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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丝卡

深秋时分是弗朗西丝卡生日的季节,冷雨扫过她在南依阿华乡间的木屋。她凝视着雨,穿过雨丝望见沿中央河边的山岗,心中想着理查德。他八年前就是在同样的冷雨秋风中去世,那夺去他生命的病名她还是不记得为好。不过弗朗西斯卡此刻正想着他,想着他的敦厚善良,他稳重的作风,和他所给予她的平稳的生活。

孩子们都打过电话来了。他们今年还是不能回家来跟她过生日,虽然这已是她六十七岁生日了。她能理解,一如既往,今后也如此。他们两人都是正在事业中途,艰苦奋斗,一个在管理一家医院,一个在教书。迈可正在他第二次婚姻中安顿下来,卡洛琳则在第一次婚姻中挣扎他们两个从来不设法安排她生日的时候来看她,这一点却使她私下里感到高兴。因为她保留着自己过这个日子的仪式。

这天早晨温特塞特的朋友们带了一个蛋糕过来坐了坐。弗朗西丝卡煮了咖啡。谈话随便地流淌过去,从孙儿辈到小县秩事,到感恩节,到圣诞节该给谁买什么。客厅里轻声笑语时起时伏,亲切的气氛给人以慰藉。这使弗朗西丝卡想起她为什么在理查德死后还在这里住下来的一个小小的理由。

迈可竭力劝她去佛罗里达,卡洛琳要她去新英兰。但是她留在了南依阿华的丘陵之中这片土地上,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保留着老地址。她很高兴自己这么做了。

弗朗西丝卡中午把朋友送走了。他们开着比尔克和福特车驶出小巷,转入县柏油公路,向温特塞特方向奔驰而去,刮水器来回拭去车窗上的雨水。他们是好朋友,不过他们决不会理解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即使她告诉他们,也不会理解。

她的丈夫在战后把她从那不勒斯带到这个地方时说她会在这儿找到好朋友的。他说“依阿华人有各种弱点,但是决不缺乏对人的关心。”这句话在过去在现在都是对的。

他们认识时她二十五岁,大学毕业了三年,在一家私立女子中学教书,生活漫无目的。当时大多数意大利青年不是在战俘集中营中或死或伤,就是在战争中身心俱残。她曾和一位大学艺术系教授尼可洛有过一段恋情。他白天整天作画,夜间带她到那不勒斯的地下娱乐区去兜风,疯玩了一阵。这件事一年后结束,决定性的因素是她传统观念较深的父母越来越不赞成。

她在黑头发上系着红缎带,恋恋不舍自己的梦。但是没有海员上岸来找她,也没有声音从窗下街头传进来。严酷的现实迫使她认识到自己的选择有限。理查德提供了另一种合理的选择:待她好,还有充满美妙希望的美国。

他们坐在地中海阳光下的一家咖啡馆里,她仔细打量了一身戎装的他,他正以美国中西部人特有的恳切的目光看着她,于是她就跟他到依阿华来了。来到这里,为他生儿育女,在寒冷的十月之夜看迈可打橄榄球,带卡洛琳到得梅音去买参加大学舞会的衣裳。每年同在那不勒斯的姐妹通几次信,在她父母相继去世时回过两次那不勒斯。但现在麦迪逊已是她的家,她不想再回去了。

下午雨停了,而近黄昏时分又下了起来。在薄幕中弗朗西丝卡倒了一杯白兰地,然后打开理查德的卷盖型书桌的最后一个抽屉。这胡桃木制的家具已经传了三代了。她拿出一个牛纸信封来,用手慢慢在上面拂拭,年年此日她都这么做的。

邮戳上的字是:“65.9.12,华盛顿.西雅图。”她总先读邮戳,这是仪式的一部分。然后读手写的收信人地址:“依阿华.温特塞特,弗朗西丝卡·约翰逊。”下一步是寄信人地址,在左上角潦草的几笔:“华盛顿州.贝灵汉,642号信箱。”她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看着地址,全神贯注。因为信封里面是他的手的动作,她要回味那二十二年前这双手在她身上的感觉。

在她能感觉到他的手触摸她时。就打开信封,小心翼翼地拿出三封信。一份短文手稿。两张照片。一期完整的和从这份杂志别的期上剪下的散页。在逐渐消失的幕霭中她啜着白兰地,从眼镜框上边看着钉在打字手稿上的一封短笺。信写在他本人专用的信纸上,信的开头只有简单的几个印刷体字:“罗伯特·金凯,摄影家作家”。

亲爱的弗朗西丝卡:

附上两张照片。一张是在牧场上日出时刻我给你照的,希望你跟我一样喜欢它。另外一张是罗斯曼桥,你钉在上面的小条我还没有取下。我坐在这里,在我的脑海中搜索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时光的每一个细节。每时每刻。

我一遍又一遍问我自己,“我在依阿华的麦迪逊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我努力想把它想清楚。所以我才写下了附给你的这篇短文:这是作为清理我困惑的思路的一种方法。

我从镜头望出去,镜头终端是你;我开始写一篇文章,写的又是你。我简直不清楚我从依阿华是怎么回到这里来的。这俩旧卡车好歹把我驮了回来,但是我几乎完全想不起来中间经过的路程。

