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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七节

等最初恶作剧的兴趣褪尽,萨曼莎十分懊恼邀请加文和凯来家里吃饭。星期五的整个上午她都在和助手说说笑笑,拿今晚肯定会有多糟糕开涮。可是一离开,请卡尔莉一个人打理“香肩巨石阵”(霍华德第一次听见这个店名时笑得哮喘都发作了,此后雪莉每听见这几个字必板脸皱眉),萨曼莎心情就急转直下。她赶在高峰时间开车回帕格镇,好顺路把菜买回家开始烹调。一路上她寻思着找点什么乐子让自己高兴高兴,于是想到要向加文提几个让他难堪的问题。也许自言自语地问凯怎么还没搬到他家去住。这个问题一问一个准!

她两手各提一个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的鼓囊囊的纸袋子,从广场往家走,在巴里从前那家银行的自动取款机旁边碰上了玛丽·菲尔布拉泽。

“玛丽,嗨……你好啊。”

玛丽身体瘦削,脸色苍白,眼圈灰黑。她们的对话空洞又尴尬。自从救护车之旅之后,除了在葬礼上略致哀悼,两人还没说过话。

“我一直想登门道谢来着,”玛丽说,“你们真是帮了我大忙——我还想谢谢迈尔斯——”

“不用。”萨曼莎答得很是笨拙。

“噢,可是我想——”

“喔,那好吧,请来——”

等玛丽走远,萨曼莎忽然觉醒过来,自己刚刚也许让玛丽误解了,以为今晚就可以过来拜访。

回到家,刚把大包小包放在客厅,她就给尚在上班的迈尔斯打去电话,告知刚刚发生的事情,可是他却表示四人晚宴再加进一个新寡的女人也并无不可,如此平静的态度让萨曼莎大为光火。

“我倒是看不出会有什么不妥,真的,”他是这样说的,“玛丽出门透透风也是好的。”

“但我没告诉她我们请了加文和凯过来——”

“玛丽挺喜欢加文的,”迈尔斯说,“这个我一点也不担心。”

萨曼莎认为他的迟钝是故意的,专为了报复她那回不肯去斯维特拉夫大宅赴宴。挂掉电话,她琢磨着要不要给玛丽打一个,请她今晚别来,可又担心太不礼貌。于是只好寄希望于玛丽自己没力气动身出门。

她踱进客厅,把莉比的男孩乐队DVD放上,音量调到最大,好在厨房也能听见。然后把两个纸袋也提进厨房,开始准备做砂锅、布丁和密西西比巧克力派。本想在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再买一个大号奶油蛋糕,那样还能更省事,可是一旦出手,必然会传进雪莉耳朵,老太婆讽刺她全赖冷冻食品和现成餐点的次数还少吗?

现在萨曼莎对男孩乐队的DVD已经烂熟于心,在厨房里听着音乐也能想象得出图像。那个星期,每当迈尔斯待在楼上书房,或者跟霍华德讲电话时,她都会把碟片再重温上一遍。等听到肌肉迷人的小伙儿敞着衬衫走在沙滩那一段,她来不及脱下围裙就奔回客厅来看,心不在焉地吮着沾满巧克力的手指头。

她本打算等迈尔斯摆餐具的当儿去好好冲个澡,可却忘了那天他回家会晚一点,因为要先开车去亚维尔从圣安妮女校接女儿。等她意识到他还没到家的原因,并且想到女儿们会跟他一起进门时,只好飞身奔进餐室上上下下打理起来,然后还要赶在客人抵达之前给莱克西和莉比找好吃的。迈尔斯七点半回到家,看到的是妻子穿着工作服,满头大汗,明明是因为自己要请客才导致了这番忙乱,却打算怪罪于他、大发雷霆的模样。

十四岁的莉比没跟萨曼莎打招呼,就径自走进客厅,从DVD机里拿出碟片。

“噢,太好了,我还在想这张放到哪里去了,”她说,“电视怎么开着?你在播这张碟吗?”

有时候,萨曼莎觉得小女儿身上哪儿跟雪莉有点像。

“我在看新闻节目,莉比。没时间看碟片。过来,你们的披萨好了。今晚有客人来。”

“又是冷冻披萨?”

“迈尔斯!我要换衣服。来帮我捣捣土豆泥好吗?迈尔斯?”

