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终身保密费
第一节
室内滞留着一股热气。门口是一平方米没铺地板的水泥地,房门口放着一双已磨破的男式拖鞋。
“奥山先……”站在水泥地上面的栋居正要发问,突然自己捂住了鼻子。滞留的热空气中有股异臭扑鼻而来,是一种动物腐烂的臭味。房间里的这股臭味,由于门被打开,便乘着空气的流动漂出来。
入口的门框处铺着一铺席大小的木地板,看来左边是厕所,右边是浴室和厨房。内室的间壁处挡着隔扇,看不到里面的情景。
栋居再次大声叫喊,仍旧没有人回话,他干脆脱去鞋,踏上地板。慢慢拉开隔扇,里面是一间六铺席大小的西式房间,放着电视机、沙发和小桌,看来主人是在这里起居的。房间朝南,蒙着窗帘,窗外又被邻院的大树遮掩,致使室内光线很暗。
房间的右侧还有隔房间的隔扇,好象隔扇的后面又是一个房间。异臭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栋居憋住气上前拉开隔扇。一股浓热的恶臭迎面扑鼻而来。栋居尽可能屏住呼吸,迅速向四下扫视。
这是个六铺席的日本式房间,屋子中央铺着被褥,老人躺着,身上盖条被子。被褥并不乱,老人仰躺着,朝天的脸只从被褥的一端露出很少一部分。他显然已经死了。这间屋子是西边最后一间,西晒阳光的酷热透过墙壁,促使尸体加速腐烂。但是乍一看,由于房间暗,尸体的大部分又掩盖在被褥里,所以并没有一种恐怖可怕的感觉。栋居虽然带着神谷借给他的奥山照片,但那是三十多年前照的,再加上尸首已变形,所以参考价值不大。
室内整齐,看不到格斗的痕迹。栋居想继续在现场勘查下去,但这里是其他警署管辖的地段,总得同所属警署联系。
接到栋居的报告,管辖此处的驹人警署派警官赶来了。报案者是同行,后来的警察们更加谨慎小心。栋居把发现死者的经过简略地告诉驹人署的警察,并告诉他们死者是同曲町警署正在侦破的中国女翻择死亡案件有关的人。
驹人署的警察十分紧张。栋居很自然地成了现场勘查的中心人物。从外表上观察,死者是一周至十日前死亡的,给人的初步印象同近来常见的“孤独死亡”差不多,——独身老人无人知晓地默默死去。
尸体仰天躺在一层垫子和一条垫被上。两臂沿体侧下伸,双腿几乎是笔直地伸着,两脚跟间距约十厘米,呈现一副非常标准的睡觉姿势。
死者身着白色针织汗衫、棉制裤叉及白色针织短衬裤,再盖上一层盖被。尸体已明显腐烂,但由于门窗密封着,还没有生蛆。室内闷热难忍,开了窗几位检尸人员依然大汗淋漓。
枕边什么也没有。
老人的“孤独死”多见于饿死或者睡眠中脑溢血、心脏病猝发等。从衰老程度和明显腐烂这两点看,死者的营养状态并不坏。为了慎重起见,又检查了厨房里的冰箱,里面尚存许多水果、鸡蛋、牛奶、蔬菜。玻璃容器里放着五公斤大小的米袋,里面的米还没动过。
老人不是饿死的。如果是卧床不起的人,在睡眠中死去,往往有便溺现象,但被褥没有受污的痕迹。从这点看,显然死者死前尚有活动身体的能力,不然的话,死者枕边常常放着各种东西,就象小百货店。
即使身体能够活动的老人,但因为行动迟钝,也把常用物品放在伸手可取的距离内,不用的东西常用包袱布包着珍藏起来,象是下一世淮备再用似的。眼前这位老人的家虽旧,却干净利落。
室内清洁整齐,家具和日用器具不怎么豪华,但都是中档以上的。大部分独身老人都是靠生活保护费和年金节俭度日的,相比之下,这位老人过着比较富裕的生活。
“天这么热,为什么还盖这么厚的被子睡觉呢?”栋居一边用手指量尸体上盖被的厚度,一边自言自语着。那条盖被里放着许多棉花,松松软软的很厚。
“上年纪啦,睡觉怕冷,才盖这么厚。”驹人警署一位叫福田的刑警满不在乎地说。
“就算怕冷,把格子窗关得这么紧,还蒙着窗帘,难道不会太热吗?”栋居连连擦汗。看看窗子,是两扇朝南的格子窗,挂着冬夏兼用的浅茶色窗帘。如果说死者死去最多十天,那么,就是八月五日前后死的。
