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
Ⅳ
你说起话来就像个玫瑰十字会员,
除了妖精什么也不爱,却不相信妖精的存在,
但又因为世上没有妖精而跟整个世界过不去。
——皮科克,《噩梦修道院》
“不,我现在明白了。”奥伯龙在树林里平静地说,道理其实真的很简单,“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但现在我懂了。你不可能‘留住’别人,不可能‘拥有’他们。我的意思是这很自然,真的是个自然的过程。相遇、相爱、分手。人生还是会继续下去。从来都没理由期望她始终如一。我是指‘永浴爱河’,你知道吧。”字里行间满是史墨基那种代表怀疑的引号,而且是加强语气。“我已经没有怨恨。我没办法恨她。”
“你有怨恨,”鳟鱼爷爷说,“而且你根本不懂。”
虚无换取所有
他黎明就出门了。自从成为酒鬼以来,他每天清晨都会被那种又像干渴又像需求的恼人感觉给弄醒。由于无法再次入睡,又不愿继续盯着这个房间看,他起床穿衣(虽是他的房间,但在这不温柔的黎明时分却显得陌生而不熟悉)。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抵挡雾气浓重的寒意。接着他穿过树林,行经那座湖中小岛,岛上的白色凉亭下半部还笼罩在雾气里。他继续往上走,来到那座深邃黑暗的水塘前,一道瀑布带着悦耳的水声注入塘里。好了,他已经遵照母亲的指示完成任务,虽然他什么也不相信,或者说他试着什么都不要相信。但不管相不相信,他毕竟是巴纳柏家族的人,母亲也是德林克沃特家的人,因此他的外曾祖父没拒绝他的召唤。它就算想拒绝也不可能。
“好吧,虽是这样,但我还是很想跟她解释,”奥伯龙说,“告诉她……总之就是告诉她,说我不介意。说我对她的抉择感到‘尊敬’。所以我想,你若知道她在哪儿,就算只是大概的方位……”
“我不知道。”鳟鱼爷爷说。
奥伯龙坐在水潭边往后靠去。他在这儿做什么?倘若连他唯一想知道的一件事(虽然这是所有事情当中他最不该继续追问的一件)都问不出来,那他何必来此?况且这件事怎么可能是他活该呢?“我不懂的是,”最后他终于说道,“为什么我非得继续这样小题大做。我的意思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她跑了,我找不到她,但我为什么这么放不下?我为什么一再捏造她的存在?这些幽灵鬼魅……”
“哦,这个嘛,”鳟鱼说,“不是你的错。那些幽灵是他们的杰作。”
“他们的杰作?”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鳟鱼爷爷说,“但没错,是他们的杰作。只是为了吊你胃口、引诱你,别担心这些。”
“别担心?”
“让它们走就对了。以后还会有更多。让它们走就对了。别告诉他们我跟你说这些。”
“他们的杰作,”奥伯龙说,“为什么?”
“噢,这个嘛,”鳟鱼爷爷警觉地说,“为什么,噢,为什么……”
“好啦,”奥伯龙说,“好啦,你看吧?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吗?”他是个无辜的受害者,眼中泛起了泪光。“好啦,让他们去死,”他说,“都是些幻觉。我才不在乎。会过去的。管他们是不是鬼。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不会永远这样。”那是最悲哀的一件事,可悲但却真实。他颤抖地叹了口气。“这很正常,”他说,“不会永远这样的。不可能。”
“可能,”鳟鱼爷爷说,“而且可以的。”
“不,”奥伯龙说,“不,你有时会‘以为’它会永远这样下去。但它是会过去的。例如爱情好了。你以为它是这么完整又永久的东西。这么庞大、这么——这么不受你控制。拥有自己的重量。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
“但实则不然。爱情也只是个幻象。我不必听命于它,它自己就会凋零了。毕竟当它结束时,你连它是什么样子都记不得。”这就是他在他的小小公园里所学到的事:把他破碎的心像个破掉的杯子一样丢弃是可行(甚至是明智)之举。反正谁需要它?“爱情:这完全是‘个人’的事。我的意思是,我的爱情跟她完全无关——跟‘真正’的她无关。就只是‘我’的感觉而已。我以为这会让我跟她产生关联。但实则不然。那是神话,一种我自己创造的神话,一段我跟她的神话。爱情是个神话。”
“爱情是个神话,”鳟鱼爷爷说,“就像夏天。”
“什么?”
“在冬天,”鳟鱼爷爷说,“夏天就是个神话。一种消息、一种传说。不应该相信。懂了吗?爱情是神话。夏天也是神话。”
奥伯龙抬头看着水潭上方弯曲纠结的树木。上万根树枝纷纷吐出嫩叶。他发现这番话的意思就是他根本没靠着记忆术在那座小公园里完成任何事,他还是停留在原点,他的重担丝毫没有减轻,永远无法解除。不可能吧。他真的有可能永远爱她、永远困在她的屋子里、永世不得超生吗?
