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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精灵议会

你究竟存不存在?你是否尝到了自己的存在感?

你是在国土之内还是在边境上?

你会不会死?

——《鸟儿议会》

“我要一个干净的杯子,”帽商插嘴,“大家闪边去。”

——《艾丽斯梦游仙境》

索菲预言会在门边迎接艾丽斯的那条狗就是斯帕克,这点艾丽斯不怎么意外,但她倒是完全没料到在河流对岸引导她的那个老人竟然会是她表哥乔治·毛斯。

“我从来都没把你想成是个老人,乔治,”她说,“不是‘老人’。”

“嘿,”乔治说,“我可比你老呢,而你自己都不是什么青春少女了,你知道吧,小家伙?”

“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她问。

“我是怎么跑到哪儿来的?”他回答。

她的祝福

他们一起穿过黑暗的树林,聊了很多事。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春意更加盎然,林木愈发浓密。虽然不是很确定自己真的需要向导,但艾丽斯还是很高兴有他作伴,毕竟这片树林对她而言既陌生又恐怖,而乔治拿着一根粗木棍,而且他知道路。“真茂密。”她说着突然回忆起自己的蜜月旅行:想起史墨基指着鲁迪·弗勒德家旁边的树林,问她艾基伍德是否就是坐落在那片树林边缘。想起他们在那个长满青苔的山洞里度过的夜晚。想起他们穿过树林前往埃米和克里斯的家。“真茂密。”史墨基是这么说的。“受到了保护。”当时她这么回答。这些回忆和其他许多回忆纷纷在她脑海中苏醒、栩栩如生地浮现,但这似乎是艾丽斯最后一次忆起它们,仿佛它们绽放后就立刻凋零飘落。或应该说:她一旦唤起一份回忆,这份回忆就不再是一份回忆,而是不知怎的变成了一种预言:不再是已经发生过的事,而是某种艾丽斯怀抱着愉快的希望想象哪天会发生的事。

“好吧,”乔治说,“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他们已经来到树林边缘。过了这里,阳光明媚的林间空地如一座座水塘般往后延伸而去,道道阳光透过高耸的树木洒落其间。更远处则是一个白花花的明亮世界,但由于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他俩都看不清楚。

“那就再见了。”艾丽斯说,“你会来参加盛宴吧?”

“噢,当然,”乔治说,“我怎么可能不去?”

他们静静站了一会儿,接着乔治请求艾丽斯祝福他,还因为从没这么做过而显得有点尴尬。她欣然同意,一一祝福了他的牲畜、他的作物、他的苍老之躯。她弯身亲吻了跪在地上的乔治,随即继续上路。

这么大

那些水塘般的林间空地,一个接着一个,延伸了很长一段距离。艾丽斯觉得这是目前为止最棒的一段路:这些紫罗兰和新生的潮湿蕨类,那些长着灰色地衣的石头和一道道和煦的阳光。“好大哟。”上千种生物停下手边的春季工作看着她经过,新生昆虫的嗡嗡声不绝于耳。“爸爸一定会喜欢这地方。”她心想。而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了解了他是如何学会(或即将学会)倾听动物的语言,因为她自己也懂了,她只要侧耳倾听就行。

有沉默的兔子和吵闹的松鸦、有打着嗝的大青蛙和说着俏皮话的松鼠——但远方那片林间空地上的是什么……用一条腿站着,先是举起一只翅膀,接着又举起另一只翅膀?是只鹳鸟,对吧?

“我是不是认识你?”进入那片空地后,艾丽斯这么问。鹳鸟吓得猛然跳走,一副既罪恶又困惑的样子。

“呃,我也不确定。”鹳鸟说。它先用一只眼睛看了看艾丽斯,接着又越过长长的红色喙子用两只眼睛正视她,看起来有些忧虑又有点吹毛求疵,仿佛戴着夹鼻眼镜上下端详人似的。“我完全不确定。老实说,大部分的事我都不确定。”

“我应该认识你,”艾丽斯说,“你是不是在艾基伍德筑过窝,就在屋顶上?”

“有可能。”鹳鸟说。接着它开始用喙子整理羽毛,动作非常笨拙,仿佛很惊讶自己竟然有羽毛。“看得出来,”艾丽斯听见它自言自语,“这铁定会是场天大的考验。”

艾丽斯帮助它把一根折起来的冠羽拨正。不自在地胡乱理了一阵子毛之后,鹳鸟说:“不知道——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陪你走一段路?”

“当然可以,”艾丽斯说,“如果你确定你不想飞的话。”

“飞?”鹳鸟惊愕地说,“飞?”

“呃,”艾丽斯说,“我其实不是很确定我要往哪里去。我算是刚到这里吧。”

“没关系,”鹳鸟说,“我自己也是刚到,算是吧。”

于是她俩一起往前走,鹳鸟走路的方式就跟所有的鹳鸟一样,小心翼翼地迈着大步,仿佛很怕踩到什么讨厌的东西。

由于鹳鸟没再开口,于是艾丽斯问了:“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这个嘛……”鹳鸟说。

“你若告诉我你的故事,”艾丽斯说,“我就把我的故事也告诉你。”因为鹳鸟似乎张口欲言,但又开不了口。

“那得看你想听的是谁的故事,”最后鹳鸟终于说了,“唉,好吧。我就不再含糊其词了。”

又停顿了片刻后,它说:“从前,我本是只真正的鹳鸟。或者应该说,我,或她,就只是一只真正的鹳鸟而已。我知道我叙述得很差,但总之呢,我,或者说我们,也是一个年轻女子:一个很骄傲、很有野心的年轻女子,刚在异国从一些比她更老、更有智慧的大师那儿学到了一些非常困难的法术。她根本没必要把其中一项魔法施展在一只无知的鸟身上,完全没这个必要,但她当时还很年轻、有些莽撞,而机会又刚好出现。

“她这项把戏或法术施展得很成功,因此她为自己新得到的能力狂喜不已,但那只鹳鸟究竟如何承担这件事——好吧,她,或我,恐怕没想这么多,或者应该说,身为鹳鸟的我就只想着这件事。

“我有了意识,你知道吧。但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不是我自己的意识而是另一个人的意识,只是暂时借给我而已,或者应该说,为了妥善保管而被存放或藏在我身上。我,身为鹳鸟的我以为——好啦,这件事一想起来就令人痛苦,但我以为自己根本不是一只鹳鸟。我相信自己是个人类女子,只是不知被哪个家伙给恶意变成了鹳鸟,或者被困在鹳鸟的躯壳里。我没有任何身为人类女子的记忆,因为当然啦,‘她’保留了那段人生和记忆,而且继续快乐地活着。丢下我自个儿苦苦思索这件事。

“好吧,我飞了很远,学到了很多事。我去了没有任何鹳鸟到过的地方。我自力更生;我养育幼鸟——没错,确实有一次是在艾基伍德——而我也有其他工作,呃,那些就不必提了,鹳鸟,你知道的嘛……总之呢,我学到或听说的事情里有这么一件:有个伟大的国王要归来了,或者再次苏醒。而他一旦自由,我自己的自由也就不远了,那时我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女子。”

她停下来,站在那儿发呆。由于不知道鹳鸟会不会哭,因此艾丽斯仔细看着她,而尽管她粉红色的眼珠里没有泪水流出,艾丽斯还是认为她确实以某种鹳鸟的方式哭了。

“所以了,”最后她终于说,“所以了,我现在已经成为那个人类女子。终于。但同时我也永远只能是从前的那只鹳鸟。”她在艾丽斯面前垂下头,准备进行悲伤的告解。“艾丽斯,你的确认识我,”她说,“我是,或曾经是,或我们曾经是,或将会是,你的表姑爱丽尔·霍克斯奎尔。”

艾丽斯眨眨眼睛。她曾答应自己,不管在这里遇到任何事都不要感到惊奇。而确实,错愕地仔细端详了那只鹳鸟(或霍克斯奎尔)一阵子后,她就想起自己好像确实听过这个故事,或知道这件事即将发生或曾经发生过。“可是,”她说,“哪里,我的意思是怎么会,她在哪里……”

