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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技传

被冶炼的人似乎毫无任何情感。他们并非邪恶,也不享受他们的恶行与罪孽所带来的喜悦。当他们失去对人类或世上其他生物的感受时,也就失去了身为社会一分子的能力。就算是冷漠、严酷或感觉迟钝的人,尚知自己无法总是表现出对别人的漠不关心,也仍为家庭和村落的亲族关系所接受,但被冶炼的人却连要表现出漠不关心他人的能力都没有。他们的情感不只是停顿了,而是全然遗忘这些感受,使得他们无法依照情绪反应预知他人的行为。

精技使用者可说是另一个极端。这些人可将心智延伸出去,得知远方其他人的思绪和感觉,精技能力高强者甚至能将其思绪和感觉加诸于他人。这份对于他人情感思绪与日俱增的敏锐度,使得精技使用者拥有过多被冶炼的人所完全欠缺的能力。

王储惟真透露被冶炼的人似乎对他的技传能力完全免疫,也就是说他无法感觉出他们的感受,或是察觉他们的思想。然而,这并不表示他们感受不到精技。难道是惟真的技传把他们带到公鹿堡来?他的对外开启唤醒了他们内心的饥渴,或许也让他们想起自己曾经失去的东西?他们涉越冰雪及洪水,总是朝着公鹿堡前进,这份动机想必十分强烈。而当惟真离开公鹿堡执行任务时,被冶炼的人似乎也放慢了前来公鹿堡的脚步。

——切德·秋星

我们来到黠谋国王的房门前,敲了敲门,是弄臣开的门。我来此之前已注意到瓦乐斯也是楼下饮酒作乐的群众之一,且在国王离开时仍留在原地。“让我进去。”我平静地说道,只见弄臣瞪着我。

“不。”他冷冷地说道,便想把门关上。

我用肩膀抵住门,博瑞屈也在旁帮忙。这是我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弄臣动粗,而证明自己比他有力气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他在我将他推到一旁强行进入时所露出的眼神,根本不是一个人应该在他的朋友脸上看到的。

国王坐在壁炉前了毫无生气地咕哝着,而王妃落寞地坐在他身边,迷迭香则在她脚边打瞌睡。珂翠肯从座位上起身吃惊地看着我们。“蜚滋骏骑?”她悄声发问。

我迅速走到她身边。“我要解释的很多,但时间太少了,而我所要做的事情今晚就得进行。”我稍作停顿,试着要如何对她解释才最恰当。“您还记得您将自己许诺给惟真时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她看着我,好像我疯了似的。

“他运用当时仍是精技小组成员的威仪,去到您心中与您并肩站着,借以向您表达他的心意。您还记得吗?”

她的脸都红了:“我当然还记得,但我想其他人并不确实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少数人知道。”我看看四周,见到博瑞屈和弄臣睁大眼睛聆听我们的对话。

“惟真透过威仪技传给您,您知道他的精技能力高超,所以一定也清楚他是如何运用精技守卫我们的沿海。这是个古老的魔法,是瞻远家族的天赋本领。惟真从他父亲那儿遗传了这项能力,而我也从我父亲那儿遗传了一部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不相信惟真死了。有人告诉我黠谋国王曾有强大的精技能力,但今非昔比,病魔剥夺了他的精技力量,也窃取了其他种种能力。但是,如果我们说服他再试试看,激发他的动力,我就能提供本身的力量支持他,或许他这样就能接触惟真。”

“那会杀了他,”弄臣冷冷地质疑我的提议,“我听说精技会耗损一个人的体力,而国王可没什么剩余的精力来应付这些了。”

“我不认为这对他会有所危害。如果我们接触到惟真,他会在精技伤害他父亲之前切断连结,况且他也曾三番两次在耗尽我的体力之前打住,以确保不伤害到我。”

“就算是弄臣也看得出你这逻辑上的漏洞。”弄臣拉了拉身上新衣的袖口,“如果你接触到惟真,我们怎知道这是真的还是虚晃一招?”

