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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卡罗琳·罗伯茨听到接待室的门开关的声音,也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没等她抬头,已意识到来者是何许人。一共两人,一个四十多岁,女里女气的大块头,身高六英尺三,浑身肌肉发达,一个硕大的脑袋,一双深陷的蓝眼睛,一张毫无表情的嘴;另一个比较年轻,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一副机灵鬼的样子,特别是那双棕色的眼睛显得格外机敏、警觉。这两人长相完全不同,可是对卡罗琳来说,他们好像是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

卡罗琳一下子就明白这两人是警察。当他们朝她走近时,她只觉得腋下汗水直流。出了什么事?她竭力搜索自己的记忆,有什么把柄会落在人家手里?会不会切克捅了娄子,不会呀。那天晚上他在自己住所向她求婚,并且保证与坏人一刀两断。这六个多月他再没有同那伙人交往,一直安分守己,规规矩矩,倒也太平。

难道是自己的弟弟萨米出了问题?可是,他在空军服役,人在海外呀。

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也绝不会差遣这两位老哥们向她报信。不对,这两人是来抓她的。她手提包里有大麻,准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家伙到处瞎嚷嚷,传到了有关部门,但为什么来一对呢?卡罗琳给自己鼓气,她已不再是当年任凭摆布的哈莱姆黑娼妓了,那种日子已成为历史,现在她是国内最有声望的精神分析学家的工作人员。尽管给自己打气,那两人走近时,她仍不免惊慌失措。多年来东躲西藏、忍气吞声的生活已在她心灵上打下烙印,那些年头,白人随时可以破门而入,抓走黑人;那些年头,她住在又挤又脏的公寓楼里,目睹了多少暴行、惨剧。

她内心翻江倒海,脸上却不露声色。在两个警员眼里,她年轻、动人,米色衣裙款式入时,做工讲究,与她黄褐的肤色倒也协调。她冷冷地问:“二位有何贵干?”

年长的警员名叫安德鲁·麦格里维。他那老练的目光已注意到她腋下不断扩散的汗渍,并且立即自动记录在脑海里,这个情况将来有用呢。大名鼎鼎的杰德医生雇用的工作人员竟然如此紧张。麦格里维掏出皮夹,亮出征件,自我介绍:“本人是19警局的警员麦格里维。”用手朝他的同事一比画,说道:“警员安吉利。我俩是刑警部派来的。”

发生了人命案?卡罗琳胳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切克!一定是切克杀了人!他不守信用,说话不算数,又跟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而且还抢劫了银行,杀了人,或者被人杀了?眼前这两人是不是来报凶情的?想着想着,她意识到汗渍又在扩大。卡罗琳跟麦格里维之辈打了多年交道,已不必介绍,彼此一眼就能认出对方了。

“我们要见杰德·史蒂文斯医生。”年轻的警员说,声音温文尔雅,跟长相正好吻合。这时她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个小包,用黄牛皮纸裹着,外面还用细线捆住。她立刻明白了,原来这两位光临不是为切克,也不是为萨米,也不是为大麻。

“对不起,”她稍稍松了口气,“医生正在跟病人谈话。”

“时间不会很长吧?”麦格里维问。“我们要问他一些情况。”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接着才往下说。“我们可以在这儿谈,也可以到警察局谈。”

卡罗琳瞧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大惑不解。他们找史蒂文斯医生有什么事呢?刑警部同医生有什么瓜葛呢?随警方瞎猜好了,史蒂文斯医生从没有干过坏事。对医生的为人,卡罗琳最清楚了。他们相互认识已有四年。四年前那一晚法庭上的情景,犹如昨日,历历在目……

时间是凌晨三点,审判室的灯光照得在场的人脸色苍白,都像病人似的。房子年久失修,破旧不堪,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恐怖。

卡罗琳真倒露,坐在法官席上的又是墨非法官。两星期前她被墨非法官审问过,因念其初犯,判了缓刑。其实,她已不是初犯了,不过是第一次被抓获。现在她再次被抓获,心想法官一定要从严发落她。

正这么想着,前面那宗案子差不多审理完了。一个身材高大、神态安详的男子正在同法官交谈。卡罗琳知道这男子是某个被告的辩护律师,那被告是个胖子,戴着手铐,浑身直哆嗦。卡罗琳心想那大胖子运气好,有人替他说话,而这位律师气宇不凡,镇定自若,令人肃然起敬。可是谁为她辩护呢?

