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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久以后,我感到梅洛拉给我提供的这个机会是多么举足轻重,尽管在以后的日子里,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但是在我的生命里,在牧师那儿的第一年日子里,我是快乐无比的。我意识到这是通向另一个境界的自由之路。

梅洛拉是我的幸运之神。我们俩之间有一种相互的吸引力。她早就发现我敢于冲破旧环境,她深为我这种勇气所感动。

当然,在这儿,也有我不喜欢的人。最令人讨厌的是凯洛小姐。她的父亲也当过牧师。她这个人总是一本正经,装得煞有介事;总告诉别人,要不是因为不幸的命运,她是不至于沦落到现在的处境。她喜欢梅洛拉,但她自己野心勃勃,也正因为如此,她能很快看出别人是否与她一样利欲熏心,她看出我是她的同类。

另一位是约太太,她是管厨房的;她总把自己当成小头目,凌驾于凯洛小姐之上,她们俩之间的争风吃醋对我有利无害,尽管约太太说,她怎么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她对我并没有像凯洛小姐那样刻薄,一旦我与凯洛小姐发生冲突,约太太总是立场鲜明地维护我。她这样做无非因为凯洛小姐是她的对头。

马夫汤姆·贝尔特和马棚小厮贝利·汤姆斯,他们俩对我不薄,但我不愿意跟他们发生更亲近的关系;我讨厌他们跟女佣基特和贝丝之间那种暧昧关系,这一点,他们也清楚,即便如此,他们并没有因此对我怀恨在心,倒反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受益于外婆。他们有时也向我打听我外婆的种种轶事,他们希望在爱情上得到她的指点,或是想讨点草药使皮肤变得光洁年轻。这样,我的日子就比较好过。

一开始几天,很少见到梅洛拉。我还当是她做了件好事后就离我远去,或是就此把我委托给约太太,由她支配我。所以,我任劳任怨地干活。

在这儿安顿下来的第一天,当梅洛拉和她父亲走进我房间时,我问他们是否能回家一次告诉我外婆我在这儿找到了工作,他们答应了。梅洛拉跟我一起走进厨房,亲自包了一大包可口的食物让我带回家。我跑回家,兴奋地向外婆讲述自己在特雷林克集市的经历。

外婆把我抱在怀里,热泪盈眶,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激动。“牧师真是个好人,”她说,“在圣·朗斯顿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他女儿也是个好女孩。你在那儿,一定会过得很好的,亲爱的。”

我跟她讲哈格第,还有罗尔特太太的事,讲他们差一点成了我的工头,以及当他们看着我扬长而去时是多么的惊讶!

我们打开篮子,让外婆和乔吃,我说这是给他们吃的,我已在牧师家里吃得很好。

这一切真像是一个梦正在慢慢地滑向现实。我不是曾经梦想自己能成为给家里丰衣足食的女神吗?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扬扬得意劲渐渐消失了。我整日见不到梅洛拉,整天擦洗罐、锅子、理菜或擦地板。好在吃得不错,也算是一种物质补偿。至少,在这儿,不用吃“碧空落日”。

在这初来乍到的日子里,所见所闻皆令我大开眼界。

这天,我正在擦洗放乳酪、牛油的冷冻库,贝尔特走进厨房跟约太太聊天,我听到他很响地亲吻着约太大,我出于好奇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你别这样,小伙子,”约太太嘻皮笑脸地嗔怪。贝尔特不加理会,接着传出互相扭打和粗重的喘气声。只听她说,“坐下,别这样,别人会看到的,要是他们发现对你也没好处,贝尔特先生。”“不,我们悄悄地,秘密地,没人知道,行吗?约太太?”“不,不行。”接着,又说,“还有新来的那个女孩,你知道吗?”“噢,我见过她,嘴巴挺厉害的。真让人讨厌……又多了一张嘴,我真不明白。牧师把我们几个喂饱已经不容易的了,还要雇个人;她在餐桌上从不客气礼让,我敢说她吃的时候要比干的时候卖力得多。”“牧师的手头这么紧了?”“噢,你知道的。牧师这个人心眼太好,他待人接物总是倾囊而出。”

接着,他们换了更感兴趣的话题。

我边擦地板边思索。在牧师住所,我看到的东西样样精美,真难想像他们也会有青黄不接的时候。

我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也许只是佣人们信口说说而已!

来这儿不到一星期,我便意识到我的运气又来了。那天,我去梅洛拉的房间打扫,梅洛拉和凯洛小姐在图书室上课,我走到书柜前,拿起一本书翻开,书里有插图,图下附有解释。我直瞪瞪地看着,试图想明白其中的意思。我觉得自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对外面精彩的世界一无所知,真让我又气又怯。

我想,如果我努力记住这些词的外形、不断地抄写,是否能学会读书识字呢?想着想着,我全然忘记了打扫房间。

我坐在地板上,拿出好几本书,一本一本,一字一字地进行比较,试图找出破译的密码。梅洛拉进来时,我仍傻乎乎地坐在地板上。

“你在干什么?”她问。

我赶紧合上书本说,“我在打扫房间。”

她笑了,“胡说,你坐在地板上读书。你读什么呢?克伦莎,我不知道你还会读书。”

“你在嘲笑我,”我不由得喊叫起来,“别取笑我!不要认为你在市场上买了我这个劳动力就有权嘲笑我!”

“克伦莎!”她声色俱厉,就像那天命令凯洛小姐一样。

我感到我嘴唇发抖,她马上变得和颜悦色。

“那你为什么在摆弄这些书呢?”她说,“你说说看为什么,我想知道。”

我吐出了真情。“这不公平,”我说,“如果有人教我,我也会识字。”

“这么说,你喜欢读书?”

“我当然喜欢,比什么都喜欢。”

她盘腿坐在床上,两眼看着自己小巧玲珑的双脚。“行,这很容易,”她说,“我可以教你读书。”

就这样开始了,她教我认字,但不时地告诫我说我很快会觉得厌倦!我学都来不及呢!我跟贝丝、基特合住在阁楼里,我天不亮就起来写梅洛拉教我的那些词:我还从约太太那儿偷了些蜡烛,读书到深夜。

我恐吓贝丝和基特说,因为我外婆有超凡的才能,谁要是告发我,谁就会大难临头,她们就答应守口如瓶。

我进步很快,梅洛拉深表吃惊。那天,我把自己的名字写出来时,她显得十分激动。

“真遗憾!”她说,“你不应该做这些粗活,你应该坐在教室里读书。”

几天以后,查尔斯牧师把我叫到他的书房。他很瘦,眼睛里透出慈祥的光泽:最近,他的脸色似乎很黄。他的衣服总是太大,浅棕色的头发常常乱蓬蓬的。他对自己一向马虎粗心,对于贫穷和人类灵魂却绞尽脑汁,他最关心的是他的女儿梅洛拉。

人们都说牧师先生把他的女儿当成天使,经常为她祈祷;对于我,最高兴的莫过于梅洛拉继承她父亲体恤穷人的心肠。牧师先生整日愁眉下层,我原以为他是为那些进不了天堂的人痛心疾首,但自从我无意中听到约太太和贝尔特的聊天后,我才明白他是为如何养活这所房子里的人而劳心费神。

“我女儿告诉我说她已教会了你读书写字,这很好,很好,你想读书,对吧?克伦莎?”

“是的,非常想。”

“为什么呢?”

我觉得不能把真正原因说出来,因此我巧妙地说,“因为我想看懂书上的内容,先生,比如说‘圣经’。”

听了这回答,他很高兴。“那么,我的孩子,”他说,“既然你有这能力,我们就该尽力帮助你。我女儿建议你从明天起跟她一起听凯洛小姐上课。我会告诉约太太在你上课的时间可以不干活。”

我觉得没有必要掩饰兴奋的心情,那份喜悦真是难以形容。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但如果你情愿干活儿,而不想听凯洛小姐的课,你完全可以自己选择,克伦莎。”

“我才不会呢!”我紧张地喊了起来。

“去吧,”他说,“祈求上帝一路上指引你。”

牧师先生给我这绝无仅有的待遇,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我可不曾听说过!”约太太嘟囔着说,“把她这样的人培养成一个有文化的小姐!相信我,牧师准是疯了。”

贝丝和基特也在一旁嘀嘀咕咕地说是我外婆在牧师身上念了咒语,因为她想让她的外甥女能写能读,成为一名小姐。这下真的灵验了那老太婆想怎样就能这样。我心里想:但愿能就此让外婆生意兴隆。

凯洛小姐对我态度十分冷淡;我看得出她想告诉我,尽管她自己也是平民百姓,但她绝不肯下贱到如此地步,愿意教我这样的庶民读书写字。

“这是头脑发昏的一时冲动。”她面对着我说。

“为什么?”梅洛拉责问。

“如果要我从最基本ABC的知识教起,我就无法完成教学计划。”

“她已学会了一些最基本的,她会识字。”

“我表示强烈抗议。”

“你想干什么?”梅洛拉问,“难道想告假?”

“也许是的。我想让你明白我曾在男爵家当过家教。”

“你已说过不止一次了,”梅洛拉尖酸地回敬她,“既然你为此那么遗憾,也许你可以再去找一家。”

真想不到梅洛拉为了自己的胜利也会这么不让人。

“坐下,孩子。”凯洛小姐说。于是,我乖乖地服从命令,我实在太想读书了。

凯洛小姐当然不是心甘情愿地教我,因而她的课上得乱七八糟;但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学,这使梅洛拉和凯洛小姐大为惊讶!我能写会读以后,就开始自学,并且卓有成效。梅洛拉一本接着一本地借书给我,我如饥似渴地看书。

我了解了发生在国外的许多事,也懂得历史的发展。不久以后,我就能与梅洛拉不相上下,但我暗中想超过她。

我还得与凯洛小姐抗争。她讨厌我,总要寻找机会证明在我身上的努力是浪费时间,但我总算有了足以降服她的武器。

我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如果你想到制服自己的敌人,首先得仔细了解他;如果你想打败敌人,就要寻找薄弱环节。所以,我一直静静地注意凯洛小姐的行为。终于,我发现她有个深藏不露的秘密:她渴望有一个家,以结束目前的单身生活。每当人所说到“老处女”三个字,她总为之黯然,后来我发现她把目标对准了查尔斯牧师。

当教室里只剩下凯洛小姐和我时,她对我的态度常常是充满敌意的;对于我的进步,她从不赞美;如果我请她重讲某些学习内容时,她就唉声叹气,显得很不耐烦。

我实在太讨厌她了。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对她了解甚少,因为我自己其实也在寻找一种安全感,我不该这么恨她。

一天,梅洛拉已走出教室,我在整理书本,一下小心,书本滑到了地上。凯洛小姐冷笑着说:“这可不是对待知识的正确态度。”

“我是不小心才掉到地上的,知道吗?”

“跟我说话要有礼貌。”

“为什么?”

“因为我是有地位的,我是一位高贵的淑女——而你今生今世也不可能成为淑女。”

我故意把书往桌子上掷去,然后仰脸正对她,投去轻蔑的一瞥。这叫做以牙还牙,谁叫她往日这么刻薄。

“但是,最起码”我一字一字地说,“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厚着脸皮去追求一位老牧师,梦想嫁给他。”

她一下变得脸色惨白。“你……竟敢!”她哭了。我的话丢中了她的要害。

“噢,我当然敢这样对你,”我不肯让步,“我这只不过是以你平日对我的态度来回敬你。现在你听着,凯洛小姐,我们谁也不欠谁,将来我不再说你……而你将给我好好讲课,并把我当成梅洛拉的姊妹,明白吗?”

她一言不发,也无话可讲;她的嘴唇仍在哆嗦。我只好走出教室,心中充满胜利者的骄傲。在往后的日子里,她尽心尽力地教我,再不嘲弄我。而我有了进步,她也表扬我。

我觉得自己像凯撒大帝那样伟大。

对于我学习上获得的进步,梅洛拉最为之得意。当我的功课比她好的时候,她真心真意地为我高兴;她把我当成她亲自培育的一株植物;当我在学习中稍有懈怠时,她便鞭策我前进。我渐渐发觉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并不像我原来所想的那么简单。她认真起来与我一样固执——她对生活的是非观很强,也许是来自她父亲的灌输。任何事,只要她认为是正确的,她就去做,从不在乎有多难。在牧师的屋子里,她有权发号施令,这多半是由于她幼年丧母,而她父亲因此对她宠爱备至。正因为如此,当她说要个贴身陪从时,她父亲只好留下我。对于这件事,正像约太太所埋怨的,是前所未闻,荒唐至极,所以,约太太是怎么也想不到后来发生的这一切的。

现在,我有了自己一个人住的房间,就在梅洛拉的隔壁;很多时候,我都与她在一起。我帮她补衣服、洗衣服,和她一起温习功课,然后,一起去散步。她很乐于教我,并教会了我骑马,我们一同骑着马在草原上游荡。

这一切在我看来是不足为奇的。就像外婆说的那样,我正一点一点地实现我的美梦。

梅洛拉和我差不多个子,只是比我还瘦点,当她把自己不想穿的衣服给我时,我只需稍做修改就十分合身。

我仍记得第一次回家时我的穿着打扮:蓝白相间格子布连衣裙、白袜子,黑皮鞋——都是梅洛拉送我的。我拎着篮子,里面当然是各种吃的东西。

约太太总喜欢说些扫兴的话。当我准备带回家的东西时,她说,“梅洛拉就像她的父亲,喜欢过分慷慨,打肿脸充胖子。”我极想忘掉这些话。我觉得佣人们总爱这么唠叨:但又总免下了心头有种不祥之感。

我朝林子里走去,碰到彭加斯特的女儿赫蒂,在我到特雷林克市的劳务市场之前,每每想到赫蒂,心中就充满了妒忌。她是农场主的独生女儿,她有两个哥哥:汤姆与父亲一起经营农场;鲁本在鼓格朗茨建筑队干活。就是这个鲁本,在阿巴斯庄园围墙倒塌时看到了第七个处女灵魂,从此,他就变得神志不清。赫蒂是全家人的宝贝;她长得丰满可爱;过早发育的身躯总让村里上了年纪的女人们议论不休,她们以一种预言家的口吻告诫彭加斯特,“当心你的宝贝女儿,不要在戴结婚戒指时,就有个娃娃躺在摇篮里嗷嗷待哺。”我明白她们这种话的含义;她走路的样子很撩拨人;她看男人时总是眉目传情,还有她厚厚的嘴唇十分性感,栗色头发上总系根发带,领子开得低低的,裙子很短,太露了。

她早就与在费德矿厂的索尔·坎迪订了婚。这是很不匹配的一对——索尔比她大十岁,神情刻板。

但赫蒂全家十分欣赏这门亲事,因为索尔确实不是等闭之辈,他有钱雇人干活,人人叫他索尔老爷,他还有经营才能;但他追求赫蒂,人们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也有可能是赫蒂与他开玩笑罢了!她想在正式飞进婚姻笼子里之前放任一阵。

此刻,她又拿我寻开心了:“哟,这不是克伦莎·卡利吗——打扮得这么漂亮,真是迷人得很呐!”

