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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孤注一掷

当然有古老的行事准则,而且这些惯例自然比现在严格得多。但是,恕我冒昧,我们并不会矫饰地远离这些惯例。一位战士依然受他所说的话约束,而对于并肩作战的战友来说,没有比对同胞撒谎或使其受辱更愚蠢的事了。此外,根据敦亲睦邻的律法,也禁止人们对同一个餐桌上分享食盐的人动武。

公鹿堡的冬意更浓了,暴风雪从海上袭卷而来,夹带着强烈的寒意袭击了我们,然后就消逝无踪了。飞雪通常紧接着飘落,城垛上积满了大量积雪,如同核果蛋糕上的甜品般厚实。夜,显得更漫长,星斗在明净的夜空中燃烧着冷冽的光芒。我从群山王国踏上漫长的旅途回来之后,就不像以前那么怕冷了。当我每天到马厩和旧猪舍进行例行公事的时候,我的双颊会因寒冷而发热,睫毛也因为结霜而黏在一起,但我总知道家和温暖的壁炉就在附近。暴风雪和深沉的寒冷像门边的狼吠般呼啸着,但这群负责守卫的动物也阻挡了红船对海岸的侵袭。

对我来说,时间过得很慢。我如切德的建议,每天拜访珂翠肯,但我们的倔强太过相似了。我确信我们彼此都惹火了对方,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敢花太多时间和小狼在一起,免得我们相互牵系。我没有其他固定的差事,这不但让我觉得度日如年,也让我不断想起莫莉。夜晚最是难捱,我沉睡的心会失去控制,而梦到的也都是我的莫莉。我那穿着绯红裙子的制烛女孩,如今却穿着单调严肃的蓝色侍女服。如果我不能在白天接近她,就在梦中以我在清醒时所没有的勇气、真诚和活力追求她吧!当我们在暴风雨后的海滩上漫步时,我握着她的手,毫不迟疑地亲吻着她,也毫不隐藏地看着她的双眼,因为没有人能在梦里让她远离我。

起初,切德给我的训练引诱我监视着她。我知道她在仆人楼层的房间,也知道哪扇窗是她的。我不经意地知道她来回的时间,站在看得到她脚步的地方目送她到市场办事,心中虽感到羞耻,但尽管我努力尝试,还是无法让自己不站在那里。我知道哪几位女仆是她的朋友,虽然无法跟她说话,我总能向她们打打招呼聊聊天,一边企盼着得到莫莉不由自主地关注,一边无助地渴望着她。我不想睡也不想吃,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有天晚上,我坐在厨房对面的守卫室,在角落找到一个可以靠着墙的地方,把穿着靴子的双腿伸到对面的凳子上,表明了我不想让人陪。一杯变温许久的麦酒摆在我面前,但我连喝个烂醉的心情也没有。我不看任何东西也试着不思考,然后凳子就从我伸出的脚下给猛地推开。我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坐稳后看到博瑞屈在我对面坐着。“你怎么了?”他粗鲁地问道。他向前俯身并且提高声调:“你又发病了吗?”

我回头望着桌子,静悄悄地说道:“有几次颤抖,但不严重,不是真的抽搐,我太累的时候才会这样。”

他严肃地点点头,然后等待着。我抬起头看到他深沉的双眼注视着我,那份关怀触动了我内心。我摇摇头,忽然没声音了。“是莫莉。”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你还没有去找她?”

“不。她在这里,就在公鹿堡,是耐辛的女仆,但耐辛不让我见她,她说……”

我一开始说话,博瑞屈已经把眼睛张得老大。现在他望着我们的周围,然后对着门口摇摇头。我起身跟着他走向马厩,然后上楼到他房间。我坐在壁炉前的桌子旁,看他拿出提尔司白兰地和两个杯子,接着摆出缝补皮革的工具,原来他还有一大堆永无止境的马具要修补。他给我一条需要新皮带的缰绳,自己则精细地装饰着一副马鞍的垂边。他拉了拉自己的凳子看着我。“这位莫莉,我见到过她,她和蕾细在洗衣间?骄傲地抬着头?穿着闪闪发光的红色外套?”

“那是她的头发。”我不情愿地纠正他。

“臀部够宽,挺能生的。”他大为赞许。

我怒视着他。“多谢。”我冰冷地说道。

他的露齿而笑震惊了我。“生气吧!我宁愿你生气也不要你自怜自艾。来,告诉我吧!”我告诉了他,或许比在守卫室说得更多,因为这里只有我们俩。我也喝了点白兰地,还有他房里熟悉的景象、气味和工艺品都围绕在我身边。我这辈子可找不到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安全到可以把我的痛苦告诉他。他不说话也不下评论,即使我说完了,他也保持沉默,我只得看着他把染料揉进皮革上刚雕刻好的公鹿形状里。

“所以,我应该怎么做?”我听到自己问着。

他放下手边的工作,喝完白兰地,然后再把酒倒进杯子里,看了看房里。“你问我,当然啦,是因为你注意到我出乎意料地有个好太太和许多孩子?”

他语气中的痛苦震撼了我,但在我能反应之前,他呛到似的笑了出来。“忘了我说的吧!最后,这是我的决定,而且是很久以前的决定了。蜚滋骏骑,你觉得自己应该怎么做?”

