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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胡术

长安洋溢一片春天的气息。

这时节,城里人心浮动。

从空海挂单的西明寺到各处赏花胜地,正是牡丹花盛开之际。

人们成群结队,今天走访西明寺,明天赶赴大兴寺,足迹踏遍牡丹盛开的庭园。

那些赏花人的装扮,也逐日轻决、华丽起来。

即使不是胡人,时髦女子也脚蹬长靴,一派胡国风情走在大街之上。

当时汉人穿着波斯衣物,配戴波斯饰物,是流行且前卫的装扮。

此刻,空海和橘逸势正走在人潮之中。

有些郁郁寡欢的逸势,与空海漫步繁华大街上,心情似乎也随之高昂起来了。

“空海啊,我们人在长安吧。”逸势喃喃自语:“与眼前景色相比,同样是京城,京都便显得鄙陋多了。”逸势又恢复先前的说话语气。

空海和逸势步出西明寺的延康坊,朝西市走去。

他们正准备与柳宗元会面。

七天前,刘禹锡前来拜访空海。

他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希望七天后晚上会面。

三天前,告知会面地点的联络来了。

刘禹锡又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

信上提到,希望会面时间从晚上改为午间。

若是晚上会面,必须在暮鼓鸣响之后。

一旦暮鼓鸣响,街坊大门将全部关闭。

这么一来,两人便不能在坊与坊之间行动了。

由于得在坊门关闭之前到达,因此任何一方,或双方都得在白天出动。

按理说,应该是空海前往忙碌的柳宗元所在的街坊,不过,如此一来,会面后空海便回不去了。’为此,柳宗元必须提供空海夜宿场所。只是,这回为了晁衡的信件而与空海见面一事,柳宗元瞒住了王叔文。因为这封本为柳宗元所有的信,有可能曾遭王叔文窃取过一次。

倘若与空海会面还要提供住所,在这忙碌的时候,他得向王叔文说明理由。

由于必须隐瞒信件的事,他得撒谎,说是为了其他事而与空海会面。

或者他与空海、逸势会面一事,干脆保密到底。

柳宗元所在的街坊,秘密行动不易。因为熟识柳宗元的人比比皆是。会面势必得移往他坊。

可是,这么一来,换成柳宗元回不了家了。

因此,才有改约午间会面之议。

再加上,柳宗元夜里突然有急事,信上如此写着。

由于已和空海约定在先,柳宗元只得尽力重新安排,挪出午间和空海会面。

另一方面,柳宗元本身也出了状况,今天不与空海会面,下次更不知要待何时了。

地点选在西市。

离柳宗元居所稍远,这样反而好。

至少西市人多,人愈多,柳宗元愈不显眼。

柳宗元信上说,只要午间空海在西市附近闲逛,便有人向前招呼他。

既然如此,空海和逸势便说好先到马哈缅都的店看看,于是提早户外春光明媚。

满街的阳光恣意洒落。

生长在道路两侧的槐树,嫩绿新叶掩映成美丽的光影。

逸势已经好久不曾如此大声喧闹。

“老是关在家里真是不行。不过让时间徒然消逝罢了。,’他环顾四周,向空海说起话来:“尽管如此,柳宗元大人也很忙吧。如今皇上龙体欠安,又遇上被妖术诅咒的事——”听到逸势突如其来的叫嚷,“嘘——”一声,空海告诫他这一举动。

“这种事,不该大声嚷嚷。”

“为什么?”

“难保不会让谁听到,如果是官员听到,可就麻烦了。”空海说。

“放心,我还明白这道理。”逸势呵呵笑道:“喂,空海。”逸势的身子凑向空海,悄悄说道:“话又说回来,现在宫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嗯。”空海点点头。

逸势说的是青龙寺凤鸣的来信。

凤鸣捎来信息,是昨天的事。

空海让大猴带信去问凤鸣,说自己想到青龙寺拜访惠果阿闺梨,该怎么办?那封信便是回音。

一丝不苟的字体,恰如凤鸣其人。信中说惠果阿阁梨不在寺里:“何时归返,一无所悉。”甚且提及,不便透露其行踪,倘若阿阁梨回来,将代为探询来寺之事。

逸势也读了那封信。

惠果不在寺里。

行踪也不能说。

由此,凤鸣反而透露了惠果的行踪。

文字如此写,空海定能猜出答案。

而且,不知何时归返云云,也暗示惠果之事尚未了结。

总之,惠果此行应是为了皇帝被下咒而到宫里设法。

他就此入宫而未再返回寺里。

由惠果不知何时归返可知,皇帝所遭受法术十分高强,绝非泛泛。

惠果是密教重镇——青龙寺的高僧,论其法力,即使在长安,也数一数二。

拥有此等法力,惠果对皇帝被下咒一事却束手无策——逸势依此推测:“现在宫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嗯。”空海点了点头。