“死了,”鹳鸟说,“死了,烂了,毁了。被杀害了。我真的,她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她张开红色的喙子,接着又啪一声闭上,代表某种叹息。“好吧,算了,只是得花点时间习惯罢了,习惯那份失望,我是指鹳鸟的失望,习惯我新的——身体。”她举起一只翅膀看着它。“飞,”她说,“好啦,也许吧。”

“一定可以的,”艾丽斯把手搭在鹳鸟柔软的肩膀上,“我也相信你可以分享,我是说跟爱丽尔分享,我是说跟鹳鸟分享。你们可以互相包容。”她露出微笑,这好像在为两个吵架的孩子进行调停。

鹳鸟一语不发地走了一段路。艾丽斯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似乎有安抚效果,因为她不再毛毛躁躁。“说不定,”最后她终于开口,“只是——呃,永永远远。”她的声音有点哽咽,艾丽斯看到她长长的喉结颤动了一下。“好像真的很难熬。”

“我懂。”艾丽斯说。“事情的结果从来不会是你想的那样。甚至不会是你认为他们说的那样,虽然他们也许本来就是那个意思。你后来就学会习惯了,”她说,“就这样。”

“我现在后悔了,”爱丽尔·霍克斯奎尔说,“现在当然是太迟了,但我很后悔那天晚上没有接受你们的邀请,跟你们一起去。我应该接受的。”

“这个嘛……”艾丽斯说。

“我以为自己跟这场命运无关。但我自始至终都在‘故事’里,对吧?跟大家一样。”

“应该是吧。”艾丽斯说。“我想应该是吧,否则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但告诉我吧,”她补充,“那副纸牌怎么了?”

“噢,糟糕,”霍克斯奎尔羞愧地把她的红喙子转开,“我该弥补的确实很多,对吧?”

“没关系。”艾丽斯说。她们已经走到林间空地的尽头,后方就是一片不同的景致了。艾丽斯停下脚步。“你肯定行的。我是说进行弥补。弥补你没有来的这件事。”她转头眺望前方的土地。这么大、这么大。“我想你可以帮我很大的忙,我希望可以。”

“我肯定行的,”霍克斯奎尔毅然说,“没问题。”

“因为我会需要协助。”艾丽斯说。矮树丛后方,新生的草原海仿佛绿色的波浪般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艾丽斯记得(或预见)那座圆丘应该就在那后面的某处,上面长着一棵橡树和一丛荆棘,两者紧紧交缠。而你若知道路,就能找到底下的那间小屋,还有一扇圆形的门,上面镶着黄铜门环。但你不必敲门,因为门会是开的,反正屋子也会是空的。接着就得开始打毛线了,还有一大堆工作,一大堆沉重的新责任……“我会需要协助,”她又说了一次,“一定会的。”

“我会帮忙,”表姑说,“我可以帮忙。”

就在那里的某处,在这些蓝色的山丘后方,但有多远?一扇开着的门、一栋小屋,大到足以容下这颗旋转中的地球。一张推动岁月的摇椅,还有角落里那根扫除冬季用的旧扫把。

“来吧,”鹳鸟说,“我们会习惯的,不会有事的。”

“没错。”艾丽斯说。会有人帮忙,一定会有的,因为她不可能独力完成这一切。不会有事的。但她还是没有从树林边缘跨出第一步。她在那儿伫立良久,感受微风吹拂着她的脸,想起或忘记了很多事。

更多,更多得多

在很多盏电灯的温暖光晕里,史墨基·巴纳柏在他的书房内坐下,再次翻开最后一版的《乡间宅邸建筑》。所有窗户都打开了,因此他一边看书,凉爽清新的五月夜风就在屋内畅行无阻地流动。残存的最后一丝冬季气息也已经消失,仿佛被一把崭新的扫把给扫走了一样。

在遥远的顶楼,观星仪如它所呈现的星辰般静悄悄地转动着,透过许许多多上了油的黄铜装置把它微小但无法抗拒的动作传送到那二十四臂的惯性轮上,为它带来了动力。惯性轮又被放回了它的黑匣子里,但这回它已能把自己的能量传输给发电机,发电机再继而为房子提供光线与电力,而且可以持续下去,直到所有镶着宝石的轴承、所有顶级的尼龙带与皮带、所有强钢打造的接触点都磨损了为止:应该可以撑上很多很多年,史墨基猜想。这房子,他的房子,仿佛吃了补药似的振作了起来,恢复了体力、变得更强健。地下室都干了,阁楼也获得通风;充斥其间的灰尘全被一台古老的强力吸尘器吸得一干二净。史墨基本就隐约知道这房子的墙壁里有台内建的吸尘器可以吸净整栋屋子,但大家都认为它已经不中用了。连琴房天花板上的裂缝似乎都在渐渐愈合,虽然史墨基始终不明所以。从前囤积的电灯泡全被搬了出来,因此在方圆好几英里之内,唯有史墨基的房子随时亮着灯,像一座灯塔或一座舞厅的入口。虽然对自己的安排感到骄傲,但史墨基这么做却不是出于骄傲,不真的是。这么做是因为他发现把这源源不绝的能量消耗掉比把它储存起来或关闭机器还容易。(反正何必储存呢?)

况且若是亮起灯来,要找到这房子可能会比较容易:让某个迷路的人或离开的人在某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归来时比较容易在黑暗中找到它。

他翻过沉重的一页。

有个心怀恨意的降神师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可憎的理论。当然,死后没有什么地狱,只有一种过程,带领你进入愈来愈高的“层次”。没有永恒的折磨,但冥顽不灵或愚蠢的灵魂却可能会经历一场艰难(或至少是漫长)的“再教育”。真慷慨,但这似乎还不足以感化那些心存怀疑的人,因此他们又想出一套理论:拒绝在这一世悟道的人到了下一世也将同样拒绝悟道或无法悟道,因此他们会永远孤单地在寒冷的黑暗中踉跄前进,相信眼前的就是一切了,殊不知在他们周围,圣人们都欢欣热闹地交谈着,还有喷泉、花朵、旋转的天空,以及逝去伟人们的英灵。

孤单一人。

他显然无法前往他们被召唤的地方,除非他的欲念跟信仰一样强烈。但除了眼前这个世界,他怎么可能想要其他世界?他一次又一次钻研《乡间宅邸建筑》里的描述,却找不到任何东西来让自己相信他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跟眼前这个世界一样丰富、一样深藏着各种怪事但又同样熟悉的世界。

那里永远都是春天:但他也想要冬天,想要有灰色的日子和雨水。他全部都要,一件都不能少。他想要他的火炉、他悠长的记忆还有在他灵魂深处唤起记忆的那些东西;他要他的小小慰藉,甚至连烦恼他都要。他这阵子常思考死亡,而这也是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葬在先人身边。

他抬起头。书房里的点点灯光倒映在玻璃上,月亮在它们之间升起。只是一弯白色的新月,看上去很脆弱。等到满月那天,也就是夏至,他们就要走了。

天堂。一个位于他方的世界。

他并不真的介意有个漫长的“故事”发生,甚至不再抗拒自己遭它利用。他只要它继续下去就好,不要结束,想要故事背后的主导者继续没完没了地喃喃说下去,让他听着那些隐隐约约的奇闻轶事进入梦乡,就算他已长眠土下也不要停止。他不要它用这种方式攫获他,不要用那些高深、悲伤且令人痛苦的结论惊吓他,因为他无法招架。他不要它把他妻子从他身边带走。

他也不想被逼着踏进另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一个不可能跟这个世界一样大的小世界。

“但它确实一样大。”拂过他耳畔的微风这么说。

那里不可能有完整的四季,不可能具备所有的喜乐哀愁。不可能包含他的五种感官所体验过的一切。

“但它真的有啊。”微风这么说。

这一切它不可能全部都有,而这一切就是他的世界,不只是他的世界。

“噢,不止呢,”微风说,“不止呢,还有更多。”

史墨基抬起头。窗边的帘子飘动了一下。“艾丽斯?”他说。

他爬起来,把那本厚重的书推到了地上。他来到窗前向外张望。有围墙的花园像个黑暗的门廊,墙上那扇开启的门外头就是月光照耀的草皮和雾气缭绕的暮色。

“她在远方,她到那里了。”一阵小小的微风说。

“艾丽斯?”

