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灾难
红船来袭的那几年里,六大公国因劫匪的暴行而苦不堪言,而六大公国的人民也在那段期间感受到对外岛人那份比以往更强烈的仇恨。
在他们的祖父和父亲一辈的那个时期,外岛人身兼商人和海盗,船只也个别在海上进行劫掠。但从睿智国王那时起,我们没有真正经历所谓的劫掠“战争”,虽然海盗的攻击并非罕见事件,但比起外岛船只来到我们沿海做生意的频率还是低了许多。皇室和外岛亲戚的血缘关系也是公开的事实,而且许多家庭都有“表亲”居住在外岛。
但是,自从冶炼镇事件之前的残酷劫掠,以及冶炼镇的暴行之后,所有关于外岛人的友善言论都消逝无踪。他们的船只愈来愈惯于来到我们的沿岸,我们的商人却比较少走访他们那儿冰冻的港口和波涛汹涌的运河。如今,所有商业活动都停止了,当我们身陷红船来袭的苦难时,我们的人民便无法得知外岛亲人的消息。于是“外岛人”成了“劫匪”的同义字,而且在我们的印象中,所有外岛船只也都有红色的船身。
但是有个人,也就是黠谋国王的私人顾问切德·秋星,却在如此危急时刻自告奋勇走访外岛。以下就是他的日志内容:
六大公国的人从来没听说过科伯·罗贝这号人物,在外岛也没人敢提起这个名字。这位来自外岛地区穷乡僻壤的独行侠从未效忠过任何一位国王,那儿也没人把科伯·罗贝当成国王看待。他是一股恶势力,如同一阵寒风让船只的索具覆上一层冰,不到一小时就在海里翻船了。
我碰到了少数不忌讳谈论此人的民众,他们表示科伯凭借制伏独自航行船只的海盗,以及劫掠掌控船只来取得权力。有了这些之后,他就转而“征召”最优秀的领航员和最能干的船长,以及在这些零散的村落里所能找到战技最精良的战士。拒绝他的人就得眼睁睁看着家人惨遭酷刑虐待,或是我们所说的惨遭冶炼,然后活生生地面对形同行尸走肉的家人。大多数人后来被迫亲手了结了家人的生命,因为在外岛人的习俗中对一家之主维持家庭成员间秩序的要求非常严格。这些事件一旦传了开来,拒绝科伯·罗贝的人就少多了。有些人逃跑,留下他们的家人遭受酷刑虐待的厄运,其他人则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但家人仍难逃一劫,使得很少人敢公然反抗罗贝或他的船只。
即使发表反对他的言论也会招来酷刑虐待。虽然我在这趟旅途中所获取的信息少得可怜,却都来之不易。我也收集了一些谣传,纵然这些也像一群白羊中的黑羊般稀少。我一一列举如下:人们提到了一艘“白船”,而这是一艘将灵魂分离的船,并非掳掠、也不是毁灭他们,而是支离他们。他们也悄悄地谈到一名连科伯·罗贝也敬畏三分的苍白女子。许多人更将他们的土地所遭受的浩劫,归咎于一场前所未见的“冰鲸”或冰河来犯。它们总是盘据在他们窄小聚落的上方,比任何人记忆所及还快的速度快速前进,迅速掩盖外岛人所拥有的小小耕地,并引发无人能对我解释的“水变”。
当晚,我探望国王时,内心仍是惊恐不安。他应该还记得我们上回所谈到关于婕敏的事,只怕比我记得更清楚。不过我坚定地提醒自己并非为了个人私事而来,而是为了珂翠肯和惟真。接着,我敲敲门,然后瓦乐斯勉为其难地开门让我进去。国王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弄臣则坐在他的脚边焦虑地凝视炉火。黠谋国王在我进门时抬起头看着我,也亲切地对我打招呼,然后吩咐我坐下来告诉他我今天过得如何。我趁机迅速地给了弄臣一个疑惑的眼神,只见他回我一个苦涩的微笑,于是,我坐在弄臣对面的凳子上等待。
黠谋国王亲切地低头看着我:“怎样,小子?告诉我,你今天过得好吗?”
“我过了……忧心烦扰的一天,陛下。”
“是这样的吗?那么,先喝杯茶,这对镇定神经颇具功效。弄臣,帮我的小伙子倒杯茶来。”
“万分愿意,国王陛下,我乐于听命行事。”弄臣出乎意料轻快地跳了起来。有个装着茶的大陶壶正在炉火余烬上保温,只见弄臣把茶倒进一只茶杯里然后端给我,并且祝福我,“像我们的国王般好好地喝下这杯茶,就会享有他的宁静沉着。”
我伸手接过茶杯举到唇边,呼吸着茶的热气,并且用舌头轻轻沾了一下。它闻起来既温暖又辛辣,还在我的舌尖留下刺刺甜甜的感觉。我并没有喝这杯茶,只是微笑地放下茶杯。“挺好的茶,但含笑叶不是会上瘾吗?”我直截了当地问国王。
他低头对我微笑。“喝一点点没事的。瓦乐斯向我保证这对我的神经很好,也可以促进我的食欲。”
“是的,它真能促进食欲,”弄臣插嘴,“喝得愈多就愈想喝,所以快快喝完吧,蜚滋。毫无疑问待会儿就有人来陪你了,所以你喝得愈多,就愈不用和他分享。”弄臣比出了个含苞待放似的手势,正好在门一打开帝尊走进来的时候朝着门挥挥手。
“哦,有更多的访客。”黠谋国王愉快地发出咯咯的笑声,“这无疑是个愉快的夜晚。坐下来吧,我的儿子,坐下吧!蜚滋刚才说他度过了烦扰的一天,所以我让他喝这茶舒缓一下。”
“这对他一定有好处的。”帝尊愉快地赞同,然后转头对我微笑,“烦扰的一天,蜚滋?”
