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使、神经兄弟,以及龌龊杰克星光
整个夜城上空众满了天使,简直把所有星光通通遮蔽。刚开始的时候,人们只是聚集在街道上指着天空围观、笑闹,并且以各种不同的手段从这个惊人的景象之中获取利益。但是没过多久,天使开始从天而降,有如狩猎的猛禽一般,化身为有翼的复仇之神,打着上帝与魔鬼的旗号,到处搜寻情报,降下惩罚。他们将人们抓到天上,然后又丢回地面,全然无视人们的凄声惨叫。有些人掉下来的时候只剩下鲜血跟尸块;还有些人甚至已经没有任何人类的特征。所谓的天使不过是一群为了特定目的与意图而存在的实体,本身不具有任何慈悲胸怀。很快地,所有还有常识的人通通自街道上消失,瞬间躲得无影无踪。苏西跟我沿着无人的小巷行走,沿路不断听到两旁传来关门、上锁甚至把门钉死的声响。
似乎这样天使就进不去了一样。
“那么,”过了一会儿,苏西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要运用天赋找出神经兄弟的下落?”
“我不能使用天赋。”我很快地回道。“我之前才一开启天赋,天使就把我的灵魂从肉体中抽离,带去一个奇异的空间中审问。我能活着回来完全是靠运气,所以我绝对不敢再来一次。这个案子得靠传统的办案手法来解决才行。”
苏西露出开心的表情。“你是说要踢门而入,大声询问尖锐的问题,恐吓他人的性命与财产,外带一点毫无意义的暴力行为?”
“我是想要收集情报,分析信息,然后发展出可用的理论。不过你的做法应该也很有效就是了。”
我自外套口袋中拿出手机,拨了电话给我的秘书。事实上,她不但是我的秘书,还兼总机小姐、资浅合伙人以及一切琐事的杂工。我是在之前的一个案子里认识凯茜·贝瑞特的,那一次我从一间试图将她吞噬的房子中解救了她的性命。我收养了她,给她一份工作,然后就再也无法逃离她的掌握。说真的,她打理办公室的手段比我高明多了。我向来没有什么组织能力,这个缺点应该跟遗传有关。她为我工作不过短短几个月而已,却已经成为我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不过这话可千万不能让她听到,不然我不但得要忍受她颐指气使,还得帮她加薪。
“凯茜!我是约翰。你老板,约翰。我要知道神经兄弟目前的所在位置,能帮我查到吗?”
“喔,万能的主人呀,请给我一点时间,看看能从计算机中挖出什么数据。我好像昨天才跟他们打过照面。你要去修理他们吗?真是愉快的一天呀。”凯茜听起来十分高兴,不过她随时都处于十分聒噪的状态。我认为她这么聒噪完全是为了要惹我生气。“有了,老板,我找到他们了。他们似乎又去布鲁尔街收保护费了。事实上,电脑持续接收到水晶球传来的更新讯息,他们目前正在布鲁尔街的‘火辣酒馆’闹事。动作快一点的话应该还来得及在他们离开之前赶到。如果有看到那个金头发的神经兄弟,记得帮我多甩一巴掌。”
当凯茜不待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她的责任就是要留意夜城中所有强者的消息。包括他们去过什么地方,搞过什么人之类的。信息就是本钱,预防胜于一切。凯茜花了很多时间去混夜店,接触许多消息来源。她喜欢聊天、喝酒,而且愿意跟任何有体温及呼吸的东西跳舞。只要你有意愿跟所有没死的家伙聊天、喝酒、跳舞,那你就有办法打探出很多消息。凯茜拥有青少年特有的那种无穷精力,并且将酒精归类为食物的一种,加上她外表甜美、迷人,所有只要是人都喜欢跟她说话。人们会告诉她很多事情,包括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最后全部都进了凯茜的计算机里。
曾经这些事情都是由我来做的,但是随着年岁增长,我已经没有精力去过那种夜夜笙歌到黎明的日子了,特别是当身处在一个黎明永远不会来的环境下时更是如此。夜城是个永恒黑夜,没有白昼的地方。幸运的是,凯茜对于酒精、咖啡因以及肾上腺素似乎具有无止尽的需求,而且跟夜城中所有夜店的门房和保镖都有很好的关系。你绝对无法想象人们会在门房跟保镖面前透露多少秘密,因为在他们的眼中,这些仆人就跟完全不存在一样。
当然,我依然保有我的消息来源。老朋友,老敌人,随着时间过去,从前的敌人常常会成为今日的朋友,反之亦然。这些人之中不乏许多夜城中的大玩家,甚至还有几个真实身分不为人知的当世强者。而基于害怕的缘故,夜城里大部分的门都会为我而开,大部分的人都会对我透露消息。这些消息最后也都进入了凯茜的计算机里。
台面下,凯茜跟我一直监视着所有强者的动态。凯茜每天都会更新数据,并且随时注意新旧信息之间的关连。不过上个月我们差点搞丢了辛苦收集来的所有数据,只因为我们的计算机主机被一群苏美族的恶灵附身,而我们必须找来一个高科技德鲁伊工程师来帮计算机驱魔。在这件闻所未闻的事件结束之后,我们的办公室还是被槲寄生的味道盘据了好几个礼拜之久。
我必须抱怨的是,计算机公司的客服专线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有越来越多天使出没的报告。”凯茜道。“到处都是翅膀跟血迹,还有很多哭泣流血的雕像。如果不是富里欧兄弟又推出了新的强效毒品,那就是夜城遭受侵略了。这件事跟你有关吗,约翰?”
“并不直接相关。”
“夜城里的天使……真是超酷的!嘿,你能帮我弄一根天使之翼上的羽毛吗?我新买了一顶帽子跟那种羽毛非常相衬喔……”
“你要我偷偷跑到天使身后拔下一根羽毛,好让你去发表一份流行宣言?喔,是呀,这还真是有可能的事呢。不行,凯茜,帮我个忙,离天使远一点。先把注意力放在神经兄弟身上。为什么要特别提起那个金头发的?”
