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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安倍仲麻吕

“逸势啊,我觉得有点伤脑筋——”空海说得莫名其妙,却一脸认真。

逸势则一脸莫名其妙,却认真地回望空海。

一灯正燃,映照在空海脸上火红摇晃。

“怎么了?空海。”

“事情不像我估计地那般顺利。”

“什么事?”

“种种事。”空海叹了口气。

“那是当然的。”

“没错,诸事不顺是理所当然,顺利的本来就很少。”

“大抵说来,你能力比别人强太多了,所以会认为事情应该顺利进行。对别人来说,进展不顺才是理所当然——”

“或许吧。”

“空海,你这么正经八百地点头,会让我觉得很困惑。太正经了,根本不像你。”

“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回换逸势神情严肃。

“逸势,看样子,过去的我,好像自以为深谙人心。”

“是吗?”

“无论人家想做什么,我总认为,反正脱离不了这天地间的事——”

“——”

“却没想到,人竟然这么有趣。”

“有趣?”

“唔。”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人很有趣。”

“我倒觉得你是在说,人很难以理解。”

“也没错。人啊,因为难以理解,所以有趣。”

“什么?!”逸势不解空海话中含意。

“逸势,我啊,过去动用种种小聪明。现在想起来,那是因为我一直误以为自己深谙人心。”

“你耍了什么小聪明?”

“比如说,藤原葛野麻吕的事。”

“你对那男人做了什么吗?”

“那男人回日本时,我向他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我说,既然大唐天子驾崩之时,日本使节正好在大唐,你们应该不会就此了事吧——”

“你是说,德宗皇帝驾崩这件事吗?”

“正是。我的意思是,藤原葛野麻吕回日本后,朝廷再派遣使节,换上庄重的衣冠,以得体的礼仪吊唁,这样做比较好。”不消说,日本遣唐使这回并非为吊唁而来。

简单地说,遣唐使带着日本当地名产,前来大唐朝廷致意,留学生则是为学习大唐文化而来。就在此时,大唐皇帝驾崩了。

遣唐使团团长藤原葛野麻吕虽出席大唐天子葬礼,表达了吊唁之意,此举却非日本国正式吊唁。

如空海所说,日本朝廷应该再度派出代表天皇的使者,前来表达哀悼之意,才合乎这时代的义理。

然而——“这事有什么问题吗?”

“顺利的话,一或两年后,日本就会派遣吊唁使者前来大唐。”

“?!”

“到时候,我打算随那艘船回日本去。”

“回去?”

“嗯。”

“你是认真的?”逸势大声迫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空海和逸势,预定留唐二十年,各自学习密教和儒教。

因此,两人各自募集了足够二十年生活的盘缠,来到了大唐。

要是他们只待一、两年,不仅违反约定,回到日本还可能被判刑流放。

“我本来就打算如此。”空海满怀愧疚地搔头说。

“密教的学业怎么办?只在这儿两年,你有办法完成吗?”

“我会设法完成。”

“怎么做呢?”

“或许如同我所提过的,我打算先打响名声,让大家都知道,来自倭国的僧人空海是个能力不错的家伙,然后再去求见青龙寺惠果和尚大师——”

“这样做,二十年就能缩短为两、三年吗?”

“大概吧——”

“大概?”

“逸势,我带来可以在此生活二十年的费用。要是我在两年内把钱花光,你认为事情会变得怎样?”

“两年内花光?”

“我本来想,如果惠果大师愿意卖给我密教,那也行。”

“把密教卖给你?”

“嗯。我打算用那二十年的盘缠,向惠果和尚买下密教。”

“——”逸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逸势,你听好。不管用钱买或凭一己之力学成密教,起初我真的认为,只要惠果大师同意,我也同意的话,怎么做都无所谓。”

“当真?!”

“归根究底,密教本来就是这样。只要师父有心传承给弟子,不管用钱买或用偷的,我认为都无所谓。正因为接受的这方存有自信,所以无论师生之间涉入金钱或其他,弟子也能完全学得密教。”

“唔——”

“你想想看。如果我在这儿待了二十年,二十年后,谁能保证我可以重返故国?”

“唔。”

“安倍仲麻吕大人,最后不就是客死异乡,没能回到日本吗?”

“嗯。”事实上,翌年春天,遣唐船以吊唁名义再度前来大唐,之后,遣唐使就被废止了。

空海可说具有先见之明。

“如果二十年后还可重返日本,那时我已五十岁了。我的余生若还有十年,我又能在国内做多少事?大概做不到我想做的一半吧——”

“你想做什么事?”

“这——”空海伸出指尖,搔了一下自己鼻头,说:“我想把日本变成佛国净土。”

“佛国净土?”

“我想用密教对日本下咒。”

“十年功夫不够你做吗?”

“不够。”

“你是认真的?”

“当然认真。只要梵语学完,我就算准备齐全了。接着就看惠果大师那边的准备,到底齐全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让惠果大师那边做好种种准备,用来判定我是不是一个适合传承密教的人。”

“你这家伙真是异想天开。”逸势似乎连目瞪口呆的心理准备也没有,“空海啊,你刚刚这番话,千万别对他人说。就只能对我——”

“所以我只说给你听,从没透露给别人知道。往后也不打算再提了。”

“唔——”逸势凝视空海,语带叹息地说道:“你真是令人无法捉摸。”

“总之,先前的我,总认为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嗯。”

“可是,逸势,人就是这么有趣。”

“结果你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我改变看法了。现在认为,过去我所施弄的种种小聪明,对人或说对人心这种有趣的存在来说,可能是一种多余的浪费。换句话说,我太傲慢了。”

“你以前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简单说,我正在考虑,也不必勉强硬赶着回日本。”

“是吗?”

“我正在想,如果早回去,也行。相反地,回不去就回不去,那也无所谓。”

“——”

“这个长安城,是个人种大熔炉啊。”空海用力地说:“在长安这个有趣的人种大熔炉中,结束这一生也是挺有趣的吧。”完全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

说到此,“噗通”一声不知何物自天花板掉落地板上。

逸势朝该处望去。

“是种子?”空海低语。

某物掉落的地方,有一株绿色小东西伸展开来。

是植物的芽。

新芽很快地伸展开来。

一片、两片、三片,叶子愈长愈多,也愈长愈大。

叶子沙沙作响逐渐茂密,仔细一看,叶影下有个花苞。眨眼之间,花苞渐次膨胀起来。

“喂,空海你看——”逸势叫道。

此刻,花瓣已幽幽绽放,几次呼吸之间,饱含湿气的花瓣,已恬静地开放出又大又艳的红花来。

原来是一朵沉甸甸的大红牡丹。

“空海,有人!”逸声高声尖叫。

定睛一看,某个拇指般大小的老人,正襟危坐在方才绽放的花瓣中,正仰望着空海和逸势。

毕恭毕敬地向那老人行了个礼,空海镇静地说:“丹翁大师,久候大驾光临——”

“丹翁?”逸势重新探看花瓣,只见那丹翁仰望两人,正吟吟地微笑着。

“我们已中了那家伙的法术了吗?”逸势惴惴不安地问道。

“逸势,我们就好好接纳丹翁大师的盛情吧——”空海也浮出微笑,转向丹翁问道:“是我去找您,还是您移驾过来?”

“空海,你想来吗?”

“在下乐意得很——”空海慢条斯理地起身。

“喂、喂……”逸势略微躬腰,呼唤空海。

“逸势,你也来吧。这可是干载难逢的经验——”

“你说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啊?”

“你先起身,站到我身旁,闭上双眼。”空海说毕,逸势提心吊胆地起身,站到空海身旁。

空海握住逸势的手。

“闭上双眼。”

“喔。”逸势闭上了双眼。

“听好,我说走时,你什么都不要想,跟我一起向前跨两步就行了。”

“嗯。”

“听好,走……”逸势被空海挽着手,向前跨出一步、两步。

“现在,睁开眼睛。”听从空海吩咐,逸势睁开双眼,人竟已在那牡丹花瓣之中了。

如同屋舍般巨大的牡丹花中央,空海和逸势并肩伫立。

两人前方,丹翁坐在***粉末散落的花瓣上面,静望着空海和逸势。

轻漫的红光,环绕着两人。

对面隐约可见方才空海房间的模样。

空海在丹翁面前缓缓落座。

逸势也学空海,坐到他身旁。

“我正猜测,大师今晚可能会出现。”空海向丹翁说。

“喔,为什么?”

“李香兰宅邸遗失了晁衡大人的信件,此事莫非是丹翁大师所为?”

“哈哈——”丹翁开心地笑道:“你都知道了?”

“得知信匣里的东西不见时,周明德惊讶万分,那时我就猜测,应该是丹翁大师了——”

“的确,那封信已落入我手中。”丹翁左手伸进怀中,取出一轴信卷。

“就是这个。”丹翁将信卷递给空海。

“依照约定,我想请你为我读信。”逸势一听此言,惊讶地望向空海。

“喂,喂,空海,所谓约定,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约定,只要丹翁大师能拿到晁衡大人的信,我就要为他读信。”

“什么?!”

