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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从这时起,就开始了我们游遍美国的广泛旅行。在各种类型的旅馆中,我不久就变得特别喜欢实用的汽车旅馆——干净、整洁、安全僻静的角落,是睡眠、争吵、和好、无法满足的私通的理想去处。起初,我怕引起人家怀疑,总热切地支付两组一套中两组卧室的租金,每一组里都有一张双人床。我不知道这种安排究竟是打算给哪一类的四个人合住的,因为凭借不完整的隔板把那个屋子或房间分隔成两组互通的爱巢,所能获得的也只是一种外表不受干扰的清静假象。不久,这种正当的男女杂居所暗示的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两对年轻男女快乐地交换伙伴,或是一个孩子假装睡着,以便亲耳听到哼哼唧唧的声音)使我胆子大了起来。偶尔,我会租下内有一张单人床加一张小床或是两张成对的单人床的屋子;那是天堂的牢房,黄色的窗帘给放了下来,好造成充满阳光的威尼斯清晨的幻觉,而实际上,那是宾夕法尼亚州,外面正在下雨。

我们逐渐知道了——nous connumes用福楼拜的语调来说——修建在被汽车协会《旅行手册》上所描述为“阴凉”、“宽敞”或“环境幽美的”庭园中,坐落在夏多布里昂笔下的那些参天大树之下的石头小屋、砖块建筑、土坯建筑、灰泥天井。有种木头房子用多节的松木造成;它那金棕色的光泽让洛想到了油炸小鸡的骨头。我们看不上那种用护墙板修建的朴素的用石灰粉刷过的小木屋,它们总隐隐有一股阴沟气味或是什么别的朦胧的、不自然的恶臭;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自诩之处(除了“舒适的床”),而一个面无笑容的女店主随时准备她的馈赠遭到客人拒绝(“唔,我可以为你们……”)。

Nous connumes(这是一个绝妙的玩笑)那些自以为颇有吸引力的千篇一律的旅店字号——诸如“夕阳汽车旅馆”、“铀光别墅”、“山峰旅社”、“松涛旅社”、“山景旅社”、“天边旅社”、“公园广场旅社”、“绿野”、“麦克旅社”。有时候,介绍中会有一行别出心裁的文字,比如,“欢迎儿童,可带宠物”(欢迎你们,可来住宿)。那种旅店的浴室大多是铺了瓷砖的淋浴设备,喷头装置形状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绝对非老底嘉教会的特点,一种倾向,你正洗着,水会一下子变得滚烫,一下子又冷得要命。这完全取决于你隔壁的人拧开了冷水还是热水,因为那样一来,就把你十分仔细地调节好的水流中一种必不可少的成分抽走了。有些汽车旅馆在抽水马桶上面贴着通告(纸巾很不卫生地堆在水箱上),要求客人不要把垃圾、啤酒罐、纸盒、流产的婴儿扔进马桶;别的汽车旅馆还在镜子下面贴着特别通告,比如“重要事项”(驾车:你经常会看见驾车的游客驶过大街,从一次浪漫的月光下的漫游中归来。“经常是在凌晨三点,”毫无浪漫情绪的洛讥笑说)。

Nous conntmes各种类型的汽车旅馆的经营人:男性中有改过自新的犯人、退休教师和事业上失败的人;女性中有慈母似的、装作贵妇人的和老鸨似的各种不同的人。有时,火车会在异常湿热的夜晚带着撕心裂肺的不祥的隆隆声,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啸,其中混杂着力量和歇斯底里。

