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火、车悲怆三重奏
1、雪
白马岳位于信州和越中之间。从阿尔卑斯山㊟北端的白马岳山顶望去,靠信州一侧是断崖绝壁,靠越中一侧是多裂隙的岩石堆积而成的贫瘠山梁。由这里往北大约走30分钟,有一个叫做“三国境”的避风山坳。顾名思义,这儿是长野、富山、新潟三县的交界处。
后立山群峰从这里成Y字形分为两个山脉。在此处顺着伸向北方的主脉可以看到从三国境向东北方向分支的山脉与小莲华山、乘鞍岳(不是南边的乘鞍)、风吹岳、岩菅山相连。
一天,一对男女从乘鞍岳出发,经由天狗原,朝北部的俗称为“风吹山脊”的方向作滑雪旅行。
他们两人前天乘夜班车离开东京,昨天从大丝线的白马大池车站来到梅池山中旅店,当天下午在旅店附近的陡坡山进行了滑雪练习,今天便开始了盼望已久的“风吹”滑雪旅行。
滑雪路线的全程是这样安排的:从梅池登上天狗原,然后从天狗原经过风吹山,再由岩菅山西侧山腰的梅钵向北,通过位于岩菅山和箭筒岳之间偏西北方向的山萮沼泽地,到达与林间公路相通的大丝线上的平岩车站。
滑行路程约20公里,连途中休息在内所需时间约6至7小时。这里的雪质好,而且在快速下滑时能够鸟瞰白马岳北面的朝日岳、雪仓岳等山脉的大斜坡和日本海,这是很令人兴奋的。在这一带的滑雪路线中,它是一条独特的、具有发展前途的路线。
但是途中无路标,一旦碰到恶劣天气,从日本海吹来的冬季季风,便会肆无忌惮地、凶猛无比地袭来。
在这一带遇上坏天气,情景是不堪设想的。因此要求在这里滑雪的人必须有冬季登山的经验。可以说,这比滑雪技术更重要。到这里滑雪要有向导领路,本人的技术也需精湛。
这两个人没有向导,却好像颇有信心。他俩运用全制动回转、急转弯等技术,在无人走过的雪地上飞驰。看来他俩的技术已远非滑雪练习场上一般选手可比。
今天天气很好,冬季的北方,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当目光从闪闪发光的雪原突然转向蔚蓝色的天空时,强烈的反差会给人一种犹如夜空的错觉。
即便戴上太阳镜,强烈的光线也还是刺目耀眼。他俩悠然自得地踏上旅途。他们认为时间足够,便从旅行的起点——天狗原来到了乘鞍岳山顶。这种时间的充足感也是从他们的自信中产生的。
站在乘鞍岳山顶,可以清楚地看见海拔1944米的风吹山的峰顶,自然不必担心迷路。他们没用两个小时就从乘鞍岳山来到这里。
时间仍然绰绰有余,晴空中依然万里无云。
“这里使我再次领略到滑雪的乐趣!”那女的带着满脸红晕说道。他俩正在休息,一会儿就将开始做真正的滑雪旅行了。刚才不过是小试身手。
那女的对这次滑雪旅行路线没有任何不安心理。对她来讲,她的同伴是最值得信赖的向导,只要能跟着他,发挥出在练习场学过的技艺就行了。在这里滑雪比在漂亮得可以和银座相媲美的练习场上还舒服,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滑雪技术大有长进了。这使她兴奋不已。
“是的,因为是我选择的路线嘛。”男的看到女伴的高兴劲儿,骄傲地说。
“真无愧于我们的订婚旅行啊!”