“待会儿我再跟你详细说明。”空海视线自逸势转至丹翁身上。

“拿去吧,空海——”空海伸手接过丹翁递来的信卷。

信卷贴着题署的纸签,上面用大和语写着一行字:奉玄宗皇帝之命,倭国遣唐使安倍仲麻吕携太真殿下共赴倭国。

纸签文字是以汉字为发音记号的万叶假名。

从旁探看的逸势当然也可以看到那些字。

信卷外面以麻绳捆绑。空海仔细解开麻绳,慢慢打开信卷。

信卷上写的是,发生在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间的怪异故事,空海以清晰的思路,开始念出那封信。

安倍仲麻吕的信。

太白大兄足下:尽管在下才疏学浅,基于下列理由,我仍决意写下这件事。

下面所要叙述的,虽是我个人亲身经历,却也是值得纪录的、不可思议的奇幻之事。另者,我且认为,若不写下来,这件事将随相关人士之死,全部埋葬于历史的阴暗中。

此事诚为大唐帝国巨大花影,乃一朝之秘事,即使如我,也难以窥知其全貌。

我只知道,诚如上述所言,如果我不写下来,这令人惊叹之事,将自世间消失不见。至于事情全貌,以后只能凭人想象了。但我认为,即使是故事的一部分,只要能撰写成文,仍有其一定的存在意义。

更直率地说,无论如何我都得写下这事。因为此事与大唐最高权力者的秘密相关,而我正是涉入其中之一员,对我而言,无法透露给任何人知道而撒手人寰,那将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此种心情,大兄应该可以理解吧。

你读到这封信的机会有多大?我完全不知道。就算有机会吧。

也不明白你能否读懂日本国的文字?或许你没办法读。但我仍然想用以你为收信人的形式,写下这封信。

请原谅我,必需以即将遗忘了的故国文字,书写这封信。以此种文字形式来揭露大唐帝国的秘密,实感歉疚。原因是我记录此一秘密的目的,纯粹因为我无法将之埋藏内心之中,而不是为了让谁阅读而写的。

大唐国内能读通这封信的人,或许很少吧。我想,在你如今所在的当涂县应当也没有这样的人。但即使如此,这封信,我还是要以你为收信人。

以日本语言书写这封信,牵强附会地说,是因为吾国与此事未必完全无关。

以大兄为收信人,则因你与这件事多少也有些牵连。

玄宗皇帝、肃宗皇帝均已驾崩,高力士也不在人间了。不仅此事件的当事人,就连你、我及稍有瓜葛的许多熟识,也都依次将告别人世。

算一算,我也已六十二岁。

来日毕竟无多矣。

唉——如此动笔写信,我才发现,竟然有这么多话自我内心絮叨吐出。

我曾一度返回日本未果,而又再踏上这块土地,这或许是天意安排,要我写下这封信的吧。回到长安后,我即拜读了大兄所写的《哭晁卿衡》诗。

你我相遇,究竟是何时呢?记忆所及,当系天宝元年的事。

你因与高力士不和而离开长安,是在天宝三年(公元七四四年)。仔细数算,我们已有十八年未曾谋面了。

与你在长安共度的时光,不过两年光阴耳。现在却还能持续如此书信往还,对我而说,诚属侥幸。

你在长安之时,彼时的长安,恰如一朵盛开的大红牡丹,尽情灿烂绽放,散发芳香气息。

天宝二年晚春,你被皇上召唤至兴庆池沉香亭,一挥而就写下《清平调词》,当时,玄宗皇帝五十九岁,我四十三岁,你也同样是四十三岁。

芳龄二十五岁的杨贵妃,在我们眼里看来,美得近乎妖艳。诚如你诗中所言,我也认为将贵妃比喻为花,实不如以看到花时便想起贵妃的比喻,更恰如其分。

都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许多人事都已消散,印象也模糊不清。

惟独配合《清平调词》妖娆起舞的贵妃舞姿,至今回想起来,犹然历历在目。

以下我要说的,即是有关贵妃之死的事。

再次请你原谅我执意以你所不熟谙的日本国语言,书写这封信。

远离故国已四十五载,我在大唐的日子,比故国所经历的岁月,长达三倍之多。

我的父母早已双亡,应该也没人会想起我了。然而,年老迟暮的我,日夜萦绕心头的,却都是故国之事。

我想,在此有生之年,大概不可能重新踏上故土了吧。

或许,这封信上所写的事,正是我回归故国的最后一次机会。

所以我用即将遗忘的日本国语言写这封信,也正因为我可以藉此书写,再次细细追怀故国之事。

读过这封信后,你若想通知谁,悉听尊便。关于这封信,我对你一无所求。

无论未读,或读过了,总之,这封信,你要烧毁或脱手,均无所谓。

只要能写下这件事,并寄给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有关安禄山之乱的原委,实不必由我赘述。

比起如此之我,总有一天,史家会以如椽大笔汇整记录下这段历史。在此,我只想说说,安禄山之乱的幕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禄山自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时当天宝十五年正月。

此一消息传来,玄宗皇帝激怒非常。已经七十二高龄的他,气得混身发抖,自御座上站起来,咆哮道:“我要杀了这男人!把他斩首示众,盐渍尸体,喂给狗吃。”向来亲赐恩宠的那杂种胡人,竟然自封皇帝,改国换号,昭告天下。如今,安禄山已非单纯叛军首谋而已。他要推翻玄宗皇帝,取而代之,成为一方雄主,玄宗皇帝之愤怒,我完全能够理解。

彼时,我职司秘书监,不时得与玄宗皇帝碰面,因而亲眼目睹他怒不可遏的场面。

“那男人——”皇上如此称呼安禄山。“那男人,还曾想当我的养子!”事实上,我也知道,安禄山成为杨贵妃之养子后,和皇上曾有段和乐相亲的时期。

“那畜生,打算对养父恩将仇报吗?”勃然大怒的玄宗皇帝气得甚至想披挂亲征,我仿佛见到尚未与杨玉环相遇之前,那久违的英武皇上。

正月将尽之际,传来安禄山病重消息,我心中暗忖,这场叛乱早晚便会平息。

然而,情况却并非如此。

六月十日,哥舒翰率领士兵二十六万六干人,冲出潼关,于灵宝县西原遭遇安禄山麾下的崔干佑,双方展开一场激战。

然而,战事仅此一日,哥舒翰二十余万士兵全数溃败。

消息传至长安,引起强烈震撼。

之后,玄宗皇帝决心弃守长安,避走蜀地。

我收到避难消息,是在十三日拂晓之前。

传旨使者告知一刻钟之后将撤离长安,前往蜀地,要我赶快准备。

此行只准携带必要物品,不得通知任何人,务必紧守秘密——使者又说,以玄宗皇帝、杨贵妃为首,一行人包括贵妃之姊虢国夫人、宰相杨国忠、高力士、韦见素、魏方进、亲王、妃嫔、公主、众皇孙,以及龙武将军陈玄礼所率领的禁卫军,总计三干余人。

居住于宫外者,即使皇亲贵族,也不得告知原委,全数秘密迁离。

天色尚暗之际,我们一行人已聚集在延愁门前广场。

玄宗皇帝骑马,杨贵妃乘轿。

我也骑马,其他人几乎都是步行。包括皇亲贵族、侍女、家眷、宦官,以及士兵们。

细雨霏霏中,队伍出发了。

每人脸上均浮现不安表情。除了宫中人士,无人知晓御驾出行之事。来自倭国的我混杂其间,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啊。

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出宫的我,内心与其说是不安,不如说是对留下的众人深感愧疚。这些人当中,有许多都是我的挚友或曾经关照过我的人。

虽说时间匆促,事出无奈,此事却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倘若日后再有机会重返长安,大概也不能像从前一般互相往来了吧。

早朝进宫的官员,看到悄无一人的皇宫时,必定要大惊失色。

事实虽如我所料,那天宫里却也发生了一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

日后听人转述,据说,首先掠夺空荡荡的宫廷财物的人,既非安禄山,也非安禄山的士兵,而是与我们关系密切的人们。

他们由于遭到背叛的愤怒、惶恐,面对堆积如山的财宝,抑止不下心中翻搅的欲望,确属情有可原。我们实在无法憎恨任何人。

因为,打从一开始,我们便抛弃了他们——我们一行人渡过架设在渭水上的便桥。

那时——“为避免追兵赶上来,把这座桥烧掉吧!”宰相杨国忠正要下令兵士如此做时,玄宗皇帝本人却出面制止了。

“烧掉这座桥,追兵或许赶不上来,可是,百姓们也要逃难时,没有桥该怎么办——”因为皇上这句话,桥未被烧毁。遭逢乱事,终于又让皇上恢复了昔日的仁心。

然而——随着前进步伐,队伍人数一人、两人地逐渐减少,许多人都背弃皇上,自行逃窜了。

其中不乏皇亲与士兵。

宦官王洛卿,原为先遣队伍,就在皇帝一行人越过县界,准备安顿休息之际,他却逃走了。不仅我们,连皇上也受波及。正午时分,一时之间竟找不到一丝食物果腹,情况十分凄凉。

最后,还是宰相杨国忠亲自到大街市场,买了胡饼,藏在袖口带回来,献给皇上进食。

听闻此一消息,咸阳百姓集体献上糙饭,同时送来麦、豆等食物。

皇子、皇族、皇孙们,争先恐后伸手抢食。

转眼之间,食物便被吃得精光,却无人感到饱足。即使如此,皇上依然下令赏银给奉献食物的百姓们,衷心慰劳他们。

目睹此情景,许多人同时落下了眼泪。

脱队逃跑的人更多了。我们勉强支撑就快倒下的身躯,那天半夜,好不容易才抵达金城县。

然而,当地县官却早已逃逸,不知去向。多数百姓也随之远窜。

逃走的农民当中,有人似乎是在进餐时仓促行动的,食器中还残留着没吃完的食物。

以皇上为首的众多皇族们,甚至抢吞此一残羹剩肴,好咀嚼充饥。

当时我们是如何仓皇逃离长安,由此也可见一斑吧。

接着,就发生了马嵬驿那件惨剧了。

事实上,关于杨贵妃之死,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已。

士兵状况不稳,是在抵达金城驿之后的事。

我们一行人虽于深夜抵达金城驿,但可能被错认为是安禄山军队,此地县民竟然逃得一人不剩。

众人分头至各处民家寻觅食物,结果也仅堪果腹而已。皇上及皇族们的落魄模样,看在眼里,让人十分心酸。

然而——京城至金城驿,路途不过四、五里之遥。尽管天未亮就出发,一路跋涉至深夜,事实上也没有前进多少距离。

此一期间,许多人都已逃之天天,就连向来随侍皇上身边的内监袁思艺,也杳无踪迹了。

所谓国之将亡,君主亲身体验到的悲哀,该是如何的沉痛啊!遭此劫难以来,皇上的态度却始终令我感动不已。

如前所述,杨国忠宰相和皇上两人,曾为了该不该烧桥而有所争论。实际上,出发前也发生了类似事件。

就在御驾出京之时,队伍经过一处库房,杨国忠宰相突然开口:“把这库房烧光!别让里面的东西落入安禄山之手。”

