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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乔拉斯峰

1

大乔拉斯峰位于白朗峰的东北方。

她的棱脊东西延伸约一公里长,有六座峰顶。

东峰沃克峰顶,海拔四、二〇五公尺,是大乔拉斯峰的至高点。

西峰温帕峰。

库罗峰。

雅雷奴峰。

玛鲁格里特峰。

杨格峰。

每座峰顶都比富士山高。

一八六五年,爱德华·温帕首先登上西峰。而第一位踏上东峰至高点的是霍瑞斯·沃克。这座峰顶便是以一八六八年第一位踏上那里的男人的姓氏命名。

这面大乔拉斯峰北壁,可以说是欧洲阿尔卑斯山中最有名的岩壁。比沃克峰顶高出一千两百公尺的沃克侧棱格外有名,一九三八年,凯辛、艾斯波席托、提佐尼三人首次攀登。

一九六三年一月,华特·庞纳帝首度在冬天攀登成功。当然,他不是单独一人。

到了一九七九年,长谷常雄才成功地首度在冬天单独攀登这面岩壁。

深町自己从前也一度为了采访而造访这座大乔拉斯峰。

她是一座庄严而风格别具的山。

从拉斯科冰河仰望的那副山容,令人百看不厌。

“没办法——”

深町造访岳水馆,水野治坐在内侧的小圆椅上对他说。

水野也请深町在同样的椅子上坐下,两人面对面。

水野应该六十多岁了,但骨架子大,而且手腕的肉也厚实。

他大概已经远离了困难的山,但若要爬山,仍是站在第一线的体格。

“因为我知道,就算我阻止羽生,他也打算去。再说,如果我会说不行,打从一开始我就不会雇用他了。”

水野背后的墙上,挂着满满一面墙的登山背包。

有许多Millet等厂牌的舶来货,但也有“大乔拉斯”等国内厂商的产品。

店内充满一股独特的气味,说不上是汗味或冰杖的铁的气味。深町并不讨厌这种味道。闻着闻着,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原本是为了探听羽生现在在做什么而展开调查,但在采访过程中,深町渐渐对羽生丈二这个男人本身感兴趣。

本来的目的是为了再见一次马洛里的相机。深町想得到那台相机,确认是不是马洛里的相机。

为了这个目的,必须调查羽生丈二在尼泊尔的哪里。原本应该是为此而展开调查的。

当然,前提是在加德满都见到的那个名叫Bisālu sāp的日本人就是羽生丈二。首先,那个男人肯定就是羽生没错。深町透过宫川拿给他的照片,确认了。

如果只是单纯打听羽生所在之处,再度自掏腰包飞到尼泊尔试着寻找,也是一个方法。

然而,现在也没人保证羽生在尼泊尔,假如他在加德满都之外的地方,要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找出那个男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不管是伊藤、井上或多田,到头来,没有人知道羽生的近况。

但无论如何,终于循线找到了水野。

“那,结果,羽生出发了是吗——?”

“而且是一个人。”

“一个人吗?”

“是的。羽生从日本出发起,就是一个人——”

二月十日,羽生从日本出发。

独自一人出发。

事前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大乔拉斯”的多田胜彦和岳水馆的水野治。

“接下来的事,大部分就像大家知道的一样。”

“羽生摔下来了,是吗?”

“是的。”

羽生离开拉斯科山屋,攀上沃克侧棱是在二月十八日。

第一天,他攀越雷布法特岩缝。第二天,当他攀在上方的岩壁时,摔了下来。

落差大约五十公尺。

全身挫伤。

右臂、右腿骨折。

肋骨三根骨折。

羽生从那里开始只以一只手臂逃生。后来,这趟名为奇迹式攀登的逃生之行,又成了羽生丈二的神话。

那趟逃生之行,使得紧接着挑战的长谷成功了。比起首度在冬天单独攀登大乔拉斯沃克侧棱,就某个层面而言,这项危险的攀登可说是难度更高。经过那趟奇迹式攀登,连一般媒体也记住了羽生的名字,将他和长谷并列。

比任何人更先知道羽生的这起意外,联络救难队的,是晚他三天攀上沃克侧棱的长谷的队伍。

长谷的队伍想要攀上岩壁时,察觉到在上方岩壁任何地方都不见羽生的踪影,于是意会到羽生发生了意外。

“去时一个人。回来时,羽生也是一个人……”

水野对深町如此说道。

2

又做了那个梦。

有个男人独自攀向矗立于繁星之中的山顶。

只看得见那男人的背影,假如他回头的话——

说不定他是羽生丈二。

一开始,深町也曾以为那个男人可能是马洛里或厄文,但至少如今,深町认为他是羽生。

一场浅眠。

因为自己一面做梦,一面认为那是梦境。

认定那男人是谁也很奇怪。这原本就是梦,而不是事实。每次自己脑中在意的事都会反映在梦中,而影像和自己的感受方式都会改变。自己之所以认为这个男人说不定是羽生,是因为现在,自己在意着羽生的事。

白天见了水野治,和他聊羽生的事。那大概也对梦境造成了影响吧。

深町也认为,大概马上就会从这场梦中醒来。

因为自己的思绪渐渐变得比梦境本身更为清晰。

睡眠变浅了。

呃——

那是什么来着?

对了,水野治在临别之际说了。

他说了什么?

手札——

没错,就是手札。

“你知道羽生丈二的手札吗?”

水野如此说道。

“不,我不晓得。怎样的手札呢?”

“记录大乔拉斯峰攀岩的手札。”

“回来之后才写的吗?”

“不是,不是回来之后才写的。而是正在攀岩时,在大乔拉斯峰的岩壁上,羽生亲手写的。”

“有那种东西吗?”

“有。但是没有发表在任何一本杂志上。”

“水野先生有看过吗?”

“没有。可是,我知道它在谁手上。”

深町对水野说:我真想看看那本手札。

“我现在不能说那人的名字,但是我会告诉对方你的事……”

水野如此说道。

深町低头拜托水野之后,对他说:

“对了,关于羽生的去向,有没有哪位可能知道呢——?”

“不晓得——”

水野好像试图想起什么,抬头看吊在头顶上五颜六色的登山背包。

“如果是爬喜玛拉雅山时的医生,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医生?”

