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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乌拉!”萨拉从厨房跳出,在房间中央转了个圈,停在雷蒙德跟前凝视着他:“你在想什么?”

萨拉一头黑色的秀发现在染成了火红色。她看上去几乎跟那幅油画中的人一模一样。她走近一步,抚摸着雷蒙德的脸庞,并微微侧过头,以便他能看清她:“你没见吗?现在我就是那位你总画的女人,那个你挚爱的女人。可我就在这儿,雷蒙德,而她不在。”

就像一幅抽象的肖像,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雷蒙德只看见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眼睛。

他激动万分。他的天使终于找到了他。他热泪盈眶。他现在安全了。快乐和欢欣流淌过他的全身,在他的体内激荡,传递到了他的大脑。他转身冲到房间的角落,回过身来时手上拿着一本素描簿和一盒蜡笔模样的东西。他在地板上坐下,紧紧抓住萨拉的手拉她坐在他身旁。接着,他从盒子里仔细地挑出一支蜡笔递给她。

“喏,”他的声音低低的,像个孩子,“你可以用绿的。”

萨拉望着他,只见他趴在地板上,开始在一张纸上画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她,接着撕下一张纸并将它铺在地板上给她用。

萨拉按他的意图,同他面对面地趴在地板上。就像幼稚园里的两个孩子似的,他俩画呀,上色呀。雷蒙德在大圈里面画着小圈。萨拉不知该画什么,于是便照着雷蒙德画。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望着她,笑了。

萨拉满脸喜色地回望着他,心想他正在突破的前夜。一定是这样,她这么想着,竭力不让她的关切在脸上流露出来,免得破坏这一刻。前一天,那个该死的弗朗西斯·希尔伯恩拖着另外一位艺术家突然出现在阁楼,坚持要雷蒙德在几天之内把阁楼腾出来,否则他将合法地驱逐他。萨拉恳求他,但毫无作用。她已经开始收拾雷蒙德的东西,想搬到她在王后区的寓所。但她怀疑跟她同室的人是否能容忍她把一个男人带进门同住。尤其还是这么一个既麻烦、又古怪的男人。

但她别无选择。萨拉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雷蒙德·冈萨雷斯,爱得如此深,以至她已经牺牲了她的工作。靠她微薄的积蓄——她勤勉地工作攒下来的、准备秋季重返校园的钱生活着。她不在乎。自从出院单独跟他在一起,围绕着她的皆是他想象中的带翼的天使,她突然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某种以前从不曾注意到的东西。当雷蒙德睡着或一个人望着虚空呆呆地出神时,萨拉从孩提时算起第一次作祈祷。她虔诚地、热烈地祈祷,求上帝拯救这位男子,使他恢复正常,好教他继续作画,并在有一天成为她丈夫。

当他令人感动地又递过一支蜡笔时,萨拉温柔地抚摸着他的手,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

“有一天你会成为世界上最有名的艺术家,”她预言说,她心里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你的画将挂在所有的博物馆,每个人都想见你。”

雷蒙德抬起头,喃喃地说:“米盖朗琪罗。”

“是的,雷蒙德,”萨拉含笑对他说,“就像米盖朗琪罗一样。”

在CNN亚特兰大总部的新闻编辑室里,一副忙忙碌碌的景象。整面墙上镶嵌着一排排彩色的监控器,印象机正往外吐拷贝,电话机则刺耳地响个不停。他们派出了一个远征组前往怀俄明,那里,一群宗教狂热者已经躲藏了一个月以上;有人打电话威胁要炸帝国大厦;而在洛杉矶则发生了肢解年轻妇女,并将其肢体扔在人家的草坪上的恶性案件。

工作一如往常。

杰夫·麦克唐纳对着他的笔记本沉思着,委决不下关于那个行善者的报道该如何着手处理。这一事件有极大的潜力可挖。但他们制作的节目得触动人们的神经。杰夫知道犯罪实录一类的节目极受欢迎,但菲尔德却想把它搞成完全带人情味的东西。

