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九章
在洛知晓和同意的情况下,我交给比尔兹利邮政局长作为转信地址的两个邮局是韦斯邮局和埃尔菲恩斯通邮局。第二天早上我们前往韦斯邮局,不得不站在一行虽不算长却移动缓慢的队伍中等候。神态安详的洛仔细观看陈列的罪犯照片。受到通缉的绑匪是英俊的布赖恩·布赖恩斯基,化名安东尼·布赖恩,又名东尼·布朗,生着淡褐色的眼睛,皮肤白皙;一个目光忧伤的老先生的过失是邮件诈欺,而且仿佛这还不够,他还是个畸形的罗锅儿;脸色阴沉的沙利文的照片下面附有一条警告:据信带有武器,应被视作极端危险。如果你想把我的书摄制成一部影片,那就把其中的一张脸在我注视着的时候渐渐化作我自己的脸。另外,还有一个失踪姑娘的模糊不清的照片,她年龄十四,失踪时穿一双褐色鞋子,这两句话还押了韵㊟。知情者请通知行政司法长官布勒。
我忘了我收到的是什么信;至于洛莉有她的成绩报告单和一个样子十分特别的信封。我相当审慎地打开封套,细看其中的内容。我断定我这么做她早已料到,因为她似乎并不在意,径自朝出口附近的报摊走去。
洛莉:哎,这次演出非常成功。三头猎狗都安安静静地趴着,我猜卡特勒事先给它们灌了少量的麻醉剂。你的台词琳达全都记住。她演得不错,既活泼机灵又善于控制,但不知怎么缺乏我的——和作者的——戴安娜的那种灵敏的反应,那种轻松自在的活力,那种迷人的风韵;但不像上次那样,没有作者来为我们鼓掌,而外面电闪雷鸣的可怕的暴雨又干扰了我们自己后台适度的雷声效果。啊呀,人生确实过得很快。现在一切都已结束,学校、演戏、罗伊的会餐、母亲的分挽(我们的婴儿,嗐,没活下来!),这一切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尽管实际上我脸上仍有油彩的痕迹。
后天我们就要去纽约了,我想我没法子不陪父母到欧洲去。我还有更坏的消息要告诉你。洛莉!假如你回比尔兹利,那你回到这儿的时候我也许还回不来。爹爹要我趁他和富布赖特住在附近的时候跟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到巴黎去上一年学;一个你知道是谁,另一个不是你以为知道的那个人。
不出所料,可怜的‘诗人’在第三场念到那点儿胡扯的法语时就结巴起来。你记得吗?ne manque pas de dire a ton amant, Chimene, comme le lac est beau car il faut quil ty mèdne。㊟幸运的情人!Quil ty㊟——这是一句多么拗口的台词啊!嗨,乖点儿,洛丽金丝㊟。接受你的‘诗人’对你表示由衷的爱,并请向你的老爸致意。你的莫纳。由于各种各样的问题我的通信受到严格的控制。因此最好等我从欧洲给你写信后再回信。莫纳又及。就我所知,她再也没有来过信。这封信里有种神秘的恶意的成分㊟,现在我厌倦得懒得加以分析。后来我发现它给保存在一本旅行指南当中,在此列出àtitre documentaire㊟。我把信看了两遍。
我从信上抬起头来,正准名——哪儿也看不到洛。先前在我完全受到莫纳的魔力的吸引时,洛耸了耸肩就不见了。“你有没有看到——”我向一个正在入口处扫地的驼背的人打听。他看到了,这个老色鬼。他猜她看到了一个朋友,才急匆匆地走出去。我也急匆匆地走出去。我站住脚——她却没有。我又急匆匆地往前走去。接着又站住脚。一切终于发生了。她再也不回来了。