凤鸣在信文结尾提到,如果要与惠果阿阁梨会面,动作要快些。

由此也可看出,不只皇帝,就连惠果的健康也不甚乐观。

凤鸣才告诉空海:“动作要快些。”

“这次的斗法,或许会折损惠果阿阁梨的寿命。”空海说。

不论与对手斗法胜负如何,事件终了,惠果的精神与肉体恐将遭受重创。

拥有法术而想伤害他人者,本身也会折寿。

对抗法术者,也将因而折损生命。

与生命攸关的法术,不论施与受者,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种生命力的战斗。

如此所需的体力,惠果能承受吗?走着走着,两人已来到西市热闹的街心。

竹笼。

布匹。

丝绸。

也有贩卖肉类、青菜和干果的。

不但鱼,锅、壶也都有得卖。

可以说,在大唐买得到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

笔、墨、纸、砚。

活蹦乱跳的鸡。

马。

羊。

牛。

所有东西,都在此地交易。

西域运来的琉璃杯、碗。

饰物。

还有地毯、长靴。

叫卖、讨价还价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总觉得这里比往常还要热闹。”逸势说道。

确实如逸势所言。

皇位更迭,政治实权移到王叔文手中之后,市井一片生气蓬勃。

因为盘踞市井、鱼肉百姓的五坊小儿,在王叔文扫荡之下,已经销声匿迹了。

广场之上人头攒动。

“那是什么?”逸势拨开人群一看,原来街头艺人正在表演吞火,并获得热烈喝采。

一边大力喷吐出口中的燃油,一边点燃手上的火引。

于是,那猛烈的火焰便仿佛从口中大量喷出。

“喂,逸势。”空海自背后叫唤逸势。

“怎么了,空海。”

“看那边。”顺着空海的手指望去,那里也是人山人海。

人群围观之处,传出鼓掌声、娇笑声,西域弦乐器正悠扬奏鸣着。

“是胡旋舞。”空海说。

人群最里面,有三名女子正跳着西域之舞。

胡旋舞,顾名思义,是一圈圈地转,转个不停的舞蹈。

波斯舞蹈的一种。

三名跳舞女子,全是蓝眼眸的胡人。

“她们不是马哈缅都的女儿吗?”逸势说。

“是的。”空海答道。

她们的父亲马哈缅都,在这西市贩卖波斯壶、水瓶。

多丽丝纳。

都露顺谷丽。

谷丽缇肯。

三姐妹的名字。

空海、逸势与她们熟识。

两人也没人人群,观看女孩们舞蹈。

随着肢体舞动,她们身上的红、蓝、黄衣摆飘逸翻飞。

对于看惯日本舞蹈的空海与逸势,简直看得目不暇接。

舞蹈终了,群众中有人掷钱给女孩们。

弹奏乐器的胡人,忙着捡拾赏钱。

丰采耀眼、满面春风的谷丽缇肯,从围观人群中发现空海两人的身影。

“啊,是空海先生。”谷丽缇肯像手球一般地弹起,奔向空海。

“空海先生。”谷丽缇肯拉住空海的手臂。

随后发现空海和逸势的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也赶忙奔至两人面前。

“什么时候来的?”

“每次碰面都很意外哪。”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说道。

“我们有事到西市,刚好有点时间,想到马哈缅都的铺子转一转。”

“喔,那你们正要到父亲那里哕?”多丽丝纳说道。

“是的。”

“我们正巧也告一段落,一起去吧。”谷丽缇肯拉着空海的衣袖。,马哈缅都的店,就在不远处,近在咫尺。

“对了,父亲也想见见空海先生呢。”多丽丝纳说道。

“马哈缅都先生想见我?”

“是的。”

“什么事呢?”

