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
Ⅲ
因为你,我鄙视大城,
因此我转身:他方亦有天地。
——科里奥兰纳斯
霍克斯奎尔高马力的火狐车以逼近破纪录的速度将她载回了大城,但(从她的手表看来)可能还是有点迟了。尽管她现在已经掌握有关罗素·艾根布里克之谜的所有关键,但查出这些东西却花了比她预期更久的时间。
分秒不差
往北行驶时,她一路上都在计划该怎么对瓦奥莱特·布兰波的继承人自我介绍(究竟是要自称古物研究者、收藏家还是秘教信徒)才能诱使他们把纸牌拿给她看。但要不是那副纸牌早已算到她出现,她铁定不可能摸到它们(索菲立刻就知道她是谁,或者很快就认出她来)。后来证实她竟然也是瓦奥莱特·布兰波后代的远房表亲,这点对她很有利,而正如霍克斯奎尔对这场巧合大感兴趣,那古怪的一家人也为此又惊又喜。即便如此,当她和索菲细细钻研那副纸牌时,日子还是一天天飞快流逝。她又花了几天研究《乡间宅邸建筑》最终版,他们一家子似乎没有人熟悉这本书的古怪内容。尽管在她的仔细钻研下,整个故事(至少是至今发生的部分)已如抽丝剥茧般愈来愈清楚,但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的人还是准备跟罗素·艾根布里克进行那场决定命运的会谈,而霍克斯奎尔也尚未决定自己要选择哪一边、不清楚自己要走哪条路。
但现在已经清楚了。时间之子的孩子:有谁会料到?愚者加上表亲;旅人加上主人。最小的大牌!她露出阴郁的微笑,绕过艾根布里克下榻的帝国饭店,最后打算动用一个符咒,这是她极少采取的做法。
她把火狐车开进饭店偌大的地下停车场。所有的进出口和电梯旁都有武装警卫和随从在巡逻。她发现自己排列在一阵车龙里等着进行安检。她熄掉引擎,从手套盒里取出一个摩洛哥皮革信封,再从信封里拿出一小块白色的骨头。这块骨头是黑婆给的,霍克斯奎尔过去曾经对这位“灵媒”有过大恩。黑婆在她廉价公寓的厨房里把一只纯种黑猫活活扔进沸水里,从中取得了这块骨头。可能是个脚趾骨,也可能是上颚骨的一部分,黑婆不知道。她可是在镜子前做了一整天试验,小心翼翼把骨骼从那散发恶臭的尸骸里取出来、一块接一块放进嘴里试,最后才找到能让她的影像从镜子里消失的这块骨头。就是这块。霍克斯奎尔向来觉得巫术很粗俗,尤其是这种巫术之残忍更是令人厌恶。她自己是不相信一只纯种黑猫身上的上千块骨头里有哪一块可以让人隐形,但黑婆说不管她相不相信,这块骨头都能奏效。她现在倒是很高兴拥有这个礼物。她四下张望,那些随从还没注意到她的车。因此她特意地把钥匙留在锁孔里,带着恶心的表情把那块骨头放进嘴里,就这样隐形了。
她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车上下来,但那些随从和警卫对于电梯门自动打开又关上倒是不以为意(毕竟无人电梯本就难以掌控)。霍克斯奎尔走进大厅,小心翼翼地不去撞到那些看得见的人。那些板着脸孔、穿着雨衣的男子沿着墙边站立,再不然就是坐在大厅的扶手椅上假装看报纸,但他们什么人也没骗倒,且除了霍克斯奎尔,也没有任何人能骗过他们。就在这一刻,他们接到暗号、开始改变驻守位置,就像棋盘上的棋子。在走卒的引领下,一大票人从迅速转动的旋转门走了进来。还真是分秒不差,霍克斯奎尔心想,因为此刻走进大厅的正是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的人。他们跟一般人不同,走进这种场所时不会好奇地左顾右盼,只是更加强调主权似的稍稍散开,双眼始终直视正前方,眼中只有未来,没有当下这些瞬间即逝的形体。每个人腋下都夹着一个手套般柔软的公文包,头上都戴着引人注目的霍姆堡式毡帽,这种帽子早就过时,只有戴在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头上才不会显得可笑。
他们分别进入两台电梯,由身份地位最高的人为其他人开着门,古老的男性礼仪是这么规定的。霍克斯奎尔溜进了人较少的那台电梯。
“十三楼?”
“十三楼。”
有人用食指用力按下十三楼的键。另一人看了看手表。电梯稳稳上升。他们没什么话好说,因为他们的计划已经拟定,而他们也很清楚隔墙有耳。霍克斯奎尔依然紧紧贴着门板,面对着他们面无表情的脸。门开了,她利落地溜了出去,千钧一发,因为门外立刻有人伸出手去跟俱乐部的人握手。
“讲师马上到。”
“请在这个房间等候。”
“可以帮你们点些什么吗?讲师刚才叫了咖啡。”
一些态度警戒的西装男子带领他们朝左边走去。每扇门前面都站着一两个穿着彩色衬衫的年轻人,双手交握在背后,呈现一种并不轻松的稍息姿态。至少他有所警惕,霍克斯奎尔心想。一个身穿红外套的服务生从另一台电梯出来,手上捧着一个大盘子,上面只放了一小杯咖啡。他朝右边走去,因此霍克斯奎尔跟上他。他获准穿过双门、从警卫身旁走过,霍克斯奎尔则紧跟着他进入。他来到一扇没有任何记号的门前,敲了敲门,打开门进房。霍克斯奎尔在他回头关门时伸出一只隐形的脚挡住门板,随即跟着溜进去。
大海捞针
那是一间不带个人色彩的客厅,可以从宽敞的窗户俯瞰高楼林立的城市。服务生低声咕哝着从霍克斯奎尔身旁走过,离开房间。正当霍克斯奎尔把骨头从嘴里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收好时,另一端的门开了,罗素·艾根布里克打着哈欠走出来,身上是一件绣着祥龙图案的黑色丝绸睡袍。他鼻子上顶着一副霍克斯奎尔从没看过的小小半框眼镜。
他原本以为房内没人,因此看见她时吓了一跳。
“是你?”他说。
霍克斯奎尔不甚优美地单膝跪下(她不记得自己曾做过这种事),深深行了个礼,说:“我是陛下您卑微的仆人。”
“起来,”艾根布里克说,“谁放你进来的?”
