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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对自己说:“你在这儿,你住在这儿!”我在这儿的住处并不佳,但我内心仍有一种自豪。

我的房间就在贾斯廷和朱迪思的隔壁。我房间的墙上挂着个铃铛,铃声响时,我就得立即去为主人服务,我房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小床、一个衣柜、一个矮柜,两把椅子,还有个带镜子的梳妆台。但地面上铺了地毯,窗前有厚厚的窗帘。从窗户能看到广阔的草坪和一排栅栏,远处是一大片草地,极目望去还能看到六处女石和废弃的锡矿。

我的女主人还无暇见我,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自从贾斯廷老爷瘫在床上后,大小事全由贾斯廷夫人作主,既然她选我作她儿媳的女仆,我想这事就不会再有更改了。

这一次我们受到的欢迎是冷冰冰的,完全不同于那次我们去参加舞会时的情形。受雇于海姆费尔的贝尔特驾着马车送我们来的。

“祝你们好运。”他说,先是朝梅洛拉点点头,然后向我,彷佛我们这次是凶多吉少。

迎接我们的是罗尔特太太,我觉得她有点沾沾自喜,好像对我们,尤其是对我现在的处境幸灾乐祸。“我叫仆人去看看夫人是否现在有空。”她说。她把我们带到了后门,假惺惺地笑笑,意思是说我们下次不该走正门,而应该从后门进来。

然后,她把我们领进厨房,厨房很大,磨石地面,圆拱形屋顶。里面有个能烤一头牛的大烤箱正在烤东西,因此,屋子里很暖和。两个女孩已坐在桌边擦洗银器。

“快去告诉夫人,她的陪从和女佣到了,她要看看她们。”

一个女孩奔出了门。

“不是叫你去,戴西!”罗尔特太太急叫一声,“我的天哪!你这副样子怎么能去见夫人!你的头发乱得像鸡窝。你去,多儿。”那个被唤作戴西的女孩长得胖嘟嘟的,表情呆板,头发乱糟糟,都快盖住眼睛了。那个叫做多儿的与她的同伙相比,显得小巧灵活。多儿立即跑到隔壁房间里,我听到哗哗的冲水声,不一会,多儿又回来了,她换上了一条洁白的围裙,罗尔特太太赞许地点点头。多儿走了以后,她把注意力转向了我们。

“太太说了,让你和佣人们一起在小厅里用餐,”她这是对我说,“哈格第会带你去你住的地方,”然后,她转向梅洛拉,“小姐,你可以在你自己的房间里用餐。”

我觉得自己的脸红了,我想罗尔特太太一定也注意到了,并且已暗暗高兴。我不由得怒火中烧,我真想说我要享受和梅洛拉一样的待遇,但我觉得那是徒劳无益的,说不定还会被讥笑一顿。

我两眼看着天花板。这儿一直被用作厨房,这儿的炊具已有很久的历史;跟厨房相连的还有贮物间,餐具室、冷藏室,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

罗尔特夫人继续说着:“小姐,听到你父亲去世的消息,我们很为你难过,你现在只好在这,生活再也不像以前了。”

“谢谢!”梅洛拉说。

“哦,哈格第和我常挂念你,希望你在这儿愉快。自从贾斯廷爵士病了以后,夫人一直希望有个人陪陪。”

“我也这样希望。”梅洛拉小声说。

“当然,你也知道我们这儿这么大的家族里,要管理起来是多么不容易”她朝我看看,露出一丝笑容。接着,她让我明白我与梅洛拉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梅洛拉毕竟是牧师的女儿,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我想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定在想我站在劳务市场上的模样。

多儿进来说夫人现在想见我们,罗尔特太太带我们踏上一排石头台阶,穿过一扇门,来到大厅,再登上楼梯,就是那天夜里来参加舞会时经过的楼梯。

罗尔特太太说,“朗斯顿家的人都住在这边的屋子里,”她用手肘推了我一下说,“瞧你睁大眼睛的样子,你是否觉得这儿的一切都是那么精美漂亮?”

“不,”我说,“我是在想,这儿离厨房那么远,饭菜拿到房间都会凉了吧?”

“我亲爱的,你用不着担心,因为你永远不会在这儿吃饭。”她得意地笑笑。梅洛拉朝我看看,眼中既是警告又是请求,她的意思是求我别发火,提醒我要珍惜这唯一能供我俩在一起的机会。

一路上,我认出我在舞会的晚上曾到过这儿。最后,罗尔特太太在一个门前停了下来,她轻轻敲门。

当听到里面传出“请进”的声音时,罗尔特用一种与刚才截然不一样的口气说:“亲爱的太大,新来的陪从和女佣到了。”

“罗尔特太大,请带她们进来。”

罗尔特晃晃脑袋示意我们进去。这是间宽大华丽的房间,高大窗户正对着绿草坪;壁炉里熊熊燃烧着柴火,印象最深的是坐在壁炉边一把椅子里的贵妇人。

“到这儿来!”她命令道,然后对罗尔特太太说,“请你在门外面等着。”

罗尔特太太走了出去。

“请坐,马丁小姐,”她说:因为她没叫我坐,我就只好站在一边,“我们上次没有仔细谈及你在这儿的具体任务,但你慢慢会摸索出来的。我相信你的朗读能力一定不错。我现在的视力越来越差,我希望你每天都能读点书给我听听。既然你已来了,就得尽快开始工作。你的作文怎样?你得帮我写信。这些事我本该早就跟你说好的,但是考虑到我们是邻居,就用不着这么认真。我们已为你安排好了一个舒适的房间,在我房间的隔壁,这样,你在夜里照顾我时就方便多了。罗尔特太太有没有告诉你该在哪儿用餐?”

“我已经知道了,圣·朗斯顿夫人。”

“那好,就这些事,你可以去你的房间,把行李放好。”

她把眼光投向我,戴上挂在胸前的眼镜,仔细地审视我。

“你就是卡利?”

“是克伦莎·卡利。”我不卑不亢,像我那天站在墙洞里一样。

“我听说了你的事,我要你来这儿是因为马丁小姐再三请求,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有人会带你去你的房间,你就坐在房间里等我儿媳叫你去,她知道今天你到这儿了。好了,叫罗尔特太大进来吧!”

我立即打开门,罗尔特太太马上钻了进来,我想她刚才准是透过钥匙孔在往里看。

“罗尔特太太,”朗斯顿夫人说,“把马丁小姐和卡利带到她们各自的房间。”

“遵命,夫人。”

我离开的时候,感觉到朗斯顿夫人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觉得很不自在。梅洛拉来这儿后,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但我不,我只觉得愤愤不平。

我下定决心,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尽快熟悉整个房子,我怎么也无法忘怀舞会那天自己在这儿因为找不到出路而受到的惊恐。我现在尽管得忍受朗斯顿夫人的指挥与侮辱,但我绝不向约翰低头。

“他们家的人全住在这边,”罗尔特太太说,“这是夫人的房间,马丁小姐,你就住在她的隔壁。在通道的尽头,是贾斯廷少爷和他妻子的房间,”她朝我点点头说,“你的房间也在那儿。”

就这样,我走进了安排给我的房间——女佣的房间。我心想,我可不同于多儿和戴西,我有超凡的才能,这一点,她们将会很快意识到的。

但是,现在,我得收敛自己。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我。我戴着黑帽子,穿着黑衣服;我穿黑衣服太难看了,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我走到窗前,眺望草地上的处女石。我想到心中充满了胜利的自豪,这儿是我一直盼望来的地方。一想到这点,我不再忧郁,竟然有一种兴奋的感觉。尽管我现在是以女佣的身份住在这儿,但这本身就是对我的一种挑战。

正当我站在窗前时,门被推开了,我知道是谁来了。她,高高的个子,皮肤有点黑——举止优雅,一身骑马服;显然是刚刚运动回来,因而显得容光焕发。她外表漂亮,看上去也很友善。我猜到了她就是我的主人:朱迪思·圣·朗斯顿。

“你是卡利”她说,“我听说你早就到了,你能来这儿我很高兴。我衣柜里乱七八糟,你一定能把它整理好。”

她那节奏间断的说话腔调,让我想起了自己那天躲在衣柜里听到的内容。

“是的……太太。”

我背窗而站,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她的双眼飘忽不定,鼻翼掀动,厚嘴唇十分性感。

“你整理好你的行李了吗?”

“还没有。”我觉得已没有必要句句称她“太太”,我感到我的运气比梅洛拉好,因为我的主人比她的要和善。

“那好,等你整理好行李就到我房间里来。你知道我的房间在哪儿吗?没有,当然没有,你怎么会知道呢?我带你去。”

我跟着她来到了走廊上。

“这就是我的房间,待会儿你来时请先敲门。”

我点点头,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跟她在一起比跟罗尔特太太在一起要轻松。我脱下黑衣服,觉得更轻松了。我整理了一下头发,心里踏实了许多。我里面穿了件黑裙子,我本想在裙边上镶些绿花边,但因为我还在穿孝服,就不能那样做。再过些日子,我一定要换上件白衬衣。

我来到了朱迪思房门前,轻轻叩门,听到她让我进去。她正坐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发呆,头也没回。房间里的大床上是织锦缎床罩,富丽堂皇的地毯和窗帘,她面前的梳妆台雕满了图案,梳妆台的两侧有两面镜子,当然还有那个我无法忘掉的衣柜。

她从镜子里看到我走进来,转过身看着我,她的眼光停在了我的头发上。

“你几岁了,卡利?”

“快十七岁了。”

“你还很小,你能做事吗?”

“当然行,我会做发型,而且善于安排服饰。”

“我没想到……”她咬着嘴唇,“我还以为会来一个比你大一点的。”她走到我跟前,盯着我,“我希望你先理一下我的衣柜。还有我的一件晚礼服上的花边不小心给鞋跟钩破了,你能补一补吗?”