“他没说是为了什么事,不过,应该是那事吧。”多丽丝纳说道。

所谓“那事”——“卡拉潘那事吗?”空海问。

“大概就是那事吧。”五人边谈边走。在店里见到了马哈缅都。

“父亲。”谷丽缇肯趋前打招呼:“空海先生来看您了。”马哈缅都看清楚是空海和逸势:“稀客、稀客——”立刻张开双臂迎向他们。

“您们终于大驾光临了。”

“我们来探望您了。”空海说道。

“刚好。我也想见空海先生。”马哈缅都回答道。

空海、逸势,与马哈缅都相对而坐。

在马哈缅都搭建的帐篷铺子最里处。

地板上铺着地毯,三人坐落其间。

三人面前,茶碗内已注满茶水,温热的水气袅袅上升。

许多陶壶和水瓶环绕三人身旁。

美丽的陶壶和水瓶,散发出蓝色光泽。

拉车声、路人行走声。

说话声、家禽鸣叫声。外面声响纷纷传人帐篷内。

马哈缅都,有一副标准的胡人脸型。

高挺的鼻梁。

花白的络腮胡子。

轮廓分明,深邃的眼窝中,碧绿的眼眸。

“街上好热闹。”空海说。

“对我们而言,那些令人厌恶的家伙没出来闹事,才真是帮了大忙啊。”马哈缅都说道。

当然,“令人厌恶的家伙”指的是五坊小儿。

“我不知道唐人怎么想,对我们来说,换了皇帝,当然是一件好事。”马哈缅都直率地说。

“是的。”面对点头称是的空海,马哈缅都一脸认真地又说道:“刚才跟空海先生提过,我有事要对您说。”

“什么事?”

“卡拉潘的事。”

“我想也是这件事。自从那次之后,您又知道了些什么?”

“嗯。”马哈缅都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倒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总之,似乎发生了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是的。卡拉潘好像正在收集奇怪的东西。”

“什么奇怪的东西?”空海问道。

“活东西。”

“活东西?”

“虫、蛇、蛙啦什么的——”

“——””还有猫、狗、鼠——”仿佛害怕说出口的话会玷污自己嘴巴似的,马哈缅都眉头紧锁。

“这是半个月内所发生的事……”以此为开场白,马哈缅都开始述说。

所谓卡拉潘,指的是波斯咒师的事。

拜火教尚未普及波斯之前,是以当地土著信仰、邪宗淫祠作为信仰根基。

简单地说,波斯人,也就是伊朗人,在东渡唐国时,将拜火教,也就是袄教带到长安来,而这土著信仰的咒师,也同时来到了唐国。

这讯息是空海从安萨宝那里听来的。

与袄祠——也就是袄教一起来到大唐的波斯人,据说,有时为了满足不欲人知的欲望,会瞒着安萨宝,私下求咒于卡拉潘。

从杨贵妃在马嵬坡的墓穴中,赫然挖出的狗骷髅,其上有一段咒文:污秽此地者,将受诅咒。毁坏此地者,灾祸及身。以大地精灵之名,予彼等以恐怖。

就是以波斯文记载的。

马哈缅都有一熟识阿伦·拉希德,便是求咒于来到大唐的督鲁治咒师之一人。

不过,这男人却因牵扯卡拉潘而命丧黄泉。

道士周明德,是与督鲁治咒师联络的关键人物,然而,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却因欺骗卡拉潘而离奇死亡。

阿伦·拉希德在夜里,被兽类撕喉致死;周明德则在王叔文的外室李香兰宅邸,侵犯李香兰之后,自己走入鼎镬烫煮而亡。

这次,空海和逸势被卷入事端,可以说,背后不时浮现卡拉潘的影子。

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死后,督鲁治咒师曾短暂失踪。但某日起,曾经求咒于督鲁治咒师的人们,竟然分别收到了奇怪的信笺。

信文写着:请大家尽力搜捕下列生物,有人将以高价收购。

蛇。

蟾蜍。

鼠。

猫。

狗。

蜘蛛或蜈蚣。

猪。

牛。

鸡或乌鸦。

蜥蜴。

什么都好,全部带来。

信中语带威胁,此事绝不可对外泄漏;一旦泄漏出去,曾求咒于卡拉潘的人,其姓名将被公诸于世——“发生这样的事。”马哈缅都说道。

“可是,信上不是警告不能泄漏吗?”空海问道。

“是的。”

“那为何马哈缅都先生会知晓此事呢?”

“因为有一男子米马尔·阿里带着信来找我商量。”

“商量?”

“他说,虽然收到该信,不过由于周明德和阿伦·拉希德双双死于非命,他不知道该不该按信中吩咐那样做,正犹豫不决——”

“那他没去哕?”

“不。迟疑到最后,他还是去了。”

“去了?”