“等一等。”反对此举之人,仍是玄宗皇帝。

皇上满面忧容,神情落寞地抬头凝视库房,说:“放火烧屋易如反掌。不过,一心想掠财的贼人,进城后倘无物可抢,将会怎么办?既然攻进京城了,此处没得抢,大概就会去掠夺百姓吧。民即吾子,让他们痛苦的事,我如何做得来?剩下的这些财物就搁着,让他们去抢吧!”如此这般,库房幸免于难,被保留了下来。讽刺的是,赶在安禄山进京之前,冲进宫庭掠夺,竟是皇上一心想守护的百姓,这是何等悲哀的事啊!总之,我觉得,京城陷落之时,玄宗皇帝仍然极其威严,甚至可以说,遭难之后,更加显露出昔日的真性情了。

金城县内,灯火全无,众人簇拥相委,和衣当枕,席地而眠,几乎已失掉了贵贱之别。

当晚——一名来自潼关,自称王思礼的使者,来到了金城县,向皇上禀告:“哥舒翰大人已遭安禄山军队捕获了。”皇上当即任命王思礼为河西、陇西两道节度使,要他迅赴该地,聚集溃军,东进讨伐安禄山。

如今回想起来,从那时候起,随扈的将士模样便有些怪异了。

他们无心就寝,群聚各处角落,窃窃私语。皇上寝处,与他们相距甚远,自然无从得知状况。

翌日,也就是六月丙申(指六月十四日),我们一行人抵达马嵬驿。

将士们疲饿交加,满怀怨怒,最后竟就地停留,再也不肯前进了。

接下来的叙事,部分并非我亲眼目睹。有事后听闻得知,但也有我身临现场的。

请听我继续说下去。

率领禁卫军者,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他对着鼓噪不满的将士说:“大家听着,胡逆欲取长安,而以‘诛杀杨国忠宰相’为号召——”杨国忠,也就是杨贵妃的堂兄,此回叛乱,原因即在于杨国忠和安禄山反目成仇。

“不过,对杨国忠抱持反感的,又岂仅胡逆一人。朝廷内外,憎恶他的,所在多有,大家早都知道了吧?!”据说,此时,将士们高声呐喊附和,不绝于耳,但我并未亲耳听见。

此前,我早已耳闻,杨国忠为了宰相一职,不,就算当上宰相之后也是如此,为了扩展权力,巩固本身地位,曾施行种种惨酷的作为。

他不但谪贬、流放政敌,或以微罪处死,甚至毒杀对手。

宫禁之内,欺瞒争斗,以保一己权力,不消细说,大兄当早已了然于心。

其中,杨国忠招怨聚恨,为众人所不满,早为不争的事实。

杨国忠为何能如此扩权?说起来,纯因他是贵妃兄长。皇上无心朝政,政务多半交由他代决,都因背后有贵妃当靠山之故。

皇上专宠贵妃,自然荒废政事,这种情形,与其归究贵妃,不如说责任更在玄宗皇帝这边。

然而,为人臣子者,岂有追究皇上之理。贸然责难,恐有叛乱之意味。

事情至此,若要论责任归属,也只能惟杨贵妃、杨国忠及其亲族是问了。

“如今,国政紊乱,皇上难安。我们理当顺天应人,为了国家百年大计,依法惩处贵妃和杨国忠等人,不是这样吗?”将士们高举拳头,齐声呐喊响应。

陈玄礼将上述说法写成奏折,递交东宫宦官李辅国转呈皇太子,再由皇太子上奏玄宗皇帝。

皇太子手握奏折,正在思量之际,吐蕃遗唐使者二十一人,正巧路过此地。

吐蕃使者一行,也因叛乱而缺粮,他们正想投诉此事,因而唤住杨国忠坐骑。

不知是见机而作,抑或忍无可忍,将士们乘机呐喊:“杨国忠偕胡虏谋反了!”群情激愤之中,有人拔出腰剑,有人搭箭上弓,起哄骚动。

其中一人射出箭枝,正中杨国忠马鞍,兵变于焉开始。

拔剑出鞘的部分将士,蜂拥向前突袭杨国忠。

受到惊吓的杨国忠,策马疾驰,躲进了马嵬驿西门之内,将士们继续追赶,将他拉下马来。

杨国忠当场被活生生剖腹、砍头,身首异处。

与此同时,他的子女们也被残杀殆尽,贵妃长姐韩国夫人、次姐秦国夫人哭号逃跑之际,均被追捕,惨遭刎首。

御史大夫魏方进,亲眼目睹惨绝人寰的这一幕。

他大声喊叫:“众将士,为何要杀害杨相国?”话犹未完,也被失控的将士们团团围住,惨杀毙命。

据说,叛兵撤离后,现场肉块横陈,完全无法判断到底是人体或什么东西。

官拜门下省知事的韦见素,听说叛变,大吃一惊。

他才步出驿站,也马上被叛兵所包围,乱剑刺杀。

韦见素倒卧在地,头遭重创,脑浆并鲜血直流,最后因有人呼喊:“这人杀不得!”方才保住一命。

将士们把马嵬驿围得水泄不通。

玄宗皇帝虽然人在驿站屋舍内,毕竟还是察觉到了外面的骚动,询问左右臣下究竟发生何事。

“陈玄礼叛变,把杨相国杀了!”左右据实以告。

当时,我也在驿站之中,听闻此言,才知道外面发生了大事。

皇上手拄拐杖,毅然走出驿站大门,下令解散,陈玄礼所率六军,却不受令。

由门内往外看,映人眼帘的,正是宰相杨国忠的首级,被刺挂在一名将士的长矛尖端。

贵妃姐姐们的首级,都被高高刺举在长矛之上。

刘荣樵也在场,他的长矛尖端高挂着韩国夫人的头颅。

我心想,或许贵妃正在某处窥看此一情景吧。

驿舍中,掀起一阵不安与动摇的漩涡。

“会不会被赶尽杀绝——”每个人心中,翻来覆去都是这样的想法。

即便是我,最后也不免如此作想,自己或许会因卷入异国内乱而客死异乡,再也无法回归倭国了,多舛的命运,让人徒然叹息。

玄宗皇帝走入另一个房间,再出来后,派遣高力士到陈玄礼那儿,探询他真正的叛变意图。

“杨国忠谋叛,贵妃难逃干系,请皇上立即依法处分吧!”这就是陈玄礼所提出的要求。

驿舍内的每一人,莫不暗自忖量,如果皇上肯处分贵妃,便能救自己一命了。

然而,却无人敢将这份心思说出口来。

玄宗皇帝看似好不容易才撑住拐杖,差点倒下来一般。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背靠着柱子,满脸愁苦地思索着。

“该怎么办才好?”皇上仰首,以求救眼神望向我们众人。

“不,不问也罢。你们心里想什么,我再清楚不过——”此时,皇上近身中有位名为韦谔的官员,提起勇气向前跨步;他并未建议皇上任何事,只是以沉痛的声音说:“伏请皇上速决……”韦谔五体投地,不停叩头,最后,额头渗出了成片鲜血。

皇上见状,内心似乎深受感动。不过,皇上对贵妃,毕竟情深意切,他的脸色因浓烈的忧愁而整个扭曲变形了。

“贵妃常住深宫,如何知道国忠谋叛?贵妃无罪……”皇上如此告诉韦谔。

现场一片肃静,无人回应。

这时,宦官高力士徐徐跨步向前。

“皇上……”他以沉重的声音轻唤。

高力士是侍候皇上的贴身宦官,长久以来,他随侍皇上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

玄宗皇帝的彻心之痛和难言苦楚,他比谁都明白。

这事,皇上自己也了然于心。

“事情已不在于贵妃有没有罪了。”高力士眼中流出泪水来。

玄宗皇帝与高力士,两人均已年过七十。

当时,我也已五十有六了。

“要说无罪,贵妃确应无罪。可是,陈玄礼已把贵妃兄姐全数杀光了。如果被杀者的至亲——杨贵妃还随侍皇上身边,就算他们目前肯撤除包围,并原谅贵妃,但他们怎能就此心安无惧?有关此事,只要皇上仔细考虑,该如何做,应该十分清楚了。恳请皇上以人心为念,再下决定。这也是让皇上心安的惟一方法……”高力士仿如泣血般地这样说道。

此话说毕,持续了很长的一段静默。

此刻,贵妃或许人在对面房间。但事件来龙去脉,她应该也已完全理解了吧。

“喔……”皇上发出一声呻吟,就在众人面前,静静地、静静地发泄出了呜咽哭声。

即使再三忍耐,那痛苦的哭声还是从齿间流放出来。

在场之人,禁不住同声饮泣。

就在此刻,迥异于低沉的啜泣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咯咯咯”的声音。

那绝对不是啜泣的声音。

而是千真万确的笑声。

众人将视线移向声音来源,只见通往贵妃房间的入口处,伫立着一个矮小瘦弱的老人。

那人正是道士黄鹤。

黄鹤人如其名,个子矮小,脖子像仙鹤般细瘦,长得小头锐面。

或许身上混杂胡人血统,也或许他本是胡人,无人知晓实情。

不过,黄鹤鼻梁高挺,眼眸一如琉璃般碧绿。

这些事,我想大兄也知之甚详。在此,请容我再多说说黄鹤这个道士。

说起来,道士黄鹤能随侍玄宗皇帝,皆起因于贵妃。

杨玉环所以成为贵妃的前因后果,早为众所周知。

一开始,杨玉环原是玄宗皇帝之子寿王的妃子。玄宗皇帝对她一见倾心,从寿王手中夺了过来。

然而,即使坐拥无上权力的皇帝,说什么也不能夺走自己儿子之妻,接纳为妃。

据说,皇上曾一度断念,当时却有人进言,那人正是黄鹤。

“恕我斗胆进言,要让杨玉环随侍皇上身边,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如果硬要下令,将杨玉环纳为己有,也无不可,因为这世上绝没有皇帝办不到的事。不论采取任何手段,均罪不及皇帝。受命之人,或顺从,或抗命就死,只能选择其一。

只要下令,即使对方是自己儿子之妻,皇帝仍拥有纳为己有的权力。

对皇帝来说,只是有无下此命令的勇气而已。然而,玄宗皇帝毕竟无法下令。

因为这是严重背离人伦的行为。

“你说,有什么方法——”

“让杨玉环暂时脱离俗界。”

“喔——”皇上闻言,不禁倾身以听,黄鹤提出了以下建议。

不过,据说这或许是高力士所献计的,但即使如此,背后想必也有黄鹤这道士在操弄。

“皇上可令寿王殿下跟杨玉环仳离,原因是杨玉环欲入仙道。为入仙道,当为道士,故必须出家脱离俗界——此一理由,绝无问题。”

“然后呢?”