女的脸红了。这不是因为愉快的滑雪旅行引起的兴奋,而是她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不能让人知道的行为。昨晚在旅馆里,她第一次与他一起超越了他们的恋爱关系。
他俩学滑雪已有些年头了,他们相识也是在滑雪场上。随着在练习场上见面次数的增多,两个人的交往发展到经常在东京市内约会,最后他们决定结婚。
就在这时,男的邀请女的去滑雪旅行。
女的滑雪技术在练习场上还算高水平,但是作真正的滑雪旅行,可还是第一次。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来了。现在隐藏在内心里的恐慌已淹没在对比肩滑行同伴的信赖和与他一起共度几个良宵的欢娱之中了。
同自己爱着的男人一起外出进行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滑雪旅行是颇有吸引力的。虽然在练习场滑雪也算是滑雪运动,但是因为那里有升降机和索道的帮助,所以很少有凭自己力量痛痛快快滑一场的时候,而且也没有真正的考验。
她盼望离开练习场,那里只不过是华丽的衣着和花样技巧的竞赛所。她向往穿行在白桦林中,越过白白的树挂,在辽阔的无人踏过的雪原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她很早就憧憬滑雪旅行,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同伴。在这以前,她的滑雪都是在人群拥挤的练习场上进行的。
她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滑雪技巧,所以很想去作一次滑雪旅行,而就在这时,她的恋人向她发出了邀请。为纪念这次旅行,两个人昨晚互赠了礼品。男的礼品是滑雪板,女的回赠了登山尼龙绳。女的现在就是用男的赠给自己的滑雪板来进行这次前所未有的滑雪旅行。
若说接受礼品是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是第一次,那么,昨夜被男的初次亲近所感到的羞涩也是第一次。这些使她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他们准备这次旅行之后正式宣布结婚。
她兴致勃勃地跟着男的出来旅行,但并不知道男的选择的旅行路线到底怎么样。男的也没感到有什么危险,他曾几次来过这儿,地形很熟,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天气,但气象预报说这几天是好天气。
男的认为,要使自己的形象深深地印在女方心灵上,就得让她看到自己的精明强干。为了这一目的,他把女的领出来旅行。
他没费什么口舌,便把女的带到这个非技艺高超者难以行进的地方。他想在这壮丽的大自然景观的衬托下,在女的心目中树立起高大的形象。
他如愿以偿了。自从女的被带到这里,进行名副其实的滑雪旅行之后,可以经常听到她的惊叹,诸如“很好!”啦、“太棒了!”等等。她的眼睛里充满着对同伴的赞许。
他们在山脚下一个比较好的旅馆里预定了房间,准备今晚在那里过夜。男的对自然环境已司空见惯了。由于他的阅历比女的深,年龄比女的大,所以他想到的是极实际的东西。他在想,昨天夜里女的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自己的要求,今晚她也许会主动一些吧。
“哎,就要到达这次旅行的中心地带了,加油啊!”男的抽完一支烟,站了起来。
天气的突变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可一阵大风刮过之后,雪云滚滚而来,顷刻之间,两个人便被恶劣的气象环境所包围,如同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刚才还以温柔的微笑迎接他俩的雪原、山岳、树林,现在却与风雪一起凶相毕露地咆哮着。男的虽然几次来过这里,但现在也惊呆了。使他震惊的与其说是天气的突变,更不如说是自然界的突变。
如果是在阿尔卑斯山南部地区,如枪岳、穗高山附近,那里的周围有可以缓冲季节风的山谷。发现天气变化的征兆后,还有时间去躲避。而在阿尔卑斯山北部,季节风造成的恶劣天气直接地、迅猛地冲袭那里的山岳,使待在那里的人无处躲藏。
“怎么样,你可别离开我呀!”
