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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龟裂

春天的阳光洒满了整个阳台。进入四月,再也看不到美好的北国雪景了。平地上的积雪几乎消失殆尽。只有在屋檐前后、庭院朝北的一隅还有星星点点的残雪。这些残雪的彻底消融,只是个早晚的问题了。

现在只有在远山裸露的地表上,还能鲜明地看到白色的残雪。

在久坂离开札幌后的一个星期里,雪好像融化得特别快。

春天的阳光,对长期生活在北国冰天雪地里的人来说,有着特别的诱惑力。午后,有己子一个人上街去了。今天是星期六,真纪中午就回来了。可一听说表妹到外祖母家来了,真纪拔腿就去了外祖母家。

有己子走在街上,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一个人出来走走。有己子心想,无拘无束、沐浴着春天的阳光,身体和心灵会不会变得更加坚强起来呢?

打扮一番后出门,已经两点半了。有己子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中心的第四大街而去。在那里慢慢地逛着百货商场。

碰上今天是星期六的下午,街上到处是人。人们围着暖炉,在家里憋了几个月,好不容易盼来了暖融融的春天的阳光,岂肯放弃这大好的机会,但毕竟是北国,外面还是很冷。所以过了午昼,人们都进了尚未关闭暖气的百货商场和地下街。

但是,所有的橱窗都换上了春装。冬装几乎都被收了起来,只有一部分在打折销售。

看到这久违了的充满活力的街道,有己子觉得很新奇。这几个月来,有己子好像已经把如此生气勃勃的世界给遗忘了。有己子在百货商场的食品柜买了些火腿和鱼糕,然后走过一段通道,到地下街去了。

也许是因为黄昏来临,外面的寒气更加逼人了吧,地下街里也挤满了人。

有己子感到有些疲倦,于是走进一家位于中央喷泉附近的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

玻璃窗外,人来人往,穿梭如织。上班一族辛辛苦苦工作了一个星期,一到星期六的下午,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放感。很快,女服务员端来了咖啡。有己子放了点白糖,慢慢地搅拌着,这时一个男子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好久不见了,您还好吗?”

抬头一看,是横屈。他穿着一件敞领的猎装,精神抖擞地站立在有己子的旁边。

“哎呀,是你呀!一个人吗?”

“与朋友约好了的,可过了二十分钟都没来。我可以坐在您对面吗?”

“请。”

横屈迅速从另外一张桌子那里把自己的公文包拿了过来。

“你等的是一位小姐吧。”

“不是,是男的,同学,现在在内科,这家伙从不守时。”

横屈一边说,一边向女服务员重新要了一杯橘子汁。“你在这里,他要是来了,知道吗?”

“我要让他大吃一惊,因为我与夫人在一起。”说完之后,横屈突然又补充了一句,“能在这里与夫人一起喝咖啡,是一种荣幸嘛。”

有己子忍住笑,呷了一口咖啡。“今天,有什么……”

“我是来买一点东西的,因为有点累了,喝杯咖啡休息一会儿。”

“是吗?”

刹那间,横屈用医生的眼光看着有己子。

“可是,您感觉还好吧。”

“托你的福,今天试着出来走动走动。”

“逐渐地就习惯了,不用担心啦。”

横屈从猎装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燃了。“及早动了手术,真是太好了。”

“即使我想留住那些石头,也还是不能留它呀。”与横屈交谈,有己子感觉非常轻松愉快。

“可是……”

“什么?”

横屈踌躇了一下,但很快改变了主意。

“我这样问,可能会很奇怪。可为什么,取结石的时候又同时做了结扎呢?”

“结扎了?”

有己子不明白横屈的意思。

“我们称之为结扎,就是为了不生小孩。”

“我吗?”

“做结石手术的时候,不是同时也做了绝育手术吗?”

“真的吗?”

“您不知道吗?”

有己子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从头部开始,急速地流失了。这真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始料不及的事情。

“我丈夫,他这样做了吗?”

“诸冈大夫,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

一口否定之后,有己子又慌忙改口。

“我听说了。”

“那,您是知道啦?”