过了一会儿,卡罗琳听到叫自己的名字,便站起来,双手紧紧抱住膝盖,不使它们发抖。法警从后而轻轻推了她一下,让她靠近法官席,同时,书记员把案件记录递给法官。

墨非法官看了一眼卡罗琳,然后把目光移到跟前的案件记录上:“卡罗琳·罗伯茨。街头拉客,漂泊流浪,私藏大麻,拒捕。”

拒捕,真是胡扯。实际情形是这样的:抓她的警察使劲推她,把她惹急了,她就乱踢一气,正巧踢中那家伙的要害部位。无论怎么说,她是美国公民,不该对公民这么粗暴呀。

“卡罗琳,几星期之前你进来过,对不对?”

“有这么回事儿,先生。”

“当时我判你缓刑。”

“是的。”

“今年多大?”

她没料到会问年龄。“十六,今天是我的生日,祝我生日快乐吧!”说完她就失声痛哭起来。

那个身材高大、神态安详的男子站在桌旁正收拾文件,往公文包里放,听到卡罗琳的哭声,抬头朝她看了看,然后对墨非法官小声说了几句。

法官宣布暂时休庭。他和那男子一同走进议事窒。过了一刻钟,法警押着卡罗琳来议事室,那个文静的男子正跟法官说着话,态度十分认真、诚恳。

“算你走运,卡罗琳。”墨非法官说。“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你交给史蒂文斯医生监管。”

原来这人不是辩护律师,而是医生。当然,卡罗琳才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呢,她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这臭气熏天的审判室,别让人识破她撒谎,因为她说今天是她的生日。

史蒂文斯医生开车回住所,一路上同卡罗琳闲聊,问一些无需回答的问题,这样使她慢慢恢复平静,振作起来,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处境,想想今后怎么做人。不知不觉汽车停在一幢现代化的公寓楼前,这是第71街,面临东河。楼里有一个看门的和一个开电梯的。他们都跟医生打招呼,神态自若,那种样子好像这位医生每天凌晨三点都带个女人回家,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卡罗琳活到这么大,还没进过高级公寓。在她看来,这位医生的住所简直像人间天堂。起居室的墙壁雪白,两张低矮的长沙发罩着暗色的粗花呢布,长沙发之间是一张巨大的方形茶几,厚厚的玻璃板上摊着一副大棋盘,棋子雕刻精致,图案是威尼斯情调的。墙上挂着现代派的画。室内有一只闭路电视监视器,可以看到门口的动静。起居室的一角有只茶色玻璃的餐柜,里面架子上的玻璃杯、瓶子,琳琅满目。卡罗琳从窗口望出去,只见东河上来来往往的小船,好像玩具似的。

“每次开庭总叫我肚子饿得慌。”杰德说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得为你庆祝庆祝呀!咱们做顿晚餐吧。”说着,他把卡罗琳带到厨房,卡罗琳瞧他熟练地做墨西哥式煎蛋饼,炸土豆片,烤玉米饼,拌色拉,煮咖啡。一切就绪。医生开腔:“单身汉有单身汉的好处,什么时候想吃就自己动手做来吃。”

听了这番话,卡罗琳才明白这位医生是条光棍,没有妻室拖累,只要用点心计,今后吃穿就不用发愁了。她狼吞虎咽,不多一会儿就吃完了。杰德把她领到客房。这间卧室以蓝色为主,墙壁、天花板一律天蓝色,连双人床的床罩也是蓝格子的。靠墙放着一张西班牙式的梳妆台,深色的木料,配上黄铜装饰,显得古色古香,端庄典雅。

“今晚你就睡在这里。”杰德对卡罗琳说。“回头我给你找一套睡衣睡裤。”

卡罗琳环视室内的摆设,心中暗喜:“时来运转,此番碰上了这位财神爷,决不能放过他。”

她脱下衣服,享受了半个小时淋浴,然后用大浴巾把身子围上,走出浴室,只见床上已放着一套睡衣睡裤。她会意地纵声大笑起来,随手扯下浴巾,光着屁股,信步走进起居室,可是里边没人。移步到通向书房的门口,往里一瞧,见医生正坐在一张又大又舒适的书桌旁,桌上亮着一盏老式台灯。屋子里堆满了书,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她轻轻走到他后面,搂住脖子就亲吻起来,并在他耳边低语:“咱们开始玩吧,我的好人儿。你这么逗我,真叫我受不了。”说着把身子紧紧贴着杰德。“还等什么呀?快来哟,动手吧。不然,就不跟你玩了。”

杰德用他深沉的灰眼睛凝视她,语气温和地说:“难道你还没吃够苦头吗?你生为黑人,这个由不得你,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你年纪轻轻,为什么非要吸毒,当妓女呢?”

