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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

罗伊做家具,也给旧家具抛光,他还接别的活儿,比如把断了腿、掉了横档,或者其他没法再用的桌子椅子翻新。如今,这个行当已经没多少人了,所以他接的活儿很多,忙不过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愿意雇人帮忙,借口是政府会逼他办一堆繁琐的手续,但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他习惯了一个人工作——他自从离开部队以后,就一直是自己做这个工作,他简直没法想象身边一直有个人在转悠。要是他和妻子莉有个儿子的话,儿子耳濡目染,也许会对这活计感兴趣,等年纪够大,就理所当然地到他的店里帮忙。即使有一个女儿也行。他曾经想培养妻子的侄女黛安娜。黛安娜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总是围着他晃荡,看着他工作。后来,她结婚以后还帮他打过下手。她是突然结了婚,那时候十七岁。她和她丈夫都需要钱。但是她怀孕了,脱漆剂、木材着色剂、亚麻籽油、上光剂和木头烟尘的气味让她恶心。总之,她是这么告诉罗伊的。她告诉了他太太真正的原因:她丈夫觉得这工作不适合女人。

所以,现在她有了四个孩子,在一家老人院的厨房工作。显然她丈夫觉得这工作适合女人。

罗伊在房子后头的棚屋里干活儿。工棚取暖靠的是一座烧木头的火炉。为了给这座火炉添加燃料,他有了另外一个爱好。这个爱好很私密,却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但并没有人知道他这么重视。或者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儿对他有多重要。

锯木头。

他有一辆四轮驱动的卡车、一把链锯,以及一把八磅重的很锋利的斧头。他在树林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砍来的柴火自己都用不完,后来只能去卖掉。如今的房子,一般都是起居室有座壁炉,另外一座炉子在餐厅,家庭游艺室则摆一座火炉。大家希望每时每刻都有火,而不仅仅是开酒会、过圣诞节的时候。

他一开始去树林时,莉常会担心。她害怕他在树林里有什么意外,也怕他误了正事儿。她不是觉得他会马虎应付差事,而是担心时间表的问题。“你不会想让人家失望吧,”她说,“人家希望什么时候来拿,都是有理由的。”

她认为他的生意是一种义务,他在帮大家解决问题。当他提价时,她会觉得尴尬。其实他也尴尬。她用自己的方式想办法告诉大家,材料涨价了,他吃不消了。

她有工作的时候,他还不算困难。她去上班,他就去树林,在她到家以前返回。她在镇上的牙科诊所当接待员和会计员。她觉得这工作不错,因为她喜欢说话。牙医也觉得不错,因为她出生在一个忠诚的大家族,他们绝不会让别人关照他们的牙,除非这个人是她的老板。

她的亲戚们,姓博尔的、姓耶特尔的、姓普尔的,原来附近有很多家。或许本来就是因为莉希望住在他们中间。这个家族并非永远喜欢互相陪伴,但是确实喜欢人多。一到圣诞节、感恩节,一间屋子至少得塞二三十个人;就连普通的星期天,他们也能应付一打人——看电视、说话、做饭、吃饭。罗伊喜欢看电视,喜欢说话,喜欢吃饭,但不喜欢同一时间做两件事情,更别提同时做三件事儿。所以,他们星期天在他家聚时,他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早早去工棚,用铁木或者苹果木烧火,随便哪种都行,不过苹果木有种香甜安逸的气味。外面的空地上搁了个架子,放的是着色剂和油漆。他永远会搁一瓶黑麦威士忌。屋里也有。伙伴分享他的酒他也不在乎。不过,他自己在工棚倒一杯的时候,会觉得味道好一点。就像没人在旁边说这烟味道真不错时,烟的味道也感觉好一点。他修理家具或到树林去时从来不喝酒,只有星期天屋里全是人的时候喝。

他这样一个人走开,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亲戚们一点也不觉得受怠慢。他们对罗伊这种人不怎么感兴趣。他不过是和家里某个人结婚的人,甚至连个孩子也没贡献出来,和他们不一样。他们体型庞大,滔滔不绝。而他则短小精悍,沉默寡言。他的太太莉总的来说是个随和的女人。她就喜欢罗伊这样子,所以不会因为他的表现感觉抱歉,绝不会责怪他。

他们两个人都觉得,在某种意义上,与那些为孩子焦头烂额的夫妻相比,他们对彼此更为重要。

这个冬天,莉一直生病,流感没有好过,还有支气管炎。她觉得她把大家带到牙科诊所的所有细菌都吸收了,所以辞了工作。她说反正已经有点厌了,她想把时间用在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上。