“行,当然行。”其实我从没干过,心中也实在没把握。

“这活挺难的。”

“我会做。”

“你的任务是每晚七点准备我的衣服,然后准备热水让我洗澡;然后帮我穿戴整齐。”

“好的,”我说,“那么今晚你打算穿哪件衣服?”

她既然已给了我一项任务,那我就得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

“我想……是那套银灰缎子吧!”

“没问题。”

我朝衣柜走去。她在镜子前面坐下,神情紧张地摆弄那些梳子和刷子。我从衣柜里取出衣服。那套衣服太漂亮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便情不自禁地抚摸着;我刚把衣服放在床上,房门开了,贾斯廷少爷走了进来。

“我亲爱的!”朱迪思的声音像耳语,但我还是能听出其中的紧张情绪。她站起身向他走去,她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拥抱他,他也热烈地回应。“我在想你怎么了,我本来以为……”

“朱迪思!”他的声音冷冷的,像发出的某种警告。

她笑笑说,“哦,她是新来的女佣,她叫卡利。”

我和贾斯廷面面相觑。他彷佛与我第一次站在墙洞里看到他的时候没多大变化。他似乎已认不出我是谁。显然,他早就忘了,像我这样的乡下女孩是不会给她太深的印象的。

他说,“好了,现在你得到了一个女佣帮你,这是你一直想要的。”

“这世上我什么也不要,除了……”

他几乎是急速地欲堵住了她的话,“你现在可以走了,卡利,是吗?如果太太需要你,她会摇铃叫你的。”

我稍稍低下头走出房间,但我一直感觉到朱迪思的眼光在我身上,看看我又看看贾斯廷。我很清楚她在想什么,从那次我躲在衣柜里听到的谈话中,我感到她是个妒嫉心极强的女人,她太崇拜自己的丈夫,她不允许他看一眼别的女人——连自己的女佣也不例外。

我抚摸了一下自己漂亮的头发,但希望她没注意到我流露出来的得意。在我自己房间的时候,我想也许金钱、地位不一定能使人感到幸福。像我这样一个内心十分骄傲的人,也许有时候应该感受一下被侮辱的滋味,对自己才有好处。

初来阿巴斯的几天令人难忘。首先,这幢房子给我的印象胜过住在里面的人给我的感觉。这幢房子给人一种远古的气氛。只要一个人站在某个地方,很容易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这种感觉早在我初听到处女石传说时就有。曾经多少次,我梦见自己来到这儿,现在这梦成了现实。

宏伟壮观的房子四周、天花板上有许多雕刻——有些是画上去的,有些则是刻出来的,有拉丁文,也有康沃尔语,看上去多么亲切。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撩拨那些厚厚的窗帘,我光着脚感受一下地毯的柔软。我还坐在椅子上,想像自己是这儿发号施令的女主人。我好像沉湎于自己想像中的游戏。尽管我喜欢这儿装潢豪华的房间,但最吸引我的是最古老的侧房建筑,就是无人使用的修女们曾住过的地方,也是舞会那夜,约翰带我去的地方。那儿有一股既吸引人又叫人害怕的东西:阴森黑暗中散发出的那股霉味,透着悠久的历史气息。这儿有盘旋上升、没完没了的阶梯,多少人踩过这些楼梯,那些小床、小窗,修女们住过的小房间,这些小房间的下面是些土牢。我还发现了一个小教堂,里面黑漆漆的,寒气逼人;里面还有祭台、长凳、石板地、桌子仍摆着蜡烛,似乎这儿的主人随时都可能进来做礼拜。但我清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朗斯顿家人现在都去朗斯顿教堂做礼拜。

据说那七位处女曾住在这儿;她们一定是踩着这些阶梯上下楼梯。

我真的喜欢这幢房子,但因为总要忍受主人的歧视,所以喜欢的同时又有点伤心。在与其它仆人相处的过程中我充分地表示了我并不好惹。我无法跟朱迪思轮廓清晰的脸媲美,也不属于梅洛拉洋娃娃式的美,但我的漂亮在于我乌黑的头发、充满自豪的黑眼睛,我自有我的魅力。我身材修长,而且,我已渐渐意识到自己有种外国人的气质,这是别人所没有的。

哈格第注意到了我的诱惑力,他每次就餐时,总把我的位置排在他身边,这使罗尔特太太大为不悦,“哦,瞧你干什么了!”但哈格第说,“你该知道,她毕竟是太太的女佣,总胜过你这儿的女佣。”

“那我倒想听听她的身世。”

“那毫无意义,眼前的情形远远胜于她的出身地位。”

我现在的情形!我真有点得意!我感觉到自己每天,每小时,已在一点点地走近生活。我确实还在忍受着各种不平等,但住在这儿比在任何地方都强。

与仆人们一起进餐让我逐渐了解了许多佣人。坐在首席的哈格第长着老鼠眼,当他看到美味佳肴或是漂亮女人时,就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巴;他是这儿的管家,也管理厨房里的员工;坐在他身边的是罗尔特太太,她是这儿的家务总管,自以为是地称罗尔特太太,而且期待着有朝一日能与哈格第站在一起,成为哈格第太太;她的旁边是这儿的厨子苏尔特太太,她热中自己的手艺和别人的闲言碎语,身材肥胖,她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每次提到自己的前夫,她总称“他”,她来自康沃尔尔最边缘的圣·艾芙斯,自那以后,她就离开了自己的丈夫,但她总担心将来某一天,他又会来找她;跟她一起来这儿的还有她的女儿简爱;简爱大概三十岁上下,是这儿的房间清理工,她性格内向,做事有条不紊,对自己的母亲十分孝顺。还有矿工的女儿多儿,大概二十岁,头发烫得乱糟糟。和多儿一起在厨房里干活的还有戴西,她是头脑简单的女孩,她总是跟着多儿,处处模仿她;希望经历一次恋爱,而她俩也常常讨论这个话题。这些仆人都在阿巴斯吃和住,但另外也有一些仆人只是在这儿吃。他们是波罗先生和波罗太太,还有他们的儿子威利。波罗和威利的活儿主要在马厩,波罗太太在阿巴斯忙些家务琐事。给马厩工作人员住的有两间小屋,另一面屋里住着特里朗斯夫妇和他们的女儿弗劳莉;很多人说威利和弗劳莉是天生一对,但他们的父母都不以为然;威利和弗劳莉对彼此的情感十分收敛。但是正如罗尔特大太说的那样:“到时候他们就会情不自禁。”

就这样,坐在桌子边一起用餐的有那么多人;我们是等到服侍朗斯顿家庭成员吃好后才吃的;罗尔特太太和苏尔特太太给大家准备了充分的食物,而实际上,我们吃的并不比朗斯顿家的人差多少。

我喜欢听饭桌上人们的闲言碎语,这些人对这儿的大小事无所不知。

多儿总讲些矿上的有趣故事;罗尔特太太听到激动人心之处,总是说不相信,藉此机会挪向哈格第,请求援助,但哈格第总显得无动于衷,他常在桌子底下碰触我的脚,也许他是在向我表示某种意思。

苏尔特太太常讲述与那个“他”一起经历的各种险情。波罗和特里朗斯告诉我们新来的牧师的一些情况,他的夫人海姆费尔太太是个爱打听的人,比如说你刚请她在客厅里坐下,她就想知道厨房里谁在忙碌什么。也就在这第一天的饭桌上,我得知约翰去读大学了,有好一阵子他不在这儿,听到这消息,我很高兴,在他不在这儿的日子里,我正好可以藉机适应这儿的环境。

而实际上,我很快适应了这儿的生活节奏。我的女主人其实是个慷慨善良的人;我刚来不久,她就把自己穿过了的一条绿裙子送给了我;她要我做的事也不多。她的发质比我的还要好,因此,帮她做发型也成了我的一种享受,整理她的衣服也成了我的乐趣。我有相当多的空余时间,我就去图书室拿本书在自己房间看,直到她摇铃叫唤我。

梅洛拉的日子并不好过。圣·朗斯顿夫人决意要充分利用她的劳动力;每天,梅洛拉要为她念好几个小时的书;半夜里还得起来为她弄茶水;她常常头痛,梅洛拉只得不断地为她按摩;还要为她写许多信,为她送信,外出访客还得陪着;而实际上,梅洛拉忙得整日无闲。过了一星期后,朗斯顿夫人说既然梅洛拉刚护理过她去世的父亲,她一定有经验护理躺在床上的贾斯廷爵士。这样,当梅洛拉忙完夫人的事后,还得进病房为爵士服务。

可怜的梅洛拉!尽管她可在自己房间用餐,从表面上看她也不像是个佣人,但她的命运可比我惨多了!

只要我的女主人一出去——她常喜欢独自骑马郊游,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就去梅洛拉的房间找她。但是常常我俩没说上几句话,她就被铃声叫走,我只好自己看书直到她回来。

“梅洛拉,”有一次我向她,“你怎么受得了?”

“怎么受得了?”她重复着我的话。

“我可不行,我没太多的活儿,不像你那样。”

“生活就是这样。”她深沉地说。

我朝她看看,的确,我在她脸上看出了一种知足的表情。像她这样,以前曾是牧师的女儿,父亲视为掌上明珠,百般宠爱,现在竟然这样心甘情愿地为人奴役,真的我觉得太不可思议,她真是位圣人,我想。

我喜欢躺在她床上看她,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只要铃声一响,她就跳起来跑出门去。

“梅洛拉,”我说,“你觉得这儿怎样?”

“你是说阿巴斯?这儿很不错,很古老的房子。”

“你觉得激动吗?”

“是的,你呢?”

“那老太婆不停地使唤你,你难受吗?”