卡罗琳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也许对方没有准备好,到时候自然会发作,寻找快乐;也许这是牧师式的人物,先要祈祷,愿上帝保佑黑女,拯救她的灵魂,然后才能向她求欢。她决定再试一次,把手伸到他的大腿之间,一边抚摸,一边耳语:“来吧,宝贝,爱我吧!”

杰德轻轻地把卡罗琳的手挪开,让她在一张扶手椅中坐好。这下子她茫然不知所措了。他不像是同性恋者,对异性无动于衷,坐怀不乱,真是不可思议,但这个年头谁能看得准呢?她决定再作一次尝试,说道:“我的好人儿,爱打哪儿开始?我一定乖乖听你的,准保你舒服,管保你满意。”

“好吧,”他说,“咱们聊聊吧。”

“你的意思是——谈谈?”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他和她谈开了,谈了个通宵。在卡罗琳的一生中,那是最奇妙的夜谈。医生谈锋很健,从一个话题到另一个话题,真可谓无所不问,无话不谈。他问她对越战的看法,对黑人区和其他少数民族居住区的看法,对学生暴乱的看法。每次当她以为已领会他真正用意的时候,他便转话题;有些话题是她闻所未闻的,而有些话题则是她非常熟悉的,甚至可以专家自居的。几个月之后,夜阑人静时,她常常不能入睡,重温那夜的谈话,想要追忆起使她幡然悔悟的话语,不过始终没有找到,最后她明白医生并没有魔法,也没有神力,他的方法很简单:同她促膝谈心,把她当人,一个和他完全平等的人,尊重她的想法和见解,尊重她的情绪和感情。

那天夜里,在谈话过程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赤条条一丝不挂,就赶紧走进自己房里,穿上睡衣睡裤。他随后也进了房,在她床边坐下,接着又谈了很久,谈到毛泽东,谈到呼拉圈舞,谈到避孕药物、婚前同居、婚外同居等等。卡罗琳也向杰德讲了许多心里话。谈着谈着她肚子空了,人也困了,最后睡着了。好像做了一次大手术,把她体内的毒素全部清除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点,医生给她一百元。她迟疑了一下,没有接钱,却说:“我撒谎的,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医生笑了。“我知道不是你的生日,我不会向法官告发的。”忽然他的语调变了。“你拿着这钱,离开这儿,只要你不再捅娄子,警察不会找你麻烦的。”他停顿一下,接着说:“我正需要一名工作人员,接待病人,你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医生,你在开玩笑吧。我一不会速记,二不会打字。”

“噢,这个好办,你再去上学,就能学会了。”

卡罗琳看着医生,激动地说:“我连做梦也没想到,真是太好了。”拿着医生给的钱,她蹦蹦跳跳出了公寓楼,回到哈莱姆区。渔翁杂货店门口有几个年轻人在闲逛,她举起钞票向这些人晃了晃,心想这点钱够她一个星蝴吃喝玩乐了。

她走进杂货店,一切都是老样子,好像她从没有离开过似的,眼前是一张张愁苦的、忿懑的面孔,耳边响着怨恨沮丧的唠叨。她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心中却念念不忘医生的公寓,简直是天壤之别,差别倒不在于家具,而在于气氛,那里的一切都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小岛。医生主动给了她去那小岛的通行征。其实她不妨一试,反正没有什么损失,再说也好玩,逗逗乐,证明医生判断失误:她虽有通行证,却到不了小岛。

卡罗琳报考夜校被录取了,这对她来讲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一夜之间梦想变成了现实。她告别了多年的住房,告别了锈迹斑斑的洗手地,告别了破破烂烂的抽水马桶,也告别了高低不平的吊床。在吊床上她做过多少美梦呀!在梦境里她是大美人,到过巴黎、伦敦、罗马,所到之处都有达官贵人、公子王孙死命追她,甚王把她压在下面,逼她成全好事。醒来才知一场空欢喜,只盼梦中再相会。

