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文学书简
1852-1853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
我焦急地等待着《农妇》,不过你也别急,慢慢来。这会有益处的。所有的理发匠都众口一词说,头发越梳越亮。文笔也如此,修改可以使其有声有色。因为你,我昨天重读了《沉思的山坡》㊟。嗨,我可不同意你的意见。涛写得非常有气派,但表现力有点弱,也许是诗句脱离了主题的缘故?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言辞表达的;如果说思想没有限制,艺术可是有限制的。尤其在纯精神领域,笔不可能走得很远,因为造型能力永远无法表现脑子里没有想清楚的东西。我马上要读英文版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我承认,我对这本书抱有对它不利的偏见。单靠文学价值根本得不到它那样的成功。当导演的某些才能和语言的大众化与面向当今情绪和现时问题的技巧结合起来时,成功可以走得很远。你是否知道如今什么东西的年销售量最高? 《福勃拉斯》和《夫妻之爱》㊟,两部愚蠢的作品。倘若塔西佗复活,他的作品也许还不如梯也尔的作品卖得多。公众尊敬有半身雕像的人,但并不大热爱他们。大家对他们有一种约定俗成的钦佩,如此而已。有产者(即是说今日的整个人类,包括人民)对待古典的东西有如他们对待宗教:他们知道那些东西存在,如不存在,他们会生气;他们明白那些东西在遥远的过去有过用处,但如今全不利用它们了,而且觉得它们很碍事,就这样。
我让人去阅览室借了《帕白玛修道院》㊟,我要仔细读一读。我熟悉《红与黑》,我认为这本书写得不好,而且人物性格和意向都令人费解。我完全知道,风雅之士不同意我的意见,但风雅之士的等级集团毕竟是一个怪集团:他们有自己的圣人,但谁也不认识那些人。是那位仁慈的圣伯夫让这事时髦起来的。在一些社会精英面前,人们钦佩得五体投地,在一些只被劝告默默无闻呆着的天才面前亦复如是。至于贝尔㊟,在我阅读了《红与黑》之后,真不明白巴尔扎克怎么会对那样一个作家有如此的热情。说到阅读,星期天,我和布耶不会不读拉伯雷的书和《堂吉诃德》。那是怎样难以抗拒的书呀!你越出神地欣赏,它们变得越高大,犹如看埃及的金字塔,你最后几乎会感到害怕。《堂吉诃德》里最神奇的地方是没有技巧,是幻想和现实持续不断的融合,这种融合使书变得非常诙谐,非常有诗意。在他们旁边,其余的人显得多么矮小!大家感到自己多渺小,上帝!大家感到自己多渺小!
我工作得不错,也就是说有足够的毅力,但表达自己从未体会过的东西是很困难的:必须作长时间的准备,并绞尽脑汁,以求达到目的,同时又不越过界限。情感的衔接使我痛苦万分,而这本书中的一切都取决于此;因为我主张既可以同各种思想玩游戏,也可以同各种事实玩游戏,但要做到这点,必须是一种思想引出另一种思想,如同从一个瀑布流到另一个瀑布,还必须让那些思想如此这般把读者引到句子的震颤当中,引到隐喻的激奋情调里。当我们再相见时,我可能已进了一大步,那时,我的心会充满爱,我会自如地把握主题,这本书的命运也就铁板钉钉了。但目前,我认为我正在经过险关隘道。每当我暂停工作时,我都会想到你那美丽善良的脸庞在我作品完成时的表情,就好像在休息时间一样。由此看来,我们的爱情乃是一种书签,我预先把它插进书页之间,梦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达到那里。
我对这本书缘何比对别的书更忧心忡忡?是否因为这偏离了我一贯的写作手法,而且对我来说,反而到处是巧计,是诡计。写这本书将一直是我的一次激烈而又长期的智力锻炼。这之后,总有一天我会拥有我自己的主题,拥有出自我内心的提纲,你等着瞧吧,等着瞧吧!今天我已读完佩尔西乌斯㊟,我准备马上重读并作笔记。你现在一定在读《金驴》,我等着听你的印象。
……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在这一刻,我好像惊骇万分,我之所以给你写信,也许是为了避免形影相吊,犹如人们在夜里感到害怕时点上灯。我不知道你是否会理解我,但这的确很滑稽。你看过巴尔扎克的一本名叫《路易·朗贝尔》的书吗?我在五分钟之前刚看完;这书像炸雷一般让我惊骇。故事写一个人因苦苦思索无法捉摸的事而变成了狂人。这故事用千百个钓鱼钩把我紧紧缠住了。这个朗贝尔几乎就是我可怜的阿尔弗雷㊟。我在里面找到了几乎是我们当时说过的原话:两个中学同学的几次闲聊正是我们聊过的,或类似我们聊过的。其中一个故事谈到手稿被同学窃去,还有学监的思考(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事)等等。你还记得我曾对你谈到过一本空想小说(提纲)吗?那里面有一个男人由于思索过度最后产生了幻觉,幻觉终了时,他朋友的幽灵出现了,那是为了对前提(世俗的、明确的)作出结论(理想的、十全十美的)。好,这个构思在那里都显示出来了,而这本小说《路易·朗贝尔》正是它的序言。小说结尾,男主人公想通过某种神秘的狂癖阉割自己。我十九岁时,在巴黎十分烦闷,我当时就曾有过他这种强烈愿望(我将来会指给你看,在巴黎维维安讷街有一家小店铺,有一天晚上,我就抱着这个强烈而急切的愿望在那家店铺门前停下),我那时有整整两年没有见过女人(去年,我对你谈到我进修道院的想法时,就是这个老根源在对我起作用)。人会遇到这样的时刻,这时他“需要让自己痛苦”,他需要恨他的肉体,他需要往自己脸上抹污泥,因为谁都觉得污泥令人厌恶。若没有对形式美的酷爱,我也许会成为一个神秘主义者。除了这些,你再想想我多次发作的神经紊乱,而神经紊乱只不过是思想和意象不由自主的倾斜而已。那时,心理因素从我身上跳出来,意识和生活中的感觉一道消失了。我可以肯定,我知道什么叫死。我经常清楚感到我的灵魂出窍,犹如人们感觉到血从伤口流出来。这部怪书让我想阿尔弗雷想了一整夜。我在九点钟醒来,然后又睡着了。于是我梦见了拉罗什-居庸城堡㊟,城堡恰巧坐落在克鲁瓦塞㊟背后,真奇怪,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这点。家人叫醒我,送来了你的信。莫非是你那装在邮差盒子里的信走在路上时,从远处把拉罗什—居庸的念头送给了我?你附在念头上来到了我身边。莫非是路易,朗贝尔在夜里呼唤过阿尔弗雷?(八个月前,我梦见狮子,我正在做梦时,一艘船载着一些供展览的动物在我窗下经过。)啊!有时人会怎样感觉自己接近疯狂,尤其是我!你知道,我对疯人是有影响力的,他们多么喜欢我!我向你担保,我现在很害怕,不过,坐到桌边给你写信时,一看见白纸我就平静下来了。此外,一个月以来,即自从登陆㊟以来,我处于一种奇特的亢奋状态,或者不如说震颤状态。一个最小的想法快闪过我的脑子时,我都会有人们走近竖琴时手指头产生奇怪效应的那种感觉。
怎样妙不可言的书呀!它让我感到痛;我太能领会它了!
