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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残火

迪子的无言脂结果以失败而告终。

失败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在第六天返回大桥的途中,开口和所长讲话,以前的紧张心理因此而豁然消失。

然而,这仅仅是表面的理由,仍不能道尽所有的原因。

事后回想起来,她仿佛觉得,这次的无盲脂,从一开始就是勉为其强的。对阿久律并没有完全死心,却硬将自己的心拉向分手的一边,这太心急了。人过着无盲脂,心里却但愿自己失败。她偶尔会后悔起和所长的谈话,同时因为失败,内心里也会感到释然。一开始就这样瞻前顾后,便不会成功。

不过,迪子现在对无言脂的成败已经不在乎了。宁可说她一时里为自己的软弱感到可耻,竟然受那种迷信色彩的诱惑。即使不去御旅所参拜,只要自己的意志坚韧就值得庆贺。问题始终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

到七月底之前,迪子靠着那种坚强的决意,没有和阿久津见过面。当然在输血中心也见面,但她总是留意着不要光两个人,要趁着边上有人的时候。交谈时也是象客人一样客气地谈着工作上的事情。

不出所料,阿久津看来气急败坏了,把写着“为什么突然不和我见面了”、“不喜欢我了吗”等内容的纸条悄悄地放在她的桌子抽屉里。

但是,迪子没有反应。现在要是突然露出一副欣喜的表情,便又会恢复到以前那样的关系里,同样只会感到嫉妒和哀伤。男人好像并不理解正因为喜欢才分手的讲法。

尽管如此,阿久津失魂落魄地要求她马上见面,她惟然若失,一时里竞缩手无策了。甚至,她会怀疑起自己为何如此顽强地坚持着不和他见面了。

他说“六点在花山”时,六点钟一临近,她便会忐忑不安,一想到阿久津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店堂深处的包厢里等着,便不由怜悯起来。她想,可恶的不是阿久津,而是阿久津的妻子。所以她甚至感到,只和阿久津见见面也无妨。他是自己的上司,又只是在每天早晨见面一次,所以硬装得如此冷淡,这会更加难以忍受。

索性另外有喜欢的人,就不用如此受折磨了。和那人在一起的话,就能忘记忧郁。

但是,现在要在迪子的周围马上找到那样的男人也不可能,通过说媒来见面的人全都回绝了,在输血中心和阿久津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没有人再会来和她亲近游玩的。虽然大学时代的男友也不是没有,但到了现在自己恬不知耻地凑上前去,实在令人恶心。最后能使她稳下心的,就是所长和圭次那里,但所长即使待她温和,也不乏冷摸之处。总之,若被他看透自己的内心,她觉得反而可怕。

自从那次见面以后,圭次每半个月打来一次电话,道歉说“那时喝醉了酒很对不起”,令人难堪的事只宇末提,不得要领地讲些时节或工作之类的事。他好像想来京都,但看来钱和时间都很拮据。

迪子有时想鼓起勇气自己去东京。圭次总是要她去东京,所以如果去,兴许还会有什么事。为了忘掉阿久津,她甚至觉得还是那样好。

她仿佛感到,在东京有着巨大而匣测的未来在等着她。陌生的大城市是令人危惧的,相反那里有着崭新的未知的新世界,至少不象京都那般嘴杂,爱管别人的闲事,无疑是更自由又更有生气的城市。

利用星期六和星期天,马上就能去东京,问题是要在外面过夜,怎样才能使父母同意?借口总是能找到的,作最坏的打算,也可以和妹妹同谋。但是,即使考虑到这些,她现在也下不了决心。总之,她还没有感到非去不可。

包括修学旅行,东京她只去过三次,但每次去她都只感到人多嘈杂,仅此就使她百思不解。万一在那样的地方被独自抛下,心中便会发慌。

但是,迪子真地不想去,理由看来不仅仅是这些,内心里还是摆脱圭次是阿久津的妻弟这一事实。开始时是因为他的阿久津的妻弟才见面的,现在反而成了累赘。而且,说实话,迪子并不那么喜欢圭次,至少她不想特地找借口从京都赶去,若是阿久律一人在东京,她会请假去的,但对方是圭次,她没有那样的兴致。说要见圭次,不如说她更想狠狠心去陌生的地方解解闷。