有关堪萨斯事件的最新进展给了杰夫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消防调查人员已经得出结论,火是故意放的而不是由于孩子玩火柴不小心引起的。有人将浸透了汽油的破布扔进了看门人贮藏了易燃烧液体的地窑。现在他们不能不认为那个神秘的女人就是纵火犯。如果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为什么她要在救完那个男孩后突然失踪?人人都喜欢当英雄,获得人们的啧啧称赞。并且,纵火犯往往在犯罪现场溜达,欣赏自己的杰作。她救了那个男孩并不表明什么。大多数纵火犯并不希望人们死。他们是些疯子。他们看到熊熊的火焰便兴奋莫名。

托比克消防部门及其调查人员对这神秘的女人有几句简短的结论,而他们是不会考虑给她发勋章的。

但曼哈顿的情形稍有不同。由于此案刚发生,且曼哈顿当局的运转速度较慢,他们尚未掌握全部细节。不过,受害者,那个八岁、脸蛋像苹果一般的女孩,主意铁定,坚持说是两个男人将她从教堂的操场绑架,试图强暴她。

她撒了尿,撒得其中一人满手都是,那两人大为懊丧,把她扔进了排水沟。

她正是侦探们梦想得到的证人:聪明、早熟,愿意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说出来,并且记忆力过人。她一再对他们说:不,那个女人不是那两人的同伙,她跟绑架事件毫无牵连。她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守护天使。

但纽约警局和联邦调查局可不像女孩一样轻信。尽管他们不像他们堪萨斯的同仁们那样将那女人作为嫌疑犯积极搜索,但他们也没有排除那女人参与绑架案的可能性。他们假设是那女人想要一个孩子,雇佣了那两名男子绑架那女孩,接着指示他们将那女孩扔进排水沟,她再去救她。当那女孩哮喘发作,几乎停止呼吸时,那女人慌了,决定丢弃她,于是把她扔给了她看见的第一个人,随即逃离了现场。

杰夫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这假设说得通。没孩子的女人想要孩子却生不出,有一天在操场上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他决定要得到她。她雇佣了几个流氓去绑架她,心想她可以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到某个地方,使她忘却过去的生活。这种事情从前并不是没发生过。

他手里掌握着材料的那个人是一位英雄,一位圣徒,一位乐善好施者?

还是一位危险的绑架儿童的罪犯?他低头注视着通过胶片冲洗出来的那女人的相片,不知答案在哪里。但肯定是同一个人,他几乎能肯定这点。两个案件都牵涉到儿童。堪萨斯的纵火案也许是精心策划,想在放火后绑架孩子,知道起火后一定会有一场混乱。当她瞧见密密麻麻的记者和摄像机,明白自己的计划失败。于是,她乘飞机到了纽约,策划了第二起案件。

杰夫坐直身子,擦了擦眼睛。他该午夜时下班。但他现在遇上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他已经得知纽约并没有什么WKRP电视台,他要追踪那个他将录像带的拷贝出售给了的那个女人。一位节目编排人甚至冲他大笑。

“你听说过辛辛那提的WKRP吗?”他们奚落他说,“那是不久以前播放的一个电视连续剧里的,你这个傻瓜。不是真的。有人在同你开玩笑。”

不仅如此,在电视剧里,那虚构的WKRP是一家电台而不是电视台。杰夫将也许能改变他前途的那盘录像带卖给了子虚乌有的电视台。

他的手指碰了碰他办公室桌上的一张纸:爱默生航空公司发货单,曼哈顿蒙特洛斯旅馆,托伊·约翰逊收。接着,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记事本,抽出那张支票。如果说今晚有什么事让他感觉尚好一点的话,那就是他还没去把支票兑成现金,钱还在银行里。支票左上角正是他需要的可以使他把那盘录像带索要回来的线索:斯蒂芬·约翰逊医师及其夫人,他们的地址,电话号码。不仅如此,显然是为了减少每次开支票时写身份证号码的麻烦,支票上还印有夫妇俩的驾驶执照号码。