可是他自从上楼后就没了影儿,萨曼莎只好自己出气似的对着土豆乱砸一气,两个女儿坐在厨房中间的餐台边吃晚饭。莉比把DVD封皮架在减糖可乐罐儿上,边吃边朝那封皮抛媚眼。

“麦奇可真性感啊。”她说,还发出一声销魂的呻吟,萨曼莎吓了一跳。不过长着一身漂亮肌肉的男孩叫杰克。女儿和她喜欢的不是同一个,萨曼莎挺高兴。

莱克西嗓门特别大,总是以为自己说的话别人都爱听,这会儿又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事情,她的嘴就像一挺机关枪,噼里啪啦蹦跶出一串萨曼莎不认识的女孩的名字,她讲着这些女孩动作多滑稽,谁和谁又斗气了,谁和谁又抱成一团了,萨曼莎根本跟不上趟。

“好了,你们俩,我要去换衣服了。吃完把盘子收拾好,听到没有?”

她把炖着砂锅的火调小,急急忙忙上楼去。迈尔斯在卧室,正对着穿衣镜扣衬衫纽扣。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香皂和须后水的气味。

“一切尽在掌握吧,蜜糖?”

“是,谢了。很高兴你还有时间洗澡。”萨曼莎愤愤地说,一把拉出她最喜欢的长裙和上衣,砰的一声关上衣橱门。

“你现在也可以洗一个呀。”

“他们十分钟之内就到。我可来不及吹头发化妆。”她踢掉鞋子,其中一只砸在暖气片上,梆的一声响。“你打扮停当之后拜托下楼把酒水饮料摆好行不行?”

迈尔斯走出卧室,她举起梳子想把一头浓密的头发梳顺,再补个妆。她看起来一团糟。等衣服换好了,她才想起穿的胸罩和紧身上衣根本不配。合适的那个呢?慌里慌张地遍寻未果,才想起把它晾在杂物间里了。她冲到楼梯口,却听见门铃响了。她心里暗自叫苦,赶紧撤回卧室。莉比的房间传出男孩乐队的音乐。

加文和凯是八点准时到的,因为加文害怕万一迟到萨曼莎会出言不逊。想都想得出,她肯定会暗示他们之所以忘了时间,要不就是因为床战正酣,要不就是因为恶吵一架。这个女人似乎认为结婚的一项好处是,已婚人士有权对未婚人士的私生活指指点点、妄加干涉。而且她还以为自己粗俗放荡的言谈——尤其喝了几杯小酒之后——是一种锐利的幽默风格。

“欢迎欢迎欢迎——”迈尔斯退后一步,让加文和凯进门。“请进,请进。欢迎光临莫里森寒舍。”

他亲亲凯的左右脸颊,接过她手里的巧克力。

“是给我们的吗?太感谢啦。真高兴终于正式跟你见面。加文把你雪藏得可太久啦。”

他又接过加文手里的葡萄酒,握握手,又拍拍背。加文最讨厌这个动作了。

“请入座。萨咪马上就下来。想喝点什么呢?”

若是放在平常,凯肯定觉得迈尔斯装腔作势、热情过度,不过这一回她决定暂不先入为主。作为情侣,就应该融入彼此的圈子,跟对方的朋友打成一片。在渗透进加文生活的里程图上,今晚是有巨大进步的一笔,既然加文以前从未允许她走到这样深,那就更要让他看到,她在莫里森家洋气的大宅里也谈笑自若,所以以后再也不用不带她出席各种场合。于是她对迈尔斯露出微笑,说想喝一杯红酒,还对宽敞的客厅大加赞赏。这间客厅铺着松木地板,墙上挂着镶框画,沙发上垫子未免堆得有点太多。

“在这儿住了,噢,安享十四年了。”迈尔斯说,手上忙着用开瓶器开红酒。“你住在霍普街,对不对?那儿的小房子真漂亮,有时候真能买到特别合算的。”

萨曼莎现身了,虽然挂着微笑,却没有半点热度。凯之前只见过她穿大衣的样子,这会儿却注意到她紧绷绷的橘色上衣,里面的蕾丝胸罩纤毫毕露。她脸上的肤色比皮革似的胸口还深,眼影涂得很厚,让人望而生畏。金耳环互相撞击,叮当直响,高跟拖鞋也是金色,在凯看来颇有一股放浪之气。她感觉萨曼莎是这样一种女人:参加乱哄哄的女性深夜派对,觉得脱衣舞会有趣之极,在晚会上醉醺醺地跟别人的舞伴调情。

“嗨,你们好呀。”萨曼莎说。她亲了亲加文,对凯笑笑。“太棒了,酒都准备好了。我就喝跟凯一样的,迈尔斯。”

她转身坐下,已经将另一个女人的外表收入眼底:凯胸部平平,屁股却不小,穿黑色裤子显然就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在萨曼莎看来,那么短的腿,穿双高跟鞋还能有点救。脸蛋还算漂亮,橄榄色皮肤,色调均匀,黑色大眼睛,饱满双唇。可是头发剪得短短,像个男孩,对平跟鞋的选择又是如此决绝,这些都毫无疑问地说明她信奉某种自以为神圣无比的教条。加文犯了同一个错误:他又挑了个一本正经、盛气凌人的女人,这种女人注定会让他过得凄惨无比。

“那么!”萨曼莎举起酒杯,嘹亮地说,“加文和凯!”