“在夏天,”他说,“冬天就是个神话……”
“是的。”鳟鱼说。
“一种消息、一种传说,不该相信。”
“是的。”
他爱过她,而她离开了他,没有理由,连声再见也没说。倘若他爱她直到永远,倘若爱情不死,那么她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他,每次都没有理由、每次都不告而别。而他将会在这些永恒的光明与黑暗之间不断被消磨殆尽。不可能是这样吧。
“永远,”他说,“不会的。”
“永远,”他外曾祖父说,“就是会。”
是这样没错。他泪眼迷蒙、惊恐无比地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驱除,一秒也没有、一眼也没有,什么都没有。不,透过记忆术,他就只是把他跟西尔维相处的每一刻都琢磨得更加细致光亮,再也不可能奉还了。夏天到了,而静谧的秋天与坟墓般死寂的冬天都是神话,毫无帮助。
“不是你的错。”鳟鱼爷爷说。
“我真得说,”奥伯龙用外套袖子擦去眼泪和鼻涕,“你的安慰还真没效。”
鳟鱼什么也没回答,它本来就不奢望他会说谢谢。
“你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我为何必须遭受这种对待,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接着你又告诉我这不会过去。”他吸吸鼻子,“说不是我的错。还真是帮了大忙啊。”
双方沉默了良久。鳟鱼的白色身影闪烁不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和他的悲伤。“好啦,”最后它终于开口,“你会从中获得一份礼物。”
“礼物,什么礼物?”
“呃,我不知道,不大清楚。但我很肯定有份礼物。任何付出都是有回报的。”
“哦。”奥伯龙可以感受到这条鱼正努力表示善意,“好吧,谢了。不管它是什么。”
“不关我的事。”鳟鱼爷爷说。奥伯龙瞪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倘若他有张网子呢。鳟鱼爷爷微微下沉,说:“好吧,听着。”但之后就没再说话了,只是缓缓潜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奥伯龙站起来。晨雾已经散去、阳光炙热、鸟儿疯狂地唱着歌——一切都符合他们的期待。他穿过这片欢愉沿着溪流走下去,再沿着小径踏上牧野。树林后方的房子在晨光中呈现一片粉彩,似乎才刚睁开眼睛。他跌跌撞撞地越过牧野,是满眼春色中的一个黑点,膝盖以下都被露水沾湿了。这件事可以是永久的,而且将会是永久的。傍晚有一班巴士可以搭,绕行一段路之后就能转接一班往南的巴士,搭上第二班巴士就可以沿着灰色的公路穿越愈来愈密集的郊区,抵达那座宽阔的桥或那座贴有瓷砖的隧道,然后转上那些可怕的街道,沿着古老的公交车路线蜿蜒穿过乌烟瘴气、满是悲惨人生的市井,来到大城里的老秩序农场与折叠式卧房,不管西尔维在不在那里。他停下脚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干枯的木棍,正是故事里教皇交给骑士的那根干枯的木棍:骑士因为爱上维纳斯而沾染了罪恶,必须等到这根木棍开出花朵,他才能获得救赎。而奥伯龙觉得自己永远开不出花朵。
在鳟鱼爷爷的水塘里,春天也已经降临,让它的秘密洞穴周围长满了柔软的水草,昆虫也已蜕变成熟。它怀疑那男孩是否真会得到什么礼物。八成不会。若非逼不得已,他们是不送礼的。但那男孩是这么悲伤,对他撒个小谎不会有害吧?好让他提起精神。过了这么多年,鳟鱼爷爷的灵魂里早已没有温情,但现在毕竟是春天,而这男孩终究是他的血亲,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总之,它希望若真有什么礼物,都不会给这男孩带来太大的痛苦。
远见
“当然,我一直都知道他们的存在,”爱丽尔·霍克斯奎尔告诉红胡子腓特烈皇帝,“在我研究的实习或实验阶段,他们向来是个干扰。一些元灵。我的实验似乎会吸引他们,就像水蜜桃总是会莫名其妙引来一堆果蝇,或是到森林里散步总会引来山雀。有时连我在通往密室的楼梯上上下下之际——我都在密室里用玻璃和镜子工作,你知道吧——都会有一大群围在我脚边或我的头周围。真是烦人。你永远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影响到你的实验结果。”
她啜了一口皇帝为她点的雪利酒。他在套房的客厅里来回踱步,没怎么仔细在听。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已经困惑地离去,不很确定他们是否得到任何结论,而且隐约觉得好像被摆了一道。“现在,”红胡子说,“我们要怎么办?这才是问题。我觉得出击的时候到了。箭在弦上。大启示不久就会降临了。”
“嗯哼。”困难的地方在于她从来不曾把他们当成有“意志”的东西。他们跟天使一样,只是力量而已,是发散出来或凝聚在一起的神秘能量,其实只是自然界的东西,不比石头或阳光有意志。至于他们为何拥有形体且又似乎略具意志,有声音与表情丰富的脸、看似有目的地到处悠游飞舞,她总认为是因为人类本质上就是会从灰泥墙上的污渍里看见面孔、在风景中看见敌意或善意、在云朵中看出动物形状。一旦看见一个“力量”,你就会认为它有一张脸、一种个性,这是自然而然身不由己的事。但《乡间宅邸建筑》却提出很不一样的看法:它似乎认为倘若世上真有一种生物是单纯的自然力量之呈现、是背后那股主导力量所放射出来的无意志之物、是供那些有主见的灵体差遣的媒介,那么这种生物应该是人类而不是精灵。霍克斯奎尔不愿意扯这么远,但她却被迫去思考:是的,他们确实有意志也有力量、有欲望也有责任,而且并不盲目,其实还颇有远见。这么一来她自己到底算什么?