“我想……”

不知道,如果说不知道,那岂不是太悲惨了吗?作为妻子,是不应该不知道的。当自己被注射了麻醉药、昏迷不醒的时候,在没有经过本人同意的情况下,就被顺便做了其他的手术,自己以后再也没脸见人了。而且还是女人生死攸关的绝育手术。

有己子不想让横屈觉察到自己与丈夫之间已经出现了这样的裂缝。

“他还真的做了这个手术呀。”有己子尽量冷静地问道。

“结石手术完了之后,诸冈大夫说是顺便,于是就做了。您腹部的左下方,有一道小的伤痕吧?”

有己子点了点头。

“病历书上也清楚地这样写着,我也看到了。”有己子的嘴角在不住地颤抖着。

当初生真纪的时候,由于妊娠反应太强烈了,有己子觉得既然这么辛苦,以后就不再要孩子了。有己子把这个想法也告诉了敬之,并说服了敬之。但这不等于说要他给我做绝育手术吧。当时甚至说了,暂时只要真纪这一个孩子。

敬之到底为什么,竞自作主张给我做了绝育手术呢?难道因为丈夫是医生,他就有未经妻子同意,擅自做这种事的权力吗?

“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让您不愉快了吗?”

“不,有点……”

有己子用手帕捂住嘴,闭了一会儿眼睛,以便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然后站了起来。

“想起了,我还有点事。失礼了。”

从地下街出来,有己子马上叫了辆出租车。

总之,有己子不想直接就回家去。可有己子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个男人,可能就去喝酒了。但有己子也不知道哪里有这种地方。

“您要去哪里?”

出租车司机在问。总之,必须去个什么地方。犹豫之余,有己子说了句“元山”。除了到元山的娘家去向母亲诉苦外,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治愈有己子心中的悲哀了。

司机默默地把方向盘往左转。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越想越觉得敬之让人难以琢磨。

本人不愿意做的手术,为什么你一定要做?“顺便”,什么叫顺便?这太过分、太不讲理了!如果是阑尾炎什么的,或是切除多余的肿瘤也就罢了。可让一个有生育能力的身体,变得不能生育了,医生有这个权力的吗?

从一开始就在无视有己子的人权。这不等于拿好好的身体做人体实验吗?

有己子越想越生气,不由得怒火中烧。再也不能安静地坐在车内。后脑勺疼得很厉害。

一到元山,有已子递给驾驶员一千日元,没等找零就冲进了娘家。

“怎么啦?脸色这么苍白。”母亲抬头看着有己子。“我,我决不会原谅那个人。”

“出什么事了?”

为了先让有己子冷静下来,母亲沏了杯茶。有己子没有心思喝茶,直接就把横屈说的那些话告诉了母亲。

“你想到过会有这种事吗?”

有己子一口气说完,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个,是真的吗?”

“是真的,妈妈。你不是也看到了我的腹部下面有一道小伤痕吗?”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

“再怎么样,敬之也决不会擅自做出那种事!会不会是在什么时候,你对他说过你要做这种手术?”

“没有这种事,绝对没有。”

“真纪出生后你没有说过?会不会是你忘记了?”

“我是说过妊娠反应很难受,不想再生了。可是没有说过想做这种手术之类的话。”

“真奇怪呀。”

“即使是说过,可在手术之前,也应该跟我说一声吧。”

“会不会是刚开始没打算做,只是在手术的过程中,突然想起了要做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手术后就应该马上告诉我,为什么要一直沉默到现在!”

“这倒也是。”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母亲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人,实在是不像话,这种事情,他就能满不在乎地做得出来!”

“话不要这样说,今晚你们两个好好谈谈。我想敬之是绝对没有恶意的。”

“没有恶意,能做出这种事?如果换成别人,早就上法庭了。”

“总之,你先冷静下来,好好地问问敬之。”

“讨厌!竟然擅自摆布我的身体,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刚一说到这里,有己子突然伏在桌子上,泪水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有己子像个孩子一样,纵情地哭了起来。

“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

母亲从里间拿出被子。于是有已子解开腰带,躺了下来。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当有己子醒来的时候,发现枕边亮着台灯。一看表,已经晚上八点了。

从六点、到现在,好像睡了两个小时左右。也许是因为睡了一觉的缘故吧,听到横屈说起那件事时,有已子内心激愤的情绪,现在已经平静了下来。但在有己子的心里,一种自己的身体被玷污了的感觉,使却怎么也挥之不去。有己子慢吞吞地站起来,重新穿好衣服。

“起来了?”

