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洁宜湾
麻脸人是六大公国传说中的灾难前兆,只要看到他在路上昂首阔步,就知道疾病和瘟疫即将来到;倘若梦到他,则是死亡将至的警告。关于他的故事总是提到他会出现在该受惩罚的人面前,但他有时(多半是在木偶戏中)代表灾难的预兆,而横越地悬吊在舞台上的麻脸人偶,则警告观众他们即将亲眼目睹悲剧发生。
漫漫冬日真令人觉得痛苦,每一刻我都在防备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一定得在进房之前先仔细观察,也只吃亲眼目睹制作过程的食物,更亲自从井里打水来喝。我睡不好,不断保持警觉,所有这些都令我感到疲惫。我对那些偶尔跟我说话的人露出火气,在探望博瑞屈时闷闷不乐,和王后在一起时沉默无言,而我唯一能坦然以对的切德却没召见我。我真是孤独到悲惨的地步。我不敢去找莫莉,和博瑞屈的会晤也尽量简短,深怕把自己的麻烦带给他。我无法公然离开公鹿堡和夜眼在一起,而且深恐别人发现我们的秘密走道。我等待和警戒,却什么事情也没再发生,这提心吊胆的感觉成了一种复杂的折磨。
我天天都去探望黠谋国王。我看着他在我眼前日渐萎缩。弄臣也愈来愈阴郁,他的幽默感也愈来愈尖酸刻薄。我企盼符合我心情的酷寒冬日,但窗外依旧是一片风和日丽的蓝天。公鹿堡中夜夜因庆祝活动和狂欢而喧杂不已,一场场化妆舞会接踵而来,有钱人也比阔似的不断传唤吟游诗人前来表演。内陆公爵和贵族们与帝尊共进好酒好菜,一起饮酒作乐直到深夜。
“就像垂死狗儿身上的虱子。”有天我帮博瑞屈更换腿上的敷药时愤怒地说道。他表示夜晚看守珂翠肯的房门根本不用刻意保持清醒,因为这些寻欢作乐的噪音令人很难入睡。
“谁快死了?”他问道。
“我们都是。总有一天我们都将如风中残烛,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不过你的伤倒是复原得出乎意料地快,尤其以你之前对待伤口的方式。”
他低头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腿,然后谨慎地弯曲它,肌肉组织不均匀地拉开,但也没有迸裂。“或许伤口表面快愈合了,但我感觉伤口内部还没痊愈。”他说道,而这可不是在抱怨。他举起酒杯将白兰地一饮而尽,我也勉为其难地看着他喝酒。他现在的生活按照一定的规律进行,当他一大早离开珂翠肯的房门之后,就到厨房吃早餐,然后回房开始喝酒,接着在我帮他更换腿上的包扎之后,就一直喝酒喝到就寝为止。晚上,他起床吃点东西,之后便到珂翠肯的房门前看守。他不再进马厩工作,而是把所有的责任都移交给阿手,阿手做这些工作时仿佛觉得这是个不应有的惩罚。
耐辛差不多每隔两天就会派莫莉来整理博瑞屈的房间。我仅知道这些探访确实有发生,其他就不太清楚了。博瑞屈也出乎意料地容忍这样的安排,这对我来说真是百感交集。无论博瑞屈喝了多少酒,他总是和蔼亲切地对待女性,但一整排空的白兰地酒瓶却只会让莫莉想起她的父亲,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彼此认识。有一天,我告诉博瑞屈莫莉因为和我交往而遭威胁。“交往?”他突然问道。
“只有少数人知道我关心她。”我极为谨慎地承认。
“一个男人不会把他的问题带给他所关心的女人。”他严正地告诉我。
我没有回答,反而告诉他一些有关莫莉所能回想起的攻击者的细节,可是这些细节也无法让他联想到什么。有好一会儿,他出神地瞪着房里的墙壁,然后拿起酒杯把酒喝光,小心谨慎地开口。“我会告诉她你很担心她的安危,也会告诉她如果她害怕遭遇危险,就一定要来找我,这由我来处理比较恰当。”他抬头看着我的双眼,“我会告诉她你不接近她是个明智的抉择,这是为她好。”他又倒了一杯酒,接着平静地补充道,“耐辛是对的,派莫莉到我这里来是很明智的。”
我脸色发白地思考那句话中所有的暗示,难得地懂得适时保持沉默。他喝下那杯白兰地,望着桌上的酒瓶,然后慢慢地顺着桌面把它滑到我这里。“你能帮我把它放回架子上吗?”他这么要求道。
牲口和冬季存粮持续从公鹿堡流失,有些以贱价卖给内陆公国,而上好的猎马和坐骑则由驳船从公鹿公国运往接近涂湖的地区。帝尊宣布这是防止红船掠夺我们最好的育种动物之计,但阿手却告诉我,城里的人们抱怨如果连国王都保不住他自己的城堡,那他们还能指望些什么?当一艘船将精细的织锦挂毯和家具运往上游时,这些怨声载道就演变成了人们口中的谣言。“瞻远家族连仗也不打了,甚至也不等对方攻击,不久就要遗弃公鹿堡了”,而我不安地怀疑这些传言都是真的。
我在公鹿堡中过着形同拘禁的生活,让我无法直接获悉城里人们的谈话内容。而当我进入守卫室的时候,迎接我的却是一片沉默。因为我的活动范围仅限在城堡中,所以又引发了闲言闲语和猜测。窜流在我身边的闲话,让那天我没能从被冶炼者手中救出那位小女孩的话题起死回生。而另一些守卫只和我聊着天气或其他轻松幽默的话题。虽然他们并没有完全排斥我,不过我已被排除在守卫室里惯有的闲聊和口角之外了。和我交谈变成了厄运,而我不希望让我所关心的男男女女遭受那种劫难。
我在马厩仍是挺受欢迎的,只是我尽量避免和他人深谈,也不怎么接近里面的动物。马厩里的人手最近都成了一群郁郁寡欢的人,因为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忙,所以他们愈来愈常起争执。马厩的伙伴们一向是我主要的信息和谣言来源,但目前得知的可没有一个是好消息。毕恩斯城镇遭劫掠的传闻早已混淆不清,公鹿堡城的酒馆和码头上也时有争吵,甚至听说有人尽可能往南方或内陆迁徙。惟真的任务也遭贬损甚或嘲笑,原先所抱持的希望都消逝无踪。和我一样,公鹿堡的群众提心吊胆地等着灾难找上门。