“暂为道士的杨玉环,过一段时间,再择机还俗,也不会有问题的。”然后,再正式接纳杨玉环到皇上身边,这不是很好吗——如此这般,皇帝深为黄鹤的献策所动,事情便这样进展下去。

杨玉环因此出家为道士,被迎进供奉老子的温泉宫——太真宫,而取名为太真。

从那时起,道士黄鹤便成为皇上近臣。

很早以前,皇上对于道家、道教、神仙等等便深感兴趣,且尊崇老子为道家始祖。就皇上而言,就是因为早有这样的素质,才会让黄鹤道士趁机接近。

黄鹤常与高力士待命皇上身旁,这回行幸蜀地,自然也随行在侧。彼时,黄鹤环视我们一行人,发出低沉的笑声。

“皇上,臣有话禀告。”黄鹤说。

玄宗皇帝抬起头来,以求助的眼神望向黄鹤,有气无力地回应:“黄鹤,朕该如何是好?”

“请到这儿来——”黄鹤牵住皇上的手,嗫嗫耳语道:“请皇上摒避闲杂人等……”随后,。两人一道消失于另一房间,似乎在商讨某事。

过了一会儿,两人回来了,站立于众人面前。

应该不是我的错觉,此时皇上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似乎再度泛红,眼睛也亮了起来。到底黄鹤和皇上在别室谈论了些什么?总之,那番话确实令玄宗皇帝恢复了点力气。

“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这边请——”黄鹤以恭敬的口吻说道。

“就我们这几个,在下有话要说——”黄鹤低首行了个礼。

根本毫无拒绝的余地。

我和高力士只得站到黄鹤和皇帝身旁。

“诸位,今有大事亟待商讨。这一时间内,请传令外面等候着——”为了争取商讨时间,皇上迅速决定与外面叛军交涉的人选。

“走吧!”他出声催促大家进到里屋去。

贵妃内心不安到了极点,此刻正坐在里屋的椅子上。

为了不被外面窥见,里屋窗户紧闭,并以木板阻隔,房里只能照进微弱光线。

阴暗之中,贵妃安静地坐着,即使如此,我依然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部表情。

大兄,不怕您见笑。

这位昔日掌握无比权势的女性,如今的处境,却比被猎师搭弓瞄准的牝鹿还要危险。而此刻的我,竟对这位身陷险地的美丽嫔妃,感觉强烈的爱慕之情。

由贵妃脸色得知,她已全盘了解外面所发生之事。杨国忠被斩首示众,她应该也在隐蔽之处看到了吧。

而且,她似乎也充分了解,将士们要求交出她的性命。

端坐着的贵妃身旁,站了两个男人。

那两个男人,我也不陌生。

他们正是黄鹤的弟子,丹龙道士与白龙道士。

一见到玄宗皇帝的身影,贵妃便准备起身迎接,玄宗皇帝却温柔地制止她,径自坐到贵妃身旁。

“玉环,你别担心。我绝不会让你死。”皇帝伸手握住贵妃的双手。

“这个——”出声的是黄鹤。

“下面我所要说的事,万勿泄漏——”黄鹤环视众人,确认我、高力士以及玄宗皇帝、贵妃全都点头之后,他那细瘦脖子益发向前伸展,碧绿眸子散发出锐利的光芒。

“刚刚我才禀告过皇上。但是,让我再说一遍吧。”我完全抓不到头绪,为何如我之人,会在如此紧要时刻,置身如此特殊的场所呢?我是来自异国的倭人,并非大唐子民。

我却被刻意叫唤到此,想必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吧。

当然,很快我便知道个中缘由了。不过,当时我一点眉目也没有,惟一能做的,就是等待黄鹤说出下文。

“首先,我想说的是,有个方法足以搭救贵妃性命。”为了不使声音外泄,黄鹤刻意压低音量,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吗?”贵妃问。

“是的。”黄鹤点了点头。

“此刻若是夜晚,且仅只贵妃一人的话,依我们师徒三人的能力,应该可以让贵妃平安逃脱。然而,现在是大白天,将士们也不可能等到晚上。即使到了夜晚,贵妃也从这儿逃出,蜀地路途却迢遥难行,返回京城也势不可能,况且叛军人数多达三干以上。总有一天,会在某处遭到逮捕吧。”仔细一想,我们准备逃亡避难的蜀地,不正是贵妃的出生地吗?贵妃出自官拜蜀州司户的杨玄琰家门,然而,她自幼父母双亡,在不得已情况下,由叔父杨玄墩领养,抚养长大成人,之后才成为寿王妃。

不论杨国忠或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他们并非贵妃亲手足,而是她的堂兄、堂姐。

“那么,该如何拯救贵妃一命呢?”高力士问黄鹤。

黄鹤露出黄牙微笑回答:“首先,得先让贵妃一死!”

“什么?”高力士叫道。

贵妃听后眉头紧蹙,方才稍稍恢复的血气,又从脸上消失殆尽。

“必须让贵妃死上一回才行。”不受黄鹤这句话影响的,只有黄鹤的两名弟子和玄宗皇帝。

“倘若我们宣称不杀贵妃,这些将士们只怕难以善后吧。包括皇上,以及在场诸位,可能都会被杀光。”

“唔……”高力士低声点头。

“就算让皇上和贵妃逃到了蜀地,这儿的叛军也将沦为不折不扣的暴民。数量增加之后,将会和安禄山军队合流,这是洞若观火的事。”

“——”

“简单地说,贵妃得暂且一死。”

“你到底想说什么?”

“贵妃、高力士大人,你们仔细听我说。我刚刚说的是,暂且——”

“什么?”

“暂且让贵妃一死,日后再复生。”

“你是说,装死——”

“不!”黄鹤连连摇头,“如果传出贵妃身亡,叛军当中必然有人前来勘验尸体。或许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会亲自担当这项任务——”

“那——”

“那个陈玄礼,此前所见的尸体少说也有一、两百具,我们再怎么巧妙装死,很容易都会被他识破吧。”

“难道你是说,已经找到可以替代贵妃的人选了——”

“怎么可能?这种时刻,如何轻易就可找到适当的替身受死呢?”

“你到底在想什么?”

“高力士大人,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

“你们?”

“我们可是深悉咒法之人。”

“咒法——”当然,高力士、贵妃与我均知晓此事。

黄鹤特别强调此事,到底有何意图呢?“所谓道士,也就是涉猎长生不老、不死等事的人。”黄鹤说道。

“我知道,仙道之徒确实精通这些秘事。不过,关于长生不老或不死,世上本无其事。就连始皇帝,也曾派齐国方士徐福、燕国方士庐生等人,去找寻长生不老药,或有此药方的仙人,结果失败,他还是死了。”高力士对黄鹤述说司马迁《史记》所记载的片段。黄鹤中途打断高力士的话,“当然,这些我都知道——”接着,侃侃而论:“我也认为,世间绝对无让人不死之术。古代圣人能长生不老,羽化成仙,火烧不死,其实都只是传说。无非憧憬不死之人内心所想象出来的故事罢了。”此时,高力士或许认为,与其自己从旁插话,不如听任黄鹤说去较为轻松。因此也就不再插嘴了。

“不过,世间虽无不增长年纪的方法,却有减缓年纪增长的方法。”

“什么方法?”高力士问。

“高力士大人,你看在下多大岁数?”黄鹤反问。

“你吗?”

“是的。”黄鹤点头。

高力士仔细端详黄鹤。

再怎么看,都像五十过半的年纪,不过,那仅是外观看来而已,实际年龄,应该不是我所猜测这个岁数吧。

“六十岁?”高力士说,黄鹤摇头否定。

“四十岁?还是八十岁——”

“都不是,在下今年刚好一百零三岁。”听了这回答,高力士、我,加上贵妃、皇上,均流露诧异表情。

“听好。人可依靠本身意志,以别人十分之一的速度,增长岁数。”

“——"高力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所谓尸解仙,你们可曾听过吗?”黄鹤问道。

——尸解仙。

对仙道有兴趣的大兄,想必听闻过“尸解仙”一词。因曾拜读葛洪所著的仙道书《抱朴子》,我对天仙、地仙、尸解仙的相异之处,也略知一二。

不过,在此,我也不能插嘴说话,打断话题。

“唔。”先点头的是玄宗皇帝。

“说到仙人,大致分为三类。就是天仙、地仙和尸解仙。在世时,肉身长生不老,羽化升天,这是天仙。地仙,也是在世时成仙者。至于最后这个尸解仙——”黄鹤以骨碌碌打转的眼睛环视在场诸人,继续说道:“那是仙人中位阶最低的。

因为修行不够,肉身无法羽化,只得于死后留下形骸,仅让魂魄成仙,此之谓尸解仙——”我曾听说过,死后尸解成仙者,他的尸体也会消失不见。

据说,即使下葬后开棺察看,也只剩下衣裳或遗物,尸骸随魂魄不知飞往何处了。

黄鹤向大家说明的正是此事。

“总之,这是一种权宜之计。天仙也罢、地仙也罢,或是尸解仙,人想不死,在这世间绝无可能。不过,如我刚才所说,延长寿命倒是有可能。那就是——”黄鹤两眼直视着玄宗皇帝说道:“尸解法。”

“尸解法?”皇上探身向前问道。

“正是。”黄鹤望向贵妃,继续述说下去,“只要施行此法,呼吸、血液流动、甚至心脏跳动都会停止,皮肤温度也会消失,可以说,跟尸体几乎没有两样。呼吸,一天只需一次,心脏跳动,也是一天一次。施法期间,其所增长的年岁,大概只有别人的干分之一——”

“……”

“在贵妃身上施行尸解法,成为假死状态之后,再让陈玄礼验尸,应该就行了。”

“不会被拆穿吗?”皇上问。

“不会。”

“可是,勘验后该怎么办呢?”