他鼓励着在大风旋涡中缩成一团的女伴。风再大也得前进,在急剧下降的气温中可不能总停在一处。
此刻已然不是滑雪爱好者的世界了。严冬季节的北阿尔卑斯山发起怒来只允许武装着冰杖、冰爪等器械,且经验丰富的职业登山者存在。
大风无情地刮着,卷起雪花,遮住了视线,右侧的岩菅山也隐没在雪雾中,雪块儿不时打在脸上。
“坚持住!马上就到了!”男的向跟在自己身后快要哭了的女伴鼓着劲,其实也是勉励自己。他方才的那种优越感已飞到九霄云外了。
他们已无力与狂暴的风雪抗争,只能在大风的咆哮声中紧缩身体,在雪雾中拼命下滑。
突然女的惊叫了一声。由于地面不平,她跌倒了。在这一刹那发生了最糟糕的事:她整个身子滚倒在地,虽没受什么伤,可就在地扑倒时,右脚上的滑雪板脱落了。
为了防止跌倒时受伤,滑雪板上有一个起保护作用的夹具,以便在滑倒时,随着强大的前冲力鞋能与滑雪板分开。分开是分开,但滑雪板仍需与鞋保持联系,才不至于滑跑。为此,要用一根两头有扣钉的细带将滑雪板和鞋连接起来。
但是,她的滑雪板离开鞋子之后,却在雪地上哧溜哧溜地滑起来。原来,男的送给她的滑雪板上的扣钉脱落了,滑雪板径直朝幽深的山谷滑去,仿佛由它本身的意志指挥着似的。
倾刻间,山谷里腾起一股雪雾,滑雪板无影无踪了。他俩傻呆呆地望着,没作出任何反应。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们一时还没意识到自己所面临事态的严重性。
“糟了!”还是男的先醒悟过来,也许是滴水成冰的气温使他恢复了常态。说是恢复了常态,其实只不过是他先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并不是说他考虑出了什么良好的对策。
“怎么办?”他问女的,女的怎么回答他呢?突然女的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又有什么用!滑雪板掉到深谷里,靠他们的本事是无法从那样陡的山坡上滑下去的,即便下去了,也不知道滑雪板究竟在哪儿,怎么找?
背着女的滑行?那无论在体力上,还是在技术上都是不可能的。两个人改为步行?在这深雪覆盖的山中根本无法前进。风雪和寒气无情地侵袭着这两个束手无策的人,迅速地夺走他们身上的热量。
很明显,照这样耗费时间,不用多久两个人都会冻死,活路只有一条。男的当机立断,无情地说: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救护队,马上就回来。”
“那……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自己走?”
“慢慢腾腾的,两个人都得冻死。我这就回来,你呆在这里别动地方。”
“求求你,你别走!”
女的竭力嘶喊着,这时男的已经起步滑走,女的慌忙追上去,但却陷入齐腰深的雪里动弹不得了。
男的毫不理睬女伴的呼叫,以直降的姿势滑向远方。
然而,等男的领着救护队返回现场时,女的已经冻死了。
2、火
前面那一事件发生了约半年之后的一个夜晚,位于东京中心区的“帝国大旅店”失火了。帝国大旅店比其他超高层建筑还要高出一截,仅地面以上就有30层。
火是从一楼的厨房烧起来的,来势迅猛,就像从火焰喷射器里喷出来的一样。火势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一会儿就如同涨潮的激流一般从各个楼梯口冲到楼上。
帝国大旅店的3楼到28楼全是客房区,约有1000间客房。那天的客房率为90%,也就是说大约有900个房间里住着旅客,人数在1300名左右,其中大多数是新婚夫妇,因为那天正值黄道吉日。
新婚者是在旅馆或市内举行结婚仪式之后,来到这里欢度新婚之夜的。这样一个值得纪念的、庆贺新生活开始的夜晚,刹那之间被一片呼救声所笼罩,充满了地狱般的恐怖。消防队闻讯赶来,但救火云梯只能够到第10层楼。
供新婚夫妇住的豪华的双人房间集中在20层以上。楼层越高,火和烟的蔓延速度越快。当新婚的人儿从甜蜜的梦中惊醒,意识到处境危险时,大火和浓烟已经挡住了他们的退路。
人们慌乱地拥向走廊,不时有人被毒烟熏倒。虽然帝国大旅店为了防火,所有的天花板采用的都是高压板材,走廊、楼梯等可以作为避难所的地方都用了耐火材料,但这些材料阻挡不了化学纤维制作的被褥、枕头燃烧时所产生的大量有毒气体的扩散。
楼梯处装有排烟设备,本来在这里是可以避难的,但它与整个建筑物混为一体,难以发挥作用。燃烧着的石油化学制品所产生的毒烟进到眼睛里,人就会无法辨别方向;进入肺里,人则会失去行动的能力。目前还没有一种设备能够彻底排除有毒的气体。
建旅店时,即便可以采用新型建筑材料,但却难以从现代的生活中把石油化学产品或塑料制品完全摒除。
帝国大旅店的各个客房内都安有洒水器。当室内温度超过规定值时,洒水器便自动放水喷洒。可是它在烟雾面前却显得无能为力。况且,洒水器的洒水量只有与火势成一定的比例关系时才能把火浇灭。也就是说,火势太大的时候,洒水器喷出的涓涓细流,很快便会被烈焰烘干。
窗户是气密式结构,打不开。本来是为了防止旅客自杀或坠落而建造的密封式房间,这时则变成了熏人室。
到走廊,容易中毒,留在屋里,又会被火熏死。房客们进退维谷,一片混乱。
更糟糕的是,这个新建的旅店尚未对服务员进行处理意外情况的训练。火灾发生后,服务员不是把客人们向安全地带疏散,而是为自己寻找出路而亡命地奔逃。
服务员大部分被分配到帐台或宴会厅工作,关键的各个客房部门,却很少安排服务员。可以说,这是帝国大旅店管理上的一个漏洞。
到了夜里,值班的服务员集中在10、15、20、25层楼的中心服务台,其他楼层根本无人照料。虽然这是由于人手不足或出于节省工资开销的考虑,但既然是住人的商业性旅店,夜间客房服务台没有服务员,就太不像话了。
尽管无人疏导,来到太平楼梯附近的旅客,还是发现了通往上面的一条路。他们大喊着:“上!往上跑哇!”