另外一个对照:我母亲在巴尔扎克的《乡村医生》里指给我看(她昨天才发现)一个和我的《包法利夫人》相同的场面:对奶妈作的一次探访。(我从没有看过这本书,当时也还没有看过《路易·朗贝尔》。)同样的细节,同样的效果,同样的意图;我倒不是自我吹嘘,倘若我那一页不是比他写得好得多,别人一定认为是我在抄袭。如果迪康知道这一切,他会说我自比巴尔扎克,就像我自比歌德一样㊟。从前,我挺厌烦一些人,他们认为我长得像某某人,某某人等等;现在,情况更糟,是我的心灵像了。我能在各处再见到我的心灵,什么都能把它给我反射回来。为什么会这样?
《路易·朗贝尔》跟《包法利夫人》一样,从进中学开始写起,其中还有一句话“完全相同”:正是在那里讲述了中学的烦闷,超过《遗书》谈到的烦闷!
……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哦!终于来了!你的《农妇》,很不错,相信我说的吧。我当时对你严格是有道理的。我确信你做得到。现在,构思无懈可击,文笔雄浑刚劲。……我这里只剩下几个细节方面的批评。而且我恳求你,修改它们。别放过任何东西。修改本身就是件作品。你还记得沃维纳格㊟那句名言吗:“修改是大师们的釉彩”㊟不过在进一步谈论之前,让我紧紧拥抱你。我非常满意。
作品的开头极好,西北风里的几条狗,十分精彩,还有提灯、人,等等。但制作食用油写得太长,说教太多;等我们谈到细节时,我再对你说该在哪里打住。
磨房祈祷写得引人入胜;对冉的描写,很好,但被一段不合时宜的抒情体给糟蹋了,而且这一段还割断了情节,或者不如说中断了叙述。在这段激情的结尾还有几处稍嫌冗长。——流行病和机会使他成了掘墓人,除了几个词组,写得都很好。——结尾,完美,或近于完美。现在,我们来谈论用词。按我的习惯,我会毫不留情的。这对我的成功作用太大,所以我不能改变我的工作方式。我可怜的甜心,知道吗,看见你采纳我的意见而写出这么优秀的东西,我感到多么骄傲……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三年三月二十七日
我的《旅行笔记》给你留下的印象使我陷入奇异的思考,思考男人的心灵,也思考女人的心灵。无论怎么说,这两者是绝对不同的。
在我们方面是坦率,即使谈不上敏感;不过我们仍有错,因为这种坦率就是生硬。假如我没有对你谈起我对女人的印象,那就没有什么使你不快!女人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她们。谁也听不到她们毫无保留的知心话。她们干得最多的事是让人猜想;她们对你叙述什么事情一定会加酱加醋,直到把肉淹没。而我们,只要有两、三次发火,甚至不是存心的,她们的心就会呻吟起来。奇怪!奇怪!我为理解这一切而绞尽脑汁,我;不过我在生活中也对此作了很好的思考。说到底(我在这里是对你的头脑说话,亲爱的好女人),为什么要垄断感情呢?你对我脚下的沙子都嫉妒,哪怕没有一粒沙子进入我的皮肤,而我却承受着你在我心上开的一个大口子。你可能想让你的名字更经常出现在我的笔下。但你应该注意到,我并没有写过一篇思考性文章,我只以最简短的形式写下不可或缺的东西,也就是感觉,不是梦想,也不是思想。好,放心吧,我曾经常想你,经常,很经常。如果说我当时没有向你告别㊟,那是因为我那时已经有了超过耳朵的感情!你的尖刻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你长时间激怒我,我当时宁愿不去见你,尽管我多次想去。我的肉体呼唤我去,但我的神经留住了我。而且从这个做法生出来的亲切感靠回忆维持,不需要倾吐。我答应自己摆脱你,因为我感到我对你的多种感情太强烈,而这些感情之间又互不相容。争吵实在太闹,我开了小差,即是说我把那一切都锁起来,以便再也听不见谈起这事。我只不时地通过我敞开的心扉看看你亲爱的形象,看看你美丽而善良的面容。……
关于库秋克·哈侬,嗨!你放心吧,同时你也应当纠正你对东方的想法。你该确信,她什么也没有经受过,在精神方面,我可以为她担保;但在她的肉体方面,我倒心存很大的疑虑。她当时认为我们是善心的老爷,因为我们在那里留下不少皮阿斯特,就那么回事。布耶的诗写得非常漂亮,但那只是诗,不是别的什么㊟。东方女人是个机器,如此而已;她并不区别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抽烟、洗澡、给眼皮染色、喝咖啡,那就是她的生活圈子。至于肉体享乐,她自己恐怕也非常轻浮,因为这些女人的花蕾早已被摘掉了。从某个角度看,这个女人很有诗意,使她有诗意的原因是她完全回归了自然。