“她在近处,她在这里。”另一阵微风说。但不管穿越黑暗多风的花园朝他而来的是什么东西,他都没认出来。他站在那儿往黑暗凝望良久,仿佛看着一张脸,仿佛它会开口跟他对话、跟他解释很多事情:他本以为可以,但他唯一听见的就只有一个名字。

月亮升到了屋顶上,消失在视线范围外。史墨基缓缓爬上楼去睡觉。大约就在月亮落下的时候,史墨基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睡着过,跟失眠症患者一样。此时东方也出现了苍白的曙光,指出慵懒的太阳即将升起的位置。史墨基穿上一件早已磨损、袖口和口袋边缘都镶了滚边的旧睡袍,爬上顶楼去,一路把走廊上那些不知被哪个糊涂鬼关掉的壁灯一一扭亮。

在行星的光芒与曙光的照耀之下,那个不眠不休的系统似乎没在动,就像圆窗外那颗晨星似乎也是静止的:但它确实在运转。史墨基看着它,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借着油灯从星历表上读出了星星上升了几度、几分、几秒,而当他把木星的最后一颗卫星也设定好之后,他就感受到它启动时那股微乎其微的震颤。接着就听到第一颗钢球自动掉进那个异想天开的不平衡旋转轮的凹槽里。得救了。他记得那时的感觉。

他把手放在旋转轮的黑匣子上,感受到它滴答滴答运转着,比他自己的心跳还稳定得多,而且更勤奋,整体而言都更可靠。他推开圆窗俯瞰着那些铺了瓦片的屋顶,让鸟叫声欢乐地涌进来。又是个美丽的日子。多难得。他发现从这高度可以一路往南看到很远的地方,可以看见田溪镇的教堂尖塔,还有白田的屋顶。城镇之间那些吐出绿叶的树林都蒙上了一层雾气,而出了城镇,树林就变得更加密集,形成了巨大的黑森林,艾基伍德就坐落在它边缘。它不断往南方生长,愈来愈深、愈来愈茂密,一路蔓延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只有勇者

他们来到森林中心,但那是个无人的国度。他们并没有更接近议会,也没有更接近奥伯龙寻找的那个人,而他甚至已经忘了她的名字。

“往树林里可以走多远?”弗雷德问。

奥伯龙知道答案。“只能走到半途,”他说,“再走下去就会绕出来了。”

“但这片树林可不是这样。”弗雷德说。他已经放慢脚步,每走一步就会从地上拔起一堆青苔和一把满是蠕虫的泥土。他停下脚步。

“走哪条路?”奥伯龙问。但从这里开始,每条路都是同一条路。

他看见她了,不止一次:在远处看见她,明亮的身影在森林的重重危机间移动,似乎很自在。有一次是忧郁地独自站在条纹状的树荫下(他很肯定、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她),另一次则是快步离去,脚边还跟着一群小生物。虽然与她同行的其中一个生物看了他一眼,但她始终没有转过头来看他。那生物有着尖尖的耳朵和黄色的眼睛,脸上是个动物般面无表情的微笑。她总是一副正要前往其他地方的样子,流露着明显的目的感,但当他跟上去时,她却不在那地方。

若非想不起她的名字,他一定会呼唤她。他把二十六个字母全部理过一遍、想唤起记忆,但她的名字却变成了潮湿的树叶,变成了鹿角,变成了蜗牛壳和羊人的蹄。这些似乎都代表她,但却始终没有一个名字浮现。接着她就溜走了,根本没注意到他,而他只是跑到了森林更深处。

现在他已经到了中心点,但她也不在这里,管她叫什么名字。

棕色的乳房?棕色的什么。月桂冠,或蜘蛛网,那一类的东西。有刺的灌木,或蜜蜂什么的,或海洋什么的。

“好啦,”弗雷德说,“看来我只能走到这里了。”他的斗篷已经变得僵硬又破烂,裤管全部磨破,脚趾从开口笑的雨靴里露出来。他试图把一只脚从地面抬起,但却抬不起来。他的脚趾紧紧攀住了泥土。

“等等啊。”奥伯龙说。

“没办法了,”弗雷德说,“我头发里有知更鸟的窝,真棒啊。好吧。”

“可是拜托,”奥伯龙说,“没有你我没办法自己走下去。”

“哦,我还是会跟上的,”弗雷德说,开始长出嫩芽,“我还是会跟上、还是会引导你,我只是不走路了而已。”他变成树根的巨大脚趾之间冒出了一群褐色的蘑菇。奥伯龙抬头仰望着他。他的指关节变成两倍、三倍,变成好几百个。“嘿,老弟,”他说,“我整天看着上帝,你懂吧。得去晒晒太阳了,不好意思。”接着他的脸就往后一仰、消失在树干里,同时他的上千根绿色手指则朝树梢伸去。奥伯龙紧紧攀住树干。

“不,”他说,“该死,不要啊。”

他无助地在弗雷德脚边坐下。这下他真的迷路了。是什么样愚蠢疯狂的欲望促使他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没有她的地方,这个她从来不曾来过的无人公国。他在这里完全想不起任何关于她的事,只记得自己对她的欲望。他用手抱住头,开始感到绝望。

“嘿,”那棵树用一种木头般的声音说了,“嘿,你是怎么啦。我有一些建议,听好了。”

奥伯龙抬起头。

“只有勇者,”弗雷德说,“只有勇者才能抱得美人归。”

奥伯龙站起来,泪水沿着他肮脏的脸颊流淌而下。“好啦。”他说。他拨了拨头发,抓出一堆枯叶。他也已经变得蓬头垢面,仿佛在树林里住了好几年似的,袖口发霉、胡子里沾着野莓汁,口袋里还有毛毛虫。一个被遗弃的人。

他得全部从头来过,就这样而已。他不勇敢,但他有一些技艺。毕竟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吧?他必须掌握这一切、控制这一切。倘若这真是个无人的公国,那他就能自诩为王。只要能想出一个方法,他就不再迷失了。该怎么做?

只能靠理性。他必须“思考”。他得在这个没有秩序的地方创造秩序。他得弄清方向,列一张清单,把每样东西都标上号码、全部按照等级秩序排好。首先他必须在森林中心建立一个坐标,让他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什么是什么,接着他才可能想起自己是谁、坐在这个中心位置的人是谁,然后再去思考他在这里该做什么。他必须回头,重新来过。

他环顾四周,试着找出哪一条路才能把他带回原点。

全都可以,或者全都不行。他小心地观察着那些花叶扶疏的大道。看起来愈像是通往外面的路其实愈可能巧妙地把他带回这里,这点他还知道。树林里一片寂静,散发一种期待又讽刺的氛围,鸟儿短促地叫了几声。

他在一根倾倒的树干上坐下,然后在眼前这片林间空地中央的杂草和紫罗兰之间建立起一座小石屋或小凉亭,四面墙正对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他在每道墙上都设定一个季节:春、夏、秋、冬。那些九弯十八拐的复杂路径都从这里辐射出去。他把它们打造成石子路,边缘嵌上漆成白色的石头,让它们往返穿梭在雕像、方尖碑、鸟屋、一座小拱桥和一片片郁金香和萱草花圃之间。接着他用四道锻铁围墙框住这一切,形成一个巨大的正方形,有着一根根箭状的栅栏,还有四扇上了锁的大门供人进出。

好了。可以听见车声,虽然很遥远。他小心翼翼地转换视线:围墙外有一栋古典风格的法院大楼,上面立着一排立法者的雕像。似乎有少许刺鼻的废气随着春天的空气窜进他的鼻孔。现在他只需在这虚构的地方绕一圈,按照严谨的顺序造访每个部分,把他先前存放在那儿的关于西尔维的每份记忆一一提取出来。

关于谁?