“太方便了!”他说着,拎起话筒给联邦调查局打电话。

“瞧,”大约半小时后,他对斯坦·菲尔德说,“那位神秘英雄的故事现在越闹越大,越来越有意思。不过,如果我们要想这节目播送出去合时尚,我得去做些实地调查。我们在幕后坐得太久了,那女人却会朝前走,或被拘捕。那样故事会变得庸俗。”

麦克唐纳站在菲尔德乱七八糟的办公桌前。玻璃门后面,整个新闻编辑室的情景一目了然,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更糟糕的是有人会抢在我们头里。”

“我明白了,”菲尔德思忖着说,“你要多长时间?”

“也就几天,我想我可以列一个制作计划。我得飞到纽约,去要一些有关的胶片,以便使我们有足够的材料扩充成一个半小时的节目。”

菲尔德眯起眼睛:“什么胶片?”菲尔德的嗅觉真灵敏,麦克唐纳心想。此人能从五英里以外嗅出谎言。

但麦克唐纳是在离洛杉矶市南区不远的地方长大的。他早就有所准备。他要CNN为他投身这次孤注一掷的使命付出高昂的报酬。

“瞧,都在我脑袋里装着呢。我们要把这整个节目搞得有声有色,风风光光,连你都难以置信。会见她所救的孩子,走访感激不已的家人,还有那位参议员和他的司机。然后,插入其它类似的英雄事迹,使得整个节目成为历史杰出英雄的礼赞。我甚至想,如果我搞到足够的材料,我们可以拍成一个一小时的节目,在黄金时间播出,我一直在想取什么样的标题,如《无名女侠》之类。你知道,就是照仁慈的天使这个思路。”

菲尔德的下巴几乎抵到胸口,眼睛瞟着那年轻人。麦克唐纳介绍自己的情况时总喜欢简明扼要,菲尔德从没见过他如此唠叨。

“我以为你想从反方面来做这个节目。你那天不是这么对我说的吗?”

“噢,”麦克唐纳说,“如果你想把她作为一个嫌疑犯,抢劫儿童的神经错乱的恶魔,你肯定会这么干。堪萨斯州的警察和纽约警局会很乐意向我们提供素材。他们这会儿正在寻找线索。将这公诸于众……”

“不,”菲尔德若有所思地说,“充塞这块大陆的蹩脚演员已经够多了。你不认为人们不时需要某些使他们感到美好的东西吗?不光如此,我还认为媒介有义务提供这些东西。”

麦克唐纳笑了。他对菲尔德的鉴定没错:一位上了年岁的新闻记者,不知怎么地,已经丧失了对暴力和血腥的欣赏口味。

“很高兴我们观点一致,”麦克唐纳点点头说,“那么,你怎么说?我去订机票吗?”菲尔德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透过玻璃注视着新闻编辑室:“给你三天时间。把东西带回来。还有,别大手大脚。三百美元以上的旅馆套房不准住。”

“谢谢,”麦克唐纳滔滔不绝地说,“你不会遗憾的,斯坦。这节目一定会引起轰动。我们会得艾美奖。”

菲尔德畅怀大笑。麦克唐纳俯身在办公桌上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卖弄地转了个身,走了出去。

菲尔德所不知情的那一切并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一旦麦克唐纳将那盘录像带拿回手里,并证实它没播出过,他便打算把这位神秘的英雄装点成出没于街头的穷凶极恶的罪犯。菲尔德也许已经丧失对血腥的口味,但杰夫·麦克唐纳当然还没有。你要在新闻这一行混,却留下一个婆婆妈妈的污点,那你还不如趁早收拾铺盖滚蛋。

迅速穿过新闻编辑室朝他的办公桌走去,麦克唐纳边走边环顾四周,暗自笑了。哪天,坐在玻璃门后面,占据一张大办公桌和舒适的座椅的那个人,也许会是他,这个忙忙碌碌的世界就是他的小帝国。

