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文学书简
1863-1870
致伊万·屠格涅夫
一八六三年五月十六日
亲爱的屠格涅夫先生,
非常感谢您送给我的礼物㊟。我刚读了您的两卷,而且禁不住对您说,我陶醉了。长久以来,在我眼里您就是一位大师㊟。但我越研读您的作品,您的天才越使我惊叹。我很欣赏您的写作方式,感情热烈同时又很克制,还有您的的同情心,这种同情心深入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心里,又使景色勾起人们的遐想。他们一边看,一边沉思。
正如我阅读《堂吉诃德》时真想骑马行走在一条布满尘土的发白的大路上,在岩石下面的阴凉处吃着橄榄和生葱,您的《俄罗斯生活场景》使我真想坐在俄式四轮马车里,摇摇晃晃走在白雪皑皑的田野间,一边听着狼的嗥叫:从您的作品里散发出一种苦涩而馥郁的馨香,一种使人着迷的忧伤,这种忧伤一直渗透到我的灵魂深处。
您有什么样的艺术呀!温情、嘲讽、观察和色彩混合得多么巧妙!那一切连结起来何等精彩!您多么善于营造效果!您写作的手法何等准确!
您的作品既有独特性,也有普遍性。在您那里我重新找到了多少我曾经体会过、感受过的东西!如在《三次邂逅》、《雅克·帕森科夫》、《多余人日记》等等里,到处都如此。
然而,在您身上大家还没有夸奖到家的,是您的心灵,即您经久不衰的激情,一种说不清楚的深沉而又隐秘的同情心。
半个月前我非常荣幸地认识了您并紧握了您的手。亲爱的同行,我现在还要更有力地再紧握您的手,并请您相信我对您的全部友情。
致伊万·屠格涅夫
一八六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亲爱的同行,
您的来信非常亲切,但您太谦逊了。我刚读了您的新小说㊟,我在里面又认出了您,更强烈、更出众。
对您的天才,我最欣赏的是高雅——至高无上的东西。您找到了一种方法,使您写得真实而不平庸、伤感而不矫饰、诙谐而绝不粗俗。您并不着意追求剧情的突变,却只通过结构的完美达到悲剧的效果。您看上去像个好好先生,其实您非常厉害。正如蒙田所说的,是“狐狸皮与狮子皮的结合”。
《爱莲娜》的故事很美;我喜欢这个形象,还有楚宾和其他所有的人物形象!——在读您的作品时,谁都会想:“我经历过这些。”比如,我相信没有一个人会像我这样体会第五十一页。那是什么样的心理!——不过要想说清楚我的全部所思所想,需要很大的篇幅。
至于您的《初恋》,我理解得尤其深刻,因为那正是我的一个最亲密的朋友经历的故事。所有老的浪漫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我曾把头放在一把短刀上),所有那些人都会感谢您写了这个小故事,因为这个故事讲了许多他们青年时代的情况。日诺什卡是多么让人喜欢的姑娘!善于塑造女人,这是您的优点之一。她们既是理想的,又是现实的。她们既有吸引力,头上又戴着光环。但对这篇作品,甚至对整个集子起决定作用的,是这两行:“我对我的父亲并没有不好的看法,相反,他在我眼里更高大了。”㊟我认为这话深刻到了吓人的程度。这一点会有人注意到吗?我不知道。然而,在我看来,这就是崇高。
是的,亲爱的同行,我希望我们的关系别停留在这个层面上,希望我们的好感变成友谊。我指望这个,而且对此深信不疑。
致勒洛阿耶·德·尚特比小姐
一八六三年十月二十三日
这么久没有给您写信,我为此感到羞愧。我经常想到您,但两个半月以来,我一直全神贯注于一项工作,到昨天才算结束。是一出梦幻剧,我怕不会有人愿意公演。我准备为它写一个序,对我来说,这个序比作品本身还重要㊟。我只希望公众能注意一种壮观而前途广阔的戏剧形式,但到目前为止,这种形式还只被看成一些非常平庸的东西的背景。我这个作品还远没有达到它应该具有的严肃性,我们私下说吧,我为此还有点惭愧呢。
此外,我只把这个看成很次要的事。对我来说,那不是别的,只是个文学批评问题。我不相信会有哪位剧院经理愿意上演,也怀疑戏剧审查机构会同意演出。有人会发现里面有些场景对社会的讽刺太直率。亲爱的小姐,这只是件小事,但却让我从七月忙到现在。好,让我们谈谈更重要的事,比如,谈谈您,和您的忧虑。
我朋友勒南的书㊟并没有像它使读者大众狂喜那样使我兴奋。我喜欢别人用更多的科学仪器来处理这类题材。然而,正因为此书通俗易懂,妇女和轻浮的读者群便趋之若鹜。能引导大众关心这类问题,这已经了不起了,而且我把它看成哲学的伟大胜利。