虚构的公园晃动了一下,但他让它恢复原状。别乱抓、别太赶。先到第一个地方,再到第二个地方。倘若做法不对,他就永远查不出故事的结果:不知道他是找到了她、把她带了回来(带回哪里?)还是永远失去了她,还是怎样。他再次开始:先到第一处,再到第二处。

不,这根本没希望。他怎会以为自己可以把她关在这地方,如同把一个公主关在高塔里?她逃走了,她也有她自己的本事。况且他这堆破烂的回忆有什么价值?她吗?不可能的。随着时间过去,它们已经变得比当初更松散、更黯淡、更破碎了。没有用。他从公园长椅上站起来,在口袋中摸索着钥匙准备开门。当他考虑要从哪扇门出去时,在小径上玩游戏的女孩们警戒地抬头看了看他。

锁。这座该死的城市就是这么回事,他心想,一边把钥匙插入锁孔中。一道又一道的锁。所有的门周围都挂着一排排、一串串、一把把的锁,口袋里则装着如罪孽般沉重的钥匙,用来把门打开然后再锁上。他推开沉重的大门,把它像监狱的门一样往旁边甩开。乡村风格的红砂岩门柱上镶着一块牌子,写着:毛斯、德林克沃特、石东,一九○○年。街道从这扇大门往前延伸而去,两侧都是相连的住宅,接着就是远方咖啡色的城北区,一座座当权已久的堡垒隐约矗立在那儿,笼罩在烟雾和噪声中。

他开始走路。人们从他身旁匆匆走过。大家都有目的地,但他没有,因此他走得比较慢。这时候,西尔维从他前方的一条巷子里转上大道朝城北走去,腋下夹着一个包裹,穿着靴子的脚迅速前进。

她在这混乱的街道上显得娇小又孤单,但却很有自信,毕竟这是她的地盘。也是他的地盘。她的背影愈来愈远:她依然往前迈进,而他还在后面。但他终于找对方向了。他张开嘴巴喊出了她的名字,之前就一直呼之欲出了。

“西尔维。”他喊道。

很近了

她听见了,似乎是个她认得的名字。她放慢脚步,微微侧过身但并未完全转过来。那是个名字,一个她不知何时曾在某处听过的名字。是鸟叫声吗,呼唤着它的同伴?她抬头看着日光点点的树叶。还是一只松鼠,呼唤着它的亲朋好友?她看着其中一只从一棵多瘤的橡树上窜过然后猛然停下,接着转过来看着她。她继续前进,在高耸的林木底下显得娇小又孤单,但却很有自信,没穿鞋的脚丫子快步踏在野花间。

她走了很远、走得很快,她长出来的翅膀不是真正的翅膀,但它们还是载着她前进。虽然有很多娱乐,还有很多动物央求她留下,但她始终没有停下来玩耍。“晚一点、晚一点吧。”她这么告诉大家,随即继续前进,道路日以继夜地在她面前展开。

他会来的,她心想,我知道他会在那里,一定会的。他也许不会记得我,但我会让他想起来,他会知道的。她把自己为他精心挑选的礼物紧紧夹在腋下,尽管有很多人提议代劳,她都不曾答应。

但万一他不在那儿呢?

不,他会在的。对她而言,没有他就没有盛宴,而这场盛宴是承诺好的事,而他铁定是“大家”当中的一员。是的!最好的座位、最棒的食物,她会亲手喂他,只为能够看着他的脸。他一定会很惊奇!他变了吗?他是变了,但她一定认得出来。她很有把握。

黑夜驱策着她前进。渐盈的月亮升起,对她眨了眨眼睛:宴会开始啰!她现在到了哪里?她停下脚步,倾听森林的声音。近了、近了。她从没来过这里,而这就是一个迹象。若没有肯定的方位加上某些指引,她就不想前进。她的邀请函写得很清楚,她也不必听命于任何人,但是。她爬上一棵大树顶端,眺望这片月光照耀的国度。

她已经来到森林边缘。夜风从树梢拂过,吹开了树叶。在远方,或在近处,或两者皆是,总之在那座城镇的屋顶和那被月光照亮的教堂尖塔后方,她看见了一栋房子:一栋灯火通明的房子,每扇窗户都亮着灯光。她很近了。

那天晚上,昂德希尔太太看了自己黑暗整洁的房子最后一眼,发现一切都妥当了。她走到屋外,关上门,抬头看着月亮的脸。她从口袋深处掏出那把铁钥匙,锁好门,然后把钥匙放在门垫下。

让位、让位

让吧、让吧,她心想,就让位吧。现在一切都是他们的了。宴席都准备好了,而且非常漂亮,她几乎希望自己也能参加。但既然老国王终于到了,而且即将登上他高耸的宝座(至于是什么时候,她始终不怎么确定),那她就没什么事好做了。

当那个名叫罗素·艾根布里克的人下车时,他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为什么?”

“看在老天的分上,哪来的‘为什么’,”昂德希尔太太说,“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为什么需要三种性别,如果第三种根本没用的话?为什么梦境有二十四种而不是二十五种?为什么世界上的瓢虫总数一定是偶数而不是奇数?为什么看得见的星星总数一定是奇数而不是偶数?门必须被打开,裂缝必须被钻过,我们需要一个楔子,而你刚好就是。必须先有个冬天之后才能有春天,而你就是冬天。为什么?为什么世界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别种样子?你若能回答这个问题,你现在就不会在这儿问了。你冷静下来吧。你的袍子和皇冠都带来了吗?一切都还合你的意吗,至少没差太多吧?英明地好好统治吧,我知道你会统治很久。等他们秋天过来对你行礼时,请帮我祝福他们大家。还有不要,拜托不要问他们困难的问题,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经遇过太多困难的问题了。”

就这样了吗?她环顾四周。她的行李都打包好了,她那些不可思议的箱子和篮子都已经请那些强健的年轻人先送过去了。她把钥匙放好了吗?是的,在门垫底下,刚刚才放好的。她真健忘。就这样了吗?

啊,她忽然想到:还有一件事。

走或留

“我们要走了。”黎明将近时,她站在树林里那座水塘边缘的大石头上说。一道瀑布注入水塘,歌唱般的流水声不绝于耳。

一道道月光在水面上粉碎。水上漂浮着新叶和花朵,随着漩涡聚集在一块儿。听到她的话,一条拥有粉红色眼睛、没有任何斑点或纹路的巨大白色鳟鱼缓缓浮上了水面。“走?”它说。

“你可以一起走也可以留下来,”昂德希尔太太说,“你已经在我们这一边生活了太久,现在可以任你选择了。”

鳟鱼错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昂德希尔太太终于对它那双瞪得老大的悲伤眼睛感到不耐烦,于是厉声说道:“怎么样?”

“我留下吧。”它赶紧说道。

“好啊。”昂德希尔太太说,其实它若不是这么回答,她反倒会非常惊讶。“不久,”她说,“不久就会有个少女到这里来(好啦,她现在已经是个老太婆了,但没关系,那是个你认识的女孩),而她会往这座池塘里看。她就是你等待已久的那个人,而她不会被你的外形骗倒。她会望进这座池塘,而她说出来的话将会释放你。”

“真的吗?”鳟鱼爷爷说。

“是的。”

“为什么?”

“为了爱情,你这老笨蛋。”昂德希尔太太说。她用拐杖敲了石头一下,力道大得在上面敲出了一道裂痕。一片花岗岩碎屑飘到了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因为故事已经结束了。”

“噢,”鳟鱼爷爷说,“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

“我可不可以,”鳟鱼爷爷说,“可不可以维持原状?”