我愁眉苦脸地瞪着他。

“刚开始是哪儿出错了?”看我没有回答,他又发问,“你刚不是告诉我你像男孩般追求她,而她却把你当成男人看待?她在找一个男人,所以别像个受挫的孩子般生气,要像个男子汉。”他喝下半杯白兰地,然后替我们俩倒酒。

“怎么做?”我问道。

“就像你在其他地方展现你的男子气概一样。接受纪律,为任务而活,所以你不能见她。如果说我了解女人,她那样做并不代表不想见你,记住了。看看你自己,你的头发活像小马的冬毛。我打赌你这衬衫已经连续穿了一个礼拜,而你就像冬天的幼马般细瘦,真怀疑你这德性能重新赢得她的尊敬。吃点东西,每天梳理,还有看在艾达神的份上,做点运动,别在守卫室里闲晃了,也替你自己找点事情做。”

我缓缓点头,谢谢他的忠告。虽然我知道他是对的,但还是忍不住抗议。“但是,如果耐辛不让我见莫莉,这些对我来说都没用。”

“长远来说,小子,这不是你和耐辛的事,而是你和莫莉之间的事。”

“还有黠谋国王。”我表情冷漠地说道。

他嘲笑挖苦似地看了我一眼。

“根据耐辛所言,一个人不能在对国王发誓的同时,却把心完完全全给另一名女子。‘你不能在一匹马的背上放两个马鞍’,她这么告诉我。这是一名嫁给王储的女子说出来的话,而且她还乐于与他共度或许是很短的时光。”我把缝补好的缰绳拿给博瑞屈。

他没有接过去,因为他正举起他那盛着白兰地的酒杯,随即猛地把它放在桌上,酒溢出来弄得杯子外围都是。“她这么对你说?”他声音沙哑地问我,还注视着我的双眼。

我缓缓点着头:“她说,认为莫莉会满意国王留给我短短的私人时间只是在自欺欺人。”

博瑞屈向后靠回椅背,一连串相互冲突的情绪浮现在他的脸上。他看着一旁的炉火,然后转回来看着我。有一会儿他似乎想说话,但他随后坐直身子,一口气喝完了白兰地,又唐突地站起来。“这儿太安静了,我们到公鹿堡城走走好吗?”

隔天,我顾不得头晕脑胀就起床,不让自己表现出一副害相思病的样子。毛头小子的急躁和草率让我失去她,而如今我得像个成年人般克制自己。如果时间是唯一能让我等到她的途径,我会听从博瑞屈的忠告,好好运用。

所以,我每天很早起床,甚至赶在早餐之前准备就绪。在完全属于我的房间里,我努力伸展,然后手持一根老旧的棒子演练试击动作,直到汗流浃背、头晕脑胀才下楼洗澡,在热腾腾的蒸气中放松自己。慢慢地,非常缓慢地,我开始恢复活力,急惊风师傅硬塞给我的新衣也变得合身了。虽然我还是无法摆脱不时的颤抖,但我病发的次数减少了,而且我都能在丢脸地跌倒之前回到房里。耐辛说我的气色好多了,而蕾细也乐得一找到机会就给我吃东西。我重新振作了起来。

我每天早上和守卫一起用餐,大家只管狼吞虎咽,也顾不得规矩了。早餐之后我就到马厩里带煤灰去雪地慢跑,好维持它的体能。当我带它回马厩时,亲自照顾它的感觉就像家一样温馨。当我们在群山王国遭遇一连串的灾难之前,博瑞屈和我为了我运用原智而闹得很不愉快,我也因此无法进入马厩,亲自梳理煤灰和替它准备食物。马厩里非常忙碌,动物温暖的体味混杂着工人们关于堡里的闲言闲语。运气好的时候,阿手或博瑞屈会抽空和我聊聊。而在其他忙碌的日子里,也有一些事情能让我苦中作乐,比如看着他们讨论如何让一匹种马停止咳嗽,或是医治农夫带来堡里生病的公猪。他们忙得没什么时间闲聊打趣时,无心地对我置之不理。事情该是这样的吧!我已经开始过着另一种生活,但无法期望过去的日子永远都在那边为我停留。

那样的想法并没有让我摆脱痛苦的罪恶感,我每天都会偷偷走到谷仓后头那废弃的小木屋。我总是小心翼翼地行事,和博瑞屈之间的和平也没维持多久,而我却觉得理所当然。在我的记忆里,失去他友谊的记忆实在太鲜明了。如果博瑞屈曾怀疑我重新使用原智,他就会像以前一样迅速地彻底将我遗弃,而我每天都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愿意为了一只小狼拿他的友谊当成赌注?

我唯一的答案是,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像无视于关在笼子里的饥饿孩子般,对小狼置之不理。但对博瑞屈来说,原智有时让我对动物打开心扉,而他把这当成是令人作呕的弱点,正常人是不会沉迷的。他其实也拥有原智,只是一直顽固地不愿承认他这份潜在的能力。就算他用过,也绝不会让我有机会逮到。相反地,我就没有他这么悄无声息了。他那怪异的洞察力,总是让他知道有一种动物深深吸引着我。当我还是个男孩的时候,我沉溺于原智,和动物混在一起,直到有人敲我的头,或打我一巴掌,才让我回神继续做事。当我和博瑞屈住在马厩的时候,他竭尽所能努力地让我和任何动物保持距离。他总是成功的,还救了我两次。失去动物同伴的切身之痛,说服了我相信博瑞屈是对的。只有傻子才会沉迷在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上头。所以,我是个傻子,而不是一个可以对受虐的饥饿小狼置之不理的男子。

我窃取骨头、碎肉和面包皮,竭尽所能地不让别人知道,就连厨师或弄臣也被蒙在鼓里。我每天辛苦地在不同的时间到厨房偷食物,更不辞辛劳地变换路线,免得走出一条明显通往后面小木屋的路。最困难的是,得用洁净的干草和旧马毯偷渡食物到小木屋去,但我总有办法做到。

无论我何时到达,小狼都会等着我。这不只是动物等待食物的企盼,它甚至感觉得到我何时展开每天的例行公事,然后走向谷仓后面的小木屋,因此它都会等着我。它知道我的口袋里什么时候会有姜饼,而且飞快地喜欢上这食物。它对我的疑心还没完全消除。不。我感受到它的小心翼翼,而当我走近的时候,它也还是把自己蜷缩起来。但是,我不曾打过它,还有我给它吃的每一口食物,让我们之间信任的桥梁愈来愈稳固。这是我不想建立的关系,所以我试着对它严厉地不理不睬,尽量不用原智了解它。我怕它失去在原野独立生存的兽性,我一再地警告它:“你一定要把自己藏起来,每个人对你来说都是威胁,每条狗也一样,所以一定得待在这里面,任何人来都不许出声。”