还是别去吧。

从七月到八月,迪子始终在这样的摇摆不定的心情中渡过。

八月十六日,京都因过大文字火(阴历七月十六日夜里,京都如意岳山腰上燃烧的“大”字形篝火,相传起源是送魂的篝火——译者注)而热闹非凡。

从夜里八点起,以东边如意岳的“大”宇为主,西边的大北山左侧“大”文字招呼应,“大”字被燃得通红,染红了京都的夜空。接着,松崎的妙法、西贺茂的船、嵯峨曼茶罗山的乌居等相继都点超了篝火,这篝火据说是送还被盂兰盆会迎去的精灵,但在以前,因为没有霓虹灯和电灯,肯定还要壮观得多。

这天夜里,迪子六点钟在花山餐厅和阿久津约会了。

以前好不容易坚持了有两个月没有见面,现在为何同意了?迪子自己也不清楚。

这天下午,阿久律趁没人时来到迪子的身边,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六点在花山等着”。

若在平时,她总是看后随即就把它扔了。但这天却没有扔,她把它折小后塞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

快下班时,富于和伸代她们谈论着大文字火的事,什么在白川疏水看得最清楚啦,什么从旅馆的休息室里眺望最佳啦,各自熔耀着自己约定要去的地方。有的是朋友之间相互约好的,也有的看样子和男友在一起。篝火的壮观自不待言。她们好像以此为借口,乐衷于和意中人约会。

迪子想和阿久津见面,也许是因为受了宫子她们的感染。

大家说着“再见”离去后,化验室里只剩下迪子一个人时,她陡感孤寂。

一边在心里决定着要和阿久津分手,不再见面,一边到关键时回到现实中一看,寂寞已经超过了她独自承受的能力。

在这广漠的世界里,现在,确确实实在等待着她的,只有阿久津一人。如此一想,迪予突然思念起阿久津了。

她想起了所长的话,到了该分手的时候,自然就会分手的。

即使强求也无济于事……

迪子自言自语着,便急急地把试管放入洗涤筐里,脱下白大褂,换上白色的罩衫。

“我以为你又不会来了呢。”

一看见迪子赶来,阿久律喜形于色。听见这话,迪子才发现自己破了以前的忌讳,竟恬不知耻地跑来。

“有两个月了吧。”

阿久津颇感怀恋地望着迪子。这里不是化验室,是在咖啡店里,阿久津的表情和以前焕然不同,显得安样而稍稍有些衰颓。

“来了就好。”

也许久逢迪子,精神振刷,阿久津马上要服务员送啤酒。

“为什么躲着我?能向我讲讲原因吗?”

“没什么呀。”

“讨厌我了?”

不是因为讨厌,是因为喜欢才不想见面的。交往过甚,就会迟疑不决地被一直拽进泥沼里,不能自拔。这么拽着,也许阿久津求之不得,但迪子却经受不起。即使被他拽着,对迪子来说,她也希望人生是体面而有收获的。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倘若生活不是面对收获,便会毫无意义。

这些话,迪子现在已经不想说,即使说了也不知道阿久津会不会明白,即使明白,也不指望他会有何反应。

现在,迪子是豁出去了。两个月没有见面,她突然想见面了。不管什么样的理由都行,总之现在只要能填补大文字火之夜的孤独就行。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出去走走?”

迪子爽气地点点头。

走出店外,暑气迎面扑来,人声沸腾。离山上点火的时间还只有几分钟。

“看大文字?”

“随便你啊。”

阿久津点点头,向正在驶近的出租汽车招招手。

“南掸寺。”

听着阿久津对司机的吩咐,迪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随着大文字火一起燃起。

从八月到九月,迪子和阿久津又破镜重圆旧情复发每周一两次,在输血中心下班后,去花山餐厅或附近的咖啡店里约会,接着去旅馆。在那里交欢,过了十点两人分手。以前甚至还过着无言脂祈祷着要分手的,现在一看,又恢复到以前那个样子了。

殊死地忍受了二个月却又重叙旧情,这是因为在大文字火之夜被烧山的热闹所引诱,才终于许身了。

也许再稍稍振刷一些精神,就不会是这样的。

冷静下来一想,那也不能只怪是大文字夜,事情总有一个因果。肯定是因为在迪予的心里,常常涌动着想要和阿久津见面的冲动,头脑想要分手,身体却没有认可。

迪子对自己意志的脆弱着实地吃惊了。如此想要分手,一留意却又在原地。

可是,见面后作爱,即使行为一样,内心深处也在慢慢地发生着变化。

下班后约会去旅馆,在这一成不变的模式中,迪子的心灵已经失去了哪怕短暂的情热。

接受抚爱情欲燃烧,这和以前无甚不同。不!有时也燃烧得超过了以前。但是此后心灵急遂地醒来,一边还残留着抚爱的余韵,一边内心迅即地恢复平静,玩味着孤寂的情感。即使身体对抚爱毫不掩饰地作出反应,心灵也总在别处访惶。

