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十二章
她告诉了我她是怎样失身堕落的。我们吃着没有什么滋味的粉状香蕉、被碰伤的桃子和非常好吃的土豆片,die Klein㊟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一边流利而毫无条理地讲着,一边脸上做出许多滑稽可笑的moue㊟。我想我已经说过,我特别记得她喊了一声“哟”后所做的一个苦脸:果冻似的嘴巴向一边咧去,眼睛朝上转动,习惯地既带着可笑的反感和无可奈何的神气,又有着对年轻人意志薄弱的容忍。
她惊人的故事开头先介绍了前一年夏天在另一个营地,一个她说“很不容易参加的”营地上跟她睡在同一个帐篷里的一个伙伴。这个伙伴(“一个受到遗弃的人物”,“有点儿疯狂”,但却是一个“顶呱呱的孩子”)教了她各种不同的手淫方法。开始,忠实的洛不肯把她的姓名告诉我。
“是不是格雷斯·安吉尔?”我问。
她摇了摇头。不,不是的,是一个大人物的女儿。他——
“也许是罗斯·卡迈因吧?”
“不,当然不是。她父亲——”
“那么,大概是艾格尼丝·谢里登吧?”
她咽了一口唾液,摇了摇头——随后才吃了一惊。
“哎,你怎么会知道所有这些姑娘?”
我作了解释。
“唔,”她说,“她们都很坏,学校那伙人里的有些人,但还没有坏到这样。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她的名字叫伊丽莎白·塔尔博特,现在她转到一所十分气派的私立学校去了。她的父亲是一个行政官员。”
我怀着一阵难以解释的痛苦回想起可怜的夏洛特过去时常在朋友聚会的闲谈中把这类美妙的趣闻告诉大家,比如“我女儿去年跟塔尔博特家的那姑娘出去远足时”。
我想知道双方母亲是否有哪一位晓得这种女同性恋的消遣。“当然不晓得,”软弱无力的洛轻声说道,装着害怕而又宽慰的样子,把一只假装颤抖的手紧紧按着胸部。
可是,我却对她异性恋的经历更感兴趣。十一岁时从中西部搬到拉姆斯代尔后不久,她就成了六年级的学生。她所说的“很坏”究竟是什么意思?
噢,米兰达家的孪生姐妹好多年都睡在同一张床上;唐纳德·斯科特这个学校里最蠢笨的男孩跟黑兹尔·史密斯在他叔叔的车库里干了那事;而肯尼思·奈特——班上最聪明的学生——则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遇到机会,就裸露自己的下体,而且——
“让我们来谈谈奎营地吧,”我说。不一会儿,我就知道了全部情况。
巴巴拉·伯克,一个比洛大两岁的体格健壮、肤色白晳、金发碧眼的姑娘,显然是营地上游泳游得最好的孩子。她有一条十分独特的小划子,跟洛一块儿划着玩,“因为除她以外,我是唯一能游到柳林岛去的姑娘”(我想是指一场游泳测验)。七月里的每天早晨——请注意,读者,每个令人愉快的早晨——巴巴拉和洛都在查利·霍姆斯的帮助下,把小划子抬到奥尼克斯或埃里克斯(树林里的两个小湖)去,查利·霍姆斯十三岁,是营地女主任的儿子——而且也是方圆两三英里内唯一的男性(除了一个温顺的、耳朵完全聋了的老杂务工跟一个庄稼汉,他驾着一辆福特牌旧汽车,像种庄稼的人所做的那样,有时把鸡蛋卖给露营的人)。每天早晨,我的读者啊,这三个孩子总抄近路穿过美丽的没有危险的树林,林中充满了青春的各种标志、露水、鸟鸣。在茂密的矮树丛中,洛总给留在一个地点放哨,而巴巴拉和那个男孩则在灌木丛后面交欢。
开始,洛不肯“尝试那是怎么个情形”,但好奇心和彼此间的情谊占了上风;不久,她和巴巴拉就轮流跟那个沉默寡言、粗鄙,阴沉而不知疲倦的查利干起来。查利具有跟生胡萝卜一样多的性的魅力,他炫耀着搜集到的一大堆叫人着迷的避孕用品。他经常从附近的另一个湖,一个面积更大、周围居民更多、被称作克赖马克斯湖(用的就是那座迅速发展的年轻的工厂城镇的名称)的湖面上捞到这样的用品。虽然洛丽塔承认这“有那么点儿好玩”,而且“可以让人容光焕发”,但我很高兴地要说,她对查利的智力和举止十分轻蔑。她的性情也没有给那个淫猥的小恶棍所激发。事实上,尽管“好玩”,我想她的性情只给他弄得有些茫然。