她真的不认为自己只是其他力量所主导的一连串事物里的一个环节而已,毫无置喙的余地,但她的乡下表亲似乎就是如此自我看待。她绝对不愿意成为他们的手下。她推测他们正是这么看待红胡子腓特烈皇帝,不管他本身怎么认为。不:她还不打算完全归附哪一方。一般人都只是盲目地顺从,但所谓的魔法师就是要操纵并控制这些力量。
她其实如履薄冰。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从来都不是她的对手。她的力量比他们高出多少,罗素·艾根布里克背后操纵者的力量应该就比她高出多少。好吧:反正这是场值得一比的竞赛,总算等到了这一天。如今正值她力量与感应力的巅峰期,终于可以好好测试一下她的功力了,而就算最后发现她的道行不够,落败也没有什么好可耻的。
“怎么样?怎么样?”皇帝说着重重坐下。
“没什么重大启示,”她站起来,“就算有,也不会是现在。”
他吓了一跳,高高扬起眉毛。
“我的想法改变了,”霍克斯奎尔说,“也许当一阵子总统是最佳选择。”
“但你说……”
“据我所知,”霍克斯奎尔说,“总统的职权在法律上依然有效,只是没行使而已。你一旦就职,就可以用它们来对付俱乐部。他们一定料不到。把他们扔进……”
“大牢。把他们暗中处死。”
“不,但至少可以让他们落入司法困境,而倘若近代史可以参考的话,这铁定让他们久久不能翻身。接着他们会元气大伤、财务大损;根据我们以前的说法,就是被活活穷死。”
他坐在椅子上对着她咧嘴而笑,一种野狼、阴谋者似的长长微笑,几乎让她笑出来。他肥硕的手指交握在肚皮上,满意地点了点头。霍克斯奎尔转向窗外,心想: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接着又想:倘若屋子里的老鼠突然被赋予了表决的权利,那么它们会选谁当管家?
“而且我想,”她说,“就很多种角度而言,今日担任这个国家的总统应该跟你在旧帝国当皇帝没有太大差别。”她回过头对着他微笑,他则扬起红色的眉毛看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嘲笑了。“我的意思是,同样的光彩,”霍克斯奎尔温和地说,对着窗外的光线举起酒杯,“同样的喜悦。同样的哀愁……总之呢,你计划统治多久?”
“噢,我不知道,”他慵懒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想就是从今以后吧。永远。”
“我也是这么想的,”霍克斯奎尔说,“若是这样的话就没什么好急的了,对吧?”
东方的海面上,暮色渐浓;西方则正上演一场华丽火红的日落,夕照仿佛从一个破裂的容器里飞溅而出。站在这么高的窗子前,从这片狂妄的大玻璃望出去,就可以看见日与夜的战争,仿佛是专为居住在高处的权贵人士而安排的戏码。永远……霍克斯奎尔看着这场战争,觉得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一个悠长的梦境,但也可能是正从一个梦境中醒来,很难分辨是何者。但当她转过头想发表这番感想时,却发现红胡子腓特烈皇帝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还轻轻打着鼾,微弱的气息从他的红色胡子之间吹出来,脸孔跟任何熟睡的孩子一样安详:就仿佛,霍克斯奎尔心想,仿佛他从来不曾真正醒来。
永远
“啊哈。”当乔治·毛斯终于打开老秩序农场的门、看到奥伯龙站在台阶上时,他这么说。奥伯龙已经又敲又喊了好一阵子(他在流浪街头期间弄丢了他所有的钥匙),如今他这个回头浪子正羞愧地面对着乔治。
“嗨。”他说。
“嘿。”乔治说,“好久没你的消息。”
“是啊。”
“我还真担心你,老兄。你就这样跑了是怎么回事?真差劲。”“我去找西尔维。”
“噢,是啊。嘿,你把她哥留在折叠式卧房里了。他真是个可爱的家伙。你找到她了吗?”