有己子正在整理衣领的时候,母亲拉开隔扇,走了进来。

“我想你回去晚了不太好,就先给你家里打了个电话。敬之已经回家了。”

“……”

“刚才那件事,你要冷静下来好好问他,那种事,就是吵,也已无济于事了。”

“妈,你不懂!”

有己子说到这里,拿起大衣和手提包,到大门外叫车去了。

从元山的娘家出来,有己子马上叫了辆出租车。在春天仍会不时出现的倒春寒那种冷飕飕的感觉,使有己子全身都觉得很冷。

到回到家里的时候,真纪已经睡了。餐厅的灯没有关,敬之就去了书房。有己子连大衣都没有脱,呆呆地站立在房间的中央。

这就是自己的家。自己不顾一切地走回来的,就是这里。一个熟悉得闭着眼睛也能四处走动的家。但是,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现在却让有己子感到毛骨悚然。有己子觉得四周白色的墙壁,还有那些壁橱的阴影,都在用一种陌生的眼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回来了?”

回头一看,是敬之。只见敬之双手插在腰带里,正站在客厅通往书房的门口。

有己子就像在看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仰视着敬之。

“怎么了?大衣也不脱。”

敬之苦笑了一下,走到餐桌前坐下。等敬之坐好之后,有己子在对面坐了下来。

“我有话想问你。”

“怎么啦,突然一本正经地。”

“就是腹部手术的事情……”刹那间,敬之的脸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当时,你在做结石手术的时候,是不是同时也给我做了绝育手术?”

敬之没有回答,交叉着双臂,眼睛向上看着。

“是这样的。”

“……”

“请解释清楚。”

“那又怎么样?”

“果然是这样!”有己子不禁悲从天降,没想到这竟会是真的。横屈虽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有己子也不会怀疑横屈有错,但心里仍不相信。这不是一个丈夫、一个医生应有的行为。只有敬之,最不应该做出这种事。不对,他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非这么做不可。从元山娘家回来的路上,有己子边走边拼命地往好处想。

现在,连最后的一线希望都被击得粉碎。

“为什么要那么……”刚一开口,有己子已泣不成声。

“太残酷,太残酷了……”

有己子双手捂住脸,拼命地摇着头。

以后自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有己子好像现在才切身体会到什么是“石女”了。不管怎样拼命挣扎都已无法逃避的、确凿无疑的事实,就在有己子的身体里扎根了。

“上次生孩子的时候,你说过妊娠反应太大,以后不要小孩了。”敬之低声地说。

“我没有说过以后不要了!”

“你说过怀孕很痛苦。”

“就因为我说过怀孕很痛苦,你难道就可以未经我同意……”

毫无疑问,有己子感到悲哀的就是这一点。

自己是在做其他手术时,处于一种昏迷的状态下,被擅自做了绝育手术的,这比起直接去做绝育手术更让有己子感到恐怖。这等于说,有己子已失去了个人的意志,而仅仅是一个动物而已。试想一下,这与敬之在小白鼠身上做实验又有什么区别呢。

“太残酷了……”

“我是考虑到顺便一次做了,免得以后再痛苦,所以才做的。”

“为什么以前没听你说过。虽然做手术的人是你,可被做手术的人是我!”仰起被泪水浸湿的脸,有己子叫喊着。

“虽然想过要做,但也是在手术中突然想起来的。”

“既然如此……”

即使是夫妇,也是决不可原谅的。有己子心想。

“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嘛。有了真纪以后,你不是说不打算再生了吗?既然不打算再生,这样做不是很好嘛。没有必要哭成这样吧。”

“看不透,真看不透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有己子摇摇头,红着眼睛大声地诉说着。但敬之仍然交叉着双臂,闭着眼睛。这副样子与其说是在后悔,不如说是一脸的坚毅。

“冷静!”

“不。遇到这种事,你叫我怎么冷静!”

“那,你要怎么办?”

“你卑鄙无耻,你是个卑劣的小人!”

