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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柳宗元

马儿走在春风中。

马上之人是空海与橘逸势。

两人前方,是同样骑马的张彦高。

他是金吾卫官吏。

骑马的大猴,跟在三人后方。身材魁梧的他骑在马上,马匹显得更小了。

大猴身后还跟着七名卫士。

一行人在张彦高带领下,朝骊山山麓前进。

张彦高的儿时玩伴徐文强,在骊山北麓拥有一处棉田。听说棉田发现了怪东西,空海与逸势准备前去察看,此刻正迎向骊山北麓。

一行人离开长安城,向北走了半天路程——不久之后,抵达了中途的优溪驿站,张彦高向空海喊道:“空海先生——”他在马上回望空海。

“老实说,我有件事一直瞒着您——”张彦高深感歉意地说。

“什么事?”

“有人要我也带他一起来骊山。”

“没关系的,到底是哪位呢?”空海追问,张彦高犹豫了片刻,顿口再说:“是某人的左右手,想和您商量国家大事。”

“某人?”

“是随侍皇上下棋的——”空海没让对方把话说完,接口说道:“喔,是王叔文先生的——”

“是的。倘使该人提出建言,透过王叔文先生,便可把话带到皇上那里。”

“那人是谁呢?”

“想必您也听过他的大名,他叫柳宗元。”

“若是他,我认得。早拜读过他的《江雪》诗了。”语毕,空海开始吟咏起那首诗: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您真是细心。”张彦高将空海吟诵的诗句,反刍般低声喃喃自语。

张彦高策马并行在空海左侧说:“其实,柳宗元先生昨晚已到过我的住处。”柳宗元把张彦高叫到身边,问道:“你是说,明天倭国僧人会同你一道来?”接着又说:“若是那位名叫空海的僧人,那我也跟你们一道去吧。”

“事出突然,总之,因为如此这般,柳宗元先生和友人已在优溪恭候大驾了。”张彦高对空海说。

“友人?”

“是的。他没提名字,柳宗元先生似乎是从他那儿得知您的大名——”空海想了一下,说道:“还是想不透呢。”

“柳先生今天是微服私访。他来这里,除了我们和王叔文先生之外,没有其他人知情。为避入耳目,今天一大早,柳先生同那位友人便离开长安,提前抵达优溪,现在他们正在等我们。”此时,优溪驿已近在眼前。

空海与逸势随同张彦高,走进优溪驿站的小饭馆。

店主人仿佛早已明白一一切般,说道:“三位久等了,这边请——”空海一行人由店主人带路,穿过店面往里面包厢走去。

包厢入口左右,各站一名佩剑的彪形大汉。

穿过两人,空海、逸势、张彦高与店主人一起走进了房间。

房内摆设有桌子,数张椅子环桌排列,其中两张已有人就坐。

空海觉得两人很是面善。

“空海先生、逸势先生,我们又见面了。”白乐天望向空海微笑道。

“乐天先生。”空海惊叫。

“这位是柳宗元。我的同僚兼诗友。听我提起空海先生所说的事,他感到兴味十足,不停央求我,今天务必让他同行——”

“我所说的事?”空海想确认白乐天说话般反问。

到底跟对方说到什么程度了?空海在暗示白乐天,难道连杨贵妃墓地那件事也跟对方说了?“你忘啦?空海,我们不是还和玉莲他们在胡玉楼玩得很开心吗?那时,大家诗兴大发,畅谈作诗种种。我把这事都说了。”白乐天也暗示空海,并没向对方提及贵妃墓地的事。

空海的视线从白乐天移至蓄着胡须的男人身上——“久违了。您还记得我吗?在下倭国留学僧空海。那时大家似乎都称呼您子厚先生——”空海说。

“当然记得。听说有位倭国僧人要去骊山,果然是您。”

“早。”

“那时称‘子厚’,是我的字,我本名叫柳宗元。”柳宗元缅怀旧事般地答道。

当时,柳宗元三十三岁。

比空海年长一岁。

“你们两人是熟识吗?”张彦高问。

“大约一月时,德宗皇帝驾崩六天之前——”空海回答。

“是在平康坊的红龙酒楼。”柳宗元直言不讳地说。

“我在胡玉楼拜读过您的大作。”看来,挖墓那晚,从马嵬驿回客栈的路上,白乐天与空海之间的谈话,以及交换诗文等事,白乐天都跟柳宗元说是在胡玉楼发生的。

“像您这样的文采,在长安也难得一见。您当真是倭人吗——”

