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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任务

我们在红船之役中最具摧毁力的部分,或许就是那难以承受的无助感,好比一股可怕的无力感来袭,笼罩着整片国土和领导者。劫匪难以理解的手法让我们在事发的头一年仍茫然不知所措。劫匪来袭的第二年,我们试着保卫自己,但我们的战技却很生疏,它们总是被用来对抗偶然来犯的那些投机或铤而走险的劫匪。相对于那些仔细调查我们的海岸、烽火台位置、潮汐和水流的海盗组织,我们简直像孩子般不成熟。只有惟真王子的精技在保卫着我们。他让多少艘船迷航,让多少位领航员疑惑,又使多少位舵手混淆,我们将永远无法得知,因为他的人民无法理解他为他们所做的一切。更糟的是,整个情况显示瞻远家族似乎并没有为了保国卫土做出任何努力。人们只看到成功的突袭事件,却看不到那些触礁和在暴风雨中朝南方航行过头的战舰。人民丧失了信心,而内陆大公国也对缴税来保障非他们所共有的海岸线大为气恼,沿海大公国则必须负担这些似乎无法改善现况的税赋。所以,如果人们对惟真的战舰的热衷,随着他们对惟真现实的评价而时起时落,我们还真的无法责怪他们。看来这是我生命中最漫长难捱的一个冬天了。

我从惟真的书房出来,走到珂翠肯的住所。我敲敲门,小女仆迷迭香开门让我进去,她面露欢愉的小脸配上一头卷发,让我联想到湖边的某种仙灵。房内的气氛柔和,几位陪伴珂翠肯的侍女围坐在一幅白色亚麻布周围,用颜色鲜艳的线在布的边缘织上花草形状的纹饰。我曾在急惊风师傅的住所见过类似的活儿,通常这类活动看起来都很愉快,人们一边将鲜明的线缝在厚布上,一边友善地闲话家常。但在这里,整个房间却几近鸦雀无声,侍女们低着头努力且有技巧地缝着线,丝毫没有欢乐的交谈。气味芬芳的粉红和绿色蜡烛,在房间的每个角落燃烧着,隐隐约约的香气在那幅织布前融合为阵阵芳香。

珂翠肯同样忙碌地编织着,同时监督大家工作,满室的寂静似乎就由她而起。她的面容平静祥和,神色自若地几乎在自己的身边筑起了一道墙,虽然看起来挺愉快,眼神也十分和蔼,但我感觉她有些心不在焉,仿佛装满冷水的容器般。她穿着简单的绿袍,看起来比较有群山风格,而非公鹿堡的样式。她把珠宝首饰放在一旁,抬起头对我露出疑问似的微笑,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入侵者,仿佛打断了师生之间的教学活动。所以,我除了打招呼之外,还得解释我为何在此出现,接着我就中规中矩地解释着,并且留心每一位看着我的女士。

“殿下,王储惟真派我来给您捎个讯息。”

她的双眼似乎被什么给触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好的。”她语气平稳地说道。没有人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儿,但我确定每个人都竖起耳朵等着听我捎来的消息。

“以前在烽火台顶端有座花园,也就是王后花园。惟真王子说那儿从前有许多花草盆栽,里面有水生植物和鱼儿的池塘,还有串串风铃。这花园是他母亲的,殿下,而他希望您拥有这座花园。”

气氛更加寂静了,只见珂翠肯睁大双眼,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确定他这么说?”

“当然了,殿下。”我纳闷她怎会有如此反应,“他说很乐于见到有人重建花园。他的语气充满了钟爱之情,尤其他最喜欢一片片盛开的百里香花圃。”

珂翠肯脸上的笑容就像花瓣般绽放开来,接着她举起手放在嘴前,透过手指颤抖地吸了一口气,苍白的脸立刻浮现血色,双颊红晕眼神发亮。“我一定要去看看!”她猛然站起来,“迷迭香?请把我的斗蓬和手套拿来。”她环视着她的侍女们,“你们为什么不也披上斗蓬、戴上手套,陪我出去瞧瞧?”

“殿下,今天的暴风雪可是最猛烈的……”一位侍女迟疑地开口。

但是,较年长且深具母仪的芊逊夫人这时却缓缓起身。“我陪您一同上烽火台去。阿勇!”一位在角落打瞌睡的小男孩跳了起来,“快把我的斗蓬和手套拿来,还有别忘了我的帽子。”她转身面对珂翠肯:“我清楚记得坚贞王后那时的花园,我常常陪她在那儿度过好几个小时的欢乐时光。我很乐意帮忙重建花园。”

在短暂停顿后,其他的侍女们也纷纷起身跟进。当我披上斗蓬走回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准备出发了。我带领一群侍女们穿越城堡,爬着漫长的楼梯前往王后花园,那感觉还真是奇特。接着,一些侍童和好奇的人们也聚集过来,不一会儿就有一大群人跟随珂翠肯和我。我带着大家步上陡峭的石梯,珂翠肯紧跟在我身后,其他人则拉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尾随在后。当我用力推开被深雪挡住的厚重大门时,珂翠肯温和地问道:“他原谅我了,是吧?”

