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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二天下午四点,杰德离开诊所,按电话簿的地址,驱车向西区驰去。车在一座古老的、用棕红色的石头砌成的公寓楼前停下。这楼年久失修,摇摇欲坠。他将车停在楼前时,心中反倒疑虑不安起来。是不是记错了地址?正当犹豫之际,一楼房间窗上的牌示跃入了他的眼帘,上面写着:

杰德下了车。那天,天气阴沉,寒风凛冽,预报傍晚还有小雪。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冰雪覆盖的便道,进了楼房的前厅。

门厅里充满了来自厨房炒菜的香味和厕所里散发出的尿臭味。他按了一下标有“诺曼·穆迪——”的按钮。过了一会儿,蜂音器响了起来。他走了过去,找到了一单元。门上的牌子写着:

他按了一下铃就走进了房间。

穆迪不像是在奢侈品上胡乱花钱的阔佬。所谓的办公室看上去好像是患甲状腺亢进的旅馆服务员马马虎虎布置的,七零八碎的东西塞满了屋里的每一点可用的空间。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面破烂不堪的日本屏风;旁边有一盏东印度的落地灯;灯前放着一张斑痕累累的丹麦式的桌子;报纸杂志东一堆西一垛随处乱放。

里屋的门“砰”的一声开了。诺曼·穆迪走了出来。他身高约有五英尺五,而体重肯定有三百磅。走起路来东摇西晃,圆乎乎的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浅蓝色的眼睛流露出坦诚、正直的目光。他已全部秃顶,没有一根头发,脑袋的形状和鸡蛋差不多。至于年龄,则无法猜测。

“你是史蒂文斯先生吗?”穆迪打招呼。

“对,我是史蒂文斯医生。”杰德说。

“请坐,请坐。”大肚子说话带浓重的南方口音。

杰德环视了一下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他把一沓健身和裸体杂志从一把十分破旧、甚至皮革面都破成碎条的椅子上搬开,小心地坐下了。

穆迪肥胖的身躯龟缩在一张超大的摇椅里。“哎,你找我有事吗?”

杰德觉得他到这里来似乎是个错误。在电话里,他清清楚楚地将自己的全名告诉了穆迪;前几天纽约所有的报纸在头版上都赫然登过他的名字,而自己竟在全市选择了这位从未听说过自己名字的私家侦探。他想找个借口立即离开这里。

“是谁向你推荐我的?”他追问说。

杰德迟疑了一下,不想冒犯他。“我从电话簿黄页里查到的。”

穆迪哈哈一笑。“没有黄页,被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说,“黄页电话簿是自从用粮食酿酒之后最伟大的发明。”说完他又放声大笑起来。

杰德站了起来,心想自己在和一个白痴打交道。“对不起,穆迪先生,我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他说,“我想回去考虑考虑,然后再……”

“可以,完全可以,我明白,”穆迪说,“但你得付我会面费。”

“当然啦,”杰德说着,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多少钱?”

“五十元。”

“五十——”他很气愤,但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自认倒霉吧。他抽出几张纸币塞到穆迪手里。穆迪精心地把钱点了一遍。

“多谢啦!”穆迪说道。杰德觉得今天算是办了件蠢事。他迈步向门口走去。

“医生……”杰德转过身来,穆迪正一边向他微笑,一边将钱装进马甲口袋里。“如果你觉得这五十美金花得冤枉,”他口气温和地说,“还可以坐下来跟我谈一谈。我总是说,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讲出来是最好的减轻思想负担的方法。”

出自肥胖蠢才之口的这种酸溜溜,辣乎平的规劝,几乎使杰德笑出声来。杰德大半辈子都是听别人诉说心中的苦闷,而今……他上下打量了穆迪一番。唉,说说有什么不好呢?也许对陌生人诉说一番还可以减轻苦闷。于是他又慢慢地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看来你的包袱不轻呵,医生!我常说,人多力量大,四个肩膀就比两个肩膀强嘛!”

杰德开始有点动摇,他经受不住穆迪这种格言式的规劝。

穆迪两眼注视着他,“你有什么麻烦吗?女人还是金钱?我常说,如果不贪财好色,就从根本上减少了世上许多麻烦。”穆迪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朝待着他的回答。

“我——我认为有人要杀害我。”

穆迪眨了眨那双蓝色的眼睛。“你认为?”