“是。我的确来自倭国。”空海用倭话回答,旋即以流利唐语再说一遍。

约莫两个月之前。

一月十八日——空海与橘逸势置身于东市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喂,空海,你瞧!”一看到稀奇事物,逸势总是用手肘顶碰空海,要他也一起看。

这东市不知来过多少回了,对于市场的嘈杂氛围,逸势每回却都还是觉得新鲜有趣。

空海也有同感。

碧眼胡人、远从吐蕃而来的商贾,也都到东市开店做买卖。

有卖波斯地毯的,也有卖胡壶的——他们从骆驼背上卸下刚运抵的异国服饰、长靴,纷陈罗列在露天摊位上。

逸势与空海目睹此一景象,就像被人用巴掌拍击了双眼一般,眼界大开。

突然,人声沸腾的四周,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各个店家们慌慌张张收拾店内货品。

原有的市喧声,被此起彼落的慌乱收藏声所取代。

“空海,这是怎么回事啊?”逸势转移视线,发现后方有数名身穿华服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走在东市大街上。

“是宦官!”逸势说。

空海与逸势晋见德宗皇帝时,都见过宦官。

宦官,是指一群被去势的男人。

他们被剥夺}生能力,为的是防范后宫嫔妃与他们有染,甚或暗结珠胎。但因近身侍候皇帝、皇后或妃子,他们在宫里的说话分量,自然不同凡响。

即使是皇亲贵族,若想见上皇帝一面,也得透过宦官安排。

想见皇上之人不可胜数,为了及早达成目的,他们有时也会贿赂宦官,其出手大方得吓人。

宦官的发言,甚至及于宫廷人事或国家政务。

因为丧失了男性能力,所以他们身上散发出某种中性且异类的气质。无论喜或怒,脸上永远挂着一种怪异的滑溜表情。

出宫时,有时打扮得像是贵族仕女,足蹬胡人长靴。

不论何处相遇,宦官绝不会被错认为一般百姓。

此刻,六名宦官正浩浩荡荡走在路上,他们身后至少跟随着二百名以上的大汉。

那些汉子各自跟随一名宦官,往东市四散而去。

十余辆的空马车,也随着大汉们散去。

近三十名大汉跟着一名宦官,朝空海与逸势方向走了过来。

到市场筹集宫廷日用品,是大汉们的任务。

比方宫里有宴会,上至宴会所需酒、菜,下至食器、地毯等等,身旁簇拥一群大汉的宦官,就会到市场来选购上等货色。

“宫市!”对面传来一声喊叫,听似男性商贩的绝望哀号。

原来是与空海擦身而过的宦官,走进胡人店面,开始挑选陶壶。

店东模样的男人强忍怒火,向挑货的宦官说道:“小店没有好壶,净是些不值钱的东两。”宦官却一句话也不吭。

手拿陶壶,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般说道:“这东两真不错呀——就这个啦。”宦官看了店东一眼,回头呼唤大汉。

“宫市!”继而道:“拿他三、四十个就行了吧。”语毕,大汉们马上出手搜刮店里所陈列的陶壶,堆放于马车上。

店东的绝望哀号,是在呼唤异国之神的名号。

看似店家女儿的两名年轻女子,口操外国语言,不知跟大汉们说些什么。

约略可猜想到,她们是在责备大汉们的不是。

三十个陶壶,全被装进货车上了。

宦官对店东说:“会付你钱,这可不是抢劫。”语毕,自怀里揣出一百钱,塞进胡人店东手里。

宦官所给的,只有实价的十分之一。

若是正经买卖,论质论量,那些陶壶的价格,少说也得十来两。

“这点钱,实在太少了啊。”店主强忍怒火说。

“刚才你自己说卖的是不值钱东西,不值钱的东西,一百钱哪里少了?”宦官不搭理他。

宦官又瞧了一眼口操胡语的姑娘,嗤之以鼻说道:“这姑娘若也卖,我倒想买来用用看。”两姐妹中较年轻的那位闻言,用唐语回喊:“笨蛋。就算买了,你有东西放进去吗?”宦官睑色丕然色变。

“说笨蛋,真是言重了。我带来可以放进去的东两。”人在宦官身后的空海,边说边向前跨步。

空海丝毫不给宦官说话机会,“若是这部经典,应该够分量了吧。”他从怀里取出一部经书。_“这是玄奘大师取自天竺、译成唐语的《般若经》。我想,这部经典放在那箱子里,可说再合适不过了。”