在往后的岁月里,我常常感到纳闷,不知为什么那天她没有就此走掉。是因为想保留她锁在我的汽车里的那些新的夏令衣服吗?是因为总计划中的某一点还不成熟吗?还是经过通盘考虑,就因为觉得不管怎样还是不妨利用我把她送到埃尔菲恩斯通——那个秘密的终点去?我只知道当时我十分肯定她永远离开了我。那朦朦胧胧地环绕着半个城市的淡紫色山峦,在我眼里,似乎充满了好多个气喘吁吁、往上攀登、高声大笑的洛丽塔,最后她们都在烟雾中消失不见了。在一条横街远处一片陡峭的斜坡上,有一个用白石头堆成的巨大的W,似乎是灾难一词的首写字母㊟。
我刚从里面走出来的那家既新又漂亮的邮局,坐落在一家尚未开始营业的电影院和一排通力合作的杨树之间。当时是山地时间㊟上午九点。眼前的街就是城里的大街。我在大街阴暗的一侧迈着步子,眼睛盯着对面:把大街幻化得美丽非凡的“是那种脆弱的刚开始不久的夏季早晨,是四处闪烁的玻璃以及预示着会有一个酷热难当的晌午的那种颤动的几乎晕乎乎的总的气氛。我穿过大街”可以说是一路闲荡地经过一大片街区:杂货店、房地产公司、时装店、汽车零件店、饮食摊,运动器具店,家具店,器械设备店,西联电报公司,干洗店,食品杂货店。警官,警官,我的女儿逃了。跟一个侦探勾结串通;爱上了一个敲诈勒索的人。趁着我完全无能为力。我仔细察看了所有的商店!暗自盘算着是否该向街上稀少的行人中哪一个打听一下。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在停放着的汽车里坐了一会儿。我仔细看了看东边那个公园又回到时装店和汽车零件店那儿。我带着一阵强烈的讽刺情绪——un ricanement㊟——暗自说道我这么对她猜疑真是疯了,她一会儿就会回来。
她果然回来了。
我转过身去,那只她带着怯生生的、愚蠢的微笑放在我袖子上的手。
“快上车去,”我说。
她照着我的话做了。我继续踱来踱去,跟脑子里的一些无名的想头抗争,用心盘算着对付她口是心非的办法。
不一会儿,她又离开汽车来到我的身旁。我的听觉渐渐又听到洛的声音,我发现她正在告诉我她刚才碰到了从前的一个女朋友。
“是吗?谁?”
“比尔兹利的一个女孩。”
“好吧!我知道你那组同学的每个名字。是艾丽斯·亚当斯吗?”
“这个女孩不是我那个组的。”
“好吧。我带着一份全体学生的名单。请告诉我她的姓名。”
“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她只是比尔兹利城里的一个女孩。”
“好吧。我也带着比尔兹利的姓名地址录。我们在所有姓布朗的里面查一下。”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
“叫玛丽还是叫简。”
“不是——像我一样,叫洛莉。”
“这一下又没出路了。”(到了你撞破鼻子的那面镜子前边。)“好吧。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试试。你走开了二十八分钟。这两个洛莉干了些什么?”
“我们去了一家杂货店。”
“你们在那儿吃——?”
“嗅,就喝了两杯可乐。”
“小心,洛莉。你要知道,这件事我们查得出的。”
“至少她喝了。我喝了一杯水。”
“很好。是那个地方吗?”
“对。”
“好,来吧。我们去问一下那个冷饮柜台的伙计。”
“等一下。我想起来了,也许再往前一点儿一就在拐角那儿。”
“反正来吧。请进。唔,我们来瞧瞧。”(翻开一本用链拴着的电话簿。)崇高的殡葬服务业。不,还没有翻到。在这儿:杂货零售商。希尔杂货店。拉金药房。还有两家。这好像就是韦斯所有的冷饮小卖部了——至少在商业区是这样。好吧,我们全部去查一下。
“见你的鬼,”她说。
“洛,粗野无礼也没有什么用处。”
“好吧,”她说,可是你没法叫我上你的当。好吧!我们并没有喝汽水。我们只是谈了一会儿,看了看橱窗里的衣服。
“哪个橱窗?比如说,是那边那个吗?”