说实话,迪子对阿久津决没有再多的要求。

约会后替她平息体内冲涌的迷乱。和阿久津见面,只是为此,她既不想再多地接近阿久津,也不想独占他。和以前那种为灵肉的摇憾而烦恼相比,肉体按生理的要求在诚实地接受那样的抚慰。对此,迪子可说是愉快的。阿久津即使留意着回家的时间,头脑清醒地意识到要马上回到妻子那里去。对此她也已经没有丝毫的反感。要说完全没有牵挂,那是谎话,但决不会像以前那样为此而嫉火中烧。

这样的状况,对阿久律也是便利的。要说他所希望的,便是顺从他,作爱后淡淡地分手,丝毫没有遭惹怨恨或哭哭啼啼之类的麻烦事。光从处理情欲来说,这自然是最好不过的状况了。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交往着,在不相互抱有奢望的默契中求得安定。

两人的关系,也许从欲火旺盛的夏季,越过一个顶峰,开始进入秋季。

十月十日,秋季举行的鸭川的舞蹈开始了。迪子在学生时候就跟随住在山科的叔父,去参观过先斗町歌舞训练场。

花团绵簇,舞姿优美,令人美不胜收。记得当时还隐隐地觉得这是个无聊的世界。对目标朝着大学的迪子来说,她无法简捷地理解女人为何要如此装饰自己。此后迪子再也不想光顾那样的舞蹈,将大好时光投在那上面了。迪子觉得,无论怎样漂亮,那样的东西,只是女人的虚荣心和对男人的献媚。

但是,进入十月,街上一出现了鸭川舞蹈的招贴画,迪子仍然照例会感到秋天已经来临。她会想起那时跟着叔父去时身上已感寒冷,外衣外还穿着对襟毛线衣。也许因为这个原因,那招贴画里总是秋意深浓。圭次来京都,正值这鸭川舞蹈开始的十日晚上。这一次圭次的来访也是猝不及防的。这天下午,他从新干线的列车上打电话来,说傍晚到达,想和她见面。

迪子感到不满,说来就来,如果提前哪怕一天通知她,她也可以留意一下服饰。可是她没有理由拒绝他。

六点,迪子如约在车站大楼里的咖啡厅里和圭次见面。四个月没见圭次,他显得更刚毅,象个男子汉的模样。

“到名古屋出差来的,因为想见你,所以决定再休息一天。”

上次分手时很糟糕,但圭次毫不在意,好像忘了一样。

“今天夜里住在部长家里?”

“在等你时我已经订了H旅馆,来京都的事,我还没有对姐夫说过。”

“为什么不联系?”

“我对你说过,姐夫这个人很不好对付。”

“可是,你难得来这里……”

“如果住在姐夫家里,就不能和你很悠然地见面了。”

圭次笑了。他的脸庞被太阳晒得黢黑。迪子在这笑脸中看见了求偶时的激动的神情,便有些忧郁起来。

“吃点什么吧。”

光一个吃饭,圭次也和阿久津不同。若是阿久津,在哪里吃什么,他必定先征求迪子的意见,但圭次仅说“来和食吧”,迪子一点头,他便说,“那就去这里面吧,”随即便走进大楼内的和食专业店。

好不容易来一趟京都,也可以去市内稍有特色的店里品尝河鱼和山菜等京都风味的料理,但他对那样的地方连瞧也不瞧。眼下在迪子的面前,也是一瞬间工夫就将放在两人面前的、在哪家店都有的测羊肉吃个精光。

“去旅馆吧,房间我订到七点钟。”

迪子发现一去旅馆就会重演上次那样的一幕,便有些不愿意,但圭次不容分说地拿起发票站起了身。

圭次提着手提包走在前面,迪子跟在后面。她不由觉得可笑起来,他长年住在东京,难道只有这样才算是合乎情理的?

旅馆在三条大街的河原财大道上,靠近闹市区。

迪子在门廊里等着,圭次把行李放到房间里后,回到迪子这里。

“上面好像有酒吧。去那里喝一杯。”

“难得来一趟京都,到外面去走走不是很好吗?”