她告别了昨天,开始学生生活。医生替她付学费,还给她生活费、零用钱。她发愤图强,努力学习,以优异成绩中学毕业。医生出席了毕业典礼,他的灰眼睛里闪烁着骄傲。她感到自豪,有人信任她,寄希望于她,而她没有辜负这番好意。毕业后她白天在一家店里工作,晚间上文书班。学完文书班,她便到史蒂文斯医生那里任职,慢慢积攒了一笔钱,买了一套房间。

光阴易逝,转眼四年过去了。在这四年里,医生待她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一如当初。起先她担心医生会重提旧事,或作今昔对比。后来她才明白医生不咎既往,只重现实表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她发挥自己的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人生在世,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每次遇到问题,她总请教史蒂文斯医生,而医生总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同她推心置腹地恳谈。最近她一直想告诉他切克与她之间的关系,并征求他的意见,但是一拖再拖,拖到今天还没有同医生商量。医生待她这么好,她愿为他赴汤蹈火,她愿把身子献给他,甚至为他而献身……总之,她要让医生把她当做骄傲,为她自豪。

眼前这两名刑警要见医生,使她非常纳闷。

麦格里维有点不耐烦了。“喂,小姐,怎么着?”

“医生关照过,在他治疗病人的时候,不许打扰他。”卡罗琳解释。突然她注意到麦格里维的眼神,便说道:“我给他打电话吧!”她拿起电话,按了一下内部通话机,隔了半分钟,传来医生的声音:“什么事?”

“两位刑警要见你。”

她原以为医生会紧张、害怕,但是医生的声调仍像平时那样平静、沉着、镇定。“让他们等着。”说完就挂断了。

自豪感油然而生,卡罗琳顿时感到骄傲和快慰。这两个家伙可以吓唬她,但吓唬不了史蒂文斯医生。她壮壮胆,带着挑衅的口吻说:“你们二位听见医生的话了吧?!”

“病人在里边要多长时间?”安吉利问。

卡罗琳看了一下桌子上的钟。“还要二十五分钟。这是最后一个病人了。”

麦格里维和安吉利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法儿,我们只好等啰。”麦格里维叹了口气。

两个刑警坐下。麦格里维直打量卡罗琳。“看你睑熟。”

卡罗琳才不上他的当呢。她知道这老小子在套她的话头。“人人都说,干我们这一行的长得都差不多。”

卡罗琳说得真准,二十五分钟后,只听得直通走廊的侧门“咔嚓”一声,再过几分钟,医生出现在门口。看见麦格里维,他犹豫了一下。“我们见过面。”他说,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

麦格里维冷淡地点点头,脸部毫无表情。“唔,是呀。本人叫麦格里维。”指指同来的警员:“法兰克·安吉利。”

医生同安吉利握了握手,说道:“咱们到里边谈吧。”

两人随医生走进私人办公室,顺手把门关上。卡罗琳目送三人进去,心里直犯嘀咕,到底什么事劳这二位登门拜访。那个大块头看来对史蒂文斯医生怀有敌意,不过,这也许正是因为医生天生的魅力。卡罗琳无心深究,因为当时她更关心的是自己的衣服——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她得送去干洗。

杰德的私人诊所布置得像法国乡间别墅的起居室。没有桌子,只有几把安乐椅和几张茶儿,每张茶几上都有古色古香的灯具。地上铺着一块图案精致的地毯,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张长榻,玫瑰红色的罩套,显出吻合人体弯曲度的形态。给人以舒适的感觉。麦格里维老练的目光四下一扫,墙上没有文凭、证书之类。但是,来诊所之前,他在局里已查看过医生的材料。其实,只要医生本人乐意,完全可以让四墙布满文凭、证书,这对他一点都不难。

“我还是第一次进精神病诊治所。”安吉利不加掩饰地说。“我真希望自己的家布置得像这儿一样。”

“这儿的气氛有助于病人放松。”杰德从容不迫地说。“不过,我是精神分析学家,或者叫心理分析专家,不是精神病医生。”

“请问,”安吉利说,“精神分析学家和精神病学家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啦,这儿每小时收费五十美元。”麦格里维搭腔。“我这个伙计没有见过什么世面。”

伙计!这使杰德猛然想起一件往事。四年前,也许五年前,当地一家专门卖洒的商店遭抢劫,麦格里维在枪战中挂彩,他的伙计不幸中弹身亡。小流氓阿木斯·齐佛伦因此遭到逮捕。齐佛伦的律师以当事人精神失常为抗辩的理由,请杰德作专家鉴定,检查结果发现齐佛伦身患严重麻痹性痴呆症。根据杰德的证词,齐佛伦免于死刑,被送进精神病院。

“哦,想起来了,”杰德说道,“齐佛伦案。你中了三颗子弹,你的伙计被击毙。”

“我可记得你,”麦格里维说道,“你把凶手放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要了解一些情况。”麦格里维朝安吉利点了点头,安吉利就开始笨手笨脚地解那包东西。

“请你认一件东西。”麦格里维不动声色地说。

安吉利把包解开,举起一件黄油布雨衣问:“这件雨衣你见过吗?”