她看见加文一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真是心满意足。可是不等继续吓吓他,或者问出点内幕,好让雪莉和莫琳羡慕羡慕,门铃便再次响起。

是玛丽。迈尔斯领她进屋,在他身边,她显得特别瘦小脆弱。身上的T恤像是挂在突出的锁骨上。

“噢,”她走到门前,惊慌之中停下脚步,“我不知道你们在——”

“加文和凯正好过来。”萨曼莎说,顾不上言辞对另两位客人稍有点不敬。“请进来吧,玛丽,请进来……一起喝一点……”

“玛丽,这位是凯,”迈尔斯说,“凯,这位是玛丽·菲尔布拉泽。”

“噢。”凯说,她有点措手不及,没想到除了他们四人之外还会有别人来。“噢,你好。”

加文看出玛丽是无意误闯进人家的聚餐会,准备匆匆告辞,于是急忙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沙发座位。玛丽坐下,脸上的微笑很勉强。她的到来令他喜出望外。她一来,就替他筑起了防护带。即使是萨曼莎也应当意识得到,她那股子放浪劲儿在一个刚刚经历丧夫之痛的女人面前是不合时宜的。再说,两两对称的四人结构也正好被打破。

“你好吗?”他轻声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本来……保险的事有进展了……”

“还有菜吗,萨咪?”

萨曼莎白了迈尔斯一眼,起身走出餐室。一开厨房门,一股烧焦的肉味扑鼻而来。

“啊,见鬼,见鬼,见鬼……”

这口砂锅早已被她忘在脑后,现在汤汁煮得一滴不剩了。黑乎乎的锅底上粘着干瘪瘪的肉块和蔬菜,就像天灾之后孤独无依的幸存者。萨曼莎举起酒就往里泼,接着又把汤汁往里灌,抡起勺子噼里啪啦一通刮,把锅壁上粘的东西一股脑刮下来,再大力猛搅,厨房里热气腾腾,她满头大汗。客厅里传来迈尔斯高声的哈哈大笑。她将椰菜直接扔进蒸锅,长长的梗也没切,又一口干掉杯里的酒,撕开一袋玉米饼、一盒鹰嘴豆泥,径直倒进碗里。

她回到客厅时,玛丽和加文还在低声交谈,迈尔斯则正给凯展示一幅帕格镇航拍图,顺带讲解本镇历史。萨曼莎把碗放在咖啡桌上,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坐进扶手椅里,哪一边的谈话她都懒得参加。玛丽在这儿简直让人如坐针毡,她满身哀愁之气,还不如拖着裹尸布进门呢。不过再怎样,开饭前她总该识趣地告辞吧。

加文却决意要叫玛丽留下来。他们谈论与保险公司的最新战报时,他觉得轻松而且有把握多了,而平时在迈尔斯和萨曼莎面前,从来没有这种心情。没人跟他找茬儿,也没人显出高人一等的神气,何况此时迈尔斯正替他担起了照顾凯的职责。

“……这里,这幅图没画出来,”迈尔斯指着画框之外两英尺的某处说,“这里就是斯维特拉夫大宅,弗雷家的地产。安妮女王时代的大宅子,天窗,石隅……叹为观止啊。你一定得去看看。夏天的星期天对公众开放。在本地是重要的大户,弗雷家。”

“石隅?”“本地重要的大户?”上帝啊,你这个饭桶,迈尔斯。

萨曼莎从扶手椅上站起,又往厨房走去。虽然砂锅里此时汤汁满满,可是焦糊味仍然毫不示弱。椰菜给蒸得有气无力,寡淡无味,土豆泥冷冰冰,干巴巴。不过她已经懒得在乎了,只管装碟下楼,端上圆形餐桌。

“菜好了!”她在客厅门口叫道。

“噢,我说什么也得走了,”玛丽跳了起来,“本来没想……”

“不,不,不!”加文说,那副腔调凯从来没有听过:柔情蜜意、殷切恳求。“吃点东西对你有好处——孩子们等一个小时没关系的。”

迈尔斯也在旁帮腔,玛丽举棋不定地把目光投向萨曼莎,萨曼莎别无他法,只好也劝她留下,一阵风一样奔进餐室添上一副刀叉。

她请玛丽坐在加文和迈尔斯中间,以免坐在女人身边凸显她已成寡妇的事实。凯和迈尔斯的交谈已经移到了社工的话题上。

“我可不会羡慕你。”他说,用长勺替凯舀起满满一勺砂锅汤。萨曼莎瞅见汤汁在白盘子上漾开,夹杂着黑乎乎的焦块。“那份工作真是费心费力。”

“嗯,我们的确常年缺人手缺资金,”凯说,“不过还是有成就感的,尤其是感到自己的工作让别人的生活有所改变的时候。”

说这话时,她心里想到的是威登一家。昨天在戒毒所,特莉的尿检呈阴性,罗比也上了一个星期托儿所,一天不落。想到这里,她情绪高涨了一些,仍然全副精力关注着玛丽、一点也不来帮她打打圆场的加文给她造成的不痛快也因此被冲淡了。

“你有一个女儿,对吗,凯?”