“他上个礼拜在‘丹西愚人’里跟我搭讪,”凯茜说。“自以为靠着曾经跟几个兄弟搞过一个乐团就可以打动我了。哪有这么容易的事,简直活在九○年代……总之,他听不懂我说‘不要,滚回家去死一死吧!’的意思,于是我只好在他的眼睛上戳了几下。你都不知道他当时尖叫的声音有多高,而且还边叫边哭。我看都把人家给弄哭了,罪恶感深重,只好陪他跳了一支舞。可是他的舞技实在糟透了,就算有舞蹈老师牵着跳也好不到哪里去。接着他又把我拉近跳起慢舞,还把舌头伸到我的耳朵里。我没办法,只有以鞋跟踏穿他的脚掌,然后闪人。真是个讨厌鬼。”她讲到这里停了一停。
“喔,喔!我突然想起来了!有几段要给你的讯息……是了。‘地狱’的经理打来,说你跟苏西都被列为不受欢迎的人物,永远不准再踏入他们店里一步。还有他们打算告你,针对精神伤害以及受创后压力失调诉求赔偿。另外,大妮娜打来,要我告诉你不必担心。原来那玩意儿不是螃蟹,只是一只龙虾。”
我挂断。有些摆明不会有好结果的谈话就不需要继续了。
我们没花多久时间就来到布鲁尔街上的火辣酒馆,而且早在半条街之外就已经听到酒馆传出的喧嚣。尖叫、怒吼以及打破东西的声音,这些都是神经兄弟出动时的正常现象。旁边有不少围观的群众,不过他们都待在很远的距离外观看,因为神经兄弟的力量常常会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窜。苏西跟我小心翼翼地穿越群众,来到酒馆大门旁。我们看了看酒馆内的景象,发现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所有泡酒馆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问题要解决。
这是一间廉价酒吧,有着丑陋的壁纸、过亮的灯光以及塑料桌巾。采用塑料桌巾是为了要把桌面擦干净,因为塑料是一种不管弄得多脏都可以擦干净的材质。火辣酒馆的招牌菜就是吃了会喷火的各种辣椒酱,具有多种口味,只要一口就可以将你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全部融化,接着等到辣味上了脑袋,你满头头发都会当场燃烧起来。堪称是地狱来的辣椒酱。酒馆里有三间厕所,随时有人使用,而且上完后的排泄物还必须放到冰箱里才能避免燃烧。这些辣椒酱的威力比原子弹还要过瘾,至于相对于原子弹爆炸后所产生的辐射落尘,我就不愿意多说了。只有真正喜欢吃辣的发烧友才能享用这些极品。门后的墙上贴了一块牌子,骄傲地宣告了今日的特餐:瓦沙比辣椒酱。瓦沙比是来自日本的一种异常恐怖的芥末酱,个人认为这玩意儿应该被日内瓦公约明令禁止才对,因为它的危险程度比起汽油胶化剂症㊟还要高上好几倍。
底下还有另外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免费生鱼片;鱼请自备。”企业化经营真是一种美好的产物。
苏西跟我缓缓穿越酒馆大门,静静地观察着神经兄弟施展独门手段收取保护费。事实上,说他们是消费者恐怖主义或许比较恰当。很久很久以前,神经兄弟曾经是一个很成功的青少年乐团,可惜靠着脸蛋走红的青春偶像团体总是红不了多久的。成年之后,他们发现演艺圈没有搞头,于是来到夜城,试图转换个跑道再出发。收藏家遇到了他们,提供一种通灵的能力跟他们交换音乐天分。他把他们的音乐天分收藏在一个瓶子里,一个很小的瓶子。从那之后,神经兄弟主要就靠着帮人打架、收帐赚钱。而当生意不好的时候,他们也会自己跑出去收点保护费。如果店家不愿意付钱的话,他们就会让对方生意难做。讲具体一点,他们会跑到对方店门口,向任何当时路过的顾客展示他们恐怖的能力,令人们看见各式各样可怕的幻觉。如今,他们正自开怀大笑,将各种恐惧与焦虑加诸在火辣酒馆的客户跟员工身上。
酒馆中的人们都在狂叫、哭泣,他们在翻覆的桌椅间跌跌撞撞,除了心中的恐怖景象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不管是员工还是客户,所有人的双手不是抱着自己的头就是在身边乱挥,试图抓住所有可能的生存契机。有些人躺在地上,无助哭泣,全身颤抖,有如癫痫症患者一般。神经兄弟就站在这一切疯狂混乱的中心,神情傲慢地睨视周遭,一边互相打闹嬉笑,一边毫不留情地将人们丢入地狱。
神经兄弟一共有四个人,全部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有着完美的粉红肤色、无瑕的洁白牙齿,以及绝佳的独特发型。唯一分辨他们的方法似乎只有头发的颜色。他们身穿闪闪发光的连身服,胸口的部分剪开,露出一大堆胸毛。只要不去看脸的话,他们的外表其实还满迷人。他们依然保有美少年的面孔,但是脸上却多了许多因为残暴不堪与纵欲过度而留下的恶心线条,就跟所有堕落的偶像一样。
酒馆如今成为一座恐慌中心。人们因为心中各种毫无由来的恐惧而被吓得尖叫怒吼、痛哭失声。他们害怕蜘蛛来袭、害怕高空落下、害怕墙壁挤压、害怕被囚禁于密闭空间。其实只要他们能静下心来想一想,立刻就会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而他们的脑中已然被歇斯底里的情绪占领,根本容不下一丝理性,有的只是恐惧、害怕,并且完全看不到出路。在神经兄弟强大的力量影响之下,有些人甚至开始害怕起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他们害怕自己的生殖器会突然萎缩,甚至消失不见;害怕身边的人突然开始说起法国腔调;害怕别人叫自己看他们的度假照片;害怕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夹克。
某些人们害怕的东西其实还满可笑的,但是当我看到有人为了要赶走爬满身体的小虫而用指甲在自己手臂上刮出一条条血痕之后,我就有点笑不出来了。另外一个人由于太害怕眼前的景象了,干脆动手挖出自己的双眼,丢在地上,伸脚将眼球踩烂。地板上躺满了人,有的在抽筋,有的中风,有的心脏病发。神经兄弟们眼睁睁地看着一切,不停地狂笑着。
“实在太过分了,连我都看不下去。”苏西冷冷地说。“把真名之枪给我,泰勒。”
“才不要。”我立刻道。“那个等遇上天使才能用。真名之枪太危险了,绝不能拿来对付其他人。有耐心点,苏西。我知道你很想试试新玩意儿,但是它可没有附上使用手册,天知道有没有什么缺点还是副作用。”
“知道那么多干嘛?枪嘛,瞄准然后发射就对了。”
“不,苏西。对付这种小角色不需要用到真名之枪。”
“那你有什么好建议?”苏西很有耐心地说。“霰弹枪不能从这么远的距离射击,不然会射中中间的闲杂人等。但是我们又不能继续接近他们,不然会被神经兄弟的力量影响。”
“除了整洁之外,你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我们做好心灵防御,他们根本动不了我们。”
她有点怀疑地看着我。“你确定?”