几星期之前,我感厥自己很有自制能力,也还很满足。也许内心深处并不快活,也许有些寂寞,但是至少是满足的。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现在很清楚,我向你走去,你向我走来已经很久很久了。

虽然在我们相会之前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是在我们浑然不觉之中有一种无意识的注定的缘分在轻轻地吟唱,保证我们一定会走到一起。就像两只孤雁在神力的召唤下飞越一片又一片广袤的草原,多少年来,整个一生的时间,我们一直都在互相朝对方走去。

那条路直是奇怪的地方。我正开车蹭来蹭去时,抬头一看,就在那八月里的一天,你穿过草地向我走来。回想起来,好像这是必然——不可能是另一样——这种情况我称之为极少可能中的高概率。

于是我现在内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到处走。不过我觉得我们分手那一天我的说法更好:从我们两个人身上创造出了第三个人。现在那个实体处处尾随着我。

不论怎样,我们必须再见面,不管是何时何地。你无论有何需要,或者只是想见见我时,就给我打电话。我将立时三刻到来。如果任何时候你能到这里来,请告诉我,机票钱若有问题,我可以安排。我下星期到印度东南部去,不过十月份就回到这里。

我爱你。

罗伯特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日

又及:在麦县拍的那组照片效果很好。你可在明年的报上找。如果你要我寄给你刊登这组照片的那一期,请告诉我。

弗朗西丝卡·约翰逊把白兰地杯子放在宽阔的橡木窗台上,凝视着一张自己的1818照片有时她很难回忆起自己二十二年前长得什么样。

她倚在一根篱笆桩上,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凉鞋,白色圆领衫,头发在晨风中飘起。

她从坐的地方那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根篱笆桩。牧场周围还是原来的旧篱笆。理查德死后她把地租出去时,曾明文规定牧场必须保留原封不动,尽管现在已是蒿草高长的空地。

照片上的她脸上刚刚开始出现第一道皱纹。他的相机没放过它们。不过她还是对照片上所见感到满意。她头发是黑的,身材丰满而有活力,套在牛仔裤里正合适。不过她现在凝视的是自己的脸。那是一个疯狂地爱上了正在照相的男子的女人的脸。

沿着记忆的长河,她也能清晰地看见他。每年她都在脑海中把所有的影像过一遍细细地回味一切,刻骨铭心,永志不忘,就像部落民族的口述历史,代代相传直至永久。他身子瘦、高、硬,行动就像草一样自如而有风度,银灰色的头发在耳后长出不少,几乎总是乱蓬蓬的,好像他刚在大风中长途旅行,曾设法用手把它们拢整齐。

他狭长脸,高颧骨,头发从前额垂下,衬托出一对蓝眼睛,好像永远不停地在寻找下一幅拍照对象。他当时对她微笑着说她在晨曦中脸色真好,真滋润,要她靠着篱笆桩,他围着她绕了一大弧形,先蹲着照,然后站起来照,然后又躺下用相机对着她。

她对他用了这么多胶卷有点于心不安,但是对他给予她这么多关注感到高兴。她希望没有邻居这么早开拖拉机出来。不过在那个特定的早晨她并不在乎邻居以及他们怎么想。

他拍照,装胶卷,换镜头,换相机,接着又拍,一边工作一边轻声跟她谈话,总是告诉她他觉得她多么好看,他多么爱她。“弗朗西丝卡,你太美了,简直不可思议,”有时他停下来凝视着她,目光穿过她,绕着她,一直看到她身体里面。

她的圆领衫绷紧处两个奶头轮廊鲜明。很奇怪,她竟然对自己隔着衣服这样曲线毕露并不发窘。相反,知道他透过镜头能这样清楚看到她的胸部,她感到高兴。她在理查德面前决不会这样穿法,他不会赞许的。说实在的,在遇到罗伯特·金凯之前她什么时候也不会这样穿法。

罗伯特要她背稍稍往后仰一点然后轻声说,“好的,好的,就这么呆着。”这时他照的就是她现在注视着的这张照片。光线最理想不过了,他说是“多么透亮”——这是他给起的名称,于是正在围绕她转时快门坚决地按了一下。

他很轻捷,当时她望着他时想到的是这个词。他年已五十三岁,而浑身都是瘦肌肉,行动敏捷有力,只有艰苦劳动而又自爱的人才能这样。他告诉她他曾是太平洋战区的战地摄影记者,弗朗西丝卡完全能想象那情景:他脖子上挂着几架相机跟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们一起在硝烟弥漫的海滩上跑来跑去,其中一架放在眼睛下面,不断按动快门,其速度之快几乎使相机着火。

她再看那照片,仔细端详。我当时是挺好看的,她心里想,为自己的自我欣赏不禁莞尔。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我都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都是因为他。她又啜一口白兰地,此刻雨随着十一月的风下得一阵紧似一阵。

罗伯特·金凯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魔术师,他活在自己的内部世界里,那些地方希奇古怪,几乎有点吓人。

在一九六五年八月那个干燥的而炎热的星期一,当他走出卡车向她的车道走来的时候,弗朗西丝卡立刻就感觉到了这一点。理查德和两个孩子到伊利诺依州博览会上展出那匹获奖的小牛去了,那小牛比她得到的关注还要多,现在她有一个星期完全属于自己。

她正坐在前廊的秋千上,喝着冰茶,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辆县公路上行驶的卡车下面卷扬起来和尘土。卡车行驶很慢,好像驾驶员在寻找什么,然后就在她的小巷口停下,把车头转向她的房子。天哪。她想,他是谁?