“对,叫盖亚。十六岁啦。”

“跟莱克西一样大。咱们应该让她俩见见面。”迈尔斯说。

“是离婚吗?”萨曼莎旁敲侧击。

“不是,”凯回答,“没结婚。是读大学时的男朋友。她出生没多久我们就分手了。”

“哦,迈尔斯和我差点还没毕业就有孩子了。”萨曼莎说。

凯不知道萨曼莎的意思是不是要跟她划清界限——她嫁给了孩子他爸,自鸣得意的大人物,而凯则落得……萨曼莎应该不知道是布伦丹甩了她吧……

“盖亚在你父亲店里找了份星期六的活儿呢,正好,”凯告诉迈尔斯,“新开的那家咖啡馆。”

迈尔斯很高兴。他和霍华德是小镇生活里的重要结点,镇上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与他们发生关联,不论是作为朋友、客户、顾客还是雇员——这种想法总是叫他心花怒放。加文嘴里塞着块橡皮一样的肉,嚼来嚼去也嚼不烂,听到凯的话,心又猛地一沉。他还没听说盖亚在迈尔斯父亲店里打工。他都差点忘了,凯在帕格镇抛下锚来不走,手中另一个利器就是盖亚。只要听不见那女孩砰砰摔门,不眼见她厌恶的目光,不听见她刻薄的旁白,加文几乎忘了盖亚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仅仅是他和凯跌跌撞撞的感情生活的背景之一。除她之外,这背景还包括老旧的床单、难吃的饭菜和烦人的争吵。

“盖亚喜欢帕格镇吗?”萨曼莎问。

“嗯,和哈克尼相比这儿太静了些,”凯说,“但她适应得还挺好。”

吐出这么明目张胆的一句谎言后,她灌了一大口酒,好像要把嘴冲洗干净。今晚离家之前,她们刚刚又吵过一架。

(“你到底怎么了?”凯问。盖亚坐在餐桌旁,弓着身子俯在电脑前,衣服外面罩着睡袍。屏幕上开着四五个对话框。凯知道她是在和住在哈克尼的朋友们网上聊天,那些朋友当中很多都是她打上小学时就认识的。

“盖亚?”

她不应声,这倒很新鲜,同时也蕴藏着不祥之兆。她时不时大发脾气,有时是针对凯,更多的时候是针对加文,凯倒更习惯这种爆发式的宣泄。

“盖亚,我在跟你说话哪。”

“知道。听到了。”

“那就礼貌点儿,回个话啊。”

电脑屏幕上的对话框里又冒出一行字,好玩的小图案一闪一闪,左右摇晃。

“盖亚,吱一声行吗?”

“怎么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问问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今天像坨屎。昨天也像坨屎。明天还是会像坨屎。”

“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跟平时一样。”

虽然这样生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但盖亚时不时仍会对放学回家得自己开门表现出怨愤,她的妈妈怎么就不像故事书里的妈妈一样在家等着她回来呢。

“愿意说说今天为什么像坨屎吗?”

“因为你把我拉进了一个粪坑里生活。”

凯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免得吼出声来。最近几次争吵母女俩好像在举行分贝竞赛,她敢肯定整条街的邻居都听到了。

“你知道我今晚要和加文一起出去吧?”

盖亚咕哝了句什么,凯没听清。

“什么?”

“我说,我觉得他根本不喜欢带你出去。”

“什么意思?”

可是盖亚不理会,只是在屏幕上的对话框里敲了句答话。凯特举棋不定,既想掏掏女儿的话,又害怕听见自己不想听的东西。

“我们大概半夜十二点才会回来,我想。”

盖亚还是一言不发。凯便去门厅等加文了。)

“盖亚交了些新朋友,”凯对迈尔斯说,“有个女孩子就住在这条街上。叫什么名字来着——奈文达?”