我学着梅洛拉的语调平静地说,“我回家看外婆。”

“呵呵!你现在真像位小姐,你可别丢了自己的身份啊!”

我不予理睬,迳直往家走。身后传来赫蒂浪声大笑。她说什么我都满不在乎,反倒挺高兴。我现在能读会写,与此相比,她头上的发带,脚上的皮鞋真是一钱不值。我真不明白,以前,自己怎么会那样羡慕她?

外婆一个人在家里,她吻了吻我,眼中流露出无限自豪。不管我走到哪儿,我永远爱她,她是我生活的动力。

“乔在哪儿?”我问。

听我问起乔,她乐开了。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乔。

我认识那个叫波伦特的兽医,他在莫伦特一带生意很好。那天,他来到我们的小屋。他听说乔很善于摆弄小动物,他又正想找位帮手,他就想到了培养乔成为一名兽医。

“这么说,乔到波伦特先生那儿去了?”

“你觉得怎么样?也许这是生活给他的一个好机会。”

“做名兽医?可我一直希望他当一名真正的医生。”

“兽医也是份不错的职业,亲爱的。”

“那可不一样。”我有点不乐意。

“噢,他先去那儿实习一阵子,而且波伦特先生还给他薪水。乔快乐得什么似的,他全心全意帮波伦特先生治疗动物。”

我重复着外婆的话,“去实习一阵子。”

“我像是搬掉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外婆说,“现在我看着你们都有了自己的位置,放心多了!”

“外婆,”我说,“我相信只要努力追求,就一定能成功。谁也想不到我会有今天,穿着皮鞋和花边裙子坐在这儿。”

“是啊,真是想不到。”她也颇有同感。

“这是我的梦想;我努力想使它成为现实!外婆,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世界这么大……无奇不有,只要努力向上,对不对?”

外婆握着我的手,“别忘了,亲爱的,生活中可不能永远一帆风顺。如果你的梦也是别人的梦,你想得到的,人家也想要,那怎么办?你现在是福星高照,那个牧师的女儿帮了你。但是,别忘了这仅仅是你现在的运气。也可能会有运气不好的时候。”

我并没有太在意她的话,我陶醉于自己的欢乐中;同时也为乔感到懊恼。乔去学兽医,如果他现在去希拉德医生那儿学习,那我就会觉得很高兴,如同魔术师找到了打开地球王国钥匙一样长舒一口气。

但不管怎么说,这对乔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

来找外婆看病的人又多起来了,人们又相信她的法术,我们家里的食物又源源不断。人们羡慕她的外甥女和外甥。

波伦特先生骑着马亲自上门说,“我现在把他接走,行吗?”这一切,真像是变魔术似的!你要觉得这是巫术的力量,那就当它是巫术吧!你要有这种巫术,你也能轻易地清除病人身上的肿瘤、治好各种病症:能预测未来,指导人们的生活。

就这样,外婆也时来运转。

我们一家三人,从没这么顺心过,在回牧师家的路上,我边走边唱起了歌。

我已成了梅洛拉形影不离的伴侣。

我处处模仿她——从走路到说话的样子,举手投足。说话时,注意保持平静口气,声音不低不高,不轻易发脾气,保持理智冷静的头脑。

约太太再也不敢在我面前说长道短,贝丝和基特也不再大惊小怪;贝尔特和贝利·汤姆斯看到我也不再大声喊我,人们都称呼我小姐,连凯洛小姐对我也彬彬有礼,我早已不去厨房干活。我的职务只是管理的梅洛拉的衣服,帮她梳理头发,陪她散步,与她一起读书或是念书给她听,跟她聊天。

这真像是小姐的生活!转眼问,又两年过去了。

可是我想要的东西还有许多。每当梅洛拉收到请柬或是去拜访朋友时,我总是情绪低落。有时候是凯洛小姐陪她去,有时候是他父亲,反正从来轮不到我。这也难怪,有谁会请梅洛拉的贴身女佣去做客呢?

梅洛拉常和她父亲一起去医生那儿,有时,她也去阿巴斯庄园,但她从不去天资殿,据她说是因为金的父亲是个船长,常常不在家的缘故,金也就很少在假期里请朋友去他家;但梅洛拉去阿巴斯时,常在那儿碰到金,因为他是贾斯廷的朋友。

梅洛拉每次从阿巴斯归来,总是显得闷闷不乐,我猜肯定与她去的地方或是在那儿的什么人有关。我总感到被阿巴斯庄园的主人邀请总是件风光的事。

我相信我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复活节正好是星期天。牧师家的星期天,总显得特别繁忙;钟声从早上响到晚上,我们住的地方离钟楼很近,听起来,钟声就在家里响起似的。

我常去做礼拜,尽管天气有些寒冷,我还是想去,因为我可以戴梅洛拉的草帽,穿她的长外套。坐在教堂的长凳上,我感到自己内心充实,地位重要。

我很喜欢教堂里的音乐,每当音乐响起,我总是心潮澎湃,心中充满对上帝虔诚的感激,是上帝使我美梦成真的。查尔斯牧师干巴巴的传道总令人生厌,每当这个时候,我就静静地观察坐在那儿的教徒和教堂里的布置。

一切宗教活动都在教堂的侧屋里进行;坐在那儿的也有不少仆人,前排的座位是留给牧师家庭成员的,但常常是空着。

四周是精美的玻璃窗,据说是康沃尔郡最好的玻璃做成的——蓝的、红的、绿的、紫红的,在阳光下——发亮;有人说这些玻璃是一百多年前圣·朗斯顿家捐给教堂的,两面墙上挂了些人物画像,都是已故圣·朗斯顿家的重要人物。即便在教室里,我也能感到朗斯顿家的拥有一切的权势。

这一天,圣·朗斯顿全家人都来做礼拜,这可能是因为复活节的缘故,贾斯廷爵士,他的脸色比以前又黯淡了许多;还有他的夫人,她高高的个子,长长的鹰钩鼻子,看上去又高贵又自负;他们两个儿子,贾斯廷和约翰好像跟我上次在墙洞里时没什么大的变化。贾斯廷神情冷峻,他比约翰更像他们母亲。约翰比他哥哥略矮一点,也少了那份帅气,他在教堂里东张西望,彷佛在寻找什么人。

我特别喜欢复活节的庆典仪式,还有那装点圣坛的鲜花,我爱听《复活之歌》那美妙的旋律,彷佛自己也经历了一次死而复活的过程。在牧师讲道的时候,我仔细地研究坐在凳子上听讲的教徒,我想起了贾斯廷的父亲曾如何追求我外婆,外婆又怎样为了她的佩德罗悄悄地与他幽会。

我情不自禁地设想自己在外婆的地位会怎么样?

我忽然注意到坐在我身边的梅洛拉也在巡视坐在长凳上的人们;她是那样的全神贯注,忘乎所以——她在凝望贾斯廷·圣·朗斯顿。她的脸上洋溢着宁静、幸福,显得比往日更加妩媚动人。她已十五岁了,是到了恋爱的季节。显然,她爱上了年轻的贾斯廷·圣·朗斯顿。

这一发现为我打开了探究梅洛拉内心秘密之门,我要追根究底,今后我要与她多聊聊贾斯廷。

我留意圣贾斯廷家的成员。礼拜快结束时,我发现约翰两眼追逐的目标竟然是赫蒂·彭加斯特!梅洛拉和贾斯廷这一对还容易理解,但是,约翰和赫蒂,这太不可思议了。

在这个季节,午后的阳光最怡人。梅洛拉想出去走走。于是,我们戴上硕大的草帽。她的皮肤特别容易晒黑,而且老长雀斑,而我健康的棕色皮肤大可随意些,但我想到几乎所有的贵妇人都戴帽子,也就随之仿傚了。

梅洛拉站在那儿,神情忧郁;我猜想这也许和她那天在教室里看到贾斯廷有关。贾斯廷今年二十二岁,比梅洛拉大七岁。在他眼里,她也许只是个孩子罢了!我觉得贾斯廷·圣·朗斯顿娶牧师的女儿不太合适;我变得世故多了。

梅洛拉说,“克伦莎,今天下午我想跟你说件事,”我当时以为她要告诉我她心中的秘密了。像往常一样,我们散步时,她走在前面,她总不时地做出一副小姐主人的样子,彷佛提醒我,我现在的一切全靠她。

她带着我,来到了花园和墓地之间的栅栏门时,我稍感意外与不解。

她转向我说,“哦,克伦莎,能躲开凯洛小姐,跟你出来散步真令人心旷神怡。凯洛小姐太古板,你不觉得吗?”

“这是她职责所在之故!”真奇怪,我竟会为凯洛小姐辩护。

“哦,是这样的,可怜的凯洛!但是,克伦莎,你做我的伴侣,你觉得高兴吗?”

我点点头。

“但是,我现在想,如果你是我的妹妹,就不需要别人陪伴了。”

我们穿过墓地向教堂走去。

“你想跟我说什么?”我问。

“首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来这儿有多久了,克伦莎?”

“来这儿时大概是八岁。”

“你今年十五岁,那有七年了,七年前的事你就不知道了。那件事至今已有十年了。”

她带我来到了一块较新的墓碑前站住,“你念念上面的字。”她说。

“玛丽·安娜·马丁三十八岁,与世长辞,”我小声读着。

“她是我妈妈。十年前她就死了。你再往下念。”

“‘克伦莎·马丁’,克伦莎!”

她点点头,一副令人费解的神态。

“克伦莎!我喜欢你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听到你叫克伦莎,我就喜欢你。你还记得吗?在墙洞里,你当时说你叫克伦莎·卡利。也真怪,过去的事怎么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个克伦莎·马丁是我的妹妹。你瞧,这上面写着她活了三星期零两天!还写着她死亡的时刻,跟上一块墓碑上的日子一样。这儿的墓碑都有一个故事,念走一圈看看就知道了。”

“这么说你妈妈是因为生克伦莎而去世的?”

梅洛拉点点头。“我那时想有个妹妹。那时我才五岁,天天盼着有个妹妹。她出生时,我欣喜若狂,还以为马上就能与她一起玩。他们告诉我说得等她长大。我记得常问我爸爸,‘我等了好久,她可以跟我玩了吗?’我还为她订了许多计划。在她出生之前,我就叫她克伦莎。我爸爸本想给她取个康沃尔名,可后来他说克伦莎这名字不错,因为意味着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和平与爱。妈妈也常说起还在肚子里的孩子,她说一定是个女孩。于是我们都叫她克伦莎。可是后来,克伦莎和妈妈都死了。一切全变了。请来了保姆、家教、管家……但我真想有个妹妹,比什么都想……”

“我能理解。”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看到你站在那儿……你也叫克伦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还以为你是出于同情。”

“我同情站在那儿出卖劳动力的人,但我总不可能把他们全都带回家,对吧?爸爸现在常为家里的日常开支担心。”她笑了笑说,“但我很高兴你能来我们这儿。”

我凝视着石碑。心里沉思着命运带给我的机会。要不然,就会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形了。如果那个小克伦莎活下来了……如果她不叫克伦莎……我现在会在哪儿?我想到了哈格第那双小眼睛,罗尔特太太的薄嘴唇,贾斯廷难看的脸色。这就是把这一串事情连起来造成我现在的命运之神,想到这儿,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从墓地回来后,我和梅洛拉的关系更加密切。她真的把我当成她的亲妹妹了,我也欣然接受她的手足之情。那天夜里,我帮她梳理头发,我们谈到了贾斯廷·圣·朗斯顿。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我话一出口,就发现她脸红了。

“他长得很漂亮。”

“比约翰还漂亮吗?”

“哦!约翰!”她的语调里充满了轻蔑。

“他常跟你聊天吗?”