它刚开始很容易听话。它瘦得令人难过,当我一拿食物来,它就立刻扑在地上开始狼吞虎咽。它通常在我离开小木屋前就在干草床上入睡,或在啃骨头时用嫉妒的眼神看着我。但是,当它吃饱了,也运动够了,就不怕我了,开始展现出与生俱来的爱玩本性。当门打开后,它立刻跳到我身上假装攻击我,用狼吠和扭打表达对牛骨的钟爱。当我指责它太吵,或夜里偷跑到小木屋后面的雪地玩耍时,它就会因为我的不悦而畏缩。

但是,我也在那样的时刻注意到隐藏在它眼中的凶猛。它不承认占上风,只有一股自以为长大了的意味,等待着直到自己做出抉择,有时感觉很痛苦,但总是必要的。我不断地告诉着它,我在拯救它时,已决意以后要放它自由,而一年之后它就是另一只夜晚在远方呼嚎的狼。一开始,它会想知道何时能离开怪味四溢的公鹿堡和拘禁着它的石墙,而我答应它会尽快,只要它吃得够饱够强壮,等冬天的深雪融化之后,它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就可以离开。但几个星期过去了,外面的暴风雪提醒着它那张床的舒适。当它渐渐长出肌肉来,就没那么常问这件事了,而我有时也忘了提醒它。

寂寞从里到外彻底啃食着我。我在夜晚纳闷着,如果斗胆上楼敲莫莉的房门,会发生什么事情。天亮后,我把自己慢慢抽离完全依赖我的小狼。城堡中只有另一个像我一样寂寞的生物。

“我确定你有其他的任务,但你为什么还要每天过来看我?”珂翠肯以群山人直率的方式问道。记得那是上午十点左右,暴风雪来袭翌日。大片雪花飘落,珂翠肯却不顾寒冷地下令打开所有的百叶窗,好让她看看外面。她在缝纫室远眺着大海,我想是极度不安的水面深深吸引着她,而她的双眼和那天的海水几乎是同一个颜色。

“我得帮你想个能愉快地打发时间的方法,王妃殿下。”

“打发时间?”她叹着气,两只手肘靠着脸颊,凄凉地瞪着窗外的飘雪,海风吹着她的秀发,“你说的话很奇怪。当你说打发时间,就好像我们在群山王国里提到掠过的风一样,像是个急需摆脱掉的东西。”

她的小女仆迷迭香坐在她脚边,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把脸埋在双手里,其他两位侍女心领神会地窃笑着,然后勤奋地低着头继续做针线活儿。珂翠肯房中有一大幅裱起来的刺绣,上面有山的底部和瀑布,我没注意到她进度如此之快。服侍她的其他侍女们今天没出现,但编了长篇大论的理由解释不能陪她的原因,大多是头疼。她似乎不明白她会由于侍女们的不理不睬而被藐视,我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有时甚至怀疑我是否该这么做,而今天就是这样的时候。

我在椅子上移动,交叉着双腿。“我的意思是在冬天时,公鹿堡会变得很乏味,因为天气让我们只能窝在屋子里,没什么好玩的。”

“在造船工人的遮棚里可不是这样,”她告诉我,双眼看起来有股奇妙的渴望,“那儿非常忙碌热闹,工人会充分运用每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安置木材和弯曲木条,而当天黑时或刮风时,造船工人在棚子里仍然劈削和刨平木材,忙个不停。在炼铁的地方,工人们制造着锁链和锚,有些人为了航行编织坚固的风帆,其他人负责剪裁和缝制,而惟真走动着监督所有工程。我却只能坐在这里编织刺绣,就算刺伤手指,双眼疲惫,也还是得绣上花朵和鸟的眼睛。所以当我完工时,就能把它和其他美丽的作品一起搁在一旁了。”

“哦,请不要搁在一旁,我的王妃,”一位侍女突然冲动地脱口而出,“您的刺绣是再珍贵不过的礼物了。修克斯那儿有您裱起来的刺绣作品,歇姆西爵士的房里也有,还有瑞本的克尔伐公爵那也有……”

珂翠肯的叹息阻断了这名侍女的恭维。“我宁愿在船上工作,用巨大的铁针和硬木钉打造我丈夫的战舰,那将是值得我花时间的工作,也会赢得他的尊敬。然而,他们给我玩具想取悦我,好像我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不懂得妥善运用时间。”她把头转向窗子。此时,我发现从船坞升起的烟,就像海面一样清晰可见,或许我搞错了她所注视的方向,原来,她一直注意着的是造船的棚子。

“我应该派人送茶和蛋糕来吗,王妃?”另一位侍女满怀希望地问道。她俩都披着斗蓬坐着,而珂翠肯似乎没注意到寒冷的海风从窗户灌进来。显然,对于那两位坐着的侍女来说,在冷风吹拂下不断地做着针线活儿,实在不好受。

“如果你想的话。”珂翠肯毫无兴趣地回答,“我不饿也不渴,真的。我整天做着针线活儿,这里吃着、那里喝着,还真怕发胖,而且我渴望做些有用的事。老实告诉我,蜚滋,如果你觉得不需要来看我,会呆呆地坐在你的房里吗?或是在织布机前刺绣?”

“不会。但我并不是王妃。”

“王妃?嗯,我现在终于了解这个头衔真正的含义了。”她的语调里有着我未曾听过的哀愁,“但是王后呢?在我的国土上,如你所知,我们并不谈论王后的。如果当时换成我,而不是我父亲执政,人们就会叫我牺牲献祭。而且为了国泰民安,我还真会给牺牲献祭掉。”

“如果您在此深冬时节仍身在群山里,都会做些什么呢?”我问道,只想找个更舒适的地方继续聊,可这又错了。

她沉默下来盯着窗外。“在群山里,”她轻柔地说道,“从来没有无聊的时候。因为我比较年轻,所以大部分的牺牲献祭都由我父亲和兄长承担。但如姜萁说的,人们总有做不完的事,甚至还可以分一些给别人。可是在公鹿堡这儿,所有的事情,仆人们都做得好好的,而且总是不让你看见,顶多让你看到结果罢了,就像整洁的房间和桌子上的肉。或许是因为此地人口众多吧!”