“没有。”
“噢。”
他们面对面站在那儿。奥伯龙还是很困惑自己怎会突然再次现身在这些街道上,因此尽管他来此的目的似乎是希望乔治再次收留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乔治只是微笑点头,黑色的眼睛有些恍惚:奥伯龙猜想他八成又嗑了迷幻药。虽然在艾基伍德,五月才刚开始,但在大城里,那只维持了一星期的春天已经来了又走了。夏季已经火力全开,到处散发的浓烈气息,像个正在发情的恋人。这些奥伯龙都忘了。
“所以喽。”乔治说。
“所以喽。”奥伯龙说。
“回到大城来啦?”乔治说,“你是不是以为……”
“我可以回来吗?”奥伯龙说,“对不起。”
“嘿,别这么说。太好了,现在正好有一大堆差事。折叠式卧房没人……你打算待多久?……”
“噢,我不知道,”奥伯龙说,“我想就是从今以后吧。永远。”
他是一颗被抛出去的球,就这么简单,他现在已经看清了这点:一开始是从艾基伍德被抛出去,跳得很高、弹进了大城,然后在那座迷宫里疯狂乱窜,路径完全依他撞上的墙壁与物体而定,直到他(不由自主地)被抛回艾基伍德、在那儿弹了几下,入射角等于反射角,接着又弹回了这些街道、弹回了这座农场。就算是弹力最好的球也终有停下来的一天,一定会愈跳愈低、愈跳愈低,最后变成只是滚动,把草推向两侧。接着在草的阻力下它一定会愈滚愈慢,最后是轻轻摇晃一阵,就这么停住。
三个莱拉克
乔治似乎这才意识到他们站在一扇敞开的门前,因此他迅速探出头,看看可怕的街道上有没有什么人靠近。他随即把奥伯龙拉进来、把门锁上,就跟上次那个冬夜一样,虽然已经恍如隔世。
“你有几封邮件。”他领着奥伯龙穿过走廊,走下楼梯进入厨房。接着他又说到一些跟山羊和西红柿有关的东西,但奥伯龙已经听不见了,因为他突然一阵耳鸣、不安地想起了一份礼物,脑袋不禁愈来愈涨。乔治漫无目标地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地寻找那些信件,不时停下来发问并发表见解,但那阵耳鸣和那个想法却持续涌向奥伯龙的脑门。当乔治发现奥伯龙既没听见也没回答时,他才开始认真寻找,最后终于取出两个长长的信封,连同一些古老的催讨信和一些留作纪念的菜单一起放在吐司架子上。
奥伯龙瞄了一眼就知道两封都不是西尔维寄的。虽然已经没有意义,但他拆信的手还是微微发抖。佩蒂、史密洛东与鲁思事务所的人喜滋滋地通知他德林克沃特医生的遗嘱终于处理好了。随信还附了一张会计表格,告诉他扣除预付额和手续费后,他能得到的财产授予总额是三十四块一毛七。他只要过去签署一些文件,就可以一毛不差地得到这笔金额。另一个信封的纸质很厚,上面印有一个看起来很昂贵的商标,里面是一封《他方世界》制作群寄来的信。他们已经仔细拜读过他的剧本。认为故事内容很棒、很生动,但对话却不大有说服力。不过他若愿意把这些剧本再修改一次或试着再写一份,那么他应该不久就可以加入这个节目的资浅编剧群了。他们希望他能回复,或者他们去年是这么希望的。奥伯龙笑了。至少他有机会找到一份工作,也许他真的会把医生那没完没了的绿野与黑森林编年史继续写下去,尽管不是以医生那种方式。
“是好消息吗?”乔治一边问一边煮咖啡。
“你知道,”奥伯龙说,“最近世界怪事连连。诡异至极。”
“说来听听。”乔治口是心非地说。
奥伯龙意识到,从那场长醉中清醒后,他才开始注意到一些大家早就习以为常的东西。就仿佛突然转向他的同胞,大声宣告:嘿,天空是蓝的,或指出街上那些老树已经长出了叶子。“这条街上一直都有大树吗?”他问乔治。
“那还不是最糟的事,”乔治说,“树根把我的地下室弄得支离破碎。你可以试试看联络公园部门。根本无望。”他在奥伯龙面前放了一杯咖啡。“奶精?糖?”
“都不用。”
“愈来愈奇怪了,”乔治说着,用一把小小的纪念咖啡匙搅拌他的咖啡,虽然他什么也没加,“我有时还真想炸掉这座城。回去制作烟火。我打赌现在搞烟火一定可以赚大钱,有那么多庆祝活动。”
“嗯哼?”
“艾根布里克那一大堆啊。游行、表演。他很爱那些。还有烟火。”
“噢。”自从跟布鲁诺共度了一夜又一早后,奥伯龙的原则就是不去想也不去询问跟罗素·艾根布里克有关的事。爱情很奇怪:它可以让整个世界为之变色,从此爱情的颜色就再也洗不去了,不管那颜色是明亮还是黑暗。他想起拉丁音乐、纪念T恤、大城的某些街道和场所,想起夜莺。“你做过烟火?”
“当然。你不知道吗?嘿。我可是最大的烟火商。名字还上了报纸,老兄。真的很好笑。”
“家里从来没有人提过,”奥伯龙说,又有了那熟悉的孤立感,“没人对我提过。”
“没有吗?”乔治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好吧,一切都结束得很突然。差不多就在你出生那年。”
“是哦?怎么会?”
“情势呀,老兄,情势。”他盯着自己的咖啡,陷入某种跟他这个人很不搭调的深思。接着他似乎下了决心,说:“你知道你有个姊姊吧,名叫莱拉克。”
“姊姊?”这倒是很新鲜,“姊姊?”
“呃,是啊,姊姊。”
“不。索菲有过一个名叫莱拉克的宝宝,后来走了。我有过一个名叫莱拉克的虚构朋友。但没有什么叫莱拉克的姊姊。”他想了一下,“但我倒是一直觉得有三个莱拉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说的是索菲的宝宝。我一直觉得那个故事很……呃,算了。”
但奥伯龙已经受够了。“不,喂喂!等一等。什么叫‘算了’?”听到奥伯龙的口气,乔治惊讶又愧疚地抬起头。“若有故事,我就要知道。”
“说来话长呀。”
“那更好。”
乔治考虑了一会儿。他起身穿上他的旧罩衫,然后再次坐下。“好吧,是你要求的。”他想了想该怎么开始。由于吸食了几十年的古怪毒品,他说起故事来生动无比,但并不总是有条有理。“烟火。你是说有三个莱拉克吗?”
“其中一个是虚构的。”
“妈的。我真想知道另外两个是什么做的。总之呢,那两个里有一个是假的:就像个假鼻子。我的意思是完全一样。那就是烟火的故事:那个假货。
“是这样的,很久以前的某一天,索菲和我……呃,那是个冬日,我到艾基伍德去,而她跟我……但我不认为会有什么结果,你知道吧?算是一时疯狂,放纵一下。我不当一回事。我的意思是她耍了我。同时呢,我也知道她跟史墨基有一腿。”他望着奥伯龙,“大家都知道,对吧?”