“谁?贾斯廷?我每次去他家,他都很客气,但他总是那么忙,整天有事。今年他就要大学毕业了,以后就能常待在家里。”

说到这儿,她不由得笑了,想像着日后能经常在草场上骑马时见到他,和父亲去他们家时他能碰着他。

“你喜欢他?”我问。

她点点头笑了。

“胜过金?”我又问他。

“金?噢,他太野了!”她皱皱鼻子,“我喜欢金,但是,贾斯廷,他更像骑士。像加拉哈德和朗斯洛特爵士。金没有骑士风度。”

我想起了金背着乔到我们的小土屋的事,我想,贾斯廷绝对做不到。我还想起金在梅洛拉面前替我们撒谎说乔是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

梅洛拉和我的确亲如姊妹;我们互诉秘密,共同探索人生历程。所不同的是,她钟爱贾斯廷,我喜欢金。

凯洛小姐有神经性头痛病,不时地要发作;梅洛拉出于对病人的关怀,坚持要她躺下休息。她拉上窗帘,告诉约太太别打搅凯洛小姐,让她睡到下午四点,并叫人把下午茶送到凯洛的房间。照顾好凯洛小姐后,梅洛拉找到我,说想去骑马。我很高兴,她不去找贝尔特,那就是说要我陪她。

梅洛拉骑上她的小马,我骑上套马车的马。我骑在马上时,心中真希望村民们看到我,最好是让赫蒂·彭加斯特看到我的神气模样。

不巧的是,我们只遇见几个孩子,他们站在路边看着我们,男孩子们朝我们敬礼,女孩子们则行屈膝礼。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心理满足。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荒野高地上,美丽的自然景色令人神清气爽。无际的旷野上,人迹罕见,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沼泽地,无边的苍穹和零星分布的小山地。在天气阴暗时,这种景色是让人感到压抑的,但是这一天,阳光灿烂,小河的水面上波光粼粼;绿草青青,草上露珠点点。

梅洛拉轻轻地碰了一下马的肋部,小马就放慢了脚步;我跟着她越过草坡来到了一个石头群面前停了下来;我定神望了望,只见面前耸立着三块硕大的石头,三块石头上面还平放着一大块平板石。

“真怪!”梅洛拉说,“这儿竟然一个人影也没有。就只有你我俩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块墓地。很久很久以前……三、四千年前,也就是基督诞生之前,当地的居民就挖掘了这块墓地,竖起了这些石头。无论是谁,不管有多大的力气,都甭想推倒这些石头。你不觉得很怪吗?克伦莎……站在这儿,在这块石头边,然后想想远古的那些人们。”

我凝望着她:她露在草帽下面的几缕搓卷发随风晃动,她显得真诚而可爱。

“你有什么感想,克伦莎?”

“人生如梦。”

“如果人生不是那么短暂,你想干些什么呢?”

“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追求想要的东西。”

“你的话与众不同,克伦莎,我为你感到骄傲。一般来说,我总能知道别人接下去会说什么,比如说凯洛小姐和我爸爸,这真让人受不了。但是,你却常常让我惊讶不已!”

“那你跟贾斯廷·圣·朗斯顿在一起时,是怎么样的感觉?”

她转过身,“我说话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注意听,”她有些哀怨,“刚才你说人生如梦,但是,一个人要长大成熟可真是太慢了。”

“那是因为你今年才十五岁,你每大一岁,总是拿十五岁与漫漫人生做比较。但当你活到四十岁或是五十岁,你就会觉得岁月如梭了。”

“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外婆,她高人一筹。”

“我听贝丝、基特说起过她。都说她有一种超人的力量,她用她的智能帮助别人……”她沉思了一会说,“这些石头叫做圈地石,爸爸说很久以前,是坎尔特人建造的,他们是最早来这儿的人。”

我们牵着马蹓躂了一会,靠在石柱旁休息的马儿在一边吃草。梅洛拉讲述她父亲告诉她的有关康沃尔的遥远历史。我聚精会神地听着,想到自己是最早来这儿的人的后裔,也是树立这些石柱的人的后代,心中产生无限骄傲。

“我们快到德瑞斯了”,梅洛拉说完示意我上马,“你一定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们是这一带最有钱的庄园主,他们拥有的土地绵延不绝。”

“比圣·朗斯顿家还富有?”

“是的。我们走吧,不用害怕迷路。迷了路也会重新找到回家的路的,那才有趣呢!”

她跃身上马疾奔,我随后跟上。

“这太危险了。”她转过身朝我说,意思是说我刚学会骑马,不能跑那么快;她拉住缰绳,让我们俩的马在草原上慢慢地小跑。

“荒草上的一切看上去十分相似,很容易迷路的。所以你得找个标记,比如说前面的那块岩石。那儿可能就是德瑞斯了。”

“你能肯定吗?”

她朝我笑笑说,“跟我来吧!”

我们翻上一个石坡,发现是一个石建筑群,一块大石碑站在山坡上,从比较远的地方看,真像是个巨人一样。

我们翻下山坡,牵着马穿过一片丛林,爬上一个小山头,山坡十分陡峭;梅洛拉靠在石头边休息,她兴奋地告诉我说她没错,这儿就是德瑞斯花园。

“你瞧!”她说,我顺着她的眼光望去,看到一所大房子。房子是石结构的、石墙、石尖顶,像个被花园围住的宏伟城堡,出现在这儿的荒原上真好像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我凝神欣赏结满果子的果树,碧草如茵的草坪。“这儿一定就是德瑞斯家。”梅洛拉肯定地说。

“像个城堡。”

“实际上也是个城堡,德瑞斯家是康沃尔郡东部地区首屈一指的富豪之家,然而,有人说他们家是注定要断子绝孙的。”

“像这样富有的人家,有一天也会破落?”

“噢,克伦莎。你太看重人世间的物质财富了。你难道没从我爸爸的讲道中受点教育?”

“没有,你呢?”

“没有,但我有自己的看法。不管德瑞斯多么有钱,他们最终将两手空空、销声匿迹!”

“怎么会呢?”

“是因为疯狂。这也是他们这个家族的病根。也是代代都有这个隐患。人们说幸好他们家没有儿子来传宗接代,现在这一代便是这个家族的掘墓人。”

“噢,那倒是件好事。”

“但他们可不这样认为。他们想尽办法要把根留住。很多人都想这样,我真不明白。”

“这是因为人的尊严,”我说,“给人的感觉是在你死后有人把你的生命中的一部分传下去,彷佛你仍活在世上。”

“那为什么女儿就不能传宗接代呢?”

“因为取名字时不能用女方的姓氏。女孩子们一旦结婚,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梅洛拉想了一会说,“马丁家族到我死的时候就完了。想想,你的家,卡利家族幸好有你弟弟——从树上摔下来的那个男孩。”

我们现在是亲密无问,我又觉得可以信赖她,我就把那次事故的真实情况告诉了她。她认真地听完后说:“我很高兴你救了他,很高兴,金也帮了大忙。”

“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当然不会,况且谁也不该再伤害你们了。克伦莎,你说奇怪不?我们生活在这么个偏僻的小地方,但却也有那么多的事,像大城市里一样……也许比大城市里的事还要复杂、神秘,你想想德瑞斯家族的命运就可以明白了。”

“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个家族。”

“从没听说过?好吧,我说给你听。两百年前,德瑞斯家的一位母亲生了个怪胎——面目狰狞。他们把这个怪胎关在一个十分隐密的房间里,雇了个大力士看管,跟别人说小孩子一出生就死了。其实,这头怪胎还活着。他后来长得不仅外观吓人,而且邪气逼人;他们家里的人都害怕极了!有人说是因为孩子的母亲有个魔鬼情人。那时,这个家还有另外几个儿子;后来,其中的一个结婚了,娶了一位新娘。婚礼的那天晚上,他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新娘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那一天刚好是圣诞节,看管怪物的大力士也参加了酒宴,他狂饮后烂醉如泥,更糟的是他把钥匙插在锁孔里忘了拿走。新娘对整幢房子不太熟悉;以前她在夜里听到过怪叫,别人就告诉她有一个房间里经常闹鬼。当她看到门锁上挂着钥匙,就顺手把门打开,那怪物就朝她扑来。他倒是没伤着她,她实在太娇弱柔美了,然而她又无力挣脱,就拚命喊叫,好让别人知道她在哪里。她的丈夫听到声音,猜到了几分,拿起枪冲进房间,打死了怪物,但是新娘被吓疯了。怪物临死前,诅咒他们这家说发生在这个新娘身上的悲剧,还会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我听完这故事,惊异地说不出话来。

“有人说现在的德瑞斯夫人就有点疯疯癫癫。在满月的夜里,她常去荒原上的那些石头边独自狂舞。她的丈夫其实只是看管她的守卫,千真万确,这就是诅咒的结果。我跟你说他们是行将灭亡的家族,你用不着羡慕他们的财富。当然,既然他们这一家已到了最后一代,咒语不久也将不复存在了。那样,只剩下朱迪思一人了。”

“朱迪思是那个在夜里跳舞的人的女儿?”梅洛拉点点头。

“你相信那个修女变石头的传说吗?”我问。

梅洛拉显得有些疑虑。“嗯,我只是觉得当我站在那些石头边时,它们好像全都是有生命的物质。”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克伦莎,将来,等满月高挂天空时,我们再去看看,我一直有这个想法。”

“你是不是觉得月光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是的。古代的坎尔特人特别崇拜太阳和月亮。他们还奉献祭品。那天,当我看到你站在墙洞里,我还以为你就是那第七位处女呢!”

“我当时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你当时的表情怪极了,像见了鬼似的。”

“那天夜里,”梅洛拉继续往下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被关进了阿巴斯的墙里,我拚命扒墙上的石头,挖得双手都是血。但我最后终于帮你逃了出来,克伦莎,虽然我自己遍体鳞伤,”她转过身极目向旷野眺望,“我们该回家了。”她说。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有些心情沉重。过了好一会儿,我们俩都尽力想使气氛轻松些。梅洛拉说,全世界就数康沃尔的传说故事最多。

“为什么呢?”我问。

“因为我们这儿的人,情愿这些传说故事是生活中的真人真事。”

我俩的心情总算愉悦了些,一路上海阔天空地闲聊。

然而,实际上,我俩谁都没在认真听对方说话。我猜她又在想自己的心事,我也沉浸在自己的梦中。

日子平平常常地过去,我的日子也有点随心所欲。每次回家看望外婆,我都对她说,做富家小姐真是轻松快乐,如我预料的一样。她却说我的快乐是因为我不断追求新的目标;她还说只要生活的目标正确,就该这样不断进取。外婆自己最近的日子也不差;我和乔带给她的美味,她享受不完;昨天,彭加斯特杀了头猪,赫蒂当即拿来了一大块腿肉。外婆腌制加工之后,就可以吃上很长一段日子了。外婆的名声越来越响。乔在兽医那儿干得挺卖力,兽医对他寄以很大希望,还不时地给他些零用钱。乔说他跟主人家里的人一起生活,就像一家人一样:“这一切来得这么顺利,真怪!”我说。

“就像严酷的冬天过后迎来了明媚的春天,大自然真叫人吃惊,”外婆说,“但你得记住,亲爱的,冬天还会再来的,不可能全年都是夏日阳光灿烂的日子。”

但是,我就相信自己的日子永远充满灿烂的阳光,难得的阴雨天算不了什么。

每当我看着乔跟着兽医一起去阿巴斯牲口棚行医时,他总坐在兽医后面,看上去像个男仆人似的,这真让人难受。他应该是兽医的朋友、助手,是同等的。当然,如果他能跟着真正的医生实习,那就更好了。

当梅洛拉穿上最好的外套,戴上长长的白手套去朋友家作客时,我仍觉得不平。我很想跟她一起去,学她怎样步入客厅,怎样与人得体地聊天。然而,现实生活中自然不会有人邀请我的。约太太总要规劝我说,尽管梅洛拉待我如同手足,但我终究是她的女佣,一个与凯洛小姐的地位差不多的人。这是我生活中的遗憾。

当梅洛拉和我坐在一起学十字绣时,凯洛小姐要求我们把自己喜欢的箴言绣在棉布上。我绣了“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确实是我的信念,所以我一针一脚绣得十分仔细。梅洛拉绣了“将心比心,宽厚待人”;她说如果你遵循这条原则,那你的朋友就遍布天涯。

我永远不会忘掉这个夏天:坐在打开的窗户前做功课,或是坐在草坪上的橡树底下刺绣;蜜蜂在四周飞舞,各色鲜花竞相怒放,香气袭人;松树和泥土的气味掺杂在来自厨房的烤肉味中。

这一年夏天的蝴蝶特别多,乳白色的蝴蝶纷飞在紫色的草丛中。我情不自禁地想去抓一只蝴蝶,彷佛想告诉自己:“快抓住稍纵即逝的此时此刻。”我真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但是,日月飞逝,在我说“现在”那一瞬间,它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我想到了栅栏那边的墓地和墓碑,它们彷佛提示我,时间永远不是我们芸芸众生所能把握住的东西;但我频频回首往事,我是多么希望那个夏天永远过不完!也许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夏天以后,我好不容易在生活中找到的最佳位置也将永远消失。

一年前,贾斯廷就大学毕业了,所以,我们常常见到他。有时候,他骑着马穿过庄园。他现在是任重道远,一些田园、家中的事务都由他一人处理,这对他来说也是为将来正式继承的一种锻练。当他碰见我和梅洛拉在一起,他就朝我们欠欠身子以示行礼,或是忧郁地笑笑。只要那天我们遇见了他,梅洛拉就会整天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中,她显得比往日妩媚动人,有时也显得安详宁静,彷佛沉浸在自己美好的遐想之中。

金比贾斯廷小几岁,仍在上大学。我想到他毕业后,我也能时常见到他,心中就充满了喜悦。

一天下午,我们坐在草坪上刺绣,我刚绣完我喜欢的那句格言,已在绣句号时,贝丝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小姐!阿巴斯庄园出事了!”

梅洛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手中的针线落到了草地上。“出了什么事?”她迫不及待地问;我很清楚,她最担心的是她的贾斯廷。

“那位贾斯廷老爷,在自己的书房里中风了。医生已在救他,情况不妙,没多大希望,人人都这么说。”

梅洛拉舒了口气问:“谁告诉你的?”