“一只黑猫。”霍克斯奎尔说着站了起来,“这不重要。我们时间不多了。”
“我不跟记者谈话。”
“不好意思,”霍克斯奎尔说,“那身份是假的。我不是记者。”
“我就知道!”他得意地说。他摘掉眼镜,仿佛这才突然想起自己戴着眼镜。他走向那张仿冒的路易十四书桌,准备按下对讲机。
“等等,”霍克斯奎尔说,“告诉我,睡了八百年,你想让你的努力功亏一篑吗?”
他缓缓转过来看着她。
“不要忘了,”霍克斯奎尔继续道,“你曾在某个教皇面前卑躬屈膝,被迫帮他拉马镫、跟在他的马旁边跑。”
艾根布里克的脸涨得通红,变成一种跟他的胡子不同的鲜红色。他用一双鹰眼愤愤地瞪着霍克斯奎尔。“你是谁?”他问。
“这一刻,”霍克斯奎尔说着指了指总统套房另一端,“那些等着你的人正打算让你遭受一模一样的屈辱。只是手法比较高明,你永远不会发现自己被占了便宜。我指的是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还是说他们用了其他头衔来对你自我介绍?”
“胡说八道,”艾根布里克说,“我从没听过这什么俱乐部的。”但他眼中出现一片阴霾。也许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点,曾有人警告过他……“还有你提到那个教皇是什么意思?那位迷人的绅士我从来没见过。”他避开她的目光,拿起那一小杯咖啡一饮而尽。
但她成功了,她看得出来。他若没按铃叫警卫来把她扔出去,他就会听她说。“他们是不是承诺让你担任高官?”她问。
“最高的地位。”沉默良久之后他终于说道,凝望着窗外。
“你也许会有兴趣知道,这些绅士多年来都雇用我为他们进行各种任务。我应该很清楚他们。是总统之位吗?”
他沉默不语。这就代表是。
“总统之位。”霍克斯奎尔说,“已经不再是职位,而是一个虚位。一个不错的虚位,但就只是虚位而已。你必须拒绝。礼貌地拒绝。任何阿谀利诱也都要拒绝。我稍后再解释你的下一步……”
他转过来瞪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霍克斯奎尔毫不退缩地瞪回去,用她最得意的巫师风范说:“我知道的事可多了。”
对讲机响起。艾根布里克走了过去,一根手指轻压嘴唇,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一大堆按钮,接着按下其中一个。没反应。他又按了另一个,于是一个略带嘈杂的声音说道:“一切就绪,先生。”
“好,”艾根布里克说,“马上来。”他放开按钮,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没传出去,于是又按了另一个键,再重复说一次。他转向霍克斯奎尔。“不管这些事情你是怎么发现的,”他说,“你显然不是全盘皆知。是这样的,”他继续说道,脸上是个大大的微笑,眼睛看着上方,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我出现在纸牌里。我不管遭遇什么事,都不可能改变老早以前就已经写好的命运。我受到了庇佑。这一切都是命定的。”
“陛下,”霍克斯奎尔说,“我可能没说清楚……”
“别再叫我陛下!”他暴怒地说。
“抱歉。我可能没说清楚。我知道纸牌中有你,是一副很漂亮的纸牌,大牌的设计宗旨是要预告并鼓励你的旧帝国再起,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我猜它们是鲁道夫二世在位时设计绘制而成的,在布拉格印制。从那时起,它们就被拿去作为其他用途。但你在里面的地位并没有因此降低。”
“牌在哪里?”他突然朝她走来,双手像爪子般贪婪地伸了出来,“交出来,我得拿到手。”
“请容我继续说。”霍克斯奎尔说。
“那副牌是我的财产。”艾根布里克说。
“是你帝国的财产,”她说,“曾经是。”她瞪得他不得不闭嘴,然后说:“请容我继续说:我知道你出现在纸牌里。我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你出现在那里,至于目的是什么,我也略知一二。我知道你的天命。但你若想达成,就必须相信当中也有我的戏份。”
“你。”
“我是来警告你、帮助你的。我有特殊力量。强大到足以发现这一切、发现你,把你从时间的汪洋里找出来。你需要我。现在需要,将来也会需要。”
他审视着她。她看见怀疑、希望、轻松、害怕与决心在他大大的脸上来来去去。“为什么,”他说,“从来没人跟我提过你这号人物?”
“也许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她说。
“他们无所不知。”
“他们不知道的可多了。记住这点对你绝对有好处。”
他思考了一会儿,但交战已经结束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他说。对讲机再次响起。
“我们稍后再谈我的报酬,”她说,“现在呢,在你回复之前,你最好先想好要怎么跟你的访客说。”
“你会跟我在一起吗?”他说,突然需要起她来。
“不能让他们看见我。”霍克斯奎尔说,“但我会跟你在一起。”那是廉价的把戏,只是一块猫骨头,但当艾根布里克按下对讲机的按钮时,她还是禁不住想:要说服红胡子腓特烈皇帝她确实拥有她所声称的那些能力(倘若他还记得自己的青春岁月),就只能靠这东西了。她趁他背过头去时隐了形,而他转身面对她,或者是说面对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时,她说道:“我们这就去跟俱乐部的人见面吧?”