她弯下腰,端详着它在池子里黯淡的银色身影。“维持现在这样子?”她说。

“呃,”鱼说,“我已经习惯这个样子了。我完全不记得这女孩。”

“不,”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昂德希尔太太说,“不,你恐怕不能维持原状。我无法想象。”她站直身子。“交易就是交易,”她说着转过身去,“跟我无关。”

鳟鱼爷爷心怀恐惧地退回池塘里那些长满水草的藏身处。许多回忆正不由自主地迅速袭上心头。她,但究竟是哪个她?而她来时它又能如何躲藏?她将不会命令、不会追问,只会说出那唯一能够打动它冰冷的心的一句话(倘若它有眼皮,它一定会紧紧闭上眼睛不去面对)。但它不能离去,因为夏天已经到了,随之而来的是百万只虫子。而且春汛都已过去,它的池塘已再次成为它那熟悉的豪宅。它不会走的。它焦躁地清了清自己的鳍,薄薄的皮肤上产生某种它好几十年都没有过的感觉。它往洞里钻得更深,希望这个洞藏得住它,但又怀疑这点。

“好了。”昂德希尔太太说,曙光在她周围升起,“好了。”

“好了。”她听见她的孩子们说,有些在近处、有些在远处,大家的声音都不一样。附近那些在她裙摆周围聚集起来。她用手遮住眼睛,看见已经踏上旅程的那些,长长的队伍沿着山谷朝日出的方向走去,直到消失在视线外。伍兹先生挽起她的手。

“很长的路,”他说,“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是的,会很漫长,比跟随她来到这里的那些人必须走的路还漫长,但倒没那么困难,因为她至少知道路。而且那里会有泉水为他们大家解渴,还有她朝思暮想的辽阔土地。

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老王子爬上他那匹气喘吁吁的坐骑,但他一坐稳就举起了一只虚弱的手,因此大家纷纷欢呼喝彩。战争结束了,而且还不只是结束而已:已经被遗忘了,而他们赢了。昂德希尔太太拄着拐杖拉起马匹的缰绳,一行人于是上路。

留下

索菲知道那是一年当中最长的一日,但为什么夏天才刚开始,就把它叫作“夏至”?也许只是因为在那一天,夏天才开始显得没有尽头,似乎不论往前还是往后推都是没完没了的夏天,其他季节都被抛诸脑后、难以想象。就连纱门的弹簧被咿呀撑开的声音、她进门后咔啦关上的声音还有前厅内的夏日气息都好像不再新鲜,仿佛它们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但这个夏天原本也有可能是不会来的。索菲很肯定这是黛莉·艾丽斯的功劳,她凭着勇气拯救了这个夏天,先到了那个地方去,确保这个日子真的会来。因此它应该是一副脆弱又不实在的样子,但事实却非如此。它就跟索菲记忆中的任何夏日一样货真价实,甚至可能是她告别童年以来所经历过的唯一一个真正的夏日。它让她变得有活力,而且勇气十足。有一阵子她完全丧失了勇气,但她现在已经可以勇敢了,因为艾丽斯无所不在。而且她非勇敢不可,因为他们将在今天出发。

他们将在今天出发。她内心一阵雀跃,把她的编织袋抓得更紧,那是她唯一能想到要携带的行李。自从在艾基伍德召开了那场会议后,她的大部分日子都在计划、思考、希望、害怕,反而极少去感觉自己即将进行的这件事。也可以说她完全忘了去感受它。但她现在感受到了。

“史墨基?”她喊道。空荡荡的房子里,这名字在高挑的前厅内回荡着。大家都聚集在外头了,不是在有围墙的花园里就是在前廊上或公园内。人们一早就开始陆续抵达,每个人都带了自己认为该带的东西,也都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就绪,不论他们各自把这趟旅程想象成什么样子。而现在已经过了中午,他们向索菲寻求某种命令或指示,因此她进屋去找史墨基。凡是这种时候,他都铁定是动作最慢的那一个,不论哪种野餐、哪种郊游都一样。

不论哪种都一样。倘若她能继续把这想成一场野餐或一场郊游,一场婚礼、一场葬礼、一个假日或任何一场她懂得如何掌握的普通外出,然后就这样继续进行该做的事、仿佛她很清楚什么是什么,那么——好吧,那么她确实能做的都做了,其余的只能留给别人去做。“史墨基?”她又喊了一次。

她在书房里找到了他,尽管一开始往里头瞄时并没有看见他。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把大椅子上,交握着双手,还有一本摊开的大书面朝下躺在他脚边。

“史墨基?”她不安地走进来。“大家都准备好了,史墨基,”她说,“你还好吗?”

他抬头看她。“我不去。”他说。

她困惑地杵在那儿。接着她放下编织袋朝他走来。袋里装着一本旧相簿、一个有裂痕的陶瓷小雕像(是一只鹳鸟,背上载着一个老太太和一个赤裸的小孩),此外还有一两样东西。本来应该也有那副纸牌的,但是并没有。“什么?别这样,”她说,“别这样。”

“我不去了,索菲。”他说,态度十分平和,仿佛他就只是单纯不想去。接着他低头看着自己紧紧交握的手。

索菲对他伸出手,张开嘴巴准备劝告,但终究把话吞了回去。她在他身旁蹲下,轻声说道:“怎么了?”

“噢,呃,”史墨基没看她,“总要有人留下来的,不是吗?总得有人待在这里,打理一切之类的。我的意思是以防万一……万一你们想回来、万一你们真的回来了还是怎样的。

“毕竟,”他又说了,“这是我的房子。”

“史墨基,”索菲抓住他交握的双手,“史墨基,你得来,你非来不可!”

“别这样,索菲。”

“你要来!你不能不来,那是不行的,没有你我们要怎么办哪!”

他看着她,很疑惑她为何如此激动。对史墨基而言,“没有你我们要怎么办”这句话套在他身上真是太不搭调了,因此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总之,”他说,“我不能去。”

“为什么?”

他幽幽叹了口气。“就只是,呃,”他用手抹了抹额头,“我不知道——就只是……”

索菲等他讲完这些开场白。这令她想起许久以前的类似状况:在说出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之前,总要先挤出一些无关紧要的字眼。她咬咬嘴唇,什么也没说。

“好吧,已经够糟糕了,”史墨基说,“光是让艾丽斯走就已经够糟糕了……你看,”他在椅子上动了动,“你明白吗?索菲,我从来都不真的是这当中的一分子,你知道吧?我没办法……我是说我真的太幸运了,真的。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在我小时候、在我刚到大城的时候,我真的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得到这么多幸福。我天生不是那种料。但你们——艾丽斯——你——你们收留了我。那就像……就像发现自己继承了上百万元。这点我并非一直都懂——或者应该说,是的我懂,我懂,也许有时还把它视为理所当然,但我内心深处其实是明白的。我很感激。我甚至没办法形容我有多感激。”

他捏了捏她的手。“好啦,好啦。但现在呢——艾丽斯不在了。好吧,我也许一直都知道她有那样的任务,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从来都不期待它。你知道吗?而且索菲,我不适合那种事,我不是那种料。我很想尝试,我真的想。但我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失去艾丽斯就已经够惨了。’而现在我连其余一切都要失去。所以我办不到,索菲,我就是办不到。”

索菲发现他眼中泛起了泪水,从他苍老的粉红色眼眶里流下来。她不记得自己看过他哭,不,她从没看过,因此她想掏心掏肺地对他说:不,他什么也不会失去,他这一走其实什么也没抛下,反而是迎向一切,特别是艾丽斯。但她却不敢说出口,因为不论这对她自己而言有多么真实,她却无法把它告诉史墨基,因为倘若这对他而言并不真实(而她也没把握这对他会是真实的),那么这番话就会是最残忍的可怕谎言。但她已经答应艾丽斯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带来,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抛下他离去。然而她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总之呢,”他用手擦了擦脸,“就这样。”

索菲彷徨地站起来,房中的黑暗压迫着她,令她无法思考。“可是,”她无助地说,“今天天气这么好,天气真是太好了……”她来到遮蔽天光的厚重窗帘前,将它们一把扯开。阳光刺得她的眼帘一片花白。她看见很多人在有围墙的花园里,聚集在山毛榉树下的石桌旁,有些人抬起头往上看。有个孩子从外面敲了敲窗户,要求进屋来。

索菲打开窗户。史墨基抬起头。莱拉克跨过窗台,两手叉腰看着史墨基,说:“现在是怎么回事?”

“噢,感谢老天,”索菲说,因为松了一口气而瘫软无力,“噢,感谢老天。”

“那是谁?”史墨基站起来。

索菲迟疑了一下,但只有一下而已。谎言,然后是更多谎言。“是你女儿,”她说,“你女儿莱拉克。”

名为“故事”的土地

“好吧,”史墨基说,像个被逮捕的人一样举双手投降,“好吧,好吧。”

“噢,太好了,”索菲说,“噢,史墨基。”

“会很好玩的,”莱拉克说,“你去了就知道。你一定会很惊奇。”

他连最后一场拒绝都失败了,但他应该也早料到会如此。他真的争不过他们,毕竟他们有本事把走失已久的女儿带回他面前,要他想起古老的承诺。他不相信莱拉克需要他这个爸爸,他认为她八成什么东西、什么人都不需要,但他却无法否认自己曾经承诺扛起父亲的责任。“好啦。”他又说了一次,不去看索菲那喜滋滋的脸。他在书房里绕了一圈,把灯全部打开。

“但你快点呀,”索菲说,“趁天还亮着。”

“快点。”莱拉克拉着他的手臂。

“等等嘛,”史墨基说,“我得拿几样东西。”

“哎,史墨基!”索菲跺了跺脚。

“等一下就好,”史墨基说,“先别急。”

他来到走廊上,扭亮所有的台灯与壁灯,然后爬上楼梯,索菲则紧跟在后。来到楼上后,他到每个房间都走了一圈,把电灯全部打开、环顾四周,弄得索菲很不耐烦。他朝窗外看了一眼,看到下方聚集了很多人,午后时光正在消逝。莱拉克抬起头朝他挥了挥手。

“好啦,好啦,”他咕哝道,“好吧。”

他来到他和艾丽斯的房间里,点亮了所有的灯,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愤怒地喘着大气。踏上这种旅程,天杀的是要带什么?