“噢,贝尔特先生听那边的马夫说的。他还说那边的人忙成一团。”

贝丝走了以后,我们又在草坪上坐了一会,但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刺绣了。梅洛拉显然是在想这种事对她的贾斯廷少爷的命运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一旦贾斯廷老爷去世,那他就是贾斯廷爵士,阿巴斯就是他的了。看不出梅洛拉是否很伤心,她是一向不愿听到别人的痛苦的,她伤心,也许是因为这样一来,她与贾斯廷少爷之间的距离将更遥远了。

凯洛小姐带来了另一条消息。她对当地望族的生老病死、男女婚嫁之类的事一向十分关心,因而她天天读报。

她走进教室,手里拿着报纸。梅洛拉朝我看看,做了个鬼脸,凯洛小姐看到。梅洛拉的意思是:“现在我们又可以听听她说某某先生结婚了或是不幸与世长辞了……凯洛小姐本人曾在这家当过家敦,而且亲如一家。”

“报上有条有趣的新闻。”她说。

“哦?”梅洛拉装得饶有兴趣的样子。可怜的凯洛小姐!梅洛拉所以经常说她不会享受现实生活,常沉湎于过去的梦里。

“阿巴斯庄园将有隆重的婚礼。”

梅洛拉哑口无言。

“千真万确,”凯洛小姐一字一顿地故意放慢节奏,想把悬念拖长,藉以激发我们的兴趣,“贾斯廷·圣·朗斯顿行将完成大婚。”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深深地感受到别人的痛楚。对于我来说,贾斯廷跟谁结婚都毫不重要,但是,对于可怜的梅洛拉来说就不一样了。她心中的那个梦破灭了。从这件事中,我也有了教训。一个人仅有雄心勃勃的理想是毫无用处的,重要的是要付诸行动。那么,梅洛拉为自己的梦想做了什么呢?遇到贾斯廷时朝他甜甜地笑一笑:去他家喝午茶时把自己打扮一新,仅比而已!而他呢,一直把她当成小妹妹。

“他跟谁结婚?”梅洛拉的声音彷佛来自遥远的星球。

“真怪,怎么到现在才宣布,”凯洛小姐说,她还想卖关子,“贾斯廷爵士病得厉害,随时有可能撒手红尘,但也许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才赶着举行婚礼。”

“到底他跟谁结婚?”梅洛拉又追问。

凯洛小姐实在无法再拖延了。

“朱迪思·德瑞斯小姐,”她说。

贾斯廷爵士没死,但他中风整个人瘫痪了。人们再也见不到他扛着枪打猎的神气模样或在林中散步的悠闲劲。希拉德医生一天看他两次,问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今天怎么样啊?”

我们都盼着他死,但他苟延残喘地活着;渐渐地,我们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尽管他瘫痪了,甚至连走路都不行,但他却还能活上好一阵子。

自从得知贾斯廷要结婚的消息后,梅洛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人也不愿见——连我去她都不开门。她说她头痛,别打搅她。

后来等我再进去时,她却显得十分镇静,但是脸色依然苍白。

她说:“就是这个朱迪思·德瑞斯。她会带来厄运的,我担心的是这件事。”

我觉得她并不是真正地爱贾斯廷少爷,他在她心目中只是个纯真的梦。我还以为她对他感情炽烈,梦寐以求,就如同我全心全力跟自己的梦奋斗一样,勇往直前。

现在看来我的判断错了,要不然,不管贾斯廷跟谁结婚,她对他的爱都会依然如故。我这样的推测在当时看来是颇为合情合理的。

从报上登出通告后,又过了六星期,婚礼举行了。

圣·朗斯顿的不少村民都打算赶到德瑞斯教堂去观看婚礼。梅洛拉显得心神不宁,揣度着自己会不会收到请帖?

婚礼的那天,我们坐在花园里,彼此都有些情绪低落,彷佛是等待宣判的罪犯。

我们不时地从外人那儿得到各种最新消息,幸运的是我们有这样庞大的传播媒介:牧师家里的佣人,阿巴斯庄园的佣人,还有德瑞斯庄园的佣人;消息源源不断而来。

新娘穿着漂亮的礼服,礼服上缀满花边;她的婚纱和桔黄色的花环是家族祖传下来的,凡是德瑞斯家的新娘都用过。

我把听来的消息告诉梅洛拉。

“我上次说的那个新娘不是德瑞斯家族的,”她向我指出,“她是个外族人,所以她并不知道屋子里关着头怪物。”

“你跟朱迪思有过接触吗?”我问。

“只有过一次,在阿巴斯庄园。她相当高?个子,很苗条、很漂亮、黑头发,还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

“幸好她还有漂亮这点优势。这么说,圣·朗斯顿家会富裕起来了,对吧?听说她有好大一笔嫁妆。”

梅洛拉转向我,很生气的样子,她很少发怒的。她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我:“不要说钱!不要老想着钱!这世界上除了钱,难道就没有别的价值了吗?我告诉你,她会给阿巴斯庄园带来厄运的,她就是祸水。他们这些人全是祸根。”

“跟我们没关系。”

她眼睛流露出无比的愤怒,彷佛充满了怒火。

“他们是我们的邻居,怎么能说没关系?”

“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关系!他们对我们漠不关心,为什么你要这么在乎他们?”

“他们仍是我的朋友。”

“朋友!他们对你置若罔闻,连请帖都没给你。”

“我本来就不想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但请不请与去不去是两码事。”

“哦,别谈这个了,克伦莎。我告诉你,一切都会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昔日欢乐永远不可能重现,难道你没察觉到吗?”

是的,我也感觉到了。与其说已经改变,倒不如说正在改变,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都已长大。

梅洛拉马上就要十七岁了,再过几个月,我也十七岁了。

我们都得盘起头发,像个大人样;我们已告别欢乐、单纯的昨天,还没长大,就已开始怀念儿时的欢笑。

贾斯廷老爷的生命已脱离危险。他的长子贾斯廷要娶新娘了,这是他们家上下高兴的事,所以,圣·朗斯顿家决定办个舞会。舞会定于入秋之前举行,要选一个暖和的夜晚,这样,参加舞会的客人既可以待在室内娱乐,也可以到户外欣赏夜景。

邀请信如雪片似的纷纷发出,梅洛拉和她的父亲也收到了请帖。新郎、新娘到义大利度蜜月去了,舞会刚好为他们回来洗尘、庆贺。

请帖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这将是个化装舞会,真是别出心裁。据说是贾斯廷爵士的主意,他自己无法参加,但他倒是满腔热情。

我不知道梅洛拉收到请帖的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看她一会儿情绪激动,一会儿又闷闷不乐。她的整个性情随着年龄长大变了许多;以前她一向沉静内向,而我因为自己心中藏不住秘密因而常羡慕她文静的性格。

“我真希望你也能去,克伦莎,哦!要是你也能去跳舞,那该多好!你想不想去?”

“我非常想去阿巴斯庄园的大房子里,这对我意义重大。”

她点点头。我们俩人总有一种想在一块儿的默契,许多事不需要我做太多的说明,她都能理解。

后来,连着好几天,我发现她总是皱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一提及舞会,她就不耐烦地耸耸肩。

第四天,她从她父亲的书房出来时,一脸沮丧。

“爸爸不舒服,”她对我说,“很多日子了,他都不大舒服。”

我也注意到了,牧师的脸色一日差似一日。

“他说,他去不了舞会了。”梅洛拉说。

我正在想如果牧师去参加化装舞会,他穿什么服装呢?除了他平日的打扮外,好像很难想像他有别的形象。

“那你也去不了了?”

“至少我不能一个人去。”

“噢……梅洛拉。”

她不耐烦地耸耸肩膀。那天下午,她和凯洛小姐骑着马出去了,我看着她们扬长而去的背影,心里难受极了!

梅洛拉一从外边回来,就直奔我的房间;她两颊闪着快乐的光泽,兴奋得脸都红了。

她坐在我床上,一弹一跳地晃了一会儿,然后安静下来,歪着脑袋说:“灰姑娘,想不想去参加舞会啊?”

“梅洛拉,”我吸了口气问,“你是说……”

她点点头。

“他们请你参加。嗯,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因为朗斯顿夫人根本不知道你……但我帮你弄到了请帖,太好了!克伦莎。你能陪我去,比爸爸,比凯洛小姐陪我都要好。”

“你怎么弄到请帖的?”

“今天下午,我去拜访了圣·朗斯顿夫人。运气不错,她刚好在家,我就跟她说,我爸爸身体不舒服,不能陪我来参加舞会,但我有个朋友和我一起生活——能不能把爸爸的请帖转给我的这位朋友,她一口答应了。”

“梅洛拉……万一她发现了我是……怎么办?”

“她不会知道的。我把你名字改了。她以为你是我姑妈。你只要装出一副大人带着小姑娘参加舞会的样子就行了。我真太高兴了,克伦莎。现在,我们来想想穿什么样的衣服。化装舞会!想像一下,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顺便告诉你,从现在起,你叫卡莱恩小姐。”

“卡莱恩小姐?”我自言自语,接着问梅洛拉,“那我穿什么呢?”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说:“你得做点额外的针线活。你知道的,我爸爸不可能给我们很多钱去买衣服,他近来连日常的开支都难以应付,我们只能一切从简了!”

“可是没有礼服怎么去参加舞会?”

“别泄气。有志者事竟成,瞧你现在垂头丧气的样子,太差劲了,”她搂着我说,“有个妹妹真好,”接着又笑着问我,“关于同甘共苦,你外婆有何高见?”

“她说与人分享快乐,就有双倍的欢乐;与人分担忧愁,痛苦就减轻了一半。”

“是这样的。你能与我一起去参加舞会,我的欢乐成倍增长,”说完她把我推开,重新端坐在床上,“现在考虑一下该怎么打扮吧!再想想我们的努力能进行到哪一步?按照阿巴斯画廊里挂着的那些画像来设计吧!哦,对了,你还没见过那些人物肖像。天鹅丝绒,你的黑头发很谐调,加上西班牙式的梳子和发罩,你就成了美丽、高贵的西班牙女廊。”

我也由衷地喜欢她的建议。我说,“我有西班牙梳子和发罩;我的祖父辈是西班牙人,我血管里流着他们的血。”

“对了,你穿红色丝绒。我妈妈有一套晚礼服,从没穿过,”她站起身,拉住我的手转了好几圈,“至于面具,好解决,用黑丝绒自己做,在上面缀上珠子。我们有三星期的时间准备这一切。”

我比她还要激动。要是圣·朗斯顿夫人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说什么也不会邀请我的,但我兴高采烈的情绪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个原因而受到影响,反之,我马上就要去参加舞会了。那件丝绒晚礼服,我已试穿过了,大红色的,挺漂亮,只是需要稍加修改就行了,这个我们自己就可以动手做。凯洛小姐的针线活一向很不错,这次,尽管她不怎么情愿,但她还是帮了很大的忙。

我很高兴我的晚礼服没花一分钱,这样,查尔斯给梅洛拉的每一分钱都可以用在梅洛拉身上。我和她商量后决定,她最好是把自己打扮成希腊式的,因此,我们买来了白天鹅绒,金丝线和金黄的金属饰片。

整套服装是宽松式,里面以金丝线打了折,她金黄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再配上黑丝绒面罩,她看上去真是美极了!

离舞会还有些日子,但我们的主要话题除了贾斯廷爵士的健康状况,便是日思夜想的舞会。一想到万一爵士在舞会之前去世,那么舞会就可能被取消,我俩担心极了!

我回家时把一切讲给外婆听。

“我马上就要变成漂亮的西班牙女郎,这是我有生以来最令人激动的事。”

她伤感地看着我说,“亲爱的,别期待太多!”

“我可没对舞会抱太大的希望,”我说,“我只是想自己将被当作客人去阿巴斯;穿着红丝绒晚礼服。外婆,下次我穿上那套衣服时,你就会知道那有多美丽。”

“牧师先生的女儿对你真不错,亲爱的。永远做她的朋友吧!”

“当然啦!因为我能陪她去参加舞会,她高兴万分,但是,凯洛小姐不赞成我去。”

“但愿她不要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朗斯顿夫人。”

我摇摇头说,“她不敢这么做。”

外婆走进里屋,我跟了进去:她打开盒子,取出那两把梳子和发罩。

“我真想有机会在夜晚盛装打扮起来,”她说,“当我一个人时,我就想像佩德罗就在我身旁。他喜欢看我漂漂亮亮的样子。来,我给你戴上。”她轻轻地梳起我的头发,在脑后挽起一个高高的发髻,“你长得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亲爱的。把发罩给我。”她为我做好头发后,往后走了几步看了看说,“头发做好以后,不要去碰它,我亲爱的外孙女,舞会那天我真想去为你做发型。”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为我精心梳理头发,我感到自己是外婆的骄傲。

“那天晚上你到牧师那儿,外婆”,我说,“你来看看我在那儿的房间,再帮我做头发”

“他们会允许我进去吗?”