她赤着脚,穿着牛仔裤和一件褪了色的蓝工作服,袖子高高卷起,衣摆放在裤子外面,长发用一只玳瑁梳子别起,那梳子还是她离开故国时父亲给她的。卡车驶进了巷子在绕屋的铁丝栅栏门前不远处停下。

弗朗西丝卡走下廊子,款款地穿过草地向大门走来。卡车里走出罗伯特·金凯,看上去好像是一本没有写出来的书中出现的幻象,那本书名。

他的棕色军服式衬衫已为汗湿透,贴在背上,腋下两大圈汗渍。衬衫上面三个扣子敞开着她可以看见他脖子里银项链下面紧绷绷的胸肌。他肩上是桔黄色的背带,是经常在野外作业的人穿的那种。

他微笑着说:“对不起,打搅了。我是在找此地附近一座廊桥,可是找不着,我想是暂时迷路了。”他用一条蓝色的大手帕擦擦前额,又笑了笑。

他两眼直望着她,她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跳动。那眼睛,那声音,那脸庞,那银发,还有他身体转动自如的方式。那是古老的,令人心荡神移,慑人魂魄的方式;是在障碍冲倒之后进入睡乡之前的最后时刻在你耳边说悄悄话的方式;是把任何物种阴阳分子之间的空间重新调整的方式。

必须传宗接代。这方式只是轻轻说出了这一需要,岂有他哉。力量是无穷的,而设计的图案精美绝伦。这方式坚定不移,目标明确。这其实很简单,让我们给弄得好像很复杂。弗朗西丝卡感觉到了这一点而不自知,她是在自己的细胞层面上感觉到的。而使她永远改变之事自些开始。

一辆小汽车经过这条路,后面扬起一道尘土,按了按喇叭。弗朗西丝卡向弗洛埃德·克拉克伸出车窗的那只古铜色的手挥手答礼,然后转向陌生人:“你已经很近了,那桥离这里只有两英里地。”然后,在二十年的封闭生活中,长期遵循乡村文化所要求的克制、含蓄、不苟言笑的行为准则的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忽然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领你去。”这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她为什么这样做,自己始终也说不准。也许是在这么多年以后,少女的心镜像水泡一样浮到水面上,终于爆开了。她不是个很腼腆的人,但也不大胆主动。她唯一能解释的是,只见了几秒之后,罗伯特·金凯就有某种吸引她的地方。

显然,他对她的自告奋勇有点意外,不过很快就过去了,认真地说,那他很感谢。她从后台阶拿起做农活穿的牛仔靴走到他的卡车边,跟着他走到乘客的座位边。“请等一分钟,我给您腾地方,这里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边做边叽咕着,主要是自言自语,她可以看得出来他有点慌乱,对整个这件事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帆布包和三脚架、暖水瓶和纸袋重新放好。卡车后面放着一只棕色的山姆森式的旧衣箱。一只吉他琴匣,都满灰尘,饱经风雨,用一条布纹带子与一个备用车胎捆在一起。

他正在咕哝着抒纸咖啡杯。香蕉皮等等塞进一个杂货店的大牛皮纸袋然后扔到卡车后箱中去时,车门砰的一声碰上了,打了他屁股一下。然后他拿出一个蓝白相间的冷藏箱,也把它放到车后面。在绿色的车门上有几个褪了色的红漆字:“金凯摄影,华盛顿,贝灵汉”。

行了,我想您现在可以挤进来了。她以一种特殊的、动物般的优美姿态钻进驾驶盘后面。他看了她一眼,仅仅是一瞥,微微一笑,问道向哪边走。

右边。

他的两条长长的腿自动地踹着踏板,旧的莱维牌长裤盖着系皮带的棕色野地靴,这双靴子已见过多少英里从脚下驶过。

他俯身伸手探到前面的杂物箱中,前肘无意中擦过她的大腿。他半望着风挡外,半望着那杂物箱,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她:“罗伯特·金凯,摄影家、作家”。上面还印着他的地址电话。

他说:“我是到这里来的,您熟悉这个杂志吗?”

“熟悉。”

“他们要发表一篇关于廊桥的文章,显然依阿华的麦迪逊县的几座满有意思的这样的桥。我已经找到了六座,但是我猜至少还有一座,据说是在这个方向。”

它叫罗斯曼桥,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属于那个十几岁的那不勒斯姑娘,那个探头窗外,想着还没有出现的远方的恋人的姑娘。她一边说一边注视着他换挡时前臂弯曲的样子。

有两只背包在他旁边放着。一只是关好的,但另一只的盖向后翻着,她能看见露出来的照相机银色的顶部和黑色的背面,以及一个胶卷盒的底部,相机背面贴着“柯达彩色,25,26张”的标签。在这些包包后面塞着一件有许多口袋的背心,从一只口袋中挂下一条一端有活塞的绳子。

好的脚后面是两个三脚架,已经刮痕累累,不过她还辨认得出其中一架上面剥落的商标“基佑”。当她打开汽车杂物箱时,她瞥见里面塞满了笔记本、地图、笔。空胶卷盒。散落的零钱和一条骆驼牌香烟。