“事实上,不确定,不过我是这么听说的。总之,我们不能站这里袖手旁观。”
然而就在我们辩论的同时,其中一个神经兄弟已经发现了我们。他张口大叫,接着四个神经兄弟同时转向我们,并将力量发挥到极限。他们突破了我的心防,恐惧有如破碎的玻璃一样自四面八方插入我的脑袋。什么集中精神跟意志力对我根本一点帮助都没有。
我独自一人站在伦敦的废墟之中,心知这里是未来的夜城。我曾经藉由一道时间裂缝来过这个地方,见过这种景象。这是一个可能的未来,一个充满死亡与毁灭的未来,而我就是导致这个未来毁灭的原因。在昏暗的紫色天空下,我隐约看出自己身处在一片建筑物的废墟及无止尽的瓦砾堆中。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只剩下几颗,空气凝止,气温严寒。在黑暗的阴影之下,一样恐怖的东西正在监视着我。我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巨大恶心、强而有力,缓缓地向我靠近。它是来抓我的,从它满身的血腥气息我就可以闻得出来。我想要逃,但是根本无处可逃,甚至连躲的地方都没有。它已经很接近了,接近到我可以感觉出它的呼吸。它是来抓我的,将我自我所关心一切中夺走,让我成为它的一部分。它从我出生开始就一直支配着我,我的一生都在它的阴影之下过活。它非常接近。它无比强大。它化身为一条巨大的形体,威胁着要将我自己的一切完全抹煞。
我知道它是谁。我知道它的名字。然而知道这些却只是让我更加害怕。在追了我一辈子之后,她终于找上门来了。或许,说出她的名,对我也算是一种解脱。
母亲……我轻声道。
说出我内心的恐惧,面对这个生了我却又抛弃我的未知怪物之后,我突然之间感到一股无比的愤怒。在这份愤怒的驱使之下,我轻易地击退了我的恐惧,完全否定那股恐惧。我重新建立起所有的心灵防御,四周那死寂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变得灰暗、变得毫不真实。我简简单单地将神经男孩赶出我的脑袋,一眨眼之间就再度回到火辣酒馆的现实之中。
我跪倒在污秽的地板上,全身因为适才的经历而不住颤抖。苏西跪在我的身边,两眼无神地大张,泪水如决堤一般地滑落。我一手搭上她的肩膀,看见了她眼前的景象。
苏西躺在一家医院里的病床上,手脚都被束带紧紧绑住,喉咙因为过度尖叫而受伤。她使劲挣扎,但却完全无法挣脱绑住四肢的皮带。她所能做的就只有无助地躺在床上,任由恐惧滋长,自病房的地板上对自己蔓延而来。对方非常弱小,但却凭着一股坚决的毅力勇往直前。它身体柔软、外表血红,似乎刚成人形不久。它努力地爬向苏西,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它爬到她的床边,痛苦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它叫她“妈咪”……
我使尽所有心力,终于将我的心灵防御笼罩到苏西身上,把她带回现实世界之中。她立刻逃离我身边,独自跪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似乎她的身体将会支离破碎一般。她仿佛戴了一张融合了愤怒与恐惧的面具,泪水不断地自她脸上流下。我简直无法想象她也会有如此脆弱、如此受伤的一面。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霰弹苏西。我伸手想要扶她,却见她满脸怒容瞪着神经兄弟,手掌向后一翻就要到从后掏枪。神经兄弟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不敢相信我们竟能破解他们的力量。我发动了天赋中的黑暗面。在那一瞬间,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也就在那一刻里,一名天使突然从天而降。
一个异常强势的存在突然溢满整座酒馆,四周的墙壁几乎被挤到裂开,所有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神经兄弟的力量有如暴风中的四根小蜡烛一样,在一转眼间当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瞪着天使。起初,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穿着灰西装的灰色身影,外表非常普通,完全没有特色。你无法直接看清他,只能透过眼角瞄见他的身影。接着他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终于占据你所有视线,让你再也不能看见其他的东西。天使抬起头来,看向神经兄弟,然后突然全身喷出火焰,变成一根人型火柱。火焰炙热,光芒大放,任何人都无法以肉眼逼视。一双巨大的火焰翅膀自火柱身后展开,在四周扬起一片四射的火舌,散发出一股臭氧的臭味以及羽毛燃烧的味道。神经兄弟的身体通通不受控制,有如着魔一般直视着火光中心。
接着当场变成了四根盐柱。