“挺令人烦恼的一天。首先,马厩那儿有个小麻烦。一位公羊公爵的属下在那儿宣称公爵买了四匹马,其中一匹是峭壁,也就是用来和母马交配的种马。我对他说一定出了什么差错,因为文件上没有国王的签名。”
“哦,那些啊!”国王再度咯咯地笑着,“帝尊应该拿来给我签名的,但是我忘记了。不过,现在事情都解决了,而我确定这些马匹翌日就可出发前往提尔司,公羊公爵也将发现它们真是一群好马。他可真是谈了一桩好交易。”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需要把公鹿堡最好的马匹卖出去。”我平静地说道,同时看着帝尊。
“我也没想到,但是国库的结余愈来愈少,让我们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他冷冷地看了我一会儿。“绵羊和牛只也得出售。总之我们没有足够的粮食让它们过冬,卖掉它们总比目睹它们在这个冬季饥寒交迫来得好。”
我简直气坏了:“我们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这些短缺?我从没听说收成不好。没错,现在时局艰困,但是——”
“你没听说?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注意听。当你和我哥哥仍沉浸在战争的光辉中,我就得处理资金好支付战争所需,而且钱也快用光了。我明天就得告诉建造新战舰的造船工人,看他们是要为了热爱工作而继续出力,还是离开工作岗位,因为国库已经无法支付他们的薪酬,也买不起战舰完工所需的材料。”他说完便把身子靠回椅背上看着我。
在我内心的惟真十分焦急,而我也只能看着黠谋国王。“这是真的吗,陛下?”我问道。
黠谋国王吃了一惊,望着我然后眨了眨眼:“我签了那些文件,不是吗?”他看起来挺困惑,我想他的心大概飘回了之前的谈话上,并没有倾听我们目前的对话;在他脚边的弄臣则出奇地沉默。“我以为我签了那些文件。那么,现在就拿来给我,让我们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然后继续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那么,该怎么处理毕恩斯的状况?劫匪真的已经接收近邻群岛的部分地区?”
“毕恩斯的状况?”他说道,然后停顿片刻思索,又啜了一口茶。
“毕恩斯的状况我们恐怕也无可奈何。”帝尊难过地说道,接着圆滑地补充道,“这回毕恩斯得自行处理自己的问题。我们无法乞求六大公国保卫一个荒芜遥远的海岸,至于劫匪攻占的也只是些冰冻的岩石,我还真希望他们会喜欢那儿。我们需要照顾自己的人民,也得重建属于我们的村落。”
我空等着黠谋振作起来替毕恩斯说几句话,但当他仍保持沉默时,我就平静地问道:“渡轮镇可不是什么冰冻的岩石,至少在红船来袭前还不是这样。还有,毕恩斯何时不再是六大公国的领土?”我看着黠谋,试着让他注视我的双眼。“陛下,我恳求您,下令让端宁过来,吩咐她和惟真技传,这样您诸位就可以共商对策了。”
帝尊对我们猫捉耗子般的对话愈来愈不耐烦。“你这狗崽子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政治?”他恶狠狠地问我,“你为什么不明白国王可以不经王储核准就做决定?你质疑国王的决定吗,蜚滋?你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吗?我知道惟真把你视为宠儿,或许你挥舞斧头的冒险事迹也让你自傲起来。惟真觉得闲逛寻找一只怪物还挺好的,我却得留在这里尽我所能让六大公国振作起来。”
“当王储惟真提出寻访古灵的要求时,我也在场。”我指出。黠谋国王看来又走进另一场白日梦里,他正对着炉火发呆。
“我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帝尊圆滑地反驳,“据我观察,你可愈来愈瞧得起自己了。你坐在高桌用餐,穿着国王馈赠的服饰,而你不知怎么地就以为自己拥有特权,而不是任务。让我告诉你,看清楚你自己到底是谁,蜚滋。”帝尊停顿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他好像看着国王,仿佛正衡量着自己是否能在此时畅所欲言。
“你,”他用较低的语调继续说道,甜美的声音媲美吟游歌者,“你是那个根本没勇气继续担任王储的王子所生的私生子杂种,而你那位逝世的王后祖母出身平民,刚好和那位与她的长子发生关系而生下你的粗鄙女人,也就是你的母亲,有着相同的血统。你名为蜚滋骏骑·瞻远,不过你只需搔搔自己就能发现你还是那个无名的小狗崽子。我看你得感谢我没把你送回马厩才是,但让你住在城堡里可也真令我感到难受。”
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如何。夜眼因帝尊恶毒的话语而怒火中烧,而惟真当时可真想杀了他的亲弟弟。我瞥见黠谋国王双手握着那杯甜茶面对炉火做白日梦,而我用眼角看见弄臣那苍白恐惧的双眼,我从未见过他有着如此恐惧的眼神。他看着我,而不是帝尊。
我顿时察觉到自己已经起身站在帝尊面前,他也抬头看看我然后等待,眼神透出一丝恐惧,却也闪耀着胜利的光芒。我真想揍他,不过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召来侍卫,因为这算是叛乱,他可会因此把我吊死。我感觉衬衫的布料是如何紧绷,我的肩膀和胸膛因满腔愤怒而膨胀。我试着呼气,用意志力松开紧握的双拳,这可需要时间。嘘,我告诉他们。嘘,否则你们会让我送命。当我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时,便开口说话。
“今晚可让我看清了许多事情。”我平静地说道,然后转头看着黠谋国王,“陛下,我祝福您有个美好的夜晚,请您容许我先行告退。”
“嗯?所以你……度过了忧虑的一天,小子?”
“是的,陛下。”我柔声说着。当我站在他面前时,他那深沉的双眼就朝上方看着我的双眼,我也等待他应允让我离开。我深深地凝视这对眼睛,发现他根本心不在焉,完全不是他以往的样子,而他只是困惑地看着我然后眨了眨眼。
“好吧!那么,或许你最好休息一下,我也是。弄臣?弄臣,我的床铺准备好了吗?记得先用暖锅暖暖床,这几天晚上我都觉得很冷。哈!这几天的晚上!弄臣,你又在胡说八道啦!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还不快点澄清一下?”