“下一个街角向右转,”滑润,由于出汗而发光,他的嘴唇很好看,不知怎么,她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的鼻子很像她所见到的印第安人的鼻子,那是孩子还未长大时有一次他们全家到西部度假看见的。

从传统标准说,他不算漂亮,也不难看。这种字眼好像对他根本不适用。但是他有点什么,是一种很老,饱经风霜的神态,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的眼神。

他左腕戴着一块外表很复杂的手表,棕色皮表带汗渍斑斑。右腕有一只花纹细致的银手镯。她心想这手镯需要用擦银粉好好上上光了,立刻又责备自己这种注意鸡毛蒜皮的小家子习气,多年来她一直在默默反抗这种习气。

罗伯特·金凯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抖落出一支递给她。在五分钟内,她第二次使自己意外,竟然接受了。我在干什么?她心想。多年前她吸过烟,后来在理查德不断严历批评下戒掉了。他又抖落出一支来,含在自己嘴唇里,把一个金色吉波牌的打火机点着,向她伸过去,同时眼睛望着前路。

她双手在火苗边上做一个挡风圈,在卡车颠簸中为稳住打火机碰着了他的手。点烟只需一刹那间,但这时间已足够使她感觉到他手的温暖的手背上细小的汗毛。她往后靠下,他把打火机甩向自己的烟,熟练地做成挡风圈,手从方向盘抽下来一到一秒钟。

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农夫之妻,悠闲地坐在布满灰尘的卡车座位里,吸着香烟,指着前面说:“到了,就在弯过去的地方。”那座红色斑驳,饱经风月而略有些倾斜的古老的桥,横跨在一条小溪上。

罗伯特·金凯这时绽开了笑容。他扫了她一眼说:“太捧了,正好拍日出照。”他在离桥一百英尺地方停下,带着那开口的背包爬出车子。“我要花一点时间做一点探查工作,您不介意吧”她摇摇头,报以一笑。

弗朗西丝卡望着他走上县城公路,从背包里拿出一架相机,然后把背包往背上一甩。他这一动作已做过上千次了,她从那流畅劲可以看出来。他一边走,头一边不停地来回转动,一会儿看看桥,一会儿看看桥后面的树。有一次转过来看她,脸上表情很严肃。

罗伯特·金凯同那些专吃肉汁、土豆和鲜肉——有时一天三顿都是如此——的当地人成鲜明对比,他好像除了水果、干果和蔬菜之外什么都不吃。坚硬,她想。他肉体很坚硬。她注意到他裹在紧身牛仔裤里的臀部是那样窄小——她可以看到他左边裤袋中钱包的轮廊和右边裤袋中的大手帕。她也注意到他在地上的行动,没有一个行动是浪费的。

周围静悄悄,一只红翼鸫鸟栖息在铁丝网上望着她。路边草丛中传来牧场百灵的叫声,除此之外,在八月白炽的阳光下没有任何动静。

罗伯特·金凯刚好在桥边停下。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从相机望出去。他走到路那边,同样再来一遍。然后他走到桥顶下,仔细观察那椽子的天花板,从旁边一个小洞里窥望桥下的流水。

弗朗西丝卡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烟头,打开门,把穿着靴子的脚放到踏板上。她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领居的车向这里开来,就向桥边走去。夏日午后骄阳似火,桥里面看来要凉快些,她可以看见桥那头他的影子,直到那影子消失在通向小溪的斜坡下。

在桥里面她能听到鸽子在檐下的窠里咕咕软语。她把手掌放在桥栏杆上享受那暖洋洋的感觉。有些栏杆上歪歪扭扭刻着字:“吉姆波——代尼逊,依阿华,歇莉。杜比,去吧,老鹰”鸽子继续咕咕软语。

弗朗西丝卡从两道栏杆的缝隙中沿着小溪向金凯走去的方向望去。他站在小溪当中的一块石头望着桥,她看见他向她挥手,吃了一惊。他跳回岸上,自如地走上陡峭的台阶。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水面,直到她感觉到他的靴子踏上了桥板。

真好,这里真美,弗朗西丝卡点头说:“是的,是很美。我们这里对这几座旧桥习以为常了,很少去想它。”

他走到她面前,伸一小束鲜花,是野生黄菊花。“谢谢你给我做向导,”他温柔地笑着。“我要找一天黎明来拍照。”她有感到体内有点什么动静。花。没有人给她献过花,即使是特殊的日子也没有过。

我不知道尊姓大名,点头说“我听出一点点口音,是意大利人吧?”

是的,那是很久以前了。

又回到绿色卡车,沿着柏油路,在落日余晖中行驶。他们两次遇到别的汽车,不过都不是弗朗西丝卡认识的人。在到达农场的四分钟之中,她浮想联翩,有一种异样,释然的感觉。再多了解一些罗伯特·金凯,这位摄影家、作家,这就是她想要的,想多知道一些。同时她把花竖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好像一个刚外出回来的女学生。

血涌上她的脸颊。她自己能感觉到。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但是自己觉得好像是做了,说了。卡车收音机里放着一支吉他歌曲,声音几乎淹没在隆隆压路声和风声中,接着是五点钟新闻。

他把车转进小巷。“理查德是你的丈夫吧?”他见过那邮箱。

“是的,喝杯茶吗?”