“我尽量不去想。”

“你真行。朱迪思可没这样对我,真幸运。”

“朱迪思……”梅洛拉缓缓地说。

“好吧,是贾斯廷·圣·朗斯顿太太。她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她总是那么激动不安,彷佛生活是一场即将上演的悲剧……她好像很害怕,真的!我怎么也无法像她那样说话不连贯、上气不接下气地。”

“贾斯廷和她在一起很不幸福。”她慢慢地说。

“但我觉得他跟任何人在一起也就这么回事。”

“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他像头冷血动物,而她又热情过火。”

“你瞎说,克伦莎。”

“是吗?可我跟他俩接触的机会比你多,可别忘了我的房间就在他们的隔壁。”

“他们时常争吵吗?”

“他太理智了,从不争吵,他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但他的妻子却又把什么都看得太重。我不讨厌她。但是,既然他不在乎她,那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别这么说。你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不理解。”

“我知道他在你心目中一直是光辉灿烂的骑士,你一直喜欢他。”

“贾斯廷是个好人,你不了解他,我很理解他……”

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朱迪思,她两眼睁得大大的,鼻翼一掀一掀地,她怔怔地望着躺在床上的我,然后看看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梅洛拉。

“哦……,”她说,“我还以为是……”

我从床上下来,“你叫我,太太?”

她的紧张神态一下子松下来。

“你在找我?”我又问。

她一下子又显得充满感激,“哦,是的,卡利……我,我猜到你可能在这儿。”

我朝门口走去。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让你今晚早点来我那儿,七点差五分或是差十分。”

“好的,太太。”我说。

她头一低,很快走出门去。

梅洛拉吃惊地看看我,“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没看到她有多吃惊?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她发现是我在这儿,她还以为是……”

“是谁?”

“贾斯廷。”

“她准是疯了!”

“是啊,她是德瑞斯家的人。你忘了我们在荒野上,你告诉我的事了吗?”

“没忘。”

“你说她家里的人疯狂成性。朱迪思是不太正常……发疯地爱着她的丈夫。她以为他跟你在一起,所以才这样猛然破门而入,你没注意到当她发现是我在这儿时有多高兴吗?”

“真是疯了。”

“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疯狂。”

“你是说她妒忌我、妒忌贾斯廷?”

“她妒忌他看到的每一位漂亮女孩。”

我看看梅洛拉。我看出她仍爱着贾斯廷,她的爱情一如既往。

我感到一阵不安。

现在我已不可能再带吃的给外婆了。要是我提出想带些东西回家,罗尔特太太和苏尔特太太不知该怎样表示她们的吃惊与愤怒。但我还是尽可能抽空回家看望外婆。有一次要回阿巴斯时,外婆想起要我顺路带点草药给赫蒂·彭加斯特,她说赫蒂等着用;我知道赫蒂是外婆的常客,于是就答应了。

那天下午真热,从外婆那儿出来,我就朝彭加斯特家走去。

我看到汤姆·彭加斯特在田里干活,想起了多儿有一次对戴西说汤姆在追求自己,心中想着是否真有其事,对于多儿来说,倒是挺匹配的一对。彭加斯特农场经营得不错,将来也不会传给那个神经兮兮的鲁本,那就非汤姆莫属啦!

路边有棵高高的树,树上栖息着许多白嘴鸦,每年的五月,这儿的人都要捕猎白嘴鸦,用白嘴鸦的肉做成的馅饼实在是一种美味。阿巴斯庄园也会收到些美味的白嘴鸦馅饼。我最近听到苏尔特太太提到过——说用乳酪和着吃是多么的好味道,罗尔特太太总是吃得太多,因而闹得肚子痛。

我走到马厩旁,那儿有八匹马,还有两个马鞍空着;往外走,是鸽子笼,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听起来像是,“太妃,两头乳牛。”

我刚想转身,就看到鲁本·彭加斯特一手抓着一只鸽子朝我走来。他走路一歪一扭地,十分古怪。在康沃尔方言中,如果一头小动物长得不是很健康正常,人们称之为“脓包”。我这个人一向对反常的事物有一种厌恶感,尽管见到鲁本的时候是大太阳底下,但看到他走路的怪样子,仍有点不寒而栗。他的脸根本不像是年轻人的脸,他的眼睛像是瓷器做的那样呆滞,他那亚麻色的头发乱成一团;他的上下颚绷得紧紧的,而嘴巴张得大大的,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有点不正常。

“喂!你想去哪儿?”他对我说。

他说话的样子彷佛不是对我,而是跟手中的鸽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鸽子的脑袋。

“我给赫蒂带些草药来。”我说。

“给赫蒂草药!”他哈哈大笑,笑声尖锐,“她要这玩意干什么?美容?”他的语调彷佛想跟人吵架似的,“难道我们的赫蒂还不够漂亮?”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只要我说赫蒂一个“不”字,他就要跟我决斗似的。

“要不要草药是赫蒂自己的事。”我也不示弱。

“我想也是的,”他又傻乎乎地笑了,“她真是绝代美人。”

“的确。”

“你这样说是出于礼貌,”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看得出来,他很为自己的妹妹感到骄傲。

“我希望她与索尔·坎迪能幸福。”

“他们会幸福的。索尔是个大好人,他是索尔老爷,矿工们都很尊敬他,他说的话,没有人敢违抗,连费德老爷也比不上他。”

我心中想尽快把草药给赫蒂,就问:“赫蒂现在哪儿?”

“我想她在厨房里。”

我想是否该把草药交给鲁本,但总是觉得不妥。

“我去找她。”我说。

“我带你去,”他说着就带我朝屋子走去。“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他边走边跟手里的鸽子说话,我忽然想到了乔,同时注意到鲁本粗大的手握着鸽子时显得非常小心温柔。他带着我走进农舍,指着栋梁说这只是装饰而已!靠墙是个梯子。

“有些梁已松了,”他说,“太糟了,万一有人半夜里上去掉下来就太可怕了。”

说完他又尖声大笑,我讨厌极了,真希望他赶紧走开。

其实我知道他想告诉我当地的一种说法:魔鬼住在栋梁里,半夜下来跳舞,如果他们发现房梁多年失修就会发脾气,那样,这家的人就要遭受厄运。像鲁本这样的疯子说这些疯话,在我看来是很正常的。

“现在没问题,”鲁本说,“我会修理的,我首先得管好我的鸽子。”

他带我穿过石砖地面的盥洗室,走上一条信道,推开一扇门,门后是一个宽敞的厨房,里面有个大壁炉,还有个大烤炉,长桌子,墙上挂着火腿、咸肉还有草药。

坐在桌子边削马铃薯的是彭加伦太太,自从彭加斯特太太去世后,她就是农场里的管家兼厨师,她长得人高马大,此刻她显得神情忧郁。赫蒂也在厨房里,她在熨烫一件衬衣。

“哦,”一见我们进来,赫蒂说,“我的天,这不是克伦莎·卡利吗?我真太荣幸了”。

“克伦莎·卡利,请进,请进,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小猫?”彭加伦太太插进来说。

“怎么说,彭加伦太太,你们的猫不见了?”我故意不理睬赫蒂,只顾跟彭加伦说。

“就这两天不见了,真反常,以往,总是出去玩一阵子,晚饭时分回家喝牛奶。”

“对不起,我没看到。”

“我真为此担心,担心他掉进某个陷阱里去了,要那样可就太可怕了,我整日都在担心。我正想到你外婆那儿,让她给卜个卦,也许她知道。你外婆上次给汤姆斯太太看过病之后,汤姆斯太太的咳嗽马上好了,她给的处方仅仅是用蜘蛛网挤成一团吞下去就好了,真是奇迹一样,她还真神!”

“是的,”我说,“她很了下起。”

“下次你跟她说,我照她教的办法,用我们家那只猫尾巴上的油擦了眼睛后,我的视力好多了哦,我可怜的小猫,找不到它,我真伤心极了!”

“也许他在别人家里吃得饱饱的,彭加伦太太。”我安慰她。

“不会的,我亲爱的,它喜欢在自己家里,从来没在外面待这么久。它非常恋家;上帝呀,保佑它快点回家吧!”

“我会帮你留意的。”我说。

“请问问你外婆,她是否有办法。”

“可是,彭加伦太太,我现在不回家。”

“哦,是的,”赫蒂插进来说,“你现在在阿巴斯和多儿、戴西一起干活。多儿一直在追求我哥哥汤姆,她告诉我的。要是我呀,才不去那儿干活呢!”