“你是谁?”宦官问空海。

“在下倭国留学僧。昨天到这店里,看见有个漂亮箱子,让人爱不释手,要店东卖给我,他却说是非卖品,不能卖——”空海指着店内深处一个镶嵌螺钿纹样的箱子。

“我再三表明非买不可,店东却说:‘这是亡母收藏随身对象的箱子。是睹物思亲的贵重东西,就算要卖,也得是置放珍贵物品,才对得起亡母。您打算放什么东西呢?明天烦劳再跑一趟,让我看看要放什么东西,再作考虑吧。’——”空海专心凝视着搁在店内的那口箱子。

“喔,原来如此。若是置放佛经书,那绝对够分量。”店主人立刻拿出螺钿箱,来到空海面前。

“感激不尽。价钱该怎么算呢?”

“不,能置放佛经,我已心满意足,岂有开价之理。就照您说的给吧。”胡人店东口操不甚熟练的唐语,向空海如此说。

“空海,吓死人了!竟然临时编造这种谎言。看得人胆战心惊哪。”逸势对空海说。

“哪里,幸好有店主人配合演出,总算能收场。偶尔带佛经出门也不错。要不然,我也没戏唱了。”

“不过,你还真就买下那口箱子了。”正如逸势所说,空海手上抱着原本摆在胡人店内的螺钿箱子。

略显扫兴的宦官走后,空海果真买下那口箱子。

店东最初不愿意收空海的钱,但,空海搁下钱就走出店外了。

现在,两人正走在平康坊大街上。

“话又说回来,这些宦官还真是蛮横无理。税又重,征税手段更不得了。”空海点头,同意逸势的话。

确实,当时的长安税制,可说是一片紊乱。

德宗皇帝即位后,励精图治,重整因安史之乱而骚动不已的局面,并且改革税制,断然施行“两税法”。

对百姓来说,税法却愈改愈糟。

“两税法”,迥异于过去的“租庸调法”。它是以劳动力和财产为根据,订定税额等级。不分地租或劳役,将诸税一体化,主要都换算成货币来征收。

取名“两税法”,是因一年分夏、秋两次征收。

推动“两税法”时,德宗曾下令全国,除了“两税法”所规定者之外,若有人巧立名目征收其他杂税,将受严惩。可是,最先违规者正是德宗本人。

虽说朝廷因“两税法”税收倍增,却不敷庞大军事开销。

于是,德宗陆续开征其他税赋。茶税、漆税、木税、房屋税、租赁税、交易税,什么税都征。甚至,长安市场税金高达营业总额的四分之一。

此外,朝廷还任意调高商税、盐价,强迫商人购买国债。

总之,用尽一切手段,向人民榨取血汗钱。

不堪税金负荷,因身无分文而自杀者不计其数。

不仅首都长安如此,地方上较显眼的场所也设置税关,甚至沿街叫卖的菜贩也要收取税金。

结果,连死人也要征收死人税。

空海来到长安,正是此一时期。

宫廷所需物资,均由宦官在长安市场收刮,空海与逸势方才所亲眼目睹,即是例行公事。

据说,宦官光顾店家时,不仅支付微薄,有时甚至不付半毛钱。

也有宦官向店家勒索运费,反捞一笔。

地方官吏为获得中央拔擢,竞相向皇上进贡。

每年四季进贡,每月进贡,甚至每天进贡。贡品支出金额庞大,均出自老百姓税金。

贡品金额,决定皇帝赐封官位大小。

然而,彼时长安仍为世界第一大都市,人口一百万,堪称世界史上一大奇迹。

此刻,空海与逸势正漫步在奇迹之都,长安平康坊的大街上。

逸势先前喊道:“肚子好饿啊。”两人此刻正走在大街上,四处寻觅可以进食的酒楼或饭馆。

就在寻觅的当儿,前方街道中,赫然看见写着“红龙酒楼”朱红大字的店招。

“喂,空海,有着落了。”逸势加快脚步。

来到那红龙酒楼前,店门口已是人山人海。

映人他们眼帘的是,酒楼被看似路人的群众团团包围。入口前方,三名男子正朝着店家大吼大叫。

“怎么回事?那是——”语毕,逸势与空海止步。

三名男子似乎喝了酒。

满脸通红,说起话来,连吼带叫,酒气四散。

仔细一看,店门口前的泥土地上,有一条细长东西在移动。

“哎呀,空海,是蛇。”逸势脱口而出,因为看到相同景象,空海当然也知道了。

三名男子之一,向店里喊叫。

“喂,这条蛇爷,可是要献给天子——皇帝陛下捉鸟用的。可别让蛇爷饿着了,给我好好照顾着吧!”男子说道。

“他们是谁——”空海问身旁男子。

“是五坊小儿。”男子答道。

“原来是他们——”