杰德没有正面回答。“也许你能告诉我谁是侦破这类案件的专家。”

“当然能,”穆迪说,“诺曼·穆迪。全国最出色的侦探。”

杰德失望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告诉我呢,医生?”穆迪启发式地问,“看看咱俩是否可以理出个头绪来。”

杰德勉强地笑了笑。穆迪说话的口气完全跟杰德平时对病人说话的口气一样。静下心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有什么不可以呢?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用最简练的话言告诉了穆迪几天来发生的事情。他说着说着,竟忘记穆迪在身旁,他简直是在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描述着所发生的莫名其妙的怪事。他很明智,只字未提当时担心自己精神不正常。杰德已经讲完了,但穆迪还在乐呵呵地望着他。

“你似乎有点小题大作。可能真有人要杀害你,但也可能你是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妄想狂。”

杰德吃惊地抬起头,没想到诺曼·穆迪还真有两下子。

穆迪接着说:“你刚才说有两位侦探正在调查此事,你能让我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杰德有些顾虑。他不愿让这家伙知道得太多。此时他但求尽快离开这里。“法兰克·安吉利,”他回答说,“和麦格里维中尉。”

穆迪的面部表情起了些微的、令人几乎察觉不出的变化。

“为什么有人要杀你呢,医生?”

“我不知道。据我所知,我没有仇人。”

“嗬,得了!每人周围都有仇敌。我常说,生活就像一个面包,仇敌使生活这块面包吃起来更有滋味。”

杰德没有作出任何同意的表示。

“结婚了吗?”穆迪接着问。

“没有。”杰德回答说。

“搞同性恋吗?”

杰德叹了口气。“又问这个,这些警方都问过了,并且——”

“是呀。不过,是你花钱请我来帮你忙的。”穆迪毫不介意。“你欠别人钱吗?”

“这个月的账还没付呢!”

“你的病人怎么样?”

“他们怎么啦?”

“唉!我常说,寻找贝壳就要到海边去。你的病人都是一群疯子,你说对吗?”

“不对,”杰德说得很干脆,“他们只不过有点毛病。”

“是他们自身不能调理的感情上的毛病。会不会有病人在打你的主意呢?当然啰,没有任何事实上的原因,但他们会凭空想象出缘由而对你怀恨在心。”

“有可能。有一点可以肯定,我的大部分病人都经我治疗一年或一年多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对他们的了解如同正常人之间的了解一样。”

“他们从没有对你大动肝火吗?”穆迪有点天真地问。

“有时候发火。但是,我们不是在找怒汉狂人,而是在找杀人狂,杀害了至少两个人,又几次企图杀害我的那个杀人狂。”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他是我的病人,而我至今还没有任何察觉,那么,你面前的便是天字第一号草包心理分析家。”

他抬起头,发现穆迪正在注视着自己。

“我常说,办事要分先后。”穆迪心情愉快地说。“第一步我们要搞清楚是否真有人要送你归天,还是你自己想入非非,无中生有。对吗,医生?”说完,他咧嘴笑了笑。他的话虽然刺耳,但微笑暖人心,叫人无法生他的气。

“怎样才能搞清楚呢?”杰德问。

“很简单,”穆迪说,“你的问题是这样:你正站在本垒上准备击球,但还不知道是否有人要掷球。因此,首先我们要弄清楚是否真有一场比赛,然后再查明有哪些运动员。你有汽车吧?”

“有啊。”

这时杰德早已把另找私家侦探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他现在意识到,在穆迪那平淡无奇的脸上以及那些不伦不类,自编自造的警句中,蕴藏着宁静和智慧。

“我认为你精神太疲劳了,”穆迪说,“想让你休息几天。”

“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上午。”

“那怎么能行!”杰德不同意,“我已经和病人约好了……”

穆迪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辩解。“取消约会。”

“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不是在给你讲应怎样解决你的难题吗?”穆迪问。“从这里你直接到旅行社去,让他们给你在——”他想了想,“格鲁辛吉饭店预定一个房间。那是横贯卡兹奇山脉的一次愉快的旅行……你住的那楼有车库吗?”

“有。”

“好哇!告诉车库的人,为了这次旅行,把车检修一下。你不愿半路上汽车出故障吧?”

“下周再去不行吗?明天我已经安排满了。”

“定完房间以后,就回到诊室去,电话通知病人说你有急事,一周后才能回来。”

“我真的不能走,”杰德说,“这是不——”

“你最好打电话通知安吉利,”穆迪接着说,“我不愿你走后警方到处找你。”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杰德问。

“为了你那五十美元呀。这倒提醒了我,还应付我二百美元的定金,另外,每天给我五十美元作日常费用。”

穆迪拖着他那肥胖的身躯从摇椅上站起来。“你明天要起个早,”他说,“以便在天黑前到达。早晨七点出发行吗?”