我见过一些舞女,她们的身子摇来摆去,像棕榈树那样狂热而有规律。她们的眼睛那么深邃,颜色像大海那么浓,但眼里表达的只是安静,安静和空虚,有如沙漠。男人也一样。他们的头长得多棒,那里面仿佛转动着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但你敲敲他的头,从里面出来的东西不会比从一只没有啤酒的啤酒罐,或从一座空坟墓出来的东西多。
他们形体的庄重系于何物?那种庄重产生的缘由是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们与一切激情完全无缘。他们的美令人想到正在反刍的公牛,正在迅跑的猎兔狗,正在翱翔的雄鹰。他们那满脑子的宿命感以及人无价值的信念赋予他们的行为、他们的姿态、他们的眼神以伟岸而又顺从的特征。宽松的、适合于所有动作的袍子,永远与辨别个人的职位靠外形,辨别天靠颜色等等概念相适应,然后是阳光!阳光!无边无际的无聊吞噬着一切!将来我写东方诗(我也要写这种诗,因为这是时尚,而且所有的人都写)时,我要竭力突出的正是这些。到目前为止,人们把东方理解为闪烁的、吼叫的、狂热的、对比强烈的某种东西。大家只看到那里的寺院舞女、顶端弯曲的大刀、盲目的信仰、感官的享乐等等。总之,在这方面,大家还停留在拜伦的水平上。而我,我对东方却有不同的体会。与众人相反,我喜欢那里被忽略了的庄严,还有不协调事物之间的和谐。记得我当时曾见过一位浴室老板,他左手戴一只银手镯,右手搽着发疱药。那才是真实的,因而也是诗意的东方:一些身穿镶饰带的破衣烂衫、满身虱子的穷人。你别管那是虱子,它在太阳下可以组成阿拉伯式的金色图案。你说库秋克—哈侬的臭虫在你眼里降低了她的身分;而我,正是这点使我着迷。她们身上让人作呕的气味和她们的皮肤大量散发出来的檀香味混在一起。我总愿意一切都带点苦味,愿意在我们的凯旋声中永远有一声倒彩,甚至在狂喜中品味忧伤。这使我想起雅法㊟,我一走进雅法就同时闻到柠檬树和尸体的味道;被捅破的墓地上能见到牛腐烂的尸骨,而绿色的灌木却在我们头上摇动着金色的果子。你难道不觉得那多么诗意十足,而且那是一种伟大的综合?一切对想象和思考的渴望都能在那里同时得到满足;那个城市不会把任何东西抛在后面。然而,雅士们、擅长修饰的人们、擅长涤除心灵罪恶的人们、爱好幻想的人们、为女士们编写生理解剖教材、编写大众科学教材、调情教材、讨好艺术教材的人们却在变化,在揩油,在剥夺,他们还自诩为典范,这些无赖!哦!我多么想成为学者!多么想写一本题名《评注古代文化》的书!因为我肯定不会背离传统,我要加进去的只是现代感。然而,古人又一次对此类所谓的雅趣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世上没有不能讲述的东西。在阿里斯多芬的作品里,人可以在舞台上拉屎。在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中,被宰杀的牲畜血可以在哭泣着的英雄埃阿斯周围乱淌。我一想到有人因为拉辛把狗引进台词便说他大胆妄为就好笑!的确,他用贪馋形容狗,把狗提高了!……因此,让我们尽量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就别企图比上帝更聪明了。从前大家都以为只有甘蔗产糖,如今几乎从所有的东西里都能提取糖;诗也一样。我们可以从任何东西里挖掘诗意,因为任何东西里都存在诗,到处都有诗:没有一个物质原子不包含思想。我们应当习惯于把世界看成一个艺术品,必须把这个艺术品的各种行为再现在我们的作品里。
……
我们正在重读龙沙的作品,越读越起劲。总有一天我们要将它编辑出版成书。这是布耶出的主意,非常合我的心意。在龙沙的诗全集里有成百、上千,乃至十万精彩的东西需要推荐给人们,而且我感到有必要在更合适的版本里一读再读。我准备为它写一个序。加上我将要为《梅拉尼》和中国童话故事作的序,可以编成一本单卷的书,再加上我那本《固有概念词典》的序言,我几乎可以就我老挂在心上的我的文艺批评观点说一大通话。这对我有好处,还可以阻止我自己抓住任何借口去参加论战。在龙沙诗集的序言里我要谈《法国诗歌感》的历史,还要介绍在我国人们如何理解诗歌感,诗歌感必要的分寸,它需要的小钞,在法国,人们全无想象力。谁想让诗歌被接受,谁就得精明到把诗歌伪装起来。在为布耶的书写序时,我还要谈这个想法,或者说要继续谈这个想法,我要指出,如果有人愿意摆脱任何想写史诗的意图,他怎样还有可能写出史诗。这一切都以对未来文学的某些思考作结束。
《包法利夫人》进展不快:一个星期写了两页!!!如果可以这么说,有时真有理由气馁得死去活来!啊,我一定能写完,一定能写完,不过那会很艰苦。这本书会成什么样子,我一概不知,但我可以保证写出来,除非我完全错了,有这种可能。
我写某些部分所受的折磨来自内心深处(向来如此)。有时,这是那样难以捉摸,连我自己都很难理解自己。然而正因为如此,才应该把这些印象描绘得更清晰。还有,要把一些俗事说得又恰当又朴实,这简直是受罪!