那时已经快十点了。随着欲望的减退,我渐渐有了一种苍白,畏惧的感觉,在我的太阳穴里嗡嗡作响。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叫人神经疼痛的日子,这种死气沉沉的现实状况助长了我的那种感觉。肤色棕黄、一丝不挂、虚弱无力的洛双手叉腰、(穿着毛皮面的新拖鞋的)双脚分开地站在那儿,她那窄小雪白的屁股对着我,她那板着的脸对着门上的镜子,正透过挂在前额上的一绺秀发毫无新意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扮鬼脸。走廊里传来正在干活的黑人女仆低声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她们轻轻地想要打开我们的房门。我叫洛到浴室去用肥皂洗一个十分必要的淋浴。床上乱七八糟,到处都有土豆片的碎屑。她先试穿上两件一套的藏青色的毛料衣服,又试穿上一件无袖衬衫和一条旋动式的格子纹裙子,但前一套太紧,后一套又太宽大。我请她动作快一点(那种局面开始叫我感到惊慌),她竟恶狠狠地把我的那些美好的礼物一下子扔到房间角落里,穿上昨天穿的那身衣服。最后她总算打扮好了,我给了她一个漂亮的仿小牛皮的新钱包(我还悄悄在里面放了好几个分币和两个崭新发亮的一角银币),叫她到旅馆大厅去给自己买一本杂志。
“我马上就下来,”我说,“还有,我要是你的话,亲爱的,就不和陌生人说话。”
除了我的那些可怜的小礼物,其实并没有多少东西需要收拾;但我还是迫不得已,花了长得危险的时间(她是不是在楼下搞什么名堂?)去整理床铺,弄得看上去像是一个辗转反侧的父亲跟他顽皮的女儿所丢下的卧榻,而不是一个出狱罪犯跟两三个肥胖的老娼妇恣意放浪的场景。随后,我穿好衣服,叫那个头发花白的侍者上来帮我拿行李。
一切都很顺利。在旅馆大厅里,她正深深地坐在一张填料塞得很厚的血红色的扶手椅中,埋头在看一本装帧俗艳的电影杂志。有个身着花呢衣服、年龄跟我相仿的家伙㊟(那个地方的格调一夜之间转变成一种虚假的、乡绅的气氛),正越过他熄灭了的雪茄烟和过时的报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洛丽塔。她穿着学生穿的白色短袜、两色的浅口便鞋和那件方领口的色彩鲜艳的印花布连衣裙。倾泻而下的一道绿黄色的灯光照出了她温暖的褐色胳膊和腿上的金黄色汗毛。她坐在那儿,漫不经心地高高地交叉着双腿,她那浅色的眼睛掠过字里行间,不时眨上一下。比尔的妻子在他们会面前早就从远处对他表示崇拜。事实上,这个著名的年轻演员在施瓦布杂货店㊟吃圣代的时候,她就经常暗暗对他表示爱慕。没有什么比她那短平的翘鼻子、满是雀斑的脸,或是光溜溜的脖子上那略微发紫的斑点更孩子气的了,那是神话中的吸血鬼在她的脖子上痛饮一顿的结果;没有什么比她无意识地用舌头去舔自己肿胀的嘴唇两旁那玫瑰色皮疹的动作更为娇憨的了;没有什么比阅读有关吉尔的文章更为无害的了,她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小明星,自己会做衣服,喜欢研读严肃的文学;没有什么比那头富有光泽的褐色头发在鬓角处那柔软光润的部分更为天真无邪的了;也没有什么更为自然纯朴的了——可是,假如那个淫乱好色的家伙,且不管他是谁——想想看,他有点儿像我的瑞士舅舅古斯塔夫。古斯塔夫也是一个对le déouvert㊟极为赞赏的人——知道我身上的每根神经仍然有着被她的身体——那个装扮成一个女孩儿的长生不死的恶魔的身体偎依挨擦的感觉,那么他会感到多么令人作呕的嫉妒。
脸色红润、肥猪似的斯伍恩先生是否完全肯定我太太没有来过电话?他能肯定。如果我太太打来电话的话,他可不可以告诉她我们已经出发到克莱尔姑妈家去了?他当然会的。我结了账,把洛从椅子上叫起来。她眼睛一直不离杂志地上了车。她给开车送到南边几个街区以外的一家所谓小餐馆,一路仍在看杂志。噢,她胃口不错,吃的时候甚至把杂志放到一边,但她平时那种欢快的样子被一种古怪的无精打采的神气所取代。我知道小洛有时脾气很坏,因此我鼓起勇气,张嘴笑了笑,等着她高声喊叫。我没有洗澡,没有刮脸,也没有去出恭。我的神经十分紧张。我不喜欢我的小情人在我想要随便闲聊的时候做出的那种耸起肩膀、张大鼻孔的样子。菲利斯到缅因州去和她的父母团聚前知道内情吗?我面带微笑地问。