十字路口
奥伯龙在十字路口下车的那天是个灰蒙蒙的日子,一种苍白潮湿的灰色。他要求巴士司机在那儿让他下车,但他先是很难描述那个地方,接着又很难说服司机车子确实经过那样一个地点。奥伯龙描述时,司机就一直缓缓摇头否认,他避开奥伯龙的目光,只是轻轻说着:“不,不。”仿佛心不在焉。奥伯龙知道他摆明是在撒谎,这家伙就只是丝毫不愿意打破他的例行公事而已。奥伯龙冷静有礼地又描述了一次,然后在司机后面第一个位子坐下,擦亮眼睛等待。抵达该地点时,他敲了敲司机的肩膀。他得意地下了车,打算开口批评这年头的公共运输驾驶员观察力有多低落等等的,但车门立即嘶的一声关上,长长的灰色巴士发出一阵嘎吱声响,摇摇晃晃地离去。
他身旁的路标一如往昔地指向通往艾基伍德的路,但看起来更加枯槁、更加老态龙钟地斜向一边。上面的字样磨损得比他记忆中还严重,再不然就是比他最后一次看到时还严重,但还是同一块路牌。他沿着弯曲的道路走下去,雨后的路面呈现一种牛奶巧克力般的棕色。他小心翼翼地前进,很惊奇自己的脚步声竟然这么大。他并未领悟到自己在大城的那几个月里失去了多少东西。记忆之术可以将他的过去描绘成一份地图,当中也许涵盖了这一切,但却不可能为他找回这份饱满:空气仿佛是种透明的液体,散发着甜美、潮湿、令人振奋的气味;周遭一直有种无名的低沉声响,夹杂着鸟鸣对着他麻木的耳朵大声低语;还有空间感本身,各种线条、一簇簇吐着嫩芽的树木及缓缓起伏的土地构成了远景与中景。他可以脱离这一切存活(毕竟空气就是空气,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大城);但一回到此地,他就觉得如鱼得水,似乎可以舒展筋骨,灵魂仿佛褪去蛹壳的蝴蝶般张开翅膀。事实上他真的张开了双臂、深深吸了口气,念了几句诗。但他的灵魂已经如同槁木死灰。
前进时,他觉得自己仿佛有了同伴,一个年轻人,身上穿的不是垮垮的褐色外套,也没有宿醉。这人不时拉扯他的袖子,指出他以前常把脚踏车从这道围墙上拉过去,偷偷返回夏屋找红胡子腓特烈皇帝;指出他曾从那里的一棵树上摔下来,曾跟外公一起在那个地方弯腰倾听地洞里的土拨鼠喃喃低语。这一切全都发生过,发生在某个人身上,发生在那个坚持不懈的人身上。不是发生在他身上……那对顶着灰色圆球的灰色石柱一如往昔地出现在原来的地方。他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表面,在春天里有种湿黏的感觉。车道末端,姊姊在门廊上等他。
老天爷。他回家竟然跟他离家的时候一样毫无神秘感。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本是计划要秘密归来的,以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屋里,不让任何人发现他离开了约十八个月。真蠢!但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大家绕着他大惊小怪地盘问一番。但已经太迟了,因为当他不甚笃定地杵在大门边时,露西已经看到了他,跳起来猛挥着手。她拖着莉莉跑过来迎接他,泰西则较为威严地留在她的孔雀椅上,身上穿着一件长裙和一件奥伯龙的花呢旧夹克。
“嗨,嗨。”他轻松地说,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满脸胡子、眼中布满血丝,拎着一只购物袋,指甲缝和头发里都是大城的尘土。露西和莉莉看起来是如此洁净青春、如此高兴,因此他挣扎于究竟是要逃开,还是要跪在她们面前乞求原谅。虽然她们拥抱了他、接过他手中的袋子、七嘴八舌地同时说话,他却知道她们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你一定猜不到谁来过。”露西说。
“一个老太太。”奥伯龙说,很高兴这辈子总算有这么一次可以确定自己猜得没错,“梳着一个灰色的发髻。妈妈好吗?爸爸好吗?”
“但你一定猜不到她是谁。”莉莉说。
“她告诉过你们我会回来吗?我没跟她说过。”
“没有。但我们就是知道。你快猜。”
“她是……”露西说,“一个表亲。算是吧。是索菲发现的。好多年了……”
“在英国,”莉莉说,“你知道老奥伯龙吧?好吧,他是瓦奥莱特·布兰波·德林克沃特的儿子……”
“但不是约翰·德林克沃特的儿子!是个私生子……”
“你们怎么都清楚谁是谁?”奥伯龙问。
“总之呢,瓦奥莱特·布兰波在英国有过一段情,在她嫁给约翰之前。那人叫奥利佛·霍克斯奎尔。”
“一个乡下小子。”莉莉说。
“结果怀了孕,小孩就是老奥伯龙。而这位女士呢……”
“你好,奥伯龙,”泰西说,“大城如何呀?”
“唔,棒透了。”奥伯龙说,突然一阵哽咽,差点就要流出眼泪,“棒透了。”
“你走路回来的吗?”泰西问。
“不,我搭巴士。”大家听了都沉默半晌。奥伯龙没办法了,只好说:“好啦!听着。妈妈好吗?爸爸好吗?”
“很好。她收到了你的卡片。”
他惊恐地想起他从大城寄过来的那寥寥几张卡片和信件:总是避重就轻、大吹大擂,再不然就是言不及义或乱开玩笑。最后那一张是妈妈的生日卡,老天爷,那是他在垃圾桶里翻到的,卡片上无人签名,满满写着阿谀奉承的话,但由于他实在太久没音讯且当时喝醉了,所以他寄出了那张卡片。现在他知道她收到那张卡片一定就像被人残忍地用黄油刀捅了一下。他在前廊阶上坐下,突然没办法再前进。
乱七八糟
“好吧,你怎么想,妈?”黛莉·艾丽斯站在那儿看着潮湿幽暗的旧冰库内部问道。
妈迪正在检查橱柜内的存货。“奶油沙司青豆烧鲔鱼?”她不甚笃定地说。
“噢,糟糕,”艾丽斯说,“史墨基一定会瞪我一眼。你知道那种瞪法吧?”
“噢,我知道。”
“好吧。”金属架上那少数几样潮湿的对象似乎在她的凝视下缩水消失。一直传来滴水的声音,像在一座洞穴里。黛莉·艾丽斯想起旧日时光,想起那个塞满了新鲜蔬菜和彩色保鲜盒的白色大冰箱,也许还有一只烤得油亮的火鸡或一块划有菱形花纹的火腿,吐着冷气的冷冻室内躺着包装整齐的肉类和餐点。此外还有一盏令人愉快的小灯,打开冰箱就会亮起来,像在舞台上。真怀念。她把手按在一个不大冷的牛奶瓶上,说:“鲁迪今天来过吗?”