“五坊”指饲养皇上的鹫、隼、鹞、鹰、犬五种宠物的地方。

“小儿”则是指在那里工作的人。在这里,空海初次见识到“五坊小儿”这号人物。

“这些家伙老是狐假虎威。”告诉空海“五坊小儿”的男子,皱起眉头说。

据说,他们不仅在商店里白吃白喝,还向店家强行勒索,根本不把别人的厌恶放在眼里。

虽说在皇帝手下做事,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给人的印象和“街头地痞流氓”没两样。

这么说来,先前所见到宦官的恶形恶状,也像是地痞流氓了。

五坊小儿们,有时为了骗钱,甚至做出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比方说,在行人必经路口或居民常用水井上面,张网捉鸟,若有人挨近,便罗织“贡鸟飞逸”罪名,强行殴打或搜刮财物。

这时期的长安,所谓“唐朝”的这一历史果实,正从内部逐渐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对啃食果实的寄生虫来说,这颗果实饱含甘蜜般的滋味,同时也散发出发酵后一般的酒香。

史书曾记载下面这样的事实。

那是陕西某乡的统计数字。

有个叫作“阌乡”的地方,原来有三干户人家,由于不堪重税,竟有三分之二村民逃离或死亡。

另外,原有四百户人家的渭南县长源乡,逾九成村民非死即逃。

据说,德宗推行两税法时(公元七八零年),大唐帝国总户数(也就是必须缴税的户数)约有四百一十多万户。二十五年后,空海来唐时,总户数仅剩二百四十万户左右。

约有四成帝国居民,若非死亡,即沦为离乡背井的流民。

居民疲弊不堪,大唐帝国已面临国力衰退的命运。

然而,当时长安仍为世界史所孕育出的绚烂历史之果。

此时,在名为长安的这一世界史舞台上,空海不过是来自东洋小国倭国的一位初登场的沙门而已。

日后,在日本国这一温室当中,栽培发轫于印度的密教体系,并以佛教史上少见的高完成度,令其开花结果的空海,此时,登上了这舞台。而不论逸势或历史,都还未能知晓空海日后的重责大任。

所谓密教,可说是包容人类的善、恶与所有一切,肯定宇宙全体的思想体系。

思考空海与密教的邂逅时,总会不禁令人感觉,这世上确实存在着类似命运,或撼动宇宙与人世的法则。

空海于日后必须担负的历史任务,若说此时已有自觉之人,那无非是空海本身吧。

不,说是自觉,应该尚有段距离。对空海内在来说,或许称为“野心”还比较贴切。

“原来如此。这是替天子捕鸟的蛇。”空海说。

仿佛受到声音惊吓,五坊小儿将视线扫向空海。

“喂,空海……”逸势吃惊般低声呼喊空海。

逸势大概没料到,空海竟会主动向他们打招呼。

三人视线聚集在空海身上时,仿佛配合他们的呼吸,空海向前跨步而出。

“原来如此,所以这蛇才有翅膀。”空海望着三人。

“翅膀?”男子们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是啊。”空海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随手抓起地面的蛇。

“瞧!就在这儿,翅膀不是这般迭起来吗?”空海指着左手抓住的蛇背,“正因有翅膀,这蛇才可以捉到鸟吧。”空海说得简直不合情理。

此刻,逸势也无法插嘴。只能静静观看事情发展。

“看吧,迭在一起的翅膀要伸出来了。喔,这翅膀多么纯白美丽啊。不愧是天子的蛇——”空海说毕,男子们同声大叫。

“啊!”

“啊!”三名男子望着纠缠在空海左手臂的蛇,仿佛可以见到展翅的模样。

“这是栖息在南山海州的翔蛇,这是瑞兽。如此吉祥之物,你们在哪里抓来的?”

“不,不,那是——”男子们惊叹之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瞧!翅膀挥舞成那般,好像在告知什么祥瑞之兆——”

“喔,真的在挥舞翅膀。”

“据说这蛇飞向天空时,只要尾随其后,它会告诉人们奇珍异宝的藏匿之处。

你瞧!翅膀如此这般——”

“嗯,嗯……”

“喔,蛇飞起来啦。往西飞去了。”空海放眼天际,追赶腾空而去的翔蛇一般移动视线。

“啊喔,真的飞起来了。往那边去啦。快,追啊——”三名男子慌慌张张追赶在似乎腾空而起的翔蛇之后,原地只剩下空海一人。

“逸势啊,我就玩到这儿,你觉得怎样?”空海脸上浮现一抹恶作剧的笑意,向逸势微微颔首。

看热闹的入将视线纷纷扫向空海。

“空海啊,你刚刚把蛇怎么了?我也看见那蛇飞上天——”逸势挨近空海。

“没什么,你在洛阳不也见识过了?”