“暂时先葬在土里。”

“什么?!”

“这样做,才不会启人疑窦。毕竟我们不能让尸体消失,也不能把贵妃玉体一起运到蜀地去。当然,贵妃玉体无论经过几天,也不会腐烂。运送无法腐烂的贵妃玉体,恐怕陈玄礼也会起疑心吧——”

“——‘’“埋葬之后,再斟酌良机,把贵妃玉体自土里挖掘出来。”

“什么时候呢?”

“按照目前状况,无法确认是什么时候。也许一个月、三个月,或是一、两年后——”

“两年?!”

“我想,三、四年都还撑得住——”

“然后呢?”

“就看贵妃玉体拥有多少能量了。”

“——"“虽说一天只需呼吸一次,可是,还是会一点一滴消耗贵妃的精气。

这段期间,贵妃不能饮水也不能进食。到了七、八年,玉体会愈来愈消瘦,最后在睡眠中真的与世长辞了。”听到这里,贵妃脸色苍白,血气全失,唇角微微颤抖。

“如果像我一样,累积修行,就可以依靠吐纳法,晚上睡觉时自行尸解,白天自行醒来。贵妃却不行。贵妃只能由旁人施法,并得靠解除尸解法,才能苏醒过来。”

“所谓尸解法,到底要怎么做?”

“是的。人要成仙,有天丹法、地丹法两种——”所谓天丹法,是依靠呼吸,将天地纯阳之气纳入体内,在体内提炼后成仙的方法。

而地丹法呢,则是凭借仙丹,使人身成仙之法。

“说起来,依贵妃状况,应该施行地丹法吧。”

“地丹法?”

“正是。我的秘药,也就是名为‘尸解丹’的药丸,先让贵妃吞服,再于贵妃玉体上扎几针。”

“扎针——”

“只听我说,还不如大家亲眼看看。白龙——”黄鹤唤了一声,名为白龙的年轻方士,应了一声:“是!”随即轻飘飘地站了起来。

白龙与丹龙这两名年轻方士,此前,一直默默无语坐在屋角。

此刻我方才想起,有这两人在现场。

“衣服——”黄鹤话一说完,白龙便迅速解下衣带,脱去身上的道袍,一丝不挂地站在原地。

白龙肌肤白皙,身体结实,让人看得心荡神驰。

“大家看好。”说毕,黄鹤挨近白龙。

不知何时,他的右手上已握着五根长针。

其间,白龙的黑眼眸始终凝视着贵妃。

首先,黄鹤将第一根针,轻巧地扎入白龙肚脐下方。

针长约五寸。几乎全数扎入白龙腹中。

其次,扎在背脊骨与骨之间。

下一针扎在心脏正上方。

再下一根针扎入喉咙。

无论哪一针,似乎都无痛感一般,白龙表情毫无变化。

这其间,白龙还是一直凝视着贵妃。

贵妃也同样凝视着白龙。

接着,最后一根针扎在后脑勺。

尖锐的长针,沉入颈脖后方头发之中。

针完全扎入之际,白龙身体忽地气力全失,瘫倒在地。

黄鹤用力托住白龙的身体,让他睡倒在地板上。

“请大家来确认。”听从黄鹤的话,玄宗皇帝与贵妃,将手贴在白龙鼻子下方,又将耳朵贴在心脏附近,不久,站起身子——“没气了。心跳已停止——”

“体温也降低了——”玄宗皇帝和贵妃,自顾自地喃喃回应。

“这些针,能让人体陷入尸解状态,扎针前吞服的尸解丹,则是为了保护处于尸解状态的肉体。如果没有尸解丹,不到一个月,在离心脏较远之处,就会开始腐烂。倘使身上某处带伤,也会从该处腐烂起。”

与方才顺序相反,黄鹤出手依序拔针。结果,本来既无气息,也无心跳的白龙胸膛,又徐徐地上下跳动起来。

白龙开始呼吸了。

玄宗皇帝将耳朵贴在白龙胸口:“喔,心脏又动了。”白龙脸上泛红,不久,紧闭的眼睑也睁开了。

“真是奇迹——”看见站起身子的白龙,玄宗皇帝发出赞叹声。

“各位觉得如何?”黄鹤喃喃低语。

“贵妃啊,如果是这——”玄宗皇帝望向贵妃,但即便已经走投无路的贵妃,也无法立即回应。

察觉贵妃犹豫模样,黄鹤说道:“贵妃不用即刻下定决心——”此时,白龙已穿好衣服,回到原地,和丹龙静静地单膝着地,观看事情发展。

黄鹤望向贵妃,说:“因为我的话还没说完。”黄鹤那粘糊的视线,竟然移到在下安倍仲麻吕身上。

为何我会被召唤至此?真相大白的时刻终于到了。

“喔,对了,事情还没说完——”玄宗皇帝颔首。

“接下来的问题是,贵妃苏醒之后的事。”

“唔。”

“安禄山之乱若能摆平,那就没事,问题是,万一戡乱不顺的话。”黄鹤这番话的意思,我也能明白。

若干年后,搭救贵妃之时,如果安禄山军队已被平定——恕我直言,到了那个时候,此次兵变主谋陈玄礼及其他该负责之人,理应遭受严惩。亲眼目睹家人被杀的贵妃,届时绝不会放过陈玄礼等人。

因此,必须瞒着陈玄礼等人,先救出贵妃,接着逮捕陈玄礼等人,再让贵妃出面。

若不如此做,陈玄礼等人很可能再度叛变。

然而,比起这个更糟的是,倘使安禄山之乱无法平定时,那该怎么办?听闻贵妃活着回到了玄宗皇帝身边,陈玄礼等人岂能心安,他们恐怕都会加入安禄山军队吧。假若在这之前先行处置陈玄礼等人,则人心不免背离玄宗皇帝而去。

因为如果玄宗皇帝能够活到那时,即表示陈玄礼功不可没。玄宗皇帝此后得以平安行幸蜀地,当然全靠陈玄礼等人效力。

贸然处置有此功劳的陈玄礼,不仅百姓,只怕连皇上身边的重臣,也会离心离德。无论如何,这些事都必须避免。

换句话说,即使费尽心血搭救出贵妃,也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若让贵妃隐姓埋名,不为人知地活在某处,玄宗皇帝大概也会忍不住而要与贵妃相见。两人一见面,贵妃尚存活人间之事,势必为人所知晓。到时候,大唐帝国恐怕要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

黄鹤以低沉声音,述说着与我内心相同想法的事情,“那,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说毕,他又望向我。

“晁衡大人,这就需要您相助一臂之力了。”

“怎么说?”黄鹤对我打什么主意,我完全猜不透。

“如果有我效力之处,在下愿竭尽犬马之劳,不过,我该怎么做呢?”这时候,黄鹤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我一眼,望向玄宗皇帝,再看了看贵妃,最后,视线又回到我身上了。

“晁衡大人,必得劳驾您的是,请把获救的贵妃平安带到您的故土倭国——”黄鹤使尽方才所吸进的空气,一句一句缓缓道出,以避免有人没听清楚。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马上意会黄鹤的意思。

“带到倭国——”

“是的。将贵妃托付给倭国朝廷,等骚乱平息之后,再将贵妃迎回大唐,这是在下的打算——”说到这里,我终于理解他说了些什么。

“这——”话又说回来,黄鹤这人怎会想出如此之事呢?“只要能让贵妃到倭国,就算陈玄礼知道这事了,皇上应该也会有能力渡过难关——”顿时,我感觉口干舌燥。

数度尝试吞咽口水,均告失败了。

“如、如果到了倭国之后,大唐没派使者来——”