有己子叫喊起来。有己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与其说是动脑筋的结果,不如说是身体的愤怒让有己子在无意识中叫喊了起来。

“有己子……”敬之的声音低沉而尖锐。眼镜后面那双清醒的眼睛,笔直地盯着有己子。

“你就不卑鄙吗?”

“我……”

“你可以说我是卑鄙小人,难道你就是个问心无愧的妻子吗?”

有己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敬之的脸一步步地直逼过来。就像是猎人准备下手逮住自己的猎物一样,敬之的严厉目光聚焦在有己子的脸上。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问问你自己不就知道啦。”

短暂的沉默。敬之一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一边说,“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爱过我。而且现在也不爱。”

“怎么会……”

“你不用安慰我,我是在知道你的心思的情况下和你结婚的。”

“……”

“你是教授的女儿,所以我想与你结婚。你不爱我,这我早就知道,所以也就算了。可是……”

敬之把眼镜框往上推了推,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我决不饶恕你接近其他的男人。”

“其他的男人……”

“久坂。”

有己子双手捂住脸,伏在了地上。

现在什么都不用想,都不知道了,有己子只是一个劲地哭泣着。随之而来的是悔恨、愤怒和恐惧。但有己子只是哭,脸在榻榻米上来回摩蹭着。

“你再也不能生小孩了。”

敬之的声音犹如法官在宣判一样,从有己子正在哭泣的脸的上方传来。

“尽管如此,你要是觉得久坂好的话,那你就到他那里去!”

在黑暗中,有己子听到了敬之的声音。这是判决,是定罪。敬之现在反守为攻,有己子反倒跪在地上听候处置。

“你不能生小孩的事,久坂也知道。”

“为什么……”

“他见习了这个手术。”

刹那间,一把冰冷的刀无情地刺穿有己子的身体。

“是我叫他来见习的。”

“……”

“被自己不爱的男人做了绝育手术,这也算是一种报复。”

敬之如此阴险,毫无疑问就是为了要报复。有己子就这样一直伏在地上,心情无比沉重。时间在不停地流逝,但丝毫听不到它的脚步声,能听到的,只有有己子的哭声。

时钟敲响了十点。

在尽情地哭过之后,有己子的世界变得一片空虚。恍惚之间,有己子想起了只有自己与久坂两人看到过的、树林中的那片白色世界。

被久坂紧紧地拥抱着,还有嘴唇感受到的那令人发抖的喜悦,现在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冷飕飕的、漆黑而又遥远的雪原尽头,有己子一个人站在那里。既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没有人前来打招呼。在已哭得筋疲力尽的有己子的心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念头,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这件事,也许应该早点交流一下。”很快,敬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但是,我也很害怕提起这件事。”如果马上问自己,有己子自己也不一定会有答案。“今天晚上,大家都好好考虑一下吧。”

敬之站起来,转身去了卧室。

在明亮的灯光下,有己子一个人还坐在那里。

没有一点声音,四周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必须尽快考虑清楚,但有己子现在既没有精力来思考,也没有力气来回忆了。就像是失去了巨大的精神支柱一样,有己子的心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远处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而后又消失了。只有嘀嗒嘀嗒的钟声,听上去异常的响亮。

有己子缓了缓劲儿站了起来,慢慢地解开腰带,敞开和服,解开衬衣纽扣,拨开内衣。纤细的身腰下面,白皙的肌肤显露了出来。有己子闭上眼睛,然后右手一点一点地靠近丈夫刻下的那道黑色的伤痕。有己子知道,那里刻着丈夫长达七年之久的苦涩和悲哀。那是潜藏在冷冰冰的丈夫心中的爱恨情仇的见证。

这道伤疤既是有己子的,也是敬之的。

右边一条长的,然后左边有一条,毫无疑问有两道伤疤。有己子叹了一口气,略显倦怠地拉上衬衣盖住了伤口。呆呆地坐了一个多小时后,有己子到卧室里去了。丈夫背对着有己子的床铺,侧身而卧。枕边微弱的灯光隐隐约约映照出敬之鼻子以上部分的轮廓。一张安静地入睡的脸,但几乎听不到呼吸声。在枕头前面的榻榻米仁,眼镜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