“冈本仙次郎医生啊。”

“喔,那位……”

深町点点头。

他知道冈本仙次郎。

从日本登山会的喜玛拉雅山远征时代初期开始,他数度以医生的身分参加远征队。

他应该也以医生的身分,加入了羽生丈二在一九八五年参加的圣母峰远征队。

“冈本先生在大阪。”

水野说完,告诉深町冈本仙次郎的联络方式。

明天就得和冈本联络——

深町如此心想,意识已经从睡眠中清醒了一大半。

“可是,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羽生丈二的事呢?”

水野问他。

“因为对他的爬山方式感兴趣——”

深町回答:如果可以的话,我总有一天想把羽生丈二这个男人的生平事迹,汇整成一本书。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加入专访他本人的内容。

深町隐瞒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见到羽生,以及马洛里相机的事,但是基本上,说出了接近真心话的部分。

睡眠变得更浅。

深町自己也不太清楚,实际上是以怎样的顺序,和水野聊到了刚才想起来的事。但想写书这件事,或许不是在回来时才有的念头,而是在第一次见到羽生时就想那么做了。

喔,对了。

手札。

想起手札的那一瞬间,思绪从梦境飘向了手札。

脑海中已经只浮现片断的圣母峰影像。

然而,在完全醒来之前,深町想再看一次那个男人朝圣母峰顶迈进的那一幕景象。

自己应该有话必须对那个男人说。

别抛下我——

不,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话必须说才对。

是什么呢?

加代子——

对了,是加代子。

别把加代子从我身边抢走——

意识顿时变得朦胧,刹那间,思绪再度被吸进睡眠之中。

男人站着。

正面看着深町。

一张熟面孔。

一张不可能忘记的男人的脸。

加仓典明——

那张脸以哀戚的眼神,凝视着深町。

他的嘴唇动了动——

抱歉……

加仓典明如此说道。

噢,不对。

我想要想起来的不是这种事。

不对。

猛然回神,深町仰躺在床上,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

抬头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这里是商务旅馆狭窄的房间。

躺在床上的身体,因为湿粘的汗水而感觉粘腻。

身上依然穿着衣服。

自己和水野告别,回到房间,仰躺在床上时睡着了。

好热。

空调没开。

头旁边摆着电子时钟。钟面上显示时刻的数字,在黑暗中发出蓝色的磷光。

凌晨两点——

深町坐起身子,叹了一口气。

“抱歉……”

深町清楚想起了加仓典明当时的表情、那句话的抑扬顿挫。

加仓的那句话,正是让自己这次下定决心去圣母峰的原因。

3

当加仓邀他去喝酒时,深町晓得那意味着什么。

他心想,这下心情终于能够放轻松了。

两年前——一九九一年秋天。

两人去喝酒。

地点是新宿的一家居酒屋。

聊起了爬山的事。

话题是从前一起爬过的山,和朋友们。十年前去爬马纳斯卢峰时,认识了加仓。加仓在那次远征队里担任扛行李的队员。和工藤他们在东京喝酒时,如果有时间,他也会露面。

加仓和深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也有共通的话题,在登山队这个封闭的组织中,他们经常聊天。

两人年龄相同,而且连爱上的女人都是同一个。

等到换地方续摊,进了第二家店,加仓仍然继续在讲爬山的事。

加仓迟迟没有提起那件事。

深町的话变少,相对地,只有加仓一个人变得饶舌。

不管喝了多少,两人都没醉。

过了最后点餐的时间时——

“你说也无妨。”

深町说。

原本饶舌的加仓,闭上嘴低下头。

“你在和加代子交往吧?”

即使深町这么说,加仓也不抬起头。

经过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加仓总算抬起头来。

加仓注视着深町,低下头来。

“抱歉……”

深町在黑暗中想起了当时的事。

濑川加代子——

在那之前,和深町交往了三年的女人。

她是接案工作的美术设计。

设计杂志的专题内页,有时候画插图,也接编辑工作。她在青美社这家出版社的编辑部有自己的办公桌,在那里从事专属的工作,拥有几乎等于正职员工的待遇。

深町替青美社主打的月刊杂志《旅游与住宿》工作时,遇见了加代子。

当时,加代子二十九岁,深町三十四岁。

她是个直来直往、喜爱爬山的女人。她虽然不攀岩,但足迹踏遍了日本北阿尔卑斯山、南阿尔卑斯山的主要山顶。

她的眼睛算大,脸型有些瘦削,几乎不施脂粉。

初次见面时,深町觉得她具知性美,但却是个冰山美人。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给人一种冰冷的印象,不过这倒是见仁见智。然而,她工作细心,而且无懈可击。连小照片的排版,都要贯彻自己的风格和主张。

有几张深町自认拍得最棒的照片,经过加代子的巧手修剪,变得更臻完美。

有的照片是从正在攀岩的登山者下方拍的,有的照片只拍岩石、登山者和蓝天,取景简单却震撼力十足。

“这张照片,可以倒过来排版吗?”

加代子说:因为那样更增震撼力。

试着那么一做,出现了令人惊讶的高度感。

那篇名为“天空的地平线”的专题报导广受好评,三个月后,深町的照片再度用于主要版面,编辑成“回归天际”这个专题的彩页。

当时,深町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跟加代子喝酒。

于是,深町第一次看见加代子笑。

深町做梦也没想到,私底下的她竟是如此神采飞扬,就像千篇一律的风景,忽然覆上了鲜艳的色彩。

半个月后,深町打电话到编辑部邀加代子:

“我们去喝一杯吧。”

“我可是千杯不醉唷。”

加代子的回应意味着OK。

深町知道加代子在学生时代爬过山,所以和她一起去爬了好几次山。

第二次登山的回程路上,深町在住宿的温泉旅馆和她发生了亲密关系。

从此之后,深町和加代子以一周一、两次的频率见面。

加代子令深町神魂颠倒。

在此之前,深町也和几个女人发展到这种关系,但他总会保留三分清醒的意识。深町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无法打从心底迷恋女人的人,而且他渐渐认为,自己恐怕真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然而,自从和加代子交往之后,深町觉得自己明白了男人沉溺于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明明全身上下纤细苗条,加代子的乳房却丰满得让深町无法一手掌握。肌肤柔滑有如丝绸,有一种吸附于手掌的触感。