“史墨基……”索菲站在门边说。

“好啦,天杀的,索菲。”他说着拉开抽屉。总之带件干净的衬衫吧,还有一套内衣裤。一件斗篷,以防下雨。火柴和一把刀。一本小小的奥维德作品,从床头桌上拿来的,是《变形记》。好吧。

现在要拿什么来装?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太多年没离开过这栋房子了,所以他什么行囊也没有。他初到艾基伍德时背的那个背包一定躺在某处,就在某个阁楼或某个地下室里,但究竟是哪里他却毫无头绪。他打开衣柜的门,这房间里有五六个衬着杉木板的巨大衣柜,他和艾丽斯所有的衣服都塞不满。他拉了拉电灯绳,绳子末梢像萤火虫一样发着磷光。他瞥见他那套发黄的白色结婚西装,杜鲁门的西装。下方的角落里——好吧,这个也许能用,真奇怪,旧东西怎么都会堆在衣柜角落里,他一直不知道它在这儿:他把它拉出来。

是一个毡制旅行袋。一个老旧的、被老鼠咬得乱七八糟的毡制旅行袋,有一个交叉扣环。

史墨基将它打开,带着一份古怪的不祥预感或后见之明望进它黑暗的内部。里头是空的。一股气味从中散发,是一股霉味,很像发了霉的叶子,或野胡萝卜,再不然就是被翻开的石头底下的泥土。“这个可以,”他轻声说道,“这个应该可以。”

他把那少少的几样东西装进去。它们似乎消失在里头偌大的空间内。

还要带什么?

他把袋子开在那儿思考着:一根爬藤或一条项链,一顶像皇冠一样重的帽子;粉笔,还有一支笔;一把猎枪、一瓶朗姆茶、一朵雪花。一本关于房屋的书、一本关于星星的书,一枚戒指。他突然鲜明无比地回忆起田溪和高地之间的那条路,还有黛莉·艾丽斯那天的模样,鲜明得令他痛到了心坎里。就是他们结婚旅行那天,他在树林里迷路那天。那天他听见她说“受到了保护”。

他合上袋子。

“好了。”他说,把它从皮革把手处拎起来。很沉重,但似乎有一份安适感随着那份重量进驻他体内,仿佛他一直都背负着这个东西,若没有这份重量他就会失去平衡、无法行走。

“好了吗?”索菲在门边问道。

“好了,”他说,“应该吧。”

他们一起下楼。史墨基在大厅内逗留了一会儿,按下象牙制的电灯按钮,把前厅、前廊和地下室的灯全部点亮。接着他们就出去了。

啊……聚集在那儿的每个人说。

莱拉克已经把所有的人从公园、有围墙的花园、各个门廊和花坛周围全拉了过来,在房子的这一面集合。这儿有个木造前廊,面对一条长满杂草的车道,通往一对石头门柱,柱子顶端有两颗圆球,像两个石橘子。

“嗨,嗨。”史墨基说。

女儿们微笑着朝他走来,泰西、莉莉和露西,她们的孩子则跟在身后。每个人都站了起来,大家都望着彼此。只有玛吉·朱尼珀依然坐在门前的阶梯上,除非确定有路要走,否则她不愿起身,因为她知道自己能踩的脚步已经不多了。索菲问莱拉克:

“你会带我们走吗?”

“走一段路。”莱拉克说。她站在这群人中央,开心但也有点敬畏。她自己也不确定这些人当中哪些能撑到最后,而她的十根手指也不够算。“走一段。”

“是往那里去吗?”索菲指向那对石头门柱。大家全转头往那儿看。蟋蟀开始鸣叫,艾基伍德的雨燕从一片逐渐变成绿色的蓝天里飞过。转凉的泥土吐出阵阵雾气,让门柱后方的道路模糊一片。

是不是就在那一刻,史墨基揣测,是不是打从他第一次穿过那对门柱踏进艾基伍德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中了魔咒、从此不曾脱身?他提着毡制旅行袋的那条手臂和手掌中传来一阵警讯般的刺痛,但史墨基没发现。

“有多远、有多远?”巴德和布洛瑟姆手牵着手问道。

就是那天:就是他第一次踏进艾基伍德然后就某种角度而言从此不曾再出来的那一天。

也许吧:但也可能是在那之前或之后。但重点不在于找出第一个魔咒究竟是何时侵入他的生命,或者他究竟是何时不小心撞上它的,因为下一个魔咒不久就降临了,接着又是下一个。它们按照某种自己的逻辑依序出现,每个都由上一个引发、没有一个解除得了。就连试图把它们解开都只会招致更多魔咒而已,况且它们从来都不是环环相扣,而是层层相套,像一层套一层的中国盒子,愈往里面就愈大。而且至今尚未结束:他即将踏入一系列新的魔咒,呈不折不扣的漏斗状,无穷无尽。这无尽的变化令他惊恐,但他很高兴至少有些东西是不变的:主要是艾丽斯的爱情。他此行就是为了这个,毕竟这是唯一能够吸引他的东西。然而他却觉得自己把它抛下了。但其实他始终把它带在身边。

“会有只狗来跟我们会合,”索菲说着牵起他的手,“还得过一条河。”

从门廊走下来时,史墨基的心脏开始产生一种撕裂感:像是一种预感,或是一种初生的启示。

大家都已拿起各自的行囊和携带物品,低声交谈着开始沿着车道走下去。但史墨基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没办法走出那扇大门:没办法再从他当初进入的那扇大门走出去。已经有太多魔咒涉入了。那扇大门已经不是同一扇大门,他也已经不一样。

“很远哟,”莱拉克说,拖着母亲往前走,“要走很远很远的路。”

她俩从他左右两边走过,拿着行李、手牵着手,但他已经停下脚步:依然心甘情愿、依然在旅行,只是已经不再走路。

结婚那天,他和黛莉·艾丽斯曾去跟坐在草地上的众多宾客打招呼,其中很多人送了礼物,而每个人都说了“谢谢”。谢谢:因为史墨基心甘情愿,心甘情愿接下了这项任务,没有一丝反对,甘愿为了成全一些他甚至不相信存在的人物而活,耗尽资产来让一个他根本没参与的“故事”圆满结束。他已经这么做了,而且他依旧心甘情愿。但从来没理由感谢他。因为不论“他们”知不知情,他都知道不论自己是不是他们为她挑选的夫婿,她那天都会站在他身旁与他成婚,甚至会为了与他结婚而公然反抗他们。这点他很肯定。

他耍了他们。不管现在发生什么事、不论他有没有抵达那个目的地、不论他踏上旅程还是留在原地,他都有了自己的故事。已经在他手中。让它结束吧:让它结束吧:已经不可能把它从他手中夺走了。他无法前往那个大家都要去的地方,但已经没关系了,因为他一直都在那里。

那么他们大家究竟是要去哪里?