“是啊,似乎盖毛毯或毛巾毯就可以了,怎么这么怕冷?”福田歪着脑袋思考着,但他还是有些自信。一位警官叫来一个本楼居民模样的男人。
“可能他同生前不一样,请您仔细辨认一下。”
腐烂的尸体令人颤栗,男人吓得不敢正视,被警察推着,战战兢兢朝尸首望去。
“肯定是奧山先生。几天没有看到他,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想不到死了……”男人面色苍白地说。
“不是几天,起码一星期以上。”警官用责备的口吻纠正说,心里暗想邻居们如果对老人稍微关心一下,就不会这么晚才发觉了。
“嗳,是有这么些日子了,都怪平时互相不往来。”男人搔着头,喉咙口“咕”的一声恶心得想吐,慌忙捂住嘴巴。警官把他带到外面继续询问。
苍蝇和小虫嗅到尸臭,纷纷从打开的窗口飞入,聚集在尸体上。公寓的走廊里和大楼前挤着许多瞧热闹的人。
光靠观察尸体外表,还看不出致死原因。死者面部肿胀,这是腐烂气体引起的。身上没有致死外伤。颈部也没有绳绞或手掐的痕迹。枕边和室内没有发现装药物的瓶或包装物,不象是服毒死的。难道老人连临终难受的现象都来不及出现,就在睡眠中突然死去了吗?
但是现阶段还无法确定是否他杀致死。由于死者是曲町警署组织的临时侦破指挥部所查案件的牵涉者,所以驹人警署在处理尸体时很慎重。如果有他杀嫌疑,处理尸体时就要为以后验尸活动提供方便,使侦破工作顺利开展。
“哎呀!”正在尸体周围观察的福田大喊一声。
“怎么啦?”栋居看着他。
“这里的‘榻搨咪’蓆面上好象有指甲乱挠的痕迹。”福田指着蓆面的一处说。痕迹很细微,几乎看不出来,但仔细观察,可以看出“榻榻咪”表面有很浅的起毛现象,就象在该处印上了淡淡的花纹。
“看来是新留的痕迹。”
“这个地方为什么要挠它呢?”
两人对视了一下,思考起同一个问题来。他们立刻查了死者的手指。
“指甲里果然嵌满了草秸。”福田轻声自语。指甲里留下了死者临死难受得乱挠“榻榻咪”蓆面的痕迹,相反,尸体却在被褥里端端正正地仰卧着。
“从尸体躺在被子中的位置来看,他的手指无论如何也伸不到‘榻榻咪’的痕迹处。”栋居的话已经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奥山老人临死时难受得抓挠了“榻榻咪”,死亡后有人再把他放到被褥里!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这么干的呢?抓挠“榻榻咪”可能是难受时的自发动作,也可能是外部力量强制所致。
至此,谋杀致死的嫌疑已很清楚,必须请指挥部侦察第一课和鉴别课验查尸体。
第二节
侦察一课和鉴别课派员赶到现场,按照刑事诉讼法第二二九条,对具有非自然死亡嫌疑的尸体进行查验。如果查验结果加深了谋害致死的疑点,就要进一步实施一系列检查。
侦察课出动的是那须班。在侦破黑人青年被杀事件中,栋居已经同他们熟悉。特别是那次去犯人家乡时,栋居同横渡刑警结成了好朋友,横渡向栋居眨了眨眼,好象在说:又见面啦。
由于尸体已经腐烂,要确定死因很困难,必须求助法医才行,于是尸体被送往医院解剖。确定是尸体或是非自然死亡尸体(有犯罪致死的嫌疑),还是反常尸体(已经明确非犯罪致死)。
要鉴别上述三种尸体,就必须观察尸体。但是除了非常明显的他杀尸体,一般都不能让警官担任这项鉴别工作。观察之后,要由所属警署对现场以及尸体进行现场勘察、听取第一发现者和目击者的陈述,然后鉴定是三种尸体中的哪一种。在这些程序中,并不一定要请法医来看尸体。但如果鉴定尸体不请法医学专家,而请警察的话,这种做法是很危险的。有时发现尸首后,立即进行了观察,并确定为非犯罪死亡,但往往有犯罪致死的尸体从中遗漏掉。