我眯起眼睛,“我在那儿不是佣人……不完全是。只有你会梳西班牙式的发型,你一定要来。”

她握住我的手臂,朝我笑笑。

“小心点,克伦莎,”她说,“随时注意保护自己。”

给我的邀请帖总算到了。请柬上说恭请卡莱恩小姐参加圣·朗斯顿夫人举办的化装舞会。当梅洛拉和我一起看请柬的时候,我俩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梅洛拉模仿朗斯顿人的语调不停地叫我卡莱恩小姐。

我们抓紧时间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服装做好以后,我们天天练习着穿一遍,我呢?还得梳西班牙式的发型使自己显得更自然些。

我俩坐在一起准备面具,在面具的四周缝上闪亮的珠子,使面具显得光彩夺目。这些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充满了笑声。

我们练习舞步。

梅洛拉说,“只要年轻,脚步轻捷,学跳舞是很容易的;你只要跟着自己的舞伴就行了!”我学会了跳舞,并且十分喜欢跳。

这些日子里的欢乐、繁忙使我们根本无暇注意到查尔斯牧师的脸色越来越憔悴。他整日待在自己的书房里。他知道我们沉浸在无比的激动中,他不愿意在我们心头投下一丝阴影——这也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

舞会总算如期举行了。梅洛拉和我都盛装一新;外婆真的来了,她为我做头发。

她细心地梳理头发,用了些她自己调制的油剂,使头发看上去乌黑亮丽,然后插上梳子,戴好发罩。梅洛拉看了以后连连拍手叫绝。

“你将成为舞会上的中心人物。”她说。

“我想只是在这个房间里看上去漂亮,”我提醒她,“到了舞会上,那么多贵妇人带着珠光宝气、钻石、玛瑙……”

“但是只有你们俩拥有真实的美丽,”外婆说,“我敢打赌她们愿意用所有的珠宝来换取你俩所拥有的东西。”

“克伦莎的确与众不同,”梅洛拉说,“尽管舞会上的人都会以最美的形式出现,但谁都比不上克伦莎。”

我们戴上舞会面具,俩人站在一起,看着镜子里的形象,笑个不停。

“现在,”梅洛拉说,“我们看上去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

外婆回家了,凯洛小姐驾着马车送我们去阿巴斯。我们的马车走在华贵的车流中显得寒碜而不入流,但我们倒觉得十分有趣,对我来说,朝阿巴斯行进的每一步都是通向实现梦想的阶梯。

一踏进大厅,我就被一种气氛慑住了;我张大两眼,想把这儿的一切尽收眼底,但得到的却只是一种朦胧的印象,头顶上的吊灯上彷佛点满了一大圈蜡烛;壁上挂满了各种挂毯;一盆盆的鲜花点缀着客厅——使空气里弥漫了阵阵清香,人们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整个感觉像是我在历史课上读到的外国庭院景象。许多贵妇人的服装都是14世纪义大利式的,还有几位的头发缠成发辫,上面缀满宝石饰品。她们都穿着呢的、丝绒的、绸缎或是亚麻布做的衣裙。整个场景华贵庄严;最有趣的是各自戴着面具;我为大家都戴着面具而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我们都是平等的,没有人能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舞会要到半夜时,大家才可以揭掉面具;到那时,舞会也差不多快结束了,灰姑娘再也不用为自己担心了。

大厅的一端是长长的楼梯,我们大伙徐徐而上,上面,圣·朗斯顿夫人一手拿着她自己的面具,一手与客人一一握手以示欢迎。

我们站在一个很气派的房间里,两边的墙上挂满了圣·朗斯顿家族成员的画像。画像十分逼真,初看上去,彷佛他们个个盛装,似乎正准备下来参加今晚的舞会。房间的四周摆满了常绿植物;椅子都是涂了金粉,气派辉煌。

我认真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我一直感觉到站在我身边的梅洛拉的形象,与周围的珠光宝气的贵妇人相比,她显得有些简朴,但是我觉得她比谁都可爱,金黄色的头发,纤纤细腰上的金色腰带,使她显得天生丽质,朴素自然。

一个穿着绿丝绒外套,绿紧身裤的男人朝我们走来。

“看看我是否能猜得准,”他说,“我想准没错,这位是希腊的金发美女。”

我听出这人是金,尽管在外表上已认不出。

“你看上去真漂亮,”他说,“这位西班牙女郎也很美。”

“金,你不应该这么早就猜出别人的真实身份。”梅洛拉带点责怪地说。

“是太早了,我应该假装糊涂,我应该问许多问题,等到午夜时分才猜出实情。”

“但是,不管怎么说,你还只猜出我是谁。”

他转向我,透过面具上的两个眼孔,我看到他思索的双眼,依然是笑盈盈,眼角也泛起细碎的眼纹:当他朗朗大笑时,反而没有了那些小皱纹。

“我猜不出是谁。”

梅洛拉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是你父亲陪你来的呢!”他说。

“他身体不舒服。”

“我很遗憾,但你还是能来参加舞会,我很高兴。”

“这一切都归功于我的保护人。”

“哦,这么说,这位西班牙美女就是你的保护人,”他说这话的时候装作往我的面具后面看,“她似乎太年轻了点,不适合这角色。”

“请别说得好像她不在场似的,她会不高兴的。”

“我可是想讨好她的,她只会说西班牙语?”

“不,她说英语。”

“可她到现在为止什么都没说。”

“也许她是那种有话就说,无话就沉默的人。”

“哦,梅洛拉,你在责怪我吗?西班牙女郎。”他继续往下说,“我希望你不会怪罪我。”

“一点也不!”我说。

“那我就高兴了,请允许我带你们两位女士去用点自助餐。”

“那太谢谢你了。”我慢慢地,小心地说着每一个词,害怕稍一不谨慎就会露出蛛丝马迹让人听出我出身低贱。

“那就请吧!”金站在我俩之间,引着我们穿过人群。

餐桌上摆满了各种食物,我们坐在旁边的小桌旁。我从没看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馅饼和甜点都是贫、富人家都爱吃的主食,可是,这儿竟然有这么多种类繁多的馅饼和甜点!这儿的糕饼个个烤得金黄、松脆,有些饼硕大无比,桌子中间摆着的一个大饼是根据阿巴斯花园的形状烤制成的,从屋子的尖顶到圆拱形的门廊,都能在饼上看到。

不少人站在那儿啧啧称叹。在各种馅饼上面都烤制出各种动物的图案,用来告诉人们里面是什么馅。

除此以外,还有各种乳酪,绅士们就用乳酪夹着饼干吃。还有各种肉类、牛肉、火腿片、脍炙人口,连沙丁鱼都有许多种吃法——就着一种我们叫做“俏佳人”的饼吃;还有蘸着油和柠檬汁吃,这是最正宗的西班人吃法。

自助餐上的饮料也是数不胜数;有当场调制的混合饮料,也有杜松子酒和其它一些外国酒。哈格第站在那儿负责供应食品,他显得卑躬屈膝,在劳务市场上的那副神气已荡然无存。我想,要是他知道,他正在为差点成为他奴仆的我做服务,他不知会作何感想,我不由得想笑出声来。

如果你在年轻力壮时曾体验过饥肠辘辘的滋味,那么,不管你心情有多激动不安,你依然会吃得津津有味。

我坐在那儿,吃着金拿过来的饼,喝着哈格第送过来的酒。

我还从受吃过蜜的甘甜,但我知道那一定很甜很甜,因此,我不想这么早就去吃,这样能让我所有的感觉官能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保持清醒和敏感。

金兴趣盎然地看着我们吃喝,我看得出他对我挺有好感。他好像意识到认识我,只是想不起在哪儿?

我情愿让他永远这样对我有一种朦胧感。

“瞧,又来了一位。”金说。

我一抬头,看到向着我们走来的人一身黑丝绒衣着,头上戴顶帽子,脸上黏着假胡子。他朝梅洛拉和我扫了一逼,把眼光停在了我身上。

他鞠了一个躬,用一种戏剧性的嗓声说,“我十万分地肯定我曾在圣·朗斯顿的某个地方有幸见过这位希腊美女。”

一听他说话的声音,我就知道他是约翰。

“但是,我相信从来没见过这位西班牙女郎。”

“你不要太自信了。”梅洛拉说。

“如果我见过她,我是绝对会想起来的,从现在起,她将永远留在我脑海里。”

“真怪了,”梅洛拉说,“戴上面具,就会认不出真正的人了。”

“只能从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来判断。”金说。

“我们三个人已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约翰说,“这就使得我对这位陌生的西班牙女郎更感兴趣了!”

他把椅子挪到我身边,我感到有些不安。

“你是梅洛拉的朋友,”他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卡莱恩小姐。”

“你不应该让你的客人感到尴尬。”梅洛拉在提醒他。

“我亲爱的梅洛拉,举行化装舞会的主要目的是让人在午夜之前有一种悬念,午夜时分露出真名实姓。你难道不知道吗?卡莱恩小姐,我妈妈告诉我说梅洛拉的父亲病了,她会跟她的一位朋友一起来舞会。一位监护人……婶婶?是不是?这是我妈妈说的,但是显然,你不是她的婶婶。”

“我不想告诉你我是谁,”我说,“你得等到午夜。”

“允许我从现在起一直守候在你身边,等待那激动人心的一刻。”

音乐响起,一对漂亮的夫妇翩翩起舞,那个穿着晚礼服的高个男子是贾斯廷,黑头发的苗条女郎便是他新婚的妻子。

我注视着朱迪思·圣·朗斯顿。她穿着深红色的丝绒礼服,跟我的差不多,但她的显得那样华贵,脖子上的钻石闪闪发光;耳环和戒子上也镶有钻石。她的头发高高盘起,显得个子更高。

看外表,她的确很迷人,但我注意到她身上似乎有一种神经质的紧张。她总是紧张地晃动脑袋,手也有些情不自禁的颤抖。尤其当她贴着贾斯廷,与他共舞的时候更是如此。

“她真漂亮!”我说。

“我的新嫂嫂,”约翰说这话的时候,两眼紧跟着新娘子的一举一动。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说。

“在我家里,我哥哥是最英俊的,你不觉得?”

“那要等到摘掉面具后才知道。”

“哦,那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到那时,我就能知道你究竟是谁?我也希望你能发现贾斯廷的弟弟尽管人长得不怎么样,但他内心的品质优美。我们跳舞好吗?”

我吃了一惊,心中担心,如果我与他跳舞,他马上就会发现我是第一次和男人跳舞。

约翰拉着我的手,握得紧紧的。

“西班牙女郎,”他说,“你有点怕我?”

我轻轻一笑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好怕的。”

“那真是个好预兆。”

坐在画廊一端的乐师们正在演奏一首圆舞曲。我想像自己正和梅洛拉跳着华尔滋节拍滑过舞厅,没人看得出我是第一次正式跳舞。而实际上也比我想像的容易得多,因而别人什么也看不出。

“看我们俩跳得多和谐!”约翰说。

就在跳舞的时候,我和梅洛拉走散了。当我跳完舞回到椅子旁坐下,又被另一位男士请去跳舞时,心中为摆脱了约翰而长舒了一口气。

我和新舞伴聊起了天——或者说是他在侃侃而谈,他谈舞会、狩猎、时事等等,我小心地听着,少说为妙。

我懂得了在公共场合,一个女孩只要耐心听讲,不断点头,便会受到大家欢迎。然而,我可不愿永远充当这样的角色。

跳完一曲,我被送回刚才那把椅子那儿,约翰正很不耐烦地等着了。

梅洛拉和金也回来了,我和金跳了一曲,尽管跟他跳舞不如跟约翰跳容易,但我还是喜欢跟他跳,约翰跳得很熟练。我一直在思索:。

我们又吃了些东西,喝了点饮料,我真希望舞会永远继续下去。我知道等舞会结束,我放下头发,换下礼服后,会变得情绪低落。但我会把所有的情节都一一记在脑中,第二天我会详细地向外婆诉说。

我加入了跳交谊舞的人群。在交换舞伴的过程中,我发现有些人带着长辈的关怀,而有些则全然一副寻欢作乐的样子。但我都坦然处之,真不明白我刚才怎么会那么紧张?

约翰和金拿了些吃的放在我们桌上,我喝了点鸡尾酒。梅洛拉有些黯然,我猜想她在企盼贾斯廷能邀她跳舞。

我在和约翰跳舞的时候,他说,“这儿太挤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跟着他下楼来到了草坪上,那儿也有客人们在双双起舞。挺动人的情景。

楼上的窗户开着,因此音乐徐徐飘出,在月光的辉映下,男女宾客们的华丽盛装显得异常好看。

我和约翰边跳着舞,边转到了草坪边的木栅栏旁,远远地看着六处女石和废弃的矿井。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问。

“去看处女石。”

“我正也想去看看月光下她们会是怎样?”

他的嘴角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刚才的话等于告诉他我是当地人,非常熟悉这儿的风土人情。

“好啊,等一下你就能看到了!”他轻声说。

他拉起我的手,我们一起奔向远处草地。我靠在其中的一块石头旁,他渐渐靠近我,想亲吻我,但我抓住他,不让他靠近。

“你为什么折磨我?”他问。

“我不喜欢别人亲我。”

“你真是怪人,卡莱恩小姐,你挑起别人的欲望,而自己却又一本正经。这公平吗?”

“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欣赏月光下的处女石。”

他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紧紧地按在石头上,“六处女石,今晚我让你变成第七位”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听人们这样讲:谁要是在月光下碰了这儿的石头,那他就会大祸临头。”

“这从何说起?冒冒失失的年轻人带来的灾难?”

他的脸凑近我的脸,看着他的假胡子和从面具孔里闪动的双眼,我觉得有点害怕,“你真的没听人这样说过?那你不是本地人,卡莱恩小姐?让我告诉你。如果有人问你,‘你是处女吗?’那你绝不能说‘是的,’要不然你也会变成石头的。好了,现在我问你。”

我用力想挣脱他的手,我想回到大厅里跳舞。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觉得你的言行没有绅士风度。”

“你如此了解什么是绅士风度?”

“放开我。”

“那你得回答我的问题。我已经问了第一个问题,下面还有第二个问题。”

“我什么问题都不回答。”

“那么,我就不得不用自己的行为来满足我的好奇心。”话音刚落,他便一把扯下我的面具,随即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啊!卡莱恩小姐!”他说,“卡莱恩。”接着他又唱了:

“叮当叮当响,

“有人掉井里,

“是谁扔下去?

“因为犯了罪?”

他放声大笑。“我说的没错,对吧?我记得你,你是个令人难忘的女孩,卡莱恩小姐,你来我家的舞会上干什么?”

我一把从他手里夺回面具。

“是因为有人邀请我来的。”

“哼!多么高明的欺骗手段。我母亲从不邀请下人来参加舞会的。”

“我是梅洛拉的朋友。”

“是的……梅洛拉!谁会想到梅洛拉会做出这种事来!真不知我母亲在知道真相之后会怎么说。”

“请你别告诉你母亲。”我说,我真为自己哀求的口气感到恼怒。

“但你不觉得我应该把事实告诉她?”他嘲弄的口气,“当然,也许我也会和你们合伙欺骗我母亲。”

“你走开,没什么可说的,你去告诉她真相好了。”

他歪着脑袋看着我,一副不解的样子:“你还挺会装模作样,我的乡下美人。”

“我现在住在牧师那儿,并且正在接受良好的教育。”

“哈哈哈——”他在嘲笑我。

“现在我真的要回大厅去了。”

“不戴面具就去?那样,连佣人都认得出你是谁,哦,卡莱恩小姐!”

我转身便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回到大厅。整个夜晚已经够糟的了。我应该马上回到牧师住所,至少在那儿我还有自己的尊严。他追上我,抓住我问:“你去哪儿?”