“对,比如说,那边那个。”
“噢洛!我们去仔细看看。”
那的确是一个好看的景象。有个短小精悼的小伙子正给一张质量较差的地毯吸尘站在地德上的两个人体模型看上去仿佛刚刚受到大风对它们所造成的严重破坏。其中一个全身赤裸,没戴假发,也没有胳膊。它那相对较小的身材和假笑的姿态说明过去它穿着衣服的时候一定很像(而且如果再穿上衣服的时候还会像)一个和洛丽塔一般大小的女孩儿。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它没有性别。紧挨着它站着一个个子高得多的戴面纱的新娘,完完整整,intacta㊟,只是缺少一只胳膊。地上,在这两个姑娘的脚下,就在那个男人拿着吸尘器费劲地移来移去的地方,堆放着三只细长的胳膊和一副金黄色的假发。其中两只胳膊缠绕在一起,那种姿势似乎表示因恐惧和恳求而双手紧握在一起。
“瞧,洛,”我平静地说,“好好瞧瞧。这不是某件事的一个相当好的象征吗?不过”一我们回进汽车的时候我继续说道——“我采取了某种防范措施。这儿(灵巧地打开汽车仪表板上的小:藏柜)!在这本拍纸簿上,我已经记下了我们那位男朋友㊟的车牌号码。”
我这么个笨蛋,实际并没有记住。留在我脑子里的只有开首那个字母和末尾那个数字,仿佛排列成栖圆形的六个中间傲进去的符号前面有一块有色玻璃,玻璃昏暗得叫人无法看出位于中央的那一系列数字,可是其透明程度恰好叫人可以看出两头的符号一大写的“P”和一个“6”。我不得不讲到这些细节(这些细节本身只会叫一个职业心理学家感觉兴趣),要不然,读者(啊,但愿我能把他幻想成一个留着淡黄色胡须、有着鲜红色嘴唇的学者,他一边聚精会神地看我的稿子,一边吮着la pomme de sa canne㊟!)可能不会理解在我发现那个“P”已取得了“B”的下半个支撑,而那个“6”也已经给完全擦去了的时候所感到的那份震惊。其余的字也被擦去了部分,显示出铅笔头上的橡皮匆匆擦抹的痕迹,部分数字给擦去了或是由一个孩子的笔迹重新补写过,于是呈现出有刺铁丝网似的一片混乱,无法获得任何合乎逻辑的解释。我只知道那个州——是与比尔兹利所在的那一州相邻的一个州。
我什么都没有说,就把那本拍纸簿放回原处,关上小贮藏柜,驾车开出了韦斯。洛已经抓起后座上的几本漫画杂志,沉浸在哪个土包子或乡巴佬最新的冒险经历之中;她穿着飘动的白衬衫,一只褐色的胳膊肘儿支在车窗外面。出了韦斯三四英里,我把车转进一片野餐场地的树阴下,那儿的一张空桌子上洒满了早晨倾斜下的斑驳的阳光;洛带着一丝惊讶的淡淡的微笑抬起脸来。我一句话也没说,就挥起手背狠狠打了她一下,啪的一声正打在她那发烫的坚硬的小颧骨上。
接着便是悔恨自责,抽抽搭搭地表示赎罪和卑躬屈膝地求爱所有的深切甜美的感觉,以及肉体接触的那种毫无希望的和解。那个黑幽幽的夜晚,在米兰纳汽车旅馆(米兰纳㊟!)里,我吻了她那脚趾很长的双脚的发黄的脚底,我惩罚了自己……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我们两个人的命运都已注定。不久,我就要开始一个新的遭受迫害的周期。
在韦斯郊外的一条街上……噢,我相当肯定那并不是错觉。在韦斯的一条街上,我曾瞥见那辆阿兹特克牌红色折篷汽车,要不就是跟它一模一样的另外一辆。车上坐的不是特拉普,而是四五个吵吵闹闹的男女青年——但我什么也没说。离开韦斯以后,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局面。有一两天,我暗暗着重地提醒自己,我们既没有而且也从未受到他人跟踪,为此而感到十分开心。后来我十分厌恶的意识到特拉普改变了战术,仍然驾着这辆或那辆租来的汽车紧跟在我们后面。