“到外面去,京都的街道我也不熟悉,还是在旅馆里能静下心来。”

圭次对京都的夜晚好像不感兴趣,坚持去旅馆的酒吧里喝酒。

“而且有些事想和你谈一谈。”

再拒绝下去就会显得对上次的那件事有所顾忌似的,这反而很别扭。迪子只好决定跟着他去。

从旅馆十一屋楼的酒吧里,俯瞰京都的市街,一览无遗。好像正好朝东,在夜景的光波前端,看得见比容山山顶的灯。

“我喝淡酒,你要什么?”

“我喝果汁。”

“上次喝过吧,要是苏打水……”

圭次随意改变货单。是预先想好的?还是有着什么期待?今天圭次比上次更强硬。

“好吧。”

饮料送来,圭次端起自己的杯子,作干杯的模样。

“我姐夫,后来怎么样?”

“很精神啊。”

作为迪子,没有再多的话。

“上次在电话里讲了,但觉得言犹未尽啊。”

迪子鸟瞰着京都的夜景,想着阿久津的事。上次和圭次两人见面时,还不断地产生着自己在作恶似的犯罪意识,但今天夜里,她丝毫没有那样的感觉。曾一度决心要和阿久津分手,现在还想着早晚总要分手的,所以那样的豁达心情也许使迪子轻松起来。

圭次现在正谈着预定在东京召开的国际样品展销,讲着半个月前和朋友一起开车去房兑游玩的事等。在东京,圭次好像有着年轻人应有的快乐。

“刚才我说今天来是临时突然想起的,但说实话,几天前我就打算来京都了。”

第三杯淡酒送来时,圭次忽然想起道,“那你先联系一下就好了……”

“我还在犹豫呢,想想还是出其不意的好。”

“今天凑巧了,如果我另外有事就碰不上了。”

“实际上我有事想问问你。”

圭次突然郑重其事地把双手放在膝上,须夷,说道,“嗯……不想和我结婚吗?”

圭次喘了口气,又说道,“怎么样?”

“我早就在这么想着,一个月前才下决心的,所以今天想和你谈谈。”

迪子垂下眼睑望着茶色的桌子,以前她从来没有被男人当面追逼着问“想不想结婚”。经人介绍和人约会后,对方若想继续交往,就通过媒人。而且除此之外,恋人总是秋野或阿久津,别的男人没有插入的余地。

被人求婚,难道是这样的?迪子为现在这样的状况感到陶醉。接受不接受暂且不说,这竞也是一种快活的意境。

“不行吗?”

“太突然了,所以……”

迪子说着,忽然觉得,别的女人大概也是这样回答的吧。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马上答复我,可是我是真心的。”

迪子感到美滋滋的。一想到他以前竟然一直在想着她,她真想马上就答应他,但是多数女人在这种时候也许是沉默的。大概是一副犹豫和困惑的表情,内心里却克制着快乐的情绪。其实,迪子此刻的心情正是如此。

“你不喜欢我?”

“不。”

“我一开始就把你当作我的伴侣来考虑的。”

就在这时,迪子蓦然想起圭次是阿久津的妻弟。在接受求婚这一昏然的感觉中,她竟然一时忘记了这一重大的事实。

“这事,你告诉过你姐姐和部长吗?”

“没有,还没有讲。打算明天去见他们时讲的。”

“别讲。”

“为什么?”

迪子缓缓地摇摇头。

“东京,比我漂亮的人多得是了!”

“那和我没关系。”

“我不行。”

“你果然还有别的意中人吗?”

“不……”

“上次我来京都时,姐夫就向我躲躲闪闪地提起过。”

“部长说什么?……”

“说你好像有个喜欢的人,所以劝我还是中断往来的好。”

“部长这么说的?”

“所以,这四个月里我一直在考虑,如果你真有意中人,我就死心了。可是我无法抹去对你的思慕。这半个月里,我想见到你当面问清楚。”

圭次的目光率直地望着迪子,是青年人特有的炯炯目光。面对这目光,迪子怯生生地垂下了眼睛。

“姐夫说的,是实话吗?”

“你真的有自己喜欢的人?”

应该怎么回答?无论说有还是没有,她仿佛感到自己都是在说谎。

“没有吧。”

再次受到他的追问,迪子微微地点点头。这不是迪子的头脑,是女人的心终于使她点头的。

“这下可以相信了吧。”

于是,圭次轻轻吸了口气。

“还是不出我的所料。说句离奇的话,如果真有意中人,你就不会和我交往到现在了。”

圭次好像是指那天夜里的事。无端地憎恨阿久津的所为,正自抛自弃的时候,圭次适逢其时地出现。就在这时,圭次的出现,偏偏赋予了重大的意义。

“我对姐夫说,没有那样的事,可是姐夫说我不了解,现在看来不了解的是姐夫!”