……
至于我,我越感到写作困难,我越胆大(正是这点使我避免我很可能染上的学究气)。我草拟了可以写到我生命终结的创作计划,如果说我有时会遇上几乎让我狂怒得大叫的苦涩时刻(因为我深深感到我的无能和软弱),我也有很难抑制快乐的时刻。那时,某种由衷的、极富快感的东西从我身上突然喷发出来,有如灵魂出窍。我感到心荡神驰,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思绪里,仿佛一股温热的馨香经过室内的通风窗扑面而来。我从来不会走得很远,我了解我缺少的一切。但是我着手的工作会有另外一个人继续进行。我会让某个更有天赋、禀性更好的人继续走我的路。要想使散文具有诗歌的节律(让它继续是散文,地道的散文),要想写日常生活像写历史或史诗(而不歪曲主题)一样,这也许是荒诞的。我有时问自己的正是这个问题。但这也可能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伟大企图。我清楚感到我缺的是什么(啊!我要是十五岁就好了!)。那也无妨,靠我的执拗我总会赢得点什么。再说,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好的绘画主题,会在纯属我自己的声音里找到一个曲调,不高,也不低。总之,我要永远以高尚的方式,而且经常是有滋有味地度过我的一生。
我始终遵循拉布吕埃尔的一句话:“好的作者认为自己写得恰如其分。”㊟这一点正是我要求自己的,写得恰如其分,这已经是野心勃勃了。然而,有一件事是可悲的,那就是看见伟人们怎样轻松地在艺术之外影响强烈。还有什么比拉伯雷、塞万提斯㊟、莫里哀、雨果的许多作品架构得更差劲的东西?然而,那是怎样骤然打来的拳头!单单一个词就有怎样强大的力量!我们,必须把许多小石头一个重一个垒成自己的金字塔,这些金字塔也顶不了他们的百分之一,而他们的金字塔却是用整块的石头建造的。但想模仿这些人的创作方法,那会使自己迷失方向。他们之所以伟大,反而是因为他们没有方法。雨果的方法很多,正是这些降低了他。他缺少变化,他高而不博。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三年三月三十一日
……
在艺术上也如此,对艺术的狂热才是艺术感,写诗只是理解外部对象的一种方式,是筛滤物质的特殊器官,这种器官不改变物质,只使物质改观。好吧,如果大家用这个望远镜只观看世界,世界会染上望远镜的颜色,因此,大家用来表达自己感情的字词就必然同引起这种感情的事实息息相关。你想做好一件事,这件事必须进入你的体内组织。植物学家不必拥有天文学家那样的手、眼、头脑,他观看天体也会把天体同草联系起来。分寸感、特征、情趣、喷涌,总的说,灵感,是从先天性和教育的结合产生的。有多少次我听见有人称赞我父亲,说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说什么理由就能猜出病人的病!因此,使他本能地得出结论开出处方的那种感觉,一定能促使我们不期而然地遇到词。只有天生热爱他的事业,并顽强而长期地训练业务能力的人才能达到这个程度。
我们为路易十四时代那些老人感到惊奇,但他们并不是了不起的天才。在阅读他们的作品时,你并没有那种惊叹不已的感觉,没有!他们只让你相信在他们身上有一种超人的气质,就像你阅读荷马、拉伯雷、尤其是莎士比亚一样。但他们有怎样的良心!他们当时在怎样努力寻找表达他们思想的准确词组!他们在怎样工作!作了什么样的涂改!他们相互间作过多少咨询。他们多么擅长拉丁文!他们阅读多么慢!因此,他们的全部思想都在他们的文章里,这个载体之充实和丰满,真到了要炸开的程度。但,那里没有程度之分:好的就等于好的。拉封丹与但丁㊟,布瓦洛与博叙哀,甚至和雨果同样流芳百世。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三年六月二十五日
我总算把(下卷的)第一部分结束了。我竟然把我们最后那次相会定在芒特。你瞧见了,推迟了多少时间!我还得把下周用来重读写好的那一切并重抄一遍,而且,从明天起到一星期以后,我要把一切扔给布耶老兄。如果这行得通,我会大大减少忧虑,这是好事,我保证,因为这部分的底子很薄。不过,我想这本书会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即具体的比例失调。我已写了二百六十页,而这么多页还只包含了情节的准备、多少有点被掩盖了的性格、景色和地点的叙述(的确,这种叙述是循序渐进的)。我的结论将是那个女人死亡的故事和随之而来的葬礼以及她丈夫的悲哀,这起码要写六十页。这一来,情节的主要部分最多只剩下了一百二十到一百六十页。这不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吗?让我放心(不过是稍微)的是,与其说这本书是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不如说是传记。戏剧性情节在里面占的分量很少,如果戏剧性成分真正淹没在书的总笔调里,也许人们不会发现在剧情发展的不同阶段之间;不够协调的毛病。再说,我觉得生活本身就有点儿如此。一个举动只有一分钟,它却被想望了几个月!我们的情欲就像火山:它老在隆隆作响,但喷发却是间歇的。