“但是,我觉得你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我反唇相讥。

鲁本一直站在一边听我们聊天,此刻他突然哈哈大笑。

我冷冷地说,“我来这儿是送草药给你。”

赫蒂一把抓过草药,放进自己的口袋,我转身便走。

“请别忘了问你外婆,”彭加伦太太说道,“我想得无法入睡。”

我看了看赫蒂和鲁本。我突然意识到他俩之间有一种莫名的东西……邪恶。我感觉到他俩之间共守着某种秘密,他俩还为之扬扬得意,但却让别人感到恶心。

我带着一种强烈的逃跑欲望,离开了彭加斯特农场的厨房。

我忙着自己的事,无暇顾及梅洛拉最近怎么样。我常常听到从隔壁房间传出尖叫声,大概是朱迪思在责备丈夫不够爱她;这种情况已屡见不鲜,我对朱迪思毫无成见,但仔细想想,我反而很同情贾斯廷,尽管贾斯廷本人对我很少说话,也很少注意我,只有一次,当朱迪思当着我的面热烈地拥抱他的时候,他注意到我在一旁。我觉得他并不真爱他妻子,而且我也感到如果有人整日要求别人疼爱,那确实也是件令人讨厌的事。

然而,我也渐渐接受了眼前的情形,但没有感觉到贾斯廷、朱迪思和梅洛拉三人间的微妙关系已日趋紧张。由于我天生以自我为中心,我真的没想到梅洛拉的生活还会有什么戏剧色彩。

接下去发生了两件举足轻重的事。

第一件事是我无意中发现彭加伦太太的那只猫的下落。是多儿告诉我的。那天,多儿问我,我外婆能否给她弄些增白肤色的草药,就像给赫蒂弄的那种。我说下次回家时让外婆帮这个忙,无意中我提到了上次给赫蒂送草药时得知她家里的猫不见了。

多儿听了以后咯咯地笑个下停,“谁也看不到那只猫了。”她说。

“我想那只猫一定找到新家了。”

“是的,在地下。”

我不解地看着多儿,她耸耸肩膀,“哦,是鲁本把它杀了,我亲眼看到的,他真够残忍只因为那只猫吃了他一只鸽子,他就用手把那只猫活活掐死了。”

“怪不得他不敢跟彭加伦太太说。”

“他说那只猫活该,彭加伦太太也知道那猫早就盯上了鸽子。你知道那房子边上的鸽子棚吗?后面有个小方形广场,他就把猫埋在那儿,那只被咬死的鸽子也埋在那儿。他说英雄和杀人犯应该被埋在一起。那天他不仅不悲哀,而且还兴致勃勃。”

我转换了个话题,但我没忘记她说的这些。就在那天,我回家看外婆时把那只猫的事以及我知道的告诉了她,“她把猫埋在鸽子房后边,如果彭加伦太太来占卦,你就告诉她。”

外婆非常高兴。她告诉我她自己魔术师美称的来历,以及注意观察生活的重要性。处处留心,事事留意,你就能成为一名智者。

那天回去时,我没带草药,我不想让多儿知道我和外婆碰过面。就在第二天,彭加伦太太来找外婆,请她帮忙算算她那只猫的下落。

外婆带她来到了鸽子房后面的空地上,当彭加伦太太看到埋葬不久的死猫时,心中充满了对杀手的仇恨,也为这只可怜的猫悲叹不已!但心情平静下来后,她不由得佩服外婆的本领;在这以后的几天内,不少人的谈话内容主要就是围绕外婆神奇的才能。

许多人给外婆送来了礼物,吃的东西真不少,简直可以开宴会了。我去看望她时,俩人禁不住哈哈大笑。但我还是相信她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外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出人头地。

这天,我带回了一些草药给多儿,她对草药的功能更加深信无疑,她用了以后,脸上的雀斑果然神奇地消失了。

人人都在说外婆具有超凡的才能,她能推测过去,预见未来,治愈百病;对她要另眼相待,既然如此,那么对她的外甥女自然也要刮目相看。

其实,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们稍稍利用了一下生活所提供的运气,用自己的心血改善自身的地位。

我心中那不灭的梦又开始生根发芽,我知道我已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那天,我们大伙围在一起吃晚餐。这一天特别累,朱迪思一早就和贾斯廷一起出去骑马;她穿着银灰衣服,领子上绣着绿缎边,看上去很雅致。她情绪好的时候总显得很漂亮,那天因为贾斯廷陪着,她兴致很高。但我知道她这种愉悦平和的心情持续不了多久。她密切注意着他,注意着他说话的语调,每个手势,只要她有所怀疑,她就认定是贾斯廷厌倦她,接下来就麻烦了,她就没完没了地问他,是否依然爱着她,爱她有多深。发生这样的争执时,朱迪思总是扯着嗓门大喊大叫,贾斯廷却低低地应付她,她叫得越响,他的声音压得越低。我感到他已拿她没办法,有时候,她一走了之时,我看到贾斯廷脸上露出一阵轻松。

但是,那天早上,他俩兴致勃勃地出门了,我很高兴,因为那意味着我有好一阵子可以自由支配时间,我要回家看看外婆;要跟梅洛拉在一起现在似乎已不可能了,她整天忙个没完,可怜的梅洛拉!我真庆幸自己现在的处境比她好,然而,有时候我又感到她的整个人洋溢着幸福,大多时候没有这样的感觉。但我明显地感到,自从我们来到阿巴斯以后,她变得愈加妩媚动人。

我在外婆那儿过了一个上午回来。午饭时分一过,朱迪思回来了。她显得情绪低落,她在我面前从不掩饰自己——也许她想找个人谈谈,果然,她讲述了出去后的经过。

她和贾斯廷骑马去娘家吃午饭。吃过午饭,他们一起离开那儿,然后……她停顿了一下,我猜她肯定会说后来他俩发生了争吵。我想像得出他们在那古老的房子里用餐的情景;也许一起吃饭的还有她妈妈——他们边吃饭边猜想吃完饭她会干什么?那幢房子里因为发生过那怪物的事,所以显得气氛紧张,也许贾斯廷一边吃饭,一边在后悔娶了她,思忖着为什么要跟她结婚,然后,他情不自禁地说了些什么,朱迪思听了之后神情沮丧——然后便是要他表示爱她,然后俩人发生争吵。

他俩很不高兴地骑马离开德瑞斯,他一气之下举鞭策马,扬长而去;她只好泪流满面。我看得出她哭过的痕迹。要追上他已来不及了,她意识到她失去了他,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她回到阿巴斯后又没找到他,心中又气愤又妒嫉。

她冲进房门时,我正在缝补她的一件长外套。

“克伦莎,”她总这样叫我,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卡利,这也是她的可人之处,她总能轻而易举地讨别人欢喜,“那陪伴丫头在哪儿?”

“你是说……马丁小姐?”我有点结巴。

“当然当然,她在哪儿?去找到她……快!”

“你有话要吩咐她?”

“吩咐?不,我只想知道她在哪儿?”

我明白了。我脑子里很快地分析了一下她是否真的和贾斯廷在一起。与眼前这位紧张激动,动辄训人的女人相比,梅洛拉显得更加文静安详、甜蜜可爱!我一下子意识到了一种危险的处境,这倒不是指我,但梅洛拉与我的生活紧密相连,她的痛苦当然也是我的,我应考虑这种处境给我个人带来的后果将会是怎样?

我马上说我去看看梅洛拉在哪儿。走之前,先把她护送到她的房间里,让她躺在床上休息、安静下来。

我很快地找到了梅洛拉,她与圣·朗斯顿夫人正在花园里摘玫瑰花。梅洛拉拎着篮子,拿着剪刀走在朗斯顿夫人身边;我能听见夫人的命令和梅洛拉顺从的答应声。

于是我赶紧跑回去告诉朱迪思,说梅洛拉跟夫人在花园里一起摘花。

朱迪思松了口气,但她显得十分疲倦;我感到她彷佛快生病了似的,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她告诉我头痛得厉害,我帮她按摩了一会儿,又为她擦了些治头痛的油,然后拉上窗帘退出房门,但不到十分钟,她又把我叫回屋里。

她让我为她梳理头发,说那会使她感到舒服些;一听到楼下有动静,她便冲到窗口去看看,我知道她在盼着贾斯廷快点回来。

这种情形不能再持续下去了,总有一天会发生些什么事,改变现状,这就好比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力量积聚;我开始为梅洛拉感到担心。

等我下楼去和仆人们一起晚饭时,我还在为此事担忧。我也感到有些心力憔悴,一方面是由于朱迪思的神经质多少影响了我的心情,更多的是因为惦念着梅洛拉的情况。

我知道只要在饭桌边坐下,罗尔特太大总会有新闻说给大家听,而且她总是喜欢吞吞吐吐地吊别人的胃口。她吃饭的时候,也总喜欢把最好吃的东西留在盘子上,一边说话一边舍不得地望着盘子里的佳肴。现在,她又是这样。

苏尔特太太慢悠悠地讲述她丈夫故事,唯一注意听的也只有她的女儿。多儿不停地撩拨着自己的头发,她今天系了条蓝发带,她在低声细语地告诉戴西说这是汤姆·彭加斯特送给她的。哈格第坐在我旁边,不时地把椅子往我身边挪动。他的呼吸吹在我脸上,他说,“我亲爱的,今天出了点麻烦,对吧?”

“麻烦?”我反问他。

“当然是指他和她之间。”

罗尔特撅起了嘴巴望着我们,很不以为然。她肯定是以为我在引诱可怜的哈格第先生;她就是这样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一旦认准什么,就想入非非。她注视着我们,忽然狡猾地笑笑,心中又有什么惊人的新闻要公布出来的样子。

对于哈格第刚才的问话我置之不理,我不想在厨房里议论贾斯廷夫妇的事。

“哈,”哈格第自顾自地往下说,“她进来时,我看到了,浑身是泥。”

“就是说,”罗尔特太太自命下凡地说,“有钱并不意味着就拥有一切。”

哈格第深有感触地叹了口气,“那我真该为自己一贫如洗感到庆幸。”

“然而,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罗尔特太大继续往下说,“不管是腰缠万贯的富人还是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她的话听上去像是新闻节目的开场白。

“你的话从来没有一句是真的,我亲爱的。”哈格第积极地呼应着。

苏尔特太太切开了那个早上才做好的大甜饼;罗尔特太太叹了口气,叫戴西为她倒酒。

“我感觉彷佛要出事了,”苏尔特太太说,“如果这世上真有能够预测灾难来临的人,那就是我。我记得……”

但是,罗尔特太太打断了她的回忆录,“这是一厢情愿的婚姻,要我说,那样的婚姻谁也受不了。”

哈格第连连点头表示赞许,他的一双老鼠眼瞪着罗尔特太太,一双脚却在桌子底下踩我的脚。

“你们注意,”罗尔特太太继续往下说,她对于男女之事总是津津乐道,“我觉得贾斯廷少爷不会是自寻烦恼的人。”

“你是说他不会寻花问柳找情人?”哈格第问。

“我正是这个意思,哈格第先生。那种事依我看只能是自找麻烦。你瞧他们这一次,一头热,另一头冷,一个女人他都消受不了,更不要说两个了。”

“德瑞斯家的人性情奔放,”特里朗斯插进来说,“我有个哥哥在他们家干活。”

“这事我们人人知道。”罗尔特太太制止了他的话头。

“他们还说,”多儿也激动了,“上个月满月之夜……”

“行了行了,多儿。”罗尔特太太从不允许等级低的佣人谈论主人家的事,她觉得她们不配谈论。

“我记得有一次;”特里朗斯太太若有所思地说,“马丁小姐来这儿的时候,那时她父亲还健在,她长得实在真可爱;她是骑着马来的,贾斯廷先生帮她下马……当时我还对特里朗斯说,快来看美人图;特里朗斯还说,要是将来牧师的女儿成为这儿的女主人,她将是这儿最美丽、最温顺的人儿。”

罗尔特太太朝特里朗斯太太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现在是这儿的陪房丫头,有谁听说过陪房丫头能成为女主人?”