“哦,我懂了。”他说,但唇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胸中的裂口愈来愈大,吹进了阵阵晚风,还有雨燕和蜀葵间飞舞的蜜蜂。这比疼痛还要痛,而且无法闭合。索菲和他的女儿们都从这儿进来,他儿子奥伯龙也一样,还有很多已经去世的人。他知道“故事”的结局是什么,知道谁会在那里。

“面对面,”玛吉·朱尼珀从他身旁走过,“面对面。”但此时史墨基只听见启示之风在他体内呼啸,他这回是逃不过了。在那片进入他体内的蓝光里,他看见了莱拉克,她正转过头好奇地看着他,而透过她脸上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想的没错。

“故事”已经结束,他们的目的地就是那里,只要踏一步就能抵达,而他们已经到了。

“回头啊。”他试着说,但自己却无法转回那个方向。回头啊,他试着告诉他们,回到那栋亮着灯光等待他们的房子,还有公园、门廊、有围墙的花园、通往无穷土地的那条路,以及那扇通往夏季的门。倘若他现在能转身(但他不能,这也没关系,但总之他就是不能),他就会发现自己面对着一栋夏日的房子,黛莉·艾丽斯在阳台上迎接他,从肩上褪下她那件褐色的旧袍子,在层层树影间将赤裸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黛莉·艾丽斯,他的新娘,善意女神,他们身后那片土地的女神,那片名为“故事”的土地,他们就站在它的边境上。他若能抵达那对石头门柱(但他永远不会),他就会发现自己才刚从它们之间转进来,是仲夏那天,蜜蜂在蜀葵间飞舞,还有一位老太太在门廊上玩牌。

一场守夜仪式

在一轮巨大饱满的明月照耀下,西尔维朝她看见的那栋房子前进,但她愈靠近,那房子就显得愈远。必须爬过一道矮石墙,还得穿过一片山毛榉林,最后终于出现一条小溪,或者应该说是一条大河,在月光下湍急地流动、冒着金色的泡沫。在河岸上思考了许久后,西尔维用树皮做了一艘小船,用一片巨大的叶子当帆,用蜘蛛丝充当绳索,还找来一个橡树子的壳当水桶。虽然差点就在河流流入地下的地方被卷进一座黑暗的湖泊里,但她还是抵达了对岸。那座坚定不移、如教堂般巨大的房子矗立在那儿俯瞰着她,黑色的紫杉木纷纷朝她指过来,有石柱的门廊看起来森严无比。奥伯龙还一直说那是一栋气氛愉快的房子!

她觉得自己似乎永远到不了那里,而就算到了,恐怕也已变得渺小如尘埃,一定会掉在石板路的缝隙里。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倾听。在阵阵甲虫和夜鹰的叫声之间,有音乐从某处传来,庄严肃穆但又不知怎的充满了喜悦,吸引着西尔维,于是她循着乐声前进。声音逐渐增长,不是愈来愈大声而是愈来愈饱满。在灌丛底下的朦胧黑暗中,她发现有支队伍提着灯笼在她周围聚集了起来,再不然就是觉得那些萤火虫和夜花很像某种队伍,而她是其中一员。她的心被那乐声填满,疑惑地朝灯光聚集的方向前进。她穿过一扇门,很多人抬起头看着她进入。她踏上一条通道,踩在沉睡的花朵间,远方是一片林间空地,有更多人聚集在那儿,也有更多人陆续抵达。在一棵开满花的树下,有一张铺着白色桌巾的桌子,座位都准备好了,中央有个位子是她的。只是这不像她原本所想的是一场盛宴,或者说不只是一场盛宴而已。这是一场守夜仪式。

她感到羞怯,也为那些哀悼者的悲伤感到悲伤(不论死者是谁),因此她站在那儿观望了良久,把为奥伯龙准备的礼物紧紧夹在腋下,倾听他们的低语呢喃。接着桌尾有个人转了过来,微微抬起戴着黑帽子的头,对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对她举起酒杯,挥手要她过去。看见他,她喜不自胜,于是穿过人群朝他走去,很多只眼睛落在她身上。她抱了抱他,喉咙一阵哽咽。“嘿,”她说,“嘿……”

“嘿,”乔治说,“现在大家都到齐啦。”

她抱着他环视拥挤的桌子,在场的有好几十人,或哭或笑或干杯,有些戴着皇冠、有些有毛、有些长着羽毛(一只鹳鸟或一个长得像鹳鸟的人把她的喙子伸进一只高脚杯里,一边不安地瞄着身旁一只咧嘴微笑的狐狸),但总之大家都有位子。“这些人是谁?”她问。

“家人。”乔治说。

“谁死了?”西尔维低语。

“他爸爸。”乔治指出一个驼着背坐在那儿的男子,他脸上盖着一条手帕,头发里还卡了一片树叶。那男子转了过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跟他在一起的三个女子抬起头对西尔维微笑,仿佛认识她似的,接着她们就把那男子扭过来面对她。

“奥伯龙。”西尔维说。

大家看着他们相会。西尔维说不出话,因为奥伯龙脸上依然沾着悲伤的泪水,而奥伯龙也没有什么话能对她说,因此他们只是牵起手。“啊……”所有的宾客都这么说。音乐变了,西尔维露出微笑,众人因而欢呼喝彩。有人在她头上戴了一顶芬芳的白色花冠,奥伯龙也一样,是从宴会桌上方那棵洋槐树上采下的一束束洋槐花朵。大家纷纷举杯、大声祝酒,笑声四起。音乐震天价响。西尔维用她戴着戒指的棕色手掌擦去了她的王子脸上的泪水。

月亮持续挪移,宴会从守夜仪式转变成婚礼,变得狂放热闹。人们站起来跳舞,接着又坐下来吃喝。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西尔维说,“我就知道。”

真正的礼物

由于已经确定了她在这里,奥伯龙先前的疑惑也就一扫而空。“我也很肯定,”他说,“肯定极了。

“可是,”他说,“为什么一阵子前——”他完全不知道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几个钟头?几十年?“——当我叫你的名字时,你为什么不停下来、不转头?”

“是吗?”她说,“你叫我了吗?”

“是啊。我看到了你。你正往前走。我叫了:‘西尔维!’”

“西尔维?”她既愉快又困惑地看着他。“噢!”最后她终于说了,“噢!西尔维!好吧,是这样的,我忘记了。因为实在太久了。因为这里的人从来不用那个名字叫我,他们从没用过那个名字。”

“那他们怎么叫你?”

“用另一个名字,”她说,“一个我小时候的小名。”

“什么小名?”

她告诉了他。

“哦,”他说,“噢。”

看见他的表情,她笑出声。她为他倒了一杯冒着泡沫的饮料,把杯子递给他。他喝了。“所以听着,”她说,“我要听你所有的冒险故事。全部都要。你不想听听我的吗?”

全部都要、全部都要,他心想。那加了蜂蜜的烈酒彻底洗去了他原本的揣测,就仿佛一切都还没发生,而里面将会有他出现。一个王子和一个公主:在黑森林里。这么说来,莫非这段日子她都一直在那里,在那个王国里、在他们的王国里?而他自己呢?他自己的冒险故事又是什么呢?它们就这样消失了,就在他想起它们的同时分崩溃散成无物,变得跟阴郁的未来一样模糊而不真实,同时未来则像一段辉煌的过去般在他面前展开。

“我早该知道的,”他笑着说,“我早该知道的。”

“没错,”她说,“才刚开始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只是一个故事,不,不是一个故事与一个结局,而是上千个故事,而且离结束还远得很,几乎还没开始。这时她被一群嬉笑的舞者给卷走,于是他看着她离去。很多人争相对她伸出手,很多生物挤在她快速舞动的脚边,她对大家都露出坦率的微笑。他又喝了些酒,感觉全身燥热,两脚也蠢蠢欲动地想学习那放纵淫逸的舞步。她还是伤得了他吗?他看着她思忖着。他摸了摸她送的礼物,狂欢时她已经把它套到了他头上。是一对漂亮、厚实、有着脊状突起的角,优美地朝内弯曲,像一顶皇冠般沉重华美。他想着他们的事。爱情并不善良,并不总是善良的。爱情是种具有腐蚀性的东西,烧掉了善意也烧掉了悲伤。他俩是大权在握的孩子,但他们会成长。他们若是吵架,大地就会风云变色、让鸟兽惊慌地四处逃窜,将来会这样、长久以来也都是这样,没关系的。