“结果阿里险遭不测。”马哈缅都说道。

接到信之后的十几天里,阿里都在犹豫。

过去他曾求咒于卡拉潘。

买卖丝绢是他主要的营生。

他将购人的丝绢或衣裳,带到西市贩卖,这是他最早经营的买卖。

由于买卖很顺利,不知不觉之中,他也做起其他生意。兼卖瓷壶、器皿等。

他将瓷壶、器皿装人木箱,以骆驼或马匹驮运。

可是,这样的运送备极艰辛。

每到傍晚时分,都得将货物自骆驼背上卸下,翌晨再装载运行。

如此周而复始的装卸过程,木箱里的瓷壶、器皿常会破损,有时,甚至破损过半。

为了避免损失,于是,他动念将砂子与瓷壶、器皿同时装入箱里。

这么做,确实可以减少瓷壶、器皿受损,重量却大为增加。此外,装砂入箱,多少也会伤及货物,再怎么说,还是会有一些损失。

米马尔·阿里于是又想出新办法。

他使用木屑和麦秆装货。

秋收后,他以低价收购无用的麦穗、麦秆,将它们晒干,混合大小木屑,和茶壶、器皿装入箱里。

这一装箱方法,用来格外顺利。

不过,却意外出现了仿效者。

阿里虽然秘密行事,却无法长年隐藏而不为人知。

经常出入阿里住所的唐人赵某,得知此法,便开始在长安收购废弃的木材零料,将之刨成木屑,当作装填缓冲物出售。

货物商旅不仅限于西域和大唐的往来。

大唐境内的货运也十分频繁。

虽非发大财,但在货运甚多的长安,倒也可赚进相当钱财。

赵某到处宣称,此法是自己独创,阿里是仿效者。

虽然未曾蒙受庞大损失,阿里却深感懊恼。

购买木屑已不如从前顺手,最后,阿里反倒要向赵某买进木屑、刨屑。虽然他也可以花些时间自己制作,但毕竟,花钱进货还是方便些。

可是,阿里再也无法平息不快的心情,于是透过周明德,求咒于卡拉潘。

阿里求咒的心情,无非想要赵某受伤或生病,让他多少得到教训,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求咒后不到十天,赵家便遭大火。

某晚,刨屑堆突然起火,赵家烧毁大半。赵某本人也因灭火而灼伤左手臂。

不知是咒法奏效或偶然造成,还是卡拉潘自己放的火?总之,发生了这等事,阿里心里直发毛,之后便断绝与卡拉潘接触。然而,这回却还是收到了上述信件。

他不想跟卡拉潘有任何瓜葛。

可是,如果对信件置之不理,不知将会遭到何种可怕报复。更何况,求咒的事若公诸于世,也够令人困扰了。

于是,阿里找某人商量。结果,对方表示自己也收到信了。

那人依照指示,带了八只狗、五只乌鸦、三十五只蟾蜍、六十条蛇前往。

指定交货地点,是某坊内的旧宅废址。

一到该处,已有两名男子站在大楠树下。

多到不可胜数的大陶瓮置放在树下,此外,还有鸟笼、木箱散置其间。

另有数十只狗,被绑在木桩上。

跟那两名男子打过招呼后,便被指使将蛇、蟾蜍放在各自瓮里。

一打开蛇瓮陶盖,里面有无数条蛇交缠蠕动着。腥臭味扑鼻而来,男人将带来的蛇往罐里倒去。

蟾蜍瓮也同样被打开,里面有数量可观的蟾蜍。瞄看一眼,令人嫌恶的臭气冉冉飘升,直扑脸面。

两名男子一一点清蟾蜍、乌鸦、蛇、狗的数量。

数清楚一遍后说道:“这样的话,只能给这些钱。”接着,从怀里拿出一些钱,交给来者。

两人又说,存货已不少,过两天这桩买卖就要结束了。

男人不动声色探听得知,原来收集这些东西并非他们的主意,他们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在此收集活物,每天送到某个秘密地点,可以赚不少钱云云。

那男人对阿里说,如果要交货,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结果,阿里终于下定决心。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要用来做什么,那跟他无关。

总之,阿里暗忖,反正只要收集活物带去交差,一次就可了事。

若还有钱可拿的话,那就带过去吧。

据说,阿里带东西过去,是两天前夜里的事。

虽然已决定要去,但突然要找到狗、虫等物并不容易。

阿里托人到处搜罗,终于找到两只狗、三条蛇和四只鸡。

当他以马车载运到先前所提的旧宅废址时,已是向晚时刻。

彼时暮鼓敲过,阿里已无法返回家居的街坊。

于是,他决定办完事后,投宿到某个寺院。

不知先前那两名男子是否还在?总之,他在夕暮中前进,终于抵达指定地点。

那是一个土墙围绕的大宅邸。

几株槐、楠老树错落其间。

阿里从半掩的破门走进宅内。

正屋屋顶已毁圮大半,前庭稍远处耸立着巨株老楠树。

应该就是那儿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脚下继续前进,但周遭丝毫不见人影。

别说是人,连马也看不见,更别说应该绑在木桩下的狗群了。

看见楠树底下有许多木桩,便知道是这里没错。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既没陶瓮,也无狗群。