“洛阳?”

“术士丹翁曾露过一手植瓜术给我们看——”

“是那个?”

“就是那个。”

“可是,我亲眼看见蛇飞上天。”

“没飞上天。”

“那蛇跑哪儿去了?”

“别管了,逸势,我们不吃饭,先离开吧。这儿人多嘴杂,再说,如果那些五坊小儿回来,可就麻烦了——”空海催促逸势,跨出脚步。

逸势紧随其后。

不一会儿,以视线追逐两人身影的围观群众,在空海两人拐弯后,也不再注视他们了。

走了好一阵子,空海在一棵柳树下停步。

随风摇曳的柔绿中,空海将右手伸进左边袖口,从中取出方才那条蛇。

“你,竟然把它藏在袖子里——”

“对。在这儿把蛇放了吧。”空海将蛇放下,蛇在地面上蜿蜒前行,消失在附近人家暗处。

“空海,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待蛇消失踪影后,逸势说。

“为什么?”

“连这事你也行。往后我不能粗心大意随便靠近你了。”

“逸势,那不一样。”空海答道。

“什么不一样?”

“我是说,‘会什么’和‘那人很可怕’是两回事。”

“你又要讲高深的学问了?”

“这并不高深。比方说,这儿有一把快刀。”

“嗯。”

“这把刀可怕吗?”

“不可怕。那刀只是在这儿而已,总不会主动飞过来袭击我吧。”

“那如果有人拿了这把刀,又怎样?”

“那还得看是谁拿了那把刀吧——”

“逸势,你说的一点没错。”

“什么一点没错?”

“总之,逸势,对你来说,会加害于你或夺走你的钱财的人,拿了那把刀才会让你感觉可怕。如果是与你亲近的人,即使拿了再锋利的刀、枪,你也不觉得可怕——”

“你说的没错。”

“所以啊,逸势,并非刀可怕。当你觉得可怕时,是因为拿刀人的根性,令你感到可怕。你怕的不是刀本身——”

“原来如此——”

“这和植瓜术道理相同。植瓜术本身和刀一样。人们不必对植瓜术感到恐怖。

该担心的是,到底是谁拥有那把刀或拥有那法术。”空海说。

“嗯。”

“逸势,你放心吧。你根本无须对我害怕——”空海面带微笑,轻轻拍了拍逸势的肩膀。

就在此时,远远传来呼唤声。

“请问,师父——”是男人的声音。

空海与逸势转身望向出声之处。

该处站着个男人。他长得一副正直坚毅的模样。

男人一边微笑一边走近两人。

“原来真相如此。太令人惊讶了。我看到了飞上天的蛇,以及放进袖口的蛇,到底哪只才是真蛇?我可想了好一会儿。”

“两只都看见了?”

“不错。您刚刚所做的事,真让人一扫心头闷气啊。五坊小儿的行径,我早已忍无可忍了。”说毕,他慌慌张张地行礼道:“真是失礼,在下还没自我介绍。敝人名叫子厚。”

“在下空海。”

“在下橘逸势。”’空海与逸势也报上名来。

“大名听来很陌生。两位是唐国人吗?”

“不。敝人是倭国的留学僧。”

“我也来自倭国,是来学习儒学的留学生。”两人一前一后回答。

“空海先生唐语说得很好。”

“不,要像贵国人那样流畅,还差得远呢。”

“此事姑且不提,方才你们不是在找吃的吗?”

“是啊。不过没吃成。”

“若是如此,前面有间酒楼,是我的友人所开设。我们就在那儿一道吃顿饭如何——”空海与逸势应邀,随同子厚走进“青山酒楼”。

在这家店里,空海与子厚展开了对话。

“空海先生,您怎么看现今唐国的政治?”子厚问。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那我这样问好了。您觉得这国家的百姓幸福吗?”