我们避开殡仪馆的乡下亲戚旅游客店,这种客店式样雅致、老式,但无淋浴设备,在令人消沉的红白两色的小卧室里摆着精致的梳妆台以及女店主的孩子们童年各个时期的照片。不过,我有时还是迁就洛对“真正的”旅馆的偏爱。当汽车停在一条暮色苍茫的、神秘的小道上,四周一片寂静,我在车里抚爱她的时候,她就会挑出手册上的一家受到大力推荐的湖滨旅馆,那儿提供的各种方便,诸如情投意合的伴侣、两餐之间的点心、户外野餐会都被她用手电筒照着看过去而夸大了——但在我的心中却只浮现出一片可憎的景象,一群穿着圆领长袖运动衫的讨厌的中学男生,用火红的面颊紧贴着她的脸蛋儿,而可怜的亨伯特博士,除了抱着自己那两个结实的膝盖外,什么都抱不到,只好冷清地坐在潮湿的草地上迁就他的痔疮。最叫她感兴趣的,还有那些“殖民地时期”的客店,除了“优雅的气氛”和观景窗以外,这种客店还提供“不限数量的精美可口的食品”。我珍藏在心底的对父亲那宫殿似的旅馆的回忆有时也使我想在我们游历的这个奇异的国度寻找一家可以与其媲美的旅馆。不久我就失去了信心,只是洛仍不断追踪丰盛的食品的广告,而我却从道旁诸如廷伯大旅馆,十四岁以下的儿童免费接待这类招牌上得到了一种并不全然是省钱合算的乐趣。另一方面,每当想起在中西部某州的那家soi—disant“高级的”场所,我总不寒而栗;那家旅馆用广告宣传被喻为“洗劫冰箱”的午夜小吃,人们还因为我的口音而产生兴趣,想要知道我的亡妻和亡母娘家的姓。在那地方住了两天,竟花了我一百二十四美元!你记得吗,米兰达,另外那个“极端时髦的”、有着免费赠送的早咖啡和流动供应的冰水、不接待十六岁以下儿童(当然不接待洛丽塔那样的姑娘)的强盗窝?汽车旅馆成了我们常去寄宿的地方。在到了一家比较普通的汽车旅馆以后,她不是让电风扇呼呼转动,就是说动我朝收音机里丢一个两角五分的硬币,再不然就看完所有的标牌,随后哀怨地问我为什么她不能去骑马走上广告上说的一条山路或到当地那个温暖的矿水池去游泳。最常见的情形是,洛带着她养成的那种懒懒散散、百无聊赖的神气伏下身子,十分撩人地倒在一张红色弹簧椅、一张绿色躺椅、一张有搁脚板和华盖的条纹帆布躺椅、一张软躺椅或是露台上一把遮阳大伞下的任何其他草坪躺椅上。要花上好几个小时的甜言蜜语、威吓和许诺,才能在她不理会我可怜的欢乐而宁愿做任何其他事以前,在那个五美元租金的僻静的房间里把她那褐色的胳膊和腿交给我一会儿。

洛丽塔把天真和欺诈、妩媚和粗俗、阴沉的愠怒和开朗的欢笑结合到了一起,只要她愿意,可以成为一个叫人十分恼火的小淘气。对于她的时时发作的毫无规律的厌烦情绪,来势汹汹的强烈的不满,她那种摊手摊脚、无精打采、眼神迟钝的样子,以及所谓游手好闲的习性——一种她认为像年轻无赖的小伙子一样强横的散漫、可笑的态度——我确实并没什么准备。从智力上说,我觉得她是一个讨厌的普通的小姑娘。悦耳动听、节奏急促强烈的爵士乐、方形舞、又甜又腻的圣代冰淇淋、音乐片、电影杂志等——这些是她所爱好的事物清单上显著的项目。天知道我们每次吃饭,我对当时出现的那些华丽的八音盒丢了多少个五分镍币!现在我依然听到那些看不见的人用鼻音向她唱着小夜曲,那些名叫萨米、乔、埃迪、托尼、佩吉、盖伊、帕蒂和雷克斯的人,唱的都是一些多愁善感、风靡一时的歌曲;但在我听来却并无差异,就像她吃的各种各样的糖果在我嘴里的味儿一样。她带着一种天国中的信心深信《影坛爱情》或《荧屏天地》上刊登的任何广告或意见——治疗脓疱的冷冻油膏,或是“你们最好留神看看你们的衬衣下摆是否放在牛仔裤的外面,姑娘们,因为吉尔说你们不该如此”。如果路旁有个招牌上说!请来参观我们的礼品商店——我们就非得去参观不可,非得去购买里面的印第安古玩、布娃娃、铜制饰物、做成仙人掌的糖果。“新颖小巧的玩意儿和纪念品”这样的词汇仅以其顿挫扬抑的节奏就叫她神迷心醉。如果有家酒馆的招牌上说供应“冰镇饮料”,她就会自行兴奋起来,尽管各个地方的饮料都是冰镇的。广告就是为她这种人而做的理想的消费者,既是各种讨厌的广告招贴的主体,又是其客体。她还试图——但没成功——只光顾漂亮的纸餐巾及顶上放了农家鲜干酪的色拉上被亨肯·丹斯的圣灵所降临的那些餐馆。