“会的!”他在心里说,挥舞了一下拳头,“噗”地在他的椅子上坐下。天赐良机,麦克唐纳深信自己会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只有一个小问题,但没有他麦克唐纳应付不了的事情。他拎起话筒,给航空公司打电话:“你们有一小时后去纽约的飞机吗?什么飞机都成。喷气飞机,运输机,随便。只要把我送到那儿就行,越快越好。”

托伊走在从罗斯福医院回旅馆的路上。她又是累,又是困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困惑。几天来为宗教热情所鼓舞,而现在她感觉就好像有人忘了给她充电。她浑身酸痛,惦念她的家,她的玫瑰丛,她的小汽车。她惦念那浩瀚的海洋,拍岸的惊涛,以及那股咸咸的海水味。她惦念她的学生们。但所有人中她最惦记的还是玛吉·罗伯茨。在过去的两年里,她似乎成了女孩的母亲,尽管她的生母也爱她,尽可能地为她做一切。但当一个孩子得了重病时,托伊明白再多的爱,再多的鼓励也是不够的。反过来,玛吉也成了托伊一直想要的女儿。

现在就别想这个了,她对自己说。自己的身体不行,就无法帮助玛吉。

科学再一次战胜了精神,她痛苦地想。埃斯特班医师和他的同事们已经在一大堆疑难杂症上显示出一些奇迹。他们会把她切开,“啪”地塞进一个起搏器,于是托伊·约翰逊就会像一只蒂姆克斯表一样继续跳动。这会儿托伊吃不准她是否想让她的心脏继续跳动。那只是个多余的零件。什么真正的心呀,诗人之心呀,浪漫之心呀,都是瞎扯,没这类东西。这个念头刚从她脑子里闪过,托伊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她的项链。这坠有心形小盒的项链是斯蒂芬送给她的,是托伊的心爱之物之一,小盒中装有她自己与斯蒂芬的相片,是在他们结婚那天照的,一开始她以为它在衬衫里面,接着,她意识到它已经不在她的脖子上。她知道自己没摘下来过。她从不摘下来。她决定给医院打电话,看看他们在把她推进急救室时有没有取下来过。

走到旅馆,看门人朝他点点头。托伊也朝他点点头,低头匆匆走进门厅。

就在她经过登记台时,一位职员叫住了她。

“对不起,约翰逊夫人,”那人礼貌地说,“经理要求你把旅馆费付了。”

“我把信用卡给你了,”托伊说,“就记在我的信用卡上吧。”

“你的信用卡一点儿都没用。我们昨天查过了,它已经被取消了。如果你想继续住在这儿,经理要你把帐结了,然后给我们一笔押金。”

托伊脸变得煞白。她对斯蒂芬的估计是对的。

“我……欠多少?”

“让我查一查,”他说着,把她的帐户打入计算机终端,“你今天上午叫过客房服务或从迷你酒吧取过东西吗?”

“没有。”

托伊摇摇头说。

“那么,你现在欠五百五十三美元。”

“这怎么可能呢?”托伊辩解道,“我才住了两晚上。”

“这个嘛,”他说,“房间的住宿费是每天一百五十美元,而你丈夫也在我们这儿要过一间房间。既然你的信用卡被取消,我们当然也就无法收回那笔钱。”

在把帐单递给托伊前他看了一下:“另外,还有一笔是客房的服务费。”

她感到自己就跟白痴似的。她从一开始就估计到情况会这样,斯蒂芬会取消信用卡,冻结银行帐户,然而她却没有采取相应的措施。她皮夹里大概还有二十到三十美元钱,此外,再没有别的钱了。

“我会给你们支票。”

她说着,打开手提包取她的支票簿。

“在这种情况下,”那职员抱歉地说,“我怕经理坚持要求付现金。”

托伊将支票簿放回手提包的底部,取出皮夹,掏出所有皱皱巴巴的零钱,放在台子上。接着,她把皮夹扔在一边,开始数那堆零钱。

“我还有近四十美元。我保证这整个儿是个误会。”