我停下来稳住呼吸,用肩膀把门推开,这对我脖子上的伤一点儿好处也没有,而我的前臂也隐隐作痛。“殿下?”我用发问回应。

“我的丈夫惟真,他已经原谅我了,而这就是他表达的方式。哦,我应该创造一个花园好让我们共享,不再让他蒙羞。”当我看着她那欣喜若狂的笑容时,她便轻松地用肩膀将门推开。我站在冬日的寒光中眨眨眼,只见她走出门涉过一层层深深的积雪往烽火台顶端走去,一点儿也不在意恶劣的天气。望着一片荒芜的烽火台,我不禁纳闷自己脑筋是不是有问题。眼前阴沉的天空下,除了被风吹散的层层积雪飘散在一面墙边的雕像、花瓶和水盆上,其他可什么都没有。我鼓起勇气准备面对珂翠肯失望的神情,但她仍站在台顶中央,在风雪中伸出手臂像个孩子般笑着转圈圈。“这儿真美!”她发出惊叹。

我随着她走出去,其他人则紧跟在后。珂翠肯不一会儿就走到靠墙的一堆堆东倒西歪的雕像、花瓶和水盆前,她像慈母般温柔地将小天使雕像上的雪刷下来,又把石凳上的积雪清除,然后放上小天使的雕像。这雕像可不轻,但珂翠肯精力充沛地运用她的体型和力量从雪堆中救出其他的雕像。她一边惊叹着,一边坚持其他侍女们也该过来欣赏欣赏。

我就站在她们身旁不远处,冷风从我身边吹过,唤醒我伤口的疼痛,也让我想起了痛苦的往事。我曾几乎一丝不挂地在寒冬中站在此地,让盖伦强迫灌输我精技能力,在这里把我当狗一般鞭打着我,而当我在此挣扎的同时,也让自己的精技遭受永远都磨灭不了的创伤。只要我站在这里,对我来说仍是个心痛之地,不论这个花园是多么绿意盎然、多么宁静。一堵矮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知道自己如果走过去从墙边望出去,就会看到下方的岩石山崖,但我没这么做。曾有人要我从这里跳下去,但这快速的了结方式已不再诱惑着我,而我也将盖伦昔日的精技提议丢在一旁,转身看着王后。

她的气色在白雪和石头的衬托之下显得生机盎然,让我想起一种叫做雪花莲的花朵,有时在雪融的时候依然绽放。她那淡黄的发色在绿披风的衬托下金光闪闪,她的双唇泛红,双颊也像将盛开的玫瑰般粉红,明亮的双眼在发现每一件宝物时,犹如蓝宝石般晶莹闪烁。相反,那些黑眼或棕眼的侍女们却相形见绌,她们发色深沉,披着斗蓬、戴着帽子抵挡着寒冬。侍女们静静地站着附和王后和分享她的喜悦,时不时摩擦冻僵的手指或紧握斗蓬挡风。我想这就是惟真应该看到的,散发热情和生命力的她,然后就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那燃烧的旺盛生命力仿佛他从前打猎或骑马时的意气风发。

“这里当然很美,”望夫人一边走一边说,“但天气实在很冷了,可能得等到雪融了,风势也减弱了,才能整理吧!”

“哦,你错了!”珂翠肯一阵惊呼,从她的宝藏堆中挺直身子大声笑着,然后再走回塔顶中央,“花园自心中而生。我明天一定得清除塔顶的积雪和结冰,然后把所有的凳子、雕像和花盆摆好。但要怎么做呢?像轮辐一样成放射状排列?还是排成一个引人入胜的迷宫?还是中规中矩地按照高度和主题摆设?可有上千种排列方式,而我一定要多做尝试,除非我的丈夫记得花园昔日的样貌,那我就可以为他重建儿时的花园!”

“明天吧,珂翠肯王后。现在天色已黑,也愈来愈冷了。”芊逊夫人提议。我看得出来上了年纪的她,由于爬楼梯和站立在冷风中而显现疲态,但她仍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说道:“或许今晚我能告诉您我印象中的花园。”

“是吗?”珂翠肯发出惊呼,自顾自地拍着双手,然后对芊逊夫人露出感激的微笑。

“我很乐意。”

接着,我们从屋顶排成一路纵队下楼去,我则殿后把门带上,并站着不动一会儿,好让双眼适应烽火台中的黑暗。我下方的烛火在移动的队伍中浮动着,而我衷心感激跑去将蜡烛拿来照明的侍童。我更加缓慢地跟在队伍后面,整个手臂的咬痕和剑伤疼痛地颤动着。我为珂翠肯的喜悦感到高兴,却也因这整件事虚构的假象产生罪恶感。我建议将花园交给珂翠肯,让惟真松了一口气,但他可不像她这么在乎这件事。她把重建花园视为建立他们的爱情圣殿般,但我怀疑惟真翌日还会记得他送她的这份赠礼吗?在我下楼的同时,不禁自觉背叛了别人,也觉得自己挺傻的。

我希望独自用餐,所以避开厅堂走到厨房对面的守卫室,却看到了用餐中的博瑞屈和阿手。我无法拒绝他们邀我一同共进晚餐,但我一坐下就觉得自己好像不存在似的。他们并没有把我排斥在彼此的交谈之间,但我现在所过的生活已不同于他们所谈论的那样。不仅如此,在马厩和动物产房生活的点点滴滴,现在却让我更困惑了。他们亲密地互相分享经验和知识,用男性特有的自信轻快地讨论问题,而我愈来愈感觉自己只不过是点头赞同他们,却无话可说。他们处得很好,博瑞屈也没有倚老卖老的意味,但阿手总是无法隐藏对前辈的敬重。他在短时间内就从博瑞屈那儿学到很多知识。在去年秋天离开公鹿堡时,他还只是位卑微的马童,如今却畅谈着老鹰和狗儿的种种话题,并且向博瑞屈提出切合实际的马匹配种问题。他们起身离去时我还在用餐,只听闻阿手对当天稍早遭马儿踢到的一只狗表达关切,然后两人在对我道晚安之后就边聊边走出门口。

我安静地坐着,周围还有其他守卫和士兵们正在吃喝聊天。令人愉悦的交谈声和汤匙碰撞锅边的声音,还有从大块圆形奶酪切下一片食用的砰砰作响声,如同音乐般悦耳动听。房里充满了食物和人们的气息,也飘着柴火、溅出来的麦酒和丰盛滚烫的炖肉香味。我此时此刻应该感到快乐满足,而不是坐立不安、忧愁或孤单。

兄弟?