因此,对警察来说,在这个鉴别阶段中的任务是——接到报告后首先报告侦察第一课,然后迅速赶到现场,观察尸体外观、周围情况、听取有关人员的报告等,再决定按照查验规则还是尸体处理规则办理。
总之,非自然死亡的尸体都由侦察一课处理,但是,在对这种非自然死亡尸体进行查验时,虽然医师在查验中负有相当重要的责任,但根据刑事诉讼法及医师法,可以不承担对尸体的验尸义务。此外,当查验由检察官或警官代理时,查验的主要内容就是:尸体的周围环境、死者衣着、携带物等,对尸体的整体观察仍需委托医师进行。检察官和警官根据医师的意见决定是否送法医解剖。
在侦察一课到场的同时,奥山尸体就被送往监察医院进行行政解剖,这是因为尸体已明显腐烂,无法判定死因。
监察的解剖结果是:死因为急性室息。颈部无勒绞、扼掐等外部力量造成的痕迹。因被褥等物堵塞鼻、口,阻碍呼吸致死。推断死亡时间在七至十天前。肺及气管内有少量被褥的棉絮。死者虽属高龄,但内脏各器官健康,没有危及生命的疾病。没有服用毒药痕迹。不能确定是他杀。
此外,在采取死者指甲缝中的草秸时,发现有动物毛发,经辨别为犬毛。
同时,把死者整形后的照片送给热海神谷胜文辨认,确认死者就是奥山。
本案谋杀的可能性极大,驹人警署成立了侦察指挥部,开始侦察。被害者奥山谨二郎,八十八岁,据居民总名册记载,出生年月为明治二十六年(一八九三)五月十四日。昭和五十二年三月九日迁入现住址,迁入前的住址是崎玉县本庄市。原籍在东京都世田谷区代泽二—三十X。本人是户主,没有家属,享受老龄福利等等,居民总名册上可以提供的资料就是以上这些。
奥山是在公寓房主的斡旋下,于昭和五十二年二月八日,搬入薮下公寓的。职业据说是翻译家兼大学讲师。子女们都已自立,妻子故去后,就把家交给长男夫妇,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公寓中过着悠然自乐的生活。
租给他房子的“房东”说,死者生前雍容大度,限期还不到就付了房租、押金、押租。但是定居此地后既没有子女们前来探望,也没发现他到大学讲课。他似乎藏有一笔不小的款子,从来不拖欠房租、煤气费、水费,过着富裕的生活。老龄年金是他唯一的收入,每年约三十万日元,连交公寓的房租还不够。检查了他的卧室,发现一张菱井银行的一千万日元普通定期存折,存折上尚剩八十二万日元。还有三万八千元现金。从存折上看,每年存入三至四次,每次约三十万日元上下。奧山似乎按期从某处获得一定的收入。但是查遍了室内每一处地方,都没发现同某特定人物通信的迹象,没有这类记录或信件。
向周围居民打听,都说没有发现定期来访问奥山的人,或许偶尔有人来过,但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公寓里的居民更换频繁,奧山又拒绝同邻居往来,身适有道无形的篱笆,邻人们都敬而远之。
谋杀奥山的人,可能性最大的就是中国女译员猝死事件的牵连者,奥山很可能掌握这个事件的重要线索,因此被杀灭口。如此看来,中国女译员是他杀的。而且,奥山那笔来路不明的经济收入,很可能是什么人威胁他不准说出杨君里死因的交换条件。
但是,栋居想到,如桌是交换条件,那就不光是为了杨君里之死。这是因为:奥山住在这幢公寓四年,一直没有职业。拫据奥山本地区户籍的附件记载,奥山迁入本区之前的住址分别是新宿、横滨市濑谷区,本庄市等地。但在大正十年,即奧山结婚的时候,当时编入东京世田谷区的本地区的档案材料连同法务局的副本一起被战火烧尽。世田谷区政府重编户籍时完全是凭本人申报登记的。从居民登记单上看不出本人的职业经历。然而,奥山迁入薮下公寓后的四年里,似乎每年有一百万日元的定期收入,这种定期收入早在杨君里死亡案件发生之前就已存在,它说明为杨君里之死保密并不是支付这笔钱的目的。那么,目的又是什么呢?