“这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比起我住过的倭国,唐国——不,长安城可说先进许多了。以倭国生活水准来看此地,百姓多半很富裕。拿贵族来说,长安贵族和倭国贵族,其奢华程度简直难以相提并论。不过——”

“不过,生活水准高跟是否幸福,那又是两回事了。”

“没错。”

“现在唐国百姓正处于疲弊之际。百姓苦于沉重赋税,贵族依旧是贵族,他们只求明哲保身,自谋出路,根本无暇顾及老百姓。”

“是的。”

“我一直在想,大唐盛世是否已过去了。如今只剩洛阳和长安,仍残留华丽的气息。可是,实情却如您刚才所见到的景象一样。”子厚用字遣词,似乎理智胜于情感。

然而,他那理智的内面,却又隐含着某种苦闷的情感。

“如果有机会……”子厚说。

“机会吗?”

“对。我想,如果有那样的机会,我可以让这国家比现在好一点,或许只能稍好而已,但比起现在,百姓应该可以更容易安居乐业一些。至少,若有机会能为此事全力以赴,我一定会满怀欣喜,奉献出我这条命——”几杯酒下肚,略显多话的子厚,倾吐满腔热情地说道。

“如果有机会——”空海、逸势与子厚交谈了好一阵子,有时讨论唐国时事,有时谈诗说文,也提到了倭国的种种。

趁着酒兴大发,他们呼喊店家拿出砚、墨,准备纸、笔,子厚一挥而就地写起诗来。空海也和诗回赠。逸势见状,竟也罕见地拿。

起笔,绞尽脑汁地作起诗来了。

倭国一片云他以此句起首,以“清风虽吹尽,我志无尽期”结尾,是首利落飒爽的好诗。

子厚震慑于空海与逸势的字迹笔势,尤其空海诗句的精湛文采,令他毫不吝惜大声赞赏。

不久,三人在酒楼前分手。

“百姓的幸福……”空海望着子厚背影,喃喃自语,“思索何事是幸福,真是个艰深的问题啊。”

“怎么说呢?”逸势问。

“因为人的欲望无边无界……”

“胸怀大志的生活方式,其实也很严苛……”

“嗯……”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似乎觉得恰恰说中了自己的某部分,同意地点了点头。

柳宗元,字子厚。

中唐时期的文人代表。

其祖先来自河东,亦即日后的山西省。

柳宗元家族已在长安落地生根数代了,他本人也土生土长于长安。

他生于大历八年癸丑(公元七七三年)。比同时期文人韩愈小了五岁。

刘禹锡曾在《柳宗元集》的序文称:“子厚于贞元初,即以童子而有奇名。”

“贞元初”的贞元元年(公元七八五年),柳宗元不过十三岁,那时起他便享有“奇名”。也就是说,他的存在备受瞩目,序文如此记载。

这番话绝非奉承之词,从年轻时起,柳宗元便比旁人出色。

事实上,他于贞元九年,以二十一之龄及第,成为科举进士。

比才子韩愈二十五岁及第,还提早了四岁。

不幸的是,那年他的父亲却撒手人寰。

五年后的贞元十四年,柳宗元登“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正字”,也就是从事“图书校勘”的官员。

翌年,二十七岁的他,妻杨氏亡故,并无留下子嗣。再隔一年,长他二岁的姐姐过世。到了贞元十九年,长姐也亡故。这时,柳宗元三十一岁,却已无任何手足了。

贞元十九年,柳宗元被拔擢为“监察御史里行”,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已经与韩愈并驾齐驱。

那年冬天,韩愈被贬为阳山令,刘禹锡取代韩愈,成为监察御史。

当时,以柳宗元为首的年轻官员、皇太子李诵所信任的王叔文、王侄等人为中心,形成一股政治势力。

空海东渡大唐人长安,是在贞元二十年十二月的事。

隔年一月,德宗皇帝驾崩,李诵继位,是为永贞皇帝,也就是顺宗。

正是今年的事。

为此,亲近李诵的王叔文、王坯,均获提拔出任要职。

与王叔文渊源深厚的柳宗元,也成为掌权一方的人了。

此刻,柳宗元在优溪驿的小饭馆里,与空海相对而坐。

柳宗元身旁是白乐天。

空海身旁则是橘逸势。

“您似乎已经掌握机会了。”空海说。

一月见面时,柳宗元告诉空海,他愿为国家竭尽绵薄之力。如果有机会,他将满怀欣喜,奉献一己之性命。

空海的开场白,即是根据这些话而来。

“嗯。可是,这机会大概也不长了。”

“皇太子——,喔,不,您指的是永贞皇帝生病这回事。”