但是,罗伊从来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她旺盛的精力突然崩溃,一直没能恢复。而且,这似乎给她的性格带来一种深远的变化。客人让她心神不安,她的亲戚则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觉得说话很累,也不想出门。她把家里照顾得还是很好,但是每做一件杂事儿都要休息,简单的家务就能花上她一整天时间。她对电视节目的兴趣大半没了,尽管要是罗伊开了电视,她还是会看。她也失去了她那圆润愉快的体型,变得枯瘦、毫无身段可言。那种温暖,那种热情,就是以前让她显得好看的神采,从她的脸上、从她褐色的眼睛里被抽走了。

医生给她开了药,她却不知道这些药对她有没有用。她的某个姐妹带她去了一个整体医疗实践者那里,光咨询费就花了三百块。她也不清楚好点没。

罗伊怀念以前的妻子,怀念她的玩笑、她的活力。他希望以前的她回来,但他无能为力。他只能对现在这个性格阴沉、无精打采的女人保持耐心。有的时候,她的手在自己的面前挥舞不停,好像有蜘蛛网,或者是被荆棘缠住了。问她是不是视力不好,她回答说好得很。

她不再开车了。罗伊去树林,她也什么都不说。

黛安娜几乎是唯一一个还继续来拜访的人。黛安娜说,有一天,她可能突然就好了,或者,好不了了。

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只是措辞要谨慎得多。他说,让她吃的药能预防她陷进过于低沉的情绪里。罗伊想,多低沉才算过于低沉?你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吗?

他有时在树林里能发现锯木厂砍伐过的地方,他们把树冠还留在地上。有的时候,森林管理处的人来过了,给一些树围上标志,有生病的树、弯掉的树,或者他们认为不适合当木材的树。比如说,铁木不适合用作木材,山楂树和蓝山毛榉也不行。他发现了这样的树丛,就会和林子的主人联系,讨价还价;要是达成协议,就可以去砍树了。一般这些事情在现在这种晚秋时节做,就是十一月或者十二月初,因为这是卖木柴的季节,也是卡车开进树林的最好时机。如今的林场主已经不像在当初那个他们自己砍伐和拖运的年代了,不大会给自己修一条便于车行的小路。如今车子通常得从田野里开过去,一年只有两个季节可以这么开——田地播种之前,收割之后。

收割之后的季节更好,地面因为霜冻而坚硬。今年秋天,木柴需求量比以往大,罗伊每星期都要来两到三次。

大部分人靠叶子来分辨树种,或者看树的形状、大小。不过,走在叶子已经掉光的丛林里,罗伊根据树干来分辨。铁木重,是可靠的木柴,它的树皮是棕色的,表面粗糙,树干又矮又壮,但是,它的树枝末端则是光滑的,而且明显地发红。树林里,樱桃是最黑的树,它的树皮是一片片的,形状别具一格。要是亲眼看见这里的樱桃树长得有多高,大家都会大吃一惊。它们一点也不像果园里的樱桃树。这里的苹果树和果园的苹果树倒是更接近,不算太高,鳞状树皮不像樱桃树那么明显,颜色没有那么黑。梣树则是一种有军人风度的树,树干上长了类似灯芯绒的棱纹。枫树的树皮是灰色的,表面不规则,阴影变成了黑色的条纹,有时能交叉出长方形的大体形状,有时也不能。它容易遭到无心的忽视,对随处可见、非常平凡的枫树而言,倒也相宜。多数人想到树,一般想到的都是这种树皮。

山毛榉和栎树则是另外一回事儿。虽然它们没有现在几乎已经消失的大榆树的可爱造型,但它们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特点。山毛榉光滑的树皮是灰的,像大象的皮肤颜色,人们经常在这种树皮上刻自己的名字。一年一年过去了,时日漫长,字迹变宽,从细小的刀痕渐渐长成了黑斑,最终这些字变得模糊不清,宽度远远超过了长度。

树林里的山毛榉能长到一百英尺高。在空地上,它们自由生长,宽度和高度长得差不多,但是在树林里,它们迅速地拔高,顶端的树枝会突然来个大拐弯,看起来和鹿角似的。但是,这种趾高气扬的树有一个弱点,木头纹理是扭曲的,从树皮的纹路上就可以看出来。所以,它会断,要是风大了,就倒了。而栎树在这个国家则不是太普遍,没有山毛榉常见,但很容易认出来。相比之下,枫树是最普通的,是后花园里必不可少的树。栎树则永远像是故事书里的树。仿佛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开头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树林”,而树林里全都是栎树。这要归功于它们黑亮、精致的锯齿状叶子。不过,叶子落光的时候,它们一样具有传奇色彩,到那时候,你会看见它们厚厚的、松软的树皮,灰黑的颜色,复杂的纹路,以及拳曲得奇形怪状的树枝。