前一秒钟他们还都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却在转眼之间化成四座比死亡还要惨白的雕像,依旧穿着一身连身装的愚蠢雕像。一种恐惧无比的表情凝结在他们四张白皙的脸蛋之上。他们嘴巴大张,发出永无止尽的无声尖叫。酒馆的员工跟顾客此刻都已自虚幻的恐惧中解放出来,但是眼前所要面对的却是更加实质的威胁。他们害怕地大叫着,想要寻找最近的出口夺门而出。他们为了逃命而互相推挤拉扯,而我则带着苏西靠墙而立,冷眼旁观这一切。我非常渴望加入他们一块逃跑,因为面对天使实在是一件令人打从心里害怕出来的事情。那种感觉就像是所有有权有势的人通通为了抓你而出动了一样。
而我跟有权有势的人向来都处不好。
天使举起发光的手掌一比,当场将一座盐柱雕像弄成碎片。苏西在我手上捶了一拳。
“那把枪,泰勒。把枪给我,可恶。我要真名之枪!”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理性,但是眼神却充满异常的兴奋。“不。”我说。“要用也是我先。”
我自外套内袋里取出那口盒子,触手处传来一阵极不舒适的暖意。我打开盒盖,拿出真名之枪。接着一阵麻痹袭体而来,装枪的盒子自我手中滑落。我感到全身僵硬,皮肤紧绷,所有肌肉都在隐隐抽动。那感觉就像是跟一个死了很久的人握手,却发现对方的手掌依然保有活动的欲望一般。这把枪的触感又湿又热,力量强大却又极尽病态之能事。真名之枪已经苏醒了。它在我的手中呼吸,在我的心中纠缠。它完全醒来了,迫切地想要被人使用,不管目标为何都无所谓。它渴望将一切原始之名反向发音,将物质界的一切通通抹煞。它存在于世的目的原本只是要杀害天使,但随着时间的累积,它的胃口也越养越大。只可惜它不能随着自己的意念出手,必须有人扣下它的扳机才行。它痛恨这一点。它痛恨拿着它的我。它痛恨一切拥有生命的东西。真名之枪将它肮脏的念头全部灌输到我脑海里,执意要控制我的心智,让我成为它的奴隶。它的意念及感官从各方面来看都不是人类所有,感觉像是死亡、腐败及毁灭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一样。它知道我的原始之名,它渴望宣之于口。
我凭着全部的自制力加上神经兄弟在我心中留下的一股怒气,终于一根一根地张开我的手指,放脱真名之枪,任它掉落在地。尽管已脱离我的掌握,但它的怒吼声依然在我心中盘旋不去。我展开所有心灵防御,终于将它挤出心房。接着我向身后的墙上一靠,全身虚脱地无力颤抖。
天使消失了。它看到了真名之枪,而那就够了。
如今酒馆之中一片宁静。员工跟顾客全部跑光,天使逃离现场,神经兄弟成了盐柱。整座酒馆就只剩下我跟苏西两个人。我全身颤抖,手指在墙上格格作响,内心深处有一股强烈的被侵犯的感觉,脸上交错着无数泪痕。渥克说得对,有些解药确实比疾病本身还要可怕。我眼看真名之枪静静地躺在它的盒子旁边,但说什么就是鼓不起勇气伸手去捡。最后苏西帮我捡了。她反过盒子盖上真名之枪,然后滑过地板将之捞起,丝毫不跟枪身有任何身体接触。她把盒子放入自己的夹克口袋里,接着默默地站在一边等我恢复冷静。这已经是她最安慰人的表现方式了。
没过多久,我停止了颤抖,恢复了正常,感到身心俱疲,好像一个礼拜不曾睡觉一样。我伸手擦干脸上的泪水,哽咽了几声,然后对苏西报以感激的微笑。那笑容似乎很有说服力,苏西也很配合地向我点点头,然后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苏西在面对真情流露的状况时总是表现得很不自然。
“盒子放我这里。”她说。“我比你习惯带枪。”
“那根本不是枪,苏西。”
她耸耸肩:“刚刚那个天使。你想它是从天堂还是地狱来的?”
我也耸耸肩:“有差别吗,苏西?刚刚被神经兄弟的恐惧幻觉困住的时候,我看到你眼中的景象……”
“别提那个。”苏西冷冷地说。“如果你还算是我的朋友,就永远都不要再提那件事。”
有时候身为别人的朋友就是要懂得拿捏闭嘴的时机。于是我不再多说,对着剩下的三座盐柱雕像走去,苏西在我身后跟着。我们踩在满地破碎的盐块之上,细细地检视这三个永远被困在恐惧的容颜之下的神经兄弟。有时候我觉得讽刺就是整个宇宙运行的根本。
“看来……找出收藏家的机会就这么没啦。”苏西说,语气跟表情都非常平静。
“也未必。”我道。“别忘了私家侦探的第一守则:只要有问题,就去别人的口袋里找答案。”
“我以为第一守则是要确认客户支票的真伪?”
“别这么吹毛求疵。”
我们翻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找到一张精美名片,上面印有龌龊杰克星光在冥河戏院的一场表演,演出时间刚好就是当天,或者说,当晚。
“原来星光回来了。”我说。“我不知道他还跟神经兄弟有一腿。”
“必定有所关联。”苏西说。“我可以肯定星光过去曾经提供收藏家几样收藏品。”
“去找他聊聊吧。”我说。“看看他知道些什么。”
“我们走。”苏西说。“我现在有一种很想找人聊天的心情,不过可能是比较暴力的聊天方式。”
“你根本随时都处于那种心情之下。”我说。
我们穿越夜城的街道,发现整座城市都遭受到攻击。如今整个夜城里到处都有天使的踪迹,它们在夜空中飞翔,三不五时落地抓人,四处散布恐惧与毁灭的信息。尖叫与哭喊随处可闻,火头与爆炸处处可见。四面八方都有黑烟自燃烧的建筑物中冒出,住家、办公室、避难所无一幸免,人们无处可躲,只能逃到街上。触目所及都是盐柱雕像,每个街灯上都插满了尸体,水沟中堆满了焦尸。我们甚至路过一个被活生生地翻出内脏却还依然痛苦地活着的可怜人,幸好苏西顺手一枪就帮他解脱了。夜城的审判日到了,而且场面很不好看。枪炮与猛烈的爆炸声不绝于耳,每隔不久还会有蠢人对天使施展超强魔法,但是除了让地面震动之外,根本没有半点效果。没有人可以对抗它们,甚至连阻挡片刻都办不到。身穿灰衣的灰色身影,它们出现在门口,出现在巷口,出现在火焰的废墟之中,全部都毫发无伤。它们无所不在,人们只能哭哭啼啼地逃离它们的身边,有如试图躲过屠夫刀口的牲畜一般。