难道就这样回去了——倘若今天真是最后期限,那该就此结束了。

他一下子松了口气,但能否就此了事的狐疑与不安,又爬上了心头。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正想查看野草丛生的庭院里有无人迹时,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传来。

是人的呻吟声。

感觉像是野兽低吼,恐惧瞬间贯穿背脊,阿里试着循声辨识,在摇晃不断加大的草丛里,有个漆黑的物体。

看似耸立的庭石。

黑影有两个,但立刻可以辨识出来,其中之一绝非庭石之类的东西。因为它正在扭动着。

近步向前,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止步定睛一看,那里有两个人。

两人都是男子。

一人动也不动地瘫倒在地,另一人微弱扭动着身躯。

似乎察觉有人,呻吟的男子用细弱声音喊叫:“救、救、救命啊……”喉咙发出咻咻的嘶鸣声,混杂着一股湿润的嗓音。

穿过跟前一动也不动的尸体,阿里瞧见了那张仰望的脸。

两眼圆睁,嘴巴张大,那男人已死了。

喉咙开裂,似乎是被利刃所割裂。

开裂之处,涌出大量鲜血。

一息尚存的男子也一样。

喉咙裂开了。

不过,似乎微息尚存,自唇边发出勉强可听闻的嘶哑声音。

每一发声,喉咙裂口便会泄出空气,成为湿润声响。

喉咙开口,血沫汩汩冒出。

阿里很想大叫一声逃离现场,最后却胆颤心惊地坐了下来问道:“你怎么了?”

“被、被杀了。喉、喉咙……”终于说出话了,声音极其微弱,仿佛嗫嗫自语似的。

“是谁干的?”

“那、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对。我看到了,我——”

“看到?看到了什么?”

“那个。”

“哪个?”

“狗。”

“狗?”

“很多狗被埋在土里——”

“在哪里?”

“土里,那个男的那里。”

“那男的是谁?”阿里问道。

“咿……”仿若悲鸣的声音,从男子唇边流泻而出:“狗被埋在土里,只有头露出地面。我们全都看见了……”

“什么?”

“所以,那男子就把我们……”

喉咙伤口一边冒着血泡,那男子一边和阿里说话。

他声音嘶哑,话也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懂,无法明白其意思。

而且,时间也不长。话还没全部说完,那男子便死了。

即使如此,阿里试着拼凑那男子留下的只字片语,以便了解他的意思,事件来龙去脉大致如下:男子与其同伙,之前便一直担心着。

每天,大量收集狗、蛇、虫,究竟做何打算?自己的雇主,到底想干什么呢?怎么说也觉得毛骨悚然。

雇主是名女人。

两人则是来自外地的游民。

在家乡混不到饭吃,才想到京城找工作,好歹也碰碰运气。

新天子刚登基,忙乱中一定有许多地方需要人手。

来到长安后,却找不到事做。不到十天,仅有的一点点钱也已用尽,只好席地呆坐在东市一隅。正感前途茫然之际,那女人主动向他们打招呼。

“你们俩,肚子饿了吧!”一抬头,是一名看起来三十岁不到的女人。

虽然一身唐装打扮,仔细看却是眼眸碧绿。

像是混有异国血统的杂种。

“我有份好差事。你们嘴巴牢靠吗?”

“当然。”男子立刻说道。

“我想也是。才刚来京城,应该没有熟人吧?”听到这番话,男子点头称是。

“您为什么如此清楚啊?”

“看样子就知道。没有熟识的人,便不会到处说些多余的话。”

“正是。”

“如何?这活儿做不做?”

“我们什么都做,到底是什么活儿?”

“从某处会运来狗、鸟、蛇、虫。我要你们点收这些东西,再运往别处。”

“别处?哪里呢?”