栋居心想会不会是同731有关的原因呢。奥山谨二郎隐瞒经历,藏身在城市角落的旧公寓里。虽然居民登记单上没有写,但可以推测,他在前桥的居住时间应该在从本庄市到东京这最后一次搬迁之前,也就是在昭和五十二年三月九日之前。奧山为什么要住在前桥尚不清楚,但已知道他是在老伴死亡之前,于昭和五十一年十二月十三日搬出前桥,前往埼玉县本庄市的。前桥和本庄不在同一县,但两县相邻,距离很近。
奥山是住在前桥时给神谷胜文写信的。这以后,老伴死了,孤寂的奥山孑然一身,他追溯着远去的青春幻影,来到智惠子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并作为自己的归宿。迁来后,他可能与原731部队成员断绝联系,一心沉浸在思恋智惠子的情愫里,在怀念、回忆中度过时光。经过漫长的年月,智惠子在他心中已偶像化,同自己的妻女合在一起,成为支撑残生的唯一精神支柱。
奥山虽然过着近似隐居的生活,但他一定有个同外界社会联系的窗口,并通过这个窗口得到维持生活的固定收入,这笔收入的来源说不定同部队有关。或许奥山掌握“731”的重大机密,别人保证他的残年生活,很可能是以保守“731”机密为交换条件的。只要维持现状,不出任何事,他将终身享受这笔可观的保密费,享尽天年。
但是,三十六年后的今天,这里出现了杨君里,而且她要找原“731”队员,如果让杨君里同奥山谨二郞接触就会坏事。因此,先要干掉杨君里灭口,警方开始侦察后,就赶在警方发现奥山之前将他除掉。
杨君里的尸体旁有柠檬,杨君里遗留下的《日本短篇小说选》中有波肇的作品——《深夜出殡》,其中提到柠檬。杨君里避忌731室,波肇是原“731”队员。濒临死亡的波肇在床上手指《智惠子诗抄》。波肇的葬礼上从他的战友处听到奥山谨二郞有位叫“智惠子”的女儿。奥山同长沼(高村)智惠子以前有过恋爱关系。奧山在智惠子曾生活过的地方死去,谋杀可能性极大。
“捂着水桶逮空气——捕风捉影。”一位与会者讽刺上述推论不切合实际。
“光凭死去的中国女翻译避忌731室房间就断定同731部队有关系,这恐怕太牵强了吧。”有人提出消极意见。
“不过,杨君里死亡二个半月后,同柠檬悲歌中的智惠子有关系的奥山也不明不白地死去,两者似乎有点瓜葛吧。”总算有人支持栋居的假设。
“老人八十八了,随时可能去世,这毫不奇怪。说不定就这么盖着被子老死了呢。自杀还是他杀,连解剖报告也不敢肯定。”又有人起来反对。
侦破会议上众说纷纭,但最终还是认为同杨君里之死有关连。双方建立了临时联合侦察体制,并决定了以下侦察方针:
一、从同731部队有关系的人中查出谋杀奥山的嫌疑犯。
二、找出同杨君里有关系的人。
三、查出奥山固定收入的来源。
四、调查被害者的经历。
五、查死者生前好友(根据现场判断,被害者曾让凶手进屋)。
六、分析谋杀动机。
七、调查奥山被害前后是否有人来访、现场附近有谁走过,以及行迹可疑的人。
八、调查现场附近有记载的前科犯罪者、品行不良者、暴力集团牵连者、可疑者、无职业者。
第三节
“临时联合侦察”是模棱两可的体制,它反映出侦察工作中缺乏资料、对两个案件究竟有没有关连胸中无数。所谓“临时联合”其联合的程度就是“必要时互相联络”。二个侦察指挥部仍然分别独立侦察。
