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作者写后记
下里正树㊟
森村诚一氏鼓励我在长篇小说《新人性的证明》卷末代作者写后记,我感到很难胜任。
当然,作为一个协作者,一年多来我同森村氏一起调查了日本陆军的产物——全世界最大的细菌部队——关东军满洲防疫给水部总部的真相。但是,我始终是“森村号”母舰上放下的一只巡逻艇。巡逻艇的任务是侦察搜索、协同作战,不能取代母舰本身。
母舰频频发来代写后记的指示,我感到很为难,但又不能违悖作者的热情邀请,只好破例代作后记,谈一些粗浅的感想。
作者最初以“731”为题材的纪实作品《食人魔窟》已经成为畅销书。与此同时,《新人性的证明》也问世了。在角川书店经理角川春树氏的支持下,一九八一年六月二十四日《新人性的证明》开始在《野性时代》杂志上连载。另一方面,同年七月十九日《赤旗》杂志刊登了《食人魔窟》连载的第一章。
《新人性的证明》同《食人魔窟》是同一条根上长出来的两棵树。尽管小说和纪实形式不同。但它们共同的素材都是战史上空白、实际上却存在的石井细菌部队。
这两部作品的问世是长篇小说《杀人机器》带来的结果。《杀人机器》好比父亲,生下一对双胞胎——《新人性的证明》和《食人魔窟》。
作者曾在某日接到《杀人机器》读者的一个电话。对这个电话,作者在采访随笔《三十七年的不眠之夜》中是这样描述的:
“喂、喂,我是《杀人机器》的读者,关于‘731’的描写,有不少错误的地方。”来电者首先这么说。然后又说,小说中的“关东军防疫给水部”应该是“……给水部总部”。搞活人试验的不是第二部、而是第一部。插图中也有失误的地方,打绑腿时要戴军帽。文职人员的穿戴也是这样。军官佩军刀,穿长靴和马裤。来电者说得很具体,口气十分自信。
森村氏感到,这个指出《杀人机器》失误之处的电话是大鱼将要上钩的信号。于是,向负责《杀人机器》采访工作的我发出了紧急指示。一场不分昼夜寻找“731”遗迹的追踪开始了。
不久,发现了一份关键性的资料,这就是本书中出现的那张731部队设施图。这张图是战后原“731”队员分别将自己保存的资料汇总起来绘成的。我一看到这张图,顿时一阵寒战,只觉得一种难以言状的冲击波象电流般地流遍了全身。发现图时的情况,森村氏在《三十七年的不眠之夜》中写道:
……深夜,下里氏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我发现了一张要图。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图。在此之前,‘731’没有露出一点痕迹。而这张图几乎暴露了整个部队的面貌。”
下里氏在电话里说这些话时的兴奋情绪感染了我。
“我马上把图带来。”下里氏说。我劝道:“现在来没车可坐,今晚你还是住在那里吧。”我上了床,怎么也睡不着。
就在那个夜晚,一部以反映原“731”队员战后生活为主题的长篇小说在我的脑海中完成了构思,它就是《新人性的证明》。
森村氏的采访随笔显示了一个作家开拓新域的创造精神。
关于731部队,从停战到今天,已有不少作者写过论文、小说和实录等三十多篇作品。还摄制过一些电视记录片。森村氏和我发现那张要图后,开始对已发表的作品进行仔细的核对。