看着一个女人经由自己亲手调教,变得越来越淫荡的喜悦——自己经由一个女人,渐渐变得淫乱的喜悦。深町这才知道,原来男女之间存在着这种欢愉。

实际上,虽然没有那种行为,但若是为了和这个女人有更深一层的交合,深町甚至觉得:

“她的尿也能喝。”

深町心想,最先意识到结婚这件事的人应该是自己。

一提出结婚的事,加代子却说:

“我从没考虑过要结婚。因为目前的关系最适合我——”

并非因为对方是你,我才这么说的,无论对方是谁,我都无法考虑结婚——

“我喜欢目前的生活型态。”

深町以为,她是这个意思。

如果加代子是这种心情,那也好。假如加代子不想结婚的话,到时候再想就好了。

加代子以忙碌为由,开始减少和自己见面的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哎呀——

深町心想——自己又要陷入毫无意义的思绪中了。

无论再怎么想,答案都不存在。

思考只会让自己更深陷那个泥沼之中。

别想了。

最好别思考多余的事,专注思索要怎么度过到早上之前这段时间吧。

深町再度看了时钟一眼。

凌晨两点五十三分。

不知不觉间,自己思考当时的事将近一个小时。

深町决定转换心情。

他想去冲个澡时,察觉到另外一盏红色的小灯。

床头柜上的电话,留言灯亮着。

大概是睡着的期间,有人打电话来吧。

然而,自己似乎没有听到电话铃声。一看电话的音量开关,来电铃声被调成最小声。

电话大概响是响了,但铃响的音量不足以吵醒深町。

深町打电话到柜台,询问是怎样的留言。

“晚上九点左右,岸凉子小姐打电话来。她留言说,会再跟您联络。”

柜台男子以恭敬的口吻如此告诉深町。

“就这样吗?”

“是的。就这样。”

深町挂上话筒。

再度仰躺在床上。

岸凉子——

深町在脑海中反复回想刚才柜台男子说的女人名字。

陌生女子的名字。

不,且慢——

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但是,想不起来。

岸凉子再次打电话来,是在两天后。

“我听水野先生说——”

她说到这里,深町才意识到岸凉子就是水野说的那个人。

“我是岸文太郎的妹妹。”

原来如此——

深町终于明白岸凉子是何许人也。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羽生带去屏风岩,在那里遇难身亡的男人,他的妹妹。

“呃,你是岸文太郎先生的——”

“是的。”

岸凉子在话筒另一头点头。

她应该小岸三岁,所以现在——

应该三十四岁。

大概和加代子同年纪。

“我听说,你在到处调查羽生先生的事。”

“嗯,欸——”

“关于羽生先生的事,你知道什么了吗?”

被她这么一问,深町说了和回答水野一样的内容。

岸凉子点点头,说:

“深町先生该不会是在哪里遇见了羽生先生吧——?”

“——”

“深町先生应该是去了喜玛拉雅山吧?”

“是的。”

“你从尼泊尔这一边爬圣母峰吧?”

“但是没能踏上峰顶。”

“你在那个时候,见到了羽生先生吗?”

深町迟疑了半晌。

然而,被问得如此明确,深町也不能装傻。

“我见到他了。”

“你见到羽生先生了吗?那么,羽生先生还在尼泊尔喽?”

岸凉子拉高了音调。

从刚才的问题推测,至少可以证明,岸凉子认为羽生或许在尼泊尔。然而,从现在的语调来看,她大概不确定羽生是否真的在尼泊尔。

“凉子小姐知道羽生先生在尼泊尔吗?”

“不知道。因为羽生先生去尼泊尔,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不过,我没有听说他回来,所以我想,也许他还在那里——”

话题变成了电话中讲不清楚的内容。

从岸凉子的口吻来看,关于羽生,她似乎还知道许多深町所不知道的事。

“凉子小姐,刚才我说我见到羽生先生了,但那只是我那么认为而已,其实我还不确定。”

“这话怎么说?”

“我在加德满都见到了一个和羽生丈二十分神似的人。我问他是不是羽生丈二,但是,他没有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

“——”

“他什么也没回答,就那么走了——”

“不过,深町先生认为那个人是羽生先生吧?”

“是的。”

“——”

“我有些原因,想再见羽生先生一面。所以,我正在拜访可能知道羽生先生现在在哪的人,向他们打听许多事。”

“其实,我也想知道羽生先生在哪里。水野先生告诉我这件事时,我以为深町先生说不定知道什么关于羽生先生的事,所以才和你联络。我想,你可能想看羽生先生的手札——”

“你手上有他的手札,是吗?”

“是的。”

“为何他的手札会在你手上——?”

“他本人寄放在我这里的。”

“寄放?”

深町想问岸凉子:为什么羽生会把那本手札寄放在你那里?但问到一半,决定按下不问。

“抱歉。问了侵犯个人隐私的问题——”

“请你别放在心上。我是做好心理准备,才打电话给你的。我原本就想跟某个人说这件事,我想,深町先生说不定知道什么关于羽生先生的事,所以才下定决心打电话的。可是,两天前我打电话给你时,你不在,其实我内心松了一口气。虽然我也下定了决心,但每次要打电话的时候,内心总会动摇,结果花了两天的时间,才决定打第二通电话——”

“能不能找地方见个面,好好聊聊呢?我想,到时候我可以更加详细地描述在尼泊尔发生的事——”

“好。”

岸凉子点了点头。

4

和岸凉子见面,是在两天后。

地点是新宿广场饭店的茶馆。

反射在斜对面大楼窗玻璃和墙面上的午后阳光,从茶馆地板挑高至天花板的窗户穿射进来。

岸凉子比深町先来,已经坐在靠窗的位子。

看到桌上放着当作信物的《岳望》,深町出声问她:

“你是岸凉子小姐吗?”