来了。我们在老地方猪棚见。

夜眼到很远的地方打猎。我带着装药膏的小袋子和一包骨头先来等它,身旁的飞雪环绕在我身边,仿佛火花在冬日里永无止尽的舞蹈着。当我用双眼探索这一片黑暗时,就感觉到它正在靠近我,但它还是有办法出其不意地跳出来吓我,不过它对我还算仁慈,只是轻咬摇晃我没受伤的手腕。我们走进屋里,我点燃了一根残余的蜡烛然后检查它的肩膀。我昨夜可真是累坏了,而且全身酸痛,所以很高兴欣赏到自己的得意杰作。我修剪了它伤口边浓密厚实的短毛,然后用干净的雪清洗伤口,上面的一块结痂变厚变黑了,看得出来今天又流了一点血,但还好并无大碍。我在伤口涂上一层厚厚油油的药膏,夜眼虽然有点畏缩,但仍强忍着痛让我替它上药,然后转头疑惑地闻着伤口上涂抹药膏的地方。

鹅脂,它说着说着就开始舔拭药膏。随便它了,反正这药膏对它没坏处,况且它的舌头也可以把药膏推进伤口深处,可比我用手指涂抹管用多了。

饿吗?我问它。

不太饿。老井边有很多老鼠。接着,它轻轻嗅着我的袋子,然后说道:但有点牛肉或野味填饱肚子也不错。

我把骨头倒成一堆,然后它就扑到在骨头堆旁,嗅着嗅着就选了一根多肉的关节骨大快朵颐。我们很快就去打猎吗?它想象着击败那些被冶炼的人。

一两天之后吧!我希望下次能挥剑迎击。

我不怪你。牛的牙齿算不上什么武器,但也可别等太久。

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看到几个那样的人,那些没有感觉的家伙。他们在溪流沿岸发现了一只冻死的公鹿,然后便吃了它,那可真是既脏又臭的肉呢!但他们仍照吃不误。不过,这可不会让他们耽搁太久,因为他们明天就会更接近此地。

那我们明天去打猎,带我看看你在哪儿发现他们的。我闭上双眼之后,就明白它指的是哪一片河岸。我不知道你走了这么远!你今天带着肩伤一直朝那儿走吗?

没那么远。它的回答带着些许夸耀的意味。而且我知道我们会一起去寻找他们。我独自行走的速度可快多了,所以我先单独找到他们,再带你一起去打猎会比较容易。

这可不算是打猎,夜眼。

不。但这是我们为本身的狼群所做的事。

我在寂静的气氛中陪它坐了一会儿,看着它啃着我带来的骨头。它在这个冬季发育得很好,粮食充足且过着脱离牢笼的自由生活,让它体重增加,肌肉也更结实了。雪花飘落在它的毛皮上,但它那全身满布的厚实灰毛抵挡了雪花,也阻挡了湿气渗入它的皮肤里,而且它闻起来也挺健康的,并不是那种过度饮食、窝在室内且缺乏运动的痴肥狗味,而是一种清新的野性气息。你昨天救了我一命。

你把我从牢笼的死亡中解救出来。

我想我孤单太久了,已经忘了有个朋友的滋味是什么了。

它停下咀嚼骨头的动作,抬起头用温和喜悦的眼神看着我。朋友?这字眼太微不足道了吧,兄弟,而且表达的方向也错了,所以可别再把我当朋友。我对你而言就像你对我而言一样,我们是相互牵系的兄弟,也属于同个狼群,但我并不会是你所需要的一切。它又重新啃着骨头,而我则细细玩味着它刚才说的话。

好好睡吧,兄弟。我在离开前对它说。

它却嗤之以鼻。睡觉?很难吧!月光就要冲破层层乌云,带给我打猎所需要的光线,但如果还是很阴暗的话,我就会睡着了。

我点点头让它继续享用骨头。当我走回城堡时,已经觉得不那么凄凉孤寂了,但内心仍因夜眼如此适应它自己和我的生活方式而感到内疚,因为对它而言,外出到处寻访被冶炼者的行踪似乎并不是件光明磊落的事情。

这是为了同个狼群,是为了同个狼群好。这群毫无感觉的家伙想侵犯我们的领土,我们可不允许他们这么做。它倒觉得这样挺理所当然的,还因为我的不安感到惊讶。我在黑暗中点头赞同,推开厨房的门走向晕黄的灯光和温暖。

我一边上楼回房,一边思索自己这几天做了些什么事情。我原本下定决心让小狼过着自由的日子,到头来却和它成为了兄弟,而我并不后悔。我也警告过惟真,另一批被冶炼的人正朝着公鹿堡前进,但后来却发现他早就知道了,也因此为自己赢得研究古灵和寻找其他精技使用者的任务。我更请求他将花园送给珂翠肯,让她忙到无暇顾及自己所受的伤害,却因此欺骗了她,让她更加坚定自己对惟真的爱。我在台阶停下来喘口气,心想或许我们都随着弄臣的音乐起舞吧!他不是对我暗示过这些相同的事情吗?