没关系、没关系。她阿姨是个巫婆,但他姊姊们却是主宰空气与黑暗的女王,她们的礼物曾经帮助过他,将来也会再帮上他。他继承了父亲的困惑,但他可以从母亲那儿得到力量……他看见了她数以千计的孩子,仿佛翻阅着一本没完没了、很久以前就已读过的罗曼史概要,延续好几代,大部分都是他的骨肉。他将会失去他们的消息、如陌生人般与他们重聚、爱他们、与他们共眠、跟他们对抗、忘记他们。是的!不论沉闷、欢乐还是悲伤,他们的故事以及从中衍生出来的故事将会让众多记录者耗尽墨水,他们的盛宴、他们的舞会、他们的假面与争执,落在他身上的古老诅咒和她那减轻诅咒的吻,他们漫长的分离、她的消失与伪装(老太婆、城堡、鸟……他预见或回想起很多,但不是全部都想得起来),他们的重逢与欢爱(或温柔或淫荡):对大家而言,这都会是个壮丽的故事,一场永无止境的“然后”。他大笑一声,发现事情的确会如此:毕竟他有这种天赋,一种真正的天赋。

“懂了吧?”宴会桌上方那棵黑色的洋槐树说,奥伯龙头上的花冠就是从这棵树上摘的,“懂了吧?只有勇者才能抱得美人归。”

她在这儿、她在近处

人们围着王子和公主跳舞,在沾着露水的草地上画出一个大圆圈。接近黎明时,莱拉克转动手指、让萤火虫绕成一个大圆,在那丰饶的夜色中旋转飞舞。“啊……”所有的宾客都这么说。

“才刚开始而已,”莱拉克对母亲说,“对吧?跟我说的一样。”

“没错,可是莱拉克,”索菲说,“你骗了我,你知道吧?关于那个和平协议。跟他们面对面那些的。”

莱拉克把手肘撑在乱糟糟的桌面上,手托着腮对母亲微笑。“有吗?”她说,仿佛不记得有这回事。

“面对面啊。”索菲说着,沿着长长的桌子望过去。宾客有多少?她可以数数看,但他们一直到处移动,还有一些分散到闪烁的黑暗中、无法计算。她觉得有些是自己闯来的,例如那只狐狸,或那只忧郁的鹳鸟,而这只在翻倒的酒杯间踉跄爬行、把一对触角弄得湿淋淋的鹿角锹甲则肯定是。她反正不必算就可以知道现场有多少。只是——“艾丽斯呢?”她说,“艾丽斯应该要在这儿的。”

“她在这儿、她在近处”,艾丽斯的微风这么说,穿梭在宾客间。索菲因为艾丽斯的伤痛而打了个颤。音乐再次转调,大家突然一阵悲伤、一阵安静。

“把红腹知更鸟和鹪鹩召来吧,”洋槐树说了,片片白色花瓣如泪水般落在宴会桌上,“别让我朋友公爵靠近,因为他是人类的敌人。”

微风转变为晨风,吹散了音乐。“狂欢结束了。”洋槐树叹道。艾丽斯白晰的手如云层般遮蔽了悲伤的月亮,天空愈来愈蓝。鹿角锹甲从桌子边缘跌落,瓢虫飞回家去,萤火虫熄了它们的火光。黎明到来前,杯盘纷纷如树叶般飘散。

黛莉·艾丽斯从他的坟前归来,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知道他葬在哪儿。她像曙光一样翩然而至,眼泪如同泛着晨间气息的露水。他们在她面前忍住泪水与惊奇,并且准备离开,但往后的日子里,没人能说她没在他们离开时为他们露出微笑,用她的祝福逗他们开心。他们叹了口气,有些人打了哈欠,然后牵起手。他们三三两两地朝她指派的地方而去,来到岩石里、田野中、溪流中、树林里,前往世界的四个角落,他们的王国刚刚诞生。

于是艾丽斯独自在那儿散步,潮湿的裙摆从闪亮的草地上拖过,湿润的地面上有一圈他们跳过舞的痕迹。她觉得如果可以的话,她倒想为了他移除这个夏日,这么一天就好,但他铁定不会同意她这么做,况且她也办不到。因此她决定把这天变成她的纪念日,这是她办得到的。一个完美灿烂的日子,一个崭新的早晨、一个无尽的午后,让世界永永远远记得它。

很久很久以前

那天天亮后,史墨基在艾基伍德点亮的灯火就变得不复可见,但接下来那个夜里它们就再次发出熠熠光辉,此后的每个夜里也都是。但风雨从他们忘记关上的窗户里吹了进来;夏季的暴风雨打湿了窗帘和地毯、让纸张飞得到处都是、吹得衣柜关上了门。飞蛾和甲虫在纱窗上找到洞钻进来,快乐地死在明亮的灯泡下,再不然就是没死,在地毯和壁画里繁衍下一代。虽然仿佛是不可能的事,是一种神话、一段不足采信的谣言,但秋天还是到了。落叶堆积在门廊上,从没闩好的纱门里吹进来。纱门无助地在风中不断撞击门框,最后终于从铰链上掉了下来,不再是个屏障。老鼠跑进厨房,因为猫已经全部跑到了更好的地方。食物储藏室成了它们的地盘,接着松鼠也来了,在发了霉的床上筑起窝。观星仪依旧转动着,是种愉快而毫不费心的动作,于是房子依然像座灯塔或舞厅的入口般灯火通明。到了冬天,它的光芒照耀在雪地上,成了一座冰宫。雪飘进房间里,堆积在它冷冷的烟囱上。前廊上的灯熄灭了。

那段日子里,出现了这样一个传说:世上有一栋亮着灯光、敞着大门、空荡荡的房屋存在。也有其他的传说,人群不断移动,他们只想听故事、只相信故事,因为人生已经变得太过艰苦。那时的人都是旅者,因此这个故事传得很远,描绘着那栋灯火通明的房子,有四层楼、七个烟囱、三百六十五级阶梯和五十二扇门。它碰上了另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位于他方的世界、一个家喻户晓的家族,众多人口住在一栋偌大的房子里,曾经拥有无穷无尽的喜乐哀愁,只是后来结束了或停止了。很多人至今依然会像梦见自己家人一样梦见那个家族,而在他们眼里,这两个故事似乎是同一个。那栋房子是找得到的。春天来时,地下室的灯熄灭了,琴房里也有一盏灯熄灭。

移动的人群。故事始于一场梦境,由愚蠢的演员说给饥渴的观众倾听,接着又陷入寂静。故事又变回梦境,在白天里挥之不去,被人一次又一次地诉说。人们知道在某处有一栋由时光建成的房子,因此很多人前去追寻。

是找得到的。就在那里:在一条荒废的车道底端,矗立在绵绵细雨中,跟预期中完全不一样。且不论找了多久、尽管灯火通明,它永远是在你最料不到的时候出现。有一段摇摇欲坠的阶梯可以爬上去,还有一扇门可以进入。小动物早已占据了这个地方,只与风雨气候为伍。书房的地板上,在某张椅子脚边,有一本翻开的大书面朝下躺在那儿,书脊已经断裂,在湿气中弯曲了起来。还有很多其他的房间,可以透过窗子看见下着细雨的花园和那座公园,老树漠然地生长着,只会愈来愈老。此外还有很多扇门可以选择,条条走廊纵横交错,每一条都通往某个地方,底端都是一扇可以出去的门。暮色提早降临,随之而来的是一份遗忘:现在究竟哪条才是进来的路、哪条才是出去的路?

选一扇门,跨出一步。许多蘑菇在湿气中冒出头,有围墙的花园里全是。暮色笼罩的花园对面还有更多光线,墙上的门是开的,可以从中瞥见银色的雨丝落在外头的公园里。那条狗是谁的?

灯泡一个接着一个烧尽,就像再长寿的人也有寿终正寝的一天。接着就有了一栋黑暗的房子,原本是由时光构成,现在则由天气构成,而且更加难寻。根本找不到,甚至不像它还亮着时那么容易出现在梦里。故事倒是比较持久,但纯粹只是因为它们已经变成了传说。况且那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不是其他模样。倘若真的有过那样一个时代,存在着通道与入口,常能从开启的边界跨入异境,那么那个时代也绝对不是现在。世界比以前老了。连天气也已跟我们记忆中不同。这年头已经再也没有像我们记忆中那样的夏日,再也没有那么洁白的云、那么芬芳的青草、那么茂密而满载着承诺的绿荫,一如我们的记忆,一如它们很久很久以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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