“错。”
“你不知道……他们没有……”
“他们从来不告诉我任何事。我知道索菲有过一个小孩,叫莱拉克。接着她就不见了。我只知道这样。”
“好吧,听着。据我所知,史墨基到现在都还以为他是莱拉克的父亲。所以你知道吧,这件事就只能三缄其口。怎么了?”
奥伯龙在笑。“不,没什么,”他说,“是啊,确实只能三缄其口。”
“总之呢。不知道多久了?可能是二十五年前吧。因为‘行动理论’的缘故,我迷上烟火。还记得行动理论吗?不记得?老天爷,这年头那种东西都撑不久对吧。行动理论探究的是……老天爷,现在连我都不大记得原理了,但它是关于生命的运作方式,主张生命是行动,不是思想或对象:行动既是思想也是对象,只是它拥有形式,你懂吧,所以它是可分析的。每一种行动,不管是哪种(拿起一只杯子、过完一辈子,或完成演化),每种行动的形式都是一样的。把两个行动加在一起,就是另一个形式相同的行动;生命只是一个大行动,由上百万个较小的行动组成,懂吗?”
“不大懂。”
“没关系。但这就是我开始研究烟火的原因,因为火箭的形式跟行动一样:开始、燃烧、爆炸、熄灭。只是有时候,那个火箭、那个行动会引发另一次开始、燃烧、爆炸,以此类推,有概念了吧?所以你可以安排一场跟生命相同形式的表演。行动、行动,都是行动。贝壳。你可以在一个贝壳里塞满其他贝壳,每一个都跟外面的大贝壳一样,塞得满满的,就像鸡塞在蛋里面。而那只鸡里面又有更多蛋、蛋里面又有更多鸡,就这样永无止境。喷花,喷花的形式跟活着的感觉一样:一连串小型的爆炸与燃烧,熄灭、引燃、熄灭,全部加在一起就会形成一个图案,就像人的脑袋凭空想象出图案。”
“什么是喷花?”
“就是喷花啊,老弟。中国烟火。你知道吧,先形成两艘军舰互相射击的图案,然后再变成美国国旗之类的。”
“哦,对。”
“对。我们称之为组合喷枪。就像思绪。这点也有几个人懂,一些批评者。”他沉默半晌,想起他在河船上发射“连续动作”和其他表演时的鲜明情景。四周一片黑暗,滑腻的水发出啪啪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火绒气味。接着天空光芒四射,像生命一样,点火、燃烧、熄灭,在空气中画出瞬间即逝的图腾,让人难以忘怀,但就某个角度而言却从来不曾存在。他像个疯子般东奔西跑、对着助手大吼大叫、不断射出烟火,发丝烧焦、喉咙干渴、外套被余烬烧得满是破洞,但他的思想却在头顶上方成形。
“莱拉克的事。”奥伯龙说。
“嗄?哦,对。好吧,我那时已经为一场新的表演进行了好几星期的准备工作。我想出了一些新的配件,而那是——呃,那就是我的生命,老弟,我忙得昏天暗地昼夜不分。所以有天晚上……”
“配件?”
“配件就是火箭最后爆炸时变出图案的那部分,例如一朵花。是这样的,假设这是火箭,发射燃料就放在这边这个盒子里,然后上面这里就是……就是所谓的顶罩,你的配件就装在这里——里面全是星星,被捕捉然后塞在里面的星星——”
“好吧。继续说。”
“那时我人在三楼的工作室里。我在顶楼设了工作室,以防有东西爆炸时把整栋建筑都炸飞,你知道吧。那时很晚了,我听到有人按电铃。那年头门铃还会响。因此我把盒子里那些东西先搁着,不能就这样离开一个放满烟火的房间,你知道吧,但门铃一直响、一直响,所以我下了楼,发现有个聪明的家伙整个人靠在门铃上。是索菲。
“我记得那天晚上很冷,还下雨。她身上包着一条披巾,只露出一张脸,面如死灰,很像好几天没睡觉了。一双眼睛像盘子一样大,还在流眼泪,但也可能只是雨水而已。她抱着一大包东西,包在另外一条披巾里,我问她怎么了,结果她说:‘我把莱拉克带来了。’然后掀开披巾,露出那包东西。”
乔治抖了一下。那是次很深沉的颤抖,仿佛是从他的躯干出发然后向上传递,直到从他的头顶飞出去、让他的头发全部竖起来——套句俗话,就好像有人从他未来的坟墓上踩过去。“不要忘了,老弟,这些东西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当了爸爸。我已经有一年没他们的消息了。接着索菲就像个噩梦一样突然出现在门前,站在台阶上说‘这是你女儿’,然后给我看这个宝宝,假如那东西可以叫作宝宝的话。
“老天,这宝宝整个不对劲。