当时,她和我都还没有想到后来对我的神经和她的品德造成那么严重损害的那种用钱行贿的办法。当时我依靠三种别的方法控制我那妙龄的情妇,让她听话,也不乱发脾气。几年以前,在视线模糊的费伦小姐的看管下,她曾经在阿巴拉契亚山—个破败的农舍里度过一个阴雨绵绵的夏天,那个农舍多年以前属于一个乖僻的姓黑兹或别的什么的人,如今仍然耸立在它那满是金黄色的枝条和杂草的土地上,离开最近的小村庄二十英里,位于一条老是那么泥泞的道路尽头,一片没有花儿的树林边缘。洛总十分厌恶地回想起那所稻草人似的屋子,那分孤寂,那些湿润的老牧场,那种风声,那片膨胀的荒野。那种厌恶总使她扭歪了嘴,把露出一半的舌头翻起。我经常警告她,只要她“目前的态度”不有所改变,她就要跟着我离乡背井,需要的话,就要在那儿住上好几个月,好多年,跟我学习法文和拉丁文。夏洛特,我现在理解你了!

洛是一个单纯的孩子,每逢我要制止她那大肆发作的脾气,在公路中间把车子掉过头去,暗示要径直把她送到那个黑暗、凄凉的住处去的时候,她总尖叫着说:“不!”一面疯狂地揪住我开车的手。然而,我们往西走去,离开那个地方越远,那种威胁也就越难实现了。于是我不得不采用其他劝说的方法。

其中,用感化、威胁是我回想起来最觉得羞愧的一种。从我们刚会合在一起的时候起,我就机敏地认识到,我必须取得她的完全合作,好把我们的关系保密,而且这应当成为她的第二天性,不管她对我产生什么怨恨,也不管她可能会去寻求什么别的快乐。

“过来亲亲你的老爸,”我常这么说,别提那些闹别扭的废话。早先,当我还是你的理想情人的时候(读者一定注意到我费了多大心思才用洛的那种说话方式说话),你对你同年龄的人中(洛问:我的什么?讲英语。)头号叫人振奋与呜咽的偶像神魂颠倒得破了记录。你认为你的好朋友们的那个偶像听起来就像亨伯特老朋友。可是现在,我只是你的老爸,一个理想的爸爸保护着他理想的女儿。

“我的chère DoloAs!我要保护你,亲爱的,不让你遭到小姑娘们在煤房和小胡同里,以及,哎呀,comme vous le savez trop bien,ma gentille,在天色最蓝的夏季中在乌饭树林里所遭到的各种可怕的事情。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我都要当你的监护人;如果你听话,我希望法院不久就会使我的监护人身份合法化。不过,多洛蕾丝·黑兹,让我们忘了所谓的法律术语,把‘淫猥与放荡的同居’这种说法视为合理的那种术语。我不是任意糟践一个孩子的性精神变态的罪犯。强奸犯是查利·霍姆斯。我是治疗专家——两者的差别就在于微妙的间隔。我是你爹,洛。瞧,我这儿有一本专讲你们年轻姑娘的书。瞧,宝贝儿,瞧它上面说点儿什么。我来摘引一段:正常的姑娘——正常的,你注意——正常的姑娘平时总非常急切地想讨她父亲的欢心。她在父亲身上感到了那个自己想望的、难以捉摸的男子的前身(在波洛纽斯看来,”难以捉摸是有好处的!)。聪明的母亲(你那可怜的母亲如果活着,一定会很聪明)总鼓励父女之间的友谊,她认识到——请原谅这种粗野的方式——姑娘就是从与她父亲的接触中形成自己对恋爱和男子的理想。那么,这本有趣的书上所说的——和推荐的,究竟是什么接触呢?我再摘引一句:西西里人把父女之间的两性关系当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加以接受,而具有这种关系的姑娘也不会遭到她身处其中的社会的非难。我十分钦佩西西里人,他们是优秀的运动员,优秀的音乐家,优秀而正直的民众,洛,而且也是十分懂得爱情的人。但我们还是不要把话扯开。就在几天前,我们从报上看到一篇有关一个中年道德犯的信口雌黄的文章,他为违反了《曼法案》,出于不道德的目的——且不管目的是什么——把一个九岁姑娘运送到州界以外而供认有罪。多洛蕾丝宝贝儿!你并不是九岁,而是快十三岁了。我可不会劝你把你自己看作我横越全国的奴隶。我为《曼法案》而叹息,因为它被一个糟透了的双关语钻了空子,成为语义学诸神对扣紧拉链的非利士人所进行的报复。我是你的父亲,我在说英语,而且我爱你。