“我……我想行吧。可是,到山里去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走运,我们能发现运动员名单。”

五分钟后,杰德心事重重地上了汽车。他已对穆迪讲过,他不能走,不能如此匆忙地离开自己的病人;但是他知道现在不得不走了。他已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私家侦探界的福斯泰夫(莎士比亚剧中一个肥胖、快活、滑稽的角色)。在他准备开车离去的时候,又看到了窗户上的那块小牌子:

但愿如此,杰德默默地祈祷着。

旅行之事按计划进展得很顺利。杰德来到了麦迪逊大街上的旅行社,在格鲁辛吉饭店预定了一个房间,拿了一张交通图和许多有关卡兹奇山脉的彩色小册子。尔后,他又给诊所的问询处打了个电话,让他们通知病人,取消预约,以后另行通知约见日期。最后,他又给第19区警局挂了电话,找安吉利通话。

“安吉利有病在家。”一个呆板的声音说。“要他家的电话号码吗?”

“好吧!”

几分钟后,电话接通了。听安吉利的声音就知道,他患了重感冒。

“我决定到外地去几天,”杰德说,“明天上午走,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对方没有马上回答,看来安吉利是在考虑什么。“这个主意不坏,到哪儿去?”

“我想开车到格鲁辛吉饭店住几天。”

“好哇,”安吉利说,“不要着急,我和麦格里维会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的。”他稍犹豫后说:“昨天你诊室出的事我已听说了。”

“是麦格里维讲的吧?!”杰德问。

“你见到要杀你的人了吗?”

看来安吉利还是相信他的。

“没有。”

“没有任何有助于我们破案的线索吗,比如肤色、年龄,身高?”

“对不起,”杰德说,“太黑了,看不清。”

安吉利用几乎不通气的鼻子使劲吸了吸气。“好吧?我会密切关注这一事情的。也许你回来时就有好消息了。自己要当心,多加保重,医生。”

“我会小心的。”杰德感激涕零。说完挂了电话。

尔后,他给哈利逊·伯克的老板打了个电话,简单地介绍了伯克的病情,告诉他尽快把哈利逊送进精神病院,别无选择。然后杰德又和彼得通了电话,将旅行一周之事告诉了他,并请他为伯克作一些必要的安排,彼得一口应充。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明早动身。

最使杰德不安的是星期五见不到安妮了,也许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在驱车回家的路上,他反复琢磨着诺曼·穆迪这个人。他对穆迪的用意也可猜出一二,让杰德告诉所有的病人,他要离开几天,这样可以发现杀人者——如果有的话——是不是杰德的病人之一。以杰德的此次外出为诱饵,引杀人狂钻入圈套。

穆迪还叮嘱他把通讯地址及时告诉总机和门卫,让众人都知道他的去向。

杰德把车开到楼前停了,麦克已在那里迎接他。

“我明早要出去旅行,麦克,”杰德告诉他说,“请车行把我的车检查一下,加满油,可以吗?”

“这事交给我了,史蒂文斯医生。什么时候用车?”

“七点出发。”杰德感觉到麦克一直盯着他走进公寓。

走进住所,锁了门,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窗户。一切都没有问题。

他吃了两片可待因,脱了衣服,痛痛快快地先冲了个热水澡,又浸泡在澡盆里,懒洋洋地,舒服极了。精神上的紧张和浑身的疼痛都被热水浸泡得化为乌有。他躺在舒适的澡盆里,静静地思索着。为什么穆迪一再叮嘱他别让汽车半路上抛锚?因为最可能遭受攻击的地点是卡兹奇山区中人迹稀少的公路上。万一杰德受到攻击,穆迪能有什么对策呢?穆迪拒绝向他透露整个方案——如果有方案的话。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正往套子里钻。穆迪说他为追杀杰德者设下了圈套。但是想了一遍又一遍,答案总是一个:好像是为抓住杰德而设的圈套。这是为什么呢?杀了他对穆迪有什么好处呢?杰德暗暗思忖,天哪?我在曼哈顿电话簿的黄页里随便找了个名字,而现在——我相信——这个人要暗害我!我是妄想狂!