“苏克文达。”迈尔斯和萨曼莎齐声说。

“那个孩子挺好的。”玛丽说。

“你见过她父亲吗?”萨曼莎问凯。

“没见过。”凯回答。

“他是个心外科医生,”萨曼莎说,她正在喝今晚第四杯酒,“绝对帅得离谱。”

“噢。”凯说。

“跟宝莱坞明星一样。”

萨曼莎想了想,饭桌上谁都没有礼貌性地来上一句“真好吃”,虽说菜的确难吃得吓人。不过既然没法儿折磨加文,那就至少刺激刺激迈尔斯吧。

“住在这个荒凉小镇唯一的好处就是维克拉姆,我告诉你,”萨曼莎说,“性感之神。”

“他的太太是我们这儿的全科医生,”迈尔斯说,“而且是教区议会议员。你是受雇于亚维尔市议会的吧,凯,对不对?”

“对,”凯回答,“但我工作时间大多在丛地。说起来他们是属于帕格镇教区的,是吗?”

别提丛地,萨曼莎想,噢,千万别提该死的丛地。

“啊。”迈尔斯说,脸上浮现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是的,嗯,丛地的确属于帕格镇,说起来。说起来,是的。痛苦的话题啊,凯。”

“真的?为什么?”凯追问,想让大家都来加入这个话题,因为加文还在一个劲儿地跟寡妇小声交谈。

“是这样的,你瞧——从五十年代说起吧,”迈尔斯好像要开始发表一场排演多时的演说,“亚维尔想扩建坎特米尔小区,但他们没有往西扩张,就是现在旁路所在的地方——”

“加文?玛丽?再来点酒?”萨曼莎的嗓子压过迈尔斯。

“——他们行事有点狡猾,买地的时候不说清楚到底作何用途,买到手之后就把小区修过帕格镇的边界来了。”

“你怎么不提提老奥布里·弗雷呢,迈尔斯?”萨曼莎问。她终于被酒精送上了陶醉之巅,口舌变得毒辣,丝毫不计后果,急着挑衅,迫不及待地想激怒丈夫,一心等着看笑话。“真实情况是,老奥布里·弗雷,就是那些可爱的石隅的老主人——还有迈尔斯跟你说的那一切的老主人,他背着所有的人做了一笔交易——”

“这么说不公平,萨咪。”迈尔斯说,可是她的声音又盖过了他。

“——他把地卖了,那块地上后来就修起了丛地,叮叮咚咚落入他腰包的,我也不清楚,但二十五万英镑总该有——”

“别胡说,萨咪,五十年代?”

“——不过等他意识到这样搞得骂声一片,就假装之前没想到会惹来这么大麻烦。上流社会的滑头。那家伙还是个酒鬼。”萨曼莎补充道。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恐怕,”迈尔斯坚定地说,“如果要完全了解这个问题,凯,就必须参照本地历史。”

萨曼莎本来双手托腮,这会儿假装听得不耐烦,手肘从桌上滑下来。凯虽说没法儿喜欢萨曼莎这个人,但也笑了起来,何况加文和玛丽的窃窃私语终于停止了。

“我们在谈丛地的事儿。”凯说,语气是提醒加文她人在此,他应该给予她道义上的支持。

迈尔斯、萨曼莎和加文同时意识到,在玛丽面前提起丛地的话题简直太不明智,巴里和霍华德之间明争暗斗的不就是这个吗。

“不用说,这事儿在本地一定挺让人头疼的吧。”凯说,意在逼迫加文发表意见。

“嗯。”他答道,然后又扭头面向玛丽,问,“德克兰的足球练得怎么样了?”

凯怒火中烧。玛丽大概的确受伤不浅,但加文的关切也太偏心了,而且哪有这种必要?她对这场晚宴的期待可是大大不同:就四个人,加文没法儿不承认他们的确是一对情侣。可现在呢,谁看到了也不会觉得他们俩比泛泛之交有更深一步的情谊。还有,食物也糟透了。凯放下刀叉,她盘里四分之三的菜动也没动。这个细节没有逃过萨曼莎的眼睛。她又转而跟迈尔斯说话:

“你是在帕格镇长大的吗?”

“恐怕是的,”迈尔斯说,自得地微笑起来。“就出生在这条街上的凯兰医院。八十年代的时候关闭了。”

“你呢?——”凯又问萨曼莎。萨曼莎的手不小心碰到她。

“上帝啊,不是。我是不小心流落到此。”

“对不起,我还不晓得你是做什么的呢,萨曼莎?”凯又问。

“我自己开店——”

“她卖超大号胸罩。”迈尔斯抢过话头。

萨曼莎猛然起身,再去拿一瓶酒。等她回到桌边时,迈尔斯正在跟凯讲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毫无疑问,是为了说明帕格镇上人人都互相认识。故事是说一天夜里他开车被警车追到停车带靠边停下,结果警察居然是他从小学就认识的朋友。迈尔斯把和那个叫史蒂夫·爱德华的家伙之间的玩笑话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又重现了一遍,萨曼莎听过无数次,耳朵都要起茧了。她绕着餐桌逐个儿斟酒,瞄见凯的脸上神情严肃,显然,凯可不觉得酒后驾驶是件好玩的事。