罗伊觉得,只要你知道要干什么,一个人去砍树也不会有危险。你打算砍一棵树,第一件事就是估定重心,然后砍一道七十度的楔口,重心要恰恰在楔口之上。楔口的方向当然决定了树将倒下的方向。然后,再从对面砍让树终于倒下来的一斧。这一斧不是和楔口相连,而是要和楔口的最高点平行。就是说要把树砍断,把树重心的末端留下,树的重量都压在重心上,从这里下手,树肯定倒。树倒下的时候最好不要影响其他的树枝,但有时候没办法完全做到。要是树倒在另一棵树的枝条里,也没办法开着卡车用链子拖出来,就只能从底下砍成一段一段的,直到树冠自己掉下来。要是砍断的树干落在自己的枝条中,那么就只好砍大树枝,直到砍断托住树干的枝条,树干才会掉到地上来。这些树枝可能压力太大,弯得像弓,那么需要的技巧就是,砍断树枝,让树干滚离你的方向,不让树枝重重地反弹到你身上。树干安全地掉下来之后,把树干砍到炉腔的长度,再劈成几块。

有时也会出意外。某些古怪的木头块用斧头劈不开,只能把它们放在地上,用链锯锯开。这么锯出来的细条状木屑和锯末会被运走。还有,一些山毛榉或者枫树必须要从边上切开。就是说,一大块圆木头,沿着四边的年轮切,差不多切成方形,就容易劈了。有的时候木头腐烂,年轮之间长了真菌。通常来说,木材的韧性如大家所料,树干坚硬,树枝就差一些。一部分在开阔处成长的宽大树干,比在丛林中间成长的细长树干要更为坚硬。

充满了意外。但你可以有所准备。要是你准备好,就不会有危险。他曾想过和妻子解释,解释砍树的过程、其中的意外,以及分辨方法。不过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才会有兴趣。有时,他会后悔没在黛安娜小的时候把这些知识传授给她。现在,她再也不会有时间听了。

另外,从某种程度来说,他对木头的想法也太私密了——贪婪,还有挥之不去的执着。在别的方面,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贪婪的人。但是,因为想着某株漂亮的山毛榉,他可能失眠好几个晚上,想着它有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有没有隐藏不为人知的毛病。他会想这个郡里还有他从没见过的林场,它们就在农场的后头,私田的后方。要是他开车沿着公路走,穿过树林,他会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即使是他完全用不上的,他也有兴趣。比如说,有片蓝山毛榉太纤细、太瘦弱,根本不值得他操心。他看见高处的深色棱纹斜布在淡色的树干上,都记得是在哪里。他想把见过的每一片林地都变成他心里的地图。他也许会举例说林地的实际用途,以此证明地图的合理性,但这理由不完整。

第一场雪后的第二天,总之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他到一片树林里去看系标志的树。他已经和林场主说好了,他可以来这里了。这片树林的主人叫苏特。

树林边上有个非法垃圾场。大家都把垃圾倒在这个隐匿的地方,不愿意带到镇垃圾所去。镇垃圾所的开放时间不方便,地点也不太方便。罗伊看见有个东西在里面晃动。一条狗?

但是,一会儿,一个身影站直了。他发现是一个人,穿了一件肮脏的外套。是珀西·马歇尔,他在垃圾堆里闲逛,东翻西找。有时候,在这里或者那里能找到价值不菲的旧瓶罐,或许还有铜壶;但这回似乎并非如此。珀西并不是个知识丰富的拾荒者,他可能只是找找自己能用的东西。不过,这座垃圾山堆满了塑料瓶罐、撕破的纱窗,以及露出填塞物的床垫,很难找到什么东西吧。

珀西一个人住,就在离这儿几英里的十字路口的木屋里。他不住,那房子也是空的。他沿着公路走,沿着溪流走,穿过城镇,自己和自己说话,有时扮演一个流浪的笨蛋角色,有时则扮演一个精明的本地人角色。这种营养不良、肮脏、邋遢的生活,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曾经试过去郡里的流浪者之家,但他受不了那里的日常生活安排,也受不了那儿全是老人。很早之前,他有过一个相当不错的农场,但是,农场主的生活太单调,于是他开始了一路下滑的职业生涯,贩卖私酒,入室行窃,隔一段日子就在监狱里待一阵。大约十年前,他有了养老金,又一路上行,生活多少有了些保障。他的照片和有关报导甚至还在地方报纸上登过。

最后的另类。本地的自由精神坦露的经历和视角。

他费力地爬出垃圾山,仿佛觉得有义务要说几句话。

“你打算把树运出去?”