阿久津和圭次两人密谈时的各种表情,对迪子来说,触目可见。

两人轮流紧逼着迪子。迪子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知深浅的恶魔。

“你认真地考虑一下吧。”

“……”

“今夜考虑一晚上,明天给我答复,行吗?”

“我不行。”

“为什么?还有别的理由吗?”

迪子又一次不愿意地摇着头。

“这事就谈到这里吧,我不是说要你现在马上就回答我。”

突然,迪子的眼睛里溢出大颗的泪珠,这是哀伤?还是喜悦?还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恐惧?迪子自己也不知道。

“我说了惹你生气的话了?”

迪子摇摇头。随之,眼泪更是泉涌一般。

“去房间吧。”

圭次走到迪子的身后,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

“请你让我回家。”

迪子用手帕擦着眼睛,站起身。

“你这样出去会被人见怪的。到房间里洗洗脸再走吧。”

圭次拿起发票走去。周围的客人和服务员好像没有人发现迪子那张哭泣的脸。

走出酒吧到电梯前,有近十个人等着。不久电梯来了,人们开始登上电梯。圭次和迪予并肩站在电梯口的右边,按了一下订有房间的七层楼的按钮。途中在十楼和八楼停了停,到七楼时圭次从后边拥着迪子的后背,但是迪子一动不动地把肩膀靠在角落里。

圭次刚到电梯门口,见迪子不动正感疑惑时,门又关上,电梯开始下降。

到一楼的走廊里对,两人终于走出电梯。

“为什么不下去?”

圭次不快地问道,迪予一边走着,一边答道,“房间里我不想去。”

四个月前被圭次追逼,也是离开旅馆酒吧受邀进他的房间以后。虽然圭次说“洗洗脸”,但她可以预见,如果两人走进房间,就不会就此罢休。

“我想在房间里,能够静下心来好好地谈一谈。”

圭次还是一副舍不得放弃的模样。

也许他单纯地以为,已经向她求婚了,所以光两个人在房间里也没有问题,但是迪子不想被他那么看。上次,终究是不堪寂寞而产生的心情浮动,不是真心。而且,纵然为了礼貌,也唯独今天,她不想与人亲近。

迪子理解圭次甚至正式向她求婚的诚意,但这反而使她心乱如麻。

现在在这里如果允诺哪怕是接吻,也就等于默许了他的要求。为此,圭次也许会以为迪子同意结婚,而告诉姐姐和姐夫阿久津。一想到由此产生的混乱,迪子便感惶恐,为自己现在正要钻入自己设置的圈套而感到发憷。

“我只是想和你淡谈,你却这样……”

圭次尴尬地说道,迪子只顾自己往门口走去。

“那么,在别的什么地方喝点咖啡吧。”

圭次好像终于死心了。打量着四周,指着走廊右侧的咖啡角。迪子停下脚步,想了想后,跃随在圭次的身后。

虽然害怕和圭次过分亲热,但面对面喝咖啡是不成问题的。尽管说要回家,但如果回到家和妹妹四四絮絮地讲那些早巳听腻的恋爱经,也许还是和圭次在一起强。

咖啡角在走廊里高出一层,用绿化植牧隔开着。两人在能够望见院子夜景的座位上相对而坐。

“刚才我说的话,你明白了吧。”

圭次一坐下,又提起结婚的事。迪子望着院子里映着水银灯的绿色,没有回答。

“我不是开玩笑,我是真心的呀!”

圭次又搔搔长长的头发说道。

服务员给圭次和迪子分别送来咖啡和红茶。圭次放入砂糖,一边搅着咖啡,一边又想起道,“明天,中午以前给我答复,行吗?”

“你的话,请你只当是没有讲过。”

“只当没有讲过?为什么?”

“我们象以前那样,交个朋友。”

“我的要求,你不能接受?”

“我配不上你。”

“为什么?娶你的,是我!”

圭次探出身子睨视着迪子。

“我说行,不就行了吗?”

“你不知道的。”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

面对圭次犀利的目光,迪子竭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讲出和阿久津的事。

“你说的不知道,指的是什么?请你讲清楚!”

“刚想说又不说了,这是害怕呀!”

“对不起了。”

迪子说着,提起包站起身。

“你要逃避?”