“看起来好‘老’。我猜它当时应该差不多两岁,但看起来却像四十五岁,是个又皱又秃的小老头,有一张狡猾的小脸,像那种问题缠身的中年毛皮加工者。”乔治发出古怪的笑声。“且别忘了,它理论上应该是个女孩。老天爷,我被它吓到。我们站在那里,结果这孩子伸出手,像这样——”手掌摊开、掌心朝上,“查了查雨势,然后把披巾拉过去盖住自己的头。嘿,我能说什么?那小孩的意思很清楚。我只好把他们带进来。
“我们进到这房间。她把孩子放在那把儿童高脚椅上。我不敢看它,但我也没办法不去看它。然后索菲就把事情告诉了我:她跟我,那天下午,听起来很奇怪,但她算过日期了等等的,莱拉克是我的孩子。不过——听清楚了——不是眼前这一个。她已经弄明白了:真正的莱拉克在某天夜里被调了包,换成了这个。眼前这个根本不是真的。不是真正的莱拉克,甚至不是个真正的宝宝。我瞠目结舌。我不停地来回踱步,说:‘什么!什么!’而这段时间里——”他再次无法克制地笑了起来,“这孩子就一直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神态,我没法形容……一种冷笑,好像在说‘好啦好啦,这故事我听过上万遍了’,一副很无聊的样子;而我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在它嘴里塞一根雪茄,画面就完整了。
“索菲好像处于某种休克状态。她一直发抖,想把整件事一口气告诉我。接着她停了下来,没法再说下去。那小孩一开始似乎好好的,她一直没看出有什么差别,甚至不知道事情是哪个晚上发生的,因为她整个都很正常。而且很漂亮。只是很安静而已,非常安静,很乖顺这样。接着,几个月前就开始变了。一开始很慢,接着愈来愈快。好像开始‘枯萎’。但它没生病。一开始医生帮它做了检查,都没问题,胃口很大、笑口常开——只是愈来愈老。噢老天爷。我在她身上披了一条毯子,然后开始泡茶。我说:‘冷静一下!冷静一下!’接着她告诉我她如何恍然大悟——但我那时还是没办法相信,老天,我觉得这小孩应该带去给专家看看——然后她说她后来就把小孩藏起来了,所以他们就开始问啦:嘿,莱拉克怎么样啊,怎么最近都没看见她了呢。”又是一阵不由自主的狂笑。这时乔治已经站了起来,指手画脚地表演着事发经过,特别是他自己错愕迷惑的那一段,接着他瞪大眼睛转向那把高脚椅。“然后我们往那里一看。小孩已经不见了。
“没在椅子上。没在椅子下。
“门是开的。索菲一阵晕眩,她叫了一声:‘啊!’然后看着我。好吧,我是它爹,我应该要做点什么。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找上我。老天爷,光是想到这东西在我家里到处乱跑,我就毛骨悚然。我跑到走廊上。没人。接着我就看到它往楼梯上爬去。一级接着一级。它看起来很……该怎么形容……很有目的:好像很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所以我说:‘嘿,等等,老弟——’我实在没办法把它当成女的——接着我就伸手去拉它手臂。摸起来很奇怪,又冷又干,很像皮革。它带着恨意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你他妈的是谁?然后又试图挣脱,我又把它拉回来,结果——”乔治再次坐下,一副被打败的样子。“它就破了。我在这天杀的东西身上扯破了一个洞。嘶……它肩膀上破了一个洞,可以看见里面,就像一个娃娃——里头是空的。我马上放了手。它好像不痛,只是抖了抖那条手臂,一副‘他妈的被你弄坏了’的样子,然后继续往上爬。它的毯子掉了,所以我看到它身上还有别的裂缝——膝盖上有,你知道吧,脚踝上也有。这孩子正在分崩离析。
“好吧。好吧。我还能怎么想?我又回到这房间。索菲紧紧裹着毯子坐在那里,眼睛瞪得老大。‘你说得没错,’我说,‘那不是莱拉克。也不是我的小孩。’
“接着她好像支离破碎一样地崩溃了。那是最后一根稻草。她就这样被压垮了。老天,那真是我看过最悲哀的一件事。‘你得帮我,你得帮帮我’——你知道吧。‘好啦好啦,我会帮忙,但我他妈的到底要怎么帮?’她也不知道。就我来决定。‘她在哪里?’索菲问我。
“‘上楼去了,’我说,‘说不定它很冷。楼上有火炉。’结果她突然投给我一种眼神(极度惊吓,但又累得完全无法行动,可能连感觉都没有了),我没办法形容。她抓住我的手,说:‘别让她靠近火,拜托,拜托!’