罗伊回答:“可能。”他以为珀西也许希望他捐些柴禾。

“那么你得快点。”

“怎么了?”

“这个地方就要签合同了。”

为了满足他,罗伊只好继续问他要签什么合同。珀西爱说闲话,但不喜欢撒谎。至少,对他真感兴趣的事儿,他不撒谎。比如,交易、继承、保险、擅闯私宅,总之是各类和钱有关的事儿。要是以为,从来不费心去赚钱的人也从来不会费心想钱,那就错了。这让那些以为他是一个流浪哲学家、只爱怀念古昔的人感觉很意外,尽管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也可以滔滔不绝地谈哲学话题。

“我听说过这家伙。”珀西的回答拖泥带水,“我在镇上的时候。不知道。好像这个人开了一家锯木厂,和河畔酒店签了合同,要给酒店提供一个冬天的柴禾。一天一捆。他们烧这个。一天一捆。”

罗伊问:“你从哪里听说的?”

“啤酒店。嗯,我隔一段时间都要去一趟啤酒店的,不过从来不超过一品脱。那儿的人我都不认识,不过他们也不会喝醉。就是谈谈哪里有林场。说的就是这个林场,苏特家的。”

罗伊上个星期才和林场主谈过,他以为这桩买卖已经敲定了,正打算做通常的收尾。

“那可是一大堆木头。”他轻松地说。

“是啊。”

“要是他们想全要的话,那可得要许可证。”

“肯定了。除非有鬼。”珀西更高兴了。

“没我什么事儿了。我能做的都做了。”

“当然,你能做的。”

回家的路上,罗伊忍不住一直在想这件事儿。他自己时不时也卖柴禾给河畔酒店。不过,现在他们肯定是决定要一个稳定的供应商了,而他不是这个人。

他也在想怎么把这么多木头都拉出去。现在已经开始下雪了,能做的就是在真正的冬天来临之前,把木材都拉到开阔的田野里。必须要尽快拖出来,堆在一起,先锯开,然后再劈。要拉出来的话需要一台推土机,或者至少是一辆大型拖拉机,得先开一条进去的路,然后用链条把木头拖出来。还需要一群干活的人,这些活儿一两个人是不可能干完的。这是规模作业。

所以,这供应商一定不是他这种自己经营的业余作坊,应该是一家大型企业,有全套装备,是从外头来的。

罗伊谈的时候,埃利奥特·苏特没提过这桩事儿,一点都没有透露过。但很有可能,他们谈过以后,才有了这桩大生意,于是苏特决定忘掉罗伊的非正式合同,让推土机进来。

晚上,罗伊想要打电话,问问是怎么回事儿。但他又觉得,要是林场主人真的改变主意了,那他也没办法。口头协议没什么可坚守的。这家伙可以直接叫他走开。

对罗伊而言,最好的办法是当作没有听到珀西的话,也从来没听别人提过,去林场,在推土机来到之前尽快运走自己想要的树。

当然,也有这样的可能性:都是珀西弄错了。他的样子不像只是为了让罗伊不高兴,就瞎编了个故事。不过,他还是有可能弄拧了的。

但是,罗伊越想越觉得是真的。他的心里总是看见推土机,看见链条锁住的木材、堆在田野里的木头、拿着链锯的工人。如今都是这样。大规模的。

这个故事对他造成影响,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不喜欢河畔酒店。河畔酒店位于帕瑞格瑞河畔,是一家度假酒店。它原本是座老磨坊的遗迹,离珀西·马歇尔住的十字路口并不远。实际上,珀西住的房子,还有那里的土地都归酒店所有。原来的规划是把这房子拆了,但酒店的客人无所事事,喜欢沿着大路走下去,给这座被遗弃的房子、破旧的农具、翻倒的四轮马车,以及没用的水泵拍几张照片。珀西愿意的时候,也可以给他拍照片。还有些客人来写生。客人们来自遥远的渥太华、蒙特利尔,他们毫无疑问以为自己到了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