她停了一下,眼神看往别处。“在颉昂佩的冬季,厅院和整个城里寂静无声。雪下得很大很厚,强冷的寒风肆虐着我们的土地,而不常行走的道路就在冬意里消失无形。徒步或骑马取代了车行,而来访的人也早就打道回府了。在颉昂佩的宫殿里,只有皇室家庭和选择留下来帮忙的人。不是服侍他们,不完全是。你到过颉昂佩,就该知道那里的人不单是服侍或保护皇室。在颉昂佩,我会早起替家里打水煮麦片粥,然后就轮到我搅拌水壶里的东西。崎瑞、席尼克、乔冯和我会在厨房里聊天,让那儿充满活力。然后,所有年轻人就会来来往往地带木柴回来,摆出盘子,天南地北地闲聊。”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而我听到了她孤单的沉寂。

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如果有工作要做,无论是粗重的,还是轻松的,我们都会参与。我曾将树枝折断用来扎牢一座谷仓,甚至在寒冬中帮忙清理积雪,也为了一个失火的无助家庭重建屋顶拱门。难道你认为能够牺牲献祭的人,就不能打败想杀害山羊的虚弱老熊,无法把绳索拉紧好,整修遭洪水冲毁的桥?”她眼神充满着痛苦地看着我。

“这里,在公鹿堡,我们不让王妃冒险。”我简短地告诉她,“让别人的肩膀去拉紧绳索吧!我们有无数的猎人,为了荣誉争先恐后地追捕偷袭牛只的猛兽,但我们只有一位王后,而王后能做的事情,其他人未必能胜任。”

在我们身后的房里,侍女们都忘了她的存在。其中一位传唤了一名男仆,不一会儿他就拿着甜蛋糕和一壶热茶回来。她们聚在一起边聊天边用茶杯暖手。我短暂地瞥了她们一眼,想知道是谁被选中来陪伴王后。珂翠肯,在我看来,恐怕不是个容易侍候的王后。她的小女仆迷迭香坐在茶几旁的地上,有着梦般的双眼,双手紧握着一块甜蛋糕。我忽然希望自己重新回到八岁的时候,然后加入她。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珂翠肯直接了当地说道,“我是来这里帮惟真生个继承人的。我不会逃避这个责任,因为我不认为这是个责任,而是个乐趣。我只希望我的丈夫分享我的种种心情,但他总是远在城里办事。我知道他今天在哪里,就在下面,看着他的船从木板和木材中升起。我能陪着他而不招致危险?当然,只要我能替他生个继承人,也只有他才能是孩子的父亲。为什么当他忙着保国卫民时,却把我关在这里?既然是牺牲献祭,我理当为了六大公国分担这份职责。”

虽然我已习惯了群山人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但她的直言不讳仍令我感到震惊,而我的回答就显得鲁莽了。我起身靠向她身后的窗户,把百叶窗绑紧,以阻挡不断从窗户灌进来的寒风,并且借机靠近她耳边激动地说道:“如果您认为这是王后唯一的职责,就大错特错了,王妃。像您一样坦白说吧!您忽略了对您那些侍女的职责,而她们就是来陪您聊聊天的。难道她们不能在自己温暖的房里做针线活儿,或是陪着急惊风师傅?您为着无法陪伴国王而叹息,因为您认为那是个更重要的任务,但我们现在说的这份职责,连国王自己也没办法做到,而这正是您需要做的。重新打造公鹿堡宫廷,让它成为一个富有魅力而且吸引人的地方,鼓励贵族和侍女们好好表现,以吸引国王的注意,让他们竭尽所能支持国王的志业。宫廷里很久没有称职的王后了,容我建议您执行赋予给您的职责,让自己愉快的胜任,而不是站在这里看着别人造船。”

我整理好覆盖在百叶窗上的织锦挂毯,阻挡了寒冷的海风,然后走回来看着王后。让我懊恼的是,她像个被惩戒的挤乳女工。泪珠停留在苍白的眼中,双颊发红,好像我打了她一巴掌似的。我瞥了瞥那些侍女们,她们依旧在喝茶聊天,就连迷迭香也没朝这里看,反倒趁机拨弄着水果蛋糕,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馅料。没有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而我却明白了宫廷侍女的虚伪,也害怕她们会如何谣传,我这私生子到底说了些什么让王妃泪流满面。

我诅咒着自己的笨拙,提醒自己无论珂翠肯的地位多么尊贵,但她只比我年长些,而且独自住在异乡。我不该直接告诉她这些,而是要把问题告诉切德,让他安排另一个人解释给她听。然后,我突然明白他早已经选中某个人来对她解释这些事情。我再次紧张地对她露出微笑,而她很快地随着我的目光看着那群侍女们,恢复了端庄合宜的仪态,不禁让我引以为傲。

“那你有何建议?”她平静地问道。

“我建议,”我谦虚地说道,“我对于斗胆向王后建言感到羞愧,想要请求她的宽恕。但是,我也建议她赐与这两位宫廷侍女特别的恩惠,以奖励她们的忠诚。”

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那么,该赐与什么样的恩惠呢?”

“让她们可以在王后的房里和您私下聚会,也许可以特别请来吟游诗人或木偶操作师表演。您提供什么样的娱乐节目都无所谓,重点是那些对您不忠诚的侍女,就无法让您选上参加这样的聚会。”

“这听起来像帝尊的拿手绝活。”

“或许吧!他很会对侍从和奉迎者玩这一套,但他怀有恶意,目的是惩罚那些没有奉承阿谀的人。”

“那我呢?”

“而您,王妃殿下,应该用这来表扬对您忠诚的人,非但不惩罚对您不忠的人,反倒是和对您忠诚的人共度美好时光,而这些人也必定会报答您的。”

“我明白了。那吟游诗人呢?”

“找芳润吧!他殷勤的献唱最能打动侍女们的心。”

“你能看看他今晚是否有空吗?”