“那就要拜托您了,请好好照顾贵妃,让她过得如意。”听到这番话时,某种诡异的心跳向我袭来。

如果……如果叛乱无从收拾,使者不来,能安慰贵妃,让她排遣无聊的,说来竟只有我了。

最后,贵妃毕竟接受了黄鹤的建议。

对贵妃而言,这是孤注一掷的决心,当时确实已没有时间多加考虑。

更无法与他人商量。

总之,即便是演戏,也无从敷衍了事,接下来的就是商讨如何置贵妃于死地的步骤。

众人选出由高力士担任杀死贵妃的角色。

首先,高力士带着吃下尸解丹的贵妃到外面,于后院佛堂前,做样子绞死贵妃,让她在形式上死于高力士之手。

之后,再于贵妃身上扎针,使她处于假死状态,再遣人唤请陈玄礼来验尸。

啊——自我出生以来,我的命运是何等奇妙的呀。

生于倭国,年轻时就越过万里波涛,飘洋过海,奉仕大唐帝国皇帝,几次欲返故国却不能如愿,就在我下定决心,终将老死此地之际,竟然又遭遇或许可如愿重踏故土的机会了。

而且,还身负将大唐秘密中的秘密之杨贵妃,带往秋津岛的重任。

能躬逢目击此一秘密会商的,除了贵妃本人,就只玄宗皇帝、高力士、黄鹤、黄鹤弟子白龙、丹龙以及我,七人而已。

除此之外,再也无人知晓这场密会了。

大兄,如果你也能懂倭国文字,那么你将是知道此事的第八人。

我如实以告。

眼见闪闪发亮的尖锐钢针,扎进贵妃那令人目眩的雪白肌肤时,年将六十的我,心中竟也兴起了一股情欲。

大家为已经尸解的贵妃穿上衣裳,一切准备妥当之际,“贵妃逝世了!”高力士惊声尖叫,走进另一个房间。

“我,我把贵妃缢死——”挥舞着手上的丝绢,双眼泪如雨下,高力士哭喊道。

然而,陈玄礼等人并未解除包围。

此时,南方凑巧送来荔枝,玄宗皇帝将荔枝搁在贵妃“遗体”旁,一起放在床铺上,再以绣被覆盖,安放在驿站中庭,最后由陈玄礼等人前来勘验。

贵妃“遗体”被装入石棺,下葬于距马嵬驿西方约半里处,某道路北侧的山坡地下。

如此安排贵妃葬事之后,我们一行人方才逃往蜀地。

陈玄礼以下叛变将士,全部无罪——其后,玄宗皇帝这样裁夺了。

开挖贵妃“遗体”的时机,迟迟未至。

就在行幸蜀地途中,玄宗皇帝让位给皇太子。

玄宗皇帝第三皇子李亨,即位为肃宗皇帝,玄宗则成了太上皇。

肃宗于西北灵武登基后,集结胡人、回纥等长城外各族援兵,于隔年收复长安、洛阳。

逆贼首脑安禄山,则在肃宗挥师收复失土之前,遭自己的儿子安庆绪暗杀。

安禄山一生的起落,宛如一场梦幻泡影。

据说,攻克长安之时,安禄山已视眼茫茫,失明在即。安禄山身体被多种病魔所侵,使他}生格狂暴,无人能应付。

传言他得了疽病,或许身体已有部分开始腐烂。

安禄山欲立年轻的段夫人所生的安庆恩为太子,为另一儿子安庆绪怀恨刺杀。

肃宗皇帝比预期中更早夺回国都,据说,原因出于安禄山上述之事。

玄宗太上皇返回长安,是在长安陷落后的隔年,也就是至德二年。

太上皇朝思暮想,一心挂念着贵妃。

原本,太上皇有意立刻开挖墓地,将贵妃搭救出来。然而,当初我们的计划,已因若干事由而发生变化了。

变化之一,是玄宗皇帝退位为太上皇,由太子李亨登基为肃宗皇帝。

当然,肃宗皇帝并不知情,下葬在那石棺中的贵妃,依然还活着。

若我们将一息尚存的贵妃挖掘出土,肃宗皇帝必然不快。

长安好不容易才恢复治安,倘若贵妃复生,大唐势必又将陷入动乱。

陈玄礼不可能安分守己。

另一变化,是安禄山之子安庆绪仍然活着。

诚如大兄所知,安庆绪暗杀生父安禄山,过了三年,即遭安禄山副手史思明所杀,不过,玄宗太上皇返回长安之时,他尚在人世。

万一担心贵妃报复,陈玄礼再次叛变,谁又晓得,大唐帝国将会陷入何种处境?总之,当时正是国事纷扰、帝国前途未卜的时期。

比起玄宗太上皇,此刻肃宗皇帝拥有更大的权力,我们无法违逆皇上,擅自挖掘贵妃出土。

如果肃宗皇帝知晓此事,想必会说,让贵妃就长逝于地下吧。

惟一的方法是避人耳目,暗中挖出贵妃,然后,不动声色地让我带回倭国去。

然而,此事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吗?随着时间消逝,挖墓之事也愈来愈困难了。

贵妃墓地常年有人看守,即使能够暗中挖出,也绝难拭去挖掘的痕迹。守墓人一旦发现盗挖痕迹,一定会大感诧异,而挖出石棺确认吧。

彼时,倘若石棺中不见贵妃遗体,守墓人马上会发现盗墓之事。

到时候,首先要被怀疑的,就是玄宗太上皇。

若不谨慎行事,世人将会得知玄宗太上皇在幕后指使。

若想不为人知地秘密挖掘、运送出土的贵妃石棺,无论如何,都需藉助高力士之力。不过,与马嵬驿之时相比,高力士现在的心情也好像到有所转变。

高力士似乎反对挖出贵妃,让她回魂苏醒。

黄鹤虽禀告太上皇,无论高力士作何想,也可挖出贵妃石棺。

然而,玄宗太上皇却一副心意已决地说:“不能瞒着高力士秘密进行这事!”再说,也还得准备远渡倭国的船只。

某晚,我被召唤入宫,秘密来到太上皇宅邸。

我到达的时候,马嵬驿众脸孔已聚集此处。

玄宗太上皇。

高力士。

黄鹤。

白龙。

丹龙。

以及我,安倍仲麻吕。

支开闲杂人等后,我们火速展开谈话。

“挖出贵妃的时机应该到了——”玄宗太上皇满脸皱纹地说。

亲眼看见灯火摇曳映照下的太上皇面庞,又听到他的声音,我猛然察觉,太上皇已经失去昔日打造大唐盛世时的脸孔了。

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个被自己心事所困扰的老人。

“到底什么时候挖坟?今晚想跟大家商量。”太上皇说道。

“黄鹤,明晚行不行——”

“如果太上皇下令的话——”说毕,黄鹤行了个礼。

“嗯,既然这样的话——”太上皇回应。

“干万不可操之过急——”不待太上皇说完,高力士开口抢话。

“你是说,还太早?”

“是的。”高力士深深一鞠躬说,“现在还不是时候。”高力士嗫嚅地向太上皇说明前面我所说过的理由。

“既然还太早,那,什么时候?你说,什么时候才好呢?”

“我没法说。”

“没法说?”

“没法说是什么时候,奴才只知道,现在还不是挖坟时机。请太上皇切勿急躁。”高力士说毕,太上皇又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晁衡,你觉得如何?有什么看法呢?”

“恕臣——”我点点头后,继续说,“臣深切体会太上皇心情,不过,高力士所言,微臣确有同感。”

“到底要听谁的?”玄宗太上皇提高音量,心怀怨气地睥睨了我一眼。

“暗中挖出贵妃,先将她秘密藏匿某处,然后不为人知地带到倭国。如果有这样的方法,现在就可以将贵妃搭救出来。”我说。

“有这样的方法吗?!”太上皇叫了一声,双手抱头,继续说:“如果有方法,快说出来。我一刻也等不及了,朕要把贵妃从地下挖出来。一想到贵妃这样被埋在地下,朕就要发疯——”

“这个方法,微臣现在无法说得清楚,不过,倒是有几种可能——”

“你是说,有方法?”

“是的……”我深深低头致意,再点点头。

“什么方法?!”

“恕臣直言前先确认一件事,不知可否请问太上皇?”

“快说——”

“顺利挖出贵妃后,太上皇作何打算一”我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如何打算?”

“贵妃生还后,太上皇打算和她一如往常过日子吗?”

“——”

“太上皇会否改变心意,想暗中藏匿贵妃,期待一次又一次的重逢?或是按照原计划,由臣护送贵妃到倭国去——”

“——”

“即使和贵妃私下重逢,总有一天,也会败露行迹。到时候,太上皇有伺打算?是否已有觉悟了呢?总之,贵妃挖出后该怎么办?太上皇非拿定主意不可。如果打算藏匿贵妃,就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要带到倭国的话,也一样。”

“——”

“微臣绝非要太上皇如何做,而是请您想清楚、下决心怎么做。

不管何时开挖,都必须在万全准备后进行。”

“唉……”太上皇深深叹了口气后,说道:“先说说你的意见,朕听后再决定——”我心中已有觉悟,口中涌溢的口水咽了又咽,然后对太上皇说:“臣以为,正因打算秘密进行这事,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

“你是说——”

“此事不如以公开仪式,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

“此话怎讲?”

“首先,由太上皇下旨,命令皇上迁移贵妃陵墓——”

“什么——”

“原本就因偶发的叛变,马嵬驿才成为贵妃墓地。墓穴也是临时凑合而成。如能以移葬为由,另建一座与贵妃身份相称的堂皇墓地,再将遗体移走,外界就没有批评的理由——”

“唔——”

“移葬时,可从石棺中移出贵妃遗体,再以其他适当尸骸顶替就可以了。”

“——”

“大家觉得怎样?”

“这有个问题。到底何时、如何移换遗体——”

“首先,挖出装有贵妃遗体的石棺时,先不要打开,原封不动移至就近的帐篷之中——”

“然后呢?”

“帐篷那儿,闲人不得接近——”

“用什么理由支开旁人呢?”

“就说太上皇要亲自凭吊贵妃遗体。不想让旁人目睹已腐烂的贵妃遗体。”

“唔唔。”

“然后,高力士、黄鹤等少数在场之人,打开石棺、更换遗体,再移葬到其他地方就行了。”

“晤唔,唔唔——”太上皇的声音明显透露出兴奋之情。

“新的墓地该设在哪里呢?”

“骊山华清宫旁应该很合适吧——”

“好办法!”太上皇欣喜赞许道。

基于上述这番谈话,表面移葬墓地,实则搭救贵妃的行动,就此决定了。

干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牡丹盛开时节。

贵妃墓地四周,牡丹花缭乱盛开,殷红的红玉、纯白的白玉、紫云、彩风等各色名种牡丹,垂坠得细枝都弯曲了,五颜六色的花瓣正迎风摇曳着。

玄宗太上皇垂坐在树阴下设置的御椅之上,高力士、黄鹤、白龙、丹龙加上我,并列左右两侧。

另有三十余名士兵、宦官、随从等,也在现场。

贵妃埋葬此处,悠悠已近二载。

墓地早有四名持锹男子,等待太上皇下旨开挖。

玄宗太上皇帝起身,正要开口。

“啊,不,请等一下——”出声阻止的,是道士黄鹤。

太上皇满脸惊讶问道:“怎么了?”

“等一下,等一下。”黄鹤说完,跨步向前,站在墓地上,若有所思地斜睨脚下泥土。

过了一会儿,禀告玄宗太上皇说:“此次挖掘贵妃石棺的任务,请交给在下和白龙、丹龙吧。”这句话完全不在当天计划之中。

原定计划是,下令数名士兵挖出石棺,送至迎面搭设的帐篷中,我们随即进入帐篷,以早经备妥的女尸顶替,再将贵妃秘密运回宫中。

然而,为何又——既是黄鹤,他岂有忘掉计划之理,但既然是他特意提请亲自开挖,想必有某种理由吧。

玄宗太上皇似乎也抱持相同想法,说:“可以,你们三个挖吧!”老道士黄鹤、白龙、丹龙取代四名男子,接手铁锹。

“开始!”随同太上皇一声令下,黄鹤率先挥锹,朝土中挖了下去。

冷不防——我看到数条黑蛇,自土中倏地抬起镰刀形的蛇头,缠绕在往下挖去的锹刃和锹把之上。这景象,难道会是我看花了眼吗?当黄鹤以锹刃尖端刨土,倒出一铲泥土时,黑蛇早已失去踪影了。

随后,白龙、丹龙也陆续下锹。

方才那幕,竟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三人默默地挖土。

然而,千真万确地,我明明看见黑蛇缠绕在锹把上,绝非错觉。

怎么可能——或许方才我所见之事,黄鹤事前早已察觉。

所以才会自动请缨,要求担任挖掘工作?当然,这事无法当场问个明白。

三个男人一语不发地继续挖土。

不久,白龙的锹刃碰触到土中某个坚硬物体,传出“喀哒”声音。

此时,玄宗太上皇一副坐立难安模样,他自御椅起身,跨步走近正在挖掘的洞穴旁边。

“喔……”里面果然有具石棺。

松挖开四周的泥土后,石棺露出全部面貌。

约合十人之力,一起将那石棺抬起,移至帐篷中。

闲杂人等已被隔离。如同两年前那天。

曾经聚集于马嵬驿房舍的众脸孔,又全员到齐于帐篷之中。

虽说贵妃人在石棺之中,也算是在现场。

“黄鹤道士——”我情不自禁叫唤了一声。

其他士兵、侍从均已远离,四周环绕、背对着这顶帐篷。

只要小声说话,便不必担心遭人窃听。

“你才下锹,我就看见数条黑蛇从土里窜出,缠绕在锹刃和锹把上——”

“原来如此,你全看见了——”黄鹤回应。

“喔,真有此事,我也看见有只手从土里冒出,握住锹把——”玄宗太上皇附和说道。

“果然——”

“果然?”