核对结果表明,所有作品都是根据两个蓝本写就的,这就是哈巴罗夫斯克军事法庭的公审记录和原少年队员写的《特殊部队——“731”》。大多数作品无非是这两个蓝本中某局部的放大或将章节顺序改变一下而已。
不过,或许过于相信受我们采访的老年队员的陈述,我们产生了这两个蓝本是否可靠的疑问。在追寻“731”踪迹的过程中,森村氏和我对此讨论过许多次:
“已发表的作品虽有参考价值,但不足以信赖。从上层干部中调查‘731’,得到的都是美化部队的结论,了解不到真相。要从下层队员中调查,战后三十六年,大多数中、下级队员生活沉沦,从他们那里可以了解到‘731’的真面目。”
“我们不能听信书面上的东西,要以亲自釆访到的第一手资料为基础。要坚持依靠自己,跑遍全国,收集材料。”
我们要调查的731部队是世界上最大的细菌部队,它隐藏在一片迷雾之中。
部队的基本结构、队员的军阶、各种活人试验的类别及其内容、有哪些试验设备、细菌工厂的真相、被称为“马鲁他”的俘虏人数及其根据、“三千人”这一数字出自何处、特设监狱是怎么样的、有关女马鲁他的传说究竟是真是假……发现要图后,一连串的疑问使森村和我应接不暇。
在哈巴罗夫斯克军事法庭公审录(该记录的正式名称是“关于起诉原日本军人准备和实用细菌武器的公审文件”)第一百五十七页上,有关于女马鲁他的记载,是原731部队第四部部长川岛清少将供述的。
“一九四一年,我上任后,巡视了部队的监狱,看到某监房里有两个苏联女人,其中一个还带着一岁左右的幼儿,幼儿是在监狱中出生的。在我任职期间,这两个女人是活着的。以后她们怎样了,我不知道。值我想也逃不脫同其他马鲁他一样的命运,不可能活着出狱……”
但是,川岛看到的女马鲁他只有“两个苏联女人”吗?川岛为什么说“某监房”呢?川岛说那个幼儿“一岁”,那么幼儿的父亲又是谁呢?为什么川岛含糊其词地说不知道“以后她们怎样了”呢?
走访了许多原“731”队员后,我们对哈巴罗夫斯克军事法庭公审记录中川岛的供词产生了很大怀疑。
“至少有十几个女马鲁他。”有一位原队员出来证实。光是在狱中怀孕、分娩的女马鲁他就不止二、三人。还有死于毒气试验的母女马鲁他,还有一位中国女马鲁他,成了活人解剖的牺牲品,曾哀求说:“只要能救孩子的命,要怎么干都可以。”
森村氏对原队员陈述的这位为了救孩子向魔鬼豁出自己身体的中国女囚表示深切的关心。就这样,在作者心中,《新人性的证明》的基本骨架和人物形象更加成熟、清晰了。
调查进行到一半,在一九八一年夏天,我接受了森村氏的命令,从滋贺县赶赴三重县,向原少年队班长了解见习技术员的情况。然后再经过大阪府,沿山阳道西下,到广岛县安艺的一个小山村去。
采访到的材料里增添了一份记有大部分队员的名单,我要去访问的是在原731部队第一部特别班任职的S·H技术员。
乡里人告诉我,S·H的家在远离公路的山坡上。这天正是盛夏,天热得使人觉得大气层仿佛在燃烧。
七月的骄阳,无情地烘烤着釆访记者的背脊,我喘着气爬上没有一个人影的山坡。含有盐份的汗水从额头流进眼睛;从背上流到腰部。皮肤上的痱子一阵阵刺激着神经。
“下里君……正象你说的那样,我们已经发现了大鱼,要下决心追下去,要集中精力和财力,不怕破费钱财。虽然盛暑难熬,但只能坚持下去啊!”
我在山坡上爬着爬着,耳边响起了昨晚森村氏在电话里激励我的声音。
“S·H老人真会开口吗?”