苏西跟我不到五分钟就被发现了。一名天使自夜空中滑翔而下,有如流星一般迅捷,猛烈无比,势不可当,翅膀大张,笔直对我扑来。我以最严厉的眼神瞪它,不过对方毫不理会。苏西自夹克口袋中取出真名之枪的盒子,该天使立刻改变方向,滑过我们的头顶,像一颗巨大的彗星一般朝我俩身后的街尾扬长而去。苏西跟我停下脚步看着彼此,她掂了掂手中的盒子。
“看来天使都听说真名之枪的事了。”
“这样就没有攻其不备的优势了。”我说。
她哼了一声。“我倒宁愿有这种令它们心生恐惧的优势。”
我们继续向目的地前进,在一群忙着逃命的人群之中不慌不忙地走着,穿越混乱与鲜血交织而成的洪流。苏西将枪盒放回口袋,然后下意识地在夹克上不停擦手,似乎她的手掌污秽到了极点一样。
冥河戏院是一间年代久远的荒废戏院,远离所有大街,地位十分偏僻。由于夜城的日常生活就已经非常戏剧化,所以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去戏院看戏的需求。不过世界上就是有人拥有强烈的表演欲望,他们总得要有个地方可以发泄才行。苏西跟我在一段安全距离外停下,小心地观察这栋巨大老旧的建筑物。它看起来很不起眼。大门两旁的墙上贴满了一层一层破破烂烂的海报,摇滚乐团演唱会、政治集会以及宗教布道会什么活动都有。戏院大门曾经风光一时,不过如今只剩下满满灰尘与污垢。
在夜城,没有任何建筑会被荒废太久,因为再烂的地方也会有人找出从中获利的方法。然而冥河戏院不一样。约莫三十年前,有人试图在一场“苏格兰悲剧”㊟的演出中开启地狱之门。由于这类行为通常会引起意想不到的麻烦,所以舞台上的三个女巫当场就把召唤者击杀。女巫们没有能力关闭开启一半的地狱之门,于是当权者只好介入收拾残局,从外面找来了一个来自奥古斯都年代的问题解决者。尽管此人最后终于把地狱之门缝得跟青蛙的屁眼一样紧,但是这个意外所造成的影响依然无法完全消除。
即使是只开一半的地狱之门也会给邻近地区带来许多麻烦。
戏院大门深锁,苏西一脚把门踢开,然后我俩一同慢慢晃入大厅。大厅里灰尘满布,外加一层厚厚的蜘蛛网。四周的阴影深不可测,静止的空气腐败酸臭。尘埃在门外照入的光线里沉浮,仿佛对这道自外界入侵的光芒十分不满。曾经浮华的地毯在我们的践踏下碎裂。整个地方散发出浓厚的怀旧之情,诉说出早已逝去的往日荣光。进入这里就好像进入一道过去的阴影一样。墙上挂了许多破烂污秽的古早海报,有马罗的“李尔王”、伟伯斯特的“胜利复仇者”以及埃布森的“恋爱季节”等等。看起来似乎已经三十年不曾有任何人踏入这个地方了。
“这戏院的名字真怪。”苏西终于开口,在一片寂静的空间中扬起阵阵回音。“所谓冥河到底是什么东西?”
“冥河是条流过地狱的河。”我说。“由自杀者的眼泪汇积而成。有时候我真不了解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我想这座剧院以冥河为名可能是因为这里较常上演悲剧的关系。或许我们来错地方了,苏西。看看四周,这里已经很多年没人来过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苏西说。“那这音乐是哪里来的?”
我侧耳倾听,的确有一阵细微的音乐自前方隐隐传来。苏西拔出霰弹枪跟我一同穿越大厅来到表演厅的入口。这里的音乐显得更为大声。我们将门打开,走进表演厅。厅内异常黑暗,我们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适应其中的黑暗之后,终于看出站在舞台上的聚光灯中心唱歌跳舞的正是龌龊杰克星光以及他的舞伴,一个真人大小的活布娃娃。
此刻演奏的音乐是一首六○年代的经典名曲,搜寻者的“狂欢过后”。龌龊杰克星光愉快地跟着曲调唱和,脚步精准、风采非凡地在布满灰尘的舞台上跳出迷人的舞步。他身穿黑白格纹的小丑衣,脸上画成一个狂笑的骷髅头,有着大大的黑眼圈跟洁白的利齿,头上戴了一顶船员帽。他身材高瘦,舞步沉稳,搭配忧伤的旋律,看来虽然称不上是优雅,但也自成一格。
他的舞伴是个栩栩如生的布娃娃,一身女仆打扮,正在杰克星光的带领下跳着轻快的两步舞。她几乎跟星光一样高,由于没有关节的限制,手脚异常柔软,能跳出十分惊人的舞姿。她的衣衫有着七彩缤纷的补缀,脸部是由白色的绸缎缝成,涂上华丽的五官,散发出一种哀伤的美艳感。她的一举一动都极尽性感撩人之能事,足以挑起任何观众心中的欲火。
小丑跟女仆舞动的步伐遍及整个舞台,聚光灯随时跟在他们身上,突显出他们绚丽的动感。我抬头环顾,看不出这两道聚光灯究竟发自何处,然而它们就是存在。音乐也是一样,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此时突然曲风一转,变成一首二○年代的“亲爱的爵士宝贝,是我”,而小丑跟女仆也随着音乐变换舞步,当场跳起查尔斯顿舞来。他们的双脚踏在舞台上,不过却没有发出丝毫脚步声。音乐中蕴含了一种诡异的扭曲回响,仿佛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并在传送的过程中遗失了某些音色一般。然而不管龌龊杰克星光跟他的舞伴表演得如何卖力,他们始终带给人一种阴沉、单调的感觉。他们的表演没有任何诉求,没有任何魅力,也没有任何情绪。然而全场爆满的观众却为此表演如痴如狂、热情奔放。
观众?