“所以我们才接替挖掘工作。”

“什么?”

“若让士兵开挖,大概第一铲下土,他们就会吓得落荒而逃了。”

“这——”

“以贵妃墓地为中心,此处地气已乱。如果就那样开挖,我判断会出事,所以才接手。果然,这么做是对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黄鹤说毕,望向一旁搁置的石棺。

依黄鹤所说,墓地泥土,已有异形之气寄宿其中,下锹入地那一刹那,异气便缠住那把锹。那股妖气,依所见者不同,有人看见手,有人则看到黑蛇出现——挖掘之际,无论黄鹤或白龙、丹龙,都看到土中冒出种种不祥之物。

“贵妃到底怎样了?”玄宗太上皇脸上益发显现不安神色。

“白龙,丹龙——”黄鹤简短呼唤,两人从帐篷缝隙中朝四周探看,随即回到原地。

“应该没问题。”两人向黄鹤报告。

“那就打开棺盖——”黄鹤、白龙、丹龙三人,缓缓地将棺盖移开。

棺中情景,徐缓暴露出来。

太上皇看似有点胆怯,本欲闭上双眼,旋即豁出去一般探出身子,自缓缓移开的缝隙中察看棺内状况。

我们几乎也同时望向那石棺。

“喔——”玄宗太上皇吞下叫声。

石棺之内——贵妃躺在石棺之内。

贵妃确确实实躺在石棺之内。

可是,该如何形容她的变化啊。

青丝已成满头白发,原本白皙丰润的肌肤,变成了茶褐色,皱缩得干巴巴的,有如枯纸一般。

而且,身形削瘦得无以名状。

她的头——脸颊凹陷得可以明显看出头盖骨形状,肌肤干瘪,宛如一张薄纸,贴在骷髅之上。

双眼,睁得圆滚滚,正仰望着众人,不知是生是死——无论如何,那都是一张无可言喻的凄惨的脸——整张脸因恐怖而歪斜扭曲,嘴唇上翻,露出牙齿。

不知是否为贵妃所出,石棺中甚至弥漫一股干涸的屎尿恶臭。

众人双眼宛如僵冻了,好一阵子视线都无法离开贵妃的容貌。

“喔……”

“喔……”玄宗太上皇发出嘶哑声音,低声叫唤着。

“贵妃,贵妃啊,怎么会——”语毕,玄宗皇帝即别过脸。

“这到底——”黄鹤也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俯视贵妃身影。

贵妃双手,正好托在胸前。

望见贵妃双手指头时,我几乎当场作呕。

因为贵妃指尖上,没有一只有完整的指甲。

指尖沾满了血迹。

裂开的指甲往上翻转,粘附在指尖之上。

沾满血迹的指尖——血迹虽已干涸,指尖形状却已非本来模样。

双手的食指,甚至削肉露骨。

正好,棺盖被挪移一旁,搁在石棺旁的地面上,棺盖内侧朝上。

望见棺盖内面时,我几欲再度作呕。

因其表面,竟然有数不清的血痕。

也有看似部分指甲或干枯的指肉,与血渍一起粘在该处。

我已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贵妃曾在石棺中苏醒过来。

醒来时,她马上明白自己置身何种处境。

贵妃惊恐尖叫,想方设法,企图从这地下石棺脱身,而用她那细长指尖,拼命抓挠石棺表面吧。

“到底怎么回事——”黄鹤一脸茫然,喃喃自语。

“贵妃还活着。”说出这句话的,到底是丹龙还是白龙?众人大吃一惊,俯视棺内动静。

“手指——”丹龙又说。

众人视线转移贵妃胸前那双手,果不其然,贵妃左手食指指尖微微抖动了一下。

“喔……”令人难以置信地,贵妃竟然一息尚存。

与此同时,贵妃的双眼也动了起来。

似乎是在探索某物,贵妃双眼左右移动,环视众人般,悠悠地转动了起来。

“喔,玉环,玉环呀,你可知道、可知道是朕啊——”玄宗太上皇伸手抓住贵妃之手,贵妃脸上表情却无任何变化。

贵妃依然龇牙咧嘴,惟有一双眼睛转来转去。

看不出来,那对眼睛认出了谁的脸孔。

太上皇握着贵妃的手,喃喃自语:“停!全部停下来……”接着又说道:“把贵妃从这儿抬出来。让她出来,马上回宫……”

“不用建造新坟什么的了。就把这石棺原地重埋。别让任何人再挖出来——”太上皇继续喃喃说道,“你们向外说,太上皇一看见贵妃遗骸,已失去移葬的意欲。

贵妃之墓就是此处。让它保持原状——”帐篷内备有数个箱子,装盛此次仪式所要用的种种法器、座台等。自石棺移出的贵妃玉体,便藏匿在其中一个箱子内。

石棺再度上盖,埋葬于原地。

石棺回埋之际,黄鹤施行种种法术,避免石棺再度被挖掘出来。

此后,直到抵达京城,玄宗太上皇都如行尸走肉。

他已毫无气力,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高力士及道士黄鹤,也都绷着脸,一语不发。

长安归途上,两人在马上几乎未再出声。

对黄鹤来说,自信满满的尸解术为何会失灵?他一直在思索这个答案吧。

返京之后,待玄宗太上皇恢复元气,等待在黄鹤眼前的,会是怎样的旨令——黄鹤心中大概也在担忧这点。

而我也不停在思索着,护卫贵妃至倭国的任务,已经飘向迢迢远方了。

两个月后,众人再度聚首于玄宗太上皇处。

地点是在骊山华清宫。

事前已经安排,不让旁人接近,惟有我们一行人得以来到此处。

当然,众人为何群聚此地,知情者惟有我们数人。黄鹤以马车秘密载运贵妃至此,其他人也一概不知。

此处是建造于池畔的独立屋舍。

为避免外界窥见,所有窗子全已关闭,我们轻声地向玄宗太上皇请安。

屋外树林一片绿意,传来阵阵婉转鸟鸣,玄宗脸上却灰黯如死人一般。

玄宗太上皇。

高力士。

黄鹤。

白龙。

丹龙。

我。

失去灵魂一般的杨贵妃,也坐在玄宗太上皇御椅旁所准备的螺钿木椅之上。

此时,贵妃虽已非刚出土时的可怕模样,体态已接近原形,但昔日丰润白皙的肌肤却已不复见。

肌肤干巴粗糙,花白发丝也没能恢复原状。

贵妃看来老了将近十岁,更甚的是,贵妃的心似已远离她的躯体,不知飘向何方。

双眸茫然眺望着遥远彼方,身上披挂着一如往昔的华美衣裳,看来反而令人心痛。

有人打招呼,贵妃偶尔也会小声致意。然而几乎所有时间,她均静默不发一语。

贵妃被搭救出来时所发出的恶臭——石棺中臭气冲天的屎尿味,让我毕生难忘。

那状况,任何知道她往昔美丽身影、举止的人,都无法正视。

贵妃身上香味四溢,却怎么也难消除印象中残留的恶臭,反而更令人想起当时不堪嗅闻的恶臭。

“怎样——”玄宗太上皇有气无力、自顾自地说道。

高力士望向黄鹤,示意太上皇问话的对象是黄鹤。

“是——”黄鹤俯首致意说道:“以贵妃情形看来,她的心情终于平稳下来,不过,魂魄却还没回到体内——”

“那时,你是对我怎么说?你不是说没问题,事情会顺利进行吗……”玄宗太上皇以怨恨眼神,斜睨着黄鹤说:“难道无法找回贵妃的魂魄——”

“太上皇陛下……”黄鹤以低沉嗓音唤了一声,深深一鞠躬说:“回答这话之前,臣有一事禀告,不知可否说出——”

“什么?!”

“务必让臣一说。”

“可以,说吧。”

“是。臣对贵妃所施行的尸解术——”

“怎么了?”

“臣下之意,是有人破坏了我的法术。”

“什么?”

“尸解术以那样的方式失败,是很罕见的——”

“怎么说呢?”

“即使失败,也不会中途醒过来,顶多一睡不醒而死——”

“你是说,有人坏了这事?”玄宗太上皇倏地瞪大眼睛紧盯着黄鹤看。

“太上皇所言正是。”黄鹤眼珠向上翻,视线停留在太上皇身上,垂头回答,“不是尸解丹被调包,就是扎在贵妃身上的针,不知被谁松动了——”

“喔——”

“尸解丹被调包,现场没人可办得到。简单说,惟一能做的,就——是把我扎的针给松动了。”

“是谁,到底是谁做了这样的事——”太上皇声音陡然放大。

“当时若有人动了手脚,应该就是今日在场的某人。即使那时之后,回去挖掘,调整扎针深浅,那也应该是我们之中的某人,或是某人将此秘密外泄给了旁人。因为,除了我们之外,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太上皇不安地瞄了我们每人一眼。

然而,那份不安随即被愤怒所取代,太上皇激动地叫喊:“是谁,是谁干的?!”这事当然不是我做的,但太上皇视线停留在我脸上那片刻,我还是吓得魂飞魄散。

“太上皇请息怒……”说话的是高力士。

不愧是高力士,即使这种场合,声音依然气定神闲。

“千万别操之过急。要断定是谁并不容易。”

“什么?”