在奔跑中,有的人被毒烟熏倒了,其他人看到了也顾不上救助他们。毒烟蔓延的速度太快,稍一磨蹭就会轮到自己。
烟一到楼梯口,就像到了烟筒口一样,顿时被抽了上去,它的上升速度大大超过人的跑动速度。
与烟赛跑的取胜者,总算抓到了活命的机会,尽管这种胜利可能是暂时的。
屋顶平台上有一座内部设有空调机和水箱的塔状结构,塔周围是屋顶庭园。逃难的旅客好歹算爬到了这里。
这些旅客大部分是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外跑,有的穿着旅店的睡衣,有的几乎是赤身裸体。
楼顶平台也不是保险的避难场所,从下面升上来的黑烟没多久就充满了平台,人们再也无路可逃了。这座30层的大厦足有120米高,从平台的围墙边往下望去,令人头晕目弦。
由于大众性娱乐观光事业的兴起和地价的飞涨,迫使超高层旅店的占地面积尽可能缩小。于是,它们都竭力向高空发展,力图在有限的平面上制造多层的空间。
分住在各层的旅客们,被火和烟无情地驱赶着,一窝蜂似地拥到屋顶平台这块有限的空地上,烟越大到这里的人越多。
“憋死啦!”
“救命啊!”
虽然他们知道再也无处可逃了,但仍未停止绝望的挣扎,他们想跳到邻近的大厦上去,但那些大厦都不如帝国大旅店高。
消防队员们眼睁睁地望着楼顶上拼命求救的人,干着急,想不出办法。
旅店方面请求航空自卫队来救援,自卫队派出了直升飞机,但平台上没有降落场,飞机降不下来。其实即便有降落场,飞机也无法着陆,因为狭小的平台上挤满了人。此时直升飞机驾驶员若稍有疏忽,就会不是旋翼打倒了争先恐后赶来的人们,就是飞机本身被失去理智的人们拽下来。
救护人员决定从机舱吊下救护梯子,让旅客拽着梯子随飞机降到地面。这当然是很危险的。
直升飞机从大厦顶到达地面约需40至50秒。在这段时间内,逃难者的臂力如果能承受住自身的体重就可以得救,支持不住便会掉到地上摔个粉身碎骨。臂力强的男子恐怕会转危为安了。
救护队当机立断,决定用此办法。虽然这样做危险,但与其当场见死不救,倒不如孤注一掷,反正除此以外再无良策。
直升飞机吊下了救护梯子和救护网,盘旋在黑烟笼罩的旅店上空。
在平台上为寻找安全场所而四处乱窜的人们,你争我抢地抓住救护梯子,救护人员和被救的人都使出了平生的力气。
梯子上载满了人,飞机飞向空中,途中不断有人从软梯上掉下来。是臂力不足吗?也许是,但也有可能是由于初次遇到这种非常情况而惊慌失措的缘故。四五十秒是短暂的,但拽着梯子的那些人在空中被荡得头晕眼花,臂力可能还没用完,恐怖和惊慌便使他们松开了双手。
飞机上的救护人员对松了手的人毫无办法。那些像秋天的枯叶般从高空飘落下来摔到地上的人血肉横飞,就如同一个个熟透了的西红柿被使劲摔在地上一样,其状惨不忍睹。
围在旅店四周的消防队员、救护队员以及无数看热闹起哄的人,望着火灾的可怕情景,个个瞠目结舌。
在这些从飞机上掉下来的人当中,有一名年轻的女子。当然,摔下来的绝大多数是女人,但她并不是新婚的人。
这一夜,她应允情人的请求,一起住进了这个旅店。他们共同度过了欢娱的前半夜之后,紧紧地搂抱着睡着了。是烟火把他们从温柔乡里惊醒的。
他俩醒得比较早,还有时间穿衣服,可是逃路只有一条——往上跑。
人们被赶到平台上之后,平台就像灼热的锅底一样,他们在这里受熬煎、被熏烤,却再也无路可逃了。
正当她跟着情人绝望地寻找出路时,头上响起了螺旋桨的轰鸣声和空气的震颤声——直升飞机来了。
从飞机上吊下来一条像绳子编的梯子样的东西,她的情人马上攀了上去。当他抓住软梯时,飞机正准备往上飞,这时她才意识到飞机要把自己的情人带走了。