“反正我不去你家的舞会了,不关你的事。”

“这么说你想离开我们?请别这样,我刚才只是开玩笑。你难道开不得玩笑?你要学的东西不少。我可不希望你这么早就走,我会帮你的,你能把面具修理一下吗?”

“有针线就行。”

“你要愿意就随我来。”

我拿不定主意,我也不相信他,但是想回去的愿望太强烈了。

他把我带到一堵爬满常春藤的墙边,推开一扇小门,走进内院里的花园,正对面的墙洞里就是发现死人骨头的地方。这儿是整个阿巴斯庄园里最古老的地方。

他打开一扇紧锁着的门,领我走进一条阴湿的走廊;墙上挂着一盏小小的手提灯,约翰提起灯,回头朝我笑笑,看上去阴森森的,我真想往回跑,但是转念一想,要是那样,就无法重回舞会了。所以当他说“跟我来”时,我顺从他跟着地走上了回旋而上的楼梯;楼梯由于年代久远有点摇摇欲坠的感觉。

他转向我说,“这儿原来是修道院,修女们就住在这儿,阴森森的,对吧?”

我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在楼梯的尽头,约翰站住了。我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是一间间的小房子;我跟着约翰走进一间,看到壁架从墙里伸出来搭成一张小床,显然这是修女的床;还有一个很窄的窗洞,但没有玻璃。约翰放下手中的灯,并朝我嘻皮笑脸。

“现在,让我们来找找针线,”他说,“对不对?”

我恍然大悟,“这儿怎么会可能有针线?”

“没关系,生活中还有比针线更重要的东西。把面具给我。”

我断然拒绝,背朝着他,他走到我身边。在我的感觉里,约翰一直只是个稍比我大的男孩子,要不然,当时我一定会害怕极了!我出其不意地用足力气把他推向一边,他没防着,踉踉跄跄地倒向后面,一脚绊在手提灯上。

我抓住这个机会,沿着通道,拚命跑,手里紧紧抓住面具,边跑边寻找着来时的路。

我怎么也找不到那盘旋的楼梯,反而看到了一个往上走的楼梯,我心里很清楚自己该往下而不是再往上走,但因为一心害怕约翰会追上来,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梯子靠着墙,墙上有根绳子可以当作扶手,这儿是最古老的房子,一定很破旧,日常是不用的,但因为今晚的舞会,主人担心客人会迷路,就在不少地方挂起了灯引路;灯光十分黯淡,但照明尽够了。

走着走着,我发现了跟刚才约翰带我看到的差不多的壁翕。我站住脚步,留神倾听,心中想着是否该往回走。我的心怦怦乱跳,情不自禁地四下张望,生怕冷不防地从某个角落蹦出一个鬼朝我走来。一个人走在这样阴森森的老房子里难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我刚才在舞会上体验到的欢乐此刻已烟消云散。

我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我小心地往回走,当走到方才走过的信道时,一种可怕的念头袭上心头:万一我走不出去,人们再也找不到我怎么办?这等于是被关进墙壁一样。当然他们为了取那些挂灯会上这儿来,但说不定就不来。挂在这儿灯一直点着,直到一盏盏地熄灭,要到下一次举办舞会时,仆人们才会上这儿来点灯。

要真是那样就太可怕了。但还有一种可能,我独自在这儿摸索找出路,很可能被人撞见,他们会怀疑我是在偷东西。对我这样出身低贱的人,他们总这样怀疑。

我尽可能自己镇静下来,想想整幢房子的结构。我现在的位置应该是能俯瞰花园的那部分建筑。我肯定是这样,也许就是离发现修女骨头不远的地方。这种盲目的判断还是令我浑身为之激动。通道里十分昏暗,地面上没铺地毯,因而更让人觉得阴冷恐怖。我不知道是否真的那样:人要是非自然地突然死去,他们的灵魂就会在生命失去的原地徘徊不去。我彷佛看到那位修女被人拖出长长的通道,她那时该有多绝望!她心里的恐惧一定难以言表。

这样想着,我反而有了勇气。与她相比,我现在的处境好多了。我对自己说,我不害怕,如果有人问,我就坦然解释为什么我会在这儿。圣·朗斯顿夫人知道真相后,一定会责怪约翰,而不是我。

信道的尽头是一扇石头门,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整个感觉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门里面的房间里,地上铺满地毯,墙上碧灯闪烁;我听到音乐,尽管声音低低的,隐隐约约,但确确实实是存在的。

我松了口气。现在我得赶紧找到梳妆间,那儿一定有别针。我好像已真真切切地看到梳妆盒里躺在几枚别针,我怎么不早点想到这儿有别针。一定是因为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么个气派热闹的地方,又喝了点酒,才昏了头,现在是第七位处女的事迹给了我智能。

这真是个硕大的房子,据说有一百个房间。我在一扇房间门前站住脚步,心里盼望这扇门能通向舞厅,我轻轻地握住把手打开房门,但我一下子惊恐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房间里灯光昏暗,床边立着一盏灯,放眼看去,我以为床上躺的是一具僵尸。一个男人背靠着垫子躺在床上,左边的眼睛和嘴巴向下歪着,看上去可怕极了!尤其是经过刚才一番想入非非,我以为真的撞见鬼了,特别是这个人的脸,死气沉沉,跟死人没什么两样。然而,就在我怔怔地站在那儿发呆时,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人在看着我,床上的人发出一种声音,我心跳加快,飞快关上了门。

我看到的正是瘫痪在床上的圣·贾斯廷老爷,他原是那么强壮的一个人,现在竟然变成这么一个样子,真让人难以想像。

这么说,我现在来到了朗斯顿家人的居住区了。现在如果撞见别人,我就理直气壮地说我找化妆室,迷了路。我紧握被撕破了的面具,在一扇虚掩着的门旁停了下来,朝里看去,我发现是间卧室,墙上的两盏灯散出柔和的光。我突然想到梳妆台上一定有别针,我朝通过道上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我就走了进去,毫无疑问,镜子旁真的挂着一个针线包,里面有好几个别针,我拿了几个,正要走出房间时,通道上传来了脚步声。

我紧张起来,我得赶紧走出房间。那个寻找乔的夜晚所感受到的恐惧又袭上心头。如果现在是梅洛拉在这个房间里,她说她迷了路,人人都相信是真的;但是我——他们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那么,等待我的只能是莫名其妙的羞辱和怀疑。千万不能让人发现我在这儿。

我四下看看,发现有两扇门,我不加思索,打开另一扇门走了进去。其实我走进了一个塞满衣服的柜子,但已经没时间走出去了,我只好赶紧把门关上,凝神谛听。

不一会儿,我听见有人走进了房间,我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我一阵紧张;心想只能坐以待毙。我只有告诉他们是约翰要与我做爱,还得告诉他们我是谁,一定要让他们相信我讲的都是真的。我应该打开门走出去,主动做解释。万一被他们发现就处于被动立场了,而且他们也不会相信。如果是梅洛拉,她也会这么做的,但是,万一他们不相信我说的怎么办?

我站在里面,犹豫不决地过了好一会。

一个声音说,“可究竟什么事呢,朱迪思?”声音懒洋洋的,我听出这人是贾斯顿少爷。

“人家想你,亲爱的,只是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我得感觉到你就在我身边。当然你能理解的,对不对?”

朱迪思,他的妻子!跟我想像中的声音一模一样。她说话总是短句子,彷佛她讲话时上气不接下气,思路混乱,情绪紧张。

“朱迪思,你不该这么激动。”

“不该激动?这怎么可能……我看到你跟那姑娘跳舞时……”

“你听我说,朱迪思,”他的语调不紧不慢,与她自己的正好相反,“她只不过是个牧师的女儿!”

“她很妩媚,你这样认为,不是吗?而且,她很年轻……充满活力……你跟她跳舞时,她看着你的样子,我注意到了。”

“朱迪思,这太荒唐了。她是个小女孩时,我们就在一起,我跟她跳个舞,理所当然,你知道社交场上身不由己!”

“可是你们看上去……似乎……”

“你到底是在跳舞呢?还是一直在监视我?”

“你知道我的感受,我一直意识到你,还有你和那女孩。你可以笑话我,但确是那么回事,我得问你,向我解释清楚。”

“可是,真的,朱迪思,没什么好解释的,你是我妻子,不是吗?这还不够吗?”

“哦,这一切,所有的一切,我真受不了……”

“那就忘了这件事。我们不该待在这儿,快回舞厅吧!”

“好吧,快吻我,贾斯廷。”

房间里安静下来,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我刚才没走上前主动坦白真是对极了!等他们一走,我就可以出去修复我的面具,然后一切照旧。

“快来,朱迪思,我们走吧!”

“再亲亲我,亲爱的,哦,亲爱的,我真希望能不去和那些讨厌的人在一起。”

“很快就结束了。”

“亲爱的……”

房间里一片寂静,然后门关上了。我很想马上走出衣柜,但我告诫自己数到十,然后小心地打开门,伸出头四下张望一下后,冲出柜子,跑到门口,松了口气,走回通道上。

回想刚才的经历,自己为了害怕他们打开衣柜时发现我,差点主动出来自投罗网,好险!今后绝不能做这么傻的决定。

当我来到圣·朗斯顿接客的楼梯口时,耳边的音乐变得更加清晰。现在我已能轻易认出这是什么地方了。我慌里慌张,看到梅洛拉和金时,才意识到自己没戴的面具。

“你的面具!”梅洛拉叫了起来。

我举着手里的面罩说,“破了,我找了些别针。”

金说,“哦,我看出来了,你是克伦莎。”

我看着他,羞红了脸。梅洛拉转向他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很想来,为什么不能来?我跟他们说她是我的朋友,事实上,她也确实是我的朋友。”

“完全应该来参加舞会。”金表示赞同。

“面具怎么会破的?”梅洛拉问。

“我想上面的针脚不够牢。”

“真奇怪,让我看看,”她接过面具,“哦,是这样,把别针给我,我来把它弄好,没关系。你不知道离午夜只有半小时了吗?”

“我一点时间概念也没有了。”

梅洛拉修理好面具,我戴好以后,躲在面具后面,松了口气。

“我们刚从院子里回来,”梅洛拉说,“月光妙极了!”

“我知道,我也刚从外面回来。”

“让我们回舞厅去吧!”梅洛拉说,“没多少时间了。”

金护送着我们,大伙回到了屋里。一个舞伴邀我跳舞,戴着面具与人共舞让我感到轻松愉快,心中为自己刚才的虚惊一场深感庆幸。我忽然想起了约翰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我对此已毫不在乎。如果他告诉他母亲,那我就让她知道她的儿子的所作所为,我敢保证她绝不会因此夸她的儿子。

过了一会,我与金跳了一支舞,我很高兴能有机会与他聊聊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的反应。显然,他对此也饶有兴趣。

“卡莱恩,”他说,“那才让我迷惑不解。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卡利小姐。”

“是梅洛拉给我取的名字。”

“哦……梅洛拉!”

我向他讲述了在他念大学期间发生的一切,梅洛拉在市场上看到了我,雇用我,带我去她的家。

他专心地听着。“我很高兴你能去她那儿,这对你俩都有好处。”

我的心中充满欢乐,他与约翰·圣·朗斯顿大不一样了。

“你弟弟呢?”他问,“他在兽医那儿学得怎么样了?”

“你已经知道了?”

他笑了,“是我向波伦特说他是棵好苗子,我当然对他的进步表示关心喽!”

“是你……向波伦特说的?”

“是的,并要他保证给他创造机会。”

“我明白了,我们得谢谢你。”

“不用谢我,除非你不希望我那样做!”

“我外婆是如此地高兴,乔在那里学到很多,医治动物一直令他觉得很高兴,”我听出自己语气中的傲气,“乔对此很满意。”

“那就好。我一直觉得一个男孩愿意为小动物冒生命危险,一定有这方面的天赋。所以,他学得很快。”

“是的,很好。”

“我可不可以这样说,你长大了,正如我所预料的一样,出落得大方可爱。”

“我不懂你的话。”

“你现在已成了一位仪态端庄的淑女。”

我这一晚上经历了感情上的提炼,与金跳舞的过程,我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我真希望我这一段感情能继续下去。

但是,舞会上常常是这样,你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舞伴时,墙上的钟就敲响了午夜十二点,音乐声顿时戛然而止。我们大家都得取下面具面对现实。

约翰·圣·朗斯顿从我们身边走过,他又再次朝我嘻皮笑脸。

“这一点也不怪,而且很有趣。”他说,嘲笑的口气里话中有话。

金领着我走出舞厅,这样,别人就不会知道卡莱恩小姐原来是可怜的克伦莎·卡利。

当贝尔特赶着马车送梅洛拉和我回牧师住所时,一路上我们谁都没开口,我们俩都还沉浸在舞会的乐曲声中,心儿随着刚才的旋律跳动。这是个我俩都难以忘怀的夜晚,我们将会在日后的空暇反覆闲聊,但此刻,我俩什么都不想说。

我俩悄悄地回到各自的房间。我浑身累极了,但毫无睡意。只要我仍穿着红丝绒晚礼服,我就是位年轻漂亮的淑女,但一旦脱下礼服,我便又会回到现实生活中,而我的现实生活又是那么枯燥乏味,现实中,卡莱恩小姐变回克伦莎·卡利。

但是,显然有一点是肯定的,我总不能这样站一个晚上,盯着镜子里的身影发呆,于是藉着昏暗的烛光,我不情愿地取下头发上的梳子,乌黑的头发披在肩膀上,脱下外套挂好,“你已变成一位仪态端庄的淑女!”我对自己说。

做完这一切我又想到外婆说的生活是靠自己创造的,真是这样,展现在我眼前的生活不也是变得绚丽多彩了吗?

我毫无睡意,与金共舞、奋力挣脱约翰的纠缠,躲在衣柜里,看到老贾斯廷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一幕幕情景不断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后来,我做了个恶梦。我梦见约翰把我关进了墙里,梅洛拉正奋力地用双手扒着墙砖,梦中的我清楚地意识到梅洛拉的努力是徒劳的。

我从梦中尖叫一声惊醒,看到梅洛拉正站在床边,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膀上,只穿了件薄薄的法兰呢睡衣。

“你醒醒,克伦莎,”她说,“你在做恶梦。”我翻身坐起,双眼盯着她的手。

“你怎么啦?”