“没有。”
“他这把年纪要搬那些大冰块真的太老了,”艾丽斯说,“而且他总是忘记。”她叹了口气,继续盯着冰库内部。鲁迪的衰老、逐渐丧失的生活享受、待会儿那顿半冷不热的晚餐,似乎全都装在这个衬着锌板的冰库里了。
“好吧,别把门开着,亲爱的。”妈迪轻声说。艾丽斯才刚关上冰柜的门,储藏室的门就被甩开了。
“噢,我的天,”艾丽斯说,“噢,奥伯龙。”
她火速跑上前拥抱他,仿佛他遭遇了什么大麻烦,她得立刻冲过来拯救他似的。但他满面愁容却不是因为之前经历了那些磨难,而是因为他刚刚从屋里走过:一路上都是排山倒海的回忆和那些他已经遗忘的气味,伤痕累累的家具、破旧的地毯和看得到花园的窗户尽饱他的眼帘,仿佛他不是离开了一年半,而是离开了半辈子。
“嗨。”他说。
她放开他。“瞧瞧你,”她说,“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他试着挤出一丝微笑,想知道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什么样的堕落。黛莉·艾丽斯惊奇地举起一根手指,摸了摸他那连成一线的眉毛。“你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嗄?”
黛莉·艾丽斯指了指自己的鼻梁上方,她也拥有这种身为瓦奥莱特后裔的标记(但她自己的倒是不明显,因为她的毛色较浅)。
“哦。”他耸耸肩。他其实没注意到,因为他最近没怎么在仔细照镜子。“我不知道。”他笑了,“你喜欢吗?”他自己也摸了摸那道眉毛。像婴儿的毛发般细软,夹杂着一两根较粗的毛。“我一定是老了。”他说。
她发现事实确是如此。离家的这段时间,他已经跨越了某个里程碑,从此他生命消耗的速度将大过增长的速度。她可以在他的脸上和手背上看出这些痕迹。她一阵哽咽,因此她又抱了抱他,因为这样她就不必说话。奥伯龙越过母亲的肩膀对外婆说:“嗨,妈迪。听着,听着,别起来,别起来。”
“噢,你真是个坏小孩,都没给你妈写信,”妈迪说,“都没说你要回来。现在晚餐什么也没有。”
“噢,没关系,没关系,”他离开母亲的怀抱,过来亲吻妈迪柔软而满是皱纹的脸颊,“你还好吗?”
“老样子,老样子。”她坐在那儿精明地审视他。他向来觉得外婆知道他某个可耻的秘密,而她只要在日常对话中随口提起,它就会泄露。“我只是继续活着,”她说,“你倒是长大了。”
“老天,我可不这么认为。”
“若不是那样,就是我忘了你已经长得多大。”
“是啊,是这样……好吧。”两个女人分别从两个世代的角度上下打量他,得到了不同的看法。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检视。他知道自己应该脱掉外套,但他已经忘记自己外套底下穿的究竟是什么了,因此他只是坐在桌子尾端,再说了一次:“好吧。”
“茶,”黛莉·艾丽斯说,“来点茶如何?你可以跟我们说说你的冒险故事。”
“喝茶好。”他说。
“乔治好吗?”妈迪问道,“还有他那伙人?”
“哦,很好啊。”其实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到老秩序农场去了,“很好,老样子。”想起古怪的乔治,他不禁摇摇头,觉得很有趣。“那座疯狂农场。”
“我还记得,”她说,“那地方曾经好漂亮。很多年前了。是转角处的房子,毛斯一家人一开始就是住在那栋房子里……”
“现在也是,现在也是。”奥伯龙说。他瞥了母亲一眼,她正站在大炉子前忙着烧水泡茶。她偷偷用运动衫袖子擦了擦眼泪,结果发现被奥伯龙看见了,因此拿起茶壶转过来面对他。
“……菲莉斯·汤斯死了以后也一样,”妈迪继续道,“噢!她病得还真久,她的医生查病源都已经检查到她的肾脏了,但她认为……”
“所以大城怎么样,说真的?”艾丽斯对儿子说,“说真的。”
“说真的,没那么好,”奥伯龙垂下眼睛,“对不起。”
“噢,唉。”她说。
“很抱歉没写信回来。因为没有什么好写的。”
“没关系。我们只是担心你而已。”
他抬起头。他真的没想到这点。对这里的人而言,他已经被那人潮汹涌的恐怖大城给吞噬了,就像被魔龙给吞下肚、从此音讯全无,她们当然会担心他。他内心仿佛浮现一扇窗子,从中看见了真实的自己,这种状况从前也在这个厨房里发生过一次。大家关爱他、挂念他,而这甚至跟他的个人价值无关。他羞愧地再次垂下眼睑。艾丽斯转身回到炉子前。外婆趁着他俩沉默的空档重提往事,大谈去世的亲戚如何病倒、复原、旧病复发、衰弱、死去。“嗯哼,嗯哼。”他一边点头,一边仔细端详满是刮痕的桌面。他已不自觉地坐上了他的老位子,在他父亲右手边,在泰西左手边。
“喝茶吧。”艾丽斯说。她把茶壶放在一个隔热盘上,拍拍它圆滚亮滑的壶身。她在他面前放了一只杯子,然后交握着手待在一旁,不知是在等他倒茶还是等待什么。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试图开口说话、解答他在她脸上读到的疑问(倘若他答得上来),但储藏室的门就在这时猛然打开,莉莉带着双胞胎走进来,后面还跟着托尼·巴克。
“嗨,奥伯龙舅舅。”双胞胎(男孩叫巴德、女孩叫布洛瑟姆)异口同声喊道,仿佛奥伯龙还没走到家,所以他们得大声喊叫才能让他听见。奥伯龙盯着他们看:他们似乎长成了两倍大,而且还会说话:他离开时他们还不会说话的,对吧?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时,他们不是还被妈妈用帆布袋一前一后背在身上吗?被他们一吵,莉莉开始翻箱倒柜寻找好吃的东西。双胞胎对那壶茶毫无兴趣,但铁定是该吃点“什么”的时候了。托尼·巴克跟奥伯龙握了握手,说:“嘿,大城如何呀?”