当地人去酒店,都是为了来一顿特别的午餐,或者是晚餐。莉也和牙医、牙医太太、牙科保健师、保健师丈夫一起去过一次。罗伊没去。他说他不愿意去吃赔本儿的饭,即使是别人买单。但他不清楚这是不是他讨厌酒店的理由。他并非完全反对花钱买享受的观点,也不反对别人从喜欢花钱的人手里赚钱的想法。不用否认事实:酒店的古董家具翻新重装,请的不是他——根本没请当地人;但是,就算是请他去,他也可能拒绝,因为他已经有太多的活儿了。莉问他对酒店到底有什么意见,他能想出来的唯一理由是,黛安娜申请过那儿的工作,她想当服务员,他们不要她,说她超重。

“哦,她本来就超重,”莉回答,“她现在还超重。她自己都这么说。”

没错。但罗伊还是觉得,这些家伙都是势利小人。唯利是图的势利小人。他们在盖新楼,应该是一座老式商店、一座专门用于演出的老式剧院。他们烧柴就是为了演出。一天一捆。现在,某个开推土机的操作员就要把树林夷平,平得像小麦田。这就是那类你一想就明白了的专横规划,你知道他们能做到的掠夺。

他告诉了莉他听说的事儿。他还是会告诉她。这是个习惯。不过,他现在也已经习惯了,她实际上根本不会留心听,所以他也没留意她回答没有。这回,她的回答是重复他的话。

“没关系。反正你有足够的活儿了。”

他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不管她好没好。答非所问。不过,妻子不就这样吗——丈夫可能也一样——百分之五十的时候?

第二天早上,他在一张折叠翻板桌上工作了一会儿。他打算在工棚里待一整天,有两样活儿要交工了。中午,他听见黛安娜的汽车消音器的动静,往窗户外头看了看。她是来带莉去看足底按摩师的。她觉得这对莉有好处,莉也不反对。

不过,她却朝工棚过来了,没进家门。

“好吧?”她说。

“好啊。”

“辛苦地工作?”

“一贯辛苦。”罗伊说,“给你提供个工作机会?”

这是他们对话的程序。

“我有工作了。听着,我来这里是想让你帮一个忙。我想问你借卡车。明天,带老虎去看兽医。我没法用汽车,它的体型太大了。我讨厌要你帮忙。”

罗伊说没问题。

带老虎去看兽医。他想。这可真够累的。

“你不用卡车吗?”她问,“我的意思是,或者你用汽车?”

既然今天要把活儿干完,他自然是原打算第二天早上去树林的。他现在决定,他今天下午去树林。

“我帮你加好油。”黛安娜说。

那么,他自己也要记得加好油,以防万一。他刚想说:“你知道,我想出去,因为正好有点事儿,所以我老在想……”不过,她已经去找莉了。

等她们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他立刻收拾好了东西,钻进了卡车,往昨天那地方开去。他想顺路停车问问珀西,但最终觉得还是没用。表现出这么浓厚的兴趣,只能让珀西开始杜撰。他又想和林场主谈一谈,但是结论和昨天一样,还是算了。

他把车停在进树林的小路上。这条小路很快就消失了,在此之前他便拐了弯。他四处走走看看。树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区别,没看出任何破坏计划的迹象。他随身带了链锯和斧子,他有种感觉,觉得要赶紧。要是有人来了,要是有人问他在干什么,他就说林场主同意的,他没听说过别的买卖。另外,他还要说,他会继续砍下去,除非是林场主亲自来让他出去。要是真这样,他当然得走。不过,这种事儿大概不会发生,因为那个苏特是个胖子,屁股沉得很,并不常常在自己的土地上转来转去。

“没有许可……”罗伊自言自语,像珀西那样,“我要看白纸黑字。”

他在对一个他根本没有看见的陌生人说话。

通常来说,树林的地面要比周围的土地更加崎岖不平。罗伊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树倒下,把泥土也拔了起来,然后就在原地慢慢地腐烂。树木堆积腐烂的地方成了一座土丘,树根把泥土拽出来的地方则成了洞坑。不过,他从哪里看到过——应该就是最近,他真希望自己还记得是哪里——真正的原因是很久以前形成的,就在冰河时代之后。当时地层之间结了冰,就把泥土往上推,形成一个个小土丘,如今在北极地区也是这样,那里土地还没有消失,形成的土丘还在。

这回发生在罗伊身上的事儿,是最为普通的,也是最难以置信的。它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在丛林里漫步的恍惚的空想家身上,发生在任何一个呆呆地盯着自然美景观赏的度假者身上,发生在任何一个以为树林就是用来散步的公园的人身上,发生在穿着便鞋却没有穿靴子,也没有留心看地面的人身上。罗伊钻进树林上百次,这事儿从来没有发生在他身上,连差点发生也不曾有过。