他回头看看她说:“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我就要。”

没什么。

她引导他把卡车停到屋后面——她希望自己做得很随便。她不愿在理查德回来时有个邻居对他说:“嘿,理查德,你那里在请人干活吗?上星期看见一辆绿色卡车停在那里。我知道弗兰尼在家,就懒得去问了。”

沿残缺的水泥台阶而上,到游廊的后门。小长毛狗围着金凯的靴子嗅来嗅去,然后走出去在后廊爬下,此时弗朗西丝卡从金属的盘子里把冰拿出来,并从一个半加仑的大口杯倒出茶来。他坐在餐桌旁,两条长腿伸在前面,用两只手拢头发,她知道他在注视着她。

要柠檬吗?

好。

糖呢?

不要,谢谢。

柠檬汁沿着一只玻璃杯的边慢慢流下来,这他也看见了,他眼睛很少放过什么。

弗朗西丝卡把杯子放在他面前,把自己的杯子放在桌子的另一边,再把那束花插在放了水的外面印有唐老鸭图案的果酱瓶里。她靠着切菜台,用一只脚站着,俯身脱下一只靴子,然后换那只赤脚站着,以同样的程序脱另一只靴子。

他喝了一小口茶,望着她。她大约五英尺六英寸高,四十岁上下,或者出头一些,脸很漂亮还有一幅苗条、有活力的身材。不过他浪迹天涯,漂亮的女人到处都是。这样的外形固然宜人,但是真正重要的是从生活中来的理解力和激情,是能感人也能感动的细致的心灵。因此许多女人尽管外表很美,但他觉得她们并无吸引力。她们生活经历不够长,或者还不知生活艰辛,因此没有这种足以吸引他的气质。

可是弗朗西丝卡·约翰逊身上确实有足以吸引他东西。她善解人意,这他看得出来,她也有激情,不过他还说不上这激情究竟导向何方,或者是否有任何方向。

后来,他告诉她他自己也莫名其妙,那天看着她脱靴子的时候是他记忆中最肉感的时刻。为什么,这不重要。这不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分析破坏完整性。有些事物,有魔力的事物,就是得保持完整性。如果你把它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分开来看,它就消失了。”他是这样说的。

她坐在桌旁,一只脚蜷在下面,把一缕落在脸上在头发拢回去,用那玳瑁梳子重新别好。然后又想起来,到最靠近的柜子上头拿下一个烟灰缸放在桌上他能够得着的地方。

得到这一默许之后,他拿出一包骆驼牌香烟来,向她伸过去。她拿了一支,并注意到微微点潮湿,是他出汗浸的。同样的程序。他拿着金色吉波打火机,为稳住打火机碰到了他的手,指间触到了他的皮肤,然后坐回去。香烟味道美妙无比,她微微笑了。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是说摄影做什么?

他看着他的香烟静静地说:我是一个合同摄影师——给摄影,是部分时间,有时我有了想法,卖给杂志,然后给他们拍照,或者他们需要什么,就找我让我为他们拍照。那是一个相当保守的刊物,没有很多发挥艺术表现力的余地。但是报酬不错,不算特别优厚,可是相当不错,而且稳定。其余时间我就自己写,自己拍,然后把作品寄给其他杂志。生活发生困难的时候我就做合作项目,不过我觉得那种工作太束缚人。

有时我写诗,那纯粹是给自己写的。时不时的也写写小说,不过我好像没有写小说的气质。我住在西雅图北部,相当多的时间在那一带工作。我喜欢拍渔船。印地安人聚居区和风景。

常常把我派到一个地方去一两月,特别是制作一项大的作品,例如亚马逊河的一部分,或是北非沙漠。平常在这种情况下我都乘飞机去,在当地租一辆车。但是我有时想要开车经过一些地方作些侦察,以为将来的参考。我是沿苏必利尔湖开车来的,准备穿过黑山陵回去,你怎么样?

弗朗西丝卡没有准备他问问题。她支吾了一会儿说:“咳,我跟你做的可不一样。我得的学位是比较文学。我一九四六年到这里时温特塞特正找不到教师。我嫁给了个当地人而且还是个退伍军人,这使我能被接受。于是我得了一张教师执照,在中学教了几年英文。但是理查德不喜欢让我出去工作。他说他能养活我们,不需要我去工作,特别是当时两个孩子正在成长。于是我就辞了工作,从此成为专职农家妇。就这样。”

她注意到他的冰茶差不多喝完了,又给从大口杯里倒了一点。

谢谢。你觉得依阿华怎么样?

这一瞬间这句问话是真诚的,她心里明白。标准的答话应该是:“很好,很宁静。这里的人的确善良。”

她没有立即回答:“我能再要一到烟蚂?”又是那包骆驼牌,又是那打火机,又是轻轻碰了一下手。阳光在后廊地板上移过,照在那狗身下,它爬起来,走出视线之外。弗朗西丝卡第一次看着罗伯特·金凯的眼睛。

我应该说:很好,很宁静。这里的人的确善良。这些大部分都是真的。这里是很宁静。当地人在某种意义上是很善良。我们都互相帮助,如果有人病了,受伤了,邻居就会进来帮着拣玉米,收割燕麦,或者是做任何需要做的事。在镇上,你可以不锁车,随便让孩子到处跑,也不必担心。这里人有很多优点,我敬重他们的品质。