“我梦见自己被关在墙壁里,你在用力救我,我窒息得快死了。”

“这一点也不奇怪,你睡觉的时候,头蒙在被子里面,再加上舞会上喝了点酒。”

她坐在我床边笑话我,但我仍沉浸在恶梦的恐怖之中。

“多么美妙的夜晚。”她用手拍着膝盖,两眼凝视着前方。我定下神来。想起了自己躲在衣柜里时所偷听到的贾斯廷夫妇说的话。就是因为梅洛拉和贾斯廷跳舞才使得朱迪思醋劲大发的。

我端坐之后问梅洛拉,“你和贾斯廷跳舞了?”

“当然。”

“他妻子对此很不高兴。”

“你怎么知道?”

我向她讲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她瞪大眼睛,站起身,双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着说:“克伦莎,我早就知道肯定出什么事了,你仔细把听到的每句话都告诉我!”

“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能记起来的就只这些,当时我紧张极了!”

“我理解,但你怕什么呢?”

“我也说不上来,但当时只能躲起来。她那样子对吗?”

“什么样子?”

“吃醋哪!”

梅洛拉笑了,“她都嫁给他了,还希望什么呢?”我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那种慷慨大度背后是否隐藏着深深的痛楚。

我俩沉默了一会,双方都陷入了各自的感情思索。最终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我觉得你一直爱着贾斯廷。”

这是说悄悄话,互吐真情的最佳时机。我俩仍沉浸在舞会上的那种热烈气氛中,经过这一夜,我俩更亲近友好了。

“他和约翰完全是两种不同典型的人。”她说。

“为了他妻子的幸福,我也希望他不要像约翰那样放肆。”

“只要有约翰在场,人们就不得安宁;而贾斯廷总显得有点目中无人。”

“尤其是对漂亮的希腊金发美女吗?”

“和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

“也许他不适合结婚,他应该当个修士。”

“你可不能这么说!”接着她又谈论自己与她父亲第一次应邀去贾斯廷家喝午茶;她穿着小花平缎布连衣裙;贾斯廷彬彬有礼地接待他们。从她告诉我的情景里,我觉得贾斯廷把她当成小妹妹,而她对他也不过是一种对兄长的敬仰,没什么特别的情感。

“顺便告诉你,金要走了。”

“是吗?”

“是去澳大利亚。”

“很快就要走了?”尽管我装得若无其事,但是,声音里掩饰不住万般无奈与失望。

“他得去那儿住相当长一段日子。他会与自己的父亲一起去航海,但是因为他的一个叔叔住在澳大利亚,因此他也许会在那儿先待上一阵子。”

所有在舞会上得到的愉悦情绪,此刻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累了吗?”梅洛拉问。

“是的,也许夜已很深。”

“大概已经是凌晨了。”

“我们最好能小睡片刻。”

她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真奇怪,我们俩彷佛同时陷入一种低落的情绪。是不是她想到了她的贾斯廷已属于热恋着他的妻子?是不是因为金即将远去,而他没有告诉我,却告诉了梅洛拉?

舞会后过了一星期,希拉德医生来了一趟牧师所。当他走上前来向我道早安时,我已在门前的大草坪上好一阵子了。我知道最近这一段日子,牧师常找他看病,今天他来,显然也是为了出诊。

“查尔斯牧师不在家。”我对他说。

“哦,不过,我是来看马丁小姐的,她在家吗?”

“哦,她在家。”

“那么请你告诉她我来了。”

“好的,请进来吧!”

我把他引入客厅,然后转身去找梅洛拉。她正在自己房间里做针线活,看到我进来,听到我说医生来了,她似乎吃了一惊。

她匆匆出去见医生,我则走回自己房间,心中怀疑是不是她自己病了,已在悄悄地看病。

半小时后,医生走了,我的房门推开了,梅洛拉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两眼发黑,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焦虑的神情。

“哦,克伦莎,这太可怕了!”她说。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是爸爸,医生说他活下了多久了。”

“哦……梅洛拉。”

“他说爸爸的病情恶化,他建议爸爸找个更好的医生看看,可是爸爸一直瞒着我,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在看病。现在,医生已很清楚他的状况。克伦莎,我受不了。他们说他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但他们的话不一定正确。”

“他们几乎可以肯定,希拉德医生说至多三个月。”

“哦,不!”

“他还说爸爸再也不能这样没命地干活,他的整个人都快垮掉了。他应该多多躺在床上休息……”说着,梅洛拉用手捂住了脸,我走上前抱住她,我俩拥抱在一起。

“他们的话未必准确。”我安慰她。

但实际上,我相信死亡正一步步地向查尔斯牧师逼近。

一切都在悄悄改变。牧师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梅洛拉和我整日地护理着他。她不知疲倦地日夜守候,我心甘情愿地尽力帮忙。

基里格鲁牧师来到了牧师所。他是教堂的临时代理牧师,他来这儿是为了接管这儿的事务,直到一切都有所安排才离开。其实就等于要到查尔斯死的那一刻。

秋天来了,但梅洛拉和我几乎是寸步不离牧师身边。凯洛小姐仍留在牧师所,但我们已几乎停课,绝大多时候,我们都忙着护理查尔斯牧师,整所房子的气氛与从前大不一样。对于大卫·基里格鲁我们大家充满感激。他还不到二十岁,是我遇见的温柔男性之一,他忙进忙出,却从不大声嚷嚷,也不给人添麻烦;他讲道的时候全神贯注,处理教区日常事务精干俐落,令人敬佩。

他有时也会坐在查尔斯身边,与他共同商讨教区事务。跟我们也聊得来,我们几乎忘掉了他来这儿的目的,倒觉得他是家庭成员之一。他性格开朗,让人觉得他非常感激我们能与他日常相处。对于外人们来讲,他们对他也有一种教民对于牧师常有的那份亲近。有相当一段日子里,我们觉得眼前的生活能永远这样过下去。

圣诞节来了——这是个令人忧伤的圣诞。约太太说仆人们还是希望能有点节日气氛,她想做些吃的;查尔斯和大卫都觉得应该,于是她做了些布丁之类的甜点心。

我和大卫出门准备圣诞树。当他在剪树枝时,我说,“有这个必要吗?没有人有心情欢度圣诞。”他朝我看看,郁郁地说,“最好还是对明天有所期望。”

“是吗?可是人人都清楚生命的终点即将来到——这以后还会有什么希望呢?”

“人是生活在希冀中的。”他告诉我。

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我注视着他的双眼,直率地问他,“那你的希望是什么?”

他沉思了一会儿后说:“我想我的希望也是人人的希望——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

“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希望能否实现?”

他向我靠近了一些说,“只要我能找到一种谋生手段。”

“在这以前就无法实现你的愿望吗?”

“我得照顾我母亲,她是我的责任。”

“她现在在哪儿?”

“她现在与她的侄子住在一间小屋里,一直要到我回去时,我才把她接出来。”

树枝刮伤了他的手指,他下好意思地吮吸了一下手指;我注意到他的脸微微有点红。

他显然有点尴尬。他在想,一旦查尔斯去世,那他就有机会得到一份生活保障。

圣诞夜来临了,唱诗班来到牧师所,他们站在查尔斯的窗下轻轻唱起了圣诞颂歌。

厨房里,约太太在桌子上装点圣诞树,她用荆豆枝和常青树枝搭成一串串漂亮的枝叶,挂在病房里;我们觉得自己与别人一样在欢度节日。

大卫在安排圣诞活动事务中显得十分能干,人人都夸他很行,我听到约太太说万一真的有一天,查尔斯升天后,大卫是这儿最合适的人选。

到了圣诞节后的第十二个夜晚,金来了。从前,我一向不喜欢这一天的,因为在这一天的夜晚,要拆去所有装点节日的饰物,然后,要等上一年才能盼来另一个圣诞节。

我看到金骑着他那匹栗色马来到牧师所,他看上去英武潇洒——不像约翰那样心神不定,也不像贾斯廷那样超然脱俗——而是真真实实的一个男人形象。

我早就听说他要来这儿辞行,因而看到他的那一刻,一点也不吃惊。因为即将远行,他看上去有点心思重重。

我自信他离开这儿最让他想念的人是我,我迎上前去。

“哇,是你!克伦莎小姐。”他说。

“我早就看到你了。”

贝尔特上来牵走了马,金朝门廊走去。我想让他能和我单独多待一会,然后再去客厅和梅洛拉及凯洛小姐一起说话。

“什么时候动身?”我尽可能不让他听出我声音中的凄凉。

“明天”

“我相信你并不十分想走。”

“只是有一点点想,我真该留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走?”

“我亲爱的克伦莎,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可以改变呀!”

“是啊,说的是。”

“金,”我有点激动,“如果你不走……”

“但是,我想飞越重洋,闯荡世界,碰碰运气。”

“为了什么呢?”

“希望回来时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为什么?”

“为了能从此安定下来,结婚,有个家。”

他表达的这一切与大卫那天说的相差无几,也许这是男人们的共同愿望。

“我相信你会有这一天的,金。”我诚恳地说。

他笑了,然后在我的额上吻一下,那一刻我觉得幸福至极,但随即而至的是一阵悲伤。

“你看上去像个预言家似的,”他随意地说,彷佛是为了使刚才那一吻显得更加轻描淡写。他继续说,“我肯定你是个巫师……当然是心地善良的好巫师。”我们站在一起,笑意荡漾在彼此脸上。过了一会儿,他说,“这儿寒风刺骨,恐怕巫师也会受不了的。”

他挽起我的手臂,我们双双走进里屋。

梅洛拉和凯洛小姐正在客厅等着,一见我们进来,凯洛小姐马上就起身叫人奉茶。

金好像对澳大利亚十分熟悉,他对此滔滔不绝。他说话时妙语不断,我听得津津有味,彷佛亲眼看到了那儿的事物:蜿蜒的海岸、布满簇叶植物的沙滩;羽毛华丽的鸟儿;热浪滚滚而来,让你犹如在浴室里一样汗流浃背。他说此刻那儿正值盛暑。他还讲到了他将路过的许多地方;那儿的土地很便宜,劳力也很廉价。望着金,我的眼前又出现了他背着从陷阱中救出来的乔一步步地往我家走去,我觉得有种强烈的心痛感。但是,对于金来说,也许我的弟弟乔,仅仅是澳大利亚的一个廉价劳动力而已!

哦,金,我的心在呼唤,我真想与你同行。

然而,我又觉得这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还是梦想有朝一日能住进阿巴斯庄园成为贵夫人。难道我真的愿意和金一起去一个陌生的荒蛮之地共同生活?

这仅仅是我太希望金能留下来与自己在一起,梦想他能取代朗斯顿家,与我一起共同拥有阿巴斯庄园。

“克伦莎在想心事?”金好奇地看着我说,他的表情充满疑惑,或许是温柔?

“我只是在想像你刚才的描述,你讲得太生动了。”

“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然后呢?”

“我会有更多的故事告诉你。”

分别的时候,他与我们握手,先跟梅洛拉吻别,然后是我。

“我会回来的,你们等着瞧,”他说。

他走了以后,这句话一直沉淀在我心底。

要真正理解人们的想法,并不是从你偶然听到他们说什么,而是要你自己从他们的话中听出来,这是我渐渐学到的。

很显然,查尔斯在人世间的日子已屈指可数。有时候,他显得稍好一些,但更多时候,我们感到他的生命力正在被死神一点一点地夺走。

我常在想他死了以后我们的生活会怎样,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只是暂时的。

当约太太谈到大卫·基里格鲁时,我听出点名堂了。我意识到她已把他当成这儿的新主人;她对此深信无疑——我感到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查尔斯牧师一死,大卫就是这儿的主人。那么,梅洛拉怎么办?当然,她是牧师的女儿,这下理所当然,她就会变成牧师的妻子。

这一切对他们来说是顺理成章的,梅洛拉当然会嫁给大卫。他们现在就是好朋友,她对他充满感激之情,他也一定欣赏她。如果真的这样,那我怎么办?

我不应该离开梅洛拉。大卫对我一向也是友善客气。我应该继续留在这儿做些有意义的事。但是做什么呢?做梅洛拉的女佣?她从不把我当成佣人。她一直把我当成那个去世的与我同名的亲妹妹。

金走了以后,过了几星期,我在彭加斯特农场上碰见了约翰。那天,我刚去看望外婆,顺便给她带些吃的。一路上,我心里总有点不安;外婆告诉我圣诞节那天,兽医邀请她去吃饭,她去了,玩得很愉快,她说这一切时,兴致也很高,但是,我注意到她的双眼有些模糊,而且,仍在咳嗽。

我安慰自己,这种紧张心理主要是因为我最近经常照料病人。自从查尔斯牧师生病后,我常常联想到与他年龄相仿的人是否也有生命危险。

外婆说乔在那儿进步很快,兽医对他亲如一家。兽医自己有四个女儿而没有儿子,因此,乔能在一旁帮忙,令他十分高兴。

从外婆家出来,我心情一直不好,我感到生活中的阴霾太多:查尔斯牧师奄奄一息,外婆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乔仍在为成为兽医训练自己,看来要当想医生是无望了。

“嗨!”约翰坐在一条通往彭加斯特农田的路上,看到我,他跳下来走到我面前。

“我想我们会见面的。”

“是吗?”

“请允许我帮你提篮子吧!”

“没必要,是空篮子。”

“那你去哪儿?我漂亮的小妞?”

“你好像特别喜欢唱儿歌,是不是因为你还没长大?”