有己子再次环视了一下房间,然后缓慢地钻进了丈夫旁边的被子,这个动作,自结婚以来,已经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了。不管有没有丈夫的爱抚,在这里有己子都能得到一种安洋宁静的休息。这一天就到此结束了,有一种放心感。但现在的有己子,对这床冷冰冰的被褥感到难以适应。

有己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悄悄地从被子的一端钻了进去,就这样仰面躺下。有己子的被褥还是和丈夫的被褥并排着靠在一起。平时钻进被窝时并没有感到太冷,今天却不同,不但没有因为天气的回暖而感到暖和,反而觉得一切都被冻住了。总之,在这个晚冬的夜晚,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感到一股冷气直逼过来。

有己子没有转动身子,只用眼睛偷偷地看着丈夫的床铺。只见被子微微地隆起,敬之的后背纹丝不动,他的确已经睡着了。

在旁人眼里,这个家庭的丈夫和妻子已经安详恬静地入睡,周围洋溢着一个幸福家庭所特有的温馨。殊不知,丈夫与妻子之间潜藏着无法化解的深刻矛盾。

丈夫知道妻子的不贞行为,知道妻子心有所属,但却压抑住自己的情感,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天下的丈夫有谁能容忍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呢?若无其事只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某种企图,他无时无刻不在筹划着对妻子的报复计划。

妻子一边假装温柔、顺从,一边却在爱着另一个像影子一样的男人。妻子深信丈夫不知道自己内心的不贞,若是知道了,丈夫肯定会以某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表现出来。与敬之相比,有己子其实还是单纯得多。她从没怀疑过丈夫冷漠的背后是阴险。

可话又说回来,敬之作为丈夫,除了冷眼旁观以外,也想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来阻止妻子的不贞行为,即使能控制住她的行动,也无法控制她的心。

丈夫可以对发生在眼前的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横加指责,但妻子与遥远的、过去的男人之间的心灵相通,以及为情而怦然心动的无形的思想,却是无能为力。丈夫憎恨丢面子的事情,对不想失去自尊心的丈夫来说,惟一能做的,也许就是用手术刀把妻子变成石女吧。

丈夫有丈夫的理由,有自己惟一能做到的办法。

可在有己子来说,难道这不是一一个过于严厉、过于残酷的刑法吗?敬之的冷酷远非一般人可比,远非一般的打骂吵闹所能造成的伤害。更有甚者,敬之竟然还强迫久坂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不,敬之不仅仅是让久坂观摩了他的惩罚行动,甚至是在要求久坂一起参与对有己子的报复。

一股寒气从有己子的体内袭过。

平时几分钟后就暖和起来的身体,今天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了。从腰部一直凉到了脚尖。全身的血液就像冻得快要凝固了一样。

有己子终于知道自己已被丈夫定了罪。既然自己一直都在丈夫面前撒谎,隐瞒真相,受到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的。从丈夫的角度来考虑的话,愤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尽管如此,这种刑法还是过于严酷了,甚至是很残忍的。难道不是吗?

在有己子的心里,愤怒、悲哀和恐怖交织在一起,当然也有后悔。各种感情就像波浪一样涌上来,又退下去。所有的一切都掺混在一起,然后逐渐远去。

那个人怎么样了?

在感情的旋涡中,突然,久坂的身影一下子浮现了出来。刹那间,波浪的喧嚣戛然而止,静谧降临了。

在白色的夜晚,接过吻之后,久坂一言不发地走了。

既没有说“再见”,也没有问“下次什么时候?”

久坂用异常清醒的眼神,清醒得令人难以相信刚才还如此热烈的拥吻有己子的眼神,遥望了一眼雪原的尽头,随即转身凝视着有己子,接着便向枯木之间依然冰雪覆盖的小径走去。有己子紧随其后,什么都没有说。有己子心里想,必须说点什么,但话一到嘴边,好像统统都变成了谎言似的。

走出公园的林间小路,在明亮的大街这边,久坂停下脚步,再次回过头来看着有己子。

“那……”

久坂回头看着有己子的眼睛,就是那双看着有己子变成“石女”的眼睛,是那双强忍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变成一个不再完整的女人的眼睛。