我又摸着口袋中的黄铜钥匙,心想现在可是个好时机。惟真不在他的房里,但恰林在,而恰林会让我进房用这把钥匙打开盒子。我的双手抱满了在那儿找到的卷轴,可比我当初想象的还多。我把它们带回自己的房里放在衣橱上,在壁炉生火取暖,然后瞄了一眼敷在脖子咬伤处的药布,早已变成沾了血的肮脏布团。虽然知道应该换新药了,但我却很怕把它剥下来。过了一会儿,我添了更多柴火,接着将卷轴一一分类,只见蛛网密布的一行行小字和褪色的插画,然后抬头环视自己的房间。

一张床、一个柜子、床边的一张小桌子、装洗澡水的带柄大口水壶和碗、一幅睿智国王和一位泛黄的古灵商讨事情的丑陋织锦挂毯,还有壁炉台上的几支蜡烛。从我搬进来的第一个晚上起,这房间的摆设多年来几乎没什么改变。这是个空荡沉闷且缺乏想象力的房间,我也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空荡沉闷且缺乏想象力的人。我击打追捕、猎杀和服从命令,虽然我是个人,却更像只猎犬,而且还是只无人抚摸和赞赏的不讨喜猎犬,不过是劳动狗群中的一只罢了。上次黠谋或切德召唤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为什么连弄臣都取笑我?难道我对于任何事情和任何人都只不过是个工具?除了我自己还有别人关心我吗?忽然间,我再也无法容忍和自己独处,于是我放下手上的卷轴离开了房间。

当我敲着耐辛的房门之后,就是一阵停顿。“是谁?”是蕾细的声音。

“蜚滋骏骑。”

“蜚滋骏骑!”她的声调中有些讶异,因为我通常都是白天来访,而今天我却来晚了。当我听到木条移开和门闩打开的声音就放心了,她果然把我叮咛要小心门户的话听进去了。门缓缓地打开,只见蕾细露出疑惑的笑容退后一步让我进去。

我进门亲切地对蕾细打招呼,然后寻找耐辛的踪影。我猜她在另一个房间,而这房里的某个角落,却坐着双眼低垂忙着针线活儿的莫莉,但她并没有抬头看我,或对我示意。她用圆发髻把头发固定在小蕾丝帽下面,一身蓝色洋装穿在别的女人身上或显简朴,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单调。她依然低着头眼神专注地工作,此时我看到蕾细平视着我,接着我又看看莫莉,心中的感受不禁如脱缰野马般宣泄而出。我只花了四步就横越房间走到她的椅子旁跪下,在她退缩时,握住她的手亲吻着。

“蜚滋骏骑!”耐辛在我身后怒气冲冲地吼着。我看到她站在门前愤怒地紧闭双唇,而我转身不再看她。

莫莉也别过头去,但我仍握着她的手平静地开口:“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管有多么傻、多么危险,也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就是无法与你分离。”

她把手抽回去,我也因为不想伤到她而松开手,却转而抓住她的裙子,像个固执的孩子般紧紧捏着。“至少和我说说话。”我请求她,但耐辛回话了。

“蜚滋骏骑,这样做可不恰当。马上停下来!”

“我父亲当年追求您也不是一件恰当明智而合宜的事,但他却毫不迟疑,他当时的感受应该和我现在的心情相同。”我仍注视着莫莉。

这为我赢得耐辛诧异的沉默。此时莫莉却把刺绣摆在一旁起身走开,让我意识到自己非得放手不可,否则就会撕破她的裙子了,于是我松手让她远离我。“耐辛夫人,今晚可否让我早点回房休息?”

“那当然。”耐辛回答她,语气却不怎么确定。

“如果你走了,我就一无所有了。”我知道自己的语气过于戏剧化,我依然跪在她的椅子旁边。

“就算我留下来,你也还是一无所有。”莫莉语调平平地说着,同时把围裙脱下来挂在挂钩上,“我是名女仆,而你是位出身皇室的年轻贵族,我们之间不可能会有将来。我在过去这几个星期已经看开这点了。”

“不。”我起身朝她走过去,却忍住不去碰她,“你是莫莉,而我是新来的。”

“或许曾经是,”莫莉先是承认,然后叹了一口气,“但现在不是了。您就别再为难我了,大人,您一定要让我过过平静的日子。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所以一定得留在这里工作,至少等赚到足够的……”她忽然摇摇头。“晚安,夫人、蕾细。晚安,大人。”她转身走开。我看到蕾细静静地站着,也注意到她没有替莫莉开门,但莫莉可没停下来。当她用力关上门之后,一阵可怕的沉默笼罩着整个房间。

“很好。”耐辛终于呼了一口气了,“我很高兴见到你们其中一个人还算明理。你到底在想什么,蜚滋骏骑,就这样闯进来只差没有攻击我的侍女?”

“我想我爱她,”我坦白说道,然后跌坐在椅子上用双手抱着头,“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孤寂。”

“那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耐辛好像被冒犯似地说道。

“不。我是来看您的,我并不知道她也在场。但是,当我看到她的时候,这股强烈的感觉就淹没了我。这是真的,耐辛夫人,我无法再这样下去了。”

“我想你最好还是维持原状,因为这是你该做的。”这些话听起来刺耳,但她却是边叹气边说着。

“莫莉有说过……有提到我吗?她曾向您提到我吗?我一定得知道,求求您!”我打破了这片沉寂,看着她们交换眼神,“她真的希望我让她静一静吗?她这么讨厌我吗?难道我没依您的吩咐行事吗?我确实有等待,耐辛夫人,我避开她也小心谨慎不引起话题,但这一切何时会结束?或者这就是您的计划?把我们分开来,直到忘掉彼此?这行不通。我不是个小孩子,她更非您藏起来不让我找到的小玩意,藉着用别的玩具转移我的注意力好让我忘了她。这是莫莉,她是我的心肝宝贝,我不会让她离开的。”

“你恐怕非得如此了。”耐辛沉重地说道。

“为什么?她选择了别人吗?”