“噢,呵,很赞。”奥伯龙用跟托尼一样热烈又干脆的口气回答。托尼转向艾丽斯说:“泰西说我们今晚也许可以弄几只兔子来吃。”
“哦,托尼,太好了。”艾丽斯说。
这时泰西本人就走了进来,一边叫着托尼的名字。“可以吗,妈?”她说。
“很棒,”艾丽斯说,“比奶油沙司青豆烧鲔鱼好。”
“杀鸡宰羊,”妈迪说,这儿只有她一个人会想到这句话,“好好庆祝一番。”
“史墨基一定乐翻了,”艾丽斯对奥伯龙说,“他最爱吃兔肉,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做此提议。”
“听着,”奥伯龙说,“别为了……”由于已经彻底抹杀了自我,他怎么也说不出那表示个人的代名词。“我的意思是,不要只因为……”
“奥伯龙舅舅,”巴德说,“你有没有遇到强盗?”
“嗄?”
“强盗。”他猛地弯下手指对着奥伯龙,“抢劫你。在大城里。”
“这个嘛。其实呢……”但巴德注意到妹妹布洛瑟姆已经拿到一块自己没有的饼干(他一直注意着她),因此他得冲过去抢一块。
“好了,现在出去!出去!”莉莉说。
“你要去看宰兔子吗?”她女儿说着拉起她的手。
“不,我不要。”莉莉说,但布洛瑟姆想要母亲陪她观赏这件恐怖又吸引人的事,因此猛拉她的手。
“只要一秒就好。”她安抚似的说,拖着母亲一起走,“别害怕。”于是莉莉、巴德、布洛瑟姆和托尼一起穿过夏季厨房,从通往菜园的那扇门走了出去。泰西为自己和妈迪各倒了一杯茶,然后端着茶从储藏室的门离去,妈迪也跟着她离开。
门在她们身后关上,发出嘎嘎声响。
艾丽斯和奥伯龙独自坐在厨房里,方才的吵闹倏忽来去,现场恢复安静。
“所以喽,”奥伯龙说,“大伙儿似乎都很好。”
“是啊。很好。”
“你应该不介意我喝一杯吧?”他说着,像历尽沧桑的老人般慢慢站了起来。
“当然没问题,”艾丽斯说,“那里有一些雪利酒,应该也有别的酒。”
他取下一瓶布满尘埃的威士忌。
“没有冰块,”艾丽斯说,“鲁迪没来。”
“他还在帮人切冰块?”
“噢!是啊。但他最近病了。还有你知道他孙子罗宾吧——好啦!你也知道,他爱理不理的。可怜的老人。”
荒唐的是,这竟是最后一根稻草。可怜的老鲁迪……“太悲哀了,太悲哀了,”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太悲哀了。”他坐在那儿,手上那杯威士忌简直是他看过的最可悲的东西。他眼前一阵模糊,开始闪闪发光。艾丽斯惊恐地缓缓站起来。“我搞得一团糟,妈,”他说,“可怕的一团糟。”他用手捂住脸,那可怕的一团糟像个硬块哽在他的喉咙和胸口。艾丽斯不很确定该怎么办,只是走过来轻轻圈住他的肩膀。于是奥伯龙知道自己即将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虽然他已经很多年没这样了;就算是为了西尔维,他也从来不曾这样。胸口那可怕的一团糟变得愈来愈沉重、愈来愈强劲,最后终于迸发而出,逼得他张开嘴巴、浑身颤抖,发出一串连他自己都不认得的声音。好了好了,他告诉自己,好了好了,却停不下来,因为愈哭就愈想哭。他有排山倒海的情绪得宣泄,因此他把头搁在厨房的桌上大声号啕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当他终于能再说话时,他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不,”艾丽斯环抱住还顽固地穿着外套的他,“别这样说,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他突然抬起头,挣脱了她的手臂,又抽泣了一声才终于停下来,胸口起伏不已。“是因为……”艾丽斯警惕地轻声说道,“那个黝黑女孩的缘故吗?”
“噢,”奥伯龙说,“一部分,一部分啦。”
“还有那份愚蠢的遗产。”
“一部分。”
她看见有条手帕的一角从他口袋里露出来,因此帮他抽出来。“来。”她说,很震惊眼前这张满是泪痕的脸竟然不是自己号啕大哭的小儿子,而是一个她几乎不认得的陌生人,因为伤痛而完全变了样。她看着手中那条手帕。“真漂亮,”她说,“看起来很像……”
“没错,”奥伯龙把它接过来抹了抹脸,“露西做的。”他擤擤鼻涕。“是一个礼物。我离家时她送我的。她说回家的时候再拆开。”他笑了,但又像是在哭,再不然就是又哭又笑。他吞吞口水。“很漂亮对吧。”他把它塞回口袋里,弓着背坐在那儿发呆。“噢老天爷,”他说,“呃,真尴尬。”
“不会不会。”她握住他的手。她左右为难,因为他需要有人指点,但她却无法给他任何建议。她知道可以到哪里寻求忠告,却不知道他能否在那里求得建议,也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叫他到那里去。“没关系的,你知道吧,”她说,“真的没关系,因为……”她踌躇了一下。“因为没关系,不会有事的。”
“哦,当然了,”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都过去了。”
“不,”艾丽斯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不,还没过去,但……好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呃,都是命中注定的一部分,对吧?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不是命中注定的,对吧?”
“我不知道,”奥伯龙说,“我懂什么呢。”
她握着他的手,但是,噢,现在的他已经太大了,她已经不可能再把他搂进怀里、抱在胸前,告诉他一切、告诉他那个漫长的故事。由于太过漫长古怪,他往往还没听完就睡着了,在她的声音、体温、心跳与她平静笃定的说话声中获得抚慰,然后、然后、然后……更棒的是,奇怪的是,而结果……在他还小的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诉说这个故事,而等到她终于知道的时候,他的年纪却已经太大,不可能再把他抱在怀里低声讲故事了,而他也不会再相信。但一切还是会发生,而且是发生在他身上。只是她无法忍受看见他陷在这样的黑暗中却什么也不说。“好吧。”她依然握着他的手,清清喉咙,去除喉头的那份沙哑。(她自己的眼泪是好几年前就已经哭干了,这件事她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接着她说:“好吧,你愿意为我做一件事吗?”