已经下了一会儿小雪了,地面和落叶都开始打滑。他的一只脚滑了一下,扭伤了。然后,另一只脚猛地踩进了盖着雪的灌木丛中,地面远比他想象得低。他走路太粗心了,几乎是跌了进去。这些地方,本应该是小心翼翼地试着踩踩看,要是附近有更合适的地方,连试都用不着试。即使如此,又怎么样?他没有重重摔一个跟头,一头摔进土拨鼠的洞里面。他失去了平衡,心不甘情不愿地晃了晃身体,甚至可以说,怀疑地。然后,他跌倒的时候,那只滑倒的脚基本上被压在另一条腿的下面。摔下来的时候,他把锯子反对着自己,把斧子也抛了出去。不过,抛得不够远,斧子把手重重地打在他扭伤的腿上。锯子拽他过去,不过,好在他没有直接跌在它身上。

他觉得自己跌倒的样子几乎像是慢动作。深思熟虑,精心设计的动作。他本可能摔断肋骨,但是没有。斧子把手可能飞起来,打在他脸上,但是也没有。他还可能砍伤自己的腿。他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没有立刻如释重负,而是没敢马上就相信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这一切开始的方式——他滑了一下、踩进灌木丛、跌倒的方式——这么愚蠢、笨拙,这么难以置信,简直不知道会有什么荒诞后果。

他开始让自己站起来。双膝都受伤了。一只膝盖被斧子把手砸伤了,另外一只重重撞在地上受伤了。他抱住一棵小樱桃树的树干——本来樱桃树也可能会抽打他的脑袋。他慢慢地抬起身体,试着把全身的重量压到一只脚上,另一只滑倒扭伤的脚压在身下,只是碰了碰地面。花了一分钟,他成功了。他弯下腰去捡锯子,差点又摔倒。疼痛从脚底升起,一直冲到他的脑门。他忘记了锯子,站直身体。不知道疼痛从何而来。脚?他弯腰的时候把重量压在这只脚上了?疼痛缩回到脚踝。他尽力伸展这条腿,考虑着脚的情况,异常小心地在地上试了试,试着把重量压上去。钻心的疼痛。他不愿意相信会有这么疼。他不愿意相信自己会被疼痛打败。脚踝一定不只是扭伤了,韧带肯定拉伤了。难道断了吗?它在靴子里,看起来和另一只没受伤的脚踝没什么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忍。他只能适应它,走出树林。他不停地试,但是什么进步也没有。他没法把重量压在上面。肯定断了。断裂的脚踝。这只是小伤。老太太在冰上滑倒,也会摔断脚踝。他很幸运。一只断掉的脚踝,一个小伤。然而,他一步也迈不出去。他没法走路了。

他终于明白了,要想回到卡车里,他不得不放弃他的链锯、斧子,用手、用膝盖爬出去。他尽量让自己轻轻地伏下去,沿着自己的脚印拖动身体。现在,他的脚印已经盖上了一层雪。他想检查一下口袋,看看钥匙在不在,把口袋的拉链拉上。他把帽子从头上抖落,随它掉在地上,因为帽舌挡住了他的视线。现在,雪落在他光着的脑袋上。不过不是太冷。一旦觉得爬行也是一种移动的办法,它也确实不算太坏了。就是说,尽管对他的手、对他尚好的膝盖来说不容易,但至少不是不可能。他现在足够小心,缓慢地把自己拖过灌木丛,穿过小树丛,爬过了起伏的圆丘。他经过一个斜坡,原本是可以滚下去的,他也没敢——他还得小心地护着自己受伤的腿。他很高兴自己没有走过沼泽地,他很高兴自己没有耽搁就动身回去——雪越来越大,他的脚印就快给盖住了。没有脚印,视线又和地面平行,他就很难判断到底是不是回去的路了。

一开始,他都不能相信这种状况是真的,现在却已经变得越发自然了。贴近地面,用双手、双肘和一只膝盖前进。试试看这段木头有没有烂掉,然后,拖着身体趴在上面,用肚子压住它。他的手上全是腐烂的落叶、灰土以及雪泥。他不能戴手套了,否则抓不住东西,也没法清楚地感觉到地面的东西,他只能露出冰冷、擦伤的手。他已经不再为自己感到惊讶了。他也不再想留在那里的斧子和链锯,尽管一开始,他简直没办法让自己从它们身边爬开。他没怎么想事故本身。无论如何,它已经发生。这件事已完全不显得不自然,也不至于让人没法相信了。