迪子毫不理会,穿过至次的身边,向门口跑去。

穿过出纳柜台前,来到走廊的中间时,圭次追了上来。

“怎么了?如果你有什么瞒着我,请讲猜楚!”

迪子走近旋转门,站在旅馆门口的服务员不解地望着这两个人。迪子默默地走进旋转门,但圭次同时也跃进门时,两人胸背相低。

“请讲清楚!这样回去,你太任性了吧。”

两人一起绕着旋转门,圭次一边说道。

“为什么不讲清楚?有什么原因吗?”

圭次又说道,两人这时走到了门外。

“你是讨厌我吧!”

“不是。”

在旅馆门前的灯光下,迪子猛然回过头来。

“我没有讨厌你!”

迪子觉得,唯独这句话必须讲清楚。这也是对热心求婚的圭次唯一能移做到的礼貌。

“那么,这是为什么?”

“就是这些。”

“我不懂,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

“我也……”

“我到底可以去问谁?是我姐姐?还是姐夫?”

“向部长……”

迪子刚要说,慌忙用手捂住了嘴。

“部长?是姐夫?”

“问姐夫就能够知道了吗?”

圭次耿直地望着迪子。一看见那张生气勃勃而微微隐含着哀伤的脸庞,迪子便又转过身去,向出租汽车站跑去。

第二天,九点还差五分,迪子到达输血中心。阿久津照例晚十分钟出现。

“您早。”

迪子一边和大家一起打着招呼,一边察看着阿久津的神情。

那以后倘若圭次赶去阿久津家询问她的事,阿久津的表情总会有何反应。圭次如此认真,所以也许会说什么。总之,不会相安无事的。

然而,阿久津打着招呼后,只是把目光朝迪子扫了一眼,便消失在设有衣帽间的研究室里。而且和往常一样,以后只来过一次化验室,态度毫无变化。

杳无音信。圭次那边也是那样。假如后来在阿久津处打听到什么,电话总该打来的,但连电话也没有。也许从阿久津处打听到真实的情况,惊讶之极,反而一声不响地回家了,但尽管如此,一只电话总该有的。

午休,静悄悄的,静寂得令人感到索然。

下午上班开始了三十分钟时,阿久津悄悄靠上来,放了一张纸条,“今晚六点在花山等候”。阿久律是来通知秋季在东京召开学会的事,顺便才放了这张纸条。

看见纸条,迪子瞬感一阵心悸。以前不知有多少次收到过纸条,但唯独这次,似乎隐含着什么重大的含意。

下午,迪子一直在想着倘若受到阿久律的盘问时如何回答。如果受到盘问,就只能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全部照实说来就该受到惩罚。她不知道阿久津会说什么,但因此倘若两人的关系功亏一篑,即使如此也毫无办法。也许还是这样来得干脆。

“到了该分手的时候,自然会分手的。”

她想起所长说的话。她心想现在也许正是这样的时候,一边为这时刻宋得如此之快感到惶惑。她感到这是自作自受,同时觉得因此而分手心中不忍。

五点半,工作一结束,迪子便换下白大褂,径自去了花山餐厅。时间正好六点,但阿久津很难得地还没有来。迪子只要了一杯咖啡,望着对面白色的墙壁。

过了十分钟后,阿久津才赶到。也许是跑着来的,他满头大汗,还喘着气。

“你去哪里了?”

“嗯,正好有些事……”

阿久津用手帕擦着额上的汗珠,要了一杯啤酒。

“下个月的学会,你也去吗?”

“我能去吗?”

“有三个名额,所长和我,另一个你去也没有关系。这次发表的异型血型是你第一个发现的,所以你去也很正常,用不着左顾忌别人。”

阿久津这么说着,一口喝完了送来的啤酒。迪子来时还惴惴不安,现在心头反倒感到一抹失望。重要的话也许还在后头。

然而,阿久津丝毫没有想要提起圭次的模样,尽讲着在学会上要发表的论文,和去东京约事。这时,阿久律想起道。

“这件事也许你不要听,我妻子又恶化了。”

“你夫人?”

迪子以为这下该提起了,不料却是全然无关的另一件事。

“到了秋末初冬变换季节时就不行了。”

“是风湿病吧。”

也许头脑里牵挂着圭次的缘故,迪子能比平时更冷静地听着河久津妻子的事。

“以前只是膝盖和脚腕,这次发展到手肘和手腕,看来不住院不行了。”

“又要住院?”