耐辛将我的问题象是苍蝇一样的赶开。“不。她并不善变,她不是那种人。她既聪明又勤快,机智且充满活力。我看得出来你为何心系着她,但她也还是有自尊心,而且看透了你拒绝了解的事。你们各自的背景完全没有交集,即使黠谋允诺你们的婚事——虽然我相当怀疑他会这么做——你们接下来要如何生活?你没办法离开城堡到公鹿堡城的蜡烛店工作,你也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那么,如果你把她留在这儿,她能享有什么样的身份?不了解她的人不会想到她的好,只会看到你们的阶级不同。人们只会将她视为让你沉溺其中的低下欲望。‘哦,这私生子看上了他继母的女仆。我想他在角落逮到她太多次了,结果他现在必须承担后果。’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不在乎人们怎么说。”

“或许你可以忍,但莫莉呢?还有你们的孩子呢?”

我静下来了。耐辛俯视着她搁在膝上的双手。“你还年轻,蜚滋骏骑。”她非常平静地抚慰着我:“我知道你现在不相信,但你可能会遇到与你身份地位相当的人,而她也可能会。或许她应该有那样的机会享有快乐的生活,而你可能也得让步。给自己大约一年的时间,如果到时候你还是没变心,那就……”

“我绝不会变心的。”

“恐怕她也是如此。”耐辛直言不讳,“她很关心你,蜚滋,她说她在还没完全弄清楚你是谁之前,就把心给了你。我不想背叛她对我的信任,但如果你如她所要求的就这样离她远远的,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你,所以我就说了出来,也希望你别介意这件事所带给你的痛苦。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不想成为嫁给贵族的女仆,更不愿自己的孩子成为城堡仆人的儿女,所以她一点一滴地把我所能付给她的微薄薪资存起来买蜡和香精,同时尽可能持续原本的生意。若有一天她存够了钱,就会重新开一间蜡烛店,虽然短期内不可能,但这好歹也是她的目标。”耐辛稍作停顿,“她看不出你能过那样的生活。”

我坐下来思考了好一阵子,蕾细和耐辛都没说话。蕾细缓慢地在我们的沉默中移动,先是泡茶,然后将一杯茶塞进我手中。我抬头试着对她微笑,然后小心地把茶搁在一边。“您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我问道。

“我一直都很提心吊胆,”耐辛简短地说道,“但我也知道自己无法做任何事情,而你也一样。”

我坐着不动,脑筋几乎一片空白。夜眼将鼻子靠在一根骨头上,在老石屋底下一个挖开的洞里打瞌睡,我轻轻碰触它而不吵醒它,而它平静的呼吸仿佛一股安定的力量,我就靠它来稳住自己。

“蜚滋?你要怎么办呢?”

泪水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眨眨眼让这疼痛过去。“就照您的吩咐行事,”我沉重地回答,“我不一直都是听命行事吗?”

当我缓缓站起来的同时,耐辛一直保持着沉默。我脖子上伤口隐隐地抽痛着,此时,我忽然只想大睡一场。当我离开时她对我点头示意,走出房门前,我停下脚步。“今晚我来这儿除了探望您之外,还有另一件事情。珂翠肯王后想重建王后花园,就是在烽火台顶端的那座花园。她想知道花园在坚贞王后在位时的样子,我就想到您或许能替她回忆一下。”

耐辛迟疑了一会儿。“我还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整个人明亮了起来,“我会把它画下来解释给你听,然后你就可以转告王后。”

我看着她的双眼。“我想您应该亲自去找她,相信她会非常高兴的。”

“蜚滋,我从来不擅与人相处。”她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想她一定会觉得我既古怪又无聊。我没办法……”她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然后就停了下来。

“珂翠肯王后非常寂寞,”我平静地说道,“她身边虽有侍女们陪伴着,但我想她恐怕没有真正的朋友。您曾是王妃,难道无法体会她这样的感受吗?”

“我想,她遇到的情况应该跟我的情形大不相同。”

“也许吧!”我表示同意,随即转身离去,“的确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您有位体贴热情的丈夫。”耐辛这时在我身后发出细微的惊吓声:“况且,我不认为帝尊王子以前像……像现在这么诡计多端,而您一直有蕾细的支持。是的,耐辛夫人,我肯定整个情况对她来说是完全不同,而且困难多了。”

“蜚滋骏骑!”

我在门口稍作停留。“什么事,夫人?”

“在我对你说话的时候,转过来看着我!”

我慢慢转身,而她果真在我面前用脚跺着地板。“你愈来愈坏了,竟想让我蒙羞!你觉得我玩忽职守?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夫人?”