我开口想表达我愤怒的抗议,但弄臣举起手来阻止我:“当然,我亲爱的,亲爱的蜚滋,我们全都应该相信你,因为你是我们的朋友,心中也只有我们的利益。但是,其他人很容易怀疑你的言论,也未必认为你就如此无私。”他的讥讽像强酸般刺激我,但我仍设法保持沉默。“还有,如果你接触不到惟真,我们将得到什么?一位不只虚脱,甚至会被认为无能的国王,和一位继续哀悼的王后,而且她一定会纳闷,她本身要承受的痛苦已经够多了,是否还得为一个活人哀悼?这可是最糟糕的哀悼。不,我们将一无所获,就算你成功了,我们对你的信任也不足以让命运之轮停止。要是你失败了,我们的损失就太惨重了。”

他们全都看着我,连博瑞屈深沉的双眼都满是疑惑,仿佛正盘算着他要我赶紧去做的事情是否明智。珂翠肯则站着不动,试着不一把抓住我丢在她脚上的渺茫希望,我也希望能等到和切德商量之后再提议。我怀疑今晚之后是否还有机会让这群人聚在这房里,因为此刻瓦乐斯不在场,帝尊也在楼下忙着,不趁现在进行,以后恐怕没机会了。

我望着唯一没看着我的人,只见黠谋国王痴痴地注视着壁炉中跳跃的火焰。“他仍是国王,”我平静地说道,“让我们征询他的意见,由他自己来决定。”

“不公平!他已经神智不清了!”弄臣突然跳到我和国王之间,笔直站立试着注视我的双眼,“他吃的那些药草让他像犁田的马一般温驯。就算你要他割了自己的喉咙,他也会等着你把刀子拿给他。”

“不。”国王的声音颤抖着,完全失去原有的音色和共鸣,“不,我的弄臣,我还没有那么落魄。”

我们屏息等待,但黠谋国王不再说话了。最后,我缓缓越过房间在他身旁蹲下,试着让他注视我的双眼。“黠谋国王?”我哀求他。

他看了看我就瞥向远方,接着勉强将眼神转回来,最后终于看着我。

“您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吗?陛下,您相信惟真死了吗?”

他张口露出唇后的灰舌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帝尊告诉我惟真已经死了。他得到讯息……”

“从哪里来的讯息?”我温和地问道。

他缓缓摇头。“一位使者……我想。”

我转身面对其他人。“应该是群山使者传来的讯息,而惟真应该也到那里了。当博瑞屈回来时,他就快到群山了,但我不相信使者大老远从群山赶来,却不留下来把这讯息传达给王后本人知道。”

“可能是用接力的方式传达,”博瑞屈勉为其难地说道,“这对于一名骑士和一匹马来说都是个太劳顿的旅程。骑士必须在途中换马,或是把话传给另一位骑着快马前进的骑士。而后者比较合理。”

“也许。但是从群山把讯息传到这里要多少天的时间?我知道惟真在毕恩斯的公爵离开那天还活着,因为黠谋在当天利用我和他交谈,就是我在他的壁炉前昏倒的那个晚上。那就是当时所发生的事情,弄臣。”我稍作停顿,“我相信自己在洁宜湾之役中也感觉到他和我同在。”

我看到博瑞屈在心中往回数日子,接着不情愿地耸耸肩:“还是有可能。如果惟真在那天遇害,讯息马上就会发布出去,骑士和马匹都挺优秀的……这是办得到的,虽然有些勉强。”

“我不相信,”我转身面对其他人,试着将我的希望强行加诸于他们身上。“我不相信惟真死了。”我再度转回视线望着黠谋国王。“您呢?您相信您的儿子丧生,而您却毫无感觉?”

“骏骑……就是那样走了,像一声消逝的耳语。‘父亲。’我想他这么说。父亲。”

一阵静默渗进房里,我蹲坐在脚后跟上等待国王做出决定。他慢慢地举起手来,好像他的手自己有生命似的,它通过狭小的空间来到我的肩上停了一会儿。那就是这样了,仅是国王的手在我肩上的重量。黠谋国王在椅子上略微移动,从鼻孔吸了一口气。

当我一闭上眼睛,我们就再度跌入那条黑河。我又面对身陷黠谋垂死躯体中的年轻人,我们一同在人世间的阵阵激流中打滚。“这里没有任何人。除了我们,再也没有其他人在这里。”黠谋的语气听起来相当寂寥。

我找不到自己,我在此没有形体也无法言语。他在一阵冲击和呼啸中握住我,我几乎无法思考,更不记得从盖伦的严苛教学中所得到的少许精技训练。这种感觉好比在被掐住脖子时朗诵演说词,于是我放弃了,完全放弃了。接着,惟真的声音从某处,仿佛风中飘动的羽毛,或是阳光下舞动的尘埃般,飘过来告诉我:“开展只是不封闭。”

整个世界成了一片毫无空间感的浑沌,所有的事物皆藏身于其他事物之中。我没有大声喊他的名字或想着他的面容。惟真在那儿,他其实一直都在那儿,与他交会一点儿也不费力。你还活着!