……
……你呢,好缪斯,亲爱的诸方面的同事(同事一字的来源是连在一起),本周你工作顺利吗?我对你那第二个故事很好奇。我只嘱咐你两点:(1)注意理解隐喻,(2)主题之外不要写细节,要单刀直入。当然,我们只要愿意,完全可以搞一些阿拉伯式的装饰,而且比谁都搞得好。必须向古典主义者表明,我们比他们更古典主义,我们还要超过浪漫主义者的意向,从而使他们气得脸色发白。我认为这些都有可行性,因为那是一码事。诗很精彩时,它就不属于哪个流派了。布瓦洛的好诗,就是雨果的好诗。在任何地方完美都有同样的品格,那就是简洁,准确。
假如我那么费劲写的书有好的结果,单凭写作这本书的事实我就可以证实两条真理,这也是我的座右铭,即:首先,诗是纯主观的;在文学上并不存在美丽的艺术主题,因此伊弗托㊟和君士坦丁堡㊟有相同的价值;结论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什么都可以写得精彩。艺术家应当提高一切,他像一个水泵,他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管子,管子深入事物的核心,深入到它的最深层。他把埋在地下的、平淡无奇的、人们看不见的东西吸进去,再让它们大束大束地迎着太阳喷涌出来。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三年七月八日
……
我不知道布耶是否给你写过信。他可能对你说了,他对我念给他听的东西感到满意;坦率说,我也满意。困难克服了,我觉得这一点就很了不起;不过,也仅此而已。这个主题本身(至少到目前为止)就排除了在其他作品里使我陶醉的石破天惊的文采,我认为那种文采是我的一绝。《包法利夫人》的好处在于,它必将成为我的一次艰苦的智力锻炼。我该进行真正的创作,这是很罕见的。但我会扳回分数。但愿我能按我内心的愿望找到一个主题,那时我会走得很远。你谈到的儿童故事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准备写童话?写童话,那才是我的抱负之一呢。
萨尔佩特利埃尔㊟在色彩上没有更强烈,我对此感到不快。慈善家们扼杀一切。多么卑鄙的恶棍!如今,苦役犯监狱、牢狱和医院,这一切都蠢得像神学院。我第一次看见疯人就是在那里,在总收容所,和可怜的帕兰老爹㊟一道。在一间间小房里,约莫十二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或坐着,或拦腰捆起来,或半身裸体;她们怪叫着,用指甲抓自己的脸。那时我大约六、七岁。小小年纪留下这样的印象很好,它使人变得刚强。在这方面我的记忆多么奇特!主宫医院的梯形解剖室正对着我家的花园。有多少次我和我姐姐攀上栅栏,在葡萄藤间好奇地注视着摆列起来的尸体!太阳照在上面;在我们身上和花间飞来飞去的那几只苍蝇落在那上面,又飞回来,嗡嗡叫着!我在熬夜守护她的两个夜晚怎样地回想着那一切呀,亲爱的、可怜而又美丽的姑娘!我此刻仿佛还看见我父亲从他解剖的尸体上抬起头来,叫我们走开。他对其他的尸体也一样,他。
我并不赞许德·利尔㊟不进入那里㊟,但我对他的做法并不感到吃惊。从未进过妓院的男人大约很害怕医院。这是同一范畴的诗。这个好利尔,他缺乏浪漫主义要素。他或许不大会品味莎士比亚。他看不见某些丑恶里还有精神浓度。因此,他的作品缺乏生气,甚至不够鲜明生动,尽管有一些特色。鲜明生动来自深刻的见解、敏锐的洞察力和客观;因为必须让外部的现实进入我们内心,我们几乎要为它呐喊才能很好地再现它。作者眼前有一个清晰的模特儿时,他往往写得不错,那么,真实的东西在哪里才能让人比在精彩地陈列人类悲苦的地方看得更清楚真切呢?精彩的陈列里有某种东西非常露骨,可能在人的思想上引起残忍的胃口。人们会冲上去狼吞虎咽并把陈列的东西消化掉。我经常带着什么样的幻想停留在妓女的床上,注视着她床上磨损的地方!
我过去热中于前去医院的太平间,我在那里架构了多少残酷的悲剧呀,等等!而且我相信在那个地方我有一种特殊的感知能力;在不健康的事物方面,我很在行。你了解,我在疯人群里,在处理我遇到的特别奇特的意外事件时有怎样的威望。我很想知道我是否保持了这种潜能。
噢!你不会变成疯子!他说得有道理!你的头脑能保持镇静,你,但我认为他,那可怜的小伙子㊟,他比我们更易于受外界影响。疯狂和淫荡是我悉心探索的两件事,我靠我的意志力那么得心应手地周旋于这个领域,所以我永远不会(我希望如此)变成疯子,也不会变成萨德㊟的某个人物。……
致维克托·雨果
一八五三年七月十五日
先生,我怎样感谢您馈赠的如此漂亮的礼物㊟呢?除了塔莱朗临死前对来访的路易·菲力浦说的那句话:“这是我家接受的最大荣誉!”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出于各种原因,对比到此为止。
好吧,先生,我不会向您隐瞒,您有力地使我内心引以自豪的弱点感到舒服㊟。
正如那位善良的拉辛所写。那诚实的诗人!要在今天,他该找到多少“魔鬼”供他描绘,和他的“龙牛”㊟大不一样,而且坏一百倍!