“这又搞什么鬼?我说:‘听着,你只管坐在这里取暖,我去看看。’我他妈的连要去看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我拿起棒球棍,有备无患,你知道吧,然后就出去了。她还在哀求:‘别让她靠近火。’”
乔治假装鬼鬼祟祟爬上楼梯,进入二楼的客厅。“我走进去,它就在那里。就在火炉边。坐在那个叫什么来着的……炉床上面。我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它一边坐在那儿,一边把手伸进火堆里,取出……你知道吗,发红的煤炭:把它们取出来,一块一块丢进嘴里。”
他朝奥伯龙靠过来。要不是他抓住奥伯龙的手腕、发誓自己句句属实,这种事根本让人无法置信。“然后大口大口地嚼着。”乔治模仿那个动作,像在吃胡桃。“咔嚓。咔嚓。而且还对着我笑,竟然还在笑。你可以看见那些炭块在它的头里面发光。活像个万圣节南瓜灯。接着炭块就会熄灭,这时它就会再拿一块来吃。老天爷,这让它变得大有活力。整个活泼起来,你知道吧,好像吃了点心。它跳起来,跳了一小段舞。这时它已经没穿衣服。就像一尊破掉的邪恶小天使石膏像。我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没有这么被惊吓过。我吓得完全无法思考,我只是行动。你知道吧?惊吓到都不懂得要害怕了。
“我来到火炉边,拿起火铲。我从火堆深处铲了一大堆滚烫的东西出来。我把东西亮给它看:嗯嗯,嗯嗯,真好吃。跟我来、跟我来。好吧,它想玩这游戏,热腾腾的栗子,滚烫烫的栗子,来呀,来呀,我们走出房间,往楼上爬去。它一直朝铲子伸出手。噢噢,不行,不行,我继续引诱它前进。
“好啦,听着,老弟。我不知道我那时是疯了还是怎样。我只知道这东西很邪门:我的意思不是真正的邪恶,因为我认为它什么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它就像个娃娃或傀儡或机器,只是它自己会动,就像梦里那些恐怖的东西,你知道它们没有生命,例如一堆堆旧衣服或一坨坨油脂,突然爬起来恐吓你,懂吗?是死的,但却会动,好像活的一样。但很邪门,我的意思是世界上有这种东西存在真是太恐怖、太讨厌了。我只有一个念头:消灭它。管它是不是莱拉克。就、是、要、消、灭、它。
“总之呢,它就这样跟着我。而三楼的书房对面就是我的,你知道吧,我的工作室。懂吗?明白了吗?门当然是关上的,因为我下楼前关了门,我向来会关门,毕竟谨慎是不嫌多的。我摸索着想开门,而那东西就用它那双不是眼睛的眼睛盯着我看,天杀的它随时都会识破我的诡计。我把铲子送到它鼻尖底下。那扇该死的门偏偏打不开、打不开,接着就开了,然后——”
乔治使尽浑身解数比画出那个假想的动作,把那整整一铲燃烧中的煤炭丢进塞满烟火的工作室。奥伯龙屏住气息。
“接着是那小孩——”
乔治迅速又谨慎地用脚一踢,把假莱拉克也踹进了工作室。
“然后关门!”他用力把门关上,瞪着奥伯龙,事发当晚他的眼神一定也像现在这么惊恐仓皇。“成了!成功了!我从楼梯狂奔下来。‘索菲!索菲!快跑!’她还坐在那把椅子上,就是那把,全身动弹不得。所以我把她抱起来,也不完全是抱着她,但就像在赶人一样,因为我已经听到楼上的声音了。然后把她弄到走廊上去。砰!咻!从前门冲出去。
“然后我们就站在外面的雨里往上看。或者说往上看的是我,她只是抱着头而已。接着我的一整场秀就从工作室的窗户射出来。星星、火箭、镁、磷、硫磺。亮得跟白天一样。声音很大。一大堆东西掉在我们四周,躺在水坑里嘶嘶作响。接着呼咻!有个很大的东西射出去,把屋顶射穿了一个洞。烟雾弥漫、火星点点,老天爷,整个区都被我们照亮了。但雨已经愈下愈大,不久火就被浇熄了,也差不多就是警察和消防车赶到的时候。
“好吧,我的工作室防护做得很好,你知道吧,有钢板门啦、石棉啦,那一大堆的,所以建筑物本身没倒。但老天爷,那小孩……或管它是什么东西……铁定是尸骨无存了……”
“那索菲呢?”奥伯龙说。
“索菲,”乔治说,“我告诉她:‘听着,没事了。我把它搞定了。’
“‘什么?’她说,‘什么?’
“‘我搞定了,’我说,‘我把它炸了,荡然无存了。’
“接着,嘿!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
奥伯龙不知道。
“她抬头看着我。老天爷,我觉得她那一刻的脸比我当天晚上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可怕。然后她说:‘你杀了她。’
“她是这么说的。‘你杀了她。’就这样。”
乔治筋疲力尽地在厨房的桌子旁坐下。“杀了她,”他说,“索菲是这么想的,认为我杀了她唯一的孩子。也许她到现在都还这么想,我不知道。认为老乔治杀了她唯一的孩子,也杀了他自己唯一的孩子。把她给炸死了,随着星条旗灰飞烟灭。”他低下头。“老天,我希望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用她那天晚上那种眼神看我,再也不要。”
“好一段故事。”终于能说话时,奥伯龙这么说。
“你看,假设……”乔治说,“假设那真的是莱拉克,只是诡异地变了形……”
“但她知道,”奥伯龙说,“她知道那不是真的莱拉克。”
“她知道吗?”乔治说,“鬼知道她知道些什么。”一阵凝重的沉默。“女人啊,根本猜不透。”
“可是,”奥伯龙说,“我不懂的是,他们一开始干吗给她那个东西?我是说如果它这么假的话。”
乔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谁是‘他们’?”他问。
面对表舅的追问,奥伯龙移开目光。“呃,就是他们啊。”他说,很惊讶且有点尴尬自己竟然说出这样的解释,“偷走真正的莱拉克的那些家伙。”
“嗯哼。”乔治说。
奥伯龙没再说话,因为这件事他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他倒是第一次清楚了解到他从前窥视的那些人为什么这么能守口如瓶。他们的解释其实就等同于没有解释,而他现在发现自己竟然也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同样的沉默。但他还是觉得从此以后,自己不管解释什么事物都势必要动用那个集体代名词:他们。他们。
“好吧,总之呢,”最后他终于说道,“这样就两个了。”
乔治疑惑地扬起眉毛。
“两个莱拉克,”奥伯龙说着把她们列出来,“我一直认为有三个莱拉克,其中一个是虚构的,我幻想的,我知道她在哪里。”事实上他可以在内心深处感受到她的存在,而她也注意到他提起了她。“另一个是假的,就是被你炸死的那个。”
“但假设,”乔治说,“假设那个就是真的莱拉克,只是被变形了……不。”
“不,”奥伯龙说,“剩下的那个,下落不明的那个,才是真正的莱拉克。”他望向窗外,薄暮已经悄悄笼罩了老秩序农场和大城的高楼。“我真想知道。”他说。
“我真想知道……”乔治说,“我真的非常想知道。”
“她在哪里?”奥伯龙说,“在哪里、在哪里?”