“我明天就去找她,而她会觉得我既古怪又笨拙,还满脑子怪想法。她将发觉我实在无聊透顶,然后就会希望我根本没来找过她,接着你就得因为让我这么做而向我道歉。”

“我确信您最了解状况了,夫人。”

“别在我面前假奉承,你走吧!真是个令人无法忍受的小子。”她再度跺脚,然后转身逃回自己的寝室。蕾细在我身后扶着门,双唇紧闭,态度拘谨。

“如何?”我要走之前问了她一句,我知道她还有话要说。

“我觉得你还真像你的父亲,”蕾细刻薄地说道,“只是你不像他那么固执,但他可也不像你这么轻易就放弃。”她在我身后用力关上门。

我望着关上的房门一会儿,然后动身回房去,我知道我该帮脖子上伤口换药了,于是我爬上一层又层的阶梯,而每踏出一步手臂就会震动疼痛着。我在台阶停了下来,望着烛台上燃烧的蜡烛,过了一会儿就爬上另一道阶梯。

我持续敲了好几次门,只见一道黄色的烛光从她房门底下的缝隙透出来。但当我继续敲门时,那烛光却突然熄灭了。我拿出小刀大声地尝试锯开门闩。她好像换了新的门闩,而且还多加了一根木条,比我的刀刃顶端能举起的重量还重一些。我只好放弃,然后离开。

往下滑总比往上爬来得容易。事实上,当一只手臂受伤时,往下滑可就容易到有些危险的程度了。我俯视远方如白蕾丝般冲击石头的海浪。夜眼说得没错,天空果然透出些许月光。绳子在我戴着手套的手中滑了一下,我受伤的手臂必须承受我的体重,这让我痛得不禁叫出声来。再努力一点点,我答应自己,然后下滑两步。

莫莉的窗台比我期待中的还窄。我将绳子缠绕在手臂上稍作休息,然后轻而易举地把刀刃滑进百叶窗的缝隙里,再怎么说这也不是个牢固的装置,上方的窗钩也已经松脱。当我试着松开下方的窗钩时,她的声音就从房里传了出来。

“如果你进来的话我就大叫,然后守卫就会过来。”

“那么你最好泡好茶迎接他们。”我冷冷地回答,继续扭动下方的窗钩。

不一会儿莫莉就用力打开百叶窗,然后直挺挺地站在窗前,壁炉中舞动的炉火自她身后发出光芒。她穿着睡衣,但还没把头发绑起来,梳理整齐的秀发蓬松且闪闪发光,肩上还披了一条披肩。

“走开,”她愤怒地对我说,“离开这里!”

“不行,”我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没有力气爬回去,而且绳子也不够长,没办法延伸到最底下去。”

“你不能进来。”她固执地重复道。

“很好。”我索性坐在窗台上,将一只脚伸进房里,另一只脚悬在窗外。接着一阵狂风吹来,拨动了她的睡衣,也吹动了壁炉中的火焰。我沉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发抖。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生气地问道。

“你。我想告诉你,明儿个我就去请求国王准许我迎娶你。”我不假思索地说着,忽然间头昏眼花地发觉自己可以畅所欲言,为所欲为。

莫莉瞪着我,过了一会儿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不想嫁给你。”

“我可不想告诉他这个部分。”我发觉自己对她露齿而笑。

“你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是的。而且现在很冷,请至少让我进去避避寒。”

她没答应我,但却从窗边退了开来,而我轻快地跳进房里,完全忽略是否会碰到手臂上的伤口。我关上百叶窗并将它绑紧,随即走到房间另一头的壁炉前添加柴火好驱除寒气,然后站起来面对炉火让双手解冻。莫莉直挺挺地站着不发一语,双臂交叉在胸前,我一边微笑着,一边看着她。

她可没有笑容:“你应该离开。”

我感觉自己的笑容渐渐褪去。“莫莉,请跟我说说话。我以为上回我们谈过之后,已经了解彼此了,现在你却不跟我说话也不理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也不懂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没事。”她忽然间看起来十分脆弱,“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也不会发生任何事,蜚滋骏骑。”那个名字自她的口中说出来,听起来可真不习惯。“我在这段期间好好想了一想。如果你一周或一个月前像现在这样鲁莽,而且面带微笑来找我,我知道自己就会让步。”她让自己露出阴沉忧郁的笑容,像是回想一个在多年前的夏天匆匆过世的孩子,“但你没有。你的想法很正确也很实际,更没做错什么事情。但我却因此觉得受了伤害。这说起来挺傻的。我告诉自己,如果你像之前所言那样深爱着我,就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阻挡你来看我。一堵堵高墙都挡不住你,你更不会顾忌那些行为举止的准则、名誉和礼节。你那天晚上来的时候,当我们……但事情并没有也没变。你并没有回来。”

“但这都是为你好,为了维护你的名誉……”我无助地向她解释。

“别出声。我告诉过你这挺傻的,但感觉用不着蕴含智慧,感觉就是感觉。你对我的爱并不明智,而我对你的关怀亦然。后来我明白了,同时也了解了理智必须战胜感觉。”她叹了一口气,“当初你叔叔找我谈话时,让我很生气,简直愤怒到了极点。他让我鼓起勇气违抗一切,也让我下定钢铁般的决心维护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我毕竟不是颗石头,而且就算我像顽石般固执,也会被残酷无情的理智侵蚀殆尽。”

“我叔叔?你是指帝尊王子?”我对于这样的背叛感到不可置信。

她缓缓点头。“他希望我不要透露他的来访,而且说就算你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帮助。他必须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着想,还说我应该能了解。我是了解,但他实在让我非常生气,不过也让我渐渐发现什么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她稍作停顿,然后用手轻抚脸颊,她哭了,泪水静静地在她开口说话时流了下来。

我走到她身边,试探性地将她拥入怀中,令我惊讶的是她并没有拒绝。我像呵护一只容易受伤的蝴蝶般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而她也将前额靠在我肩上,然后对着我的胸膛说话。“我再过几个月就能存够钱重新自立更生,并非开店,而是在某处租个房子,找个能让我温饱的工作,然后就可以存开店的钱,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耐辛夫人很好,蕾细也成了我的朋友,但我不喜欢当仆人,而且也不会一直当下去。”她停了下来,疲惫且微微颤抖地站在我的怀里,看起来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叔叔对你说了些什么?”我小心地发问。