托伊说得很快,“把这四十美元先拿着,明天上午头一件事,我就让我的开户银行电汇一些钱来。”

在那职员开口再说什么之前,托伊转身朝电梯走去。他们明天会把她赶出房间吗?她吃不准。但此时此刻,财经危机跟另外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比起来显得无足轻重。斯蒂芬此刻也许正在来这个城市的飞机上,来逼她做手术。

托伊必须面对现实,而那种超自然的力量似乎遥远得无可企及。她的钱用完了,面临离婚,不仅如此,还突然发现等着她的竟是一张手术台。

她的纽约冒险之旅很快就将“嘎”的一声戛然而止,随之结束的还有她作为奇迹撒播者的短暂生涯。

看到她住的房间的房门,她走进去后就站在那里,沉浸在万千思绪中。

才二十九岁,她就需要一架机器使她的心脏跳动,免得死去。如果她让他们给她做手术,那么一件陌生的异物就会永久地留在体内,他们也许还会给她装人造心脏,人造灵魂。于是,他们便可以将她跟计算机连接在一起,运用人工智能使她吐出数据。

又一次伸手摸了摸脖子,她在一张小写字台坐下,给医院急救室打电话,在通报了自己是谁后,她说:“我的项链在你们那儿吗?”

“没有,”护士说,“你离开时我们把你的所有东西都还给你了。”

“可我的项链上有一个纯金的心形小盒,”托伊还不死心,“一定是在你们那儿。”

“我很遗憾,但我们对那类东西极为小心。也许是你记错了,当时没戴。”

托伊谢过那女人,挂断电话。平常,她对自己的财产并不在乎,但这东西对她来说有某种意义。这小金盒是斯蒂芬给她的订婚礼物。他们那时是多么的幸福!

托伊翻遍了化妆盒和行李,还没找到项链,她脑子里突然闪过就在她晕过去前公园里那个小姑娘搂住她脖子的情景。她想来想去,只有那孩子可能把手伸到她脖子上,摘走项链。好啦,什么斯蒂芬呀,小金盒呀,都到此为止吧,她心想。看来,她什么都保不住——她的珠宝,丈夫,乃至健全的心智。倒在床上,她祈求一切都完结。她就这样的呆着,决不离开旅馆。最终她的心脏又会停止跳动,不会再有人来救活她。这时,电话铃响了,她不想理睬它,用枕头捂住耳朵。除了斯蒂芬,还可能是西尔维娅,没有别的人会打电话给她,而她跟他们俩都无话可说。西尔维娅只会劝她去做手术。最终,托伊还是忍不住,拎起话筒。

“喂,是托伊·约翰逊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是乔伊。还记得吗,你的哥儿们,乔伊·克雷默?”

“噢,”托伊,“你怎么样?”

“我挺好,”她说,除此之外,她不知该说什么。

“好,那么,干吗不下楼到门厅来?有位不速之客在等你呢。”

“你在这儿?”她诧异道。已经挺晚了,都过了十二点了。

“没错,”他说,“你下来还是怎么的?”

“我不知道,”托伊说,“也许不吧。”

“为什么不?你又没别的事可做。”

“太晚了,”托伊说,“再说,我早些时候感到不太舒服。我想我还是呆在床上吧,不过谢谢你。”

她刚要挂断电话,却听见对方又说了些别的。

“喂,快下来吧!”他催促道,“你没生病。你只是跟意气不投的人混在一起的缘故。乔伊马上给你买一杯香喷喷的咖啡,也许还给你买鸡汤什么的。那样一来,你的感觉就会妙极了。”

托伊不由自主地笑了。

“你喝醉了吧,”她说,“不过你得等几分钟,等我把衣服穿上。我已经上床了。”

“胡说,”他说,“穿上我喜欢的那件T恤噢。”

乔伊说话都不连贯了。托伊照他说的,套上棒球衫和牛仔裤,前去门厅跟他碰头。

乔伊身穿工装裤和方格短袖衬衫,外加一件鲜艳的尼龙风衣。他个头不算高,但在托伊看来。他是她所见过的最可爱、最有魅力的男人。他正在给值夜班的职员讲什么故事,逗得他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他一看见托伊,便走上来,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将她揽向自己。

“这是我的天使,”他对那帮职员说,自豪地微笑着,“她可非同一般,不是吗?”