期待清醒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在做梦:在睡梦中不安地翻身,期待着醒来,但她还得等好多年才能醒,鼻子痒痒的、喉咙里藏着一个哈欠。她甚至眨了眨眼睛,但除了梦境什么也没看见:她在春天里沉睡,梦到了秋天:梦到那座灰色的溪谷,出游那天,载着她和昂德希尔太太的鹳鸟最后就是在这里降落,双脚踩上了“陆地”,或至少是某种像陆地的东西。梦到昂德希尔太太叹了口气从鹳鸟背上下来,莱拉克则用手臂圈住昂德希尔太太的脖子,让她抱她下来……她打了个哈欠。自从学会打哈欠以后,她似乎就停不下来了,而她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喜不喜欢这种感觉。
“想睡。”昂德希尔太太说。
“这是哪里?”被放到地面上后,莱拉克说。
“噢,一个地方,”昂德希尔太太轻声说道,“来吧。”
她们面前立着一道残缺的拱门,雕刻得很粗糙,再不然就是原本雕得很精细,只是被风雨刮得粗糙了。拱门两侧并没有围墙,它就这样孤零零地横跨在那条满是树叶的小径上,这是唯一的一条路,通往后方那片荒凉的十一月树林。莱拉克有点害怕,但还是顺从地伸出她年幼的小手拉住昂德希尔太太年老的大手。她们朝大门走去,就像祖母带着孩子走在一座寒冷的公园里,夏天与欢乐皆已远离。鹳鸟用一只红色的脚独自站在原处,整理着她乱糟糟的羽毛。
她们穿过拱门。拱门的花格镶板和浮雕上都是老旧的鸟巢和青苔。雕刻的图样很模糊,是一些刚诞生或是正回归混沌的生物。经过时,莱拉克伸手摸了摸:材料不是石头。是玻璃吗?莱拉克揣测。骨头?
“是角㊟。”昂德希尔太太说。她脱下层层斗篷当中的一件,用它包住赤裸的莱拉克。莱拉克踢了踢山谷内的褐色落叶,觉得若能躺在叶子堆里应该会很棒,而且要躺很久。
“好吧,好长的一天。”昂德希尔太太说,仿佛感应到她的想法。
“结束得太快了。”莱拉克说。
昂德希尔太太圈住莱拉克的肩膀。莱拉克踉跄一下朝她身上倒去,双腿似乎不听使唤。她又打了个哈欠。“哦。”昂德希尔太太温柔地说,接着就用强壮的手臂利落地将莱拉克一把抱起。莱拉克往她身上靠过去,昂德希尔太太帮她把斗篷拉得更紧。“好玩吗?”她问。
“好玩。”莱拉克说。
她们在一棵巨大的橡树前停下,整个夏天落下来的叶子都堆在树根周围了。树洞里有一只刚醒过来的猫头鹰,对着自己咕咕低语。昂德希尔太太弯下腰,把莱拉克安置在窸窣作响的叶子之间。
“梦吧。”她说。
莱拉克说了些语无伦次的话,有云朵、有房屋,接着就静了下来,因为她已经睡着了。陷入梦乡,连她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从此展开了那场会不断持续下去的悠长梦境。梦见她所见过的一切以及即将发生的一切;梦见她在春天睡着并且梦见秋天,又梦见她在冬天苏醒。在她错综复杂的梦境里,她一边做梦一边改变这些事物,同时它们则在另一个地方成真。她不自觉地把膝盖往上缩、把双手放在下巴旁、收起下巴,形成还在索菲腹中时的S形。莱拉克睡着了。
昂德希尔太太再次小心翼翼地为她盖好披风,然后站直身子。她把两手按在腰背上向后弯了弯,一如往昔地感到疲倦。她指向躲在树洞里微张着眼睛望着她的猫头鹰,说:“你啊,小心一点,好好看守。”她知道这双眼睛绝对信得过。她仰望上空。即便在这暮色漫长的十一月天,日光也已消失殆尽,而她的工作全都还没完成:一年之末尚未终结,而年终的雨水(还有百万只幼虫、百万个球茎与种子)也尚未洒下。天庭的地板堆满了肮脏的云朵,冬季的星空也还没点亮。北风哥哥则摩拳擦掌、蓄势待发,这点她很肯定。她很惊奇白天与黑夜竟然还会交替、地球竟然还会运转,因为她最近实在太少去关心这些事了。她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开始向上向外扩张,着手处理这些工作(变得比莱拉克所认识的她更大、更老、更有力量,远远超出了莱拉克所能想象或做梦的范围)。她把这个领养的孙女留在树叶间沉睡,不曾回眸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