“好啊,当然。”
“今天晚上,不,明天早上,你知道那个旧凉亭在哪里吗?那座小岛?好吧,你只要沿着那条小溪走上去,就会来到一座有瀑布的池塘,你知道吧?”
“是啊,当然。”
“好。”她说着,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她又说一声“好吧”,然后给了他一些指示,要他发誓完全照着执行。至于他为什么必须这么做,她只说出一部分理由,而他也一头雾水地答应了。但由于已经在她面前大声哭过,他对这项计划与这些理由都已没有任何异议。
通往菜园的门开了,史墨基走进来。但他还来不及绕过夏季厨房的转角,艾丽斯就已经拍拍奥伯龙的手、露出微笑,把手指放到自己唇上再按到他唇上,示意他三缄其口。
“今晚吃兔子肉?”史墨基说着走进厨房,“什么事这么让人兴奋?”看见奥伯龙时,他夸张地倒退了两步,书本从他腋下滑落。
“嗨,嗨。”奥伯龙说,很高兴终于有个人被他吓到了。
缓缓转身
索菲也知道奥伯龙即将返家,只是奥伯龙搭巴士,害她的计算产生了一天的误差。她有一大堆建议与一肚子的疑问,但奥伯龙不想要任何建议,而她也看得出她的问题不会得到什么答案,因此她什么也没问:目前他愿意说的就这么多而已,贫乏无比,即便他已在大城度过了十几个月。
晚餐时她说:“噢。大家能团圆在一起真好。就这么一个晚上。”
由于好几个月来都只吃热狗和放了一整天的丹麦面包,奥伯龙狼吞虎咽。他抬头看了索菲一眼,但她已经望向别处,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奇怪的话。接着泰西就开始描述彻丽·莱克如何结婚才一年就离婚的故事。
“妈,这真好吃。”奥伯龙说着又装了一盘,心头依然困惑。
饭后他跟史墨基在书房里进行城市比较:史墨基多年前的大城印象,相对于奥伯龙眼中的大城。
“最棒的事,”史墨基说,“或者最刺激的事,就是你随时觉得自己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端。我的意思是,就算只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能感受到:你知道在外面的街道上和建筑物里,队伍正不断推进,轰、轰、轰,而你就是当中的一分子,其他地方的人都是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而已。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也许吧,”奥伯龙说,“我想情况已经不一样了。”他在自己的旧衣物里找到一件黑毛衣和一条长裤,此刻穿在身上颇有哈姆雷特的味道,蜷曲着身子坐在一张镶扣的皮椅上。房内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灯,照亮了史墨基打开的那瓶白兰地。艾丽斯提议他们父子俩促膝长谈一番,他们却找不到什么话题。“我一直觉得其他地方的人都已经完全忘了我们的存在。”他拿起酒杯,史墨基帮他倒了些白兰地。
“呃,但那些人潮,”史墨基说,“那些热闹喧嚣的场面、那些锦衣华服的人,大家都在赶着赴约……”
“嗯哼。”奥伯龙说。
“我觉得……”
“呃,我的意思是,我认为我知道你所说的想法,我的意思是你觉得……”
“我想我认为……”
“我猜是变了。”奥伯龙说。
两人一阵沉默,各自盯着自己的杯子。“好吧,”史墨基说,“总之呢。你是怎么遇到她的?”
“谁?”奥伯龙一阵僵硬。有些话题他完全不打算跟史墨基谈。他们可以靠纸牌和第三只眼刺探他的内心、得知他的秘密,光是这点就已经够惨了。
“来访的那位女士呀,”史墨基说,“那位霍克斯奎尔小姐。索菲所谓的爱丽尔表姑。”
“哦。在一座公园里遇到的。我们聊了起来……是一座小公园,据说是……你知道吧,老约翰和他们公司的人盖的,不知在多少年前。”
“一座小公园,”史墨基讶异地说,“有一些奇怪的蜿蜒小径……”
“是啊。”奥伯龙说。
“看似通往公园内部,但其实不然,还有……”
“是啊。”
“喷泉、雕像、一座小桥……”
“是啊是啊。”
“我以前常去那里,”史墨基说,“你喜欢那儿吗?”
奥伯龙其实不怎么喜欢。他沉默不语。
“不知为何,”史墨基说,“它总是让我想起艾丽斯。”史墨基突然回到过去,鲜活地回忆起那座充满夏日气息的小公园,再次感受到他与妻子初恋的那个季节——几乎都要尝到那味道了。就在奥伯龙这个年纪。“你喜欢那公园吗?”他做梦似的又说了一次,品尝从多年前那个夏天蒸馏出来的水果甘露。他看着奥伯龙。奥伯龙阴郁地盯着自己的酒杯。史墨基意识到自己碰到了某个痛处或触及某个禁忌的话题。还真奇怪,同一座公园……“好吧,”他清了清喉咙,“她似乎是个很不简单的女士。”
奥伯龙用手抹抹额头。
“我是指这位霍克斯奎尔女士。”
“噢。哦,是呀。”这回换奥伯龙清喉咙了。他喝了口酒。“我以为她是疯子,说不定她就是。”
“哦?噢,我倒不这么认为。再疯也没比……她确实浑身是劲。还想把房子从上到下参观一遍。她也说了一些有趣的话。我们还爬上旧观星仪。她说她也有一座,就在她大城的房子里,不一样,但原理相同,说不定还是同一个人打造的。”他变得兴奋且满怀希望,“你知道吗?她认为我们可以把它修好。我说那东西已经全部生锈,因为你知道吧,主轮不知为何突出在半空中,但她说,呃,她认为基本组件都还可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的,但应该会很好玩吧?过了这么多年啦!我打算试试看。把它清理一番,看看……”
奥伯龙看着父亲,接着笑了起来。那张可爱、单纯的大脸。他之前怎会认为……“你知道吗?”他说,“我小时候一直认为它确实会动。”
“什么?”