“我不知道旅馆的餐厅是否还开着,”一离开服务台,托伊便对他说,“不过我们可以去酒吧,就在那儿。”

乔伊回头看了看,摇摇头。

“我知道沿街有家黑店,”他说,“这家黑店一杯白开水会要我们五个美元。”

“噢,”托伊说,“太晚了,我以为我们就在这里喝杯咖啡呢。”

“你担什么心?”乔伊歪着头笑嘻嘻地说。

“怕被劫还是怎么的?你跟乔伊闲逛时什么都不用怕。”

乔伊挽着托伊的胳膊,两人一同踏进夜色中。气温已经下降到了华氏50度,空气清新得很,托伊发现在夜色中漫步竟是桩颇为惬意的事。街头霓虹灯闪烁,这个城市依然繁华,依然喧闹。可以听见附近的夜总会正在演奏萨克斯管,音色纯净、柔美,溶入夜空中。

“这就是了。”

乔伊说着,推开一家昏暗的酒吧的门,站到一旁让托伊先进去。

要走到酒吧后部就好比在婚礼上想要穿过宾客的行列。乔伊几乎认识踞坐在高脚凳上的每一个人。也几乎认识酒吧里的每一个人。

“嗨,乔伊!”的招呼此起彼伏,每次他都停住脚,微笑着,跟对方击一下掌,或拍拍对方的背,“老婆孩子好吧?”在问候了对方后总不忘加上一句,“见见我的漂亮天使,她不一般吧?”从酒吧招待手里接过两杯咖啡,乔伊将咖啡端到一张靠后的桌子上,“这儿是不是太吵?”他问托伊,“我们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没想到今晚这么拥挤,好多家伙才下班。”

托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你是说所有这些人都是警官或巡警?”在她看来,他们都如此平凡,如此普通。他们使她想起了她父亲那边的亲戚。大多数人比乔伊大许多,挺着肚子,叼着香烟,要是他们跟任何人搏斗的话,看上去可能会随时发心脏病。但他们对她微笑,跟她握手,使她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在洛杉矶,她印象中的警官都跟古罗马斗士似的,警服下仍可看出其发达的肌肉,裸露的皮肤在阳光下呈古铜色,闪闪发光。他们从来不笑,从来不。而在这里,在纽约,情形显然有点不同。

“坐在那儿的都是墨菲家族的人,”乔伊指指,“保尔·墨菲上尉,下星期就该退休了。坐在他边上的是他的女婿亨利·梅特兰德,挨着他的是墨菲的儿子比利,干这行两年多了。”

酒吧里还有一个人,正在低头喝一杯苹果酒:“噢,还有,那边那个人是斯努帕。这家伙是全国最他妈棒的侦探。没什么老斯努帕解决不了的案子。”

托伊低着头看着桌子:“我也许不该来。我很沮丧。”

“我也是,”乔伊说着,转喜为悲,“我妈就是去年的今天死的。”

“哦,”托伊说,“对不起。你一定很爱她吧。”

“是啊。”

他说。有那么一会儿他凝视着自己的咖啡杯,沉浸在悲伤中。

接着,他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咖啡,然后把杯子放回桌子:“上个月我女朋友也抛弃了我,这会使一个人感觉糟透了。”

托伊觉得她也该喝咖啡,虽则她担心咖啡因会使她睡不着觉。

“她为什么抛弃你?”