流放至少免去了您目睹之苦。啊!倘若您知道我们陷进了怎样的污秽里!个人的卑劣来源于政治的卑劣,人们不踩在污秽之物上就不能走出一步。周围充满重浊的令人作呕的烟雾。要空气!空气!因此我打开窗户,朝您转过身来。我谛听着您的缪斯扇动翅膀发出的震响,我吸着从您的深邃笔调里散发出来的森林的芳香。
此外,先生,在我生命里,您曾使我陷入令我喜悦的困扰,您曾是我长时间热爱的人;而且这种爱经久不衰。在守灵时昏暗的灯光下、在海边、在河滩上、在夏日的艳阳下,我都读过您的书。我曾将您的书带到巴勒斯坦,而且十年前,当我在拉丁区烦闷到极点时,又是您安慰了我。您的诗像我乳母的乳汁已经进入了我的体内。您的某一首诗带着爱情奇遇的全部分量,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到此搁笔。如果有什么是真诚的,那就是我表达的这些。从今以后我个人再也不会打扰您,您却可以利用通信人而无须惧怕通信交往。
不过,既然您越过大洋向我伸出了您的手,我就抓住它,紧紧握住它。我带着自豪紧紧握住这只写过《巴黎圣母院》和《小拿破仑》的手,这只琢磨过许多巨人并为叛徒们雕镂过苦酒杯的手,这只在知识的高峰攀摘过最辉煌的乐趣的手,如今这只手像圣经里赫拉克勒斯的手一般正在艺术和自由双双被摧毁的废墟上独自伸向天空!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三年七月十五日
如果我们的身体相隔在天涯,我们的心却相毗邻。我的心经常和你的心在一起,相信我吧。只有多年的感情才会出现这样的相互穿透性。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之后,一人便进入另一人体内了。你注意到了吗,连外貌都可能互相受到影响?一对老夫妻到头来会体貌相似。同一职业的人们不是有同样的神态吗?常有人把我和布耶看成兄弟。我可以肯定,十年前绝不会有这样的事。人的思想就像一种内在的黏土,它从内部排斥外来的形式,而愿意按自己的意愿塑造它。你在写作时,如果你有时在文思勃发的当儿站起身来,到镜子面前一看,你难道不曾突然为你的美丽感到惊讶?你的头上仿佛有一个光环,你变大了的眼睛射出激情的光芒。那就是灵魂出窍。电流乃是最接近思想的东西。直到目前,它仍然是一种相当神奇的力量。在严寒的季节,人的头发在夜里发出的闪光,也许比纯粹的象征更与传说中的神像头上的光环、光轮和耶稣的变容关系密切。我说的究竟是什么?是说智力活动习惯的影响力。我们就把这一点用到我们的业务上吧!假如艺术家只阅读美的东西,只看见美,只爱美,那他算什么艺术家?倘若守护我们笔端纯洁的某个天使从一开始就把我们和一切低劣知识隔离开来,但愿我们从来没有同蠢人打过交道,从来没有阅读过报纸!古希腊人兼收并蓄。他们,好比造型,处在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再造的状态。但意欲穿他们的靴子,那是荒唐之举。北方需要的不是古希腊人穿的短披风,而是毛皮大衣。古代的形式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够用了,我们的嗓音也并非造就来唱那些简单的曲调。如果我们做得到,让我们当他们一样的艺术家,但又不同于他们。从荷马到现在,人类的意识领域已经拓宽了。桑丘·潘沙㊟的肚子会抻断维纳斯的裤带。我们不能热中于复制古老的精品,而应当努力创造新的精品。我认为德·利尔并不赞同这种观点。他没有体察现代生活的本能,他缺少心;我的意思不是指个人的敏感性,甚至不是指人道主义的敏感性,不,我指的是近乎医学意义的心。他的墨水很淡。那是一位没有吸够空气的诗神。纯种马和纯种文笔都有血有肉有力量,仿佛可以看见充沛的血液在马的皮下,在字词之下跳动,从耳朵直到马蹄。栩栩如生!栩栩如生!绷紧,一切都在其中了!正因为如此,我才那么喜欢抒情诗式的表达方式。我认为抒情诗是最自然的诗歌形式。诗意赤裸裸地、自由自在地体现在里面。一个作品的全部力量都存在于这个奥秘之中,正是这个首要的品格,这个motus animi continuus㊟(按西塞罗㊟雄辩术的定义是,灵魂持续不断的震颤、冲动)使诗文简洁、鲜明、有性格、有激情、有节奏、有多样性。搞文艺批评并不需要多大的鬼聪明!你可以看这本书使你的拳头有多大的力量,再看你恢复过来需要的时间长短,并依此来评判一本书的好处。由此可见,大师们多么爱走极端!他们总走到思想的最后界限。在《普索涅克》㊟里,谈的是让一个男人灌肠。剧情显示的却不是灌肠,不是!而是灌肠器将拥入全场!米开朗琪罗那些粗糙绘成的人像身上的筋骨比肌肉还多。鲁本斯㊟的酒神节画里,有人在地上撒尿。再看看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等等、等等,还有那位最恋家的雨果老爹。《巴黎圣母院》是多么优秀的小说!最近我又看了三章,其中就写了乞丐群的口袋。正是这部分写得最有力度!我认为,无论如何,天才的最大特点是力量。因此,在艺术上我最憎恨、最恼火的是灵巧、机智。机智同没情趣完全不同,没情趣是走上歧途的优良品质。因为要想具有所谓的没情趣,脑子里必须有诗。然而机智却相反,它和真正的诗是水火不相容的。谁能比伏尔泰更机智,谁又比他更不像诗人?然而,在法兰西这个迷人的国家,读者大众只接受乔装打扮的诗。你要让他读鲜活的,他会表示不乐意。因此必须把他们当作阿巴斯帕夏的马来对待,为了使马匹肥壮,让它们吃裹了面粉的小肉团。这,就是艺术!得善于包装!不过也别怕,你们去用这种面团喂狮子,喂凶猛的动物,它们准会在二十步开外就扑上来,因为他们熟悉面团的味道。
……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三年八月二十六日