“像是我的雨衣呀”?杰德惊奇地说。

“不错,是你的,至少上面印着你的大名呢。”

“你们在什么地方捡到的?”

“你认为在什么地方捡到的?”这时两人的脸部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杰德注视了麦格里维一会儿,从近处茶几上随手拿起一只烟斗,不慌不忙地往烟锅里加烟丝。“还是请二位直截了当地说吧。”他心平气和地说道。

“医生,我俩就是为这件雨衣来的。”麦格里维说。“既然是你的雨衣,怎么会跑到外边去了?”

“这没有什么神秘的。今天早晨出家门时正下着雪。我的雨衣还没从干洗店取回,所以就穿了这件黄油布雨农,平时去钓鱼时才穿它。今天早晨有个病人来就诊,没有带雨具,临走的时候,雪下得正大,我就把油布雨衣借给他穿走了。”说到这儿,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他出了什么事……?”

“谁出了什么事?”麦格里维追问。

“我的病人——约翰·汉森。”

“算你说对了,”安吉利说,语气温和文雅,“汉森先生不能亲自归还雨衣了,因为他已死了。”

“死了?”杰德感到莫大的震惊。

“有人在他背上捅了一刀。”麦格里维说。

杰德直愣愣地瞪着麦格里维,以为自己听错了。麦格里维从安吉利手中接过雨衣,把它转过来,正好让那可怖的刀口冲着杰德。雨衣背部布满暗红色的血迹,杰德立时感到一阵恶心。

“谁会杀害他呢……?”

“医生,我们正希望你能说出谁是凶手,”安吉利说,“有谁比替他治病的医生更知情呢?”

杰德摇摇头。“什么时候出的事儿?”

麦格里维答道:“今天上午十一点钟,出事地点在莱辛顿大街,离你的诊所大约一个街区。当时准有不少人看见他倒下去,可是大家都匆匆忙忙赶回家准备过圣诞节,所以没有人理会他,他就躺在雪地里流血死去。”

杰德的手紧紧挤压着茶几边缘,压得关节发白。

“今天上午汉森什么时候到你这里的?”

“十点钟。”

“通常治疗一次需要多长时间?”

“五十分钟。”

“看完病,他马上就走了吗?”

“是的,因为在他之后还有一个病人候诊。”

“汉森是从接待室出去的吗?”

“不,病人进来时通过接待室,离开时走那道门。”杰德指了指通向走廊的私人办公室门。“这样,病人可以互不照面。”

麦格里维点点头。“这么说来,汉森打从这儿出去后几分钟就遇害了。请问,他找你看什么病?”

杰德犹豫了一会儿。“对不起,我不便谈论医生和病人的关系。”

“有人谋杀了你的病人,”麦格里维说,“你也许能帮助我们抓到那名凶手。”

杰德没有立即答话。烟斗灭了,他不慌不忙地重新点燃。

“他找你看病有多久了?”这次问话的是安吉利。他俩不愧是训练有素的警员,配合得十分默契。

“三年了。”杰德回答。

“他有什么问题?”杰德又迟疑了一下。当天上午约翰·汉森的形象立时浮现在他的眼前:兴奋、激动,满面笑容、重返自由的喜悦。“他生前曾经是同性恋者。”

“看来是一起桃色案件。”麦格里维带着挖苦的口气说。

“请注意,我是说他曾经是同性恋者,”杰德说,“但是,经过三年治疗,他全好了。今天上午我对他说往后不必再来了。他正准备与家人团圆,他有妻子和两个孩子。”

“什么,搞同性恋的人有妻子和孩子?”