弄臣跳了起来,然后对国王深深地一鞠躬。“我会说,国王陛下,这几天晚上想到白天的死亡就令人感到寒冷,可真是冷得让骨头都蜷缩了起来,一点儿也不假。这股寒意可会让人给冻死,而躲在您的阴影里可比站在您太阳般的光热下来得温暖。”
黠谋国王咯咯笑着:“你真的是胡说八道,弄臣,不过你一向如此。大家晚安,去睡吧,你们两个小子。晚安,晚安。”
我在帝尊用比较正式的语气和他父亲道晚安时赶紧溜出来,唯有如此,才不致于在我走过瓦乐斯身边时想打烂他那张假笑的脸。我一走到外面的走廊,就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想我会采纳弄臣的建议,把自己藏在切德的房里,最好别站在国王儿子面前忍受他的盛气凌人。
我独自在自己的房里度过了那个夜晚。我知道当夜渐渐深了,莫莉会纳闷我怎么没去敲她的门。但我今晚没心情。我没这份精力溜出房间,偷偷摸摸爬着楼梯,接着又偷溜到走廊,担心会有人突然走出来发现我站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我曾经渴望寻求莫莉的温暖和柔情,并因此获得宁静祥和的感觉。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我惧怕彼此见面时的鬼鬼祟祟和焦虑不安,就算她在我身后关起门来,我也无法松懈内心的警觉,因为惟真在我心中,而我必须防止他感受到我对莫莉的感觉和思绪,不让这些暴露在我和惟真共享的连接中。
我放弃研读原本试着研究的卷轴。可是,把古灵弄清楚了又如何呢?惟真会找到他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我翻身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即使周遭静止沉寂,我的内心却毫不安宁。我和惟真的连结如同我血肉中的钩子,这感觉一定和上了钩的鱼想要挣脱钓鱼线的感受一样。我和夜眼的关系处于一个更深沉微妙的层面,但是每当它在那儿的时候,那对绿色的双眼就在我内心黑暗的角落发出柔和的光亮。这些牵系永不安眠,从来不休息,也绝不静止,那份持续不断的联系也开始让我感到疲惫不堪。
几个小时之后,蜡烛即将燃烧殆尽,火焰也渐渐微弱,空气中细微的变化让我知道切德已经打开他那道无声的门。我起身上楼找他,但是我在楼梯上所踏出的每一步只让我心中的愤怒加剧。这股怒气并不像人们彼此之间的咆哮或打斗,而是源自疲乏和惊惶失措,就像遭受伤害一样。这种愤怒让人想停止一切,然后直截了当地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无法忍受什么?”切德问我。他弯着腰在污渍斑斑的石桌上进行一些调制研磨的工作,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语气中透露出真诚的关怀,让我终于静下来心来看着听我说话的这个人。一位高高瘦瘦的老刺客,满脸痘疤,头发几乎全白,身穿那件熟悉的灰色羊毛长袍,衣服上总有污渍或小小的烧痕。我想知道他为国王杀了多少人,仅仅是黠谋国王的一个字或是一个点头就行刺,盲目地忠于他的誓言。姑且不论这些行刺事件,切德本身其实是个本性温和的人。我忽然想问他一个问题,比回答他的问题还要紧迫。
“切德,”我问道,“你曾为了自己而杀过人吗?”
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为了我自己?”
“是的。”
“为了保护我自己的生命而杀人?”
“是的。我不是指为了国王而杀人,而是通过杀人……让你的生活更好过些。”
他哼了一声。“当然没有。”然后他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不?”我追问着。
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可没人只为了图个方便而随意杀人,这是不对的。这叫谋杀,小子。”
“除非为了国王杀人。”
“是的,除非为了国王杀人。”他轻松地表示赞同。
“切德,这有什么不同?为自己做这件事,和为黠谋做这件事有什么不同?”
他叹口气停下手边的搅拌工作,走到桌子尽头,坐在高凳上。“我记得自己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但我不是问别人,而是问自己,因为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的导师已经去世了。”他坚定地注视我的双眼,“这就要看个人的信念了,小子。你相信国王吗?国王应该要比你同父异母的兄弟,或是你的祖父来得意义深远,要比老好人黠谋,或是善良诚实的惟真来得重要。他必须是国王,一个王国的核心,轮子的轮轴。如果他是这么重要的人,如果你相信六大公国值得维护,而人民的福祉会因国王伸张正义而获得更多保障,那么,答案就出来了。”
“如此一来,你就可以为了他而杀人。”
“没错。”
“你曾违背自己的判断而杀人吗?”
“你今天晚上的问题挺多的。”他平静地警告我。
“或许你让我孤独太久了,我才有时间想这些问题。我们每天晚上见面时,总是聊一些其他的,加上我也很忙碌,所以没去想这么多,但现在我想到了。”
他缓缓点头。“思考不总是……令人感到舒服。它总是好的,但也总令人不舒服。没错,我曾违背自己的判断而杀人,但这又回到了我刚才所提到的信念。我必须相信对我下令的人比我懂得还多,而且见多识广也比较有智慧。”
我沉默了许久,切德却放松了起来。“进来吧,别站在门口。我们一起喝点酒,然后我要和你谈谈——”
“你曾经单凭你自己的判断杀人吗?为了整个王国的福祉?”
切德看了我一会儿,露出烦恼的神情。然后他别开头,低头凝视自己苍老的双手,他相互搓揉皮肤,苍白如丝的双手,手指摸着显眼的红色痘疤。“我不做那些判断,”他忽然抬头看着我,“我从不接受那种负担,也不希望有这样的顾虑。这不是我们该做的,小子,那些是国王该做的决定。”
“我不是‘小子’,”我指出,自己也吃了一惊,“我是蜚滋骏骑。”
“不要强调你是蜚滋,”他严厉地指出,“逊位王储的非婚生子。他放弃王位,也让自己无权做什么判断。你不是国王,蜚滋,甚至不是一位真国王的儿子。我们是刺客。”
“那我们为什么在真国王遭下毒时站在一旁不管?”我接着直截了当地问道,“我看到了,你也看到了。他接受诱惑服用令自己丧失心智的药草,而当他无法思考时,就接受更多诱惑服用让他变得更傻的药草。我们知道这个来源近在眼前,我也怀疑它的真正出处,而我们却眼睁睁看着他日渐萎靡消沉。为什么?这又是什么信念?”
他的话像刀一般刺着我:“我不知道你的信念在哪里,我原以为在我身上。我懂得比你还多,而且我效忠国王。”
这回轮到我瞠目结舌了。过了一会儿我缓缓穿过房间,来到切德存放酒和酒杯的橱柜前,小心地斟满两杯酒放在托盘中,然后将托盘端到壁炉旁的桌子上放好,接着就坐在壁炉的石台上。过了一会儿,切德走过来坐在他那张软垫椅上,从托盘中举起酒杯啜饮着。
“过去的一年对我们来说都不好过。”
“你很少找我,而当你来找我来的时候,又满怀秘密。”我试着不让语气透露出指控的意味,但还是没什么用。
切德发出短短的笑声。“而你内心总有那么多疑问,可真让你困扰了是吗?”他又笑了,无视我发怒的神情。当他说完的时候,他又喝了口酒然后看着我,深沉的双眼中仍舞动着兴味。
“别怒视着我,小子。”他告诉我,“你对我所要求的一向是我对你所期待的两倍,甚至更多。在我心中,一位师傅总有权期待学生对他抱持信念和信任。”
“你有啊!”过了片刻,我说道,“而且你也说对了,我确实有自己的秘密,我也期待你信任这些是正直高尚的秘密,但我可以把我的秘密告诉你,而你却没有。每当我走进国王的房里,就看到瓦乐斯的熏烟和药草对他发挥效应。我想杀了瓦乐斯,好让国王回复神智。接下来,我想要……完成这个任务。我要移除这些毒药的来源。”
“那么,你想杀了我?”