“哦。”她吞吞口水,将头在我身上轻微地动了动,我想她可能用我的衬衫在擦眼泪吧,“就是我预想的他会对我说的那些话。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可真是冷酷无情,我猜他觉得我是个……街头妓女。他严厉警告我国王不容许任何丑闻发生,还问我是不是有了孩子。我很生气地回答他说,我根本不可能怀孕,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莫莉停了下来,我能体会她面对这样的问题时所蒙受的羞辱。“然后他告诉我这样很好,还问我觉得自己应该得到什么以补偿你对我的欺骗。”

这话好比在我肠子里扭转的小刀,而我也渐渐觉得异常愤怒,却强迫自己保持沉默,因为我想听她把话说完。

“我告诉他我并不想要什么,因为我像你欺骗我一样也欺骗了自己。然后他就想给我钱让我远离此地,好让我不再提到你或是我们之间的事。”

她痛苦地说着,声调愈来愈尖锐和紧绷,但仍强作镇定地继续说下去:“他给我的钱足够开一家蜡烛店,但我很生气地告诉他,我不会因为收了钱就停止去爱一个人,因为如果钱就能让我决定去爱或不爱一个人,那我可真的是妓女了。虽然他非常愤怒,但他还是离开了。”她忽然颤抖地哭了出来,然后又压抑住自己。我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的肩绷得很紧,然后抚摸她那比任何马鬃还柔软光亮的秀发。她不说话了。

“帝尊总想伤人,”我听到自己这么说着,“他想用赶走你来伤害我,而用伤害你让我蒙羞。”我自顾自地摇摇头,纳闷自己怎么如此笨拙。“我应该早点看出来才对。我只想到他可能会到处说你的坏话,或对你造成肢体伤害。但是,博瑞屈说得没错,这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伦理道德,也不遵循任何规则。”

“他原本很冷漠,但还不至于粗暴无礼。他说他只是以国王使者的身份前来防止丑闻发生,而且愈少人知道这件事情愈好,因为他想避免别人的闲言闲语。在我们谈了几次之后,他就说很遗憾见到我陷入困境,他会告诉国王这一切不是我一手策画的,甚至他还买了我的蜡烛,同时也让其他人知道我在卖蜡烛。我相信他试着帮我,蜚滋骏骑,或许他也这么认为。”

听到她替帝尊辩护,可比她针对我的任何辱骂和责难更令我感到心如刀割。我小心地把自己缠绕着她发丝的手指移开。帝尊。我这几周来刻意独来独往避开她,为了避免丑闻而不与她交谈,也不打扰她,反倒让帝尊有机可乘。他并非追求她,而是利用本身的迷人风采和精雕细琢的言语让她忘了我,而我却无法当场反驳。他甚至自告奋勇成为她的伙伴,我却成了无话可说和欠缺思考的毛头小子,一个没头脑的坏蛋。我咬住舌头,不让自己在她面前说帝尊的坏话,因为这听起来只会像肤浅愤怒的小子反击与自己事与愿违的人意气用事而已。

“你有对耐辛或蕾细提到帝尊来找过你的事吗?她们怎么说?”

她摇摇头,发丝因摇动而散发芬芳的气味。“他提醒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说‘女人爱搬弄是非’,而且我也知道这是真的,我甚至不应该告诉你。他说如果我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耐辛和蕾细会更尊重我,他还说……你不会让我走……如果你觉得这是他替我做的决定,还说你一定得相信是我自己要离开你的。”

“他可真了解我。”我不得不对她承认。

“我不该告诉你的,”她喃喃自语,然后退了几步抬头看着我的双眼,“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的双眼和秀发展现森林般的色彩。“或许你不希望我让你离开?”我试着如此问她。“你不得不让我走,”她回答,“我们都知道我们不会有未来的。”

在那一瞬间一切都静止了,炉火缓缓地燃烧着。我们都没有移动,但我感觉自己似乎来到了另一个地方,我深刻地察觉她的气味和一切。她的双眼、散发药草香的肌肤及秀发和柔软的羊毛睡衣下温暖细柔的身体融合成一体。我像猛然见到崭新色彩般感受着她,所有的忧虑和思绪全都悬在这份突如其来的醒悟中。我知道自己在发抖,只见她的双手紧握我的肩膀让我稳住,一股暖流从她手中流经我的全身。我低头看着她的双眼,而且想知道自己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

她亲吻了我。

那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好像一道敞开的防洪闸门。接下来,她就不停地吻着我,而我们并没有停下来思考所谓理智或道德的问题,而是毫不犹豫地继续。我们全然允许彼此一同进入全新的境界,而我无法想象会有比这更深刻的结合,以及互相给予的惊奇喜悦。我们在那夜抛开一切外界的期望和记忆,像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般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我无权支配她,如同她也无权支配我,但我发誓绝不后悔如此的给予和接纳。那夜突如其来的甜蜜记忆一直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这是我所拥有的最真实的感受。还记得当时我用颤抖的手指将她睡衣颈部的蝴蝶结弄乱成一个死结,而莫莉虽然很理智笃定地抚慰着我,却在我回应时猛然倒抽一口气,可让她自己也大吃一惊,但这都没有关系,我们的无知已经臣服于另一种更古老的知觉。我努力展现出温柔和力量,却也发现自己对她的力量和温柔感到震惊。