栋居是奥山尸体的第一位发现者,负责两个指挥部之间的联络。但他常常被派到驹人署的指挥部去工作。曲町警署由于派出了栋居,失去了侦察的中坚力量,仿佛有些偃旗息鼓。一开始订立从自杀、他杀两条线侦破方针时,曲町署指挥部就不感兴趣,只有栋居千方百计促进侦破继续进行,现在栋居一去驹人警署,侦破工作几乎就停顿了。
由于栋居是曲町警署来的“客人”,所以受驹人警署侦破方案的制约小一些,可以较自由地按自己观点行事。现代警察的侦察体制是“集体侦察”,在这种体制中,个人必须把自己作为集体的一部分,服从集体。相比之下,栋居能按自己观点行动,是很有好处的。集体侦察范围大、迅速,可以对现代犯罪活动,有机地、大范围地撒开侦察网。但它压制了刑警的个人经验、适应性和工作能力,不利于发挥个人主动性。另外,还会产生侦破中闹宗派,争名利,致使罪犯漏网;由于侦察人员不能随机应变,对犯人的行动反应不快等弊病。
对栋居来说,有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既能看到集体侦察获得的大量材料,又可以作为“客人”自由行动,而且又同那须班的人熟识。调查奥山之死的起由是从栋居开始的,因而尽管他是“客人”,却在工作中起主导作用。
栋居认为:杀害奥山的动机同731部队有关,凶手肯定是“731”的人。杨君里死后,警方的触角早晚要伸向奥山,凶手便赶在警察前对奥山下了毒手。奧山一定知道731部队的某些秘密,而且尽管战后三十六年过去了,一旦这些秘密暴露仍会给凶手带来极大的麻烦。
栋居又想到了热海的神谷老人,受了他的启示才找到了奥山的住址,或许他还能提供其他什么启示呢。栋居想到这里便再次访问热海的神谷老人。去他家前栋居先到那家咖啡馆看了看。
“啊,神谷先生吗,最近没见他呀。”店主人在柜台里满不在乎地说。
“最近?多少日子了?”栋居焦急地问。神谷也上了年纪,会不会步奥山的后尘?要是他同奧山一样,也掌握着“731”重要机密的话,很可能在奥山之前就被害了。常来的店里看不到他,这是很令人担心的。
栋居快步赶到他家,家中仍旧鸦雀无声,不象有人。上次来访时认识的邻家妇女又探出头来:
“神谷先生一周前住院了。”
“住院?什么病?哪个医院?”栋居更不安了。
“听说腿上神经痛得厉害,住在市温泉医院。”
一听是神经痛,看来不会有生命危险。栋居略为宽心。问了医院地址后,栋居马上赶去。
医院建在山前望得到海的高坡上,栋居向住院病员传达室询问神谷的病室,回答说“加楼一号室”。加楼位于医院最北侧,一号室面向山坡,朝北无阳光。而且加楼全是大房间,加上离医院中枢最远,大亨、要人和特殊患者是不会光顾的。这里的建筑物陈旧,病员多为老年人。
终于找到了一号室,这是六张病床的大房间,五张床上有病人。神谷老人就躺在进门朝右靠壁的那张病床上。栋居再次来访,老人很惊讶,从床上坐起身。他脸色并不坏,但比上次见面时更消痩。
两人互相问侯后,神谷忧郁地说:“终于到这‘弃妪山’㊟来罗!不,不,应该是‘弃翁山’嘛。”神谷自嘲似地笑了。
“很快就会痊愈出院的。”栋居边安慰边拿出路上买的一篓水果。
“在这个医院里,加楼可以说是地狱的第一道门。看,那张床不是空了吗?前天刚死的。”神谷轻声说。
“加楼?”