这感觉好像被泼了一桶冷水。“你是瓦乐斯提供给国王毒药的来源?”我确信自己误会了。
他缓缓点头:“有些是,而且可能就是你最反对的那些。”
我的心既冰冷且僵硬:“但是,切德,为什么?”
他紧闭双唇看着我,过了片刻他开口柔声说道。“国王的秘密只属于国王,我不能说出来,无论我认为听到的人是否也会保守秘密。但是,如果你能像我训练过你的一样好好用脑筋思考,你就会知道我的秘密。我并没有对你隐瞒这些,而你也可以从我的秘密中推论出许多你自己的秘密。”
我转身搅动身后的炉火。“切德,我很疲惫,疲惫到无法玩猜谜游戏。难道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但如此一来我就失信于国王了。况且我刚刚的说出那些已经够糟糕了。”
“你简直是吹毛求疵!”我愤怒地大叫着。
“或许吧,但这是我的事。”他镇定地回答。
他出奇的镇静反倒激怒了我。我猛烈地摇头,暂且把这个谜团抛到脑后。“你为什么在今晚召见我?”我冷漠地问道。
他平静的眼中掩藏了一丝受伤的神情。“或许只是想看看你,或许是想阻止你做傻事或制造永久损害。我知道哪些事情让你觉得沮丧,我对你保证我会分担你的忧虑。但是现在,我们必须继续走回分配给我们的道路上,并且怀抱信念。你当然也相信惟真会在春季前回来,然后让所有事情步入正轨。”
“我不知道。”我勉强同意,“当他出发进行这项荒谬的任务时,我感到十分震惊。他应该留在这里继续他当初的计划。但现在看来,如果照帝尊这么处理的话,等惟真回来之后,一半的领土不是会沦为贫瘠之地,就是给割让了。”
切德平视着我。“‘他的’王国依然是黠谋的王国,记得吗?或许他信任他的父亲能让国土保持完整。”
“我想黠谋国王都无法让自己不受侵扰,切德。你最近有看到他吗?”
切德把嘴抿成一直线。“有。”他咬着牙说出这个字,“我在其他人不在场时看到他,也可以告诉你,他可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虚弱的傻子。”
我缓缓摇头:“如果你今晚有看到他,切德,你就会知道我的焦虑。”
“你怎么确定我没有?”切德恼火了。我并不想激怒这位老人家,但无论我怎么说,总把事情弄糟了。我强迫自己在此刻保持沉默,然后啜了一口酒,注视着炉火。
“有关近邻群岛的谣言是真的吗?”我终于开口了,恢复了自己原有的声音。
切德叹了口气,用那双关节突出的手揉揉眼睛:“所有的谣言中总会有真实的萌芽。劫匪或许真的已经在那儿建立基地,这我们不确定,但我们可没把近邻群岛割让给他们。正如你所说的,一旦让他们拥有近邻群岛,他们就会在冬季和夏季劫掠我们的沿海。”
“但帝尊王子似乎相信可以收买这些劫匪,而且他们真正想要的只是那些小岛和毕恩斯的部分海岸。”说出这些可真费力,但我竭尽所能让自己谈论帝尊时的语气带着敬意。
“许多人希望事情说出来就会如愿,”切德保持中立地说道,“即使明知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又加了这句语带玄机的话。
“你想,劫匪要的是什么?”我问道。
他凝视着我身后的炉火。“现在,这可真是个谜。劫匪要的是什么?看我们怎么想了,蜚滋。我们认为他们是因为有所求才来攻击我们,但是,如果他们真想得到什么,现在就会提出要求了。他们既然知道自己对我们会造成什么样的损害,一定也明白我们至少会考虑他们的要求。然而,他们什么也不要,只想持续劫掠。”
“他们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我终止他的想法。
“他们的方式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他纠正我,“但是,倘若我们的基本假设就错了呢?”
我只是瞪着他。
“假使他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们目前所拥有的呢?一整个国家的受害者。劫掠城镇、烧毁村落、虐待人民,如果这就是他们的整体目标?”
“那太疯狂了。”我缓缓说道。
“有可能。但,如果这是真的呢?”
“那么,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他们,除非消灭他们。”
他缓缓点头。“继续这个推论。”
“我们的船只根本无法让他们慢下来。”我想了一会儿,“我们都希望关于古灵的神话是真的,因为在我看来,他们或者是类似他们的事物,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切德缓缓点头。“没错。所以,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赞成惟真的计划。”
“因为这是我们求生存的唯一希望。”
我们一起坐下,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沉默地注视炉火。那晚当我终于回房就寝时,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惟真遭受攻击并且为他的生命奋战,我却站在一旁观看。我不能杀害任何一位攻击者,因为国王没允许我可以这么做。
过了十二天之后,毕恩斯的普隆第公爵来访。他带领一群随从沿着沿海道路前来,声势浩大,令人印象深刻,但整个阵势倒不致于形成公开的威胁。他身穿一位公爵负担得起的所有华服和全副盔甲,他的女儿也骑着马陪在他身旁,除了大女儿留在家乡尽心尽力赈济渡轮镇。下午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马厩里,然后来到守卫室听他那些位阶较低的随行人员谈话。阿手表现得很好,确认马厩有足够的空间和人手照顾他们的马匹。而且一如往常,我们的厨房和兵营成为接待宾客的好地方。但是,毕恩斯来的人们依然提出许多严厉的言论,他们直截了当地指出在渡轮镇所目睹的一切,还有他们的求援如何遭到漠视。我们的士兵真应该感到羞愧,因为他们竟然无法为黠谋国王提出辩护,而当一位士兵无法替他的领袖说话时,便只能同意这样的批评,或者在其他地方挑毛病来反对。所以,毕恩斯人和公鹿堡的士兵会为了小小的意见分歧而拳脚相向,还好大多是单一事件。但是,这些事情通常不会发生在纪律严明的公鹿堡,所以更令人担忧,对我来说,这更强调了我们的军队也给弄糊涂了。