“我是。”

岸凉子点头致意。

“打扰了。”

深町和岸凉子面对面坐在椅子上。

岸凉子身穿开襟大圆领套装,从领口露出雪白颈项。

脖子上戴着一颗小指头大小的土耳其石,以皮绳穿过系着。

蓝色土耳其石和白皙肌肤十分相衬。

几乎没有走出过自己家的猫,第一次来到别人家中——岸凉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带着这种紧张感。

我是凭自己的意志来的,所以,随时能靠自己的意志离席——能从那种紧张感当中,看见这种决心。

深町点了咖啡,就在两人断断续续寒暄的时候,服务生送了咖啡上来。

“我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你——”

先开口的反而是岸凉子。

“我并不打算开各种条件。在那之前,请你先过目羽生先生寄放在我这里的手札。”

岸凉子拿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提包。

从中取出一本老旧的笔记本。

岸凉子说她不想用这件事做交易。

因此,先主动把自己手上的牌摊在深町眼前。

“这样好吗?”

深町想看已久的手札。

然而,一旦在无条件的情况下先看了手札,事后岸凉子发问时,自己就不能对她撒任何谎。

“没关系。”

她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语气坚决。

“那就不客气地拜读了。”

深町拿起那本笔记本。

小小的笔记本。

虽然没有小到像记事本,但也比一般笔记本小了两圈。

从封面的一部分开始,到书背、封底的一部分都带上了一抹黑——整个封面呈灰色。虽然有用来写主题的空间,但那里没有写任何字。

封面的下方只以原子笔写了“羽生”两个小字。

深町打开手札。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八日。

那本手札的开头以原子笔写的、稍微偏右上方的浑圆字体,写着这样的内容。

5

羽生丈二的手札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八日

好冷。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好冷。对于在欧洲阿尔卑斯山超过三千公尺的岩壁上度过寒冬期的夜晚,我当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一旦自己处于这种温度之下,寒风刺骨的程度超乎想象。

然而,不管再怎么冷,我的决心仍旧胜过寒冷。

现在,我靠着头灯的灯光写这篇文章。我原本就不擅长书写。我带笔记本来,是想要把任何浮现脑海的事情全写下来,真的从没想过要用字填满这本笔记本。我之所以开始写这篇文章,倒不是因为想到了什么,反而是因为睡不着。我无法忍受一直醒着,面对自己的内心一整晚。像这样写字,能够排解心情,至少不用一再反复思考同一件事。

指尖像是冻僵了似地没有感觉。我一面不时用力搓揉、拍打指尖,一面握着原子笔。

半夜十二点。

气温在两小时前,是零下三十二度。

风势强劲。

风速应该有三十公尺。这里总是刮着这样的风。

如今,我身在雷布法特岩缝的上方。我用冰杖铲除那里的积雪,做出一个小岩棚,把楔钉打进岩壁,将露宿帐固定在楔钉上,钻进露宿帐蜷缩身子睡在睡袋中。不,我没有睡,而是醒着在写这本笔记本。

简直像是蓑虫。

每当刮起强风,自己的身体就好像差点连同露宿帐离开岩壁,忍不住绷紧身体。

今天吃的是——我写到这里,吓了一跳。我竟然已经想不起几小时前吃的食物内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喔,是杂烩粥。我把干燥米和粉末汤跟干燥蔬菜一起丢进万用锅熬煮,将就着吃。除此之外,还吃了一颗橘子,和少量巧克力。

每次刮风,一阵雪就会从上方洒下来,打到露宿帐,然后落入山谷。

脑海中浮现一幕景象,自己仿佛垃圾般挂在无限延伸的岩壁上。唯有自己独自一人,孤伶伶地活在天地之间。

我打算自己一个人,花八天时间爬完这面岩壁。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睡不着倒是无所谓,但令人担心的是指尖。如果那里冻伤的话,皮肤迟早会变成紫黑色,而必须切除手指。我看过好几根那样的手指。

拉开露宿帐的拉链往外一看,是一片美不胜收的星空。大地的热气穿越天空而去。我知道这整面岩壁持续降温当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好极了!雪尽管全部冻结,硬到连冰爪的刀刃都嵌不进去。

抵达这里之后,我每天都盯着气象图度过。

持续一周适合攀登的天气,在这里极为罕见。尽管有放晴的日子,也只是一天,顶多两天。但是一季,也就是一个冬天的三个月期间内,会有一、两次连续放晴一周左右的时候。如何妥善抓住这个可说是一个冬天当中唯一一次的机会,攸关着是否能够成功地单独攀登沃克侧棱。

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每天盯着气象图,查看整颗地球、这个北半球的区域,以及这个地区的气象时,不知不觉间,竟能比气象预报更准确地预测这个地区的天气。

如果气象预报主播会因为自己的预报失误而失去生命,预报的精准度大概会比从前高一倍吧。

而今天早上是今年冬天第一次,说不定是本季唯一一次机会的开端。昨天之前,每天都会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白雪,今天早上却晴朗得令人不敢相信。

今天早上,我攀上岩壁,爬完了雷布法特岩缝。

说真的,单独攀岩的辛苦程度,是两人爬时的四倍。

尽管如此,也不能只带一半行李,要独自扛起重量几乎接近两人份的行李。

所费的工夫也是两倍。

徒手攀岩一节登山绳的距离,把楔钉打进上方,悬垂下降至下方,扛起留在那里的行李再往上爬。两倍乘以两倍,所以合计是四倍。

我早就知道晚上不太睡得着。

心情上早已想开,晚上与其说是拿来睡觉,倒不如说是用来让疲劳的身体休息的。因为如果不从一开始就事先做好这种心理准备,精神上将会苦不堪言。

长谷大概已经进入拉斯科山屋。如果他进了那里,应该知道我已经攀上了大乔拉斯峰。

我在想,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并不是在怨恨长谷。我既不想妨碍那个男人,也不是要惹人讨厌。

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却无法好好形容。

不过,我在意着那个男人。

我似乎不想输给他。

我并不讨厌那个男人。

为何会开始想这种事呢?