“是的。”柳宗元点点头。

去年九月,李诵脑溢血中风。

因为后遗症,他虽当上皇帝,却无法自如移动身子,说话也不甚灵活。

那时,王叔文已位居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王坯也出任左散骑常侍。

王叔文所担任的“起居舍人”官职,是在天子身边记录其言行举止。由于经常随侍君侧,所以拥有极大的实权。

王叔文原本只是陪侍皇太子李诵下棋之人。李诵即位后,因直接与闻皇帝言行,于是拥有了撼动天下的权位。

自从掌权甚久的京兆尹,也就是长安市长李实失势之后,王叔文和王坯强力改革政治。

他们裁减、解放后宫宫女,废止“宫市”,流放诸多受贿官员。

改革派王叔文等人,因而深受旧体制保守派庸痛恨。

如果永贞皇帝驾崩或禅让大位,王叔文、王坯可能即刻垮台。

在空海看来,他们垮台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不过,以王叔文为核心的种种改革,却赢得长安百姓喝采。

李实失势一事,官吏、百姓莫不欢欣鼓舞。

李实征税严苛,少缴一钱一厘也不许。即使官吏,无法按规定征税也会被处死。

一般市井小民若欠税或缴纳不足,可想而知,将会遭致什么后果。

二月辛酉,诏数京兆尹道王实残暴掊敛之罪,贬为通州长史。

市井欢呼,皆袖瓦石,遮道伺之。实由间道而获免。

——史家如此记载当时情景。

王叔文等人如此改革,却造就了众多敌人。

据说,被夺走权力的宦官们,仍暗中与遭到贬抑的贵族或军人结合,策动打倒王叔文。此种风声,空海或逸势也曾有耳闻。

王叔文等人的政敌,这段时期必然利用永贞皇帝病情,伺机而动。

柳宗元与空海的对话,自然也包括了这些内容。

正是如此关键时刻,空海与柳宗元在优溪驿相见了。

“您不是公务繁忙吗?”空海问柳宗元。

“那当然——”柳宗元率直地点点头。

“这种时刻,怎么还来这儿?”

“正因为是这样的时刻,才要亲自跑一趟。”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空海先生,您已知晓许多事情,我就跟您实话实说了。”

“嗯。”

“这回您要去的徐文强棉田,发生过什么事,我也听说了——”柳宗元简述空海已知晓的徐棉田之事。随后,他又问道:“空海先生,最近京城大街发生的布告牌事件,您可知情?”

“是的,我曾耳闻。”

“那木牌预告皇帝之死。”

“没错。”

“还有一事。金吾卫刘云樵家里,大约去年开始,陆续出现猫形妖物,这只妖猫也预言了德宗皇帝之死。这件事,空海先生想必清楚吧。而且,您也已经被牵扯进来了。”

“是。”

“刘云樵家里出现妖猫、徐文强棉田的怪声,以及大街上矗立的布告牌——我想,这三件事或许有某种关联。”

“不错。”

“圣上的性命,等于是我们的性命——”柳宗元说。

万一永贞皇帝这时候死了,王叔文便会失势。

失势就是死亡。

或许暂时贬谪远地,不久之后也会遭到毒杀,或编造某种理由而被下诏赐死。

万一情况糟糕,柳宗元或许也会被赐死。情况稍好,则被贬为地方小官。

在这情况下,所谓“左迁”,不光是一个人的事,它包括整个家族及宗族的命运。

“京城该做的事非常之多,相形之下,我们所剩下时间非常之少——”

“看来您很焦急。”

“明知焦急不好,却还是焦急得很——”柳宗元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攸关皇命,换句话说,包括圣上,也与我们的大志有关。所以我才来这儿。”

“有人在宫里放话,说是我们谋害先皇,也就是德宗皇帝的性“哪里不一样?”空海望向白乐天。

“因为我不适合政治。”白乐天别扭地回答。

“他这人感情太丰富、太丰富了。”柳宗元说。

“感情太丰富?”空海问。

“政治之事,当然要动之以情,却不能感情用事。”柳宗元看了一眼白乐天。

“刚刚我说过不打算逃。譬如逃情诗文之中。不过,自居易却有这样的情愫。

我虽也爱吟诗作赋,却不会因此抛身忘命。但是,白居易他——”

“我也没打算为诗文拼命呀——”白乐天打断柳宗元的话。

“我的事就此打住,继续你的话题,如何呢?”