迪子说着,又附了一句,“真可怜。”

“这次病情很重,看来不会象上次那样马上出院的。”

“上次不是治愈了?”

“风湿病会扩散的,病会转移到手、脚、心脏,看来不可能完全治愈的。”

“如果那样就一直……治不好了?”

“即使暂时治愈,看样子也不能根除。”

迪子想起夫人五月在琵琶湖任凭微风吹拂的身影。就是说,她的憎恨目标,美貌而矜持的有夫之妇,患上了无法治愈的疾病而要住院了。迪子脸上作出怜悯的表情,但心底里甚至却觉得有些轻松。

“那么,什么时候能够住进医院?”

“现在没有病房,还等着,估计下个星期能住进去。”

“不得了啊。”

与夫人的病相比,迪子更同情阿久津。

“走吧?”

阿久津象要忘掉不铁似地一口喝干剩下的啤酒,正要站起身。

“去哪里?”

“你说哪里……”

暧昧的回答,这是阿久律去旅馆时的习惯。迪子望着白色的墙壁,毅然说道,“近来,圭次好吗?”

“很好吧,最近一直没有音信。”

迪子一提起,阿久津正要站起的身子重又坐下。

“最近他不来京都了吗?”

“也许来的,但他好像很讨厌我,不常来我家。”

“他为什么讨厌部长?”

“不知为什么,总是从心底里很厌恶我。”

阿久津不会不知道,因为反对他和迪予的来往,所以才被圭次讨厌的。阿久津明明知道,却不想提起圭次。

“是吗?”

迪子搅了搅杯子里剩下的咖啡,抬起头。

“圭次对我说,想要和我结婚。”

“什么时候……”

“上次,他突然来京都,对我说的。”

“上次?圭次来过?”

“来过。”

“那么,你怎么回答的?”

“我拒绝了,可是他问我好几次,说为什么不喜欢他……”

“那么……”

“那么我没有办法,叫池去问问部长。”

“问我?…”

阿久津一下子讲不出话来。接着,象玩味着话意似地睨视着迪子,“你真的这么说了?”

“他盯着我问,我烦死了。”

“那是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昨夜?……”

阿久津哺语着。

“为什么不早点对我讲?”

阿久津恼火地说道,接着径直跑向大门边的红色电话机。

十分钟后,阿久津打完电话回来,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

“怎么了?”

“嗯,没什么……”

阿久津含混其辞地答应着,坐在座位上。

“今天,看样子圭次君去过我家里了。”

“那么,只碰到了夫人?”

“是故意避着我吧。”

阿久津抱着手臂,注视着桌于思考着。

“他对夫人讲什么了?”

“好像说你拒绝了他的求婚。”

“那种事……”

“好像问了许多事,你有没有恋人,其他还有没有喜欢的人?”

“夫人怎么回答?”

“详细的事情不清楚,好像让他来问我。”

“圭次今天向你联系了吗?”

“输血中心里没有。”

“那么,他没有见部长就回去了吧。”

“看来是的。”

圭次和阿久津的妻子之间进行了怎么样的谈话?虽然不知道详细的情况,但和阿久津的关系还没有败露,看来唯独这是确实的。迪予感到释然,同时也感到有些不满意。

阿久津又望着空间沉思着,不久,突然想起道,“走吧。”便站起身。

走到店外,秋天的暮色已经降临。吹到面颊上的风儿,使人感到凉飕飕的。离开花山餐厅,定到拐角的大楼时,阿久津招了一辆出租汽车,说了声“南禅寺”。

迪子倚靠在座背上,想起和阿久津交往后,第二个秋天来临了。

她思绪万千。感觉到时间漫长又短暂,毫无值得留恋的东西。虽然每次都留下了鲜明的回忆,但现在回顾起来,只是漠然地感到憎恨和爱恋。而且,她仿佛感到和爱恋的时候相比,憎恨的时候占绝对多数。确实有过幸福的瞬间,但苦恼和悔恨的时间远远要多得多。

为了那苦恼和悔恨,竟然花费了二年多的岁月?二十四岁,已经不算年轻!这一念头突然在迪子的头脑里惊醒。

从二十二岁到二十四岁,迪子把作为女人最美好的时光奉献给了阿久津。阿久律确实珍惜、爱护过它。迪子也接受了它,并为此感到那是个充实的岁月。然而现在,回过头来一想,那二年岁月总显得朦朦脱胎,不可琢磨。即使有着爱和被爱的回忆,也是报象的,没有留下清晰的影子。