“这种情形很普通。”

“说不定他的相好之中有一位不愿跟他断绝关系,于是两人打了一架,那位朋友盛怒之下,给他背部捅了一刀。”

杰德思索了一下,颇有主见地说:“有这种可能性,但是我没法相信。”

“为什么没法相佶?”安吉利紧逼。

“汉森已有一年多不跟那些朋友来往了。我认为拦路抢劫的可能性更大。汉森不是那种好欺负的人,遇到拦路抢劫,他当然会奋起反抗,殊死搏斗啰。”

“好一个勇敢的已婚同性恋者!”麦格里维意味深长地说,同时抽出一支雪茄,点燃后悠然地吸起来。“你的假设很妙,可惜美中不足:他的皮夹仍在身边,里面有一百多元。”他注视杰德,静观他的反应。

安吉利忍不住说:“假设是疯子或傻瓜干的,岂不更近情理?”

“不见得。”杰德不以为然。他慢慢地走到窗户跟前。“你们看看底下的行人。二十个人当中就有一个曾经得过精神病,或者现在正患精神病,或者将来会得精神病。”

“不过,精神失常的人……”

“你别忙呀。精神失常的人不一定看得出来,”杰德解释,“要知道,每十个精神病人中,大约只有一个是显而易见的,其他九个都查不出来,或无法确诊。”

麦格里维瞧着杰德,显出很感兴趣的神情。“你对人性颇有研究呀?”

“世上既无所谓兽性,也无所谓人性。”杰德应对道。“动物之间千差万别,兔子和老虎,松鼠和大象,特性各异,不能笼统称兽性。人为万物之灵,岂能一慨而论?哪有相同的、一致的人性?”

“你干精神分析这一行有多久了?”麦格里维问。

“十二年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麦格里维耸耸肩。“你长得这么英俊潇洒,准有不少病人爱上你,是吗?”

杰德把脸一沉,目光严厉。“我不明白你的问题。”

“别装蒜了,医生,你心里明白得很。你我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这种事瞒得了谁呢?一个搞同性恋的男人走进这里,见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医生,心头的苦闷与烦恼都可向他倾诉。”说到这里,他压低声调,好像涉及机密问题似的。“难道说三年来汉森躺在那张榻上,没有使你产生过快感?”

杰德注视着麦格里维,脸上毫无表情。“你心目中见过世面的人就是这个意思?”

麦格里维听了这话倒没动肝火,只是淡淡地说道:“这类事情完全可能发生,老实对你说吧,还可能有别的事情呢。你对汉森说你不想再见他了,但很可能他并不愿就此分手。三年交情,他已离不开你了,所以你俩干了一架,大打出手。”

杰德顿时脸色铁青,怒不可遏,正要发作,这时安吉利打圆场,缓和紧张气氛。“医生,依你看,谁是仇家?或者,反过来说,汉森可能会仇恨什么人呢?”

“如果真有其人,我当然乐意奉告。”杰德说。“我想关于汉森的情况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个乐天派,与人无怨无仇。他不恨别人,我也不知道谁恨他。”

“哦,汉森真是个大好人,你呢,不愧为好医生。”麦格里维说。“我们要把汉森的档案材料带走。”

“不行。”

“我们可以让法庭出传票。”

“请便吧。他的档案里没有什么于你们有用的材料。”

“既然如此,把他的档案给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安吉利问道。

“会影响汉森太太和孩子。你们的路子不对,破不了案。有朝一日你们会找到凶手,原来是个与汉森素不相识的人。”

“我不信!”麦格里维厉声说。

安吉利包好雨衣,扎好绳子。“我们还要做几个试验,用完之后就还给你。”

“可以。”

麦格里维推开通往走廊的门,迈脚出门时,转身对医生说:“我们会与你联系的。”安吉利朝杰德点点头,跟在麦格里维后面出去了。

杰德站在原地,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卡罗琳走进来。“没事吧?”她含糊地问。

“约翰·汉森被人杀死了。”

“被人杀死了?”

“被人捅了一刀。”

“天哪!为什么捅死他?”

“警方正在调查。”

“太惨了。”卡罗琳看到杰德痛苦的表情,心里很难受。“你看我能做些什么呢?”

“你把诊所门关上吧。我去看望汉森的太太,亲自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透露给她。”

“好的。这儿一切由我照应,请放心吧!”

“谢谢。”说完,杰德就匆匆走出去了。

半小时后,卡罗琳已把所有材料放好,正在锁她的桌子抽屉时,过道的门开了。那时已过了六点钟,大楼已关闭。卡罗琳抬头看时,只见一个男子笑嘻嘻地朝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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