毫无疑问,那是诀别的眼神。一切都在那里结束了。有己子究竟看到了什么?当时,有己子心里更加强烈地感觉到的,不是悲哀,而是一种无言的空幻。该来的终于来了。至于悲哀,有己子当时还没有切身地体会到。久坂的背影就这样从铺满积雪的小路上,逐渐消失在了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的大街中。脚步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久坂是一个决不拖泥带水的男人,哪怕是跟心爱的女人分手的一刻。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干净利落,反而使得有己子无法忘记他。

尽管如此,难道久坂真的打算不再与自己见面了吗?难道从得知两人的爱情被敬之发现,并遭到了报复的那一刻,久坂对有己子的思念,就像潮水一样退下去了吗?“也许还是别再见面了为好……”久坂最后嘟哝着。“也许还是别再见面了为好”,久坂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想见自己的,久坂是不会这么冷酷的。这就是有己子对久坂的理解。

现在几点了?也许早就过了凌晨一点了吧。有已子再次拉了拉肩头的被子,然后蜷曲着身子,强迫自己入睡。还与敬之继续生活下去吗?这是一个迫在眉睫,必须马上考虑清楚的问题。事已至此,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了。必须有个了断!在七年的婚姻生活中,有己子还是第一次面临如此巨大的危机。

实际上,有己子意外地平静。终于来了,有己子心里只有这一个感觉,没有突然的惊惶失措。或许,有己子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露出了破绽。有己子早就有这种预感,但还是一直生活到了现在。七年的夫妻生活,也许就是得出这个结论的一个过程。

“该结束了。”有己子在心里想着。置然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但此时的有己子好像是第一次找回自我,一个不受任何人强迫的,只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的自我。

当情绪稳定下来,再次回首往事时,有己子感到豁然开朗,一切都看开了。既没有怨恨,也没有憎恶,只有平静的心态。仔细想来,总是不走运的久坂,被丈夫做成了“石女”的妻子,还有那没有得到妻子真心相爱的丈夫,这三者也许都是各自不同命运的受害者吧。

表与里,只要一错位,最终将导致两败俱伤,这是毋庸置疑的。

有己子睡不着,打了个盹。在黎明快要到来的时候,浅睡中的有己子做了个梦,久坂一动不动站着,背对着鄂霍次克海,或者是日本海的方向。白皑皑的雪原尽头,是一片苍茫的大海。为什么不回头?有己子追问道。在有己子一遍又一遍的追问下,久坂在一阵从海上吹过来的寒风中回答道:

“我们之间,永远都不会有孩子了。”

奇妙的是,敬之马上出现在旁边。不知道敬之是否听到了这句话,只见他眺望着苍茫的海,凝视着海面上的浮冰。

海上的景色既像是早晨的,又像是傍晚的。

“跳入水中就会冻死吧。”敬之说。

有己子害怕了,说:“如果死了,肚子里面也会结成冰的。”雪与海开始摇晃起来。当她醒过来时,久坂已经不在了。回想起来,真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微弱的晨光隔着窗帘透射了进来。有己子感到脸上冷冰冰的,知道自己在梦中哭了。

冬天虽然结束了,但在黎明的时候,还是颇有寒意。有己子从被子里伸出手来,看了看枕边的时钟。

现在是六点三十分。

还有一会儿才开始做早餐。有己子再次回想了一下刚才的那个梦,然后把它甩在一边,准备起床了。有己子在睡衣外边披上长袍,来到餐厅,拉开了阳台上的窗帘。又是一个新早晨,窗外的雪景与前一天的晚上并无两样,一切都还处在清晨的静止状态之中。

有己子站在阳台上,欣赏着初升的太阳。在云的边缘处,红色的太阳照耀着晚冬的大地,无数的阳光从云缝里照射过来,慢慢地融化了窗户玻璃上的冰凌花。

冰凌花的结晶先是产生了一道细小的龟裂,阳光很快从裂缝处透照进房间。不一会儿,玻璃上的冰凌花化着泪珠般的水滴,在阳光中慢慢地蒸发、消失。

有己子看着自龟裂处开始融化的冰凌花,决定今天就收拾行李,带着真纪一起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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