说不定这是思考那件事的大好机会。

我无法好好整理自己的感情,现在之所以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吗?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来这里的。

不管是马特洪北壁、艾格北壁,或是这座大乔拉斯峰,自己原本也想过要在冬天单独攀登。假如自己有机会,大概也想和长谷一样,一个人全部爬遍吧。自己是这样的人。其他人大概也是如此吧。所以,我倒不觉得长谷想一个人爬遍三大北壁有错。我不认为他有错,但如果自己有机会的话,我想老大不客气地爬上其中一面北壁——

我觉得这好像就是保护自己的意思。

我这个人只能爬山。只能攀岩。长谷从自己身上夺走了唯一的事物。当然,长谷大概没有意识到这种事情。

但是,至少那个男人从我身上夺走了鬼岩。

我想,自己大概是为了抢回被夺走的事物,现在才会来到这里。大概是那样没错。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无法好好形容自己的心情。若将无法形容的心情化为文章,恐怕心情就会被文字牵着鼻子走。所以,我不太喜欢将爬山过程中发生的各种事情,写成文章或化为语言。

一旦那么做,就会觉得自己心里浓厚的情感减少了。

登山者只要爬山就好。

那等于是直接把爬山写成文章或化为语言的行为。然而,却又把爬山写成文章,等于是重复形容同一件事。

既然如此,我觉得应该干脆把思考文章的精力用于另一种创新才对。

手指已经到了极限。

我边把手指挟在腋下取暖,边以在书写的感觉,在脑中思考下文——

若不深入面对自我,就无法爬这面岩壁。

孤伶伶的一个人。

仿佛地球上的所有人类全死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面岩壁和风中。

二月十九日

我摔下来了。

我失败了。

我输了。我输给了大乔拉斯峰。为何没有摔死呢?如果就那么摔下来,在不知不觉间死掉,就不用像这样意识到自己被打败了。

既然捡回一条命,就不会想死了。

好冷。全身疼痛不堪。啊,怎么会落到这般下场?我快死了。我说不定会死在这里。亲手写下死这个字,感觉好逼真。写之后比写之前更害怕。

为何会摔下来呢?

噢——

妈的!

是天钩。

我把它勾在上方的岩石突出处休息。

其正上方是悬岩。

我看见了路线。虽然困难,但那里有路线。往左Z字形攀登之后再往上爬,是轻松的传统路线。我在那边看见打进岩壁的楔钉,所以那应该是轻松的路线不会错。

然而,我看见了从那里垂直而上的路线。

往左爬不是我的路线。那只是顺着其他人爬过的路线的行为。还没有人爬过的垂直攀登路线,才是我的路线。我能在这面岩壁上留下记号。

不光是如此。那面岩壁要垂直攀爬才美——我觉得它是一面为了被人垂直攀爬而存在的岩壁。

我想,这种意识大概在我的脑中运作。实际上我不晓得。如今,我边想起那件事边写,所以这篇文章不小心变成在替自己找借口。

总之,我选择那个路线,然后摔了下来。

垂直而上的路线好难。

然而,那并非难如登天的意思。假如真是无法垂直攀爬的岩壁,我也不会那么做。

虽然困难,但那面岩壁看起来十分可能办到垂直攀爬。

和缓的悬岩。

然而,手指和指尖有地方抓,而且从岩壁中途开始,也有让手指插进去的沟槽。只要用两、三次人工攀爬,就能爬到上面。而且,垂直攀爬过这里,接下来的路程就轻松了。反正就算先往左Z字形攀登,迟早还是得回到这块悬岩的上方。

既然要做没人做过的事,就该在没人爬过的地方做。这不是大道理。不过,若只考虑安全而选择路线,从一开始就不该在寒冬期单独来这种地方。

我咬一口冻成石头的巧克力吞下去,决定垂直攀爬。

一路顺遂。连看似棘手的地方也顺利克服了。

令人担心的是,岩壁四处的凹槽和沟槽里附着的雪,结成了坚冰。

要是不小心把体重施加在那上面,经常就会直接剥落。

爬了两节登山绳的距离,来到了小岩棚。

从那里开始,上方没有积雪,变成玻璃般的蓝色的冰。岩石与岩石之间塞满了冰。

悬垂下降,先把底下的行李拿上那里一趟,再开始攀爬那面冰壁。

不晓得几百年、几千年,或者几万年,总觉得这座大乔拉斯峰从太古时代至今的时光,化为蓝色的冰,从岩壁内侧渗了出来。右手拿冰锤,左手握冰斧,攀爬在这种历史悠久的山上,令人心情激昂。将冰爪的刀刃踩进钢铁般坚硬的冰里,把冰斧打进冰壁,再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拉举。

我想,自己是在爬了二十五公尺后,在那一带摔下来的。

右脚十二根冰爪的刀刃镶进的冰,忽然裂开剥落。

重心放在右脚上的体重冷不防消失,那时,身体已经离开冰壁,飘在半空中了。我勉强用留在冰壁上的左脚,踢了冰壁一下。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在往下坠时身体撞上位于底下二十五公尺处的岩棚。

有一种宛如从背部被吸进某个地方的下坠感。

当时,各种画面掠过脑海。

那一瞬间终于来了吗——我觉得自己同时感觉到那种念头,和这下我死定了的心情。

身体转一圈时,我在冰爪刀刃另一端看见了蓝天,那里浮着白云。然后,我也看见了右脚冰爪的刀刃尖端,粘着白色冰块。

总觉得在那种生死交关的时刻,连这种细微的部分都烙印在视网膜上,很不可思议。

心情也很轻松,记忆是片断的。噢,这下自己输给长谷了,可以不用再努力了,这下能够解脱了——这种心情轮流出现在脑海中。写成文章很长,但实际上,是更为短暂地一闪而过。

一股冲击力。

后来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我想,大概是登山绳撑住了我下坠的体重,绳索绷紧时撞上了岩石,至于细节则不清楚。

我将登山绳的支点放在岩棚处,从那里往上爬了二十五公尺。首先,我的身体下坠二十五公尺到岩棚的高度,又从那里摔了从支点位于岩棚算起的绳索长度——二十五公尺,所以一共往下摔了五十公尺。

登山绳撑住了一个大男人的体重下坠五十公尺的冲力。正因登山绳有弹力,所以大概能够缓和那股冲力。登山绳八成拉长了将近三公尺。

我被登山绳悬吊在半空中,醒了过来。

全身上下都痛。

当登山绳笔直绷紧时,身体摆动,直接狠狠撞上了岩壁。

每次呼吸,肺部就感到一阵剧痛。左侧肋骨似乎断了。而且好冷。我好像是因为寒冷而苏醒的。

一看手表,居然从坠下之后,过了四小时半。

手上握着刀子。

似乎在失去意识,吊在半空中时感到痛苦,而下意识地用刀子割开了身上的衣物。

双脚的冰爪都掉了,而冰锤和冰斧也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消失不见。

左脚没有感觉。左臂也麻痹,好像不是自己的手臂。令人害怕的是,手套也没了。

至于冰锤和冰斧,原本是以绳索绑在身上。看来自己似乎下意识地连那些东西也以刀子割断了——

撑住自己身体的登山绳竟然没断。

左手和左脚完全动不了。

自己身体的左侧触着岩壁。

我让右手和右脚搭上岩壁,缓缓移动身体,抵达近在身旁的岩棚。

傍晚了。

我看见夕阳没入远方连绵山峦的峰顶。

这时,恐惧又在自己心里扩散开来。

因为我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我想起了粮食、露宿帐、睡袋,全都放在上方距这里二十五公尺的岩棚。