“是真的。我一直认为它确实会动,我还以为自己可以证明它真的在动。”
“你是说它自己会动?怎么动?”
“我不知道怎么动的,”奥伯龙说,“但我始终认为它在动,而且你们大家都知道它在动,只是不想让我知道。”
史墨基也笑了。“呃,为什么?”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为何瞒着你?况且再说呢,它要怎么动?它拿什么当动力?”
“我不知道啊,爸。”奥伯龙笑得愈来愈厉害,但笑声好像快要变成眼泪,“自己动。我不知道。”他从那张镶扣皮椅上站起来。“我以为……”他说,“噢!天杀的,我没办法重建当时的情况了,我为什么认为这件事很重要,我的意思是我说不上来我那时为何认为这件事这么重要,但我觉得我一定会揭发你们……”
“什么?什么?”史墨基说,“你为啥不问呢?我的意思是,只要一个简单的问题……”
“爸,”奥伯龙说,“你觉得在这屋子里有什么简单的问题是你能问的吗?”
“这个嘛……”史墨基说。
“好吧,”奥伯龙说,“好啦,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好吗?”
史墨基正襟危坐。奥伯龙已经不是在说笑了。“好。”他说。
“你相信精灵存在吗?”奥伯龙问。
史墨基抬头仰望高大的儿子。在他俩共同度过的岁月里,他和奥伯龙似乎始终背对着背,像是被固定成那个样子,怎么也无法转身。他们若想沟通就得靠迂回曲折的方式,再不然就是透过其他人或伸长脖子歪着嘴说话,只能猜测对方的表情与行动。不时会有其中一方试图猛然转过身去让对方来个出其不意,但这招向来不怎么奏效,因为对方还是在背后,面对着相反方向,就像那种古老的杂耍戏。最后他们只好放弃,因为以那样的姿势努力沟通、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实在太辛苦。但如今奥伯龙已经缓缓转过身——也许是因为他在大城的遭遇(管它是什么),也可能是因为时间削弱了那一道让他俩无法分开也无法靠近的束缚。缓缓转身。这时史墨基只要转过去面对他就好。“这个嘛……”他说,“‘相信’……我不知道啊,‘相信’这个词……”
“喂喂,”奥伯龙说,“别引经据典。”
这时,奥伯龙已经站在那儿俯视着他,等着他回答。“好吧,”史墨基说,“答案是不相信。”
“好哇!”奥伯龙带着一种阴郁的胜利感说道。
“我从没相信过。”
“好哇。”
“当然了,”史墨基说,“在这屋子里实在不应该这么说的,你知道吧,也不该单刀直入地问问题,但我从来不想因为不……不参与……而让人扫兴。所以我什么也不说。从来不问问题。特别是简单的问题。我只是希望你注意到了这点,因为这并不是每次都很容易。”
“我知道。”奥伯龙说。
史墨基垂下视线。“真抱歉,”他说,“我骗了你——倘若我骗你的话,但我不认为我骗了。我也很抱歉我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窥探你,想弄清楚一切——但我应该要知道一切的,跟你们一样。”他叹了口气。“不容易啊,”他说,“活在谎言里。”
“等等,”奥伯龙说,“爸。”
“你们好像都不介意,真的。我想只有你除外。好吧。而且‘他们’好像也不介意我不相信他们存在,反正故事还是会照常进行,对吧?只是我承认我确实有一点点嫉妒,至少以前会。嫉妒你们这些知道真相的人。”
“听着,爸,听着。”
“不,没关系。”史墨基说。倘若要他面对,他就彻底面对。“只是……好啦,我一直觉得你,只有你可以解释给我听。觉得你很想解释,却没办法解释。不,没关系。”他举起一只手阻挡儿子说出任何遁辞或虚与委蛇的话。“她们……我是指艾丽斯、索菲、克劳德姑婆,甚至还有你姊姊,我想她们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只是她们说出口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解释,根本不算‘解释’,但也许她们认为那就是解释,也许她们觉得她们已经解释了一遍又一遍,我只是太笨听不懂。也许我确实太笨。但我以前总觉得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以为我或许可以懂你,觉得你好像随时都会说溜嘴……”
“爸……”
“总觉得我们第一步就走错了,因为你得保守秘密,所以你也必须躲着我……”
“不!不不不……”
“所以你若觉得我一直在窥伺你、刺探你,那我真的很抱歉,只是……”
“爸,爸,你可以听我说一下话吗?”
“但是好吧,既然我们现在问的是简单的问题,我倒想知道你们究竟……”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这样大声一嚷似乎惊醒了史墨基。他抬起头,看见儿子脸上有种不知是指责还是忏悔的扭曲之色,眼里还闪烁着疯狂的光。
“什么?”
“我啥也不知道!”奥伯龙突然在父亲面前蹲下,他整个童年都以一种令人晕眩的方式上下颠倒了。这让他很想狂笑。“啥也不知道!”
“少来了,”史墨基困惑地说,“我还以为我们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呢。”
“我真的啥也不知道!”
“那你干吗一天到晚遮遮掩掩?”
“遮掩什么?”
“你知道的事啊!有一本秘密日记,还有那一大堆诡异的暗示……”
“老爸,老爸。倘若我真的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事,真的知道的话,我又怎会认为那个旧观星仪在动,只是没有人愿意承认呢?还有那本《乡间宅邸建筑》,你都不解释给我听……”
“什么我不解释!是你自以为懂那是什么吧……”
“好吧,那莱拉克又怎么说?”
“莱拉克怎么了?”
“好吧,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我是指索菲的莱拉克。为什么都没有人告诉我?”他抓住父亲的手,“她怎么了?她到哪去了?”
“呃?”史墨基的挫败感已经超出他所能承受的限度,“她到底去了哪里?”