我们度过了狂风暴雨的一个月,而公鹿堡的欢庆活动可比之前的紧张时期更具破坏性。一家位于岸边的小酒馆在一次异常狂野的夜间狂欢中失火,之后火势蔓延,只有随着一股阵风而来的雨水才能让火势不致延烧至码头的仓库。要是仓库失火了,可会让灾情更加惨重,因为帝尊已经把城堡仓库中的谷粒和补给品都消耗掉了,而人们也觉得似乎没必要保存剩下来的东西。尽管劫匪从不曾攻打过公鹿堡,我仍受命在冬天结束前缩减口粮。
有天晚上,我在一片全然的寂静中醒来,窗外仍是风雨交加的天气,我的心一沉,内心充满了一阵恐怖的预兆,而当我早晨起床看见窗外一片蓝天时,心中的恐惧感就增加了。尽管这是个大晴天,城堡里的气氛却相当凝重。有好几次,我都感觉精技在搔着我的知觉,让我几乎快疯掉了,因为我不确定这是惟真尝试进一步和我接触,还是择固和端宁的窥探。而在傍晚拜访黠谋国王和弄臣,更令我心灰意冷。国王瘦得只剩皮包骨,坐在那儿含糊地微笑,然后在我进门时衰弱地对我技传。“哦,惟真,我的孩子。你今天的剑术课上得如何?”接下来的对话也大同小异。帝尊几乎在我进房之后就来了,只见他坐在一张椅背直立的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我。我们没有交谈,我也无法判断自己的沉默是胆小或自制,顾不得弄臣责难的眼神就在得体的范围内尽早告退。
和国王比起来,弄臣看来也好不到哪去,像他这么一个苍白人物的黑眼圈活像是画上去的,那张嘴和他衣服上铃铛里的铃锤同样沉默。若黠谋国王逝世,弄臣和帝尊之间就没有别人了,而我也很怀疑到时候是否有办法帮他。
就像我到时候能否帮我自己,我酸溜溜地想着。
当晚,我孤伶伶地待在房里猛喝博瑞屈瞧不起的廉价黑莓酒,也知道我明天就会因喝得太多而宿醉,但我可不在乎。接着,我躺在床上聆听从远处大厅传来的一阵阵欢闹声,企盼莫莉此时能在我身边责骂我喝醉了。这张床太大了,床单看起来像冰河一样苍白凄冷,我只好闭上眼睛寻求一匹狼的陪伴。我在公鹿堡形同拘禁的日子让我夜夜在梦中寻找这样的伴侣,只求一份自由的幻觉。
我在切德抓住我把我摇醒之前醒来,好在我马上就认出是他,否则我恐怕会试着杀了他。“起来!”他嘶哑地耳语,“起床!你这喝醉酒的迷糊傻子,你这白痴!洁宜湾遭围攻了,一共有五艘红船,我打赌如果我们再不行动就太迟了。起床,你这该死的家伙!”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他的话可把我浓浓的醉意全吓跑了。
“我们能做什么?”我傻傻地问道。
“告诉国王,还有珂翠肯和帝尊。就连帝尊也显然无法忽略这件事,因为劫匪就要找上门了。如果红船占领洁宜湾,就会进一步包围我们,到时候没有一艘船能驶离公鹿河港口,就连帝尊也会了解事情的严重性。现在就去!快去啊!”
我穿上长裤和及膝短袖束腰上衣,披头散发地赤脚朝门口冲过去,但马上就停了下来。“我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我该说从何处得知这个警讯?”
切德慌忙地直跳脚。“该死!真是该死!告诉他们什么都好!告诉黠谋你梦到麻脸人在水池中占卜到这噩耗!他至少明白这代表什么!告诉他一位古灵将讯息传达给你!说什么都好,但别忘了让他们立刻采取行动!”
“好!”我在走廊上狂奔,滑下楼梯冲到黠谋房门前用力敲门。在走廊遥远的另一头,博瑞屈正站在珂翠肯房门外的椅子旁,一看到我就拔出短剑站好预备姿势,眼神察看四处的动静。“劫匪!”我对走廊那一头的他大喊,也不管有谁会偷听到,或着听到之后的反应是如何。“五艘红船驶入洁宜湾!叫醒王后,告诉她洁宜湾的人现在需要我们提供支援!”
博瑞屈问也不问就转身去敲珂翠肯的房门,而且也马上获准进入,我可就没这么好运。瓦乐斯终于勉强打开了一道门缝,直到我提议让他亲自将我的讯息转告帝尊,他才开始动作。我相信他是因为有机会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厅,当着一群寻欢作乐的人面前和王子商谈,才让他决定从原本看守的房门,冲到自己的小前厅着装。
国王的卧房一片漆黑且满是熏烟的味道。我从他的起居室拿起一根蜡烛,用即将熄灭的炉火点燃,然后就赶紧进房,在黑暗中几乎踩到像一只野狗般蜷缩在国王床边的弄臣。我倒抽一口气,只见他没盖毯子也不垫枕头,就这样缩在国王床边的小地毯上。接着,他僵硬地伸展四肢渐渐清醒,然后立刻提高警觉。“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
“劫匪入侵洁宜湾,一共有五艘红船,我一定要叫醒国王。你为什么睡在这里?你害怕回自己的房间吗?”
他苦涩地笑着:“我比较害怕离开这房间之后就回不来了。上回瓦乐斯把我锁在门外的时候,我又敲又吼了快一个小时,等国王终于发觉我不在房里时,这才问起我在哪里。前一次我借故送早餐溜进来,而在那之前——”
“他们要把你和国王分开?”
他点点头:“威逼利诱。今晚帝尊拿出一个装了五个小金块的钱包,问我是否能打扮得体然后下楼供他们娱乐。哦,你真该听听他在你走了之后是怎么胡扯的,说什么宫廷的人有多么想念我,还说让我在这儿虚度青春实在太可惜了。当我说和黠谋国王在一起可比陪伴其他傻子还舒服得多时,他却用力朝我丢来一个茶壶。这可把瓦乐斯气坏了,因为他才刚泡好那壶恶心的药草茶,那味道比屁还难闻。”
弄臣说着说着就一边点燃蜡烛,一边在国王房里的壁炉中生火,接着他拉开其中一道厚重的床帘。“陛下?”他像哄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般轻声说道,“蜚滋骏骑为您带来了重要的讯息,您可否醒来听听?”
起初国王没有反应。“国工陛下?”弄臣又唤了一声,接着用沾了冷水的湿布轻拍国王的脸,“黠谋国王?”