肋骨断掉,左臂、左脚不听使唤。

从现在到太阳西沉之前的时间,实在不足以爬到上方的岩棚。

写这份笔记时,太阳下山,星星升起。

沉积在正下方的蓝色拉斯科冰河,已经夜幕低垂。

好冷。

已经没有任何物品能够让身体避寒。

我只能抱着肚子,蜷着身体。非睡不可。可是,如果睡着的话,大概又会摔下去。

下坠的距离虽短,但如果又吊在半空中的话,那就完蛋了。

我又拿起笔。

写点什么吧。

在写的时候不会死。写不了的时候就是死的时候。然而,要写什么呢?对了,写攀岩的事吧。明明那么焦急,像是被什么催促似地攀上了岩壁,但一攀上之后,心情却突然平静下来,松了一口气。

尽管如此,攀爬时会频频往下看。我大概是害怕长谷的脸不知会在什么时候,从我胯下冒出来吧。

好冷。

脑袋中一片空白。

每当想起什么就拿起笔。

好像没有东西好写了。

打了好几次瞌睡。

常常不会感觉寒冷。

因为相当暖和,所以一觉得不对劲,寒意就突然又袭上身。

左手已经冻伤了。

我用右手写这篇文章。

因为是在黑暗中写,所以不晓得字究竟长怎样。会是看得懂的字吗?不,这看不看得懂都没关系。因为目的在于写本身。写字才是目的。

星星好美。

星星好美。

我把双手夹在腋下取暖。

或许骨折了,右臂发热肿胀。

我一面取暖,一面写。

幸好风势不怎么强。

如果强的话,我大概在一小时前就已经死了。

时间过了多久呢?

我害怕看手表。要是一看,发现摔下来之后才过了半小时怎么办?到时候,我说不定会发疯。

我看见了灯光。

在拉斯科冰河前方。

那边大概有人家吧。

那个光线在动。

往这里爬来。大概有人来救我了吧。不,不对。人不可能移动那么迅速。

不对,这是幻觉。

幻觉。

这么一想,灯光又处于原本的位置。

它没有在动。

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刚才看得见的一带看不见了。说不定连那个灯光也是幻觉。或者是雾渐渐飘进拉斯科冰河而遮住了灯光。就当作是那么回事吧。如果当作是那么回事,就代表我还没疯。

气温降至零下三十度了吧。

鼻水结冰了。

左手手指的血也跟着结冻了。用右手摸摸看左手手指,也硬得像石头。

我刚才摔下来了。

因为吊在半空中的冲击力而醒来,感觉到鬼门关前走了一回,回到了同一个岩棚。一开始,我吊在半空中,把手脚伸向岩壁另一边的空间。为什么会弄错方向呢?因为头昏脑胀。因为头昏脑胀,因为已经没有体力,因为,已经没有体力,所以下次再吊在半空中的话,就回不来了。好可怕。我不想死。没错,我需要求生的念头。如果想着不想死,光想“不会死就是不会死”,大概就代表我命在旦夕了。

我不想死。

只要撑到明天天亮。

只要撑到黎明破晓。

拼了!

明天不要命地爬爬看。

目前为止最棒的攀岩。

一心只想这件事。因为我需要活着的画面。

真奇怪。

我想起了奇怪的事。

因为在脑中想也想不通,所以我开始写。

摔下来的时候,我为什么会觉得这下能够解脱了呢?

一点也不能解脱。

因为还活着,所以不能解脱。

可是,就算活着不轻松,也不能因此而希望获得解脱。解脱意味着死亡,可是,为什么不能死呢?为什么非活下去不可呢?这大概是个大哉问。事后再想吧。可是,我要现在想。我该思考什么才好呢?

现在,我听见了声音。

“喂——”

“喂——”

我想,有人来救我了。

我差点回应:我在这里、在这里。要是回应幻觉或幻听的话,就完蛋了。

死、亡。

噢。

是岸这家伙。

岸这家伙吊在那里看着我。

以当时的姿势。

大腿骨钻进胸腔,脸上满是鲜血,表情因为痛苦而皱成一团。

可是,他在笑。

频频招手要我过去。

岸啊。

岸啊——

我也想过去。

我也想过去那边。

可是,我大乔拉斯峰才爬到一半。

让我爬到最后。

我要竭尽所能地爬,竭尽全力地爬,反正非去不可的时候,我自然会去你身边。

我对着岸说。

可是,幸好是岸这家伙来接我。

现在,让我加油。

还剩区区二十五公尺。

去到那边,也有吃的。

都是因为你,害我想起了食物。

我也想起了肚子饿。

我想泡个热水澡。

上高地的坂卷温泉。

只有在去爬谷川的回程路上,去泡过一次水上温泉。

喂。

我为什么要爬山呢?

因为我只有爬山吧。

岸,你去哪了?

你应该懂吧?

我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爬山。明明觉得自己十分清楚,可是一旦思考原因,就忽然搞不清楚了。

好歹我知道,如果不思考原因,我就十分清楚。

我愿意拿其他人拥有的所有事物,用来交换爬山。

我知道我只有爬山。

原来如此。

明天要爬山唷——

至今将近二十年,我也只是一味地攀岩、向上爬。

明天的二十五公尺,我要爬给你看。

拿出我至今所有看家本领。

岸。

岸啊——

再让我看一次你的脸!