“……于是史蒂夫拿出酒精测试仪,我正要往里吹气,突然之间,我们俩都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他旁边那个警察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是这么个表情。”迈尔斯模仿起那个一脸惊奇的男人,左扭扭、右看看。“史蒂夫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简直都要小便失禁了,因为我们俩想起的都是他上一次举着一个东西让我吹,都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次是个充气娃娃,”萨曼莎说,她笑也不笑,坐回迈尔斯身边,“迈尔斯和史蒂夫把它放到了另一个朋友伊恩父母卧室的床上。伊恩十八岁生日派对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吧,后来迈尔斯给罚了一千镑,驾照上减了三分,因为是他第二次给抓到酒精超标了。所以这件事真是好笑得不得了。”

迈尔斯脸上的笑僵住了,看上去很蠢,就像晚会过后被人遗忘的气球,蔫蔫的。房间里有一瞬间寂静无声,一阵寒意掠过。虽然觉得迈尔斯无聊透顶,可凯还是站在他这一边。餐桌上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表现出帮助她进入帕格镇社交生活的意思。

“我必须得说,丛地的问题挺棘手的。”她又回到迈尔斯似乎最感兴趣的话题,却全然不知在玛丽面前提起这个有多不吉利。“大城市我也工作过,本来以为乡村不会有那种一贫如洗的情况,没想到丛地和伦敦还真不相上下。没那么多种族混居的问题,当然。”

“噢,是啊,但我们这儿瘾君子和浪荡子也有一大把。”迈尔斯说。“我吃好了,萨咪。”他把盘子往旁边一推,盘里食物还剩得不少。

萨曼莎开始收桌子了,玛丽站起来帮忙。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能行,玛丽,你休息会儿。”萨曼莎说。加文见状也一跃而起,像个骑士一样拦着玛丽,坚持要她坐下来,此情此景让凯觉得极不舒服。可是玛丽坚持要去。

“晚饭真不错,萨咪。”玛丽在厨房里说,她们正把剩下的食物从盘子上刮下来,倒进垃圾桶。

“才没有哪,糟糕透顶。”萨曼莎说。此刻她正一门心思体会着酒后飘飘欲仙的感觉。“你觉得凯这个人怎么样?”

“我不知道。跟我想的不一样。”玛丽说。

“跟我想的倒是一模一样。”萨曼莎说。她取出准备装布丁的盘子。“她就是个翻版的丽莎,如果你问我的话。”

“噢,不,别那样说,”玛丽说,“他这回总该配得上个好女人了。”

这么新鲜的看法萨曼莎还从来没听过。在她看来,加文这么个拖泥带水的男人就该一辈子受惩罚。

两人回到餐室,发现凯和迈尔斯聊得热火朝天,加文则坐着一声不吭。

“……就这样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在我看来未免太自私自利、自以为是了——”

“呵,你用了‘责任’这个词,这倒很有趣,”迈尔斯说,“因为我觉得问题的要害就在于此。可我要问,这条界线该怎么画?”

“把丛地划出去,显而易见啰。”凯笑了起来,等着看迈尔斯的窘态。“你们是想干干净净画条线,把拥有住房的中产阶级和下层——”

“帕格镇上也有很多工薪阶层,凯。区别在于,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确在工作挣钱。你知道丛地有多少人靠吃救济金过活吗?责任,你提到,那么个人自己的责任摆在哪里?我们本地的学校接纳他们的孩子已经好多年了——那些孩子家里没一个人工作,干活挣钱这个概念对他们来说简直新奇。一家几代都不干活,还指望着我们给补贴——”

“所以你的解决办法就是把问题踢给亚维尔市,”凯说,“而没想过找到深层的——”

“来点密西西比巧克力派?”萨曼莎叫道。

加文和玛丽都接过一片,连声道谢,而凯的注意力全在迈尔斯话头上,她把盘子一举,好像萨曼莎不过是个服务员。

“……还有戒毒所,多重要的地方啊,还有些人在游说议会把它关掉——”

“噢,好吧,如果你是在说贝尔堂,”迈尔斯接过话来,摇摇头,假笑一声,“我希望你之前还是做了点功课,搞清楚成功率才多少,凯。小得可怜,说真的,小得可怜。我看过数据,今天早上刚看的。我可不会睁眼说瞎话,那地方越早关掉——”

“你所谓的数据是……?”