但是,终于坦白了。这句话已存了多年,但是从来没有说出来过。现在,她对一个从华盛顿贝灵汉来的有一辆绿色卡车的男人说出来了。

他一时间没说什么。然后说:“我那天在笔记本里记下一些话以备将来用。是开车时临时想到的,这是常有的事。是这样说的:‘旧梦是好梦,没有实现,但是我很高兴我有过这些梦。’我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准备用到什么地方。所以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觉。”

弗朗西丝卡向他笑了,她第一次笑得热情而深沉。接着赌徒的冲动占了上风。“你愿意留下来吃晚饭吗?我全家都到外地去了,所以家里没什么东西,不过我总可以弄出一点来。”

我确实对杂货铺。饭馆已经厌倦了。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愿意。

你喜欢猪排吗?我可以从园子里拨点新鲜菜来配着做。

素菜就好。我不吃肉,已多年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觉得那样更舒服。

弗朗西丝卡又笑了。“此地这个观点可不受欢迎。理查德和他的朋友们会说你破坏他们生计。我也不大吃肉,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但是每当我在家试着做一顿无肉饭菜时,就会引起反抗的吼声。所以我已放弃尝试了。现在想法儿换换口味是挺好玩的。”

“好的。不过别为我太麻烦。听着,我的冷藏箱里有一包胶卷,我得去倒掉化了的冰水,整理一下。这要占时间。”他站起来喝完了剩茶。

他看着他走出厨房门,穿过游廊走进场院。他不像别人那样让百叶门砰一声弹回来,而是轻轻关上。他走出去前蹲下拍拍那小狗,小狗舐了几下他胳膊表示对这一关注领情。

弗朗西丝卡上楼匆匆洗了一个澡,一边擦身一边从短窗帘的上面向场院窥视。他的衣箱打开着,他正在用那旧的手压水泵洗身。她原该告诉他如果需要可以用房子里的蓬蓬头洗澡她原是想说的,又觉得这样似乎超过了熟悉的程度,以后自己心情恍惚,把这事忘了。

可是罗伯特·金凯在这恶劣得多的条件下都洗漱过。在虎乡用腥臭的水洗。在沙漠中用自已罐头筒盛水洗。他在她的场院脱到腰部,用旧衬衣当毛巾使。“一条毛巾,”她自责的说,“至少一条毛巾,我这点总可以为他做的。”

他的刮胡刀躺在水泵边的水泥地上让阳光照得发亮。她看着他在脸上涂上肥皂然后刮胡子。他很——又是这个词——坚硬。他个子并不大,大约六英尺多一点,略偏瘦。但是对他的个头来说,他肩膀的肌肉很宽,他的肚子平坦得像刀片。他不管年龄多大都不像,他也不像那些早晨饼干就肉汁吃得太多的当地人。

上次去得梅音采购时她买了新的香水——风歌牌——现在节省地用了一些。穿什么呢?穿太正式了不大合适,因为他还穿着工作服。长袖白衬衫,袖子刚好卷到胳膊肘,一条干净的牛仔裤,一双干净的凉鞋。戴上那对金圈耳环(理查德说她戴了像个轻佻女子)和金手镯。头发梳到后面用发卡夹住,拖在背后。这样比较对头。

她走进厨房时,他已坐在那里,旁边放着背包和冷藏箱,穿了一件干净的咔叽布衬衫,桔色背带从上面挂下来,桌上放着三架相机和五个镜头,还有一包新的骆驼牌香烟。相机上都标着“尼康”,黑镜头也是如此。有短距离。中距离,还有一个长距离的镜头。这些设备已经有刮痕有点地方还磕碰的缺口。但是他摆弄时仍很仔细,但又比较随便,又擦又刷又吹。

他抬头看她,脸上又严肃起来,怯怯生的。“我冷藏箱里的啤酒,要一点吗?”

那好,谢谢。

他拿出两瓶布德威瑟啤酒。他打开箱盖时她可以看见透明盒子里装着一排排胶卷,像木材一样齐齐码着。他拿出两瓶来之后,里面还有四瓶啤酒。

弗朗西丝卡拉开一个抽屉找开瓶的扳子。但是他说:“我有。”他把那把瑞士刀从刀靴中抽出来。弹开瓶扳,用得很熟练。

他递给她一瓶,举起自己那瓶作祝酒状说:“为午后傍晚的廊桥,或者更恰当地说,为在温暧的红色晨光里的廊桥。”他咧开嘴笑了。

弗朗西丝卡没说话,只是浅浅的一笑,略微举一下那瓶酒,犹犹豫豫地,有点不知所措。一个奇怪的陌生人,鲜花。香水。啤酒,还有在炎炎盛夏一个星期一的祝酒。这一切她已经几乎应付不了了。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在一个八月的下午感到口渴。不知是谁,研究了这口渴,弄了点什么拼凑在一起,就发明了啤酒。这就是啤酒的来源,它解决了一个问题。”他正在弄一架相机,用一个珠宝商用的小改锥拧紧顶盖的一个螺丝,这句话几乎是对相机说的。

我到园子里去一下,马上回来。

他抬起头来,“需要帮忙吗?”