“这儿不是加楼一号室吗?‘加’的意思就是添加出来的多余累赘,反正我们就要成为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废品了。”
“没那么回事,神经痛,泡泡温泉马上会治好的。”
“我的病据说是变形性脊椎症,一定是上了年纪,脊椎骨弯了,压迫到神经,各种毛病就出来啦。睡也好,起来也好,脚都痛,真受不了。看来好不了啦!进院后越来越疼了。”
“这都是和心情有关,耐心坚持治疗,一定会好的。”
“谁知道能不能活那么久呢,即使治好出院,没有期待我回家的人,又有什么意思。真羨慕归天的奥山啊。”
“说实话,对奧山的死,我还想请教几个问题,所以来拜访您。”栋居总算抓住了机会,他告诉神谷老人:奧山谨二郞有被害嫌疑,这可能同731部队有关。他请求老人如果有线索请告诉他,当时请老人辨认死尸时没有告诉他致死原因。
神谷听后,脸上并没有显出惊讶的样子:“叫我辨认的时候,我就知道啦,这不是正常的死,那张照片上的奥山早就整过容了。我估计不光叫我认死尸脸,近期里你说不定还要来找我的。”
“这么说您一定有线索啦?”
“如果是关于‘731’的事,我可以说,但往事纷繁,没有头绪,从哪儿说起呢?”
“比方说,‘731’的事已经过去三十六年了,为什么还要保密呢?当然,说什么都可以,不限制。”
“好吧。如果可以确定叫‘杨君里’的这个中国女人同731部队有关系,那么目标就小得多了。”
“对杨君里的情况,我们还不了解,这些都由中国方面调查,我想,在中国政府的协助下,一定可以查出点线索来。”
“其实,杨君里的身分是什么,我可以想象得出来。”
“杨君里的身分!怎么回事?”
“只是我个人的猜测罢了。”
“恳请您赐教。”栋居向前探出身。
“奥山先生的诗中有‘马鲁他’三个字吧。”
“根椐已经掌握的资料看,马鲁他是731部队的俘虏。”
“不错,是俘虏,但俘虏是国际法上公认有人格的,马鲁他是当作原材料处理的。”
“所以才叫马鲁他㊟是吗?”
“最初只是叫‘麻虏遢’,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至三十日,在哈巴罗夫斯克军事法庭上,731部队的负责人川岛中将军医回答斯米鲁诺夫国家检察官的提问时,把‘麻虏遢’作为人体试验牺牲者的隐语使用,当法庭问什么是‘麻虏遢’时,川岛说‘麻虏遢’就是原材料的意思。于是就通称‘麻虏遢’。后来把公审记录译成日文时,由于‘麻虏遢’同日语中表示原材料的‘丸太’一词的发音——‘马鲁他’一样,而且两者又有某种相同的涵义,于是就使用了‘马鲁他’一词。但731部队中的马鲁他指的并不是木材原材料,而是人体试验使用的材料,他们是被剥夺了人格的‘非人’。把活生生的人称为材料,‘731’的魔鬼性质可见一斑。”
栋居屏息倾听神谷老人关于马鲁他的解释。他想,神谷介绍这些马鲁他的情况肯定是有道理的,上次访问他时,神谷曾多少流露过731部队用俘虏作材料进行残酷的人体实验的事,但他又讲“不想说”,守口如瓶。这次很可能因为患病卧床后,自以为快要入土,这才忽然想起要把长期保守的秘密说出来。听话音似乎马鲁他同杨君里、奧山之死有关系。
“马鲁他是关东军宪兵队以及特务机关逮捕的俘虏,其中有俄国人、中国人、蒙古人、朝鲜人。具体地说有苏联军队的情报人员和士兵、八路军、国民军的军官和战士、中国记者、学者、工人、学生等抗日分子,以及他们的家属等等。抓进731部队的马鲁他被施以人类闻所未闻的残酷试验。不,不能说是人,简直是魔鬼,在敌争异常状态下发狂的魔鬼。‘731’把鼠疫、霍乱、伤寒、梅毒螺旋体、麻疯病菌当怍武器来研究、生产,并把这些细菌注入马鲁他体内,或渗入馒头、饮料给马鲁他食用,进行人为的细菌移植。