他是公路上一个真正的普罗透斯㊟,令人困惑、毫不费力地从一辆汽车转到另一辆汽车。这种手法暗示有一些专门经营“公共小汽车”的车行存在,但我始终没能发现他利用的那些车行。起初他似乎喜欢使用雪佛兰牌的汽车,开头是一辆校园式奶油色的折篷汽车,接着又换了一辆天蓝色厢式小客车,此后就一直使用浪灰色和浮木灰色的车子。不久他转向其他牌子的汽车,使用了一辆漆成深找不同的暗淡的彩虹色的车子。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正想辨别出我们那辆梦幻似的蓝色的梅尔莫什牌汽车㊟跟他租用的淡蓝色的奧兹莫比尔牌汽车之间的细微差异;不过灰色仍然是他最喜欢的隐蔽的颜色。在令人痛苦的噩梦中,我白费力气地想要准确地区分出诸如克莱斯勒牌的壳灰色汽车、雪佛兰牌的蓟灰色汽车和道奇牌的找灰色汽车这些幽灵……
我必须时刻留神地寻觅他的小胡子和敞开的衬衫——或者他的秃顶和宽阔的肩膀——这使我对路上所有的车辆都加以深入研究——后面的、前面的、旁边的、过来的、过去的、在跃动的阳光下的各种车辆:后窗里放着一盒“柔软的”手巾纸、安静的前去度假的人的汽车;车里满是脸色苍白的儿童、探出一只粗毛狗的脑袋、挡泥板已经扭曲变形的开得飞快的破汽车;车上放满了挂在衣架上的衣服的单身汉的都择式汽车;一味在前面晃晃荡荡、对后面那一长行充满怒火的汽车毫不在意的宽大的房屋式拖车;年轻的女乘客殷勤地坐在前座中央以便挨近开车的年轻小伙子的汽车;顶上载着一条底部朝天的红色划子的汽车……那辆灰色汽车在我们前面慢了下来,那辆灰色汽车又从后面赶上了我们。
我们开进山区,来到斯诺和钱皮恩之间的一个地方,正在开下一段几乎觉察不出的下坡路,这时我又清晰地看到了侦探兼情夫特拉普。我们后面的灰色薄雾变深了,集中到一辆坚实的自治领牌的蓝色汽车上。突然,就像我驾驶的汽车响应我那可怜的心房的一阵剧痛似的,我们从路的一侧滑向另一侧,汽车底下什么东西还发出一阵无奈的咖啦——咖啦——咖啦的声响。
“有个轮胎漏气了,先生,”洛兴冲冲地说。
我连忙把车停下——正在一座悬崖附近。她合抱起两只胳膊,把一只脚放在仪表板上。我跳下车去,查看了一下右后轮。轮胎的底部已羞涩难看地成了方形的一条边。特拉普在我们后面大约五十码的地方也停下了。他远处的脸看去像是一块欢快的油渍。这是我的机会。我开始朝他走去——十分机灵地想向他去借一个千斤顶,尽管我自己也有一个。他往后退了一点儿。我的脚趾踢在一块石头上——当时有种想要大笑的感觉。接着,一辆巨大的卡车在特拉普后面赫然耸现,从我身旁隆隆驶过——紧接着我就听见它的喇叭给按得发疯似的直响。我本能地朝后望去——看见我自己的汽车正缓缓地移动。我可以辨出洛正滑稽有趣地坐在方向盘的后面,发动机肯定是在转动——尽管我记得我已经熄了火,只是没有板下紧急刹车;在我赶到隆隆作响的汽车旁去的短暂、激动的瞬间,我忽然想到在过去的两年里,小洛有充足的时间去学会驾驶的基本知识。这时汽车终于停下了。我拧开车门,心里完全肯定她发动汽车是不想让我走到特拉普的面前。可是,她的花招结果白费心思,因为就在我转身追她的时候,特拉普使劲把汽车掉过头去,开走了。我休息了一会儿。洛问我说我是否该谢谢她——汽车是自己开始移动的而且——她没有得到答复,就埋头去看地图。我再次下车,开始经历“换轱辘的考验”㊟正如夏洛特过去常说的那样。也许,我失去理智了。
我们继续这次奇异的旅程。经过一片孤寂不毛的洼地之后,我们一路往上开去。在一片陡峻的斜坡上,我发现不知不觉竟已开到先前超过我们的那辆巨型卡车后面。这时它正哼哼唧唧地驶上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我无法超越。有一小片光滑的长方形的银色纸一口香糖的里层包装纸——从它的前面飞出来,向后飘到我们的挡风玻璃上。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当真失去理智,也许就会以杀人而告终。实际上——安然无恙的亨伯特对挣扎踉跄的亨伯特说——做好准备—把武器从盒子里移到口袋里——也许是十分聪明的——这样就好在精神错乱发作的时候立即加以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