龌龊杰克星光跟他的舞伴的歌舞是表演给一群死人看的。如今我的双眼适应了黑暗,已经可以看出舞台下的座位上坐满了僵尸、吸血鬼、木乃伊、狼人,以及各式各样的鬼魂。夜城里的各种不死怪物以及半死半活的东西全都为了杰克星光的表演而聚集在此。要是换成在别的地方,这些观众早就打得天昏地暗了。然而在这里,没有任何不死怪物破坏停战协议。它们不敢。因为这里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让它们找回一丝丝人性的所在。只有在这里,它们才能重温活着的感觉。
吸血鬼们个个轻松自在,穿着燕尾服跟大披风,优雅地自保温瓶中吸着鲜血,完全把剧院当自己家里一样。比较起来,包满绷带的木乃伊们就显得邋遢多了。当它们拍手的时候,手里还会拍出一堆灰尘。狼人全都聚在一起,缩成一团,随着曲调高声嚎叫。它们带头的老大穿着一件背后印有“族长”字样的人皮夹克,藉以突显自己的身分不凡。食尸鬼大部分都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一边看戏一边吃着外带的手指头零嘴。僵尸们基本上都正襟危坐,小心拍手,以免身上的器官尸块掉到地上,一不注意就让食尸鬼给吃了。鬼魂的形体不定,有的看起来很实在,有的却朦胧到拍手的时候会不小心拍穿自己的双手,还有一些必须要全神贯注才能不坐穿屁股下的椅子摔在地上。不管是已死的、不死的、一部分还是人类的或是几乎已经不算人类的怪物,这里所有的观众似乎都非常享受今晚的表演。
它们狂笑、欢呼、悲叹、痛哭,并在适当的时候同声鼓掌,仿佛都在呼应着舞台上的表演,不过它们的反应似乎跟演出者表达的东西一点关系都没有。
龌龊杰克星光专门为了已死之人以及那些失去人性的怪物们而表演。他帮观众们记下情绪,然后藉由唱歌跳舞等方式将情绪抒发出来,最后让这些观众感受到这些情绪。他让它们再度拥有活着的感觉,虽然短暂,却很值得。他的观众们为了这短暂的幻觉付出大笔金钱……而就在它们满意地徜徉在二手情绪之中的同时,星光却偷偷地自它们身上吸取超自然的不死活力,有如一只寄生虫般贪婪地啃食着非人的精力。他已经藉由这个方法存活数百年了,而他还打算再多活个数百年。很久很久以前,他跟某个可怕的东西签下了一纸很烂的合约,所以他绝对不能死,永远都不能死,不然死后就要倒大楣了。
我得把这些琐事从头到尾跟苏西解说一遍,因为她从来不曾研究过这座剧院。听我说完之后,她显然对这一切都感到十分不屑。
“那个洋娃娃又是怎么回事?”她问。
“传说她本来是人类,是杰克星光的爱人。他需要一名舞伴,但是他又不愿意跟舞伴分享自观众身上吸来的精力。于是他将自己的爱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一个活生生的布娃娃,永远配合他的舞步及意念,而且绝对没有丝毫抱怨。当然,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要她运气够好的话,如今应该已经疯了才对。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人们会称他为龌龊杰克星光了。”
“那她原先究竟是什么人?”苏西盯着舞台上说道。
“再也没人知道她的身分了,当然,除了杰克以外,不过他是绝对不会说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烂人。来吧,我们到舞台上去摧毁他美好的一天吧。”
“上。我想连他那副装模作样的姿态一并毁了。”
我们并肩走过剧院中央的走道,路过的死人们全都醉心于舞台上的表演,沉浸在古老的情绪之中,根本连看都懒得看我们一眼。空气中弥漫着魔法的力量,但绝不是有人刻意施展巫术。魔力来自舞台上的小丑跟女仆,丑角跟洋娃娃,他们不断舞着,不需休息、没有停顿,随着一段多愁善感的旋律转入另外一段……他们仿佛一点都不会累,不会喘。说不定他们真的不会累。毕竟他正在台上吸取能量,而她……她只不过是一个布娃娃,双眼及笑容不过是画上去的罢了。他们两个都已经超越了人类身体的限制。他们默默地为观众献上爱与温柔等情绪,但这些对他们本身都不具有任何意义。
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表演而已。
当苏西跟我跃上舞台的时候,一切都停止了。音乐消失了,星光跟洋娃娃也在那一瞬间停止跳动。当苏西跟我朝他们走去的时候,他们两个就默默地站在各自的聚光灯下。龌龊杰克星光摆出一个优雅的姿势,轻松、冷静,透过脸上画的骷髅头对我们扬起一个诡异的微笑。洋娃娃静止在一个舞动的姿势之中,头转向一侧,四肢停在奇怪的角度下,以极不自然的扭曲向外延展。观众一开始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不过没过多久就开始狂叫、咒骂,并且很快变成一群疯狂的暴民。苏西试图以眼神慑服他们,但是没什么用处。我转过身来,尽我所能地对台下一瞪,所有人当场安静下来。
“我真服了你了。”苏西小声道。
“说实话,我也很佩服我自己。”我说。“不过可别告诉他们。杰克星光!好久不见了,是不是,杰克?你还在夜城做世界巡回演出吗?”
“还是场场爆满。”星光轻松地道。“还有人说剧场已死呢……”他的声音轻柔清晰,没有任何口音与瑕疵。从说话的腔调听来,他可能来自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他诡异的笑容十分狂野,妖异的双眸不需眨眼。“你知道,一般闹场的人都只会待在座位上闹而已。你想怎样,泰勒?你打扰了一场精采的表演呀。”
“我们曾在一名神经兄弟身上找到你的名片。”我说。“他们本来在帮收藏家工作。”
“我注意到你用了过去式,看来那些小浑蛋已经全部死翘翘了?天呀,泰勒,打从你回来之后,行事作风就变得更为辣手啦。”
“谈谈你的名片吧,杰克。”我说,故意不去纠正他话中的假设。“你跟收藏家有什么关系?”
他毫不在乎地耸耸肩。“没什么关系。收藏家派了神经兄弟来烦我,因为他听说我曾经差点弄到堕落圣杯。那是好多年前在法国的事了,当时我在雷恩城堡进行挖掘,原本是为了找寻马耳他之鹰……”
我有点讶异。“有点常识好不好,杰克。绝不踏上寻找马耳他之鹰的旅程。这是私家侦探的第一守则呀。”
苏西皱眉:“我以为第一守则是……”
“别吵,苏西。继续说下去,杰克。”
“我跟我的同伴挖开了隐藏墓穴,结果却发现里面放的竟然是堕落圣杯。你可以想象当时我们脸上的表情有多惊讶。不过惊讶完了之后,一切就变得很不愉快了。每当看到朋友为了钱反目成仇总是令我心碎……总之,在一切尘埃落定,血迹也都干了之后,我就只能火速离开,空手而回。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少数亲眼见过堕落圣杯之后还能活下来的人之一。”
“堕落圣杯长什么样子?”苏西问。
龌龊杰克星光想了一想。“冰冷、丑陋、极度诱人。不过即使在当时我也没有笨到去摸它,因为我能看穿所有邪恶之物。”
“你当然能。”我道。“你本来就是邪恶的一份子。那么,你对神经兄弟说了什么?”