前面有一个相当陡峭的坡要爬,到坡下的时候,他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已经爬了这么远了,他松了一大口气。他把手伸到夹克里暖和了一会儿,一只一只轮流取暖。不知道怎么着,他想起黛安娜穿的那件不合身的红色滑雪夹克,他决定她的生活是她的,操心这些没用。他也想起了他的妻子看电视的时候装腔作势的笑。她的寂静。至少她吃得饱,穿得暖。她不是拖着脚爬在路上的难民。还有更糟的,他想。有更坏的。

他开始上坡了,用他的双肘撑住,还有他疼痛的,但是还能用的膝盖。他继续前进。他咬住牙,仿佛咬牙能防止他滑下去似的。他抓住能抓得到的根,或者他看见的不太坚固的茎。有时候,他抓的东西断了,他就往下滑。他停下来,继续一英寸一英寸地往上爬。他一直没有抬起头来看还得爬多远。要是他假装这个坡永远没有尽头,万一爬到了顶,就算是一份额外的礼物、一个意外的惊喜了。

花了很长时间,不过,最后他终于把自己拽上了平地。透过树的间隙、飘落的雪花间隙,他看见了卡车。他忠诚的老朋友是一辆红色的旧马自达,它奇迹般地仍然在等候。已经到了平地,这让他重新燃起了对自己的期望。他撑起身体,那只受伤的膝盖轻轻地、轻轻地挪动。他战栗地抬起没有受伤的那条腿,拖动另一条腿,像醉汉一般摇摇摆摆。他试着单脚跳。效果不好,他会失去平衡的。他试着将一部分重心转移到受伤的腿上,动作轻柔。疼痛让他知道还是不可能。于是,他又回到以前的姿势,爬行。但他没有直接穿过树林朝卡车的方向爬,而是转了弯,朝他知道的脚印方向爬。等他找到了地方,他加快了速度,以弥补失去的时间。他沿着坚硬的印记爬。在白天阳光的照耀下,地面已经化成了泥浆,现在又再次开始冻结。这对他的双手和膝盖来说,实在很残酷。但是与之前他爬的路线相比,已经轻松了许多,那条路,他一看就头昏眼花,精神崩溃。他能看见前头的卡车。卡车也在看着他,等着他。

他应该能开车。还算幸运,受伤的是左腿。现在,伴随欣慰而来的除了一大堆的麻烦以外,还有最糟糕的那个问题。谁帮他去拿斧子和链锯?他怎么告诉别人它们在哪里?再过多久雪会把它们盖住?他什么时候能重新走路?

没用。他把这些念头抛出脑海,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看卡车。他又停下来休息,暖暖手。现在,他可以戴手套了。但是,已经这时候了,为什么还要毁了手套呢?

一只大鸟从树林中飞了出来,他伸长脖子去看是什么鸟儿。他想是只鹰,但也有可能是只狂鸟。要是狂鸟,应该会以为自己撞大运了,会盯住他,看看他是不是受伤了?

他等它转回来,要是看到它飞的样子、它的翅膀,他大致就知道是什么鸟儿了。

他这么等待的时候,他看见鸟的翅膀、发现它的确是狂鸟的时候,对过去二十四小时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的事儿,他也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卡车在移动。什么时候发动的?他看见大鸟的时候?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动静,地上的车辙颤动了一下——也有可能只是幻觉。可是,他听到了引擎声。车走了。难道就在他思绪纷飞的时候,有人钻进了车里?还是车里一直有人?他肯定锁了车的,钥匙还在身上。他又摸了一下口袋的拉链。有人就在他的眼前把他的车偷走了,没用钥匙。他在自己蜷缩的地方大喊、挥手,仿佛这样有用似的。不过,车子并没有转向回车道并开远,而是沿着他的足迹一路颠簸,直接朝他开了过来。这会儿,开车的人在鸣喇叭,声音不像是警告,而是庆贺。然后,车子放慢了速度。

他明白了是谁。

唯一还有一套钥匙的人。也只可能是这个人。莉。

他努力用一条腿站起来。她跳下卡车,跑出来帮他。

“我摔了一跤,”他喘着粗气告诉她,“这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蠢的事儿。”然后,他才想起来问她怎么会过来的。

她说:“哦,我又不会飞。”

乘小汽车来的。她说。听她的语气,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放弃开车。她开车过来,把车留在了公路上。

“这一路地面太软。”她说,“我还以为会被困住,不过没有,泥浆又冻了。

“我看见卡车就过来了,开了锁,坐在车里。我看见下雪,觉得你很快就要回来了,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是用膝盖和手回来的。”

也许是因为走过来,也许是因为太冷,她的脸色发亮,声音也变尖利了。她蹲下来,看了看他的脚踝,说他的脚肿了。

“可能更糟。”他回答。

她说,今天她本来一点也没担心。她没担心,结果反而是应该担心。(他懒得告诉她,这几个月以来,她看上去其实什么也没担心过。)她没有一点点不祥的预感。

“我只是赶来告诉你一件事儿,我实在迫不及待要告诉你。”她说,“那个女人给我治疗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的。然后我就看见你在爬。我就想,我的天哪。”

什么想法?