这可能是我从特鲁维尔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一星期以后我们就在勒阿弗尔了,礼拜六回到克鲁瓦塞。下星期我要寄给你一封短信。下周六晚上,在克鲁瓦塞,如果布耶不去我家,我就给你写信。尽量让我星期六一回到家就见到你的信,或者不如说星期天早上。那会让我返家愉快。一旦回家,我该有多大一堆工作要干呀!这次休假不会对我没有益处;我感到清爽多了。我有两年没有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我需要新鲜空气。此外,在出神观赏波涛、绿草、叶丛时,我又得到了一些锻炼。我们是作家,而且一直顺从艺术,我们和大自然只有富于想象力的交流。有时必须正面观看月亮和太阳。树木的汁液顺着你盯着它们的惊愕的视线进人你的心田。正如在牧场吃了百里香的羊肉质更鲜美,大自然风味中的某种东西如果在大自然里运转正常就可能渗透我们的思想。才一个星期(最多一星期),我已开始感到宁静,已开始毫不做作地品尝我看到的景象。起初,我十分惊愕,随后我感到悲伤,感到厌倦。差点就想打道回府了。我走了很多路,我筋疲力尽但其乐融融。我本是个淋不得雨的人,但前不久我淋得像落汤鸡却几乎没有发觉。等我要离开这里时,我一定会黯然神伤。事情永远如此!是的,我开始摆脱我自己,摆脱能引起我回忆的一切。晚间,我经过沙丘时,灯心草拍打着我的皮鞋,使我比遐想时更感快乐(我离《包法利夫人》很远了,远到仿佛我这一生只写过其中的一行字)。
我在这里把自己大大概括了一番,对这四个无所事事的星期作出的结论是:别了,即是说与个人的、私人的、和我有关的东西永别了。我已不再考虑过去准备写回忆录的计划。没有任何与我个人有关的东西可以引诱我。我已不再感觉对青年时代的留恋(这种留恋是那样美丽,仅从回忆的角度就可以再现出来,甚至可以透过有强烈想象力的文笔事先瞥见其端倪)有多么令我神往。但愿那一切完全消失而且不再复活!何苦呢?人并不比跳蚤重要。我们的欢乐和我们的痛苦都应当被我们的作品吸收。太阳一出,朝露变成云雾升腾,谁也认不出朝露了!蒸发吧,尘世的雨,昔日的泪,你们应当浸透阳光,形成缭绕的烟雾往天上升腾。
现在,我正为变化的需要而寝食难安。我想把我见到的东西全部写下来,不按原来的,而按变形的样子写。我认为准确叙述最壮丽的现实是不可能的。我还必须将现实加以渲染。
我感觉最深切的事物在我面前出现时已变换了地点,而且已不是我而是别的人们在感受它们。因此,我变了房舍、习惯、天空等等。啊!我多么急于摆脱《包法利夫人》、《阿奴庇》和我的三个序(即是说只有三次,而且是三次合一次,我要写文艺批评)!我在怎样急迫地完成这一切以便奋不顾身地投入一个宏伟的、更适合我的主题呀!我有写史诗的急切愿望。我想写顺时间笔直而下的重大历史事件,而且是从上到下加以描绘。我的东方故事不时在我记忆里重新出现;我常常隐约闻到它们的气味,这气味使我心花怒放。
什么也不写,却梦想写杰作(正如我目前的做法),这是件令人乐在其中的事。然而,以后要为这种享乐的野心付出多大的代价呀!那是怎样“隐蔽的凹处”!我本应当更聪明些(但没有什么能纠正我)。《包法利夫人》本应是我的一次很好的锻炼,今后却很可能逆反成灾难性的,因为我将会极端厌恶(这显示出我的意志薄弱和愚蠢)写庸俗环境的主题。正因为如此,这本书写起来才这么困难。为了想象我的人物并让他们说话,我需要作出巨大的努力,因为我对他们深恶痛绝。但我在写出自我肺腑的东西时,我写得很快。不过危险又来了。人在写关于自己的东西时,一气呵成的句子可以是精彩的句子(抒情性顺着天然的倾向很容易产生效果),然而却缺乏总体的协调。重复比比皆是,还有大量的重述、陈词滥调、平庸的词组。相反,人们在写想象的事物时,一切都必须来自构思,哪怕一个小逗点都取决于总的提纲,作者的注意力便自动转向。既不能失去广阔的视野,同时又要关照自己的脚下。写细节最是酷刑,尤其在大家像我一样喜欢写细节的时候。珍珠组成项链,但串成项链的是线。然而,用线穿珍珠而又不丢一颗珠子,另一只手还要一直拿稳线,那可得使出全部的解数。人们为伏尔泰的书信而倾倒,但他从来就只熟悉这方面,即只善于陈述他个人的意见,这位伟人!他的一切也就在其中了。因此他在戏剧、在纯粹的诗歌方面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小说,他倒写了一本,那是对他全部著作的概括,《老实人》中最优秀的是“探访波谷居朗泰老爷”那一章,就是在这一章里,伏尔泰仍然在几乎所有的问题上发表自己的意见。那四页是最杰出的散文之一。它们凝聚了他的六十卷著作和他半个世纪的努力。然而,我看他未必能就他所蔑视的拉斐尔的画中的某一幅作一番描写。
依我之见,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最困难之处)既非令人发笑或哭泣,也非让人动情或发怒,而是像大自然那样行事,即引起思索。因此一切杰作都具有这个品质。它们看上去很客观,但却颇费琢磨。在写作手法上,它们像峭壁一般巍然屹立,像海洋一般波涛汹涌;它们像树木一样叶满枝头、苍翠欲滴、喃喃细语,像沙漠一样苍凉,像天空一样湛蓝。我感觉荷马、拉伯雷、米开朗琪罗、莎士比亚、歌德似乎显得冷酷无情。那是无底的、无边的、多重的。从小孔可以窥见悬崖,崖底漆黑,令人晕眩。与此同时,却有某种异常清淡柔和的东西超然笼罩着总体!那是辉煌的光彩,是太阳的微笑,那是宁静!是宁静!却非常刺激,那里有颈下垂皮,好似勒孔特的《牛》㊟。
比如,费加罗㊟与桑丘相比是怎样蹩脚的创作!读者可以怎样对桑丘进行遐想呀:他骑在毛驴上,吃着生葱,一边纠缠警察,一边同他的主人闲聊。大家还可以看见西班牙的公路,别的作品可没有描写过那些公路。但费加罗,他在哪里?在法兰西歌剧院里。所谓社会文学。
而我却认为应当憎恨社会文学。我就恨它,我,此时此刻。我喜欢有汗味的作品,在这样的作品里可以透过内衣看见肌肉,这种作品赤脚走路,赤脚走路比穿靴子走路困难,靴子是为脚痛风病人所用的模子:病人穿这种靴子可以掩藏他们畸形的脚趾和各种各样的变形。在上尉㊟或维尔曼的脚和那不勒斯渔夫的脚之间存在着两种文学的根本差异。一种文学的脉管里已没有了血液,在这种文学里葱头似乎已代替了骨头。这种文学乃是年龄、疲惫和退化造成的结果。它躲藏在某种打过蜡的、习惯性的、打了补丁的、沾了水的形式之下。而这种形式又被绳子捆得紧紧的,浆得硬硬的。那真是单调、不舒服、讨人嫌。用这样的文学形式既不能攀登高处,也不能降到深层,也不能穿越困难(事实上人们不是把它拒之于科学的门外了吗?因为进去需要穿木鞋)。这种文学只适合在人行道上走,在行人多的道路上走,在客厅的地板上走;在客厅里它可以发出柔和而又卖弄风情的劈啪声,以刺激神经过敏的人们。痛风患者给这样的文学涂上清漆也白搭,它永远只是鞣过的牛犊皮。
然而另一种文学!另一种,领圣体的文学,海水使它变成了茶褐色,它的手指甲白得像象牙。在悬崖上走路使它倔强;在沙地里走路使它美丽。其实,软软地伸进沙地里的习惯使脚的轮廓渐渐按它的类型形成了。这脚按自己的形式生活,在最有利的环境中成长。因此,它就这样紧靠着土地,就这样分开趾头,就这样跑,多棒!