“国工陛下,您的人民需要您。”我焦急地迸出这几个字,“洁宜湾遭红船围攻,一共有五艘红船。我们一定得立刻派兵支援,否则就会丧失在那儿所有的领土,而一旦他们在当地建立据点——”
“他们可以关闭公鹿河港口。”国王睁开双眼说道。他还是维持俯伏的睡姿,却像抵抗病痛般紧紧瞇起眼睛。“弄臣,请倒些红酒来。”他的声音像呼吸般柔弱,但这毕竟是国王的声音。我心中波涛汹涌,仿佛我是一只老狗,正聆听着返回家中主人说话般。
“我们该怎么做?”我对他哀求。
“每一艘船都必须到海岸备战,不只是战舰而已,让那些渔船也开出去,我们现在可得为自己的生命而战。他们怎能如此接近,怎敢如此大胆!让马匹走陆路前往那儿,我是说在今晚,一小时之内就得出发。它们可能后天才会到达,但无论如何还是派它们出去,让敏瑞负责带队。”
我的心在胸口翻搅。“国王陛下,”我温和地打插,“敏瑞已经死了,在和博瑞屈回来的途中丧生,他们当时遭路盗攻击。”
弄臣怒视着我,我立刻就知道自己不该插嘴,而黠谋的指令也从他的声音中消逝。接着,他不太确定地说道:“敏瑞死了?”
我吸了一口气。“是的,国王陛下。但是还有瑞德,凯夫也是个能手。”
国王拿了弄臣献上的酒,啜了一口之后就比较有精神。“凯夫。那么,就让凯夫负责带队。”国王的语气又重现一抹自信。我忍住不让自己说出剩下的马匹根本不值得派出去,但洁宜湾的人毫无疑问将欢迎任何前去支援的人。
黠谋国王思索着。“从小南湾来的消息呢?他们有派出战士和船只吗?”
“国王陛下,我们还没收到从那儿来的讯息。”这可是真的。
“这里是怎么了?”帝尊的人影还没出现在卧房,吼声就已经先传过来了,他正因酒醉和怒气而大声呼喊。“瓦乐斯!”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我,“把他赶出去,找人来帮你也可以,别对他客气!”
瓦乐斯根本无需费心,因为两位肌肉结实的内陆侍卫已随着帝尊从宴会现场上楼来,把我整个人双脚离地举了起来。帝尊可真是选对了壮汉执行这项任务,我只得四处张望寻找弄臣的踪影,好寻求些许协助,但他早就不见了。后来,我看到一只苍白的手消失在床底下,便毅然决然地将视线移开。我并不怪他,因为他除了和我一起被撵出去之外,留下来并无法帮我什么。
“我的父王,他又胡扯了些空穴来风的事情来打扰您了?您还是这么虚弱?”帝尊热切地在床边弯下腰来。
当他们几乎要把我架到门边时,国王就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听得出来是在下令。“给我住手。”黠谋国王对侍卫们命令道。虽然他依然趴在床上,眼神却转向帝尊,“洁宜湾遭围攻了,”黠谋国王坚定地说道,“我们必须派兵支援。”
帝尊忧伤地摇摇头:“这只是小杂种的另一个诡计,他只想让您苦恼且无法休息。没有任何人来求援,而我们也没有收到什么讯息。”
其中一位侍卫非常专业地抓住我,另一位看来想让我的肩膀脱臼,即使我不挣扎,他仍用力抓着我。我仔细地记住他的长相,同时不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
“你不用如此费神,帝尊,我自己会查出来这是事实还是谎言。”珂翠肯王后因整装而稍作停顿。她身穿白色毛皮短夹克和紫色长裤及靴子,腰际配戴一把群山的长剑,博瑞屈则手持附厚兜帽的骑马斗蓬和手套站在门边。接着,她像哄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般说道:“回去接待你的宾客,我会骑马到洁宜湾去查清楚。”
“我不准!”帝尊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一阵死寂顿时淹没了整个房间。
珂翠肯王后平静地说出房里每一个人都知道的事实:“王子无法禁止王后做任何事情,我今晚就会骑马赶到洁宜湾。”
帝尊的脸都发紫了:“这是一场骗局,是这小杂种为了引起公鹿堡骚动的阴谋,让民众心生恐惧。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讯息提到洁宜湾遭攻击。”
“安静!”国王吐出了这字眼,在房里的每个人都僵住了,“蜚滋骏骑?该死,放开他。蜚滋骏骑,过来站在我面前报告,你是从哪儿得知这消息?”
我把上衣整平,将头发向后梳整齐。当我站在国王面前时,不禁懊恼地警觉到自己的赤脚和一头乱发。我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气全都呼出来:“我在睡梦中见到的,陛下。我看到麻脸人在一水池中占卜,然后他让我看红船侵犯洁宜湾的情景。”
我不敢强调任何字眼,只是稳稳地站在他们面前。一位侍卫不可置信地嗤之以鼻,博瑞屈眼睛瞪得大大的,下巴都快掉了下来,珂翠肯看起来只是相当困惑,而黠谋国王在床上闭上双眼缓缓呼吸。
“他喝醉了,”帝尊宣称,“把他赶出去。”我从未听过帝尊如此满足的语气,他的侍卫也迅速反应,又把我抓了起来。
“依照……”国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很明显地在对抗病痛,“我的命令。”然后他就比较有力气了,“依照我的命令,现在就出发。快!”
我挣脱这两位大吃一惊的侍卫。“是的,国王陛下。”我在一片寂静中如此说道,接着清楚地重述指令好让大家都明了。“您的意思是,所有的战舰都得航向洁宜湾,还有尽可能召集所有的渔船支援,并且安排所有马匹经由陆路前往那儿,并让凯夫带队。”
“是的。”国王叹着气说了出来,咽咽口水吸了一口气,然后张开眼睛,“是的,这就是我的命令,现在就出发。”
“还要喝点酒吗,国王陛下?”弄臣突然出现在床的另一头,而只有我被吓到。弄臣为此露出了神秘的笑容,然后俯身帮忙国王抬起头啜饮酒,而我也对国王深深一鞠躬,接着转身离开房间。
“你可以和我的侍卫一同骑马出发,如果你愿意的话。”珂翠肯王后告诉我。
帝尊的脸都胀红了。“国王没答应让你去!”他语无伦次地对她说道。
“他也没有‘不准’啊!”王后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殿下!”她的一名侍卫在门口宣布自己的到来。“我们准备好出发了。”我惊讶地看着这位女士,而珂翠肯只是对她点点头。
珂翠肯瞥了我一眼:“你最好赶紧准备,蜚滋,除非你想就这样骑马出去。”
博瑞屈帮王后抖了抖斗蓬。“备好我的马了吗?”珂翠肯询问她的侍卫。
“阿手保证您一下楼就可以看到它在门口等着。”
“我还需要一会儿就能准备就绪。”博瑞屈平静地说道,我也注意到他这句话不像是请求。
“那么,你们两个赶紧去准备吧,尽快跟上我们。”
博瑞屈点点头,然后跟随我回到我房里。在我着装时,他从衣橱里拿出冬季服饰。“把你的头发向后梳,还有,别忘了洗把脸。”他简洁地命令我,“战士们比较信任看起来随时备战的人。”
我依照他吩咐的去做,然后和他一起冲下楼梯,几乎忘了他还有腿伤。我们一到庭院之后,他就开始大声使唤马童把红儿和煤灰牵出来,让一位男仆匆忙地找凯夫转达指令,另一位男仆负责备妥马厩里所有的马匹。另外,他派了四个人到城里,其中一位负责通知战舰,剩下三位必须走遍所有的小酒馆结集渔船。我真羡慕他的效率。而当我们骑上马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刚才代我下令,他突然露出不安的神情,我就对他笑了笑。“姜还是老的辣。”我告诉他。
我们朝城门骑过去。“我们应该能在珂翠肯王后抵达沿海道路之前赶上他们。”博瑞屈才刚把话说完,一名守卫就走出来挡住我们的去路。
“停下来!”他命令我们,嗓子都快破了。
我们的坐骑惊慌地用后腿站立,于是我们拉住缰绳。“这是怎么回事?”博瑞屈问道。
这人稳稳地站着。“您可以通过,大人。”他充满敬意地告诉博瑞屈,“但是,我接到指令不让这小杂种离开公鹿堡。”
“小杂种?”我从没听过博瑞屈如此愤怒地说话,“要称呼‘蜚滋骏骑,骏骑王子的儿子’。”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现在就说!”博瑞屈吼了出来,态度十分坚决。他的身形顿时膨胀了两倍,我也感觉到他神情中流露出一阵阵怒潮。
“蜚滋骏骑,骏骑王子的儿子。”那人敷衍似地重述。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咽了咽口水。“但是无论我如何称呼他,我还是得遵从指令不让他出城。”
“不到一小时之前,我才听到王后命令我们和她一同骑马出城,或是尽快赶上他们。那你的意思是,你所接收到的指令比她的命令重要?”