“除此之外,连有把马鲁他赶进冷冻室的冻伤试验,关进坦克用火焰喷射器喷火的耐热试验,枪击试验、毒气坏疽试验等等,真是集天下残忍手段之大成呀!马鲁他中当然也有女的,女马鲁他主要用于梅毒试验。
“731部队给这些马鲁他丰富的营养,把他们‘饲养’起来。当时物资短缺,日本国内的人民都不能得到充足的食品。但是,就象给军队送弹药一样,细菌所嗜好的、同时又是人体需要的各种营养品源源不断地供给大量制造细菌的731部队。米、肉、鸡蛋、砂糖、酒、各种食品,应有尽有。
“用这些丰富的营养不断‘饲养’马鲁他,为的是取消他们的人格,使他们成为健康的人体试验材料。养肥马鲁他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研究各种传染病的防治方法。实施细菌战,必须到前线或敌占区撒布细菌,撒菌的日本士兵当然也有传染的危险。敌军退却后,友军可能进入受染地区,细菌的矛头就会指向友军士兵。所以,就象剑有两条刃,研究细菌武器的同时也要研究它的治疗方法。为了使细菌战成为卓有成效的战术,必须研制出大量预防用的疫苗。注射细菌后发病的马鲁他会得到当时731部队能办到的最佳治疗。洽愈的马鲁他将在下一次的试验中再次使用。这就是残无人道的‘再生利用’。经过几次反复的马鲁他产生了免疫力,这在防疫学上具有重要价值,但最终这些马鲁他都是用注射超量细菌的方法杀掉的。
“还有一个研究项目,就是给马鲁他依次作鼠疫菌‘接力注射’,‘发明’强力鼠疫菌。——先给马鲁他A注射鼠疫菌,A发病后死亡。在A发病至死亡期间,他的血液和淋巴液中产生的抗体始终同鼠疫菌进行了殊死的搏斗,在搏斗中取胜的鼠疫菌就是次强力的了。当然,A的抗体同时也增强。将含有A的这种抗体的血清再注入马鲁他B,同B体内较强的鼠疫菌搏斗。B体内增强了的鼠疫菌和抗体再注入马鲁他C,如此‘接力注射’,形成了一个不断增强病菌和抗体的接力链。你想,马鲁他要做接力链中的一环,不健康是不行的。
“这些闻所未闻的事令人不寒而栗。给马鲁他丰富的营养是为了把他们当作试验材料,胜任接力链中的一环,他们的命运比待宰的牛、猪、鸡还悲惨。马鲁他虽然是人,但战争的疯狂迫使他们丧失了人格。给马鲁他的食品越丰富、越美味,越反映出人类的残酷。”
神谷继续说:
“停战后解散‘731’时,为了毁灭证据,对全体马鲁他施放了氰酸毒气,把他们全部杀掉,并烧掉尸体,埋掉骨灰。在这之前,马鲁他的尸体都丢进设在‘731’内的专用焚烧炉里,但这次是停战时的特别处理,大批的马鲁他,约二百人,要一次消灭,而且要处理掉尸体,无法使用焚烧炉,于是把尸体堆成一堆,浇上汽油放火烧。他们以为马鲁他全死了。
“但是,后来在队员中秘密地传说有一位女马鲁他侥幸活下来。只要留下一个马鲁他,‘731’的罪恶就有公诸于世的危险。对马鲁他的处理也关系到队员们自身的安全,虽然停战时很混乱,但队员们不会放过一个马鲁他。然而传说中幸存的女马鲁他据说是得到内部队员的帮助才逃走的。当然,如果有内部队员的帮助,要逃走也不是不可能的。”
神谷老人看着栋居,那目光似乎在问栋居有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潜台词。
“这么说,那个死里逃生的女马鲁他……”下面的话栋居不说了,他同老人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以此回答对方那询问的目光。
“但,但是……”栋居的思维还没有出现飞跃。
“可以推测:听说杨君里是五十八岁,那么停战时她二十二岁。绝大多数马鲁他都是二十至三十岁,四十岁就算年长了,五十多岁的一个也没有。女马鲁他中不少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
“有没有叫杨君里的女马鲁他?”