“成功率,凯,我谈的就是这个:真正戒掉毒瘾的人数——”

“不好意思,这种看法太幼稚了,如果你单看这个就要判断成功不成功——”

“那你说说看,除了这个,我们还能怎么判断戒毒所成功不成功?”迈尔斯质疑凯的话,“就我看到的,贝尔堂别的不会,只知道施舍美沙酮,而且他们的半数病人都把美沙酮和海洛因混着用。”

“吸毒是个非常复杂的系统问题,”凯说,“如果仅仅归结于谁吸谁不吸,未免太幼稚,太简单化……”

可是迈尔斯只顾摇头,微笑。凯本来和这位自以为是的律师舌战正酣,此刻突然怒火中烧。

“好吧,我来告诉你贝尔堂的一个具体例子:我正在帮助的一户人家——妈妈,十几岁的女儿,还有个小儿子——如果妈妈没有得到美沙酮治疗,大概就得流落街头想法搞毒品去了,而现在两个孩子过得比以前好很多——”

“听上去,他们如果能离开母亲,大概会过得更好。”迈尔斯说。

“那你觉得他们应该去哪儿呢?”

“先找个体面人家收养,这是第一步。”迈尔斯说。

“那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家愿意收养小孩,与此同时又有多少小孩等待收养?”凯问。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一出生就交人收养——”

“太妙了,我这就去坐时光机。”凯毫不示弱。

“嗯,我们倒是认识一对夫妇,急着想收养个孩子。”萨曼莎说,出乎意料地站在迈尔斯身后帮腔。她没法儿原谅凯那样无礼地举着个盘子等她服侍。这女人是个刺儿头,盛气凌人,跟丽莎完全一个样。当年只要一聚会,丽莎不就会一手遮天,喋喋不休地发表政见,还对自己婚姻家庭法律师的工作夸夸其谈吗?她还瞧不起萨曼莎开胸罩店这回事儿。“就是亚当和贾尼斯。”她提醒迈尔斯,迈尔斯点点头。“那么即使他们有财力、有爱心,收养小孩这码子事也是想都别想,是不是?”

“没错,小孩,”凯的眼睛轱辘辘一转,“人人都想要小孩。罗比快四岁了。还没教会上厕所,发育也比正常的四岁小孩迟缓,而且基本上可以肯定,目睹过不该看见的大人性行为。你们的朋友愿不愿意收养他?”

“关键就是,如果他一出生就给从生母身边带走——”

“他母亲生这个孩子的时候毒瘾已经戒掉了,而且恢复得不错,”凯说,“她爱这个孩子,想把他留在身边,而且当时也还养得起。在此之前她已经拉扯大了一个克里斯塔尔,当然家里人也帮了点忙——”

“克里斯塔尔!”萨曼莎失声尖叫,“哦上帝啊,我们在谈的是不是威登家?”

自己居然说出了当事人的真名,凯惊慌失措。在伦敦这根本不是问题,可是眼下看来,帕格镇可真是人人都互相认识!

“我不该——”

可是迈尔斯和萨曼莎只顾哈哈大笑,玛丽则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巧克力派还摆在面前一动未动,前一道菜也没吃几口,凯意识到自己酒喝太多了——因为神经绷紧,所以一口接一口抿个不停,结果捅了个说话不当心的娄子。不过出口的话也没法再收回,何况怒气已经压过了审慎的思考。

“克里斯塔尔·威登可不能证明那个当母亲的育儿技能有多出众。”迈尔斯说。

“克里斯塔尔拼尽力气保全家庭,”凯说,“她很爱自己的小弟弟,害怕别人把他带走——”

“连让克里斯塔尔照看一只煮蛋我都不放心。”迈尔斯说。萨曼莎又是一阵笑。“你瞧,她爱弟弟这一点的确值得表扬,可她弟弟又不是一只抱在手里耍耍的玩具——”

“对,那个我知道。”凯接过话,她想起了罗比那屎结了一层壳的屁股。“但他还是有人疼爱的。”

“克里斯塔尔曾经欺负过我们女儿莱克西,”萨曼莎说,“所以我们看到的那一面她也许在你面前从来没展示过。”

“你瞧,我们大家都知道克里斯塔尔过得很不容易,”迈尔斯说,“谁也没否认这一点。我看不惯的是她那吸毒成瘾的母亲。”

“事实是,眼下她在贝尔堂的疗程进展得很不错。”

“但只要看一眼她的既往史,”迈尔斯说,“不需要多高的法力就能猜出她还会故态复萌吧?”