“等等!”她喊着,抓住了在自己眼前晃荡的情人的脚。飞机继续往上飞,吊在梯子上的一男一女如同线穿的珠子一样悬在空中。
“松开!你给我松手!”男的害怕了。光支持自己一个人的体重就够受了,还要再加上一个人的体重,怎么能行。就在男的喊叫时,飞机已离开了平台,飞在一百多米的高空中。现在让女的松手,等于逼她去死。
“不行!我支持不住了,松手!”男的此刻只考虑到自己。
飞机以其最快的速度向地面靠近,但是承受着两个人重量的男子的双手麻木的速度比此更要快。
他觉得像目前这种状态是没希望坚持到地面的。他越是绝望就越应该意识到这时让女的松手等于强迫她去死,但他没这么考虑。
“松开,求求你松开!”
男方恐怖的嘶喊声淹没在飞机的嗡嗡声中,女的没听见。即便听见了,她也不会松手。她并不是想保全自己的生命,而是要和自己的情人在一起,若一松手,情人就会飞走。所以她使出全力,紧紧抓住情人的脚。
“再不松手,我就……”男的下了决心,不,其实本能的行动比决心先反映到脑海里,他的手已不好使,不允许再有片刻的犹豫。
正好女方的手只拽着他的右脚,左脚还空着,于是他就用左脚去蹬女伴的手腕。
女的大惊失色,本应是最有力的保护人却用脚蹬她的手腕,企图甩掉她。
“你干什么!?”她仰起脸来想责问他一句,就在这时,男方的脚狠狼地踹在她的脸上。
这时离地面还有几十米,女的惨叫一声松开了手,好像完全是她自己抓不住了似的,笔直地摔了下来。
很多人看见一个人从空中摔落下来,但他们并没看出是男的为了保存自己而踢开了女方的手。甚至摔下来的是男是女,还是落到地面之后才知道的。摔落的人不只她一个,而是像落叶一样接连不断。
作为摔下来的人中的一员,她是最可怜的。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情人,而他却为了自己活命把她从几十米的高空踢了下来。
3、车
同年深秋的一天,一台小型轿车从北阿尔卑斯山的平汤温泉出发,艰难地行驶在通往乘鞍岳的高山公路上。
路坎坷不平,天气又变坏了,好像在有意互相配合似的。在平汤时,天空飘着淡淡的云朵,现在则是厚厚的乌云覆盖在山顶上,景色一片阴郁。目的地乘鞍岳一带乌云密布,天地昏暗,令人窒息。
在夏天的旅游旺季,这一带车辆成行。现在是淡季,四处一片寂寥,唯有这台在恶劣天气里朝乘鞍岳疾驶的小车算是件活动的物体。
车中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租车自东京来到上高地,昨夜住在中汤。早上起来时,他们看着天气好像还好,就按原定计划准备攀登深秋季节的乘鞍岳。
由中汤温泉到乘鞍岳要经过安房岭和平汤温泉。中汤至安房岭间的路坡陡弯急,但他们顺利地通过了。安房岭到平汤是下坡路,路面平坦而且是双车道,这对于因已闯过难关而大大增强了自信心的司机(由男的担任)就更不在话下了。他们从中汤出发,翻过安房岭,平安到达平汤。
从中汤到平汤约用了一个小时,这时司机精神正旺,便一鼓作气向乘鞍岳驶去。
“到了山顶休息所,咱们好好地吃顿午饭吧。”男的握着方向盘说。他的同伴带着睡意,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从中汤到平汤,路就够难走的了,由平汤再往前路况就更差了。这段路几乎全是单车道,而且尽是S形。对这位司机来说,没碰到对面驶来的汽车,真是万幸。如果在这儿碰上大型轿车,按他的技术,加上崎岖的路面,可真够险的。他选择这个无车季节来旅游,恐怕也是考虑到了这个因素。