他轻笑,笑声中带着莫名的邪恶。“什么都没说。他们被我教训了一顿,最后哭着回家找主人。我得让收藏家知道我不是好惹的。那些家伙所能控制的恐惧根本不是我的情绪的对手。别忘了,我可是操纵情绪的大师呀。就这样了,我对于堕落圣杯跟收藏家的所知仅止于此,没有其他消息可以透露。这种东西只不过是夜城的过客,不需要太过在意。现在,请问你们有哪一个是属于娱乐界的人士?都不是的话可不可以行行好,快点滚离我的舞台?我可是在从事艺术创作呀。为什么每次有需要的时候,保镖总是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呢?”
“天使已经进占夜城。”我说。“它们在找所有跟堕落圣杯有关联的人,而它们的手段绝不温和。它们不需要温和,因为它们是天使。尽管你拥有一群令人印象深刻的观众,但是他们全部加起来只怕也不是一名天使的对手。况且我很怀疑他们有没有帮你的意愿,毕竟死人的心太难捉摸了。总而言之,只要你答应帮我们找出堕落圣杯或是收藏家,我跟苏西就会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龌龊杰克星光缓缓摇了摇头。“我还以为情况已经不能再糟了呢……居然连天使都来插一脚!好!我受够了。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啦。”他转而面对观众。“女士先生们,由于天界势力的介入,今晚的演出被迫到此告一个段落。晚安,愿上帝祝福你们,希望它的祝福对你们是种好事。请遵守秩序排队离场。抱歉,恕不退费。”
他走到洋娃娃面前,夹起手指一弹,娃娃当即身体一软,倒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其体内除了稻草跟填充物之外什么都没有。或许,真的什么都没有,因为当星光扛着她向舞台侧翼走去时,她给人的感觉就像完全没有重量一样。我想不出什么理由阻止他离开。我并不真的需要他帮忙,而且一个没有意愿帮忙的伙伴只会拖累我们而已。然而就在此时,龌龊杰克星光突然停下脚步,接着以非常缓慢的动作转过身去看向舞台后方。我们一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舞台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于是也跟着慢慢地转过头去,就连布娃娃也抬起了她的绸缎脸。一个沉默的身影有如活生生的阴影一般站在我们身后……一个身穿灰衣的灰色男人。
它一直等到我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它身上才开始行动。它全身有如太阳一般地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凡人的眼睛根本无法逼视。苏西和我一起向后退开,扬起双手遮在面前,而星光则是转身拔腿就跑。唯一能够直视天使的只有布娃娃,它漆黑的双眼中似乎流露出崇敬无比的神情。观众惊慌失措,放声尖叫,“天使”这个词在群众口中有如诅咒般地蔓延开来。鬼魂当场消失,就跟肥皂泡泡一样啵地一下就不见了。吸血鬼化身蝙蝠飞离现场。剩下那些依然被物质躯体所拖累的不死怪物则拚命挤入走道,竭尽所能地对着门外大厅冲去。
天使转化成一道人形火柱,双翼狂野地向外扩张,散发出恐怖炙热的荣光。血肉跟金属烧焦的恶臭开始传来,星光肩膀上的布娃娃也在瞬间变成一团火球。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吞噬了娃娃,而她却依然透过狂放的火焰崇敬地看着天使。星光发出愤怒及痛楚的叫声,将洋娃娃一把甩开。洋娃娃在舞台的地板上翻滚,身上的火势越烧越旺。她试图爬向星光,但是火焰实在太过猛烈,而她只不过是一团布料跟填充物而已。她烧光了。她消失了。很快地她就只剩下地板上的一团焦痕以及空气中缓缓飘散的黑烟,烟中带有紫罗兰的香气。
星光甩开洋娃娃之后就再也没看她一眼。他对着舞台边缘狂奔而去,可惜就在他跳离舞台之前,全身的衣服已经开始着火。一开始是从船员帽中爆出一道淡蓝色的火焰,登时烧光了他的头发。紧接着他全身的小丑装同时发出火光,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他试图用手将火焰拍熄,不过没过多久双手也开始燃烧。数秒之后,他整个身体就烧得有如一座火炉一样。他叫了一声,口中喷出一道黄色火焰,然后就再也叫不出来。他摔在舞台上,双脚乱踢,全身抽搐,他身上的火焰越喷越高。火焰一直烧、一直烧,直烧到龌龊杰克星光的身体消失,只剩下几根焦黑的骨头以及几滴缓缓自舞台边缘滴落的油脂为止。
这个时候,苏西已经将真名之枪自盒中取出,稳稳地握在手中,枪口对准天使。不过我可以从她扭曲的神情中看出这把枪带给她跟我之前相同的恐惧与不适。真名之枪无法突破她坚强的自制力去控制她的心智,但是不管她握枪的手如何稳健,她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抖得有如暴风中的帆船一般。她只要稍微移动手指就能够扣下扳机,但是她却再也挤不出任何意志力去达成这个简单的目的。
天使将目光自星光的尸体上栘开,在看到苏西手中的真名之枪时,立刻疾振双翼,冲天而起,瞬间撞穿剧院的屋顶,遁入安全的夜空之中。
苏西无法动弹,枪口依然对准天使适才站立之处。她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双眼圆睁,目光无神。她全身颤抖,跟真名之枪争夺着自我心智及灵魂的控制权。最后她松开手掌,放脱真名之枪,赢得这场战役。或许是因为她是霰弹苏西,只有她玩枪,绝对没有枪玩她的份。虽然她赢了,但是我永远不会知道她付出了什么代价。我永远都不会问,因为接下来她告诉了我一件远比这个还要糟糕的秘密。
她突然坐倒在地,仿佛双脚的力气已经用尽。她的双手不知所措地在膝前搓揉,身体不自觉地前后摇摆,就像是个吓坏了的小孩子一样。她没有哭,她惊恐的程度已经超越了哭泣。她双眼大张,目光中流露出狂野、绝望以及有如野兽一般的凶猛神情。她发出了一种极为低沉的哽咽声,有如受伤的野兽所发的声音。我在她身旁坐下,一手搭上她的肩膀试图安慰她。她放声尖叫,迅速推开我的手,爬离我身边,就像是个害怕挨打的孩子一般。我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不过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没事了,苏西。”我说。“我在这里。都结束了。让我帮你。”