这人看来也没了主意。“请等一下,大人。”他走回守卫室。
博瑞屈对此嗤之以鼻。“训练他的人真该感到羞耻,如果不是我们重荣誉,现在就该骑马离开了。”
“或许他刚好了解你。”我如此暗示。
博瑞屈瞪了我一眼,接着守卫长官就出来了,还对我们露齿而笑。“好好骑吧,祝你们在洁宜湾一切顺利。”
博瑞屈对他比了一个介于敬礼和道别的手势,然后我们就策马出城。我让博瑞屈带路,虽然天色已暗,但是当我们走下山丘之后,路就变得笔直平坦,也有少许月光照亮去路。博瑞屈如同以往般急躁,因为他不断策马前进并维持这样的速度,直到王后的侍卫出现在我们眼前,才在快要赶上他们的时候放慢步伐,他们也一转身就认出了我们,其中一位举起手和我们打招呼。
“一匹怀孕的母马在怀孕初期运动一下是挺好的,”他透过一片黑暗看着我。“但孕妇,我就不清楚了。”他迟疑地说道。
我对他笑了笑。“那么你认为我知道?”我摇摇头然后更认真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有些妇女怀孕时根本不骑马,但有些人却照骑不误。我想珂翠肯不会为惟真的孩子带来任何风险,况且她和我们在一起总比留在城堡里和帝尊周旋来得安全。”
博瑞屈什么也没说,可是我感觉到他赞成我的说法。不过,我感觉到的可不只这个。
我们终于又一起打猎了!
安静!我一边斜眼瞄身旁的博瑞屈,一边警告它,同时尽力隐藏自己的思绪。我们要到很远的地方,你能跟上马儿的脚步吗?
它们可以在短距离内比我快,但没有动物能比一匹快步前进的狼跑得远。
博瑞屈在马鞍上稍微挺了挺身子。我知道夜眼就在路边的阴影中慢跑,能再次出来走在它身边真好,而且能出来做做事的感觉也不错。我并不是因为洁宜湾遭受攻击而高兴,而是我终于有机会做些事情,即使收拾残局也无妨。我瞥一瞥身旁的博瑞屈,只见他脸上散发出怒光。
“博瑞屈?”我发问了。
“是一匹狼,对吧?”博瑞屈对着一片黑暗不情愿地说道。他直视前方,而我知道他在嘀咕些什么。
你知道我是。这是个微笑吐舌头的回答。
博瑞屈好像被戳了一下稍微退缩。
“它是夜眼。”我平静地承认,试着将它名字的影像用语言表达出来。我很害怕,因为博瑞屈感觉到它了。他知道了,再否认也没有用。但我也因此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对于生活中的种种谎言早已厌烦至极。博瑞屈沉默地骑着马,看也不看我。“我并不打算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它就这么发生了。”这是个解释,并非道歉。
我让他毫无选择余地。夜眼戏弄着沉默的博瑞屈。
我把手放在煤灰的脖子上,感受那儿的温暖和生命力,同时等待博瑞屈回话,但他还是不发一语。“但是,这并非我能选择的事情,这是我的本性。”
我们都是这样子。夜眼嘻皮笑脸地说道。来吧,兽群之心,跟我说说话吧!难道我们一同打猎不让你觉得愉快吗?
兽群之心?我纳闷着。
他知道这是他的名字。所有崇拜他的狗儿都这么称呼他,在狩猎时这样子互相取笑:“兽群之心,这里,这里,猎物就在这里,我帮你找到了,替你找到了哦!”所以,它们都争先恐后对他吠叫,但是现在它们全被带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它们并不喜欢离开他,即使他不回应也知道他听到了它们的呼唤。难道你都没听到它们吗?
我想我试着不去听。
真是浪费。为什么选择装聋作哑?