我不是法兰西学院的教授,这该多么遗憾!否则我会在那里就靴子比作文学这个重大问题上一课。我会说:“是的,靴子乃是一个世界,”云云。就古希腊演员穿的厚底靴和便鞋等等可以作多么有趣的对照呀!
便鞋,那是多么漂亮的词!它给人何等深刻的印象!是不是?有一种便鞋脚尖翘得高高的,像月牙儿,上面缀满光芒四射的闪光片和臃肿的豪华饰物,看上去很像印度的诗。这种鞋来自恒河。人们穿上它在塔里,在被香炉烟熏得漆黑的芦荟地板上走路;在后宫和闺房里,这种有麝香味的便鞋在绣着不规则的阿拉伯装饰图案的地毯上闲逛。这让人想到没完没了的颂歌,想到餍足的爱……埃及、北非等地的农夫穿的马库勃鞋圆得像骆驼的脚,黄得像金子,缝线很粗,将脚踝裹得紧紧的,那是家长和牧人穿的鞋,很能抵挡灰尘。整个中国不都穿着中国式的衬粉红锦缎的鞋,鞋面绣有猫的图案?
希腊人以他们的造型天才在亭阁里的阿波罗塑像脚上交错的带子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们的雅趣。那是装饰和裸体怎样美妙的结合呀!实质和形式多么和谐!脚与鞋,或曰鞋与脚何等珠联璧合!
中世纪的硬派诗(往往是单韵诗)与当年武士们穿的整块材料制作的铁鞋(鞋上有六寸长的马刺,马刺上配有令人生畏的星形小轮,那简直是令人尴尬和不快的复合体)之间岂非有明显的关系?
卡冈都亚㊟的鞋用四百零六古尺紫红色天鹅绒制作,鞋边巧妙地撕成对称的一溜均匀的圆柱体。我从中看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艺术。路易十三式的靴子口大,缀满饰带和绒球,酷似花盆,它让我想起朗布绮夫人㊟的公馆,和她的客人斯居戴利、马利尼。但旁边还有一把罗马式剑柄的西班牙式长剑——高乃依。
在路易十四时期,文学的长袜拉得很挺!褐色的长袜。看得见腿肚。皮鞋的鞋头是方的(拉布吕埃尔,布瓦洛),也还有几双结实的马靴,外形庄丽而且耐用(博叙哀,莫里哀)。后来,大家穿尖头鞋,那是摄政时期的文学(《吉尔,布拉斯》㊟)。后来,人们节约皮革,于是形式(又一个文字游戏!)推展到如此反自然主义的夸张程度,几乎和中国并驾齐驱(至少想象力得除外)了。那时的文学矫揉造作、轻浮、不自然。鞋跟高得失去了平衡,没有了根基。另方面,人们又将腿肚填上垫料,真乃是具有哲理的松软填充(雷那尔㊟,马蒙代尔,等等)。学院式的赶走了诗意的;带扣占了上风(德·拉阿普主教大人)。如今我等已沉湎于蹩脚鞋匠的无政府主义。我们穿过护腿铠甲、鹿皮鞋、尖长的翘头鞋。我在布列塔尼人彼特·施瓦利叶㊟和爱弥尔·苏威斯特㊟先生累赘的句子里听到了克尔特人的木底皮面套鞋发出的讨厌的声音。贝朗瑞写女工的高帮皮鞋连鞋带都磨破了;欧仁·苏把持刀杀人者㊟没有后跟的难看的脏鞋表现得太过分。一个有残羹剩菜味;另一个有阴沟味。一位的句子上有油脂污点;另一位的文笔自始至终都有大粪的痕迹。有人曾去外国寻找新东西,但这新东西也已陈旧(我们照老一套工作)。嫁接俄罗斯文学、拉普兰㊟文学、瓦拉几亚㊟文学和挪威文学都失败了(昂培尔㊟、马尔弥叶㊟以及《两世界杂志》的其他珍品)。圣伯夫拾起最没有价值的破衣烂衫,将它们缝补起来;他蔑视大家所熟悉的,加一些线和糨糊,继续干他的小买卖(红色后跟死灰复燃,蓬巴杜尔式和阿尔塞讷·乌塞式等等)。因此,必须把这些垃圾抛进水里,重新穿上牢固的靴子或赤脚,尤其要把我这皮匠的离题话就此打住。这些离题话从什么鬼地方来的?无疑来自我今晚喝的一杯让人毛骨悚然的朗姆酒。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