痛苦的时候,只要想起比现在更痛苦的事,现在的事就能忍受。

不过是这种芝麻小事。

喂……

二月二十日

生还。

现在,我在搭露宿帐,把楔钉打进岩壁,固定露宿帐。

钻进露宿帐中,穿上所有衣服。

吃硬得像石头的巧克力,把雪煮成热水,再将剩下的巧克力和所有砂糖溶入热水中喝下。

虽说是搭露宿帐,但因为是狭窄的岩棚,所以只是抓着露宿帐的两处,拉到上方的岩壁。使用营柱和登山背包,在岩棚中撑出一个人只能勉强横躺的空间。

明明喝了一堆热水,却丝毫没有涌现半点力气。

虽说是生还,但有时候只是阎罗王准许你多活一晚,甚至是多活几小时。

今天一天内,一口气用光了至今二十年份的所有努力。难道至今的二十年,只是为了攀爬这二十五公尺吗?

这种事情大概没办法再来一次吧。

能够使用的只有右手、右脚,以及牙齿。

我使用绳环,在主登山绳上打普鲁士结。

一面让普鲁士结的绳结慢慢以五公厘或一公分的距离在主登山绳上滑动,一面攀爬。

右脚抵在岩壁上,右手握着主登山绳,支撑体重。在此同时,用牙齿让普鲁士结的绳结向上移动。这件事并不简单。每行动一次,就会用掉所有体力,因此必须稍作休息。即使好不容易攀登一公尺,也会因为普鲁士结的绳结松开,而滑落三十公分——有时甚至将近五十公分。

用牙齿松开冻结的绳结,然后再绑紧。这件事做了不下千百次。

早上开始这个动作,抵达目的地已经傍晚了。

九小时?

十小时?

我一整天就在做这件事。

我体内已经什么也不剩。

不光是力气、体力等能以言语形容的事物,连所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事物也在这趟攀登中全用光了。

于是,我得到的是可以多活一晚或几小时的生存权。

我不会说是神的恩赐或幸运。因为是我亲手获得这项权利的。

一眨眼间,入夜了。

起风了。

我会打瞌睡,但那不足以称为睡眠。

好冷。

比昨晚更冷许多。

我把巧克力放进口中,但过了老半天也不融化。食不知味。我想,我说不定是把石头放进了口中。

攀爬期间也一直听到幻听。

连岸那家伙和伊藤先生都跑出来,对我说:换我爬前导吧。

我还可以。

再让我撑一下。

我一面这么回答,一面爬。

喝了热水,幻听一度消失,但似乎又开始了。

我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听见外头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所以现在爬了起来。

我没有回应。

因为我知道那是幻听。

因为那道声音是从我的左侧,也就是空无一物的空旷空间传来。

我醒来好几次。

风势终于增强,差点连露宿帐一起刮走。

如果把楔钉打进岩壁时,仔细确认打进岩壁多深就好了。

总之,我已经受够了被某个人的声音叫醒。

所以人都滚一边去!

可以不用再来了。

会有人来救我吗?

我并没有后援队,所以大概没有人会特地跑来,发现我变成了这副模样。假如有人发现我,若不是朝这里而来的长谷,大概就是长谷的后援侦查小组的某个人吧。

又醒来了。

原本吊在脸上方的露宿帐,一部分垂了下来。

楔钉松脱了。

我没有力气走出露宿帐,重新把楔钉打进岩壁了。我已经没办法做任何事了。而且也不想做。

让我自生自灭吧!

别吵醒我!

我缩在岩棚边缘的岩石后面。

钻进睡袋,以登山绳和楔钉固定身体。

把登山背包铺在屁股底下,用露宿帐裹住身体。

不久之前,第二根楔钉松脱,被风吹动,险些连露宿帐一起掉下去。

因为盖着睡袋和露宿帐,所以比昨晚好过,但一想到强风,其实是一样的。因为缺乏体力,所以相形之下,状况应该比昨天更恶劣。

花了将近一小时,才在这个地方固定了自己的身体。

头灯的电池也因此用到几乎没电了。我想电池应该就在某个地方,但是没有体力去找。

因为身在岩石后面,所以不会直接受到强风吹袭,但是因为风在打旋,所以空气持续在流动。

因此,很冷。

空间好窄。

一旦静静不动,马上就会感到疲惫,膝盖疼痛起来,所以每隔几分钟就要挪动膝盖的位置。

夜才刚开始。

一想到又要度过令人难以忍受的漫漫长夜,顿时感到绝望。

我心想:若像这样努力半天之后,结果还是没命,或许现在死了还比较好。可是,这么想的那一瞬间,就打消了那个想法,所以大概不要紧吧。

我从刚才就看见队伍。

有许多身穿白衣的人,朝我眼前的空间走去。

全都是熟人。

可是,明明都是熟人,但我却无法具体认出他们是谁。

当我想问他们要去哪时,队伍中的一个人回过头来。

我觉得如果问了之后,对方没有回答,一定非常可怕,所以我没问那个人。

幸好没问刚才队伍的那个人。

因为事后思考,得到了那是幻觉的结论。

如果向幻觉发问,自己也会陷入幻觉之中。

光是用鼻子呼吸,鼻腔痛了起来。

我用右手手指擤鼻涕。

擤出了红色带血、冰沙状的鼻涕。

一咳嗽,便感觉胸口疼痛。

大概是肋骨裂开了吧。

即使用头灯照,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也变成了紫色。

血大概冻得硬梆梆了。

我十分清楚,变成这样的话,就必须切除手指。因为我看过好几次这种情形。

左脚脚趾大概也不行了。

头好痒。

我松开安全帽,用右手手指搔痒。头发缝隙间好像塞了不少沙子,硬物跑进了指甲缝。

扑簌簌地掉下来。

一看之下,竟是结块的血。

大概是昨天摔下来时,头撞到哪里了吧。

安全帽有个地方裂开了。

凉子小姐,我该说什么才好呢?凉子小姐,抱歉。我已经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了。

因为我已无能为力。

从刚才开始,岸那家伙就在扯我的衣袖。

用他折成原本三分之一大小的身体,试图拉动我的手。

时间已经到了吗?

你用那张嘴巴在笑吗?

这样啊。

已经非去不可了吗?

没有未了的事吗?

你寂寞吗?

岸啊——

去你身边也行。

可是啊,我觉得我还不能接受。

我发出了声音吗?还是在我的心里想呢?