“我的脸蛋便是我的运气,先生,”他引用着别人的话,“真是这样,卡、卡莱恩小姐。你得当心,你的嘴巴从不饶人。顺便问一句,为什么你选了卡莱恩这个名字?为什么不叫圣·艾芙斯?或者叫马拉琼?卡莱恩?可是,这名字挺适合你,你也知道。”

我加快脚步,“我得快点回去,还有事情。”

“真遗憾!我还在想我们又有机会能加深了解,增进友谊。我应该早就来看望你的,真的,但是我出远门了,最近刚回来。”

“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回来。”

“你是说你在等我?哦,克伦莎,为什么我们不交个朋友?我诚心希望,你知道的。”

“那你交朋友的方式也许是错的。”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说着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使我与他面对面地站着,我惊恐地发现他的眼中闪着异样,我想起那次在教堂里他四处搜索赫蒂时的眼光。他可能刚刚跟赫蒂约会回来路过这儿。

我挣脱他的手“放我走!”我说,“永远不要来缠我,我可不是赫蒂·彭加斯特。”

他大吃一惊,我乘机夺路快奔。走了好远,等我回头看时,他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我。

到了一月底时,查尔斯牧师已濒临死亡了,医生不得不给他注射镇静剂以缓解他的痛苦,打过年以后,他就能沉睡好几个小时。梅洛拉和我就坐在一旁做针线活,或者看书,不时地轮流去看看病人的情况。

大卫只要一有空就来陪我们,因为多了个人,我们就不那么紧张焦虑。有时候,约太太给我们送饭来,她总要充满爱怜地朝大卫看上几眼。我曾听到约太太对贝尔特说,了却这场不幸以后,她要好好地照顾大卫。

贝丝和基特常进来为我们生好壁炉里的火,她俩常意味深长地看看梅洛拉和大卫,梅洛拉一点也没注意,她所有的心思全在自己的父亲身上。

房间的气氛异常压抑,死神就在里面徘徊,但这一切总要过去,到那时,我们的生活将依然进行下去,所不同的是,更换一下所服侍的主人。

梅洛拉和大卫这一对似乎是早已注定,梅洛拉将彻底放弃她心中的骑士梦。

我抬头的时候,视线正好与大卫的相撞。他朝我笑笑,这微笑的含义若隐若现,难道我刚才的判断全错了?我有点不安。事情也许与我预料的完全相反。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我意识到自己的怀疑已成为显而易见的现实。

那次谈话使我明白了一切。大卫不是那种要到十拿九稳才进行求婚仪式的人,所以,这算不上是求婚。他要赡养年迈的母亲,而且现在仍是个代理牧师,他对自己也没信心。但如果他像所有人相信的那样,他马上就会成为这儿的牧师,那又是完全不同的情形了。

那天,梅洛拉坐在她父亲的床边;我和大卫就坐在客厅的壁炉旁。

他说,“卡利小姐,你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

我说是的。

“我听说了你来这儿的经过。”

这我一点也不奇怪。作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我的事也只有初到这儿的人才会感兴趣。

“我很佩服你的行为,”他说,“我觉得你很了不起。我猜想你舍不得离开这儿。”

“那也难说。”他的话让我重新想起了我的梦想,住在这儿并不是我的理想。我回忆起那舞会上,我穿着红丝绒礼服,戴上面具,登上大堂楼梯,这也许比待在牧师所更诱惑我。

“当然,这也不一定。生活中许多事需要三思而行。我自己也常常反省我的生活道路。你瞧,卡利小姐,像我现在的处境根本不能结婚;但是,如果发生了变化……”

他不往下说下去,我当时想:他的意思是当查尔斯死后他接替牧师的职位后要我嫁给他。但是我也看得出来,他觉得他的将来要等别人死后才能成为现实,这点让他觉得耻辱。

“我认为,”他接着往下说,“你会是一名出色的牧师妻子,卡利小姐。”

我不由得笑出声来,“我?我不认为这样。”

“可是为什么呢?”

“无论从何种角度上看都不行,我的生活背景就最特殊的一点。”

他用手指弹了个响声,“你是你自己的,这是至关重要的。”

“还有我的性格也不合适。”

“你的性格怎么啦?”

“一点都不虔诚,也不严肃。”

“我亲爱的卡利小姐,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你不了解我。”我笑着说。我什么时候低估过自己?我自我感觉一向良好,一直觉得内心有股力量,只要我想去哪儿,它总能带我想去的地方。我与圣·朗斯顿夫人一样自负。当然,我相信爱情是盲目的。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大卫爱上了我。

“我肯定,只要你愿意,没有你做不到的事,除了……”

梅洛拉走进来,打断了他的话。她满脸焦虑,无可奈何。

“我想他的情况更糟了,”她说。

查尔斯牧师去世时正值复活节,教堂里到处装点着水仙花。我们的房子里充满了哀悼的气氛;尽管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死讯真正到来时,还是心头沉沉的,梅洛拉更是痛不欲生。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让我进去。我坐在她身旁,她讲他对她怎么好,他的死给她的打击有多大;她不断地回忆父亲给予她的百般关怀,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我也情不自禁地哭了。我也喜欢查尔斯牧师,更不忍心看到梅洛拉如此伤心。

葬礼那天,钟声回荡在整个教区。梅洛拉一袭黑装,戴着面纱,倒显得素静美丽;而我皮肤较黑,那件衣服又太大,觉得浑身不自在。

缓缓而行的马、挥动的黑旗、沉默的人群,庄严的葬礼仪式,一片悲哀。我们来到了梅洛拉告诉我她有个叫克伦莎的妹妹的地方,心情愈加沉重。更让人难受的是从葬礼回来走进牧师所,再也看不到人们敬爱的牧师,房子显得那么冷清。

悼念牧师的人们也来到了牧师所,圣·朗斯顿夫人和贾斯廷也来了。我们在客厅里准备了一些火腿三明治,这客厅在我初来这儿时显得十分宏伟,但是,朗斯顿家进来时的那副趾高气扬使客厅一下子显得十分寒碜狭小。贾斯廷待在梅洛拉身边安慰了好一阵子。他显得温柔体贴、彬彬有礼,一番诚意让人感动。大卫站在我身边。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正式向我求婚。而我心里一直在考虑怎么跟他说,让他明白大家都指望他能与梅洛拉缔结良缘。客人们吃着贝尔特准备的三明治,喝着酒,我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吩咐佣人们忙这忙那。人们怎么也想像不出,我原来站在劳务市场上的那副落魄样子,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在那个小林子里,人们一定记得,“牧师的妻子出身低微。”他们会嫉妒我,不接纳我,但是,难道我会在乎吗?然而,我的梦想告诉我这不是我的结局。我不喜欢大卫,我更在乎金,但是,金离阿巴斯这么远,我又怎能跟他在一起?

当吊丧的人们离去后,梅洛拉又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希拉德医生认定我是理智的人他走过来跟我说:“马丁小姐受了刺激,我给你准备一些镇静药,但是,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用。她太疲倦了,但要是她实在无法入睡,就让她吃些药。”他朝我莫名其妙地笑笑,他其实是表示对我的尊敬。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他聊聊天。让乔跟着他学医。我要实现我的梦想。那天夜里,我来到梅洛拉的房面,她坐在窗前,面朝草坪远处的墓地。“你这样会感冒的,”我说,“快上床吧!”她摇摇头,我只好让她披上披风,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哦,克伦莎,现在大不一样了,你难道没感觉?”

“这是毫无办法的。”

“我觉得自己处于一种中间过渡状态……旧生命结束了,新生命快要开始。”

“我俩都这样。”我说。

她抓住我的手说,“是的,我的变化也是你的变化。克伦莎,现在我俩的生活似乎是休戚相关了。”

我忖度着她想干什么。我想只要我愿意,我仍可以住在这儿。但是,梅洛拉将去哪儿?牧师们的女儿一般是怎样的命运呢?如果她们一贫如洗,她们就是做家教,或是给孤独的老妇做陪伴。那么,梅洛拉的命运会怎样?我的将来在哪儿?

她对自己的命运毫不关心,心里还想着去世的父亲。

“他现在躺在那儿,”她说,“和我妈妈,还有那个小克伦莎在一起。不知道他的灵魂有没有升入天堂。”

“你不应该老坐在这儿沉思苦想,人死不能复生,他也不愿看到你痛苦的样子,让你高兴是他最大的幸福。”

“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克伦莎,可我现在真希望他生前是个残酷的、不近人情的人,那样,我会好受些。”

她又开始抽泣,我搂着她安慰一番,然后给她服了些镇静药。

我看着她渐渐入睡,然后细细地考虑自己的未来。

我们的将来总是与自己原来的想像不一样,似乎是冥冥之中,命运有意在捉弄人,或者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首先,大卫并没有接替查尔斯的位置。接管这一教区的是詹姆斯·海姆费尔, 他带着妻子和三个女儿来到了这儿。大卫只好重新做他的代理牧师,回到他母亲那儿。临走时他说一定要互相通信——心存希望。约太太和贝尔特,还有贝丝和基特整日显得忧心忡忡的,担心着新来的牧师一家是否仍会雇用他们。

短短的几星期内,梅洛拉似乎长大了不少,我想我也一样。我俩明显得感到原来的那份安定已一去不复返。

梅洛拉和我在她的房间里,才能不被打搅地聊天。她依然是神情忧虑,但是显然她已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心,已经无暇哀悼她父亲。“克伦莎,”她说,“请坐,我听说我父亲没留下太多的东西,看来我得自己独立谋生了。”

我看着她,她显然又瘦了许多,再加上她穿着丧服,显得更加憔悴。她把头发盘了起来,更让人觉得她孤独无援。我彷佛看到她成了某个富家子弟的家教,与她格格不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么,我又会有怎样的命运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的自力能力比她强。

“你能干什么呢?”我问。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因为这与你有关,你也得离开这儿。”

“我们得寻找谋生手段。我要和外婆好好商量。”

“克伦莎,我不希望我们分开。”

“我也不希望那样。”

她朝我忧伤地笑笑说,“如果我们能一起去什么地方……去办个小学校……或者是做些别的什么事。”

“在哪儿?”

“就在这一带。”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我敢肯定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种可能性。

“我们什么时候得离开这儿?”

“海姆费尔一家这个月底到这儿,我们还有三星期的时间。海姆费尔太太很和善,她已经说过如果我想再住一阵子也没关系。”

“她一定不欢迎我住在这儿,那我可以去外婆那儿。”

她皱皱眉头,把脸扭向一旁。

我真想和她一起大哭一场,我想到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正在被人夺走。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了。想当初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什么也不懂,现在我的修养、知识似乎与梅洛拉所差无几。她要是能当教师,我想我也行。

这样一想,我的自信与勇气又回来了,我要跟外婆谈谈,我还没到绝望的时候。

几天以后,圣·朗斯顿夫人叫梅洛拉到她那里去一趟,这次全然不像以前那样是受到邀请,而是命令她去一趟。

梅洛拉穿上黑外套,戴上黑帽子,凯洛小姐尽管这个周末就要走了,但她还是驾着马车把梅洛拉送到了阿巴斯。一个小时后,她们回来了。梅洛拉一回房间就把我叫了进去。

“我把事情解决了。”她说。

还没等我弄清是怎么回事,她就滔滔不绝地讲开了:“朗斯顿夫人给我安排了个差使,我答应了,我决定做她的陪伴。起码,我俩用不着分开了。”

“我俩?”

“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丢下你不管吧?”她的脸上又像从前绽开了笑容,“哦,我知道这事并不是十分好的差使,但至少我们有个安定的地方。我做她的陪伴人,你也有份活儿”

“我做什么?”

“做贾斯廷圣·朗斯顿夫人的佣人。”

“佣人?”

“是的,克伦莎。你行。你的任务是管理她的服装,帮她做发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觉得那并不难……况且你也喜欢服装,想想你那天穿着红丝绒礼服的样子。”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梅洛拉继续往下说,“当她跟我谈的时候,她说这是她能帮助我的最好办法,她还说她总觉得像欠了我什么似的,不忍心让我们一贫如洗,无家可归。我告诉她说你与我在一起已很多年,情同姊妹,我们不能分开,她想了一会说圣·朗斯顿夫人需要个女佣,你绝对合适,我就告诉她你会很乐意的……”

梅洛拉兴奋地讲着,看得出来,她非常愿意去阿巴斯,即便是做奴仆也愿意。我当然知道其中的原因,那就是因为贾斯廷在那儿。

我尽快地赶回家一趟把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外婆。

“那好啊,你不是一直想去那儿的吗?”她说。

“可我是去当佣人!”

“那也有能避免当佣人的办法呀!”

“怎么说?”

“和约翰圣·朗斯顿结婚。”

“就是……”

外婆一手抚着我的头,“你长得很标致,我的孩子。”

“但他不喜欢跟我这种人结婚——不管我是多么的漂亮。”

“那也不一定,你现在不仅漂亮,而且还很有教养。”

我摇摇头。

“那么,是不是说你想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

“不,是因为我不喜欢约翰。此外,他永远也不会跟我结婚,外婆,我感觉到他不会娶我。他对我和梅洛拉的态度完全不一样;我知道他要我,但他对我毫不在乎!”

外婆点点头,“那只是眼前的情形,会改变的。亲爱的,在那儿干活,你得自己留神自己。当心约翰,”她叹了口气,“我倒觉得你该嫁给一个牧师或是医生。”

“要是世上万物都能任人操纵,外婆,也许我真的早已嫁给大卫了。”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知道的,你一心想去那所大房子,对你来说,它有一种特别的意义,彷佛是命中注定似的。”

“哦,外婆,如果牧师不这么早就去世该有多好!”

“人总要死的,他的阳寿已尽。”

“贾斯廷爵士也为期不远了,”我忽然想起了在那所房子看到的可怕的一幕,“贾斯廷爵士和查尔斯牧师真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类型的人。”

“那当然。但死亡总要来临。你看当秋天来临时,树上的叶子在风中战栗枯黄,然后接二连三地飘到了地上。”

我一下子意识到什么似地感到一阵恐怖,“可你不会的,外婆,你不会离开我。”

她笑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的末日还早呢,不是吗?”

我心中总是充满忧虑——不知道自己在阿巴斯会有什么样的将来;生怕有朝一日外婆突然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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