“哎,不管困难多大,一定要让对方回想出三十六年前的事。”
我来到蒸笼般的深山。没有一丝风,火辣辣的太阳烤着地皮,偶尔出现一条小蜥蜴,仿佛想吸一口空气中的湿气,身上闪着黑色的光泽,爬过我的手指。
在一个山岭的窝棚里找到了S·H老人。面对我带去的那张图,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象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开始说出遥远的那些往事。
老人原是特别班班员。特别班是收容马鲁他监狱的看守班。
“女马鲁他肯定有的呀,光是怀孕的就有二、三个。我们也没有办法,因为做试验需要怀孕的呀。”
老人陈述的特别班内情远远超越了采访者的想象。特别是女马鲁他怀孕的真相更令人震惊——
首先让男马鲁他感染上梅毒,然后把严重受染的男马鲁他带到特设监狱的处置室,除掉他的脚镣。
在五名全副武装的特别班员的监视下,女马鲁他被押进来了。她是一位十八岁的中国姑娘,据说父亲是北京大学的教授。
男马鲁他嘿嘿地笑着。姑娘被迫戴着手铐躺在床上,用手蒙上脸哭了。在瞪着双跟的特别班班员的监视下,男马鲁他压到姑娘身上。
就这样,女马鲁他怀孕了。分娩后,母亲交给研究班活人解剖。为梅毒试验而生下的婴孩被施以“抽血试验”。731部队有一种专用的抽血泵,用这种泵缓缓地抽出小马鲁他的鲜血。
抽完血的婴孩最后缩成只有乌龟那么大小。据说做这种试验的是石川班(病理研究班)的医学学者。
地狱!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它。原队员陈述了种种将人当作土拨鼠做试验的例子。看着这些陈述记录,森村氏和我心情沉重。后来,森村氏在一篇题为“从《食人魔窟》到《新人性的证明》”的文章中说:
“调查731部队的真相,愈查內心愈不安。在那种极端状况下,应读有人坚持理智,鼓起勇气做些微薄的、有人性的事。怎样用文学上的纪实方法实现这一想法呢?在《食人魔窟》连载的同时,这个问题就提到我——一个作家的面前来了。
“我虛构了有人决心救出马鲁他,这些人的睿智和勇气使马鲁他的婴儿及其母亲幸免杀害,三十六年后,母女在日本重逢的情节,开始了小说《新人性的证明》的创作。马鲁他母女生还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但能不能假设一下呢?同一些原731部队队员一起反复研究,终于想出一个让马鲁他母女生还的办法。”就象以上作者亲笔写的一样,《新人性的证明》和《食人魔窟》是同一车轴上的两个车轮。《新人性的证明》中出现的人物和发生的事件都是以731部队真实的史实为基础的。同时,这部小说里还深深地留下了一个作者同一个新闻记者互相配合,竭尽全力追查日本陆军细菌部队的脚印。
在平房731部队的部队长室里,供放着石井四郞部队长崇敬的陆军军务局长永田铁山的浮雕像。浮雕的作者是雕刻家兼诗人高村光太郎之父光云。
“柠檬悲歌”是一首叹咏光太郎之妻智惠子突然奇怪地精神失常而死的诗歌。森村氏对这首诗的中心思想进行了更深的挖掘。以色彩鲜艳的大岩桐盆栽和清澄的柠檬黄为基调,完成了这部反映人类正气和疯狂的推理小说。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接受森村的命令后,我访问了美国马里兰州的佛都·戴多利库,那是一九八一年年底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在美陆军传染病研究所里,我终于在美军统帅部里发现了审问石井四郎等“731”干部的记录。我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高兴得象个孩子,马上远隔重洋打囯际长途电话向森村氏报告。
在《新人性的证明》、《食人魔窟》以及《食人魔窟续本》分别筹备连载,开始连载,以及发行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仿佛卷入了一个湍急的漩涡。
时光象一团火,猛烈燃烧着向后推移。我觉得人生中的每一天也象燃烧般地灼热。一九六〇年曾围绕着日美安全保障条约掀起过风潮,现在的热潮仿佛是那场风潮的不同形式的继续。
最后,让作者和我一起,对向本作品提供和考证详细资料的吉田太二男以及其他原“731”队员、对《野性时代》杂志编辑见城彻和角川书店编辑大和正隆二位先生的辛勤劳动表示衷心盛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