“当然,她现在没希望了……他已经结婚了”苏尔特太太说,“男人毕竟是男人……”

她摇摇头,饭桌上一片沉静。

忽然,罗尔特太太说,“贾斯廷少爷难道不是男人,苏尔特太太?而且你说男人都差不多也不对,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你的丈夫那样,我告诉你,男人并不都一样。”她窃笑了一阵又自鸣得意地说,“谈到麻烦……”我们大家一言不发,等待她往下说,她又在卖关子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她身上,她才开始讲。“今天下午,朗斯顿夫人把我叫去,她要我为一个人准备的一个房间,我可告诉你们,她当时的表情不太好看,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贾斯廷少爷一回家,夫人就叫他去。她说让我留神,一看到他回来,就叫他去夫人那儿,因此,我守着门口。我看到他的太太也站在门口,她满脸是泪,她依偎着他‘哦,亲爱的……亲爱的……你到哪儿去了?’”

饭桌上的人都在嗤嗤地笑,可是,罗尔特太太自顾往下说:“我上前制止了这场景,我说,贾斯廷少爷,夫人叫你马上去见她,他听了我的话,马上显得十分高兴,因为他总算能脱身离去。接着他就直奔夫人的房间。现在我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后来告诉了我,但她没说为什么?但是,我后来在过道上擦洗地板时听到她说‘肯定是因为某个女人,这太丢人了。谢天谢地,你的父亲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会气死的!’我总算知道了富人们与穷人们一样,也有烦恼事。”

她停止了演说,举起酒杯呷了一口,充满骄傲地扫视了一遍她的听众说,“约翰少爷快回来了,他们要他回来,因为他在那儿为了一个女人丢尽颜面。”

我低着头看着眼前的盘子;我尽量不让人看出我听了这番话之后的表情。

约翰重新出现在这房子里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意识到他会成为我的情人,但是,他看到我在这儿当女佣会拿我取乐的。

他回来的第一天就看到了我,他进来时,我已坐着看书。我气愤地站起身,他竟然不敲门就闯了进来。

“很高兴见到你,漂亮的佣人。”他一边说,一边讽刺地向我鞠了一躬。

“进门之前请先敲门。”

“是社会风气吗?”

“是我自己的要求。”

“你总是希望得到比实际更多的东西,卡莱恩小姐。”

“我的名字是克伦莎·卡利。”

“这名字让我终生难忘,当然有一度,你也叫卡莱恩。你出落成美人了,我亲爱的。”

“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嘲讽地笑笑说,“什么都想,”停顿了一会又说,“样样都想要。”

“我是你嫂嫂的女佣。”

“我早就知道,就因为这个我才从牛津大学赶回来的,你瞧,这消息传到了牛津。”

“但是据我所知,你回来的原因是为了别件事。”

“你当然知道!佣人们都爱偷听。我敢肯定你们听说那事时,惊恐万状吧!”

“我从不偷听,但我了解你这个人,也了解年轻人被叫回家的原因是……”

“你竟然变得这么博学多才。我想起来了。但为什么要在乎过去呢?我们的将来比过去要有趣得多;我喜欢往前看,克伦莎。”

“我看不出你我的将来会有什么共同点。”

“你你不知道,那你真需要文明教育。”

“我对自己目前的文化水平已很满意。”

“千万不要自满,克伦莎,我亲爱的,那是不明智的。让我来为你上这部分的教育吧,现在就开始,就像这样……”

他伸手想抓住我,我愤怒地推开他。他无奈地耸耸肩。

“难道你一定要我向你追求一阵子?哦,克伦莎,那太浪费时间了!难道你不认为我们已浪费了许多光阴吗?”

我愤愤地说,“我在这儿干活……是很不幸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能对我为所欲为,请你记住这点。”

“哎呀,克伦莎,你不知道,我仅仅是想让你高兴。”

“这太容易了,只要你别纠缠我,让我走,那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瞧你说的!瞧你这假正经和装模作样!克伦莎,想不到你会这样。这么说连让我吻一下都不行?好吧,那就这样,从今以后我俩在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那真不错,对吧?”

说完,他就走了,但我感到他眼里闪出邪恶的光,我吃了一惊,猛然想到自己的房门是没有锁的。

那天夜里,在圣·朗斯顿夫人的客厅里,贾斯廷、约翰和朗斯顿夫人三人进行了严肃的谈话。哈格第在那儿提供饮料服务,后来,在饭桌上,他告诉我们说,他们就约翰的前途问题谈得十分认真、关切,当然这不包括约翰本人。

朱迪思起床时,我正忙于整理她的衣服。然后为她梳理头发。她总说我替她梳理头发时,手指上有一种能使她舒缓紧张的力量,也许我真的可以当个发型师?那也是我成为女佣的结果。我在她那儿不断变换发型,有时候也在自己头上试试,朱迪思看了很高兴,一般情况下,她还是很慷慨的,她常送给我一些小玩意让我高兴点,但绝大多数时候,她的心思全用在她丈夫身上。为她铺床、准备睡觉是一套繁复和认真的程序。今晚,她看上去心平气和的,“你知道约翰先生的麻烦事了吗?克伦莎?”她问。

“是的,太太,我听说了。”

她耸耸肩,“真不幸,但这也是必然的,他不像他……他的哥哥。”

“是的,俩兄弟十分不一样。”

她笑一笑。我很少见到她这样平心静气。

我为她编了条辫子,盘在头上。她穿得随随便便的样子倒显得更漂亮迷人。

“你今晚真漂亮,太太。”我奉承她一句。尤其是想到厨房里的闲言碎语,我觉得有必要安慰她一番。

“谢谢你,克伦莎。”她说。

然后她说今夜不会有事了,让我回房去休息。

我来到梅洛拉的房间,发现她坐在窗前,望着满院月色发呆。

“今夜你总算有空了。”我说。

“等一下,我马上得去爵士那儿。”

“你太累了。”

“我不在乎。”

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才这样。哦,梅洛拉,我想你在感情上真是太容易被打动了。

她接着说:“可怜的贾斯廷爵士,看到他躺在床上那副样子真令人难过,我想起了我爸爸当初……”

“竟然要你去护理他,这实在太过分了。”我说。

“将来的日子还要更难过。”

我想也是这样的,将来等到连你的贾斯廷少爷也不在这屋里时,你是不是已开始这样担心了呢?

我不由得考虑自己和梅洛拉之间的关系了。并不是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而是她目前的处境实在是太微妙,她也应该听听我的建议。

“你知道吗?”我说,“约翰回来了。”

“哦,是约翰,真想不到,他还是那个老样子吧?”

她话中带点沾沾自喜的意味,她是在暗示我她的贾斯廷与约翰完全不一样;我想起了朱迪思也是这样认为的。两个女人——深情炽烈地爱着一个男人;尽管俩人爱他的方式不一样,但都是感情的俘虏。

“我希望他没回来就好了。”我说。

“你怕他?”

“不完全是这样,但他实在令人讨厌。我不怕他,知道怎么对付他。”

“我相信你做得到的。”说完,她又扭头望着窗外,我知道她并不是在想约翰给我的麻烦,她一定又在想她的贾斯廷少爷。其实,她与朱迪思一样,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爱情里,幸好梅洛拉天性平和。

我与梅洛拉之间渐渐产生了些疏远,这也正常;她的心已被另外一个人占据着,已顾不上别人了。

我问她有没有听到有关金的消息?她彷佛是吃了一惊,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金?哦,没听说什么。他不会常写信的,他从前总说自己不会写信,但他总要回来的”

“你认为他仍会回来?”

“当然喽!他自己说过的,他说过的话总会算数,他从不失信。”

我听了真高兴。我彷佛已看到他来到了圣·朗斯顿,来到了阿巴斯。我的耳边彷佛已响起他的说话声,“哎呀,是克伦莎,你长成个优雅迷人的贵妇人了。”然后,他见到了梅洛拉,看到她迷恋着贾斯廷,就更喜欢与我在一起了。我相信生活中许多事靠自己去争取,但是有没有可能使自己的亲人重新回到你身边呢?我得去问问外婆。

梅洛拉说她得去护理病人了,我就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在窗户前站了好一会儿,心中想着金还有那夜的舞会。我走到梳妆镜前点燃了蜡烛。和那一夜的我相比,我是否变老了?我觉得自己变得成熟多了,也理智多了。我觉得自己已配得上金这样的人,不,是配得上我心目中的偶像。

我解开发髻,披散头发。我的头发犹如黑色的瀑布,比朱迪思的还要飘然美丽。我用西班牙梳子和发夹盘起来,我重新做好发型,欣赏着自己。我像希腊神话中的那西塞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迷恋自己的美貌,遂溺毙于河中),自恋自爱!我不由得暗自嘲笑起来。

我重新回到窗前,眺望极目之处的那些石头。我不计其数地想在日夜去看看那些石头。为什么现在不去?此刻又没什么事。现在,约翰一定与他哥哥在一起,一定不会来缠我的。我主意已定。

不一会儿我已站在那儿。月光下,那些石头栩栩如生!六位处女,再加上我这第七位!传说中的故事是真的吗?她们真的在这儿翩翩起舞?就为此被变成石头永远站在这儿吗?那她们太幸运了!苟延残喘不如痛快地死去。我不仅想到了那第七位处女,她被关在——慢慢闷死,她实在太可怜了。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口哨。我靠在其中的一块石头上,凝神谛听,某种感觉已告诉我来者是谁。

“今晚这儿来了第七位处女?”