只有爱的回忆。那是空虚留下的残影吧。

迪子希望那些岁月确确实实地有着它特有的意义。于是,便只剩下一个相爱过的回忆。

这宛如经过狂热的夏天之后,秋天那般的寒冷虚无。

金地院的石墙在车的右侧露出来,车拐向左边。旅馆里的霓虹灯好像为自己和这一带的旧房子很不相配而感到害羞似地,在树林间躲躲闪闪。

迪子下车,朝着旅馆的大门走去,一边又觉得在重复着和以前一样的事情。

以前已经造次了不知多少次的相同的爱神,那一个个拥抱,点缀着令入迷乱的回忆,但回溯过去,一种虚无也正在那里窥出脸来。

不管重复多少次,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迪子明明知道,却仍跟随在阿久津的背后。

想来,迪子也许知道这虚无,但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来这里的。男人和女人,无论多么牢固地结合在一起,也还会留下空虚的残影。也许是为了体验它,才继续来到这里的。

旅馆的女服务员已经和迪子熟识了,她带着和蔼的笑容把两人引向昏暗的走廊。走廊里没有开灯。

房间总是订和室。阿久津一言不发,走进房间,女服务员一离开,便突然紧紧地炮位迪子。也许刚才沉默时,思绪却在体内发酵着。他慌乱地抱起挣扎着的迪子,径直送到隔壁一间的床上。

迪子任他热吻着,任他爱抚着,她预感到自己渐渐地将要变成另一个女人。

虽然不知道会如何,但失去自我的瞬间将要来临。迪子深知自我失却得越多,以后留下的空虚就越深厚,但她把自己抛向了那一瞬间。

阿久津停下接吻后,慌慌地让迪子抱着,用轻薄的口吻说道,“圭次,你真地拒绝了吧。”

“嗯。”

“你什么时候都站在我一边啊。”

迪子没有用语言回答,只是把身体顶向阿久津。

“对不起。”

阿久津搂抱着她小声哺语道。好像他的思绪仍没有抛开迪子拒绝圭次求婚的事。

但是,迪子并不指望为这事格外地得到他的歉意。拒绝圭次的求婚,说是因为爱着阿久津,不如说是为了她自己的心。

“你没有后悔吧。”

“那种事,不要再提了……”

迪子在阿久津的怀里摇摇头。阿久律也许放下心来,于是便执拗地抚爱着迪子。“就这样,别动!”

迪子嚷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说。

以前每次造爱,阿久津总要寻问迪子,在有怀孕可能的时期总是要自己作出预防,迪子只是说一下生理上的预定期,没有必要想得太多。即使不讲,阿久律也会留意着,交往半年,他自己都已经记着迪子的周期。

“没有关系吗?”

“呃,就这样。”

阿久津疑惑地望着迪子,但不久便听从迪子的话,按这样的姿势造爱了。

的确,在那里,阿久律充满着自己独自一人的柔情。

迪子知道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从昨天起,右腹朝着下腹部在痉摩般的疼痛。迪子以前曾把生理上的疼痛当作虫垂炎而心事重重。她听其自然,痛了有半天的时间,疼痛便自然消失。而且过了一个月,与此同样的感觉又在下腹部出现。三年前和大学好友神聊时,才知是排卵时产生的疼痛。那位好友也说,在约莫是排卵的日子里,她的下腹部也有迟缓的痉摩般的疼痛。据说她感到怀疑,还曾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那是神经质女性在排卵时常有的现象,不必担惊受怕。

从此,迪子才知道,下腹部有纯痛时,便是排卵日。按基础体温一测试,果真如此。

从昨天到今天,是排卵的最危险的日子。她知道这样不作预防便接受着阿久津,就会产生麻烦,但她将自己孤注一掷了。

两人尽兴之后,不久恢复安谧时,阿久律轻声喃语道,“不会有孩子吧。”

“我不知道呀……”

“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吧。”

“大概是的。”

阿久津好像对迪子的消沉很放心不下,他轻轻地探起身体,又注视着迪子。

“不要紧吗?”

“不用你这么操心呀。”

“可是……”

“这不是你的责任。”

此刻,迪子沉浸在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里。这是一种预感,一种久经沙场所不能相比的、将要结出果实的预感。

“冲洗掉不是很好吗?”

阿久津清醒后,好像对听从迪子的话而没有作预防感到后侮起来。

“真的不用你操心呀。”

迪子像母亲哄骗着孩子似地说道,觉得自己有着如此的柔情,兴许是因为秋风突然来临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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