“最后,让我们来瞧瞧,要是你,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被控在一家体面的客店里败坏了一个成年人的品行,那会发生什么;要是你向警方报告说我拐骗了你,强奸了你,那会发生什么?让我们假定他们信了你的话。一个未成年的少女让一个二十一岁以上的男子在肉体上占有了她,就使她所指控的人犯了强奸幼女罪或二级鸡奸罪(取决于法律条文)(最大的处罚是十年监禁。那么我就去坐牢。行啊,我去坐牢。可是你怎么办呢,我的失去父母的孩子?噢,你比较幸运。你就成为受公共福利部监护的人——恐怕那听起来有点儿凄惨。一个费伦小姐一类不过比她更为苛刻,而且也不喝酒)的正经、严厉的女舍监会把你的口红和花哨的衣服全都拿走。也不能再四处游荡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针对尚未独立、无人照顾、屡教不改的犯罪儿童的法律。当我站在牢里紧抓住铁栅的时候,你这无人照管的幸运的儿童就有机会,从那些名称不同、实质大都一样的住处,诸如教养学校、感化院、少年拘留所或是那些绝好的少女感化院中选择一处。你在那儿编织活计、唱赞美诗、星期天吃几张腐臭的烙饼。你就得去那儿,洛丽塔——我的洛丽塔,这个洛丽塔就会离开她的卡图卢斯到那儿去,你这不听话的孩子。说得明白一点,如果我们俩的事儿给人家发觉了,他们就会用精神分析法治疗你,把你关到一所教养院去,我的宝贝儿,cest tout。你就会住在,我的洛丽塔就会(过来,我的褐色花儿)跟其他三十九个傻瓜在一些可怕的女舍监的管教下,住在一所肮脏的宿舍里(不,请你让我把话说完)。情况就是这样,只有这么一种选择。你想想,在这种情况下,多洛蕾丝·黑兹是不是还是守着她的老爸比较好呢?”

我反复讲着这一番话,成功地把洛吓唬住了。洛的行为虽然有几分莽莽撞撞的机灵,有时候还会现出一阵机智,但她并不像她的智商所显示的那样,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不过就算我设法和她建立起了那个共同保密、共同犯罪的背景,但我却没能相当成功地使她心情欢畅。在我们整整一年的旅行中,每天早晨,我必须设想出一件事儿,空间和时间中的某个特殊的目标,让她去指望,让她好一直过到上床睡觉的时候。否则,失去一个具体的、持久的目标,她生命的框架就会坍塌崩溃。她指望的目标可以是随便什么事物——弗吉尼亚州的一座灯塔、阿肯色州改成一家小酒馆的一座天然洞穴、俄克拉何马州某地的枪支和小提琴的藏品陈列、路易斯安那州仿造的卢尔德洞穴、落基山某个胜地的博物馆中收藏的富矿脉开采时期的破旧照片,无论什么东西——定得像一颗恒星似的放在我们的眼前,不过等我们到了目的地,洛多半又会假装畏缩不前。我一连几个小时费尽心力地为她讲解美国的地理,让她获得“正在游历各处”,正在开往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一个异常有趣的地方的印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时伸展在我们面前的如此平滑可爱的道路,它们越过像用碎布块拼成的被子似的四十八个州。我们贪婪地吞掉那一条条长长的公路,屏息肃静地开过它们那光滑的、舞池似的黑色路面。洛非但无意观看风景,而且还气冲冲地怨恨我叫她注意景色中的这点或那点迷人之处。明媚艳丽的景色经常出现在我们不配观赏的旅途边缘,我自己也只是在面对这种美景好一阵子后,才知道去识别那些迷人之处。由于一种似非而是的形象化的想法,北美乡间的普通低地最初在我眼里,是一种因为愉快的熟识而看了叫我颇为吃惊的事物,那些从前由美洲输入的彩绘漆布就挂在中欧地区的儿童室的脸盆架上方,上面描绘的苍翠的乡村风光把一个上床睡觉时的瞌睡的小孩弄得如痴如醉——不透光的、虬曲的树木、一座谷仓、几头牛、一条小溪、蒙昽的果园里开着晦暗的白花,也许还有一堵石头围墙或淡绿色水彩画颜料的小山。可是,渐渐的,我越是从近处了解乡村生活的那些典型的基本特色,它们在我眼中就越来越显得陌生。在受到耕种的平原那头,在犹如玩具似的一排排屋顶那头,总会缓缓地布满一片inutile的美好景象,银灰色的雾霭中的一个低低的太阳,用温暖的、剥了皮的桃子的色彩,把跟远处情意绵绵的薄雾融在一起的那道平面的、鸽灰色云层的上部边缘染红。也许会有一排凸现在地平线上的互有间距的树木,而寂静、炎热的晌午笼罩着一片长满红花草的荒野。克洛德·洛兰笔下的浮云在远处渗入雾霭迷蒙的碧空,只有堆积的部分在逐渐淡下去的昏暗背景的衬托下还很明显。再不然,也可能是一道埃尔·格列柯笔下的那种风格刚劲的地平线,饱含着墨黑的雨水,有个脖子干瘪的庄稼汉一闪即逝,四周围交替更迭地出现一道道水银似的水流和扎眼的嫩玉米穗,整个这片景象都像一把打开的扇子,出现在堪萨斯州的某处。