我一听便后悔自己今夜来这儿。一定是约翰看到我走出家门,所以才悄悄跟着我的,我开始产生了一种厌恶。他走上前来,笑嘻嘻地望着我。

“是卡莱恩小姐,活生生的,美丽的西班牙女郎!”

“难道我的穿着打扮也要你干涉?”

“你天生丽质,根本无需打扮。”

“但我希望你不要跟踪我。”

“跟踪你?但是我也想来欣赏一下处女石头,又不是你的私有财产,对吧?”

“既然你来是为了看石头,那我最好不打搅你。”

“没关系,我更欣赏你这第七位,她们六个加起来都没你漂亮。我可不喜欢石头美人。虽然你这第七位处女彷佛也是铁石心肠,但我要证明其实你不是。”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讨厌你走近我?”

“不相信。”

“那你真的比我想像得还要自负。”

“我的西班牙女郎,你听我说,有时候,你其实是并不讨厌我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一向自我感觉良好,但我如果说,‘克伦莎,嫁给我好吗?’你肯定会认为我是诚心诚意的,我敢肯定你会认真考虑的。你现在对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因为你觉得我把你当成一个女佣人。”

听了他的这番话,我不由得想像自己成为阿巴斯女主人的样子。到目前为止,这只是我的痴心妄想,但只要我跟约翰一结婚,那就是伸手可即的事了。我猛然意识到这是我实现梦想的唯一机会了,但我也同时感到约翰在戏弄我。

我轻松地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当耳边风。”

他笑了,“那是因为你知道我现在不可能给予你最想要的东西。”

我转身想走,他一把抓住我,“克伦莎……,”他说着就凑近我,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闪现在眼睛中的欲望,我假装毫不畏惧想甩开他的手,但他抓得紧紧地,他逼近我,笑着说,“我倒要看看,咱俩究竟谁比较固执!”

“就现在而言,我想摆脱你,宁死不屈。”

“那好,咱们试着瞧吧!”

我使出浑身力气也无法挣脱;他把我拉向自己,我感觉到了他的嘴唇和牙齿,我紧闭着嘴巴,满腔怒火。但仇恨之中又掺杂着一种报复带来的痛快,也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约翰已在我心中燃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这其中并不能说完完全全出于情欲。后来,当我仔细分析这一段情感时,我觉得当时自己十分渴望一种新的生活,一种比原来好得多的生活,能住进一幢房子里,实现我心中的梦。我太需要这物质上的欲望得到满足,至于那另一种欲望,在当时的情况下,也许任何男人都能很容易就闯进我的心中;约翰说的那番关于婚姻的话打动了我。

有一点是肯定的,约翰在我心中激起的更多的是厌恶和鄙视,我仍是想摆脱他。

我推开他说,“你最好好自为之,要是你想欺负我,我就告诉别人,由于你过去的坏名声,我想别人一定会相信我的话。”

我感觉到他一定察觉了些我感情上的变化,并且期盼着我做些让步;于是,我趁他不备推了他一把就挣脱出来,赶紧朝屋里跑。

我跑进自己的房间,看着镜中的自己。

可能吗?我扪心自问。约翰会和我结婚?如果他向我求婚,我会答应吗?

我浑身发抖,是由于希望?害怕?兴奋?还是恶心?

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理不开。

月光洒进我的房间,我从梦中惊醒。

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危险即将来临。我吃惊地发觉房间里有人,我看到一个人坐在椅子里望着我。那个人晃动了一下,我不由得轻轻地喊了一声。当时我想,原来以前听人们说阿巴斯的房子里常闹鬼,这下我真的相信确有其事。

我听到那个鬼低低地笑了一声;如我原来猜想的,是约翰。

“是你!”我叫了起来,“你好大的胆子!”

他走过来坐在床沿上看着我。

“我确实大胆妄为,克伦莎,尤其是为了你。”

“你最好马上就走,快走。”

“哦,不,难道你不觉得我该留下来?”

我翻身下床,他也站起身,但站在原地,只是怔怔地望着我。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夜里睡觉时头发是怎样处理的,原来是编两条辫子,真端庄,我还以为你是披头散发呢!”

“你要是不马上离开这儿,我就叫人了。”

“克伦莎,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样做的。”

“可惜你不是我,我可是说真的!”

“你为什么不放明智点?”

“你为什么不拿出点绅士的模样?”

“对你?你又不是小姐,我干嘛要像绅上?”

“我恨你,约翰!”

“现在看上去更像乡下妞了。但我情愿你恨我,那比对我无所谓来得好。”

“我一点都不稀罕你……一点也不。”

“你不敢承认真理。你恨我,但实际上你盼着我与你做爱,你很清楚你想成为贵妇人,但代价是先得讨我欢心。”

我冲向门边,推开门说:“我数到十,约翰·圣·朗斯顿,如果你再不走,如果你敢碰我一下,我就尖声大叫,把你的哥哥和嫂嫂叫醒。”

他看出我是认真的,只好暂时妥协。他走出了房间,眼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他大概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夜我就会成为他的玩物;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关上房门,靠在房门上浑身颤抖。今后他在夜里随时有可能闯进来,我可怎么能睡得好?我毫无睡意,走到窗前向远处眺望,我看到了草坪和远处的处女石。

我站了许久,直到钟声响了十二下。我看到约翰,他正从房子里走出;他穿过田野踏上了通往树林的小路,那是通往巴顿的路。

我明白了,他从我这儿没得到的,会在赫蒂·彭加斯特那儿得到。

我哭着穿过走廊,敲响了梅洛拉的房间,没人应,我就走了进去,梅洛拉睡得正香。

我站在她床边看着她,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天真、可爱,我意识到梅洛拉这儿,她也是毫无防范能力的,但她的贾斯廷绝不会闯入她的领地。即便如此,她比我还要危险。

“梅洛拉,”我轻声呼唤,“别害怕,是我,克伦莎。”

“克伦莎?”她吃惊地坐起,“出什么事了?”

“约翰闯进了我房间,我觉得害怕。”

“约翰!”她轻蔑地说。

我点点头,“他企图强奸我,我怕他……”

“哦,克伦莎!”

“别害怕,别大惊小怪,我想跟你睡一起。”

她往一边挪了挪,我钻进了她的被窝。

“你在发抖。”她说。

“太可怕了。”

“你总不至于想离开这儿吧?”

“离开阿巴斯?能去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别的什么地方。”

“去别的人家?”

“也许,克伦莎,那对我们俩都好。”

这是她第一次承认她的处境不好。但我真的不想离开阿巴斯。

“我能对付约翰。”我说。

“可是刚才发生的事……”

“要是说出去,人人都会说他的不是。”

“克伦莎,你真了不起。”

“那是因为多年来一直是我自己照顾自己,而你是生活在你父亲的保护下。别为我担心啦。”

她沉默了一会说,“也许我们俩……克伦莎……”

“我们不能越过越差。”

她轻轻叹了口气,显得放松了些。

“到哪儿才能找到我俩能在一起干活的地方?”她问。

“是啊,到哪儿去找呢?”

“朗斯顿这地方毕竟是我们的家乡。”

我俩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我说:“约翰在家期间,我能不能与你睡在一起?”

“当然了,那还用问。”

“那么,我就不怕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才睡着。

朱迪思知道了我现在与梅洛拉睡在一起,当她隐约知道了其中的原因时,她什么也没说。在接下去的几周内,由于我和梅洛拉睡在一起,俩人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密无间。

大卫·基里格鲁给我写了封信,信中说,他常想到我,他母亲依然健康,但变得健忘;他整日忙碌,但生活仍无保障,言下之意是他现在仍没资格向我求婚。

我现在都记不起他长得什么模样。我心里有些内疚,因为曾经有一度,我还真的认真考虑过是否要嫁给他?但打心眼里却是希望能嫁给约翰·圣·朗斯顿。

我问自己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老这样变化无常,总想走捷径达到目的。

我为自己找了个漂亮的藉口;我心中有一个梦,实现自己的梦想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我需要为自己找个位置免遭别人的奚落;我想让外婆过上幸福的晚年;我想让乔成为医生。生命也真会开玩笑,竟然挑选约翰来决定我这些梦能否实现。他本人是不会心甘情愿地帮我实现这些梦的,但如果给他一点压力,一点动力……

约翰又愤愤地望着我,他对我充满欲望,一向如此,但他此刻一动不动。我猜想他肯定去过我的房间,发现里面空的。他一定猜了半天我在哪儿,但又不敢闯入梅洛拉的房间。

朱迪思和贾斯廷的房间依然不时传来朱迪思高着嗓门的叫声;她变得越来越容易激动。

而梅洛拉却常处于一种亢奋的喜悦中。我知道这其中的奥妙,有一次我从窗户里看到她与贾斯廷在一起。平常,他俩相遇时,只是打个招呼,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尾随着她,她也会扭过头去看他,俩人会站住,怔怔地看着对方。

他俩之间的感情已是不言而喻,那么,朱迪思的怀疑还是有根据的。

他们确实互相爱恋,他们的眼神早已承认。

贾斯廷老爷的铃声响时,我和仆人们已坐在桌旁用餐。听到铃声,我们个个面面相觑,停了一会,哈格第和罗尔特太太冲上楼去。

铃声依然响个不停,我们大伙都觉得有些非同寻常。

不一会儿,哈格第回来了。波罗跳起身去请希拉德医生。

我们呆呆地围坐在桌子边,谁也不想再吃什么。

苏尔特太太哀怨地说,“看样子快完了,如果你问我的话,那我倒觉得这可真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很幸运的是,医生刚巧在家,不到半小时,波罗就带着他来到了阿巴斯,他在爵士房间里忙开了。整幢房子里笼罩着紧张的气氛,人们说话的声音都是低低的,希拉德医生离开后,哈格第告诉我们刚才爵士老爷昏过去了,现在他醒了,但他说今夜是撑不下去了。我上楼去服侍朱迪思,我发现她今晚出奇地安静,她告诉我她丈夫在病房里,全家人都在那儿。

“这种事是意料之中的,太太。”

她摇着头说,“是迟早的事。”

“他……死了?”