“哦,想法。”她回答,“嗯,好吧,嗯,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我以后再告诉你。我们先去把你的脚治好。”

什么想法?

她的想法是,珀西听说的事儿根本就不存在。珀西确实听到一些传说,但其实不是外人拿到了砍伐许可证,其实他们说的就是罗伊。

“因为埃利奥特·苏特喜欢说大话,我知道这一家人。他的太太是安妮·普尔的姐姐。他到处吹牛说他拿到了大生意,添油加醋地说。刚开始可能说的就是你,最后变成了河畔酒店的永久供应商,一天一百捆。有人在喝酒的时候听到别的客人说,最后传到了你这里。你已经得到了合同——我的意思是,你们已经达成协议了……”

“好吧,听起来挺蠢的……”罗伊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你想想……”

“听起来是挺蠢的,不过,五分钟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事实正是如此。当他仰望狂鸟的时候,正是这个念头跳进了他的脑袋。

“你也想到了。”莉的笑声中带着满足,“和酒店有关,但是关系不大,这种传说最后都变成大话。越来越夸张的大钱的故事。”

就是这样。他想。他听到了自己的想法。他内心的所有骚动都回来了。

狂鸟没有再来。带链锯的男人们不会在这里济济一堂。梣树、枫树、山毛榉、铁树、苹果树都安全了,暂时都安全了。

莉用力扶着他,累得气喘吁吁,不过还是勉强能说话:“英雄所见略同。”

现在不是提醒她她的变化的时候。就像不要向站在梯子上的人报告好消息一样。

他站起来的时候脚撞了一下,被搀扶着进了卡车的客座。他呻吟。要是只有他一个人,呻吟就不一样了。不是因为他想把疼痛戏剧化,他只是用这种方式对他的太太描述一下这种疼痛。

或者只是送给他太太的礼物。因为他知道,要是她的活力回来了,他也不会有自己当初想象得那么糟糕了。呻吟可以掩饰他的需要,至少能当成借口。当然了,他自然会警惕的,他不知道她是永远好了,还是只是昙花一现。

但,就算是永远的,即使全好了,依然会有别的问题。有些损失会使收获变得不甚清晰。即便他有足够的精力,这些损失他仍然是羞于承认的。

天色阴暗,还有浓密的雪,他只能看见第一排树。今天早些时候,他经过这里时,冬天的夜幕还没有降临。不过,这会儿他才注意到,他才发现,以前来树林的时候,他错过了一些东西。树林竟然这么纠缠不清,这么稠密,这么隐秘。它不是一棵树,然后另一棵树,而是所有的树在一起互相支持,互相帮助,然后编织成一样东西。在你不知不觉之中发生的一种变形。

这片树林还有个名字。这个名字在他的心里溜溜达达,进进出出,他几乎要抓住它了,但是还没有。是个大词儿,听起来不太吉利,不过,无关紧要。

“我把斧子丢了。”他机械地说,“我把斧子丢了。”

“丢了就丢了,我们可以找个人拿回来。”

“汽车在这儿。要不你去开汽车,让我开卡车?”

“你疯了吧?”

她的声音显得心不在焉,因为她正在倒车,进回车道,慢慢的,但也不是太慢。车子在车辙上颠簸,不过保持住了平衡。从这个角度看后视镜,让他很不习惯,所以他摇下了车窗,伸着脖子看。雪落在他脸上。他不光是要看看她倒车;车子里的暖意让他有点糊涂,他要让自己清醒清醒。

“放松。”他说,“对。慢点。好了。不错,干得不错。”

他说话的时候,她也在说话,说医院什么的。

“……让他们给你看看。最重要的事情先来。”

据他所知,她从来没有开过卡车。她开得很棒。

森林。原来这个词儿是森林。根本不是一个奇怪的词儿。不过他从来没用过这个词儿。只是因为它有一种正式的意味,所以他通常不会这么措辞。

“荒无人烟的森林。”他说着,仿佛要给什么戴帽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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