30分钟后,他们来到了平汤岭,普通公路在这里与高山公路交汇,路面变宽,可并行两辆汽车,驾驶员稍微松了口气。随着高度的增加,山上的灌木林带变成了爬地松带。笼罩在头顶的密云向下弥漫,变成雾,遮住了视线。其实这不是密云降低了,而是汽车越爬越高的缘故。
天气晴朗时,从宛如碧绿色地毯般的爬地松带望去,可以看见远处的以枪山、穂高山为中心的犹如岩石阁楼般的北阿尔卑斯山。
但是现在一切都被浓密的云层遮掩着,无论向哪个方向看,都看不到明快的景致。而且,大山又把它的恼怒朝这台自作聪明、在旅游淡季闯入它的领地的小汽车发泄。狞恶代替了明快。
云层愈来愈厚,愈来愈低,浮游在雾中的水滴,因气温急剧下降而凝结,于是雨夹着雪下了起来。
“哎,不要紧吧?”一直坐在助手位置上缩着身子一声不吭的女方终于忍不住了。旅途前方呈现出一片无比荒凉的景色,她再也无法按捺自己的忧虑。
“什么不要紧?怎么了?”男的故作镇定,以满不在乎的口气问道。
“天气这么不好,而且除了我们之外,再也没有第二辆车。”
“啊,原来你说的是这个。这不正好说明这山只属于我们吗!你在大山里,还想尝受市区那种交通阻塞的滋味吗?”
“可是……这里只有我们俩,万一迷了路什么的,可就糟了。”
“你真是瞎操心。没关系,从这儿到山顶只有一条路,你想迷路还迷不了呢!”
“那么山上的旅游休息所还营业吗?”
“当然,观光者不会绝迹呀!”
“嗯,可是……”女的仍然担心地紧皱眉头。
“那么,你说怎么办?”
“这种天气,我们上去了也看不到什么,是吧?哎,我们返回去好吗?”
“别说这些没用的话,既然到了这里,还是往上开到得快。喂,就快到了,我们马上就能喝上旅店的热咖啡了。”男的对女伴的担心一笑了之,继续操纵着方向盘。
本来车里的加热器是可以调节温度的,但外面的气温低得像要把这点热气吞掉似的。越往前走,雨雪越大,雨刷也不起作用了。男的擦了几次挡风玻璃,能见度已极度降低。
女的一直咬紧牙关忍受着下腹部的剧痛。她今天早上来了月经。按她的计算,应该再过些日子来才对,因而她才心安理得地和男的一起驱车旅行。尽管如此,她还是作了一些准备,但没料到会来得这样早。她想一定是昨夜与情人过分激动行为的刺激,使其变得不太正常了。
但是,现在她感到的疼痛比以往哪一次都厉害得多,仿佛肚里有把刀在拧绞似的,甚至倚在座位上都没有丝毫减轻。
平时,虽说每次都痛,但还可以忍受,痛,也不是这种绞痛,而是整个下腹部隐隐作痛。现在除了隐痛外,又加上了剧痛。
“一定是昨天晚上的事引起的。”女的咬着嘴唇想着。她昨晚第一次允许了这个男人对她的占有。这是她把爱献给了他的证据,如果她无意奉献的话,也就不会出来旅行了。
第一次接受男性的爱抚,对于她这个处女来说,除了疼痛以外什么感觉也没有,可是那种疼痛比起现在的来,不知要轻多少。
而且,在她第一次和男性结合时,喜悦和激动已使得她晕晕乎乎,顾不得疼痛,只觉得自己把最宝贵的部分献给了亲爱的人。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做出见不得人的事,但当时羞耻溶化在兴奋之中了。可是现在,没有兴奋只有疼痛,而且是隐痛和剧痛的二重唱。
唯一能帮助她的男人全神贯注地开着车。野外更加荒凉,雨夹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全变成了雪。雪马上又变成暴风雪,刮水板吱吱地叫着。虽说预先准备了防滑链,可惜的是这位心急如焚的司机不会安装。
“混蛋!”男的咒骂道。突然,发动机熄灭了,他慌忙按动起动开关,可就是发动不着。他愈发着急起来,不停地按着。