那当然,但你就难说了,如果你再这样消耗能量,你怕活不成了。你一口气就用尽所有精力,但你现在得调整自己的力量,而且必须分毫不差。他把我稳住,让我重新恢复原来的样子,然后像认出什么似的倒抽一口气。

父亲!

惟真猛地将我推到一旁。退回去!放开他,他没有足够的精力这么做。你在消耗他的体力,你这傻子!放开他!

这感觉就像被抗斥,但却凶猛得多。当我找回自己,然后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在壁炉前四肢摊开侧躺在地上,而脸也太贴近炉火了。我一边呻吟一边翻身看着国王。他的双唇随着每一次呼吸内外震动着,而且皮肤发青,只见博瑞屈、珂翠肯和弄臣无助地围绕在他身边。“想想……办法!”我气喘吁吁地抬头对他们说。

“我们该做些什么?”弄臣问道,相信我知道该怎么做似的。

我在内心挣扎,终于想起自己唯一记得的疗法。“精灵树皮。”我嘶哑地说出来,感觉房间的边缘逐渐变黑,于是我闭上眼睛聆听他们忙成一团的声响。慢慢的我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我技传了。

我汲取国王的力量技传。

“你会害死国王的。”弄臣这么告诉过我。这是个预言,或是狡猾的猜测?一个针对黠谋的猜测。我的双眼满是泪水。

我闻到精灵树皮茶的味道。纯净浓郁的精灵树皮味,没有姜或薄荷掩盖原味。于是,我把眼睛睁开一道缝。

“太烫了!”弄臣吼着。

“在汤匙上很快就凉了。”博瑞屈坚持道,然后喂了国王一口茶。他喝了,但我没看到他咽下去。博瑞屈刚好在马厩多年的工作经验中习得这本领,只见他轻轻拉开国王的下颌,接着抚摸他的喉咙,又将另一口茶喂进他松弛张开的口中,但似乎不怎么管用。

珂翠肯走过来蹲在我身旁,把我的头抬到她的膝上,还端了一杯热茶给我喝。我开始吸吮,也不管它是否太烫了,就这么大声吸吮,把空气都吸了进来。我咽下它,哽噎似的抵抗它的苦味。那片黑暗消逝了,然后茶杯又回来了,我继续喝茶,味道之浓让我的舌头几乎麻痹。我抬头望着珂翠肯,找到了她的双眼,设法轻轻点头。

“他还活着?”她轻声问道。

“是的。”我只说得出这些。

“他还活着!”她欢喜地对其他人大声说道。

“父亲!”帝尊吼叫着,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因饮酒和愤怒而胀红了脸。我瞥见他身后的侍卫,而小迷迭香则躲在角落睁大眼睛偷看。她想办法经过这群人溜到珂翠肯那儿,并抓住她的裙子。刹那间,我们这戏剧性的场面静止了。

接着,帝尊一阵风似的进房咆哮、下令和质问,但不让任何人有机会说话。珂翠肯护卫似的蹲在我身旁,否则我发誓帝尊的侍卫一定又会把我抓起来。国王坐在我上方的椅子上,脸上逐渐现出血色,博瑞屈又喂他喝一口茶,看他啜饮汤匙中的茶可真让我松了一口气。

但帝尊可不。“你给他喝什么?停下来!我可不想让我父王被马厩来的家伙毒死!”

“国王又病发了,王子殿下。”弄臣忽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划破一屋子的混乱,仿佛刺穿一个洞般让一切归于寂静。“精灵树皮茶是一般的兴奋剂,我确定就连瓦乐斯也听说过。”

王子喝醉了,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受到嘲讽或是安抚。他怒视着弄臣,弄臣则亲切地回他一笑。

“哦,”他勉强说道,不尽然希望被安抚。“是这样。那么,他怎么了?”他愤怒地指着我。

“他醉了。”珂翠肯站起来,让我的头砰一声撞在地上。一阵阵闪光干扰了我的视线,而她的语气中只有厌恶。“马厩总管,把他赶出去,你早该在他闹成这样之前就阻止他。下次在他失去判断力时,记得运用你的判断力。”

“大家都知道我们的马厩总管就是爱喝两杯,殿下。我怀疑他们俩聚在一块儿畅饮呢!”帝尊冷笑着。

“惟真的死讯让他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博瑞屈简短地说道。他说的是实话,提出了解释,但绝不找借口。他抓住我的衣襟,猛然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而我也没力气作戏,只能歪歪斜斜地站着,直到他把我抓得更稳。我从眼角余光看见弄臣又喂了国王一口精灵树皮茶,心中暗暗祈祷没人会打断他。当博瑞屈粗鲁地把我带出房间时,我听到珂翠肯王后责备帝尊,说他应该在楼下陪伴宾客,并向他保证她和弄臣会安顿国王就寝。当我们上楼的时候,我听见帝尊和他的侍卫下楼的声音,他依然咕哝个没完,然后就咆哮着抱怨自己可一点儿也不笨,一看到阴谋就能立即识破。我因此颇为担心,但挺确定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我来到自己的房门前,已经清醒到可以带上门闩了,博瑞屈也跟随我进房。“如果我有一只像你这么常生病的狗,我就会了结它的生命。”他和善地说道,“你还需要精灵树皮吗?”