“你一定要在我面前这么做吗?”博瑞屈的声音很僵硬。
“抱歉。”我真的觉得自己深深冒犯了他。夜眼又窃笑了,而我装作没听见,博瑞屈也不看我。过了一会儿,他轻推着红儿向前小跑步追上珂翠肯的侍卫,而我迟疑片刻之后也跟上了他。他正式向珂翠肯报告在离开公鹿堡之前做了些什么,而她也慎重地点点头,好像已经习惯听取这样的报告。她接着比了一个手势,让我们十分荣耀地骑在她的左后方,而侍卫队长狐狸手套则骑在她的右手边。在黎明之前,其他的公鹿堡骑兵就赶上我们了,狐狸手套也在骑兵队加入我们时,放慢速度让他们的马儿喘口气。但是,当我们来到一条小溪让所有的马儿喝水之后,就决定加速前进。博瑞屈还是不跟我说话。
几年前,我曾担任惟真的特使前往洁宜湾。那是一趟长达五天的旅途,但当时我们乘着马车和轿子,和一群变戏法的人、乐师及仆从一道出游。然而这次我们骑着马和经验丰富的战士同行,也不一定非得走在宽敞的沿海道路上。我们所碰到的唯一难题是天气,一场冬季暴风雨在出发首日的上午来袭。在这样恶劣的天候里骑马还真难受,不光是肢体上的不适,心里还担心一阵阵狂风会耽误与我们同行的船只的行程。每当我们可以从路上眺望海面时,我都会留意海面上是否有船只,但什么也没看到。
要赶上狐狸手套所定的行进速度颇为吃力,但并不会对马匹和骑士造成任何损害。沿路的停靠点不多,而她也不断调整行进的步伐以确保没有马儿想喝水,等到抵达停靠点之后,马匹就可以吃谷粒充饥,而骑士们也能以硬面包和鱼干果腹。有人看到一匹狼跟随我们,然而并没有任何人说出来。两天之后,我们在天气晴朗的黎明眺望通往洁宜湾的河谷。
卫湾堡是洁宜湾的堡垒,也是克尔伐公爵和贤雅夫人的城堡家园,更是瑞本公国的核心。烽火台矗立在城上方一座满是尘沙的峭壁上,城堡本身则建筑在平地上,但是有成排的土墙和沟渠护卫着。曾有人告诉过我从来没有敌人能攻进第二道墙,但这种情况已经成为了历史,此刻我们正停下来眺望着这一片废墟。
那五艘红船还在海滩上,而洁宜湾的船只,大部分是小型渔船,都烧得只剩下灰烬并散落在海滩上,自从劫匪破坏之后就一直承受浪潮的侵袭。焦黑的建筑物和烧焦的残骸从他们登陆的地方成扇形展开,像传染病扩散般标示着他们的路径。狐狸手套站在她的马镫上指着洁宜湾,将她所观察到的和本身对城镇及城堡的认知串连起来。“这是个很浅的沙滩,从里面到出口都是,所以当退潮的时候,潮水就会完全流进海里。他们把船靠得太近了,如果我们要迫使他们撤退,就应该在退潮的时候发动攻势,因为那时他们的船只正高高地停在岸上,而且船身都很干燥。他们像一把热刀划过奶油般直捣城镇,我也怀疑是否还需要防守,因为它实在不怎么防守得了。或许大家一看到红色的船龙骨就躲进城堡里。在我看来外岛人已经冲破了第三道护墙,不过克尔伐目前应该还能无限期地阻止他们进攻,因为第四道石墙可是花了很多年才完工。卫湾堡有一口好井,而仓库在此初冬时节也应该有充足的存粮,除非有人叛变,否则它是不会倒的。”狐狸手套停止手势坐回马鞍上。“这场攻击一点意义都没有,”她轻声地说道,“红船怎能指望熬过如此漫长的围攻?特别是他们即将遭遇我们的武力攻击?”
“答案可能是他们根本没想到会有救兵来支援卫湾堡。”珂翠肯简洁地说道,“他们可以在城镇里掠夺补给品,或许还有其他的船只会赶来。”她转头看着凯夫,示意他骑到狐狸手套身旁。“我没有作战经验,”她这么说,“你们两位必须策划战术,而我现在就像一位士兵洗耳恭听。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看到博瑞屈退缩了。这样的诚实是值得赞扬的,但却不总是个好的领导方式。眼前只见狐狸手套和凯夫互相打量彼此。“殿下,凯夫的作战经验比我丰富,我会接受他的指令。”狐狸手套平静地表示。
凯夫似乎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博瑞屈是骏骑的手下,所参与的战事远比我多,”他低头看着他那匹母马的颈部,突然抬起头来,“我建议您让他指挥大局,殿下。”
博瑞屈露出了百感交集的神情,不一会儿他双眼发亮,然后我看见了他的迟疑。
兽群之心,他们会好好地为你狩猎。夜眼敦促他。
“博瑞屈,就由你下令吧!他们会全心全意为你而战。”
当我听到珂翠肯的话正好回应了夜眼的想法,不禁感觉头皮发麻。我从这儿清楚看见博瑞屈在发抖,不过他立刻在马鞍上挺直了身子。“我们或许无法指望在这平原公国突袭他们,且他们所攻破的三道防线已经成为他们的护卫了。我们的武力不强,而我们最大的本钱,殿下,是我们可以把他们困住,迫使他们无法接近新鲜的水源。如果卫湾堡仍屹立不摇,我们就能把外岛人困在他们目前的位置,也就是第三道护墙和城墙之间,如此一来就只要等待我们的船队抵达,到了那时再来考虑是该联合起来攻击他们,或者只需让他们饿死。”
“我想这是个明智的办法。”王后表达赞同。
“如果他们没有在船上留下一小批武装人员,那他们可真是一群笨蛋了。不过如果有的话,我们得立刻和那些人战斗,然后派遣我们自己的侍卫登船,下令他们杀了那些躲避我们或试图逃跑的外岛人。如果没有的话,您就会替王储惟真的舰队增加更多船只。”
“这观点也很有道理。”珂翠肯显然很满意。
“这是个干净利落的手法,但我们得赶快行动。就算他们还没完全准备好,也会立刻察觉到我们,况且他们一定也和我们一样很清楚目前的状况。我们需要到下面遏止那些围攻城堡的敌人,也要歼灭那些守卫船只的匪徒。”
凯夫和狐狸手套都点点头,博瑞屈看着他们继续说道:“我需要你们的弓箭手加入我们对城堡的包围圈,将劫匪困在那儿,但不是和他们打斗,只要让他们在那儿动弹不得就好。他们在哪儿破坏城墙就表示他们想从哪儿再度出击,所以我们最需要看紧那里,但也要顾好外墙。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千万不要走进外墙里面,让他们像锅子里的螃蟹般挣扎但跑不出来。”
两位队长简短地点点头,博瑞屈又继续说下去。
“我需要人手持剑登船,而且大家都要有心理准备,因为这场打斗一定很激烈。他们会防卫唯一的逃亡路线,所以我们得派些战力较弱的弓箭手准备火把箭,在用尽一切方法之后烧毁他们停泊在海滩上的船只,但大家还是先努力打赢他们。”
“卢睿史号战舰!”有人在队伍后头叫了出来,所有的人立刻把头转向海面。卢睿史号战舰在洁宜湾北端巡航,第二艘战舰过了一会儿也出现了。在我们身后的骑兵喊了一声,而我却在此时看到我们的舰队后方有艘白船停泊在深水处,船帆扬起漂浮在海面上,船身就像死人的肚皮般惨白。当我一看到它的时候,一股冰柱般的恐惧几乎划破了我的肠子。
“白船!”我几乎要哽住了,一阵病痛般的战栗穿透全身。