他觉得眼皮沉重,药和热水澡还真起作用。他将疲倦的身躯拖出澡盆,小心地用毛巾擦干伤痕累累的身体,穿上睡衣。他上了床,将闹钟拨到六点整。卡兹奇!他想,这个名字真恰当(卡兹奇英文为:catskill。该单词可分解为cats-kill,倒过来便是kill-cats,意为“杀猫”)。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

清晨六点,闹钟把杰德从梦中惊醒。好像时间根本就没有流逝,一醒来首先想到的是:我不相信这是一连串的巧合,也不相信我的一个病人是杀人成性的凶犯。因此,要么我已是妄想狂,要么正在变成妄想狂。事不宜迟,必须立即请教其他的心理分析专家,可以先给罗比医生打个电话。他知道,那意味着自己事业的结束,无异于自杀。但这实在是出于无奈。如果他真患妄想症,他们也一定会对他进行治疗的。是不是穆迪认为他接手了一件“精神病例”,故而建议我休假?不是因为他相信有人要我杰德的命,而是因为看到了精神崩溃的症状,也许最明智的举动就是听穆迪的话,到卡兹奇山里度几天假。他自己解开了思想疙瘩,开始冷静地进行自我评价,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精神出问题,开始脱离现实。度假回来后,他将与罗比医生预约,接受他的治疗。

作出这样的决定杰德是很痛苦的。但一旦决定,心也就安定下来了。他穿上衣服,把五天内所需换洗的衣服放进皮箱。然后,提着箱子向电梯走去。

埃迪没有上班,电梯要自己操作。杰德把电梯一直开到地下室的车库。他环视了一下,想找到威尔特,但是他无影无踪。车库里空无一人。

杰德看到自己的汽车停在一个角落里,紧挨着水泥墙壁。他走到车旁,打开后门把提箱放在汽车的后座上,又打开前门,侧身钻进汽车,坐在方向盘前。正当他准备发动马达时,不知从哪儿突然窜出一个人影来。杰德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真准时。”原来是穆迪。

“我真没想到你会来为我送行。”杰德说。

穆迪看着他直笑,胖胖的脸上咧着一张大嘴。“我没事可干,睡也睡不着。”

杰德对穆迪的老练圆滑顿时肃然起敬。他只字不提杰德是精神病人,别出心裁地建议他驱车到乡间去休假。现在杰德只好假戏真做,以表明一切都很正常。

“我想来想去,最终认为你的想法是对的。我要开车进山,看看是否能得到这场球赛的运动员名单。”

“噢,要为这个目的,”穆迪说,“你哪儿也不用去了,已有人替你张罗好了。”

杰德茫然不解地看着他:“我不明白。”

“很简单。我常说,你要刨根问底,就得开土挖掘。”

“穆迪先生……”

穆迪靠着车门,“你知道我发现你这点麻烦事的诱人之处在哪里吗,医生?似乎每隔五分钟就有人要暗算你——大概是这样。大概正是这点吸引了我。在我们还没有弄清是你精神失常,还是真的有人要杀死你之前,我们无从着手。”

杰德看着他,“可是,卡兹奇山……”他轻声地说。

“噢,你根本就不用去卡兹奇山,医生。”他打开车门。“下车吧。”

这下可把杰德弄糊涂了,他只好从命下了车。

“你知道吗,那只不过是虚张声势。我常说,要想逮住鲨鱼,就必须先把水搅浑。”

杰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

“看来你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卡兹奇山。”穆迪不紧不慢地说。他绕到车前,抓住车盖拉手,打开了车盖。杰德跟过去,站在一旁朝里一看,继电器上绑着三根雷管,两根细导线松松地接在打火装置上。

“饵雷。”穆迪说。

杰德看着他,不解地问:“你是怎么——”

穆迪笑了笑。“我说过我睡不着觉,差不多半夜就到了这儿。给了守卫点钱把他打发走了,让他去散散心。我便趁机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这位看守的合作还值二十块钱,”他补充说,“我不想使你显得那么小气。”

霎时,对这位胖先生的敬慕之情油然升起。“你看见是准干的吗?”

“没有。这事是我来之前干的。清晨六点我估摸着没人再来了,就检查了一遍,”他指着那两根悬松的连线说,“你的‘朋友’也真够精明的,他们还装了第二个饵雷,假如你完全打开车盖,这根线就会引爆。同样,如果启动马达,也会引爆。这些炸药是够炸毁大半个车库。”

杰德听后觉得一阵难受,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穆迪同情地望着他。“打起精神来!”他说,“看看我们取得的成绩。我们已弄清了两件事:第一,你不是精神病;第二,”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我们知道有人千方百计要杀死你,史蒂文斯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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