“愿意做的话,我就告诉你们。怎么样?”女人开出的工资,为数不少。

“可是,这活儿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譬如,东西要运往哪里啦,这么做是为什么啦,都不准问。而且,即使你们问了我也不会说。如果不能遵守约定,就得不到活儿啦。”

“我们做!既然能拿这么多钱,我们当然愿意做。”男子说道。

“听好——如果违反约定,你们可要倒大霉!”总之,想要工作赚钱的两人,完全答应了。

地点是崇德坊。

在崇德坊一处不与他宅接邻的废宅,两人事先备妥陶瓮、拉车,便会有人带来虫、狗或蛇等。

点收那些东西,付过钱,两人再运送到崇德坊其他宅邸。

抵达目的地时,已是大半夜。

上述那名女人出来,要他们将运来的东西放置一旁,然后再将空瓮拉回旧宅,并在该处睡觉。翌日午后,陆续又有人交来虫、蛇等物。

交货的人,偶尔有汉人,不过大多是碧眼胡人。

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之中,他们开始担心起来。

昨夜——也就是男子对阿里诉说此事的前一晚。

那宅邸到底在进行什么事呢?最后,两人决定一探究竟。

他们一向从正门进去,由于听到狗吠声等自后宅传来,猜测可能正在进行什么事,两人缴交狗、虫之后,便沿着宅邸的围墙,悄悄地绕到后面。

果然不出所料,绕到后面,狗吠声愈来愈大。

吼叫声、狂吠声甚至呻吟哀号声。

正巧围墙外侧耸立好几棵老槐树。

两人于是决定爬到树上好好窥视一番。

他们攀上树干、手抓树梢,其高度,正好可以望见围墙内侧。

两人在围墙上露出头。

提心吊胆地窥视着。

结果,从围墙内院,他们看到了怪异的景象。

庭院里摆着大铁笼,正燃烧着木柴,一片火光往上冲。

火焰映照出某些东西——那是狗的头颅。

从地面上冒出无数颗狗头颅。很多狗被埋在地下,只剩头颅露出地面。

大约有三、四十头吧。

狗还没死。活生生的。

正龇牙咧嘴地呻吟、吼叫。

“啊、啊……”男子禁不住要叫出来,随即将声音咽下。

方才碰见的女人,正站在火焰旁。

低头俯视着狗群。

女人右手握着弯形大刀。

“看、你看……”男子小声对同伙说道:“狗、狗的前面……”每只狗的前面,都放置了某种东西。

在狗鼻子之前有一红黑色块状物。

“是肉吗?”仔细看,似乎是生肉。

而且,那肉与其说是块状物,似乎更像是某种图形。

是文字?看来像是“大”字造型。

不过,定睛再看,才知道那不是文字,而是某种“形状”。

“是人吧?”那是人,没错,就是人。

是两手、两脚摊开的人的样子。

而且,那状似人形的肉块上,还搁着纸张或符咒之类的东西。

再仔细一看,长方形的纸张或符咒上面,写着一些文字。

然而,因为距离太远,虽可看出是文字,却无法辨识到底是什么文字或话语。

仅约略知道,似乎是写了某人的名字。

而且,狗对着鼻前的肉,一直吠个不停。

为什么吠个不停呢?那是因为狗正饥肠辘辘。

肚子饿得想一口咬住眼前的生肉,那欲望转为声音让狗吠个不停。

男人明白了,狗几乎都没喂食。

口吐白沫的狗,一直吠个不停。它们无论如何也想咬住眼前的肉块,所以狂乱、发疯似地吼叫。吠个不停。

狗状狰狞,眼露寒光,张牙垂涎着。

这是何等残酷的行径啊。

瞧见那狗的可冷模样,便可猜想到,已不是一、两天,而是三、四天或五天没喂食半点东西了。

在狗的念头里,除了一口咬住眼前这块肉之外,肯定别无他求。

不久——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就发生在看到那光景的片刻之间。

女人走近一只狗的面前,两手握刀,用力上举。

而后,狠狠地从狗头斜上方砍了下去。

那刀使劲切入狗头之中,将之切割成两半。

血沫横飞,喷洒而出,宛如骤雨般打落在地面上。

仿佛执念附身,狗头向前飞奔,用牙咬住肉块。

牙与牙相互碰撞发出声响,只剩头颅的狗数度啮咬肉块,直到无法动弹。

然后,女人又站到下一只狗的身旁。

再度挥刀斩下狗头。

只剩一颗头的狗,啃食眼前的人形肉块。

转瞬之间,已有四颗狗头落地。

接着——从女人后方、宅邸阴暗处,再度出现入影。

是个全裸的男人。

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老人吧。