“什么?”博瑞屈吃惊地问道,这可是他那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就是那艘白船!”我一边重复说着,一边伸手指向那里。
“什么?在哪里?那个吗?那是一片雾,我们的舰队正从那儿航向港口。”
我看了看,发现他说得没错,眼前是一片融入早晨阳光的雾。我的恐惧仿佛一丝嘲笑声般逐渐淡去,但忽然我感觉气温降低了,而暴风雨的乌云散开片刻时所透出的阳光,成了一道微弱且带水气的东西,这一团滞留不去的邪气活像一股臭气笼罩这一天。
“大家分头部署战力,准备攻击他们,”博瑞屈平静地吩咐道,“我们不希望自己的舰队在进港时遭遇任何抵抗,所以现在赶快行动。蜚滋,你跟随攻击红船的队伍,等待卢睿史号战舰上岸,让船上的人知道我们的决定,在迅速解决掉红船之后,我们需要所有的战士和我们一起包围外岛人。我希望能想个办法让克尔伐公爵知道我们的行动,不过他应该很快就会知道。好吧,我们开始行动。”
凯夫和狐狸手套协商调度了一会儿,但我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发现自己骑马跟在狐狸手套的战队后面。我身上虽然佩带着一把剑,却依然怀念在夏季时让我挥洒自如的斧头。
实际状况总不如计划来得干净利落。远在我们抵达海滩之前,我们就和城里废墟中的外岛人撞个正着。他们正要返回船上,还绑着一群铐在一起的俘虏。我们立刻发动攻势,有些劫匪奋而迎战,另一些则丢下俘虏从我们的马匹前逃走。我们的部队在熏烧的建筑物和满是残骸的洁宜湾街道上迅速散开来,部分军队则留下来帮俘虏们松绑并尽全力协助他们。此时,狐狸手套咒骂行动的耽搁,因为逃跑的劫匪会通知他们的舰队守卫,于是她迅速分散部队只留下少数士兵帮助遇袭的居民。尸体的臭味和淋在烧焦木材上的雨,让我想起在冶炼镇的所见所闻,如此景象几乎令我胆寒。城里到处都是尸体,比我们预期中的还多出许多,而我也感觉到一匹狼徘徊在这片废墟中,也借此从它身上得到些安慰。
狐狸手套出乎意料地狠狠诅咒着我们,然后将她身边的人马组织成楔形阵。我们在冲向红船时看到其中一艘船驶入退潮中,但也只能随它去,不过还来得及阻止第二艘船离开。我们以惊人的速度歼灭船上的敌人。船上没剩多少人,仅有少许划桨的船员,我们甚至让他们来不及杀害躺在甲板上遭捆绑的俘虏,就把他们给杀了。我们怀疑逃离的船只也装载了俘虏,所以我在心中推测,我们或许无法照原订计划让卢睿史号战舰或其他船只将那艘躲避我们的船逼回岸边。
这艘红船载运人质驶离了,但是将航向何处?航向只有我看得到的鬼船?只要一想起那艘白船,我就浑身发抖,脑袋也开始感受到一股病痛乍现般的压力。或许他们想把人质溺死或是冶炼他们,无论如何这是必然的后果。此时此刻我无法仔细思考,但我会跟切德提这件事。这三艘仍留在海滩上的红船都有一队士兵,而且如同博瑞屈所预料般拼命战斗。有一位太心急的弓箭手发射了一支火把箭烧毁了一艘红船,但其他的船只都完好无缺地被我们接收下来。
我们在卢睿史号战舰靠岸时接收了所有的敌船,我也趁此空档抬头眺望洁宜湾,并没有看到白船,或许那真的只是一片雾气。坚贞号战舰紧接着卢睿史号战舰驶抵,后面跟着一小队渔船,甚至还有几艘商船。大部分的船必须停靠在浅水码头,但船上的人员很快就上岸了,战舰上的船员在岸上等待舰长说明状况,但渔船和商船上的那些人却迅速从我们身边直冲遭围攻的城堡。
战舰上受过训练的船员迅速制止他们前进。即便我们还算不上是组织完整的队伍,可是当我们来到城堡的外墙时,大家都抱着合作无间的态度。我们救出来的俘虏因缺乏粮食和饮水而显得虚弱无力,但很快便尽职尽责地告诉我们关于外墙战况的细节。在下午的时候,我们已就定位准备包围那群围攻城堡的敌人,不过博瑞屈仍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大家,至少让一艘战舰载满一船的人在海面上保持警戒,而他的这项防御措施在第二天早上就生效了,另外两艘红船出现在海湾北端巡航时,卢睿史号战舰立刻迎击,但他们轻易地就溜走了,可真令我们不满。大家都知道劫匪会找个无力抵抗的村庄沿着海岸深入劫掠,所以纵使我们没什么机会追上溜走的红船,还是有几艘渔船能亡羊补牢,一路追赶他们。
我们等了两天就开始觉得无聊和不安。天气又开始变坏了,硬面包像发了霉似的难以下咽,鱼干也沾了湿气。克尔伐公爵为了让我们开心一点,升起六大公国的公鹿旗和他自己的燕尾旗并列在一起,借着飘扬的旗帜对我们表示感谢,不过他也和我们一样选择等待。我们将外岛人包围了,而他们也不打算突破我们的防线,也不再进一步接近城堡。敌我双方全都静候着。
“你不听警告,从来都不听。”博瑞屈轻声对我说道。
在这夜幕低垂的时刻,我们在抵达这里之后头一次聚在一起。他坐在一根圆木上将受伤的腿向前伸展,我则蜷缩在营火前试着暖暖手。我们坐在为王后临时搭建的帐篷外看守烟雾弥漫的营火,博瑞屈原本希望她待在洁宜湾城里未遭摧毁的建筑中,但她拒绝了,坚持和她的战士们待在一块儿。而她的侍卫也在她的临时住所和营火间来去自如,他们之间的亲近可让博瑞屈皱起了眉头,却也相当肯定她的忠诚。“你父亲也像这样。”他在珂翠肯的两名侍卫从她的帐篷里走出来和外面的侍卫换班时,忽然说道。
“不听警告?”我吃惊地问道。
博瑞屈摇摇头:“就是不听。他的士兵们总是不时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而我也总是纳闷这么没有隐私的他,哪有机会让你这孩子来到这世上。”
我的表情一定很震惊,因为博瑞屈突然间脸红了。“对不起,我累了,还有我的腿……也挺难受,所以我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
我出乎意料地露出微笑。“没关系。”反正事实正是如此。当他发现夜眼的时候,我还怕他又要放逐我了,所以就算是个令人难堪的笑话我也甘之如饴。“你刚刚说到警告?”我谦逊地问道。
他叹了一口气。“如你所言,我们就是这样子,而且它也这么说。有时它们根本不让你做选择,就直接和你有牵系。”
有一只狗在黑暗中的某个角落吠叫,但不尽然是只狗,只见博瑞屈又瞪着我。“我完全无法控制它。”我承认。
我也无法控制你。为什么其中一方非得控制另一方?
“它也不回避私密的交谈。”我又说道。
“其他私事也一样。”博瑞屈冷漠地说道,听起来就像老生常谈。
“我以为你从来不用……它。”即使在这儿,我都不敢大声说出“原智”二字。
“我不用它,因为这没什么好处。我现在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之前说过的话,它……会改变你。如果你向它屈服,时时刻刻让它和你一起生活,甚至无法不理会它时,至少就别寻求它,不要变成——”
“博瑞屈?”