“谁说的?至少现在还活着。”

我陷入了沉思,老爵士一死,她就成了圣·朗斯顿贵夫人,她的贾斯廷就成为掌管一切的一家之主。那么,梅洛拉呢?我相信,贾斯廷是不忍心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如此摧残梅洛拉的,到那时,他要怎样保护她呢?他会吐露真情吗?

生活永远是向前发展的,不是这儿发生了变化,就是那儿有了改变……原来的安恬也将成为动荡。我又想起了离我不远处——曾关着的那第七位处女,她进修道院时一定也发过誓,并深信她这辈子,会在宁静中度过,然而,她后来堕入情网,为爱情奉献了一切,其结果是慢慢地窒息身亡。

希拉德医生一天来两次。我们大家每天早晨都以为老爵士拖不到傍晚,但一天一天地已过了一星期。梅洛拉几乎没离开过病房,夫人已不叫她朗读和到花园里采花。因为她几乎不回来睡觉,我也就没必要睡在她房里,只好回自己的房间。

这一星期来,她几乎不曾休息过,但她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疲劳。她瘦了些,但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只有我一人心里明白,只要她觉得贾斯廷少爷爱着她,也就别无他求了。

我想,也许他俩的爱情会这样永远持续下去,他们之间是一种精神上的爱情,毫无肉欲。贾斯廷永远不会是充满激情的恋人,而梅洛拉也完全适应了他的感情世界。这是一种崇高的精神恋爱;任何物质享受或社会传统都不会影响他俩彼此的爱情。

与他俩相比,我与约翰之间的事就显得多么低俗。

贾斯廷老爷终于死了。从上到下又在忙着准备葬礼;所有房间的百叶窗都关上了;人们静悄悄地来回走动、忙碌;但没有一人是真正地感到悲伤,一是因为没人真正喜欢老爵士,二是因为他拖得太久了。

人人都说,“老爵士永垂不朽”佣人们很自然地改换称呼,我们称朱迪思为“夫人”,老爵士夫人隐退的时代来临了。

阿巴斯上下所有人都佩带着黑臂章,罗尔特太太说这是为了表示尊敬。佣人们在罗尔特太太的提议下,在厨房里凑钱买了个花圈,挽联上写着:“天堂之路。”

我问他们老爵士是否会升天堂,他生前并不是过得很光荣,他们一个个睁大眼睛瞪着我,多儿尖叫一声扭头看着,她说,老爵士的阴魂听到我的话会用铜棍把我打死。

难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能说死人的坏话?死人是应得到活人的尊敬的。不管他生前奸污了多少纯情少女,不管他严惩了多少闯入他的领地的人,但是他现在死了,他就是圣人,理应受到尊敬。

我觉得周围这些人真是不可理喻;我虽不怕爵士的阴魂,但也没必要向这些人做解释。

送葬的人们尽心尽职,披着丝绒的马儿驮着那神圣的死人走向墓地。

葬礼结束了。

我已不再害怕约翰了,实际上我还希望能与他经常见面。老爵士临终前的几天,我回家看望外婆,与她谈到了约翰。

外婆想了一会儿说,“他提到了结婚,就说明他还是有点在乎你的。”

我说,“但这是不可能的。”

她连连摇头,亲切地看着我说,“我的克伦莎,我绝对相信,要是把你打扮一番,无论你走到哪儿,人人会说你真像个贵妇人。”

我知道她说的一点不假,而且,为了这一天,我一直在努力奋斗,现在面临着最后一步。

“外婆,”我说,“他不会跟我结婚的,他的妈妈,还有他哥哥绝对不会同意的。”

我眯起双眼,彷佛看到了掌管一切的贾斯廷威风凛凛地站在面前。我知道他的秘密——他对梅洛拉的爱情。但那是他的秘密吗?许多佣人都已怀疑了。但不管怎么说,我掌握着他的心事,要击败他还是容易的,但他碍我的事吗?

“那只是你现在的想法,我亲爱的,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在从前,谁想得到现在的你能读会写,跟大家闺秀一样?”

“是啊,谁想得到呀,”我抓住外婆说,“外婆,你能给我点神药……”

她甩开我的手,哈哈大笑:“瞧你,还是受过教育的!你忘了我给你讲过的话,将来是靠你自己创造的……只要你付出相应的代价,任何人都一样。克伦莎!”她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听我的话,记在心上。”

我躺在梅洛拉床上,想等周围安静下来以后就回自己房间睡觉。

“可是,那样安全吗?克伦莎。”她说。

“我不怕约翰,别为我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他。”

她把手放在身后,两眼望着天花板,又沉浸在自己幸福的遐想中。

“梅洛拉,”我说,“你应该告诉我。”

“告诉你?”

“这儿出了些事,对吧?”

“你当然知道已发生的事,刚刚有人去世。”

“但那是件意料中的事。”

“死亡总让人感到吃惊和突然,不管是意料之中还是突如其来。”

“我可看不出你会有什么吃惊。”

“我不感到吃惊?”

我发现她的嘴唇在颤动,她很想把心中的秘密告诉我,况且那已不是什么秘密。我早就认为她迟早会告诉我。

我想起了外婆曾说过的话:“要善于从各种事件中吸取教训……”

“你瞒不了我,梅洛拉,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她转过身看着我,我发现她有点惊惶失措,她就像林中那柔弱的羚羊,一有风吹草动就想赶快逃跑,但又想停下来看看以满足一下好奇心。

然而,她是不会因为害怕我而逃跑的。

“这件事,与贾斯廷少爷有关。”我说。

“贾斯廷少爷,”她轻声地重复这名字。

“他现在是贾斯廷爵士,是一家之主。”

“他与自己的父亲比,会完全不一样的,所有的佃户都会爱戴他的,他心地善良……”

我做了个表示不耐烦的手势,我不想听人说贾斯廷的好话。

“除了他愚蠢至极娶错的女人之外,的确实是十全十美的。”我说。

“克伦莎,你在说什么?”

“我的话,你听得清清楚楚,我说出了你多年来的心声,也许还代表贾斯廷的心声。”

“克伦莎,这些话你可千万别说给人家听。”

“我只是跟你说说;梅洛拉,你知道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是你从劳务市场把我带到你家,使我成为现在的我,我俩的情谊亲如手足。”

她突然扑到我怀里,我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抽泣着,肩膀一耸一耸地。

“你应该把心里话讲出来,你的忧虑也是我的担心。你你贾斯廷爵士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是那么好的人,谁都会爱他。”

“幸运的是我可没爱上他,也不可能人人都爱他。你对他的爱,我毫不怀疑,但他对你怎么样?”

她放开我,抬起头看着我,“他也爱我,克伦莎。他觉得他一直爱着我,只是他以前没意识到……意识到时已太晚了!”

“他真是这样对你说的?”

“本来他是永远不会说出来的,但那天,我俩一起坐在他父亲床边,夜已很深,四周寂静无声,在这种气氛下,再也无法掩饰事实。”

“如果他一直爱着你,他为什么不跟你结婚?”我问她。

“你知道,克伦莎,他一向把我当成小女孩,他显得比我老练,而且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候,我只是个小孩子,我给他的这种印象一直没变,后来出现了朱迪思。”

“是的,是朱迪思,他俩结婚了。”

“但他是迫不得已的,他自己并不想娶她。”

“但由此即可看出他怎么可能会是个好男人?”

“你不明白,他是因为心肠太好,不愿伤害她而结婚的。”

我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看得出来,她自己内心也十分矛盾,想不出究竟要不要告诉我,她绝对受不了我说贾斯廷坏话,才会告诉我真实情况。

“他父亲生病前为他订下了这门亲事,但他不同意,他觉得有爱情才能结婚。他父亲大发雷霆,为此,父子俩之间常闹得不愉快,就在一次争吵中,他父亲中风了。贾斯廷为此十分难过,他很内疚,他想,要是这时他能做一件让他父亲高兴的事,也许有助于他的康复。就这样,他与朱迪思结婚了,但是婚后不久他就意识到这是个严重的错误。”

我静静地听着,相信贾斯廷讲的是真的。但是梅洛拉和贾斯廷是相同类型的人,他俩本该是十分匹配的一对。要是梅洛拉当初嫁给了贾斯廷,我来这儿完全又是另外一种面目了。上帝,为什么他俩没有成为夫妻?

我的眼前出现了生动的一幕,他俩坐在病床边,低声细语地传递彼此的情感。

“梅洛拉,”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她怀疑地张大眼睛,“怎么办?我能有什么办法?他是朱迪思的丈夫,不是吗?”

我沉默了。至于对于她来说,知道他也爱着自己,这已足够了,然而,这样的满足能在他俩的心中维持多久?