那老人现身后,朝女人走近。

女人察觉老人靠近,将刀放下,停止砍狗头的动作。

老人站在女人面前,将嘴唇附在女人耳边,似乎咕哝着什么事。

啊——男人脑海里突然传来不祥预感。

被发现了。

女人转头的瞬间,“趴下!”男子对同伴锐声说道。

女人一定是要朝这里看。

不过,在女人转头前,男子与同伙早已将头趴下了。

被看见了吗?仿佛坠落一般,男子们自树上快速滑下。

狂奔。

狂奔,终于回到原先的废宅。

即使已经回到这里,心悸仍旧无法平息。

事迹败露了吗?!她知道偷窥的是我们吗?如果是,最好马上逃离这里!因为这里,无论老人和女人都已知晓。

假使要对我们报复,或许会趁着夜晚来到这里。

好几次都想——逃走。

可是,逃走便拿不到工资了。

或许,两人知道有人偷窥,但未必知道是我们。

或许,女人转头只是偶然的动作,并不是想搜寻躲在树上的我们。

或许,老人说完话,那女人转头,不过是想转回原来的位置而已。

或许,我们看得胆战心惊,因而误判自己败露形迹了。

一定是这样子。

那样的距离,即使被发现,也不至于看得出是谁在偷窥。

距离既远且喑,辨识人的脸孔应该有困难。

万一不幸被发现,对方也不知道是谁才对。

两人想着这些事,一夜未合眼,便迎向黎明了。

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

果然,他们没被发现。

心情一变得开朗,两人胆子也壮了起来。

今晚干完最后一次活。

拿了工资,就此告别,一切便结束了。

倘若被问起什么,佯装不知就好了。

即使对方不相信我们的话,至少,他们也应该理解,就算我们看到那些景象,也不会告诉别人。

如此作想之后,两人决定等到傍晚,完成最后一次工作。

可是,那天无人带虫、蛇前来。

夕阳即将西沉之际,有人出现了。

他们立刻知道来者何人。

是那老人。

身躯瘦弱细小。

错不了!他来做什么?两人已商量好说词,再怎么被问起,都要推说不知道昨晚的事,什么也没看见。

可是,两人身子已微微地颤抖起来了。

老人缓步走来,在两人面前停住。

不发一语。

只以可怕的黄色眼眸,凝视两入。

“没、没……”两人说不出话来。

嘴巴无法出声,身体却不自主地激烈颤抖着。

然后——“看到了吧……”短短几个字,像是说给老人自己听。

突然,老人的右手一闪。

某个亮闪闪的东西,自男子们眼前飞过。

是锐利的金属光芒。

一瞬间,同伙男子的下颚,进涌出鲜血,喷洒在老人脸上。

鲜血。

喉咙已被割裂。

发不出声来,同伴向前摔倒,停止呼吸。

接着轮到男子。

咻。

老人来到自己面前时,男人吓得无法动弹。

只能无意识地浮出傻笑。

站在面前的老人,右手又是一闪。

噗哧一声,喉咙割裂了。

鲜血从自己的下颚喷出,洒向老头脸上的瞬间,男子的意识脱离了肉体。

男人完全失去了意识。

恢复知觉时,察觉到阿里朝耳畔呼唤自己:“还好吗?”奄奄一息的他,将事情经过告诉阿里。

说是对着阿里讲话,其实更像发烧的人在胡言乱语。几乎只有一方在说话,说完话,男子便在阿里手臂上断了气。

好不容易带来的狗、虫、蛇,在这情况下已经卖不出去了。

而且,一直待在这里若被看见,也会带来困扰。

于是,阿里抛下两具尸体,飞也似地奔回自己家里。

不敢跟任何人透露风声,这样过了几天,阿里目渐消瘦,几乎到了滴食未进的地步。

可是,关于自己所见到的事情,他却很想找人一吐为快。

不知不觉中,他便出现在马哈缅都的铺子,和马哈缅都打招呼了。

空海和逸势,走在西市的嘈杂人声里。

诚如马哈缅都所言,市集的确比从前热闹许多。商贩叫卖声变大,绝非自我感觉作怪。人群中的笑声似乎也变多了。

在众声喧哗的人群中,空海面有难色地走着。

“逸势啊。这事会愈来愈棘手。”空海说道。

“刚刚马哈缅都所说的事吗?”

“嗯,事情愈来愈有趣了。”

“喂,空海。”

“什么事,逸势。”

“这样的事,不该说出有趣之类的话。”

“是吗?”

“倘若被哪个坏心人听到,不知会被传出什么话来。”

“这只是我们之间的对话,不必担心。”

“不会就好——”逸势语带些许不满地说:“——可是,空海啊。你那样说,真的就没事吗?”

“那样说?”

“你不是对马哈缅都说,别担心吗?”