我为了晚宴谨慎选择衣着,不确定自己可能会遇到谁,也不知道别人会期待我做什么。那天,我瞥见婕敏两次,每一次都在她还没注意到我时溜走。我想她或许是我的晚宴伴侣,也为此感到恐惧。此刻,我们不能公开冒犯毕恩斯来的任何一个人,但我也不想给她任何正面的回应。其实,我根本用不着担心,我发现自己远远地坐在餐桌的末端,和一群位阶较低的年轻贵族坐在一块儿。我在这难捱的夜晚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餐桌上有不少女孩尝试表现出调情的模样,而这全新的体验可真不对我的胃口,但我这才明白到底有多少人在此冬季时节涌入公鹿堡宫廷。他们大多来自内陆公国,积极巴结帝尊,也诚如这些年轻女子所言,他们会很乐意结交有政治影响力的人物。我费心礼貌性地回应他们充满机智的戏谑,几乎无法注意高桌那儿的状况。在那儿,黠谋国王坐在珂翠肯王妃和帝尊王子中间,普隆第公爵和他的女儿婕敏以及妡念跟他们坐得最近,其他人则是帝尊的那群宠儿。提尔司的公羊公爵和他的静宁夫人,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是最值得注意的。帝尊的表弟铭亮爵士也在那儿,这位来自法洛的年轻公爵继承人是首次在公鹿堡露面。
我的座位视野不好,更听不到什么。我感受到惟真对此状况的惊慌持续升高,我却束手无策。那晚国王看起来不怎么恍惚,反倒是十分疲倦,让我觉得是个好现象。珂翠肯坐在他身旁,除了两颊上的微红外,看上去几乎是一片苍白。她看来吃得不多,也比平常严肃且沉默。相反地,深具社交手腕的帝尊可高兴得很,虽然身边坐着公羊公爵和静宁夫人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他还是没忽略普隆第公爵和他的女儿们。不过他的欢愉显然让来访者心情烦躁。
普隆第公爵的块头很大,即使上了年纪依然体格强健,他那黑色战士发辫中的白色发丝是旧时战伤的明证,还有一只手也缺了几根手指。他的女儿们就坐在他的下方,靛蓝的双眼和高颊骨显示出她们先母的近邻群岛血统。妡念和婕敏蓄着北方风格的简捷短发,她们快速转头观察餐桌上每一个人的样子,不禁令我想起停在手腕上的老鹰。这些可不是帝尊习于应付的那些温和的内陆大公国贵族,因为在六大公国之中,毕恩斯的人民依旧还是保有最多战士的血统。
帝尊对他们的抱怨显得满不在乎,这可替他自己招致灾祸。我知道他们并不打算在餐桌上谈论劫匪,但他那欢庆的语气完全和他们来此的任务相互抵触,而我纳闷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多么令他们愤怒。珂翠肯很明显被激怒了,我不止一次看到她咬紧下唇,或是在帝尊说着俏皮话时不屑地将眼神瞥向地上。他也喝得太多了,当他开始比出夸张的手势和大声谈笑时,他的醉态就开始显露出来了。而我真的非常希望听到他那些自认诙谐的言论。
晚宴看来真是没完没了,然而婕敏很快就从餐桌上看到我,从那时起,我就很难回避她朝我投射而来的端详神情。我友善地对她点点头,而当我们的视线相遇时,我看得出来她对我坐的位置感到疑惑,而我也不敢忽略她朝我看的每一个眼神,帝尊也因我没敢怠慢毕恩斯普隆第公爵的女儿而感到厌烦,让我感觉自己好像站在篱笆上摇摇欲坠。当我看到珂翠肯王妃坚持在黠谋国王起身时搀扶他带他回房休息时,着实心存感激。帝尊却满是醉意,轻蔑地皱着眉头,很不高兴看到宴会这么快就散场了,且也没有说服普隆第公爵和他的女儿们留下来。他们在黠谋离开后也不自在地告辞了。而我也借口头疼远离咯咯发笑的同桌人士,回到房里图个清静。当我开门走进卧房时,感觉自己是城堡中最没力量扭转现况的人,的确是个无名的狗崽子。
“我想晚宴还真的挺吸引你的。”弄臣说道。我叹了口气,没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反正问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也是自讨没趣。他坐在我的壁炉边点燃微弱的炉火,跳跃的火焰映照出他的轮廓。他有一股奇特的宁静,没有铃铛摇摆的声音,也没有接踵而来的嘲讽字眼。
“晚宴真是令人难以忍受。”我告诉他。我懒得点蜡烛。我的头疼可不完全是虚构的。我坐了下来,躺在床上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公鹿堡面临什么现况,也不知我能做些什么。”
“或许你所做的事情已经足够了?”弄臣试探着说道。
“我最近可没做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我告诉他,“除非你把知道何时停止对帝尊回嘴也算进去。”
“噢,那么,我们都在学习这项本领。”他愁眉苦脸地赞同,然后把膝盖抬到下巴那儿,将手臂放在上面,深吸一口气。“你有没有什么新闻可以和弄臣分享?一位守口如瓶的弄臣?”
“我能和你分享的新闻你可能都知道了,搞不好消息比我还灵通呢!”房中的黑暗十分平静,舒缓了我的头疼。
“噢。”他优雅地停顿了一下,“那么,或许我应该问个问题?你看情形决定是否该回答?”
“少啰嗦了,想问就问。你明明知道无论我准许与否,你都会问的。”
“的确,你说得对。那么很好,我就问了。噢,我真吃了一惊,脸也红了,真的。蜚滋骏骑,你是不是有了小蜚滋?”
我从床铺上缓缓坐起来瞪着他,只见他一点也不畏缩,动也不动。“你刚才问我什么?”我平静地问道。
他柔声地说,听起来像道歉一般:“我一定要知道,莫莉怀了你的孩子吗?”