“同理可得,你的驾照应该终身收缴啰,因为照你的既往史看,再度酒驾是迟早的事。”

迈尔斯被驳得一时哑口无言,而萨曼莎冷冷地说:“我看这两件事性质完全不同。”

“是吗?”凯说,“用的可是同一套推理方法哟。”

“是的,呵,有时候问题的确出在推理方法上,如果你非要问我的话,”迈尔斯说,“不过大多数事情上,需要的是一点点常识。”

“人们常常把自己的偏见称为常识。”凯回敬道。

“尼采说,”忽然响起一个新鲜的声音,尖细无比,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哲学就是哲学家的传记。”

一个缩微版的萨曼莎站在门口。这是个十六岁左右的女孩子,胸脯丰满,穿着紧身牛仔裤和T恤,手里捧着葡萄在吃,看起来颇为得意。

“大家都来见见莱克西吧,”迈尔斯自豪地说,“谢谢你,小天才。”

“不客气。”莱克西傲慢地回答,扭头走上楼去。

餐桌上静悄悄,有点凝重。不知为什么,萨曼莎、迈尔斯和凯都望了望玛丽,泪水似乎已经盈满了她的眼眶。

“咖啡。”萨曼莎说,一欠身站起来。玛丽冲进洗手间躲了起来。

“都过去坐坐吧。”迈尔斯说。气氛剑拔弩张,他心里清楚,但料想再抛出几句玩笑话,辅以一贯的温和敦厚之态,扭转局面,重又一团和气,肯定不在话下。“带上自己的杯子。”

他胸中的意念一点也没被凯的争辩打动,就像一块大石不会因为轻风吹过而挪移分毫。不过他对凯其实并无多少恶意,更多的是怜悯。酒过三巡,最清醒的就数他。不过待走到客厅时,他意识到自己也膀胱满满了。

“挑点音乐放上,加文,我去拿巧克力。”

但是加文并没有去时髦的有机玻璃唱片架上取唱片。他似乎单等着凯向他发作。猜得不错,迈尔斯一从视野里消失,凯就开口了。“好啊,真是谢谢你,加文。谢谢你对我不遗余力的支持。”

席间,加文比凯还贪杯,好像是悄悄庆祝自己逃过一劫,不必作为猎物被送上萨曼莎的角斗场。他直面凯,浑身是胆,这倒不仅仅是由酒精浇灌而出,更是因为他在过去这一小时里扮演了知识渊博、臂膀有力的重要角色——在玛丽的眼中。

“你一个人好像也应付自如呀。”他说。

说实话,凯和迈尔斯的交锋他只允许自己听了一点点,但这一片刻唤起了他心里似曾相识的感觉。倘若不是身边有玛丽转移注意力,他简直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年那个著名的傍晚,也是在一模一样的餐室里,丽莎对迈尔斯说他身上浓缩了社会的一切丑恶,迈尔斯冲着她的脸恶狠狠地大笑,丽莎大发雷霆,连咖啡也不肯留下来喝完就走。此后不久,丽莎承认跟她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上了床,叫加文也去做个衣原体检测。

“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凯说,“而你一点儿也没想着帮帮我,没错吧?”

“你指望我怎么样呢?”加文反问。他镇定极了,仗着莫里森夫妇和玛丽随时可能回来,也仗着肚里那几杯基安蒂红葡萄酒。“我可不想因为丛地的事儿跟谁吵架。那地方我半毛钱也不关心。再说,”他补充道,“在玛丽面前说这个也太敏感了,巴里在议会里一直力主丛地留在帕格镇。”

“好吧,就算这样,你就不能提醒提醒我吗?——使个眼色也行啊?”

他大笑起来,跟迈尔斯冲她大笑的神态一模一样。不等她反击,另外三人像麦琪一样捧着礼物进来了:萨曼莎端着一盘咖啡杯,身后跟着玛丽,她捧着咖啡壶,迈尔斯则拿着凯带来的巧克力。凯看见巧克力盒上漂亮的缎带,记起买下它时心里对今晚报有何等的热望。她脸扭向一边,竭力不让别人看见她的怒气,可她真想冲加文大吼大叫,而且突然之间几乎止不住要放声大哭。

“今晚真是很愉快。”她听见玛丽说,鼻音很重,大概也刚刚哭过。“但我不能留下来喝咖啡了,不能回家太晚。德克兰这几天情绪有点……有点不稳定。非常谢谢你,萨咪,迈尔斯,能出来……出来透透气,你知道……真好。”

“我送你——”迈尔斯话刚开头,加文的声音就盖过了他。

“你留下来,迈尔斯,我送玛丽走。我陪你把这条街走完,玛丽。五分钟就好。坡顶那儿太黑。”

凯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自鸣得意的迈尔斯、放荡庸俗的萨曼莎、软弱无力的玛丽都叫她讨厌,但最最让她恶心的还是加文本人。

“呵,对,”她听见自己说,倒好像其他人都等她发话一样,“对,你送玛丽回家,加文。”

她听见大门一关,加文走了。迈尔斯给凯倒上咖啡。她注视着缓缓流进杯里的滚烫的黑色液体,一瞬间,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为了这样一个男人——陪伴另一个女人走进夜色的男人——颠覆了全部的生活,这份赌注多么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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