“嗯,说了。”

“就是那事呀。”

“除了别担心——还有其他说法吗?”空海反问逸势。

“其他说法——”

“大概也只能那样说了。”所谓“那样说”,是指前不久空海对马哈缅都所说的话。

说完米马尔·阿里的事,马哈缅都问空海:“这事情,阿里担心得要死,怎么办才好?”

“不必太担心吧。”空海回答:“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没看见、没听过——同平常一样过日子,就是最好的办法了,请您这样转告阿里先生。”

“这样就行了吗?”

“没错。”空海断然回答。

其后,马哈缅都的女儿们也加入闲聊,说了一些市集热闹的话题,不久,空海和逸势便告别马哈缅都的帐篷离去了。

“你听好,逸势,现在卡拉潘没空管这种事。假使阿里没向任何人提起,那么,阿里便有生命危险,但他已经说出去了,所以阿里是安全的。”

“咦、咦——”发出叫声后,逸势问道:“可是,如果阿里说出这事,被卡拉潘知道,难道卡拉潘不会发怒而来惩治他吗?”

“为什么会?”

“因为,就是……”逸势一时语塞。

“倘若卡拉潘知道阿里说出去了,那表示,堵住阿里的嘴也无济于事了。再说,阿里既没有毁弃与卡拉潘的约定,也没有背叛他。”

“嗯。”

“如果我是卡拉潘,在得知阿里已告诉别人,或者,知道他准备要告诉别人的话——”

“怎样?”

“大概会逃走吧。”

“逃走?”

“刻不容缓,从那废宅逃走。”

“是吗?”逸势抬高声音。

“在知道那两人已目睹一切时,便开始准备了吧。”

“——”

“杀那两人之前,应该早已安排妥当逃逸步骤了。”

“你是说——”

“即使现在去到那废宅,恐怕也杳无人迹了。”

“你肯定吗?”

“肯定。”空海明确地点点头:“逸势啊,先前我说有趣,是因为很多事情已开始逐渐明朗了。”

“开始逐渐明朗?”

“嗯。”

“什么事?”

“譬如说,这个卡拉潘可能就是杀了周明德、阿伦·拉希德的督鲁治咒师。”

“本来就是那样吧。”

“还有,逸势啊。督鲁治咒师和我们听过好几次的白龙,恐怕是同一个人——”

“什么?!”

“白龙的名字,你知道吧。”

“听过。是你从丹翁大师那里听来的。”

“没错。”

“不过,可是——”

“先前我就认为可能是这样,结果真是这样。卡拉潘的事和贵妃事件,有诸多牵连。”

“——’,“你听好,我们去挖贵妃墓地时,不是挖出狗骷髅吗?那上面所写的正是波斯文字。”

“我知道。”

“与贵妃事件关系密切的,有黄鹤、白龙、丹龙三人。”

“嗯、嗯。”

“刘云樵宅邸的妖猫事件,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有人诅咒缩短德宗寿命,如今又准备对永贞皇帝下手等等,全都有牵连。”

“皇上被下咒的事也有关联吗?”

“嗯。”空海点头后,望着逸势说:“这次督鲁治咒师收集狗、虫、蛇——”

“怎么样?”

“这是为了下蛊毒。”

“——”

“为了对皇上下咒,督鲁治咒师才收集那些东西。”

“换句话说,对皇上下咒的人是督鲁治咒师?”

“从刚才开始,我就是在说这个啊。”

“那么,那两人就是因为窥探到督鲁治咒师——也就是白龙对皇上下咒的场所,才被杀害了。”

“大概吧。”空海道。

“唔……”逸势叹息般地深深吐出一口气:“空海,我被你这么一说,也似乎有那种感觉了。可是,为什么白龙要做出那样的事?”

“做出哪样的事?”

“想要施咒让皇上减寿。”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这件事和贵妃有很深的牵连——”

“而且,王大人应该也有份吧。”

“嗯。”空海点点头:“提起王大人,这市集能够如此热闹,也是拜他之赐。可是……”

“怎么了?”

“关于这件事,我愈来愈觉得王叔文大人的牵连是不好的——”

“我也这么想。”

“今天应该带大猴来。”

“带大猴来?”

“大猴在的话,就可以让他到崇德坊探看一下。”

“说的也是。”

“总之,这件事还是要先告诉柳大人才好。”

“那男人也很辛苦啊——”逸势这么说时——“空海先生。”有人从背后打招呼。

空海和逸势一起回头看,见到韩愈站在眼前。

“喔,是韩愈大人。”空海说。

“请随我来。”韩愈深深一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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