我从床上跳起来扑向他,抓住他的喉咙把他拉起来,伸出拳头然后停了下来。炉火照亮了他的脸庞,看了令我十分震惊。
“想打就打吧!”他平静地猜测,“已经有旧伤了,再加上一点新伤也看不太出来,反正我可以蹑手蹑足个几天不让别人发现。”
我收回自己的手。真奇怪,我刚才差点儿就做出来的事情现在却让我感觉毛骨悚然,因为我发现已经有人做了我想做的事。我一放开他,他就别过头去,似乎为了自己变色肿胀的脸而感到羞耻。或许,他苍白的皮肤和纤弱的骨骼让我觉得更恐怖,好像是有人对弱小的孩子饱施拳脚似的。于是,我在炉火边蹲下,细细看着他脸上的伤。
“你还没看够吗?”弄臣尖酸地问道,“我可警告你,用更强的光线照也不会让伤势好转。”
“坐到我的衣橱上去,然后把衬衫脱下来。”我唐突地告诉他,但他动也不动,我也不予理会。我放了一小壶泡茶的水在炉火边加温,接着点燃一些蜡烛放在桌上,再拿出我所保存的些许药草。我的房里没有太多药草,此时真希望可以从博瑞屈的所有收藏中挑选一些来用用,但我知道如果我就这么走到马厩,等我回来之后弄臣一定就离开了。还好,我放在房里的药草大多是用来治疗瘀伤、割伤,还有我另一个刺客身份最常碰到的跌打损伤,这些应该就够了。
当水温热了之后,我在脸盆里倒了一些水,然后撒上一大把药草,尽可能把它们碾碎。我在衣橱里找到一件已经不合身的衬衫,然后把它撕成一片片的碎布。“走到光线下。”我提出这样的要求,过了一会儿他也就走了过来,很是迟疑羞怯。我看了他一下,然后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我的衣橱上。“你到底是怎么了?”我问道,为他脸上的伤口感到惊惧。他的嘴唇因割伤而肿胀,另一只眼睛肿得快要合起来了。
“我在公鹿堡四处走走,询问一些坏脾气的人最近是否成为私生子的父亲。”他没受伤的那只眼睛恰巧对上了我怒视的双眼,苍白的眼里满布血丝,使得我无法对他生气,更笑不出来。
“你应该知道有什么药可以妥善治疗这些伤口。现在坐好了。”我将碎布压摺成一块敷药用布,轻柔但牢牢地触碰他的脸,过了一会儿他就放松下来。我擦掉了一些干掉的血渍,其实也不多,显然他自己在挨打之后有稍微清理了一下,但有些伤口还是淌着血。我轻轻用手指沿着他下颌的线条和眼窝触摸,至少骨头没受损。“谁把你弄成这样?”我问他。
“我走进一扇接着一扇的门,或者是在同一扇门前进出好几次。看你问的是哪一扇门。”他油腔滑调含糊地说道。
“我问的是个严肃的问题。”我告诉他。
“我的问题也很严肃。”
我再次怒视着他,只见他垂下双眼。有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接着我就找出一罐博瑞屈给我用来治疗割伤打伤的药膏。“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我在打开盖子的时候提醒他。我闻到了熟悉的刺鼻味,忽然非常非常地想念博瑞屈。
“我也是。”在我替他上药时,他微微退缩。我知道这药膏虽然味道难闻,但却很有效。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我终于提出来。
他想了一会儿。“因为问你比问珂翠肯是否怀了惟真的孩子来得容易。据我判断,帝尊最近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搭理,所以不可能是他。那么,你,或是惟真一定就是那位父亲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见他为了我忧愁地摇摇头。“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他悄声问着我,然后戏剧性地抬起头凝视远方。“力量移转,阴影飘荡。在所有可能性之中顿时激起一阵涟漪,未来将重新组合,命运也将成倍增加,所有的道路分岔再分岔。”他又看着我。我对他笑了笑,心想他又在胡说八道,但他的语气非常认真。“瞻远家族即将有继承人了,”他平静地说道,“我很确定。”
你曾在黑暗中踩空脚步吗?就是那一股突如其来在边缘摇晃的感觉,不知道自己会跌得多深。我态度坚定地回答他:“我可不是什么孩子的父亲。”
弄臣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噢,”他虚情假意地说道,“当然不是。那么一定是珂翠肯怀孕了。”
“一定是的。”我同意,但心里一沉。如果珂翠肯怀孕了,她没有理由要隐瞒,然而莫莉就会。我有好几个晚上没见到莫莉,或许她有事情要告诉我。我忽然觉得一阵晕眩,但仍强迫自己要镇定并深呼吸。“把你的衬衫脱下来,”我告诉弄臣,“让我看看你的胸口。”
“我已经看过了,谢谢你。而且你放心,我没事的。当他们突然把袋子往我头上套的时候,我就推测他们这么做就是把我的头当成攻击目标,而且他们真的挺煞费苦心,因为他们可不想打其他部位。”
这些人对他所做的暴行让我感到厌恶得说不出话来。“是谁?”我终于开口。
“你是说当我头上套了个袋子时,我还能看到是谁干的好事?算了吧,你能透过袋子看到什么吗?”
“不,但你总应该会怀疑是谁搞的鬼。”
他对我歪着头表示不相信。“如果你还不知道嫌疑犯是谁,那你就是那个头上被袋子套住的人。让我替你在袋子上剪开一个小洞。‘我们知道你对国王不忠诚,也知道你帮着王位觊觎者惟真暗中侦察。别再告诉他任何讯息,因为如果你再通风报信,我们都会知道的。’”他转头凝视炉火,轻轻摇晃他的脚跟。砰,砰,砰,踢着我的衣橱。
“王位觊觎者惟真?”我义愤填膺地问道。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说的。”他对我说道。
我强压住愤怒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为什么他们会怀疑你暗中帮惟真侦察?你有传话给他吗?”
“我有一位国王,”他柔声说道,“虽然他不总是记得自己是国王。你一定要为国王当心留意,我也确信你会这么做。”
“那你要怎么办?”
“就像我以前一样,不然我还能做什么?我无法停止他们叫我别再做的那件事情,因为我根本还没开始进行。”
一股不祥的寒栗感自我的背脊窜了上来。“如果他们又攻击你呢?”
他露出了毫无生气的笑容。“我根本没必要担心,因为我无法避免事情发生,但也不是说我期待它再度发生。这个,”他说道,稍微指着自己的脸,“这个伤口会痊愈,但他们在我房间做的事可不能补救,我得花上好几个礼拜整理那一团糟。”
这些话让整件事情变得很琐碎,而我发觉一股空洞得令人害怕的感觉正在我的体内窜升。我去过一次弄臣在塔里的房间,爬着一道长长的废弃楼梯,经过积年累月的灰尘和垃圾,来到他那面对女儿墙和美丽花园的房间。我想起了在大鱼缸里悠游自在的鱼儿和一盆盆苔藓植物,还有一尊躺在摇篮里备受呵护的袖珍黏土娃娃。当我闭上眼睛时,他就火上加油,“他们搜得还真彻底。我也真笨,竟然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安全的地方。”
我无法注视他。除了他那张嘴以外,他其实是个毫无防御能力的人,一心一意只想服侍他的国王,进而拯救世界。然而,有人想毁了他的世界,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可能因为我所做的一些事情遭到报复。
“我能帮你整理。”我平静地提议。
他用力摇了两次头。“我想不用了。”他说道,然后用较正常的语调补充,“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我也没这么想。”
我把清洁用的药草、药膏以及从衬衫上撕下的剩余碎布捆在一起。他从我的衣橱上跳下来。当我把这些拿给他的时候,他慎重地接了过去,向门口走去。虽然弄臣口口声声表示只是脸部受了一些小伤,但他走路的样子仍然十分僵硬,走着走着就在门边转过身来。“当你确定的时候,能告诉我吗?”他意味深长地稍作停顿,接着降低音量,“我想,他们都敢对国王的弄臣这样了,想想他们可能会对怀着王储继承人的女子做出什么事情?”