我们俩都跳了起来。原来狐狸手套从黑暗中安静地走出来,此刻正站在营火的另一头。她听进了多少对话?
“什么事?有什么问题吗?”
她在黑暗中蹲下,举起戴着红手套的双手靠近营火取暖,然后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问这个问题。你们知道她怀孕了吗?”
博瑞屈和我面面相觑。“谁?”他冷静地问道。
“我自己有两个小孩,而她的侍卫也大部分是女性。她每天早上都会吐,只靠悬钩子叶茶撑着,连看到咸鱼都会反胃。她不应该待在这里过这样的日子。”狐狸手套朝帐篷点点头。
哦,英勇的王后。
闭嘴。
“她没有问我们的意见。”博瑞屈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这里的情况控制住了,没有理由不把她送回公鹿堡。”狐狸手套镇定地说道。
“我无法想象‘把她送回’任何地方,”博瑞屈说道,“我想这会由她自己做决定。”
“你可以建议她。”狐狸手套进一步提议。
“你也可以。”博瑞屈回了一句,“你是侍卫队的队长,这理当是你的顾虑。”
“我没有夜夜守在她的房门前。”狐狸手套提出异议。
“或许你正该如此。”博瑞屈说道,然后用一句“现在你知道了”缓和气氛。
狐狸手套凝视着营火。“或许我真该如此。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谁要陪她回公鹿堡?”
“当然是她所有的贴身侍卫。王后本应在这些人的护卫下上路,一个也不能少。”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呐喊,我马上跳了起来。
“快,站稳了!”博瑞屈突然抓紧我,“先等待指令,别在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之前轻举妄动!”
过了一会儿,王后的侍卫哨儿走到我们的营火边,站在狐狸手套面前报告:“有军队兵分两路在南塔下的沙滩发动攻击,试着突破重围,而且有些人通过了——”
一枝箭射穿了她,而我们再也听不到她接下来想告诉我们的话。外岛人突然对我们发动了攻势,人数比我想象的还多,而且全都朝王后的帐篷聚集而来。“去救王后!”我大喊着,也因自己的叫声传到队伍最后方而略感欣喜。三名侍卫从帐篷里冲出来在脆弱的护墙边迎击,博瑞屈和我则站在帐篷前面防守。我伸手举起剑,从眼角瞄到博瑞屈的轮廓映着红色的火光。此时,王后忽然出现在帐篷门口。
“别守着我!”她斥责我们,“到有打斗的地方去。”
“战场就在这里,殿下。”博瑞屈一边嘀咕一边猛然上前堵住一个太过接近的敌人,还砍掉对方的一只胳膊。
我清楚记得那些话语,也记得博瑞屈跨了那一大步。这是我对当晚仅存的记忆,之后就是一阵阵刀光血影以及不断的吼叫和流血冲突。在我周围的士兵和劫匪相互搏命厮杀,一波波的情绪冲击着我的内心。在这之前,有人在帐篷外纵火,高耸的火焰照亮了战斗场面,看来活像舞台剧的场景。我还记得看到珂翠肯用绳子绑好身上的长袍,赤裸着小腿在冰冻的地面上赤足迎战,双手握住她那把长得离谱的群山宝剑,优雅地跳着致命的战斗之舞,这情景在其他任何时刻都能分散我的注意力。
外岛人持续出现。我确定自己在某个时刻听到惟真叫喊下令,但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夜眼也不时出现,总是在火光的边缘搏斗。只见原本伏在地上一团,有牙齿的毛球忽然一跃而起,冲出来咬断劫匪的后脚跟,然后把重量压在劫匪身上让原本冲锋陷阵的劫匪绊倒。博瑞屈和狐狸手套在我方情况危急时背靠着背抗敌,而我原本以为自己身处保卫王后的一圈队伍之中,至少我认为是如此,后来才明白她其实已经在我身边迎战了。
我在某个时刻丢下手中的剑抓起一位战死劫匪的斧头,隔天才从冰冷的地面上拾回沾满泥土和血迹的剑。我在打斗时毫不犹豫地抛开惟真的赠礼,选择更加残酷、有效的武器,在作战时只能考虑到当下。当战况终于出现转机时,我不假思索地追杀分散逃跑的敌人,在夜空下穿梭于洁宜湾村里烧毁的废墟中。
的确,夜眼和我在这里亲密无间地战斗着。我和最后一名敌人短兵相接,用斧头相互厮杀,而夜眼一边吼叫,一边猛地闪过一位较为矮小的劫匪的剑,在我杀掉敌人之前的几秒就解决掉它的敌人。
最后这场屠杀对我来说有种狂野残忍的喜悦。我不知道夜眼在哪儿停止屠杀,而我在哪儿接着厮杀,只记得我们战胜了,也都还活着。之后,我们一同找水,然后用公用井的水桶打了好几桶水喝,我也顺便把双手和脸上的血迹清洗干净,接着我们靠在用砖砌成的井边,看着太阳从雾气弥漫的平地升起。夜眼温暖地靠在我身上,那一刻,我们什么都没有想。
我想,在那时我打了一会儿瞌睡,然后在它迅速离开我时惊醒。我抬起头看看是什么吓着了它,却只发现一位惊恐的洁宜湾女孩正瞪着我。她的发际闪耀着晨光,手上提着一个水桶。于是,我站起来对她笑了笑,并举起斧头打招呼,她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迅速躲开,躲进一片废墟中。我伸展四肢,然后在逐渐散去的雾气中走回王后的帐篷,走着走着就想起昨夜和夜眼一起战斗的情景。这些记忆太鲜活了,充满血腥与黑暗,我也就把它们深深推进心底。难道这就是博瑞屈警讯中的含意?
即便在如此光天化日之下,也很难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王后的帐篷早已被烧毁,焦黑残骸边的泥土都给践踏成一团烂泥,这就是战况最激烈的地方,也是劫匪人数阵亡最多之处。有些尸体被拖到一旁堆起来,其他的则躺在原处。我避开眼神不看他们,因恐惧愤怒而杀敌是一回事,但是在灰蒙蒙的凄冷晨光中回想自己的杀戮却是另一回事。
外岛人尝试突破我们的包围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也许有机会节节逼近自己的船只,然后收回一两艘船。然而,他们针对王后的帐篷进行攻击就令人匪夷所思了,为什么不在完成地面上的任务之后趁势寻求生机回到海滩上?