“首先,关于此事,诚如黄鹤所言,其一是,失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嗯。”

“其次是,黄鹤知道自己法术失败,却为隐瞒真相,或许说了谎言。”高力士说毕,黄鹤立即反击道:“是吗?大人是说,在下为了隐瞒失败而撒谎吗?”

“我不是这样说。我只是说,或许有那样的可能——”

“为何我听起来,像是说我撒谎呢?”

“有关这点,不是你先怀疑我们这些人的吗?诚如所言,当时在现场可以调整贵妃扎针深浅的,正是我们全体。可是,太上皇绝无可能这么做,出主意的您及白龙、丹龙也不可能,如此推想当是人之常情——”

“——‘‘“如此一来,矛头就指向在下或晁衡大人了,你认为是我们其中一人干的。当然,我想在场的各位都知道,当时,是我建议玄宗把贵妃交给陈玄礼,那么,第一个涉嫌的应该就是我了吧。”

“嗯……”玄宗望向高力士,喉咙深处将话咽了回去。

坚硬如石般的沉默,笼罩着现场。

不知贵妃是否明白自己已成为大家的话题,她依然沉静凝视远方,双唇紧闭。

此时——屋外传来男人声音。

“太上皇,启禀太上皇。”是在门外护卫、禁止他人进入的一名士兵。

“什么事?”

“是。外面有位自称青龙寺不空大师求见——”士兵自房间外面回答道。

“什么?不空?”

“他说,务必得见太上皇一面,而且有要事禀告,希望获准谒见。”

“什么事?”

“我问过了,但不空大师坚持当面禀告太上皇——”

“我现在很忙,叫他回去。”

“是!”士兵脚步声渐行渐远。

“可是,不空为何知道此地——”太上皇喃喃自语般说。

“太上皇虽然微服出宫,事前却没嘱咐不得泄漏行程,像不空大师这样道行高超的人,自己应可得知此事吧。”玄宗发出“嗯”一声的同时,屋外又传来士兵的脚步声。

“不空大师说,无论如何都要见太上皇一面。如果太上皇不愿意见他,就要我传话,倘若大家正在谈论尸解仙一事的话,请务必让他加入——”玄宗吃惊不已,对我们看了一眼。

既然提到尸解仙,表示不空知道我们在此谈论什么事。

当然,传话的士兵尚不知道贵妃之事,所以不空和尚故意不说出贵妃名字,仅拐弯抹角地说出“尸解仙”三个字,目的在于不想让这名士兵知情吧。

这么说来——“不空知道此事了——”玄宗情不自禁出声说。

“啊?”外头传来士兵不知所措的声音。

高力士随即说道:“既然他这样坚持,就见他吧。”玄宗望向黄鹤,黄鹤立刻点头致意。

“好,好吧。领他到这儿来。”

“是。”士兵脚步声又走远了。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某人缓步前来的动静。

不久,脚步声停在门外。

“不空大师已带到。”士兵说。

“太上皇,久违了。不空向您请安——”门外传来我也耳熟的柔和声音。

“进来!”玄宗太上皇说毕,有人缓缓推开门扉,一身僧服的不空和尚走了进来。

不空和尚身旁,还有个约十三、四岁的沙弥,正抬起一张伶俐脸孔,安静地站在门口。

不空身后门扉关上后,士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久未问安。”不空静静地行了个礼。

大兄。

你人在长安时,不是曾与不空和尚见过一两次面吗?大兄来到长安,和我成为莫逆之交,我记得是在天宝元年的事了。

翌年春天,宫中盛宴。那日,你在御前挥笔立就填写《清平调词》,交由李龟年吟唱,贵妃起舞,盛宴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回想起来,正是那时埋下了你和高力士失和之因,而那日宴席,不空和尚应该也列席在座吧。

彼时,我已四十三岁,你也同庚。不空正值三十九,比我们都年轻。

贵妃二十五岁。玄宗皇帝五十九岁。高力士六十岁。

对不空来说,那一年,是他首次行脚天竺之年。我想,在他即将出发数天前,他出席了那日的盛宴。

日后,不空再度行脚天竺,返回唐土后,便一直居住在青龙寺。

安史之乱那时,他也寸步不离长安,始终在青龙寺修行。

我想,当时他已有五十四岁了。

不空和尚到底有何要事,要来此处谒见玄宗太上皇呢?不,应该说,为何他知道玄宗太上皇人在此处呢?稍事寒暄后,不空和尚对着一旁的沙弥说:“你到外面等一会儿。”那个沙弥恭敬地行了个礼,走至外面。

不空和尚再度环视众人后,望向太上皇身旁的空椅子。

此时,贵妃已由丹龙与白龙搀扶,带到其他房间。

房内剩下的,只有我和玄宗太上皇、黄鹤,加上高力士四人。

“不空,你有什么事?”太上皇开口。

“是。”不空点了点头,在原地跪下。

黄鹤从旁瞪视着不空。那时,我初次目睹闪烁着那般可怖眼神的黄鹤。

迄今为止,黄鹤算是那种内心究竟想些什么,根本无人能猜测出来的人,他是个喜怒完全不形于色的人。

虽说他唇角偶尔也会浮现微笑,但那微笑,也无法让人理解黄鹤真正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黄鹤,此时,双眼正充满着让人一目了然的憎恶。

不空和尚不是完全察觉不到黄鹤如此眼神,但他只是沉稳安静地仰望太上皇,说:“太上皇,请下旨众人回避……”

“让众人回避?”

“是。”

“你要说的话,这些人听不得吗?”

“正是。”

“在场全是我信任的人。你就直言吧——”

“请下旨众人回避……”说毕,不空和尚深深一鞠躬,旧话重说。

太上皇终于忍不住愠气,脸上流露不悦神色。

“太上皇,贫僧今日禀告之事,希望只有太上皇知道。听完我禀告之后,若太上皇犹然怒气难消,贫僧这条贱命,任凭处置——”不空和尚说毕,玄宗太上皇求救般望向黄鹤。

黄鹤依旧盯着不空和尚,说:“不空大师,你今天是冒死而来的?”

“没错。”不空毫不犹豫地回应。

不空和尚看来亳不畏怯。

不知是否被此神情所迫,太上皇说道:“也好。不空啊,既然如此,我姑且听你一说。如果你的话不讨我欢心,马上赐你死罪,明白吗——”

“是,谨遵所言。”

“就给你半刻钟吧——”不空和尚再度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结果——走出房外的是我们。

房内只剩玄宗与不空和尚。黄鹤、高力士加上我,三人暂退到房外。

两人在房内,到底正谈着什么?带着不安心情,我们在其他房间内等待。

我们三人几乎没有交谈,只是偶尔叹息或面面相觑,等待太上皇和不空和尚谈话结束。

约定半刻钟已过,约莫又经过了半刻钟——有人进房报告,谈话已结束。

大家连忙起身,折回原来房间。

玄宗太上皇沉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

一副刚刚才结束谈话的模样,不空伫立太上皇面前。

即使我们鱼贯而入,玄宗太上皇似未察觉一般,只是定定地望向上空某一点。

“太上皇,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呢?”高力士轻声问玄宗太上皇。

“完了——”玄宗太上皇用微弱得无法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太上皇指的是什么?”

“我说完了。已经完了,一切全都——”

“护送贵妃到倭国这件事,您有什么打算?”

“根本没什么打算!”玄宗太上皇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那巨大的音量,仿佛自腹部底层用力挤出。

“贵妃已变成那副模样,还能为她做什么?贵妃她,贵妃她——”太上皇站了起来,浑身直打哆嗦。

是愤怒?是憎恨?这两种感情,似乎同时袭击太上皇龙体,他胀红着满是皱纹的脸孔,高声呐喊道:“呀,贵妃,贵妃——”喊毕,仿如病倒一般,整个身子又跌坐回椅子上。

黄鹤见状,悄悄走至藏匿贵妃的房间,查看情况。

冷不防——“不见了!”黄鹤高声惊叫,“贵妃不见了!白龙跟丹龙也不见了。

三人全都失踪了!”黄鹤两眼炯炯地奔回到房内。

“忘了吧——”玄宗太上皇说,“大家都忘掉此事。什么都没发生。任何事都没发生过。贵妃已死在马嵬驿。后来的事全是一场梦——”那声音是何等悲痛哀绝。

然后,正如太上皇所说,事情就那样搁置了,以上是我全部的见闻。

不久,有人发现守卫华清宫的两名士兵死了。

难道是贵妃或白龙、丹龙自华清宫逃走时杀害的吗?从此之后,三人杳无踪影。

不仅如此,不知何时,连黄鹤也自华清宫消失身影了。

此后四年——肃宗改年号为宝应元年(公元七六二年),我又自镇南之地返回长安来。

然而,不多时,我又将离开长安,到更偏远的安南赴任。

如此,或许我再也不能活着回到长安了吧。

我已觉悟,安南将是我终老之地。

话虽如此,我心里挂念着的,始终是贵妃的事。

我想,不空和尚应该完全知情吧。不过,再如何追问,他应该也不会说出任何内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至今我依然不得而知。

或许,我应该如此想,曾经令我死心的归国之梦,因此事让我又梦见了一次,其实是件幸福的事。

总而言之,在我老死之前,我亟欲吐露此事,所以提笔写了这封信。

我并非想让特定某人读这封信。我只是想记载下来而已。因为只是想记载下来,所以才以倭国语言撰写。

虽说收信人是太白大兄,这件事却和大兄无甚瓜葛,如果您读到了这封信,大兄啊,就请您当作这是晁衡过度思念倭国所作的一场春梦,笑纳下来吧。

此外,若是其他人读到这封信,如上所述,均与太自大兄无关,因是梦话,所有责任都在晁衡身上,尚请明鉴。

能涉入如此不可思议的事件,真是我的侥幸。

如今返回日本确已无望,我谨以倭语写下此信,聊表遗憾之情。

宝庆元年倭国使者安倍仲麻吕记于长安如此这般,空海终于读完了这封漫长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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