“你帮不了我。”她说,不过却没有看向我。
“我在这里……是我,约翰。”
“但是你却不能碰我。”她的声音刺耳到不似出自人口。“没人可以碰我。我不能忍受任何人的触摸,任何人!再也不能。我不能碰触过去的伤痕,任何人都不能。”
我蹲在她身旁,试图让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我渴望能够帮她,将她自崩溃边缘拉回来,然而此时此刻,似乎只要说错一个字都会导致她的心智碎成无数碎片,永远无法复原。我从来不曾见过她如此脆弱的一面,如此的……不设防。
“当我们被神经兄弟诱出心中恐惧的时候,”我慢慢说道。“我看到了你脑中的景象,我当时跟你在一起,在那座医院里。我看到了……那个婴儿。”
“没有什么婴儿。”她的声音十分疲惫。“生下来的才算婴儿。你看到的是被我堕掉的胎儿。我会等到这么迟才决定堕胎是因为我羞于启口。我不敢告诉父母自己从十三岁起就被亲哥哥侵犯,而且还怀了他的孩子。他没有强暴我,那不算真的强暴。有时候他会买礼物给我,有的时候他又威胁要杀我。他利用我。当我终于说出真相的时候,我父母却把一切归咎于我。他们说一定是我主动诱惑他的。”
“那次堕胎刚好就在我十五岁生日之后。那一年,我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点燃任何蜡烛。他们强迫我看着堕掉的胎儿,要我永远记取这个教训,好像我会把它忘掉一样。我偷了一把枪,击毙了我哥哥,在他的尸体上尿尿,然后逃到夜城里,从此不再踏足正常世界。我发誓永远都要坚强,绝对不再屈服于任何势力之下。如今我已经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霰弹苏西,是拥有双脚的死神。然而不管我多酷,我始终无法忍受与任何人身体接触,就算是朋友也不行,就算是情人也不行。这样的我很安全,谁都无法伤害我,就连我自己也办不到。”
“你是说……从来没有任何人碰过你?”我说。“你没办法信任任何人……”
“没有。永远都不会有。”
“我真不知道你有多么孤独,苏丝。”
“别叫我苏丝。”她的语气冷得像冰。“我哥哥以前就是这样叫我的。”
“喔,天呀,我实在非常抱歉,苏西。我真的很抱歉。”
她的眼神中恢复了一点生气,嘴角也挤出了一丝笑容。“我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交到你的手里,约翰。我只是不能让你碰我。我想我哥哥终究还是赢了。即使我把他杀了,他还是有办法纠缠我一辈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我只好道:“我在这里,苏西。”
“我知道。”她说。“有时候,有你在身边就够了。”
她站起身来,隔着盒子捡起真名之枪,然后放回自己的夹克口袋里。她站在舞台边缘,直视剧院中的黑暗,看来似乎已完全恢复正常。我来到她身旁跟她并肩站着。
“这只是一把枪。”她说,并没有抬头看我。“没有我驾驭不了的枪。下一次我一定会开枪的。”
我点头。过了一会儿,我们一起走出冥河剧院。尽管我们并肩而行,但距离似乎无比遥远。
才一走回街上,我的手机就响了。这一会儿打来的是绰号“刮胡刀之神”的剃刀艾迪。这个绰号是他自封的,不过因为他倾向于杀害任何不认同这个绰号的人,所以现在也没什么人敢说什么了。他是夜城之中最诡异也最危险的人物之一,而且绝非浪得虚名。我想我们算是朋友,不过有时候在夜城里,朋友跟敌人是很难分的。这一次他打来是有消息要提供给我。
“听说你在找堕落圣杯。”他劈头就说。“我知道在哪里。在收藏家手里。”
“我猜也是。”我说。“你怎么会知道是在收藏家手里?”
“因为是我帮他找到的。”艾迪说,声音一如往常,低沉得有如来自地狱。“正确来说,是他雇用我从别人的手中夺走堕落圣杯。由于手下弄丢了真名之枪,收藏家心里一急,只好跑来找我帮忙。平常我一定不会管他的,但是这次他手里有我想要的东西,于是我们达成了一项协议。本来堕落圣杯是在‘十字军团’手里。这群疯狂的基督教福音传教士打算利用堕落圣杯的力量针对夜城发起一场圣战,进而毁灭所有跟魔法有关的人事物。对他们而言,任何不纯洁的人都是异端,必须消灭。既然我显然是属于他们要消灭的这一类人,所以我当然要先发制人。”
“收藏家雇用你?”我说。“我以为钱对你而言再也没有用处了呢。”
“是没有。”剃刀艾迪说。“我的条件是要知道十字军团的下落。我已经找他们好一段时间了。他们一直在吸收逃家的青少年,给他们洗脑,派出去当间谍,并且吸引更多孩子入伙。这些孩子将来都会成为圣战之中的炮灰。”
“所以堕落圣杯如今肯定是在收藏家手里?”我问。
“我亲自交到他手上的。十分丑陋的东西。不过我现在越想越觉得堕落圣杯不该落在收藏家那种人手里。我不能动他,因为我曾经如此承诺,不过我可没说不会叫你去动他。来找我,我把收藏家的藏身处告诉你。到时候你就可以抢走堕落圣杯,再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听起来不错吧?”
“这是我今天听过最好的消息。你在哪,艾迪?”
“我又回到十字军团的基地,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就是说要找点战利品。”我说。
他干笑两声。“戒不掉的老习惯。你知道克奈大道上的大奢基仓库?”
“我知道。二十分钟后赶到。你应该知道此刻夜城里到处是天使,天堂跟地狱的都有,只要被它们怀疑跟圣杯有关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只要我不去惹它们,它们也不会来惹我。”艾迪说完就挂上电话。
我收起了行动电话,然后转向苏西。她就跟往常一样沉着冷静,处之泰然。我将电话的内容说给她听,她听完后皱了皱眉头。
“他干嘛不直接在电话里说出收藏家的下落?”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听电话。”我说。“夜城里是没有所谓安全线路这种东西的。你认识大奢基这个人?”
“不认识。”
“他是俄国黑手党的成员,有办法帮人弄到任何东西,特别是枪炮及护具之类的物品。我想这就是十字军团找上他的原因。你会喜欢他的,苏西,只要艾迪还没把他剁成肉酱。”
“你认识的人都是最棒的,泰勒。走吧,我想赶快搞定这个案子。”
“苏西……”
“出发。”于是我们再度肩并着肩,一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