擎。我选在四周开阔、街灯最亮的位置。停车场只有一辆车,看上去是年轻人喜欢开的车。白色双门双座车,型号已不新。里边大概是对恋人吧,没钱住旅馆,在车内抱作一团。为避免麻烦,我把帽子拉得很低,不让人看出自己是女的,并确认车门是否锁好。

茫然打量四周景致的时间里,我不由想起大学一年级时同男朋友单独外出兜风在车内相互爱抚时的事来。途中他实在忍无可忍了,提出要插进去。我说不行。我把双手搁在方向盘上,听着音乐回想当时,但我无法真切地想起那个男孩的长相。一切都好像发生在地老天荒的往昔。

睡不着以前的记忆似乎正风驰电掣地离我远去。这是一种甚为不可思议的感觉,觉得每当夜晚来临便睡觉时的自己不是真正的自己,当时的记忆不是自己的记忆。我想人便是这样演变的,但对此谁都不注意,谁都不晓得,只我一人明白。解释的话他们怕也不理解,也不愿意相信。纵然相信,也绝对不至于准确地体察出我所感觉到的。他们恐怕只能将我看成威胁他们推论出来的世界的人。

然而我在实实在在地演变。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静止了多长时间。我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静静地闭起眼睛,注视着无眠的黑暗。

这时突然发觉好像有人。那里有人。我睁眼四下环顾。有人在车外,且要开窗。窗当然锁着。车两侧闪出黑影,右侧车窗和左侧车窗。脸看不见,衣服看不见——黑影挡在那里。

在两个黑影挟持下,我的本田“思域”似乎小得可怜,活像小糕点盒。我觉察出车在左右摇晃。右侧玻璃被拳头敲得砰砰作响。我知道不是警察,警察不是那种敲法。车岿然不动。我屏住呼吸,思忖如何是好。我的脑袋混乱不堪,腋下沁出汗来。必须开车离开,我想。钥匙,我转动钥匙,我伸手抓起钥匙转动。可以听见马达转动的声音。

但引擎不点火。

我手指簌簌发抖,闭目再一次缓缓转动钥匙。无济于事。只闻仿佛挠抓巨幅墙壁般的“咔嗤咔嗤”声。两个男人——其黑影——原地打转,在同一地方打转,且不停地摇晃我的车。摇晃越来越厉害。大概他们存心把车掀翻。

有什么在出错,我想。冷静思考自会进展顺利。冷静地、慢慢地思考!有什么在出错。

有什么在出错。

可是我搞不清什么在出错。脑袋里灌满浓重的黑暗。它已不会将我带去任何地方。手仍在簌簌发抖。我拔下钥匙,想重新插入。手指抖得没办法把钥匙插进匙孔。当再次尝试插入时,钥匙掉在脚下。我弓身打算拾起,但拾不起。车摇晃得太厉害,弯腰时额头猛地磕在了方向盘上。

我不再努力,靠在椅背上双手捂脸。我哭了,我只能哭。泪水涟涟而下。我一个人闷在这小箱子里,哪里也去不得。现在是午夜最深时分,两个男人不停手地摇晃着我的车,要把我的车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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