您见过斯特劳斯㊟博士的《耶稣生平》吗?那才是一本内容充实发人深省的书呢!我劝您读读,虽然枯燥,但有最高层次的趣味。至于《拉坎提妮小姐》㊟……坦率说,艺术不应该被任何学说用来作讲坛,否则便会衰退!人们想把现实引到某个结论时总是歪曲现实,而结论却只属于上帝。再说,难道只凭虚构的小说情节就可能发现真理?历史,历史和博物学!那才是现代的两位缪斯。凭借它们才可能进入新的天地。我们不能回到中世纪。让我们“观察”,一切都在其中了。也许经过几个世纪的学习研究,某个人可以作出概括:想作结论的狂热乃是人类最致命最无结果的怪癖之一。每一种宗教,每一种哲学都硬说自己拥有上帝,说自己可以测量无限,并了解获得幸福的秘方。多么傲慢,又多么微不足道!相反,我看见最卓越的天才和最伟大的作品都从不作结论。荷马、莎士比亚、歌德,所有上帝的长子都(如米什莱所说)提防自己做再现以外的别的事。我们想登天,那好吧,让我们首先拓宽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心灵!我们心比天高,却都陷在齐脖子的烂泥里。中世纪的野蛮还在以千百种偏见、千百种习俗束缚我们。巴黎最上流的社交界还在于“摇神袋”(如今叫“转桌子”)。这些之后,再谈进步吧!在我们的道德贫困之外,您还得加上对波兰的多次屠杀,美洲的战争等等……
致阿梅丽·波斯凯㊟
一八六四年八月九日
……
下面是我想对您说的一切:我把那所谓的贝朗瑞看成令人沮丧的人。他曾让法国相信,诗歌就是用压韵的狂热表达他牵肠挂肚的事。我憎恨他甚至是出于对民主和人民的爱。他是办公室勤务员、商店小伙计、一个十足的市侩;他的快活让我厌恶。伏尔泰之后,认真而粗俗下流的玩笑话应当休矣。——对弗育㊟们来说,这样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反哲学论据呀!还有一问,为什么不欣赏崇高的东西和真正伟大的诗人?也许法国还没有能力喝更烈性的酒?贝朗瑞和荷拉斯·魏尔奈㊟将是这个国家经久不衰的诗人和画家!您那篇文章使我最气愤的是,您把他与博叙哀和夏多布里昂相比,而在我眼里,这两位远不是神灵。我坚持认为,无论别人怎样说,博叙哀写得很糟。现在,也许已到了在“文笔”上互相理解的时候了。反正,我不会把这两位贵族和那个小商店伙计相比。
我并没有等到有了反响才决定自己的看法;在一八四〇年,即二十四年以前,我因为在他的一个朋友家里攻击他差点被轰出门外。那是在科西嘉省长家里,在全体省议员面前。现在,我倒要告诉您,我经常为这个贝朗瑞作辩护。因为那些人与他的理想相比更低下。此外,在圣伯夫最近的一本集子里有一页很精美,我理解的贝朗瑞在其中得到令人赞赏的描写。里面也不加缩写地提到了我的名字。这让我大笑不已,因为那很真实!
我同意您说的,他比当今的名人更有价值,——这点恭维不足挂齿,但我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致伊波利特,丹纳㊟
一八六六年十一月五(?)日
谢谢您想到了我,亲爱的朋友!不过我要免去一切开场白,先谈您的书㊟。
我认为,您从来没有比书里的您更“您”过。谁想了解名叫丹纳的作者,只需读这本书。读者可以在书里找到他和他的全部特质——我觉得这些特质正在扩大——,因为,(为您谢天谢地)您正在走极端,尽管您不乐意我这么说!
作为总体,作为艺术品,里面也有些哕嗦的话,但在第二版很容易删除,删除之后读起来更快。(我要给您指出重复多次的动词:“与……对齐”。)
市民们也许会感到您的作品里描写太多了些?我却没有这个感觉!因为我喜欢您那与道德伦理及故事结合得十分巧妙的情景描写。不过我对里面的风景太少感到遗憾,因为您的风景描写都很完美,而且符合原样。
从第五页起我就被夜景效应控制了,如“在黄色月光里不停地跳来跳去的”驿车车夫,其他也没有减弱。
我早就料想您会描绘特利西迈纳湖了!但您没有看到阿西西,这让我感到很遗憾,至于佩鲁斯,您算是让我重见了它的容颜……
致乔治·桑
一八六六年十二月五日
……
您全然不理解我在文学上的苦恼,我对此毫不感到惊异!连我自己也大惑不解。然而这苦恼确实存在并且很剧烈。——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写东西,而我经过无尽无休的摸索之后也只能表达我思想的百分之一。您的朋友不属于那种不假思索的冲动型。——不!一点也不!比如,我两天以前就在反复斟酌一个段落,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有时我真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