“说得也是。”柳宗元点头,视线从白乐天移至空海身上。

“空海先生,老实说,我有一、二事相求。”

“您尽管开口吧。”

“一件我已说过,就是请让我今天与你们同行。”

“另外一件呢?”空海问。

柳宗元看了看身边的人。有空海、橘逸势、柳宗元、白居易,加上张彦高、两名卫士及大猴。

“您方便对我说的话,也可以对大猴说。”空海说道。

“啊,您说的是,空海先生。之前我看见您将蛇藏了起来。您那种行为,该说是出于侠义之心吧,我相信您那时的心情。”

“然后呢?”

“不胜感激之至。”

“话说用倭语所写的那封信,到底是哪位写的——”

“您大概也知道吧。是晁衡大人。”

“晁衡?!”空海反刍这个名字时,一直在旁静默不语的逸势,突然大声说:“是安倍仲麻吕吗?!”他难掩兴奋语气接道:“请务必、务必要让我们看那封信。我们可求之不得。”安倍仲麻吕。

是安倍船守之子,生于七。一年,与李白同年。

七一六年时,他以十六岁之龄被推派为遣唐留学生,翌年,与吉备真备、僧人玄防随同第八次遣唐使多治比县守跨海渡唐,这已经是八十八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正是玄宗皇帝主政时期,李白、杜甫全聚集在长安城。

大唐王朝连绵盛开的巨大花朵、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凄美爱情故事,在当时均尚未展开。

一行人策马于春日旷野。

柳宗元。

白乐天。

空海。

橘逸势。

大猴。

六人各怀心思,马儿正穿越秦始皇陵寝,驰骋于春日旷野之中。蔼柳絮在风中纷飞。

放眼望去,地面上柔和浅淡的青翠,随风摇曳。

的一部分。

心,也是如此。

心是肉体的一部分。

肉体也是心的一部分。

这不是理论。

是空海亲身感受、体会出来的。

空海立于曼陀罗之中。

发怔出神,仿佛陶醉于曼陀罗的境界,悠然自得地跨出脚步。

逸势在远处,忧心忡忡地望着空海。

一旁是大猴。

再一旁是白乐天。

再一旁是柳宗元。

再一旁是张彦高。

再一旁是徐文强。

还有卫士数名。

此刻,对空海来说,逸势的心脏跳动历历在目。

他感觉得出,所有看得见、看不见、感知得到、感知不到的一切,彼此之间都有一条无形的线连系着。

仿佛进入冥想状态,肉体正在品尝天之甘露一般,空海将周遭所有一切纳为己有。

在这当儿,空海的视觉能力、感知能力,似乎突然倍增了。

甚至舌尖也能感知空气的味道。

空海知道,入唐以来,自己的肉身和冥想力更加敏锐了。

空海陶醉在这天地之间。

心情舒畅不已。

空海心想,原来就是此种境界。

在倭国室户岬,持续半个月静坐所达到的境界,此刻,在极短时间内就达到了。

室户岬那时,自己曾经历一口吞下天星的神秘体验。

虽说目前的境界不如当时浓烈,肉身却比当时更增加了些许透明感。

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小草抽芽时,想从大地之中伸展而出的力量。

无数的草。

无数的虫。

细微渺小的生命群体。

汇集这些渺小生命群体,所形成的那股难以置信的顽强力量,此刻,正在这片大地之中冬眠,也正准备自沉睡中苏醒。

然后——不同于那些令人发狂般的生命力,另一种力量也沉睡在这大地某处。

这一切,空海都感觉得到。

他知道,自己正笔直朝着那股黑暗力量前进。

啊——空海恍然大悟,自己正站立在那力量之上。

正在那力量上面踱步。

只是,没想到那力量所横亘的范围竟是如此广大。

还未到达。

再往前走吧——空海继续踱步,在该处停住。

就是这里。

这里正是那力量的中心点。

空海站在该处,仿佛探看幽深大地底部一般,把视线落在自己脚下。

下面的泥土之中,层层迭迭地横亘着某种东西。

——个……两个……三个……不只这些。

数量多得数不清。

是一种没有生命的力量。

不但没有生命,而且令人背脊发凉,来路不明的力量,正沉睡在自己脚下。

空海感觉得到。

“就是那儿,空海先生……”徐文强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果然是这里。

空海点点头。

站在远处的男人们,慢条斯理地朝空海所在的位置走来。

有种被人施行强大咒术的东西,正沉睡在这地面之下——一边眺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男人们,空海一边冷静地真实感知这件事。

尽管如此,也未免过于——空海再度深切感知到,自己所被卷入的力量竟是如此的强大。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之二·咒俑》_第十四章_柳宗元_转载于网络 - 文学作品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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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之二·咒俑第十四章_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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