“或许,”博瑞屈在我彻底检查他更为肿胀的腿伤时咬紧牙根说道,“他们根本不想逃跑。这就是外岛人的方式,决心抵死一战,然后尽可能造成严重的破坏,所以才会想到来这里杀了我们的王后。”
稍早,我发觉博瑞屈一瘸一拐地走在战场上,虽然嘴里不说在找我的尸体,但他看到我时那如释重负的神情,让一切都明朗了。
“他们怎么知道王后就在那帐篷里?”我思索着,“我们没有悬挂旗帜,也没有主动挑战,他们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好些了吗?”我检查绷带是否绑紧。
“伤口很干燥也很干净,而且包扎似乎减轻了疼痛。我想我们能做的仅止于此,我也怀疑每当我用力使腿劲时,伤口又会肿胀发热。”他像谈论一匹马的腿伤般漫不经心。“至少伤口没裂开。他们看来的确是冲着王后的帐篷而来,不是吗?”
“如同蜜蜂之于蜂蜜,”我疲惫地说道,“王后现在在卫湾堡吗?”
“当然啦,每个人都在那儿。你应该有听到他们打开城门迎接我们的欢呼声吧!珂翠肯王后走了进去,裙子还绑在一侧,刀刃也还滴着血。克尔伐公爵跪下来亲吻她的手,贤雅夫人却一看到她就说,‘噢,我的老天,我应该马上帮您准备好泡澡水。’”
“这下子他们又有编歌的题材了。”我如此说着,然后我们都笑了出来,“可是并非所有的人都留在城堡里。我刚才看到一个女孩出来打水,然后走到废墟堆里去了。”
“我想,留在城堡里的人都挺欢欣鼓舞的,不过还是会有人没这心情。狐狸手套错了,洁宜湾的人民不会轻易向红船屈服,而且许多人在群众撤退到城堡之前就战死了。”
“你对那样的状况不感到奇怪吗?”
“你是说民众为了自身安全而抵抗?不,这是——”
“你不觉得这里的外岛人太多了吗?比五艘船的总人数还多。”
博瑞屈停顿了下来,回首望着散落四处的尸首。“或许其他的船只把他们留在这里,然后出海巡航……”
“那不是他们的方式。我怀疑有一艘更大的船载运更庞大的兵力。”
“在哪里?”
“已经离开了。我想我瞥到它驶向雾里了。”
我们都沉默了。博瑞屈带我到拴着红儿和煤灰的地方,然后我们一同骑马到卫湾堡。城堡的城门大开,公鹿堡的士兵和卫湾堡的民众聚在一起喊了一声迎接我们,随即在我们还来不及下马前就端上一杯杯满满的蜂蜜酒。小伙子们要求帮我们牵马,而我很惊讶博瑞屈竟然答应了。在城墙内的衷心欢庆可会让帝尊的任何一场欢宴蒙羞,卫湾堡所有的民众都敞开胸怀欢迎我们。大厅里摆满了一壶壶和一盆盆的清香温水供我们清洗提神,桌上也摆满了食物,再也不仅仅是硬面包和咸鱼了。
我们在洁宜湾停留了三天,同时埋葬了阵亡的同胞,并焚烧了外岛人的尸体。公鹿堡的士兵和王后的侍卫以及洁宜湾的民众肩并肩修复卫湾堡的防御工事,并抢救战后的洁宜湾城镇。我暗中进行了一些调查,发现烽火台的火光在红船出现时就亮了,然而红船的首要目标之一就是将它熄灭。还有烽火台上的精技小组成员到哪里去了?我如此问道。克尔伐吃惊地看着我,然后表示博力在几周前就接受内陆征召回去进行一些必要的任务,而克尔伐相信他到了商业滩。
补给品和人员在战争的次日自小南湾抵达。他们并没有看到信号火焰,倒是从骑马的使者那儿得到了消息。当珂翠肯赞扬克尔伐公爵的深谋远虑时刚好我也在场,她赞扬他懂得派出使者接力传达讯息,同时也向立即回应的修克斯歇姆西公爵表达谢意,并且建议他们将掳获的船只分散成队伍,如此一来就不用再等待战舰抵达,即可派遣各自的船只彼此防守。这可是个豪华的馈赠,而每个人都以充满敬畏的沉默接受这份厚礼。当克尔伐公爵回过神之后,就起身举杯庆贺他的王后和尚未出生的瞻远家族继承人,于是谣传马上就成为了众所周知的事情。珂翠肯王后虽然满脸羞红,却仍不忘适时表达她的感谢。
短暂的胜利对我们来说好比疗伤的药膏。我们打了一场漂亮的仗,洁宜湾也将恢复原状,外岛人更无法在卫湾堡建立据点,刹那间我们似乎有可能完全战胜他们。
在我们离开洁宜湾之前,许多歌谣已经传颂开来,叙述着王后将裙子往上一绑,勇敢地迎战红船劫匪,还有她腹中的孩子在出生前就已经成为战士了。还有些歌谣传颂王后不仅牺牲自己,而且还将继承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只为了确保瑞本公国不致因此而遭敌人攻陷。首先是毕恩斯的普隆第公爵,现在是瑞本的克尔伐公爵,我自顾自地思索着,珂翠肯的确漂亮地赢得了这些公国的效忠。
我在洁宜湾度过了温暖和令人恐惧的时光。贤雅夫人在大厅里一见到我就认出我了,然后就走过来与我交谈。“哦!”她轻声地对我打招呼后说道,“在厨房帮我照顾狗儿的小伙子的确流着国王的血液,难怪你对我提出这么好的建议。”她真的成为一位端庄的淑女和公爵夫人,而她那只活蹦乱跳的狗儿还是亦步亦趋地跟随她,只不过它现在安分地绕着她的脚后跟来回奔跑,这项改变也令我颇为开心,就像看到她对于自己的头衔处之泰然,以及对她的公爵毫不隐瞒的钟爱之情一样欢喜。
“我们都变了很多,贤雅夫人。”我如此回答,而她也接受我由衷的赞美。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正陪同惟真出游,那时她还不太习惯公爵夫人的生活,而当她的狗儿被一根骨头呛到时,我就在厨房遇见她,并且说服她让公爵把钱花在瞭望台上,而不是买珠宝送她。当时她才刚刚当上公爵夫人,现在可绝对实至名归。
“不再是小狗崽子了?”她露出略带挖苦的微笑问道。
“小狗崽子?是狼人!”有人这么回答。我转身看看是谁在说话,但厅里拥挤的人潮中没有一张脸朝我们这儿看,于是我耸耸肩,仿佛这番评论无关紧要,而贤雅夫人看来也没听到这句话。她在我离开之前送给我一个纪念品表达她的谢意,让我现在想起来都会微笑:这是一个袖珍的鱼骨形胸针。“这是我订做的,好提醒我……现在我希望你拥有它。”她表示自己不再经常配戴首饰,然后就在阳台上将胸针交给我,此时克尔伐公爵的瞭望台正在漆黑的夜空中散发出钻石般的夺目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