“殿下,”我微笑了,“您是王妃,找他来是份极大的荣誉,他绝不会忙到无法前来。”

她再度叹息,但是小声多了。她点点头示意我可以离开了,并起身向她的侍女们微笑,请求她们原谅今早的失态,然后问她们今晚能否前来她的房里。我看着她们相视微笑,就知道我们做对了。我记着她们的名字:琋望夫人和芊逊夫人。我行礼之后走出房间,没什么人注意到我的离去。

所以我就成了珂翠肯的顾问。同伴和顾问都不是我喜爱扮演的角色,我必须像个咬耳嚼舌者,在她耳畔悄声告诉她接下来该跳什么样的舞步。事实上,这可不是个惬意的差事。我感觉我的责备削弱了她的权势,而我教导她如何像蜘蛛结网般在宫廷掌权,也让她逐渐堕落。她说对了,这些是帝尊的技俩。如果她为了更崇高的理想,采用比帝尊还温和的方式行事,我的意图对我们来说也就有利了。我想看到她掌握权势,借以巩固惟真的王位让所有的人臣服。

耐辛夫人每天一早就等着见我,她和蕾细把这些会晤非常当回事。耐辛认为我完全听命于她,好像我仍是她的侍童似的,不曾想过要我帮忙她在名贵的芦苇纸上腾写古老卷轴,或要求我展示技艺精进的海笛吹奏技巧。她总是因为我在某个领域不够努力而自告奋勇要插手,然后忙着花上大半个小时用令人困惑的方式指导我。我试着彬彬有礼地听从一切,但也深感自己已陷入她们不让我见到莫莉的阴谋中。我知道耐辛这么做是挺睿智的,但睿智并不能舒缓孤独感。即使她们努力不让我见到莫莉,我还是能随时随地都看见莫莉。哦,不单是她本人,还有她挂在椅子上的披风,甚至蜂蜜蛋糕里的蜂蜜,都带着莫莉的味道,如此甜蜜地燃烧着。如果我坐在蜡烛旁嗅着馨香,或是坐在椅子上靠着她那被雪淋湿的斗蓬,会很傻吗?我有时感觉自己和珂翠肯一样,淹没在应尽的责任义务中,根本没有剩余的时间过自己的生活。

我每周向切德报告珂翠肯身处宫廷阴谋中的进展,而切德忽然提醒我,那些向珂翠肯献殷勤的侍女们,正是最迷恋帝尊的人。所以,我一定得警告她该适可而止地款待谁,又该对谁露出真诚的微笑。有时,我自顾自地思索,我宁可悄悄地为国王执行刺客任务,也不要卷入这些秘密计谋的纠纷中。但是后来黠谋国王就派人通知要召见我。

这个讯息在某日清晨传来,我匆忙换上衣服去见国王。这是他在我回到公鹿堡之后,第一次召见我。被忽略的感觉令我不安。他是不是对我在颉昂佩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悦?他大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但是,不确定的感觉仍在我心中翻腾着。我试着加快准备动作好赶紧去晋见他,却不忘特别注意自己的仪表,结果两件事情都没能做好。我在群山中因病而剪短的头发已经变长了,犹如惟真浓密难梳理的头发般,更糟糕的是,我的胡子也愈来愈粗硬浓密。博瑞屈已经告诉过我两次了,他要我决定到底是要留胡子,还是多花些心思刮胡子。当我刮着我那如小马的冬毛般杂乱无章的胡子时,一不小心就刮出几道伤痕,我当下就决定胡子杂乱点也总比脸上流着血来得不显眼。我把头发往后梳理,真希望能绑个战士般的辫子,然后把国王多年前送我的胸针别在衬衫上,代表我正是吾王子民,然后急忙赶去见他。

当我匆匆忙忙跨大步沿着走廊朝国王的房门走去时,帝尊突然从他自己的房门走出来。我停下来试着不撞到他,但觉得好像给困住了,只得瞪着他瞧。从我回来之后就曾见过他几次,但总是隔着走廊或在办事的时候瞥见他。但如今,我们俩在不到一只胳膊的近距离中站着,互相瞪视着对方。我们的长相相似到几乎会让别人误认为是我们是兄弟,而当我明了了这事实之后,就不由自主地感到震惊。他的头发更卷,五官更细致,而他的仪态也有较浓厚的贵族气息。他的服饰是由孔雀毛编织而成,而我只不过穿着鹪鹩羽毛织成的杂色衣服,在领口和袖口处没有银色绣饰。光看外表的话,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俩同是瞻远家族的人。我们都有像黠谋般的下巴和眉毛,还有相同的下唇弯曲弧度。我们都没有惟真的强健体魄,但我比帝尊健壮些。我们相差不到十岁,只有他薄薄的皮肤能将我们从家族血缘中分开。我看着他的双眼,心中恨不得能把他的五脏六腑给掏出来。

他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小杂种,”他愉快地打招呼,笑容变得更尖锐,“还是,我应该称呼你为‘废姿大人’?这对你来说可真是个再恰当不过的名号了。”他清晰准确的发音毫无疑问是在羞辱我。

“帝尊王子。”我以同样的语气回答他,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耐性等他回应。他不得不先发动攻势。

我们对峙了一会儿,彼此的眼神牢牢锁住对方。然后,他低头假装把袖子上的灰尘拍掉,接着大步走过我身边,但我并没有让路。他不像以往一样推挤着我,而我吸了一口气之后继续前进。

我不认识门口的守卫,不过他倒挥手示意要我进入国王的房间。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指派另一个任务给自己。我又有机会学习记住别人的名字和容貌,正好现在有一大堆人挤到宫廷来看新任王后,而我也会因此被不认识的人给认出来。“他就是那个小杂种,看样子就知道。”两天前,我在厨房门外听到熏猪肉贩对他的学徒这么说,让我觉得深受伤害。对我来说,事情变化得太快了。

黠谋国王的房间让我震惊。我原本期待一扇打开迎接冬季冷空气的窗户,然后看着黠谋整装待发地端坐桌边,如同统帅听取军官们报告般威严。他总是一位敏锐的长者,对自己要求严苛,每天早起,而且就像他的名字般精明狡黠。我走进他的卧房,从敞开的门望向里头。

在门里,阴影仍旧笼罩着一半的卧房,一位仆人在富丽堂皇的床帘旁收拾杯盘,他看了我一眼随即移开眼神,显然以为我也是个仆人。房里的空气停滞,好像久无人居或久未通风般飘着霉味。我等了一会儿让仆人通知黠谋国王我来了,而他继续忽略我的来访,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

“国王陛下?”他没有说话,我斗胆对他说道,“我遵从您的旨令来见您了。”

黠谋坐在床帘的阴影中,身边垫了很多垫子,张开双眼看着我说话。

“谁啊……哦,是蜚滋。坐下来吧!瓦乐斯,帮他搬张椅子来,顺便也拿一组杯盘过来。”当仆人依照吩咐离开去拿东西时,黠谋对我坦承,“我很想念歇佛斯。他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不用开口,他就知道该做什么。”

“我记得他,陛下。那么,他现在人在哪儿?”