他俩狂乱地瞪着彼此,满腹疑问却没有任何答案,接着就在同一刻领悟到这点。史墨基往自己额头上一拍。“但你怎么可能以为我……以为我……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很明显什么都不知道吗……”
“噢,我猜不透呀,”奥伯龙说,“我想过你有可能是装的。但我没办法确定。我怎么可能确定呢?我不能冒险。”
“那你干吗不……”
“别说了,”奥伯龙说,“别说‘你干吗不问’。总之别这样说。”
“噢,老天爷,”史墨基笑着说,“哦,天杀的。”
奥伯龙一边摇头一边在地板上坐下。“花了那么多力气,”他说,“还真是白费功夫。”
“我想,”史墨基说,“我想再来点白兰地,如果你拿得到那瓶酒的话。”他把他滚到黑暗里的酒杯找了回来。奥伯龙为他跟自己都倒了一些酒,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不时瞥向对方,一边轻笑一边摇头。“噢,还真扯。”史墨基说。
“还有一种更扯的状况,”片刻之后他又补充,“那就是我们所有人其实全都一无所知。假设我们,假设你跟我两个人现在冲进你妈房间……”他笑了,“然后说:喂……”
“不知道,”奥伯龙说,“我打赌……”
“没错,”史墨基说,“没错,我很肯定。好吧。”他想起医生。多年前的某个十月午后,他曾和史墨基出去打了一场猎:那一天,身为瓦奥莱特孙子的医生建议史墨基某些事情最好不要深究。别去刺探那些既定的事、那些无可更改的事。现在又有谁能得知医生自己知道些什么呢,毕竟都被他带进坟墓了。史墨基抵达艾基伍德的第一天,克劳德姑婆就曾说过:女人的感受比较深,但男人也许更加为它所苦……由于跟一群守口如瓶的保密者相处了一辈子,他学到了很多,因此他能骗过奥伯龙倒也没什么好讶异的,毕竟他已从大师级人物那儿学到了如何保密,虽然他根本没什么秘密要保护。但他突然想到他确实有秘密:虽然无法告诉奥伯龙莱拉克究竟怎么了,但关于她和整个巴纳柏家族,还是有一些事情是他从未说出口也永远不打算跟他儿子提起的。他为此感到罪恶。面对面:好吧。奥伯龙是不是怀疑到这点,所以揉揉眉毛、再次盯着杯子看?
不。奥伯龙想的是西尔维,想的是母亲交代他明天到湖中小岛上游的树林里进行的那件古怪的事。想起她在他父亲进来时,把手指按在自己唇上再按到他唇上,示意他守口如瓶。他举起食指,摸了摸最近才莫名其妙从鼻粱上方长出来、将他的眉毛连成一线的新生毛发。
“你知道吗,就某个角度而言,”史墨基说,“我有点遗憾你回来了。”
“哦?”
“不,我当然不是遗憾你回来,只是……呃,我原本有个计划的,你若再不写信或再不现身,我就要出发去找你了。”
“是哦?”
“是啊。”他笑了,“噢,一定会是场不简单的长征。我连要打包哪些东西都已经开始想了。”
“你实在应该来的。”奥伯龙说,但却咧嘴而笑。史墨基没真的跑来,他反而松了口气。
“说不定会很好玩。再次见见大城。”他有一刻又神游回到了过去,“好吧。我自己一个人八成会走失。”
“是啊,”他对着父亲微笑,“八成会。但还是谢了,爸。”
“好吧,”史墨基说,“好吧。老天爷,瞧瞧几点了。”
拥抱自己
他跟着父亲走上宽阔的正厅楼梯。
阶梯一如往昔发出嘎吱声响。对他而言夜里的屋子就跟白天一样熟悉,满是他已经遗忘的细节。
他们在走廊转角处分开。
“好吧,好好睡。”史墨基说,两人一起站在史墨基手里的蜡烛散发出来的光晕里。倘若奥伯龙不是提着他肮脏的袋子、史墨基不是拿着蜡烛,他俩也许会互相拥抱,但也可能不会。“找得到你的房间吗?”
“当然。”
“晚安。”
“晚安。”
他走了十五步半,途中撞上了那个突兀的橱柜(他总是忘记那儿有个柜子),然后伸手摸到了那有棱有角的玻璃门把。虽然知道床头柜上有蜡烛和火柴,知道要去哪里拿这些东西,也知道可以在伤痕累累的桌子底面点燃火柴,但他进入房里时还是没有点亮任何灯光。房内的气味仿佛一阵古老的低语,对他喃喃诉说着往事(有他自己透凉、微弱但熟悉的味道,混着儿童的气息,因为莉莉的双胞胎曾经借住在这儿)。他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透过嗅觉看见了那张扶手椅,它承载了童年的无数快乐时光。这椅子对他而言够大且没装弹簧,因此他可以抱着一本书或一叠纸张蜷缩在那里,旁边静静地亮着一盏台灯,桌上则放着牛奶和饼干或热茶和吐司,在灯光下散发着阵阵热气。还有那个大衣橱:只要门没关好,就会有鬼魅和不怀好意的人物从里面溜出来吓他(这些曾经如此熟悉的人物都到哪儿去了?死了,死于寂寞,因为已经没有人可以吓唬)。还有那张狭窄的床、床上厚厚的被子和那两个枕头。虽然睡觉时只用一个,但他从很小就坚持要有两个枕头。他喜欢那份奢华感:着实吸引人。它们全都在那儿。这些气味重重地压迫他的灵魂,像链条,像重新扛起的重担。
他在黑暗中脱下衣服,爬进冷冷的被窝里。就像拥抱着他自己。自从在青春期猛然长得跟黛莉·艾丽斯一样高之后,他每次躺上床,两脚就会挂在床尾边缘,在床垫上压出两道凹痕。如今他的脚就躺在那对凹痕里。隆起的部分还是在老地方。枕头倒是只有一个,而且有股淡淡的尿骚味。猫咪?还是小孩?他认为自己是睡不着了。他无法确定他究竟是懊悔自己没有厚着脸皮多喝一些史墨基的白兰地,还是高兴自己终于有了失眠的痛苦:从今晚开始,他要补偿的可多了。反正他清醒着有一大堆事可以思考。他小心翼翼地翻过身,进入二号睡姿(他有一套固定的睡姿变换方式),就这样在熟悉而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清醒地躺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