且慢。

再等一下。

岸。

岸啊——

别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

我还不过去。

这么一说,岸的身影消失了。

发出呼呼风声。

哦,原来在拉扯衣袖的是风啊。

纵然是风,若是被拉去那边,便是漆黑的夜。会坠入那里。

岸那家伙出现好几次,一下子拉我的衣袖,一下子拿出刀子想割断登山绳。

明明身高只剩原本的一半,却将手搭在打进岩石的楔钉上,想把它拔出来。

可是,因为岸的左膝就在他的脸正前方,所以好像看不清楚楔钉。

那么希望我去陪他吗?

既然这样,干脆去好了。

像那样用牙齿咬冰冷的楔钉也没用。

“岸。”

我真的发出声音。

再等一下,我迟早会去你身边。

我早晚会摔下去,我会在那天之前去。

如果我因为害怕摔下去,而放弃爬山,或忘记你的事,开始思考世俗的事,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来带我走。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在摔下去之前会去。

相信我,我一定会去。

不过,唯独故意摔下去这件事我办不到。

岸啊——

岸啊——

别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你听好了。

我绝对不会想要自己独得幸福。

我也不想获得解脱。

你听好了。

我只能答应你这件事。

我不会放弃来这里。

你放心!

我会一直爬山。

好吗?

噢。

你来得正好。

岸。

要不要去喝啤酒?

东啤酒。

好喝的南啤酒。

哪里都好。

我一直以为,岩缝在跑一定是因为我在哭才会那样,如果爬到那里的话,就算难吃的东西也会变得好吃……

漫漫长夜。

我觉得没有什么好写,也懒得思考,但已经用不着发疯。只要食物好好地吊在天花板的饰品上,就别再爬了。连不能吃的东西,电线杆跑哪儿去了?

跑哪儿去了……?

别倒下啊!

漫长的、夜。

漫长的、漫长的、夜。

漫长的……

终于困了,可是,睡着大概就死定了,实验,可是,没办法,证明,要等死了以后……

我困了,别叫我。就算叫我,我也不起来了。

我……

喂——

喂——

声音。

人的声音。

我不回应。

不回应。

我不要回应。

我打死也不要回……

二月二十一日

生还。

二月二十二日

医院床上。

被直升机救出来,飞越大乔拉斯峰上方时,眼泪掉了下来。

我究竟来这里要做什么呢?难道我是为了遇难,而特地来到这种地方吗?

6

深町看完羽生的手札,将它放在桌上。

羽生的手札一开始容易阅读,从遇难的那一段开始,字迹变得潦草,几乎无法辨识。

羽生用快冻伤的右手握着原子笔,在黑暗中为了活下去而写这本手札。

一篇阴森诡谲的文章。

读的过程中,好几次差点背脊颤抖。

内容令人胆战心惊。

羽生在从雷布法特岩缝稍微往上的岩棚上,被直升机救出来了。

然而,最先发现他的并不是直升机。

最先察觉到羽生发生意外的,是身为长谷的先发部队,来探看岩壁情况的原田。

从下方抬头看,没在理应看见羽生的地方看见他的身影,于是回到拉斯科山屋,告诉待在那里的山屋主人和长谷本人。

“没有看见羽生先生的身影——”

用双眼望远镜搜索,终于在岩石背后,发现了羽生缩成一团的身影。他们呼叫直升机。

直升机悬停在附近,羽生一开始抬头看了它一眼,但仿佛看见幻影似地再度低下头。

第三次抬起头,羽生似乎总算理解到直升机是真的。

羽生被拉上直升机,送到医院。

右上臂骨头复杂性骨折。

肋骨三根骨折。

左脚大腿骨骨折。

头部也有撞击导致的伤痕。

全身撞伤。

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冻伤。

左脚的小指和中指冻伤。

这四根指头经由手术切除。

遇上意外身负重伤,仍以单手单脚单独爬上二十五公尺,而且在寒冬,在超过三千公尺的地方露宿两夜——

即使是在欧洲登山史上,这也是史无前例的事。

“这是非常宝贵的物品啊。”

深町边叹气边对岸凉子如此说道。

“是的。”

“可是,为什么这本手札会在岸小姐手上?”

“羽生先生给我的。”

“给你的?”

“是的。羽生先生回到日本的一个月后左右,把这拿来给我——”

你能不能收下这个?

羽生低着头,结结巴巴地那么说。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你收下。

羽生硬把那本笔记本放在岸凉子的公寓里,而后消失无踪。

岸凉子看了它。

眼泪掉了下来。

因为她了解到,家兄的死令他苦不堪言。

无论在山上,或者在哪里,羽生随时都在心中进行像那本手札的对话。

“于是,我一切都明白了。”

“什么意思?”

“自从家兄去世之后,每个月都会有人寄钱给我。只有一开始时,信封里装着信纸……”

请你坚强。

岸凉子说,那张信纸上写着这样的话。

每个月都刚好一万圆。

“原来寄款人就是羽生先生。”

那封信的字迹和手札的字迹相同。

岸文太郎死后三年来,那笔钱从不间断地按月寄来。

岸凉子在隔天去见了羽生。

“于是,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来往了……”

来往之后过了三年,才发展成男女朋友的关系。

两人交往到那起喜玛拉雅山的意外发生为止,大约持续了六年。

当时,发生了那起喜玛拉雅山的意外。

从喜玛拉雅山回来,半年后,羽生的身影从日本消失了。

“尽管如此,直到三年前为止,羽生先生每个月都会从尼泊尔寄一万圆来,他喜欢那里,所以我一直以为他现在也在尼泊尔。”

岸凉子说。

“直到三年前为止吗?”

“是的。”

三年前,当时因为没钱而放弃汇款吗?或者是因为其他理由,离开了尼泊尔呢——?

这么想着想着,就过了三年。

岸凉子说:就在这个时候,知道深町在找羽生。

“接下来轮到深町先生说了。”

岸凉子清楚地对深町说。

“接下来能换深町先生告诉我,你为何在找羽生丈二吗?”

深町已经没有理由犹豫。

就算没有必要说出相机是不是马洛里的,但如果不提到相机,话也说不下去。

“我知道了。”

深町下定了决心。

于是,深町巨细靡遗地告诉岸凉子在尼泊尔发生的事。

“我亲眼看见了他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所以羽生丈二如今也在尼泊尔,这件事八成没错吧。”

然而,他在尼泊尔的哪里,为何在那里却仍然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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