“你也知道,就因为工作,晚上总没空。她喜欢出去。再者,她认为我不会挣钱。”

“我结婚了。”

托伊脱口而出。

“结婚了,哦?”乔伊说,“对。没错。我记起来了。可你丈夫对待你的方式不对。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是吗?”

“事实上,我们分居了。”

托伊话一说出口,便后悔。她不想给他造成错觉,使他认为她对他有那种意思。但乔伊·克雷默自有其吸引人之处。在他那个阶层他算得上一表人才:黑头发,好看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富有光泽的皮肤,上唇一抹短髭。虽则他不是位斗士,但他还没有长出啤酒肚,并且,他还拥有一张总是在你需要时出现在你面前的男人的脸:管道工,电工,救护人员,消防队员。

“你那老头现在在哪儿?”他问托伊。

“他回洛杉矶去了,不过我想他会回来接我。”

“你还要呆多久?”

“我不知道,”托伊说,“我也许得动手术。如果我决定让他们替我做,我可能回洛杉矶做。”

乔伊的眉毛往上挑:“什么手术?”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术。”

托伊边说边拂开脸上的发丝,又啜了一口咖啡,“你住在哪儿?”

“布鲁克林。去过布鲁克林吗?”

“没有。”

“来了就什么都别错过。跟我谈谈手术的事。”

“我不想谈,”托伊说,“正如我刚才说的,问题不严重。”

乔伊的脸变得激动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愁眉苦脸。这会儿,她还看出了一种隐约的愤怒,正在他周围燃烧。他边说肩膀边抽搐着。

“哦,不,他们也是这么告诉我妈的。只是一个小手术。上午来,我们让你睡一觉,下午就可以回家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吗?知道我母亲死于什么吗?一个糟糕透顶的白内障手术?”乔伊顿了一下,摇摇头,“他们使她睡着了,很好。她就没再醒过来,永远地睡着了。”

托伊望着他,却看不清他的脸。她所看见的只是一张张开的嘴,两排整齐的牙齿,以及他说话时伸进、吐出的粉红色的舌头。他们也会让她永远地睡着吗?“怎么回事?是她对麻醉有不良反应吗?”

“我想你可以这么叫。她死了。”

这时,他的另一只肩膀也开始抽搐,“每当我想起发生在我母亲身上的事,我就几乎发疯。”

托伊此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相信我,我并不想做这手术,乔伊,可他们跟我说如果我不做的话会死掉。所以我也许最终会屈服。”

乔伊在桌子旁蹲下,上身前倾,胳膊肘朝外撇。

“我看你特顺眼,”他说,“别让他们做你不想做的事。就因为他们是医生这点并不意味着他们总是明白他们在干些什么。相信我,要是有人把子弹打进老乔伊身上,我会拿把镊子自己拔出来。别把我送进医院。”

托伊喝干了杯中的咖啡,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乔伊·克雷默。接着,她朝他嫣然一笑。

“我欣赏你的观点,”她对他说,“非常欣赏。”

“哦,真的?”他笑着说,“有人对你说过你下巴颏上那酒窝有多迷人吗?”

“有啊,”托伊头一甩,大笑,“那么,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吗?”

“人家总这么说。”

他说。

“嗨,墨菲,”他叫道,“告诉我的天使我是个棒小伙子,她还不信呢。”

“住嘴,克雷默,”那老头开玩笑说,“总是在街头勾搭那些下流的女人。小子,你哪天会得脏病的。把你那尖尖的小脑袋瓜里的某颗螺丝拧松点儿。你这狂热的行善者!”

“我可以为那个而活。”

托伊很快说。接着,她又补充道:“顺便,我想问你件事。你为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究竟做了什么?在沃尔夫餐馆,他们告诉我你把名片给了本地的商家,要是无家可归者或街头的乞丐进店,你就自告奋勇地前去处理。”

“喔,那个呀,”乔伊说,“没什么。我所做的只是给他们找间房,给他们些钱买吃的和其它东西,也许再给他们一点额外的帮助使他们活下去,直到他们能够自己摆脱困境。”

他停住话头,凝视着托伊的眼睛,“你见过冻伤的人吗?”