熄了火的发动机在暴风雪中急剧冷却,无论如何也发动不起来了。
“发生故障了?”女的忍着痛问道。车在这种地方发生故障,人简直束手无策。固然周围的环境和恶劣天气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但更为严重的是女方的身体状况使她无法走动。
“没什么大毛病,我去看看。”男的故作镇定地答道。他跳出车外,闯进刺骨的寒气之中。他打开了发动机的盖子看了看,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会开车,对于汽车的构造知道得很少。虽然在领取驾驶执照时他大致学了一下,但因无实际经验,所以当车出了故障时就毫无办法应付了。
以这种低下的驾车水平到日本有名的大山岳旅游,实在是太轻率了。若在平时,车一出故障,挂个电话,维修车就会立刻赶来,可是这种时候上哪儿去叫维修车呢?
当发动机没有任何征兆突然熄火而又打不着时,本应先考虑到这可能是电气系统的毛病。可是他不知道去检查电气系统,只是慌张而又绝望地瞧着复杂的发动机发呆。
出租汽车不同于私人汽车,由于谁都可以租着开,自然保养很差。按说,这种地方本不是出租车随便来的。他望着发动机,只不过是给女的摆摆样子,然而“样子”也没坚持多一会儿。
男的浑身都被寒气浸透了,他钻进车里,故作镇定地说:“车出毛病了,一下子修不好,可是,你不用怕,既然到了这里,离山顶也没多远了,走走也没多大关系。”
“走!?”女的绝望地睁大眼睛。她的下腹部更加疼痛,连坐都坐不住了。在这种情况下别说让她在暴风雪中行走,就是想想那种情景也会使她不寒而栗。
“我,我根本走不了。”
“只需10到20分钟,来,跟我一起走,呆在这儿会冻死!”
“不行,我1分钟都坚持不了。求求你,别离开我!”
“别不听话,走点路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在车里等你。”
“你说些什么呀!发热器已经关掉,你在这里能呆吗?走,跟我一起走吧。”男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女的从座位上拖下来,挎着她的手臂,向山顶方向走去。女的没办法,只好忍着痛挣扎着走起来。
可是10分钟过去了,20分钟又过去了,仍看不见男的所说的山顶旅店,两个人混身是雪,成了雪人。
“不行,我,我一步也迈不动了。”女的终于倒在雪地上。
“坚强些,马上就到了。”男的拍拍女伴的脸蛋鼓励道。但是女方的精神和体力都已消耗殆尽,无论男的怎样鼓励、劝说,她也不想站起来了。
背着女的登山吧,男的没这份体力;返回停车的地方吧,又觉得好容易才走了这么远,岂不可惜。这里肯定离山顶没多远了。男的终于下了狠心。他把女的拖到路旁一个略为避风的凹地,在女的耳边说:
“这样吧,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到山上旅店,马上领救护队来,啊!”
女的像似微微点了点头,但不知她是否理解了男子所说的话的含义。男的把女的单独留下而走了,等他来到山上旅店已经是两小时以后。
他全然未估计到行车和徒步的差异,走路本来就比车慢,在暴风雪中就更慢了。
等到救护队赶到现场时,女的已冻死了。根据死者家属的要求,对尸体进行了解剖,这时才知道她患的是急性阑尾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