“马鲁他都没有姓名,从关东军宪兵队押送到‘731’来的时候,不管姓名和经历,一律编上管理号码,成了试验材料。”
“您是说当年幸存者的女马鲁他就是杨君里,三十六年后她来到了日本。”
“还不能完全肯定,但是,如果说我有线索的活,这就是唯一的线索。”
“奥山与女马鲁他有什么关系呢?”栋居心想,“杨君里访日,等于重显了‘731’的幽灵,如果是这个原因导致了奥山被害,那么两者之间肯定有某种关系。”
“其实呀,奥山那位也叫‘智惠子’的死去的女儿,有位未婚夫……叫男朋友也行,是培养立克次氏体跳蚤的技术员,还培养螺旋体,用女马鲁他作检体,研究梅毒。”
“要是这位技术员接触过杨君里……也就是那个幸存的女马鲁他的话……”
“他很同情女马鲁他,对试验持反对态度。他对奥山说,马鲁他都是为袓国而战斗的人,就象我们为日本而战一样。就算做了俘虏,也应该按国际法处理,谁也没有把俘虏当作试验材料的权利。‘731’队员都不把马鲁他当人看。即使是我们这些在教育部工作的人,也认为他的这种看法是很危险的。奥山曾劝戒他,就算那种试验是错的,也不能到处发表这种看法。我想,平时他一贯同情女马鲁他,停战时,很可能是他帮助女马鲁他逃出魔窟的。”
“如果那位女马鲁他就是杨君里,她来日本为的是找奥山。那么这件事会给谁带来麻烦呢?”
“哎呀,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神谷面露倦意。不光要说,还要努力回忆,这使他更疲劳。
“还想请教一下,奥山智惠子……小姐的未婚夫叫什么名字,下落怎样,您如果知道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下落不知道,姓名叫‘薮下’,是个能干的小伙子,曾由部队送往哈尔滨医科大学读书,归队后担任技术员,是位出色的妇产科医生,队员家属有人分娩都请他去接生。”
“现在还叫‘薮下’吗?”栋居惊愕地问。
“是啊,叫‘薮下’又怎么啦?”神谷注视着栋居的反应。
“字是怎么写的?”
“‘薮’就是草字头下面一个‘数’,‘下’就是上、下的‘下’。”
“‘薮下’,奥山就住在薮下公寓。”栋居轻轻叨念着。那幢公寓叫薮下,可能因为它在‘薮下路’上,也可能公寓的主人叫薮下。
奥山的资助者就是薮下吗?警方在薮下公寓勘查现场时遇到的“房东”只是房主委托经管的代理人,当时只向他了解奥山入居后的情况,没有问及房主本身。“房东”曾向警方反映,奥山的入居是房主介绍来的。很可能“房东”事先对奥山也不了解。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奥山谨二郎选这幢公寓作为自己的归宿就不光是为了追溯往日的青春幻影,而同731部队有芥蒂,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天黑了,室内变得昏暗起来。
“这里好象是热海最早天黑的地方啊。”神谷凄凉地笑了笑。
分手时,作为“礼物”,神谷把一张称为“七三一部队要图”的地图送给栋居,说:
“我有一位学生分配在当时的测绘班,这就是他绘制的731部队概图,在部分队员中转抄、保存,从来没有公开过。它是‘731’最详细的概图。我带到棺材去也没用,请您代为保管吧。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可以把它公诸于世呢。”
栋居深信,神谷保存的这张地图一定能发挥巨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