“没有,”她说,“我无法相信。”

“哦,天冷下来时你跟我到隧道里去看看,你会见着许多。刚开头看上去没那么厉害,然而,弄到后来却不得不截肢。一天晚上我把一个家伙拉出来,送进了医院,等我再次见到时,他的双腿都没了。”

“那你怎么负担得起呢?”托伊问,想起了她自己试图帮助那些贫困的家庭时遇到的问题。接着,她记起乔伊尚未结婚,事情就容易多了。

他涨红了脸,局促不安起来。

“我化费不多,瞧,”他最后说,“我自己没租房子。我睡在我叔叔家的沙发上,每个月给他们一点点钱。”

他的肩膀又开始抽动:“在我看来,总得有人做这事。总不能让人们挨饿受冻。”

“听上去我们有许多共通之处,”托伊说,“我尽我所能去做。虽然做的并不多,但使我感到很愉快。”

“无家可归的人吗?”乔伊问。

“你还是小心点,”他告诫道,“这不是你这样的女士该插手的事。瞧,他们中有些人脑子不正常,会干某些蠢事。不久前的一天夜里,嗯,有个蠢货踢了我的肚子一脚。不过,没什么恶意,只是神经有毛病。”

“噢,我不跟无家可归者打交道,”她告诉他,“我只是试着帮助那些贫困的家庭和我任教那个学校的孩子。”

“那就好。”

他如释重负地说,“这么说,你帮助孩子们?我敢打赌,你一定干得很出色。”

他想了会儿,接着说:“没错,我想象得出。孩子们会喜欢你,会喜欢你的眼睛,你那漂亮的红头发。”

托伊激动地凝视着他。他俩真像,她心想,两颗不约而同地在失望之河中逆流而上的灵魂。不过,她的新朋友说得对。帮助孩子是她所擅长的。跟有精神病和无家可归的人打交道则是乔伊这样的男人的事,尤其在纽约这么个乱嘈嘈的城市。

“我们走吧。”

乔伊最后说,扔了几张钞票在桌子上。走到酒吧前部,他停住脚,指着托伊的胸口:“看见她T恤上的字了吗?”

“看见了,”他们唤做斯努帕的那个侦探说,他伏在桌上,醉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那又怎么样?”

“这不是任何别的天使,斯努帕。她是我的加州天使。瞧仔细了!”托伊和乔伊一离开酒吧,斯努帕便高声大笑:“嘿,你们知道什么,克雷默给他自己找了个天使。我也要找我的天使去了。”

说完,他抬起脚,摇摇晃晃地出了酒吧。

杰夫走到蒙特洛斯旅馆的登记台,询问托伊·约翰逊的房间号。

“约翰逊夫人这会儿不在,”旅馆职员说,“你要留个口信吗?”

“不,”麦克唐纳说,“你们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那人眯起眼睛打量着记者:“我们不盯客人的梢。”

“噢,对对对。”

麦克唐纳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的记者证。

“我是CNN,有线新闻网的。你能描述一下约翰逊夫人的特征吗?这很要紧。”

“哦,”他说,“约翰逊夫人相当漂亮。一头长长的红发,绿眼睛,还有,我想……”那职员停住话头,伏在台子上。那记者没等他说完,就朝门厅那一头挂在墙上的电话机奔去。

一听到红头发,麦克唐纳便明白了。一切都解开了:谎称那家子乌虚有的电视台打电话,那女人之所以那么急切地想得到录像带。麦克唐纳扔了几个硬币进投币电话,拨完了号后便迅速挂断了电话。一秒钟后,他跟联邦调查局纽约分局通上了话。

“你们跟警察一起在调查堪萨斯案件,那个焚烧学校的女嫌疑犯,是吧?”麦克唐纳停住嘴,看了看身后,继续说:“好,要是你们马上派几个人到蒙特洛斯旅馆来,我想你们会逮住嫌疑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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