“他在这个秋天生了场病,一直无法康复。这病让他愈渐虚弱,而且一呼吸就气喘。他一直咳个不停,然后就病逝了。”

我回想起这名仆人。当时他已经不年轻了,但也没多老。我对他的病逝感到惊讶,只得无言地站着,而这时瓦乐斯已帮我把椅子和杯盘拿来了。他在我坐下时面露不满,但我没理他,因为他很快就会明白黠谋国王自创的一套礼节。“那么您呢,国王陛下?您身体还好吗?我从没印象您在早晨这个时间还躺在床上。”

黠谋国王发出不耐烦的声音。“可真烦人。这不算是病,只是一阵晕眩,当我动作快点时就会发晕。每天早上我都以为不会再头晕了,但当我起身时,就觉得公鹿堡里所有的石头都在我身体底下翻滚似的,所以只得躺在床上吃喝点东西,然后缓缓起身,到了中午就没事了。我想这和冬天的寒气有点关系,虽然疗者说过这可能是旧的剑伤所引起的,差不多在你这个年纪时所受的伤。你看,疤痕还在,但我以为这伤早就痊愈了。”黠谋国王倚靠着床帘将身子弯曲向前,用一只颤抖的手拨撩着左前额一绺灰发。我看到他额上的旧伤疤,然后点点头。

“但是,够了。我不是找你来讨论我的健康状况的。我猜你应该在想,我为什么要找你来?”

“您需要我完整地报告在颉昂佩的种种事件?”我猜测,瞥了瞥徘徊在侧的瓦乐斯。如果是歇佛斯,早就会识相地离开,让黠谋和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交谈。而我纳闷着自己怎会如此大胆,竟然会在新仆人面前畅所欲言。

但是,黠谋却将刚才说的话挥到一旁。“都安排好了,小子。”他沉重地说道,“惟真和我讨论过了,那些事情就让它去吧!我不认为你能告诉我多少我还不知道的事,或是我已经猜测到的事情。惟真和我长谈过,而我对一些事情……感到遗憾,但是,事情都发生了,不管如何,我们还是得重新布局过,不是吗?”

我的喉咙中哽着千言万语。帝尊。我想告诉他。您的儿子想杀死我,杀死您的私生孙子。难道您也和他长谈过了吗?在您让我受制于他之前还是之后?但是,如同切德或惟真曾告诉我的,我无权过问国王,甚至也不能问他是否已经把我的生命交托在他的幼子手中。我咬牙切齿忍住心里的这些疑问。

黠谋看着我的双眼,然后将视线移到瓦乐斯身上。“瓦乐斯,到厨房或别的地方去,不要待在这儿。”瓦乐斯看起来不太高兴,但还是摸摸鼻子离开了。我依着黠谋指示起身关门,然后坐回我的位子上。

“蜚滋骏骑,”他严肃地说道,“这行不通。”

“陛下。”我凝视着一会他的双眼,然后低下头了来。

他沉重地说道:“怀抱企图的小伙子有时难免会做出傻事,而当有人指出他们的错误时,他们就会道歉。”我忽然抬头,纳闷着他是否正期待着我的道歉,但他继续说着,“我温和地看待这样的道歉,也接受了它,现在该是继续的时候了。这一点,就相信我吧!”他语气柔和地说道,不象是要提出任何要求,“说得愈少,情况就愈容易补救。”

我靠回椅背,吸了一口气,然后谨慎地叹了出来。不一会儿我控制住自己,坦荡荡地抬头看着他:“容我请问您为什么召见我,国王陛下?”

“有件不愉快的事情。”他不高兴地说道,“毕恩斯的普隆第公爵认为我应该解决这件事,他担心如果我不处理,后果将不堪设想。他觉得如果直接采取行动……在政治上而言是不恰当的。我勉强答应他的请求。难道我们还没受够内忧和劫匪所带来的外患?不过,他们还是有权请求我,而我有责任也必须答应他们。所以,你将再度替国王伸张正义,蜚滋。”

他巨细无遗地告诉我毕恩斯的状况。一名女子从海豹湾来到涟漪堡,向普隆第表达担任战士的意愿。他很高兴地接受了,因为她既健壮又能干,拥有棍棒、弓箭和刀剑的本领,她如同海獭般美丽又强壮,玲珑有致且黝黑圆润。她的到来受到侍卫队的热烈欢迎,很快成为普隆第宫廷中受宠的一员。她不是充满魅力的典型,但有着领袖般的勇气和意志力。普隆第自己也渐渐地欣赏她,因为她为城中重新注入了活力,也为他的侍卫们灌输一股崭新向上的精神。

但是最近她却把自己当成先知和预言家,宣称海神埃尔赋予她更伟大的使命,还说她的名字是麦迪嘉,虽然双亲默默无闻,但如今她却在一项火、风和水的仪式中重新为自己取名为女杰。她只吃自己猎来的兽肉,房间里满是自制的装饰或是比武得胜的赠礼。她的随从来头可大着呢,包括一些年轻贵族和跟随她的士兵。她传教似的告诉大家要信奉和荣耀埃尔,拥护传统的规矩,并且提倡一种严苛简单的生活方式,来荣耀一个人藉由本身力量所赢得的尊荣。