在那些辽阔的平原上,有时参天大树会朝我们迎来,羞涩地聚集在路旁,给野餐桌洒下一点儿仁慈的绿荫,棕色的地面上只看见斑驳的阳光,乱扔在各处的踏扁了的纸杯、翅果和丢弃的冰淇淋小棍。我那马虎草率的洛常常使用路旁的厕所,老是受到厕所旁的一些招牌吸引一小伙子——姑娘、约翰·简、杰克·吉尔,甚至雄鹿——雌鹿;而我则沉浸在艺术家的梦境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片苍翠的橡树前面加油站的朴实明亮的设备,或者看着一座远处的小山——虽然满是伤疤但仍未被驯服——从想要吞没它的那片不断发展农业的荒野上挣脱出来。

夜晚,高大的卡车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灯,好像巨大骇人的圣诞树,在黑暗中隐隐出现,从这辆夜晚还在赶路的小轿车旁边隆隆地开过。第二天,又是一个云层稀薄的天空,仿佛要在头上融化,热气驱散了蔚蓝的天色。洛总吵着要喝水,两颊对着麦管因为使劲而瘪了下去。我们再回到汽车上的时候,里面总像一个火炉,前面的道路发出闪闪烁烁的微光,远处有辆汽车在路面强光的反射下像海市蜃楼似的改变了形状,有一刹那,好似一辆老式的又方又高的汽车悬在炽热的雾霭中。我们朝西开去的时候,被加油站工人称作“艾灌丛”的一片片灌木丛出现了,接着是一些桌子似的山的神秘轮廓,随后是上面像墨迹似的长满刺柏的红色峭壁,随后是一道山脉,从暗褐色渐次变成蓝色,从蓝色又变得一片朦胧;而后沙漠前来迎接我们,刮起一阵持续不变的大风和沙尘,出现了灰色的荆棘丛和令人厌恶的卫生纸碎片,它们挂在公路沿途被风蹂躏的枯茎败秆的棘刺上,看去好像白花;公路中间,往往站着几头迟钝的牛,摆出那么一种姿势动也不动(尾巴在左,白眼睫毛在右),妨碍了人类所有的交通规则。

我的律师提议我对我们所走的路线做一清楚、坦率的叙述。我想至此我已不能回避这项烦琐的工作。粗略地说,在那疯狂的一年里(一九四七年八月到一九四八年八月),我们开始的路线是在新英格兰所作的一系列摆动和盘旋,随后蜿蜒向南,忽上忽下,忽东忽西,又往下深入到ce quon appelle迪克西兰的地方,避开佛罗里达州,因为法洛夫妇住在那儿,接着转向西面,迂回曲折地穿过玉米产区和棉花产区(这么说恐怕不太清楚,克拉伦斯,但我并没有保留什么笔记,手头只有一部残缺得十分厉害的三卷本旅行指南——几乎就是我的残缺破碎的过去的象征——好用以核对这些回忆),两次横越落基山,在南方的沙漠里飘泊,度过冬天;后来到了太平洋沿岸,转向北方,沿着树林中的道路穿过蓬松的白丁香花盛开的灌木,几乎到了加拿大边境;随后又往东走,穿过肥沃的土地和贫瘠的土地,回到广阔的农业区域,尽管小洛尖声抗议,但我们还是避开了她那位于一片出产玉米、煤和猪的地区的出生地;最后我们回到东部的怀抱,在比尔兹利那座大学城里渐渐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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