“嗨,”洛做了个哭丧的鬼脸说,“我们还是不谈这事吧。”我又接着想要——也没成功,不管我怎么咂嘴——引起她对那幅公路图的兴趣。让我提醒我的耐心的读者,洛就应当学习你的这种温顺的脾气,我们的目的地是那个欢乐的市镇勒平维尔,就在一所假设的医院附近。这个目的地本身就是完全随意选定的一处(唉,就像以后那么许多目的地一样);我战战兢兢,不知道怎样才能使整个安排显得合理可信,而且等我们看完勒平维尔上演的所有影片以后还能编出别的什么合理可信的目标。亨伯特越来越感到不自在。那是一种相当特殊的感觉:一种受到压抑、令人局促不安的紧张的感觉,好像我正跟自己刚杀死的一个人的小小的鬼魂坐在一起。
洛回到汽车上去的时候,脸上掠过一种痛苦的神情。等她在我旁边坐下的时候,脸上又掠过了这种神情,显得更加意味深长。无疑,她为了让我知道才又这么做的。我傻乎乎地问她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这粗暴的家伙,”她回答说。“你什么?”我问道。她没有作声。我们离开了布赖斯兰。平日很爱开口说话的洛一声不响。我的后背上好像有不少冷冰冰的惊慌的蜘蛛在往下蠕动。这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这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一个完全无家可归的儿童,而一个四肢粗壮、气味难闻的成年人那天早上竟然劲头十足地跟她干了三次。且不管毕生所抱的梦想的实现是否超过了原来的期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确实做过了头——陷入了一场噩梦。我一直粗心大意、卑鄙愚蠢。让我相当坦率地说一下:在那片黑暗骚动的底层某处,我又感觉到欲念的蠕动,我对这个可怜的性感少女的欲望竟然这么强烈。跟一阵阵的内疚混杂在一起的是一个叫人十分痛苦的念头:等我一旦找到一段合适的可以不受打扰地把车停下的乡间道路时,她的这种情绪可能会阻止我再次向她求欢。换句话说,可怜的亨伯特·亨伯特非常不快活,他一边平稳地、茫然地驾车朝勒平维尔驶去,一边不断苦苦思索,想找一句俏皮话说,好在这句机敏的话儿的遮掩下大胆地转向他的同座。然而,倒是她后来打破了那阵沉默:
“啊呀,一头压扁了的小松鼠,”她说,“真可惜。”
“是啊,可不是吗。”(急切的、满怀希望的亨说。)
“我们在下一个加油站停一下吧,”洛继续说,“我要到厕所去一下。”
“你要停在哪儿我们就停在哪儿,”我说。接着,在一片荒凉、秀丽而盛气凌人的小树林中(大概是橡树,美国的树木那么大小的时候,我还说不出个名称)开始充满生气地回响起我们汽车奔驶的声音,右首有条长满羊齿草的红土路在斜伸进那片林地前转了向。于是我提议我们也许可以——
“朝前开,”我的洛尖声叫道。
“行。不要着急。”(泄气了,可怜的畜生,泄气了)
我朝她瞥了一眼。谢天谢地,这孩子露出笑容。
“你这傻瓜,”她说,一面甜甜地朝我笑了笑,“你这讨厌透顶的家伙。我本是个生气勃勃的姑娘,瞧瞧你都对我做了些什么。我应该把警察找来,告诉他们你强奸了我。噢,你这肮脏的、肮脏的老家伙。”
她只是在开玩笑吗?她的愚蠢的话中带着一种不祥的、歇斯底里的声调。不久,她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开始抱怨疼痛,说她无法坐着,说我把她体内什么地方戳伤了。汗水沿着我的脖子往下流淌,我们差点儿把一个翘着尾巴穿过大路的小动物压死,我那脾气暴躁的同伴又骂了我一句。我们在一个加油站停下汽车,她一句话也没说就钻了出去,很长时间都没回来。有个鼻子摔破了的年长的家伙慢吞吞地、仔细地给我擦了擦挡风玻璃——各个地方,这类人的做法都不一样,用具从麂皮揩布到肥皂刷都有,而这个家伙用的是一块粉红的海绵。
她总算露面了。“喂,”她用那种深深刺痛了我的冷漠的声音说,“给我几个银币和镍币㊟。我想给住在那家医院里的妈妈打个电话。号码是多少?”
“坐进车来,”我说,“那个号码你不能打。”
“为什么?”
“坐进车来,关好车门。”
她坐进汽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那个老加油工对她露出笑容。我驾车转上公路。
“要是我想给妈妈打个电话,为什么不行呢?”
“因为,”我回答说,“你妈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