她把劫匪和冶炼事件视为埃尔在惩罚我们优柔寡断的态度,并且谴责瞻远家族助长了这种软弱。她先是慎重其事地说着这些事情,后来愈讲愈明,但还不敢直截了当地鼓动叛国。但是,海边的山崖上依然进行着杀牛祭血的仪式,而她也像古早时代般,在许多年轻人身上涂抹鲜血,还派他们外出进行这项所谓的地灵探索。普隆第听说她还在等待一名和她旗鼓相当的人,加入她推翻瞻远家族的计划,而他们将一起统治国家,结束农人的时代而展开战士的时代。根据毕恩斯的情况显示,许多年轻人已争先恐后地追求这份荣誉。但普隆第希望在他指控她叛国前,她可以停止这些举动,免得他必须强迫他的属下在女杰和他自己之间做个抉择。黠谋认为,如果她在比武中被击败,或遭遇悲惨的意外,或得了让她虚弱老丑的怪病,如此一来,她的跟随者或将骤减。我不得不同意这是可能的演变,但也提醒他有许多人死后反而获得神一般的地位。黠谋同意我的看法,但前提是这人必须光荣的牺牲。

然后,他突然转移话题。在海豹湾的涟漪堡,存放着一份惟真想要誊写的古老卷轴,那是所有从毕恩斯前来为国王执行精技的小组成员名单,而且听说在涟漪堡那儿有一些古灵协助护城所留下的遗物。黠谋希望我翌日就动身前往海豹湾誊写卷轴并走访古灵遗物,再回来向他报告。并且将国王的祝福和信念传达给普隆第,告诉公爵这不安定的状况很快就得以平息。

我了解了。

当我起身准备离开,黠谋举起一根手指示意我停下来,而我站着等候指令。

“你觉得我仍对你信守诺言吗?”这是个老问题了,我小时候和他见面时,他就开始问了,这可让我笑了出来。

“陛下,是的。”我如往常般说道。

“那么就看看你是否也始终如一。”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史无前例地补充道,“记住,蜚滋骏骑,我的亲人所受的任何伤害,就等于是对我的伤害。”

“陛下?”

“你不会伤害我的亲人,是吧?”

我站直了也明白他的要求,然后谦卑地回答他。“陛下,我不会伤害您的亲人,我对瞻远家族立誓。”

他缓缓点着头。他从帝尊那儿逼出了一份歉意,也从我这儿得到不会杀害他儿子的承诺,他可能相信他已经让我们和解了。在他的房门外,我停下来将头发往后拨了拨,提醒自己刚刚所做的承诺。我仔细思量着,强迫自己检视为了信守诺言所要付出的代价。一阵苦涩袭卷而来,直到我拿这个来和不信守诺言的后果比较。然后,我发现了自己的迟疑,立刻将它们赶出脑海之外,决定信守对国王的承诺。我和帝尊之间没有真正的和平,但至少我心安理得。这决定让我觉得好多了,于是刻意地大步朝走廊另一端前进。

我从群山回来之后,还没有补充毒药存货。现在外头的状况可不是很安全,而我必须把我需要偷的东西偷回来。毛线染料或许有些我可以用的成分,疗者的用品也可能有其他成分。我心中忙着这项计划,边想着边走下楼梯。

端宁正走上楼梯,当我看到她时就停了下来。她的出现让我感受到就算看到帝尊时也不曾有的胆怯,而这是一直以来的反应了。在盖伦的精技小组中,如今她可是最有力量的。威仪退休了,回到内陆住在满是兰花的乡间当个绅士。他的精技在终结盖伦生命的那场对抗中丧失殆尽,而端宁就是精技小组目前的关键人物。夏天时,她会留在公鹿堡,而其他精技小组的成员就散布在漫长海岸上的烽火台和城堡中,透过她向国王报告所见所闻。冬天时,整个团队回到公鹿堡重续彼此的连结和伙伴关系,在没有精技师傅的情况下,她已经接手盖伦在公鹿堡的大部分职责,也一并承接了盖伦对我的深沉怨恨。她的出现让我从前受虐的记忆再度清晰浮现,清晰到不忍卒读,同时也让我没来由地感到畏惧。我回来后一直避着她,但此刻只见她正以针一般尖锐的眼神看着我。

这楼梯的宽度足够让两个人擦身而过,除非其中一人故意停在一层阶梯的中央。即使她站在下方抬头看着我,仍让我觉得她占尽优势。她的仪态和在我们都还是盖伦的学生时大不相同,她的外型显示了她的新职位。那夜空般深蓝的长袍绣工精细,长长的黑发用镶着象牙装饰的光亮线丝,在脑后束成造型错综复杂的辫子,领口和手上的戒指都闪着银光,但她的女性特质却已消失无形。她采纳了盖伦苦行僧般的价值观,骨瘦如柴的脸庞加上爪子般的双手,散发出像盖伦一样自以为是的光芒。自从盖伦死了之后,这可是她第一次直接面对我。我在她上方停了下来,完全不知道她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小杂种。”她语调冷漠地说着,感觉上不像打招呼,只是说着一个名字,让我不禁纳闷这字眼是否有可能不会再像针一般地戳着我。

“端宁。”我也尽力语调平平地说着。

“你没死在群山里。”

“不。我没有。”

她还是站在那里挡住我的去路,非常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也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

我的体内像兔子般颤抖着,告诉自己或许她用尽了每一份精技,把这份恐惧加诸在我身上,也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真实感受,而是她的精技建议我该如何感觉。接着,我强迫自己把哽在喉咙的话说出来。

“我也知道自己是谁,我是吾王子民。”

“你根本不配成为这种人!”她平静地坚持己见,对我微笑说道,“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

恐惧的感觉如假包换,相形之下它的来源就显得无关紧要了。我站着不发一语,最后她终于退到一旁让我通过。这是我小小的胜利,虽然回想起来,她也不太能做出其他反应了。我为前往毕恩斯的旅途做准备,忽然因为能够远离公鹿堡几天而感到欣喜万分。

我对那份差事并没有很好的回忆。我遇到女杰,像我这个文书一样,她自己也是涟漪堡的客人,正如黠谋的描述,她是位俊俏的女子,健壮如猎猫般轻盈地行动着。她强健的体魄充满着耀眼的活力,在房内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而她的贞洁对跟随她的男性来说,简直是一大挑战,甚至也吸引着我,让我感觉自己的这个任务简直是个折磨。

在我们同桌的头一晚,她坐在我的对面,普隆第公爵热烈地欢迎我,甚至请他的厨师特制了一道我很喜欢的香辣肉。他的图书馆和较不重要的文牍皆任我使用,甚至他的小女儿也害羞地陪伴着我。我和婕敏讨论我的卷轴任务,她柔声话语中的聪敏令我惊讶。用餐时,女杰清楚地对同桌用餐的人提起,私生子在从前是一出生就得被淹死的,而且这是很早以前埃尔所要求的方式。如果她没有在我对面倾身微笑对我发问,我大可忽略这个评注。“你听说过这习俗吗,小杂种?”