“他们不敢。”我愤怒地说道。
他不屑地回答:“他们不敢吗?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不敢做的,蜚滋骏骑,而你也不知道。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想个更好的办法把门拴上,除非你希望自己的头上也被套上袋子。”他露出了笑容,但一点儿也不像平常嘲弄嘻笑的样子,然后一溜烟就出去了。我在他离开之后走到门边,将木条卡在门上,背靠着门叹了一口气。
“其他人都好好的,惟真。”我对着寂静无声的房间大声说道,“但是对我而言,我想你尽快回来。除了红船之外又发生了许多事情,而且我总感觉古灵或许无法帮忙抵抗我们所面对的其他威胁。”
我等待着,希望感觉到他的回应或赞同,但却毫无音讯,让我的心又窜起了一阵慌乱。我很难确定惟真的意识在何时会与我同在,更从来不知道他是否感应到我想要传达给他的想法。我再一次纳闷他为什么不直接把指令传给端宁,既然他都已经花了一整个夏季的时间对她技传有关红船的讯息?为什么他现在如此沉默?有可能是他技传给她了,但是她有所隐瞒?还是,她只向帝尊透露?我不禁深思。或许弄臣脸上的伤痕正反映出帝尊因惟真发现自己不在时出了什么事而慌张。至于他为什么找上弄臣当替罪羊,这可有得猜了。或许,他只不过是把弄臣当出气筒,而弄臣从来就不怕去得罪帝尊,对其他人也一样。
那一夜稍晚的时候,我去找莫莉。虽然在这时候过去挺危险的,因为现在有更多人聚集在这闹哄哄的城堡里,也需要更多仆人照顾他们,但我的疑心无法阻止我。当我敲门的时候,莫莉透过房门问道,“是谁?”
“是我。”我不可置信地回答,因为她以前从来没问过。
“哦。”她回答后便打开门,我也一溜烟地进门,并且在她走到壁炉边时把门拴好。她蹲在壁炉前地添加着柴火,看也没看我。她身穿蓝色的女仆洋装,头发也还是绑起来,身上的每一道线条都在警告我,让我知道自己又有麻烦了。
“对不起,我最近都没什么空来。”
“我也觉得抱歉。”莫莉简短地回答。
她没给我什么机会说完开场白。“这阵子发生了很多事情,让我非常忙碌。”
“忙些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心中已然明白这个对话将如何继续。“没办法和你谈的那些事情。”
“当然。”表面上她的语气既镇定又冷酷,但我知道其实她的暴怒正逐渐蔓延,只要我说错一个字,就会引燃怒火,就算什么都不说也一样,看来我还是得直接应付自己的问题。
“莫莉,我今晚来这儿是因为——”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让你终于肯过来了。唯一让我惊讶的就是我自己,为什么我在这里?为什么我每天忙完了就直接回房等待着你,明知机会渺茫却仍期待你的到来?其实我可以做其他事情,最近有好几场帝尊王子安排的吟游诗人和木偶戏的表演。我也可以和其他仆人一起围坐在小壁炉边看表演,享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而不是上楼面对孤寂。或许我也可以忙些别的,厨娘答应让我在她不忙的时候使用厨房,而我有灯蕊材料、药草和兽脂,真该在药草正香的时候好好运用这些,但是我没有。我只是上楼待在这里,明知机会渺茫却仍指望你会记得我,想和我共度些许时光。”
我像海边的岩石般承受她一波又一波的言语浪潮袭击,却无计可施。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只得趁她喘口气的时候低头注视自己的脚。当她再度开口时,语气中的怒气逐渐消退,但更糟的是,痛苦和气馁取代了原本的怒气。
“蜚滋,这真的很不容易。每次当我认为自己接受事实了,但转个弯却发现自己又再度陷入等待中。但是,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什么了吧,是不是?永远无法拥有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时刻,也没有属于我们自己的空间。”她停顿了一会儿,低着头紧咬着下唇,当她再度开口时,声音颤抖了起来,“我看到婕敏了。她真漂亮,而我甚至借机跟她说话……我问她们的房间是否需要更多蜡烛……她害羞地回答我,但很亲切,甚至谢谢我如此关心她们,这里可没有什么人会感谢仆人的。她是……她人很好,是位淑女。噢,他们绝不会允许你娶我的,而你为什么要娶一位仆人为妻?”
“对我来说你不是仆人,”我平静地说道,“我从来没有把你想成那样。”
“那么,我算什么?我也不是个妻子。”她平静地指出。
“在我的心中,你是。”我痛苦地对她说。这是我仅能给她的一丝怜悯的安慰,我也因她接受了这个说法而感到羞愧。她走过来将额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温柔地拥抱她,过了一会儿更紧紧抱住她。当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时,我抚摸着她的秀发柔声说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有……怀孕吗?”
“什么?”她推离开我的怀抱,抬头注视着我的脸。
“你怀了我的孩子吗?”
“我……没有。不,我没有。”她稍作停顿,“你怎么突然问起这种事?”
“我只是有点纳闷,就这样。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我们结婚了,而我到现在都还没怀孕,邻居就会对我们猛摇头。”
“真的吗?”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我知道有人怀疑珂翠肯是否无法怀孕,因为她婚后一年来都没怀孕,但她的不孕是个公众话题。我却没想到邻居们会对新婚夫妇寄予如此厚望。
“当然。到了这个时候,就会有人把他们母亲的泡茶偏方给我,或是晚上在你的麦酒里加入野猪牙粉。”
“是真的吗?”我将她搂近我身边,傻傻地露齿而笑。
“嗯。”她回我一个微笑,然后笑容慢慢褪去。“是这样的,”她平静地说道,“我有服用其他药草防止自己受孕。”
我可没忘记耐辛那天的教诲。“我听说如果妇女长期服用那一类药草的话会生病。”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语气平淡地说道。“况且,还有其他的选择吗?”她有些刻薄地补充道。
“就只剩灾难了。”我承认。
她对我点点头。“蜚滋,如果我今晚说‘是’,如果我怀孕了……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现在想一想。”她恳求我。
我缓缓道来。“我想我会……想办法在某处替你找个地方(我会找切德,我会找博瑞屈,然后求他们帮忙,我心里发毛地想着),一个安全并远离公鹿堡的地方,或许是上河。我会抽空去看你,也会想办法照顾你。”
“你是说你会把我摆在一旁。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不!我会维护你的安全,让你待在一个没有人会羞辱和嘲笑你的地方独自抚养孩子,当我有能力时,就会去找你和我们的孩子。”
“你有没有想过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可以离开公鹿堡,你和我,然后现在就到上河?”