她摇摇头,从他身边走过,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的胯上,不知他是不是一直看着她穿过游廊,心里猜想是的。

她猜对了。他是一直在注视着她。摇摇头,又接着看。他注意着她的身体,想着他已知道她是多么善解人意,心里捉摸着他从她身上感到的其他东西是什么。他被她吸引住了,正为克制自己而斗争。

园子现在正阴暗中。弗朗西丝卡拿着一个搪瓷平锅在园子里走来走去。她挖了一些胡萝卜和香茶,一些防风茶根。洋葱和小萝卜。

她回到厨房时,罗伯特·金凯正在重新打背包,她注意到打得十分整齐。准确。显然一切都已落位,而且一向都是各就其位的。他已喝完他那瓶啤酒,又开了两瓶,尽管她那瓶还没喝完。她一仰脖喝完第一瓶,把空瓶递给他。

我能做些什么?

你可以从廊子里把西瓜抱进来,还有从外面筐子里拿几个土豆进来。

他行动特别轻盈,她简直惊讶他怎么这么快,胳膊底下夹着西瓜。手里拿着四个土豆从廊下回来。“够了吗?”

她点点头,想着他行动多像游魂。他把那些东西放在洗涤池旁边的台上——她正在洗涤池里洗园子里摘来的菜——然后回到椅子那里点一支骆驼牌香烟坐下来。

你要在这里呆多久?

我也说不准。现在是我可以从容不迫的时候,照那些廊桥的期限还有三星期呢。我猜想只要照得好需要多久就多久,大概要一星期。

你住在那里?在镇上吗?

是的,住在一个小地方,有很小的房间。叫什么汽车大院。今天早晨我才登记的,还没把家伙卸下呢。

这是唯一可住的地方,除了卡尔逊太太家,她接受房客。不过餐厅一定会让你失望,特别是对你这种吃饭习惯的人。

我知道。这是老问题了。不过我已学会凑合了。这个季节还不算太坏,我可以在小店里的路边小摊上买到新鲜货,面包加一些别的东西差不多就行了。不过这样被请出来吃饭太好了,我很感激。

她伸手到台面上打开收音机,那收音机只有两个频道,音箱上盖着一块棕色布。一个声音唱着:“我袋着时间。天气总站在我一边……”歌声下面是阵阵吉他伴奏。她把音量捻得很小。

我很会切菜的。

好吧。切菜板在那儿,就在底下的抽屉里有一把刀。我要做炖烩菜,所以你最好切成丁。

他离她二英尺远,低头切那些胡萝卜、白萝卜、防风菜根和洋葱。弗朗西丝卡把土豆削到盆里,意识到自己离一个陌生男人这么近。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与削土豆皮相联系会有这种小小的歪念头。

你弹吉他吗?我看见你卡车里有一个琴匣。

弹一点儿。只是作个伴儿,也不过如此面已。我妻子是早期的民歌手,那是远在民歌流行起来之前,她开始教我弹的。

弗朗西丝卡听到“妻子”一词时身子稍稍绷紧了一下,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他当然有权结婚,但是不知怎么这似乎跟他不相称。她不愿意他结过婚。

她受不了我这样长期外出拍照,一走就是几个月。我不怪她。她九年前就撤退了。一年之后跟我离了婚。我们没有过孩子,所以事情不复杂。她带走了一只吉他,把这契波琴留给我了。

你还和她通音讯吗?

不,从来没有。

他说了这么多。弗朗西丝卡没有在进一步问下去。但是她感觉良好了一些,挺自私的。她再次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在乎他结过还是没结过婚。

我到过两次意大利,

那不勒斯。

从来没去过。我有一次到过北方,拍一些勃河的照片。后来再是去西西里去拍照。

弗朗西丝卡削着土豆,想了一会意大利,一直意识到罗伯特·金凯在她身边。

西天升起了云彩,把太阳分成射向四方的几道霞光。他从洗涤池上的窗户望出去说:“这是神光。日历公司特别喜爱这种光,宗教杂志也喜欢。”

你的工作看来很有意思,

是的,我很喜欢。我喜欢大路,我喜欢制作照片。

她注意到了他说“制作”照片。“你制作照片,而不是拍摄照片?”

是的,至少我是这样想。这就是星期日业余摄影者和以此为生的人的区别。等我把今天我们看到的桥的那些照片弄好,结果不会完全像你想象中的那样。我通过选镜头。或是选角度或是一般组合。或者以上几样都结合起来,制成我自己的作品。

我照相不是按原样拍摄,我总是设法把它们变成某种反映我个人的意识。我的精神的东西。我设法从形象中找到诗。杂志有它自己的风格的要求,我并不同意编缉的口味,事实上我不同意时居多。这是我烦恼之处,尽管是他们决定采用什么,屏弃什么。我猜他们了解他们的读者,但是我希望他们有时可以冒一点风险。我对他们这么说了,这使他们不高兴。

这就是通过一种艺术形式谋生所产生的问题。人总是跟市场打交道,而市场——大众市场——是按平均口味设计的。数字摆在那里,我想就是现实。但是正如我所说的,这可能变得非常束缚人。他们允许我保留那些没有被录用的照片,所以我至少可以有我自己喜欢的私人收藏。

间或有另外一家杂志愿意用一两张,或者我可以写一篇关于我到过的地方的文章,插图的照片可以比喜欢的更野一些。

以后我准备写一篇文章题为‘业余爱好的优点’,专门写给那些想以艺术谋生的人看。市场比任何东西都更能扼杀艺术的激情。对很多人来说,那是一个以安全为重的世界。他们要安全,杂志和制造商给他们以安全,给他们以同一性,给他们以熟悉。舒适的东西,不要人家对他们提出异议。