我听说这是一种舞蹈,也曾听闻这其实是一场战争。有些男人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谈论它,另一些人则语带嘲讽。我曾听过市场里那群壮硕的女人如同母鸡对着面包屑咯咯叫般笑谈此事,也曾有妓女像摊贩夸耀鲜鱼般谈论她们用以谋生的肢体。我自己倒觉得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受,如同蓝色、茉莉花的香气和笛声般只能亲身体验。她那温暖而赤裸的双肩弧度、独特柔软的女性酥胸、全然交托时所发出的轻吟、她喉部的芬芳、还有她肌肤的气息都只不过是片段的描述,虽然非常甜蜜,总还是无法体现完整的经验,就算上千个细节也没办法解释清楚。

壁炉的柴火烧成了暗红色的余烬,而蜡烛早已燃烧殆尽。感觉上这原本让我们感到陌生的地方,在此时却变成了家。我想我宁愿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也不愿离开这个由乱糟糟的毯子和羽毛被所筑成的迷蒙爱巢,在这里呼吸她那份温暖的宁静。

兄弟,这样很好。

我像上钩的鱼般跳了起来,让莫莉从朦胧的白日梦中惊醒。“怎么了?”

“小腿抽筋。”我撒谎,她却笑出声来并相信了我,但这么细微的小谎可让我顿时感到羞愧,我所说过的一切谎言和扭曲的事实更令我蒙羞。我真想开口告诉她实情,告诉她我是皇家刺客,也就是国王用来杀人的工具,我的狼兄弟和我分享她当晚付出的一切,还有她将自己献给了一位四处猎杀并且和动物共享生活的人。

真无法想象如果真的告诉她这些,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和羞辱,而她或许也会觉得我们之间的抚触永远玷污了她。我告诉自己能容忍她鄙视我,但绝不允许她鄙视她自己,于是咬紧双唇告诉自己这是比较高尚的行为,因为我觉得保守秘密比让事实毁了她来得好。那么,我当时对自己撒了谎吗?

我们不都是如此吗?

我躺在那儿,让她用温暖的双手抱着我,而她温热的身躯也同时温暖着我的侧身,接着我对自己保证将做出的改变。我将停止扮演自己目前的角色,而且再也不需要告诉她这些不堪的细节。明天,我对自己承诺,我会告诉切德和黠谋我不再帮他们杀人了,而我明天也会让夜眼明白我必须和它断绝彼此的牵系。就在明天。

但黎明已然来临,明日也已是今日,我得带领小狼猎杀被冶炼者,因为我想带着崭新的胜利晋见黠谋,让他有心情准许我所请求的恩惠。当我今晚完成猎杀任务后,我将让他允诺莫莉和我的婚事。我答应自己,他的许可将展开我生命中的崭新篇章,我从此再也不用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保守秘密。我亲吻她的前额,然后轻柔地将她的双手放在我身旁。

“我必须离开你,”我在她移动时轻声说着,“但我祈祷这不会太久。我今天会请求黠谋允许我迎娶你。”

她移动了一下,接着睁开双眼,用纳闷的眼神看着我一丝不挂地离开她的床。我在炉火中添加更多木柴,同时回避她的眼神,然后拾起散落一地的衣服穿上。当我扣紧腰带之后,一抬头就看见她面露微笑地望着我。原来她不怎么害羞,反而让我整张脸都涨红了起来。

“我觉得我们已经结婚了,”她轻声说道,“我无法想象任何誓言能让我们比现在更真实地结合。”

“我也有同感,”我坐在她的床沿再次握住她的双手,“但如果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就能让我感到无比满足,而我的夫人,这表示我们需要一场婚礼,然后我将会当众宣誓全心对你忠诚。但我现在得走了。”

“等等嘛,再多留一会儿。我确定我们在其他人起床之前,还来得及共度短暂的时光。”我俯身亲吻她,“我现在就得走,把悬在夫人窗外墙上的绳子拿回来,否则就会引人非议。”

“至少留下来让我帮你把手臂和脖子伤口上的药换掉。我昨晚本来想问你是怎么受伤的,但是……”

我对她微笑。“我知道。当时有更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不,亲爱的。我要走了,但我答应你,我今早就会在我房里把药换好。”称呼她“亲爱的”,可比任何字眼更让我觉得自己是位真正的男人。我一边亲吻她,一边对自己承诺我马上就会离开这儿,却仍眷恋她在我颈部的轻抚,于是我叹了一口气。“我真的得走了。”

“我知道,但你要告诉我你是怎么受伤的。”

我听得出来她觉得我伤得不重,只是借题发挥好把我留在身边,但我仍心怀羞愧地尽量圆谎。“狗咬的,是马厩里带着一群小狗的母狗。我以为自己跟它很熟,但是我错了,当我弯腰抱起它的一只小狗时,它就冲过来咬我。”

“可怜的小子。好吧,你确定自己会好好清洗伤口?动物咬伤很容易感染的。”

“我会重新清洗包扎伤口,但我现在真的要走了。”我帮她盖好羽毛被,却也挺遗憾必须离开这温暖的被窝。“天亮前再多睡一会儿。”

“蜚滋骏骑!”

我在门边停了下来,然后转身问道,“什么事?”

“不管国王怎么说,今晚来找我。”

我开口准备抗议。

“答应我!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一天。答应我,你会回到我身边,不管国王怎么说。记着,我现在已经是你的妻子了,而且永远都是,永远。”

那份礼物几乎让我的心跳停止,而我也只能傻傻地点头。我的样子一定挺有说服力,因为她也对我露出了如同仲夏阳光般明亮灿烂的微笑。我举起门上的木条并且松脱门闩开门准备离去,只见眼前黑漆漆的走廊。“记得在我走之后锁门。”我轻声叮咛然后悄然离去,把她留给即将结束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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