所有的百叶窗又都被拉起了。我似乎感到周围的一切与从前大不一样,过去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老夫人半真半假地说想搬到天资殿去住,但是,经过贾斯廷劝说一番后,她还是决定留下来了。

新的贾斯廷爵士,新的圣·朗斯顿夫人。但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我注意到贾斯廷的眼睛追随着梅洛拉的身影。他俩的情感已得到彼此间的认可。我在想,用不了多久,罗尔特太太和苏尔特太太就会发现他俩的内心秘密。

很快地,佣人们已在厨房里窃窃私语。朱迪思好几次看到贾斯廷和梅洛拉在一起,她已十分清楚,贾斯廷已深深爱恋着梅洛拉。

这些情感纠纷让人感到有一种紧张气氛已在加剧,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爆发一场悲剧。

对于我来说,最烦心的是约翰,我对他越是不理睬,他越是穷追不舍。他再也不来我的房间惹麻烦,但只要我一出门,我就发现他尾随着我。他有时候是甜言蜜语地哄骗,有时候是热烈地表白,目的只有一个,要我屈从于他。

我不止一次地告诉他,让他明白是在浪费时间,但他反倒说我在浪费时间。

“如果你是指望我跟你结婚,那你永远等不到!”他愤怒地说。

“你说得对,我是在等待婚姻,但不是跟你结婚。大卫·基里格鲁说一旦找到固定收入的工作就来娶我。”

“大卫·基里格鲁!你想做牧师的老婆,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又有什么好笑的!这是件很严肃认真的事。”

“可怜的基里格鲁!”他哼了一声就扬长而去。

但我知道他是不会罢休的,他满脑子都是想占有我的欲望。

只要有空我就回家探望外婆。我会躺在床上与她聊天,就像我孩提时代那样,再没有比这时更令我舒坦。我知道我的将来对她同样重要,只有在她面前,我可以做到无话不说。

我谈及跟基里格鲁结婚的可能性,她摇摇头说,“亲爱的,对我来说,这是件好事,但你怕不会甘心。”

“你总不至于说我应该嫁给约翰吧?”

“如果你嫁给他,就能实现你的梦想,克伦莎。”

“但那样会好吗?”

“好不好是你自己来决定的,亲爱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嫁给基里格鲁,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点点头。接着我告诉她上一次跟约翰在一起时的情形,又讲了在阿巴斯的生活。我总会不厌其烦地向她描述阿巴斯的一草一木,盘旋而上的楼梯,及修女们住过的小石屋,那是最古老的石建筑,我想到如果嫁给基里格鲁,那就只得离开阿巴斯,我的心情真有点像与情人离别一样难舍难分。

“你是爱上那儿的房子而不是那儿的人,”外婆说,“但是也许比爱上某个人更安全,一旦属于你,它不会变,不像爱情那样难以把握。”

朱迪思又头痛了,她早早地上床休息了。没我做的活儿,我就悄悄溜出去,朝外婆的小屋走去。她坐在屋里抽烟,见我来了很高兴。我们又坐着聊天。我告诉她约翰最近对我的态度有些变化,让我捉摸不定。有时候他显得十分冷淡,我觉得他已放弃对我的追求,但有时候他似乎又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执着。

我们聊到日薄西山时分,我又谈到那房子,正聊着,我吃惊地发现窗口有动静,正要出去看时,只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有人一直在看我们!

“外婆,窗外有人!”

外婆慢慢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窗口,她真的老了。

她转过身朝我摇摇头说,“没有人。”

“但我明明看到有人朝里看,”我走到门口对着黑暗的旷野问:“谁在那儿?”

没人答应。

“会是谁呢?”我问,“谁会有兴趣看我们?他看了我们多久?”

“很可能是别人关心我,看看是否我仍孤独一人,”外婆解释说,“如果看到我有什么事,他们会来帮忙的。”

这样给人监视让我觉得很不安,也无心再聊天,我匆忙回去。一路上我仍在想是谁一直看着我们又不进来。

我自己下了决心,下次来看外婆的时候,我对自己的终生大事要拿定主意。我应该做决定了,并且对此负责任。

朱迪思的情况不妙,我慢慢发现了一些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事。她脾气很大,她越是压抑自己,爆发起来就越激烈。我感到这房子里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得安宁了。她有可能无法忍受让梅洛拉继续留在这儿。

那么,如果梅洛拉走了……我怎么办?当然,现在并没有到了非做决定的时刻。朱迪思常犯头痛病,她需要我给她梳头、按摩。

有时候我十分讨厌她用的那些治疗药水,那种气味总让我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为她服务的一个女佣。

“你真笨手笨脚,卡利,”她称我“卡利”的时候,往往是情绪不好想发火了,她因为自己心里难受就故意这样伤害我,“你拉痛了我的头发,你真没用,没用。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雇用你,但你天生就是给别人服务的。我在这幢房子里算什么呢?”

我尽力安慰她,“夫人,你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也许休息一会就好了。”

其实我真不愿意称她“夫人”。如果梅洛拉是这儿的女主人,我会在别人面前吹嘘自己与她的友谊,我也不会称她“夫人”。

然而,事实上,只要眼前这女人活着,梅洛拉就不可能成为这儿的女主人。

“别像木头似地站在那儿,帮我绑辫子,我可提前警告你,别弄痛我的头。”

她从我手里夺过梳子,梳子划破了我的手指,血流出来了,我怔住了,她把梳子甩向一边。“噢,你受到了虐待!”她讥讽地说,“但是,你活该!”说这话的时候,只见她怒目圆睁。我想,再过几年以后,在月圆之后,她会不会也去荒郊狂舞?

德瑞斯家族的人天生疯狂,朱迪思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夜里,我心中充满了仇恨;我憎恶所有侮辱我的人。朱迪思在故意地气我,她还告诉我要好自为之,要不然就解雇我,重新找个女佣。当然,她现在是圣·朗斯顿夫人,无需听命于任何人。

我建议她试着用一点希拉德医生为她开的药,出乎意料地,她竟然听从了我的建议。我把药递给她,服药后十分钟就见效。她渐趋平静,我安顿好她上床睡觉。

我回到自己房间,尽管夜已深沉,但我仍给自己梳了个西班牙式发型,戴好发罩和梳子,这样打扮一番后,我常感到心情放松,这已成了一种习惯;这一身打扮也常常使我想起那一夜的舞会上与金共舞的情景;我清楚地记得他说我是那么的漂亮。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我觉得自己在等待金的回来,等待着他说他爱我。我甚至幻想着有一种魔力让他成为阿巴斯的主人,我俩会白头偕老。

我就这样坐在窗口凝视着月光,心里很想出去走走,但觉得浑身疲倦,只好拿出书,和衣靠在床上读书以平息内心激动的思绪。潜心读书使我很快回到现实中,我明白了自己究竟是谁?也明白了目前这一切得来不易。

我就这样看书,直到半夜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我跳下床,吹熄蜡烛,躲到了门后面。推门进来的是约翰。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原来的样子,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现在的神志。他显得严肃、安静、坚毅。

“你想干什么?”我问。

他伸起一个手指头,示意我别说话。

“快出去,否则我就叫人。”我警告他。

“我想和你谈谈,一定得谈谈。”

“我不想谈。”

“你一定要听,必须站在我身边。”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

他站在我身边,一点也没有原来那种凶残逼人的气势;他满脸孩子似的纯真,这在他身上是少有的。

“我想跟你结婚。”他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跟你结婚。”

“你在玩什么游戏?”

他按着我的肩膀说,“你知道,这是我必须付,而且也愿意付出的代价。我要你嫁给我。”

“那你家人会同意?”

“他们听了一定会气疯的,但是,见鬼去吧,我保证,我要和你结婚。”

“可是,我还不能肯定是否愿意嫁给你。”

“你当然愿意,你不是一直期待着这一天吗?克伦莎,我是认真的……我从没这样认真过。我本人一直不想结婚,婚姻会惹麻烦的,可是现在我要娶你。”

“这不可能。”

“我马上就去普利茅斯。”

“什么时候?”

“今晚……不……现在已是早晨了,那就是说是今天,我坐第一班火车,是五点钟的车,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

“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就走?”

“你知道其中原因,别装模作样。”

“你疯了。”

“我一直想要你,只有这个办法了,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

“我不相信你这个人。”

“我们得相互信任,我会娶你的,一定,请你相信。”

“我怎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听我说,这叫木已成舟,只要我们在一起发生了该发生的,克伦莎,我就跟你结婚。”

“得给我些时间考虑。”

“我等你到四点钟,你准备好,我们就出发。我现在去准备行李,你也一样,然后,我们就带着行李去火车站……还来得及。”

“这真是疯了。”我说。

他把我紧紧抱住,我感觉到他的拥抱中掺揉了激情、欲望,也许还有仇恨。“我俩各取所需!”他说完,就匆匆离去。

我回到窗前坐下,所有的回忆涌上心头,想到那晚上的耻辱,想到了自己的梦想,眼前,我的梦就要按照我的意愿成真。

我不爱约翰,但的确被他身上某种性感的东西打动了。要是嫁给他,就意味着为他生孩子,我的孩子将成为圣·朗斯顿的主人。

事情还没开始,我已变得雄心勃勃。目前,贾斯廷和朱迪思没有孩子,而我彷佛已看到了我的儿子,我的贾斯廷爵士,而我,就成了阿巴斯继承人的母亲!

这样一想,我觉得嫁给约翰是值得的。

我坐下来给梅洛拉写了封信,同时在信中附了张纸条,请她带给我外婆。

我已下定决心。就这样,我登上了五点钟去普利茅斯的火车。

约翰信守诺言,没过多久,我变成了约翰·圣·朗斯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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