利润、订数以及其他这类玩意儿统治着艺术。我们都被鞭赶着进入那个千篇一律的大轮了。“做买卖的人总是把一种叫做‘消费者’的东西挂在嘴上。这东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个矮胖子,穿着皱巴巴的百慕大短裤,一件夏威夷衬衫,戴一顶草帽,开酒瓶和罐头的扳子从草帽上摇摇晃晃挂下来,手里攥着大把钞票。”

弗朗西丝卡轻轻地笑了,心里思忖着安全和舒适。

不过我成就并不多。像我刚才说的,旅行本身就很好,我喜欢摆弄照相机,喜欢在户外。现实并不像这支歌开头那样,但是这是一支不坏的歌。

弗朗西丝卡猜想,对罗伯特·金凯来说这是很平常的谈话,而对她,这却是文学素材。麦县的人从来不这么谈话,不谈这些事。这里的话题是天气、农产品价格、谁家生孩子、谁家办丧事还有政府计划和体育队。不谈艺术,不谈梦,也不谈那使音乐沉默、把梦关在盒子的现实。

他切完菜,“我还能做什么吗?”

她摇摇头,“没什么,差不多就绪了。”

他又坐到桌边,抽着烟,不时呷一两口啤酒。她在煮菜,抽空啜口啤酒。她能感觉到那酒精的作用,尽管量是这么少。她只是在除夕和理查德在“军人大厦”喝点酒。除此之外平时很少喝家里也几乎不放酒,除了有一瓶白兰地,那是她有一次忽然心血不潮,隐隐地希望在乡村生活中有点浪漫情调而买的。那瓶盖至今没有打开过。

素油,一半蔬菜,煮到浅棕色,加面粉拌匀,再另一品脱水,然后把剩下的蔬菜和作料加进去,文火炖四十分钟。

菜正炖着时,弗朗西丝卡再次坐到他对面。厨房里渐渐洋溢着淡淡的亲切感。这多少是从做饭而来的。为一个陌生人做晚饭,让他切萝卜,同时也切掉了距离,人在你的旁边,缓减了一部分陌生感。既然失去了陌生感,就为亲切感腾出了地方。

他把香烟推向她。打火机在烟盒上面。她抖落出一支来,摸索着用打火机,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的,就是点不着。他笑了笑,小心地从她手里把打火机拿过来,打了两下才点着。他拿着打火机,她就着火点了香烟。她一般在男人面前总觉得自己比他们风度优雅一点,但是在罗伯特面前却不是这样。

太阳由白变红,正好落在玉米地上。她从窗户望也去看见一只鹰正乘着黄昏的风扶摇而上。收音机里播放着七点钟新闻和市场简讯。此刻弗朗西丝卡隔着黄色贴面的桌子望着罗伯特·金凯,他走了很长的路到她的厨房来,漫漫长路,何止以英里计!

已经闻到香味了。

清静?清静能闻的到吗?排烧烤之余,今天的这顿饭确实是清静的做法。整个食物制作过程和链条上没有暴力,除了把菜从地里拨起来可以算。炖烩菜是静静地在进行,散发的味道也是静静的,厨房里也是静悄悄。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请你给我讲讲你在意大利的生活。

默默无言跟他在一起使她感到不自在,于是她就讲起来,给他讲她青少年时成长的情况,私立学校、修女、她的双亲——一个是家庭妇女,一个是银行经理。讲她十几岁经常到海堤边去看世界各国的船舶;讲后来的那些美国兵;讲她如何和女伴们在一家咖啡馆里喝咖啡时遇到了理查德。战争搅乱了生活,他们起先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终于会结婚。她对尼可洛只字未提。

他听着,不说话,有时点点头表示理解。最后她停下来,他说,“你有孩子,你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迈可十七岁,卡洛琳十六岁。他们都在温特塞特上学。他们是4-h协会成员,所以他们去参加伊利诺伊州博览会了,去展览卡洛琳养的小牛。

这是我永远没法习惯的事,没法理解他们怎么能对这牲口倾注发这么多爱心的关怀之后又眼看着它出售给人家去屠宰。不过我什么也没敢说,要不然理查德和他的朋友全要对我大光其火了。可是这里面总有一种冷酷无情的矛盾。

她提了理查德的名字,心里有点内疚,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有。可是她还是感到内疚是从一种遥远的可能性而来的内疚。她也不知道如果她陷入了她无法处理的局面,今晚结束时该怎么办。也许罗伯特·金凯就此走了,他看起来挺安静,挺和善,甚至有点腼腆。

他们谈着谈着,夜色变蓝了,薄雾擦过牧场的草。在弗朗西丝卡的烩菜炖着的时候,他又给俩打开两瓶啤酒。她站起来在开水里放进几个饺子,搅了搅,靠在洗涤池上,对这位从华盛顿贝灵汉来的罗伯特·金凯产生一股温情,希望他不要走的太早。

他静静地有教养地吃了两份烩菜,两次告诉她有多好吃。西瓜甜美无比。啤酒很凉。夜色是蓝的,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四十五岁,汉克·斯诺在依阿华州谢南多阿的kma电台唱着一支火车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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