“我不能离开公鹿堡,关于这点我也已经尽我所能向你解释过了。”
“我知道你解释过了,我也试着了解,但我不认为你不能走。”
“我为国王所执行的任务是——”
“那就别做了,让别人做。跟我一起走,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我不能。事情没那么简单,国王不会准许我就这么离开的。”我们不知怎么地就站远了,只见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惟真走了,几乎没有人相信他会回来。黠谋国王一天比一天虚弱,帝尊也准备随时继承王位。如果你所说帝尊对你的感觉有一半是真的,等到他真的当上国王,难不成你还想待在这里吗?他为什么要留下你?蜚滋,难道你看不出来一切正逐渐瓦解?近邻群岛和渡轮镇只是个开端,劫匪不会因此罢休。”
“所以我才更应该留下来执行任务,若有需要的话,为我们的人民而战。”
“一个人无法阻止他们。”莫莉指出,“没有人像你这么固执,为什么不把你所有的固执拿来为我们而奋斗?为什么我们不远走高飞,过河到内陆远离劫匪,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为什么我们得为了毫无希望的目标而放弃一切?”
我无法相信她竟会说出这些话。如果这话是我从口中说出来,那便形同叛国,但她却把这些说得如此稀松平常,好像我们和那个不存在的孩子比国王和六大公国加起来还重要。我这么回答她。
“唔,”她平视着我,“对我来说这是真的。如果你是我的丈夫,而我也生了我们的孩子,这对我来说就有这么重要,而且比世上任何东西都重要。”
那我该怎么说?我明知她不会满意,但还是得实话实说:“你对我来说也如此重要,非常重要。但是,这也正是我要留在这儿的原因,因为你不会逃避闪躲那么重要的事,反而应该挺身捍卫它。”
“捍卫?”她提高嗓门,“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们无法保卫自己?但我明白。我曾站在劫匪和我的侄儿女之间,差点就没命了。当你经历过这些,再来跟我谈捍卫!”
我沉默了。不仅是她的话深深刺伤了我,这番话也让我想起自己曾抱着一个孩子,眼睁睁看着血沿着她那冰冷的小手流下来。我无法想象再度经历这种事情,但若这是我的任务,我责无旁贷。“不能就这样逃避,莫莉。我们如果不挺身奋战,就只得在战败后遭屠杀。”
“真的吗?”她冷冷地问我,“这只是因为你把对国王的忠诚摆在我们之前吧?”我无法面对她的双眼,只见她嗤之以鼻地说道:“你就像博瑞屈。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跟他有多像!”
“像博瑞屈?”我可给弄糊涂了。她这么说可真令我出乎意料地吃惊,更别说她的语气好像把这当成一项过失。
“没错。”她倒很肯定。
“因为我效忠国王?”我还是弄不清楚。
“不!因为你把国王看得比你的女人……或是你的爱人,甚至是你的生命还重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就是了!你看吧!你还真的不懂。你就只会忙碌着,然后表现出一副你知道所有了不起的事情、秘密和所有发生过的重大事件的样子。所以,你不妨告诉我,为什么耐辛痛恨博瑞屈?”
此刻,我真是彻底迷失了,完全不知道这和我的不是有什么关系,但我知道莫莉一定将两者联想在一起了,只得极为谨慎试着说道:“她为了我责怪他。她认为博瑞屈把骏骑带坏了……所以才有了我。”
“就是了!你看吧!你看看自己有多傻,事情根本不是这样。有天晚上蕾细告诉我,她那时喝多了点儿接骨木酒,我当时提到你,她则说到博瑞屈和耐辛。耐辛原本爱着博瑞屈,你这傻子,但他不娶她。他说他爱她但无法娶她,即使她的父亲愿意让她纡尊下嫁,然而他已经用生命和剑宣誓效忠自己的主子,也认为自己无法公私兼顾。哦,他说他希望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和她成亲,也希望自己在认识她之前没宣誓效忠,但还是一样,他说他就是无法娶她。他对她说了些傻话,类似无论马儿是否愿意,它却只能佩戴一副马鞍什么的。所以,她就告诉他,那么,走吧,就走吧,追随那位对你来说比我还重要的主子,而他也这么做了。就像你一样,如果我那么告诉你,你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的两颊上红通通的,只见她甩甩头转身背对着我。
这么看来,这和我的过错的确有关。此刻,我感到心眩意乱,故事的点滴片段和别人的评述蜂拥而至。博瑞屈首次遇见耐辛的故事。当时她坐在一棵苹果树下,吩咐他帮她把脚上的刺拔出来。很少女性会如此对她丈夫的属下如此要求,倒像是直率的年轻女仆对吸引她目光的年轻男子所提出的请求。还有,在那天晚上,在我提到莫莉和耐辛时,他只是重复耐辛所说有关马和马鞍的言论。
“骏骑知道这些吗?”我问道。
莫莉转身端详着我,她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却也忍不住要说完这个故事。“不。本来不知道。耐辛当初认识他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博瑞屈的主子,而博瑞屈也没告诉她到底谁是他所效忠的主子。原本耐辛根本不想理骏骑,你知道的,她心中仍有博瑞屈。但是骏骑很固执,根据蕾细所言,他简直爱她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也因此赢得芳心。耐辛那时答应了婚事,对他说好,她会嫁给他,但事后才知道他是博瑞屈的主子,而且是在骏骑吩咐他把一匹特别的马送给她时才知道的。”
我忽然想起博瑞屈在马厩看着耐辛的坐骑说,“我训练过那匹马。”我不确定他在训练丝绸的时候,是否就知道这匹马是要送给他心上人的礼物,而且是她的未婚夫送的。我打赌一定是这样的。我总觉得耐辛是因为骏骑极度关心博瑞屈而讨厌他,但现在这个三角关系可变得更微妙了,而且痛苦得多。我闭上双眼摇摇头,感叹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没有一件事情是单纯美好的,”我自顾自地说道,“总是包裹着一层苦苦的皮,也总是藏着酸酸的果核。”
“是的。”忽然间莫莉好像气消了似的坐在床边,当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时,她也没赶我走。我握住她的手,心中翻搅着千般思绪。耐辛如何厌恶博瑞屈的饮酒嗜好、博瑞屈如何唤回她的宠物小狗,并把它放在篮子里随身携带,还有他如何注重自己的仪容和举止。“你无法看见一名女子,并不代表她也无法看见你。”哦,博瑞屈。到现在他仍抽出时间照顾那匹她几乎已经不骑的马儿,而耐辛至少也曾拥有一段美满的婚姻,和她所爱的男人度过了几年的美好时光。就算他们之间的关系因政治阴谋而变得复杂,但总还是欢欢喜喜地度过那几年。那么,莫莉和我将拥有什么?就只有博瑞屈现在拥有的这些而已吗?
我拥抱靠在自己身上的她,好久好久,如此而已。但是,在那夜这忧郁的拥抱中,我们反而比以往都更加亲近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