我抬头看着普隆第公爵的主位,但他正和大女儿热烈地聊着,根本没有朝我这儿瞧。“我相信这古老的习俗,就像宾客在主人的宴席上互表礼貌般历史悠久。”我回答,试着保持视线和语调的平稳。这是个饵。普隆第让我坐她对面当饵,而我从未曾遭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利用过。我让自己坚强地面对这情况,试着把个人的感觉搁在一旁,至少我已准备就绪。

“有人说这是瞻远家族衰亡的征兆,因为你父亲在婚前就不忠了。我当然不会对尊贵的皇室家庭出言不逊,但是告诉我,你母亲的同胞如何接受她的卖淫行为?”

我愉快地微笑着,忽然不再对我的任务感到内疚了。“我不太记得我母亲和她的亲戚,”我聊天似的回答着,“但我想他们会和我一样深信,宁愿身为妓女或妓女的孩子,也不要成为背叛国王的叛国贼。”

我举起酒杯将视线转向婕敏,当她看到女杰把腰刀刺进离我手肘几时之处的桌面时,深蓝的双眼张得大大的,我有心理准备而毫不畏惧,反倒将视线对准女杰的眼神。女杰起身站着,眼神看来怒火中烧,鼻孔也发出怒气,胀红的脸色更加燃烧着她的美艳。

我温和地说道:“告诉我。你教导古老的行仪方式,对吧?难道你不打算遵守其中一项?那就是身为宾客者,千万不可在主人的屋子里引发流血事件。”

“你现在流血了吗?”她以提问回答问题。

“你不也是一样毫发无伤吗?我不会让我的公爵在宴席上蒙羞,让别人说他容许宾客为了争抢佳肴而自相残杀。或者,就像你漠视对国王的忠诚般,你也并不在乎对公爵应有的礼貌?”

“我可没宣誓效忠你那温吞的瞻远国王!”她吼了出来。

只见人们一阵骚动,有些人是因为不安,另一些人则急着寻找更好的视野看好戏。所以,这下子有人目睹了她向我挑战,就在普隆第的宴席上。所有这些都像战术般经过精心规划,而她知道我也计划好了吗?她对我袖口里的小袋子起疑吗?我提高声调大胆地继续:“我听说过你。我想那些受你引诱而想叛国的人应该到公鹿堡去,因为王储惟真已下令召集精通战技的人担任战舰船员,同时抵抗我们共同的敌人,也就是外岛人。那么做,我想,应该会是考量战士技能较好的方式。这难道不比背叛对领袖的誓言,或在月光下的山崖浪费牛的鲜血来得光荣?别忘了,这些肉本来可以拿来喂食我们遭红船劫掠的同胞。”

我热切地说着,嗓门也愈来愈大,而她只得瞪着详知内情的我。我被自己的话语所激动,只因我相信自己所说的。我俯身朝桌子对面靠过去,身体就在她的盘子和杯子上方,并且将我的脸紧靠着她的脸问道:“告诉我,勇者。你曾经对异国人动过武吗?你曾经对抗过红船劫匪吗?我想没有。对你来说,羞辱宴席主人的盛情款待,或是让邻人之子变成残废,可比杀敌卫国容易多了。”

女杰显然不擅言词,只能愤怒地对我吐了口口水。

我平静地向后靠,把脸擦干净。“你可能想在比较适当的时间地点挑战我,或许我们可以先约好,一周之后在你大胆杀害公牛的山崖上碰面?还是,我这文书会比你那些迟钝的战士来得难缠?”

普隆第公爵忽然注意到这片混乱。“蜚滋骏骑!女杰!”他指责我们,但我们仍怒目相视,我将双手放在她两侧的桌上俯身面对着她。

如果不是普隆第公爵把他那装盐的碗往桌面一砸,严正地提醒我们他不想在自己的宴席上看到流血事件,我想她身旁的人也要向我挑战了。普隆第至少能同时尊重黠谋国王和古老习俗,也建议我们试着去接受。我用最谦卑的态度致歉,而女杰只喃喃说着抱歉。大家再度用餐,吟游诗人继续唱着歌。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为惟真誊写卷轴和走访古灵的遗物,而那东西在我眼中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内装极细的闪亮鱼鳞的小瓶。倒是婕敏对我的好感让我有点别扭。另一方面,我也得面对女杰同伙们脸上冰冷的敌意,这真是个漫长的一周。

我无需和挑战我的人比武,因为在这之前,女杰的嘴突然变得如同遭逢传说中背弃誓言和说谎的天罚一般起水泡、溃烂。她几乎无法吃喝,所以没多久就瘦得不成人形,使得亲近她的人都因害怕受牵连而纷纷弃她而去,让她深感苦恼。她的痛苦让她无法在寒冬迎战,也没有人愿意代她出征。我在山崖上等待,挑战者却从未出现。婕敏陪我一起等,还有普隆第公爵派来的一群权位较低的贵族也随侍在侧。夜晚来临时,一位堡里的传令兵前来通知我们,他说女杰离开了涟漪堡,她无法面对她的挑战者,独自骑马逃到内陆去了。婕敏拍手称幸,然后出其不意地拥抱我。外面很寒冷,我们内心却十分愉悦。我们回到涟漪堡大吃一顿,这可是我回公鹿堡前的最后一餐。普隆第让我坐在他的左手边,婕敏则坐在我身旁。

“你心知肚明,”他在用餐终了前对我说道,“你一年比一年更像你的父亲了。”

毕恩斯所有的白兰地,都阻挡不了这句话带给我不寒而栗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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