“多喝点儿也无妨,不过要淡一些。你有任何姜、薄荷或玫瑰吗?”

博瑞屈看了我一眼。我坐在椅子上,他撩拨着壁炉的微弱余烬,直到火光再度闪耀。他生好火就在水壶里装水,然后放在炉火上加热。接着,他找来一个壶,将一片片精灵树皮放进去,再拿起一个茶杯擦拭上面的灰尘。他准备就绪后就四处瞧瞧,然后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你怎么这样生活?”他问道。

“怎样生活?”

“这么空荡的房间,也不整理整理?我见过的冬季部队帐篷都比这里还舒适。瞧这房间,好像你只打算在此待一两个晚上而已。”

我耸耸肩:“我可从来没想这么多。”

接着是片刻沉默。“你应该想想的,”他勉为其难地说道,“还有想想你自己为什么这么经常受伤或生病。”

“今晚发生的事是无法避免的。”

“你知道这对你的影响,但你仍不顾一切。”他指出。

“我必须如此。”我看着他将沸水倒在壶里的精灵树皮上。

“是吗?我倒觉得弄臣的反对之词颇有说服力,但你却仍不顾一切。你和黠谋都一样。”

“所以呢?”

“我略知精技,”博瑞屈平静地说道,“我是骏骑的吾王子民。虽然这不常发生,但可没让我像你现在这么惨,除了一两次之外。不过,我感觉到它所带来的兴奋,就是……”他思索着该用什么字眼形容,接着叹了一口气,“它的完成,与这个世界合而为一。骏骑曾告诉我这些,还说这会让人上瘾,所以他总是找借口技传,最后就完全陷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从某些方面来说,这倒挺像战争中情绪激昂,不受时间阻碍地勇往直前,这是一股超越生命的力量。”

“我无法单靠自己技传,所以我敢说这对我而言,这并没有危险。”

“但你常把自己献给那些能凭一己之力技传的人。”他直言不讳,“你经常自愿陷入同样令你振奋的险境,就像你总是在作战时陷入狂暴之中。那么,当你技传时也会这样吗?”

我从没从这个观点将两者联系在一块儿。一股类似恐惧的感觉正一点点地啃蚀着我,而我将它推至一旁。

“身为吾王子民,这是我的责任,况且你不是提议在今晚行动?”

“没错,但我早该让弄臣的话劝阻我们采取行动。你心意已决,完全不顾自己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或许你应该更关心自己才对。”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其实不想这么尖锐地回答的,但博瑞屈没有回应,只是一言不发地把他泡好的茶端给我喝,脸上还带着“知道我的意思了吧”的表情。我接过茶杯凝视着炉火,他就坐在我的衣橱上。

“惟真还活着。”我平静地说道。

“我听见王后这么说了,我从没相信他死了。”他非常镇定地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同样镇定地说道,“但我们没有证据。”

“证据?我跟他说话,国王也跟他说话,这还不够吗?”

“对我来说绰绰有余,但对于其他大多数人来说,就……”

“等国王康复之后就会证实我的说法。惟真还活着。”

“我怀疑这能否防止帝尊自封王储,继位典礼就排在下周。要不是所有的公爵都必须出席见证,我还真的认为他会在今晚举行大典。”

不知是精灵树皮正和虚脱感搏斗,或是接踵而来的事件,让我忽然觉得房间在我的周围倾斜。我感觉自己跳到一辆马车前面挡住它,马车却从我身上辗了过去。弄臣说得没错,我今晚的行动除了让珂翠肯稍微安心之外,其实起不了什么作用。一阵突然涌出的绝望充满了我的内心。我放下空杯子。六大公国逐渐瓦解,若我的王储惟真回来了,就会面临讥讽般的局面:一个分裂的国家,毁灭的海岸线,还有被劫掠一空的城堡。或许,如果我相信有古灵的存在,就会设法让自己相信所有的情况都会好转,但我现在只看得到自己的失败。

博瑞屈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去睡吧!”他提出建议,“一股郁郁寡欢的情绪有时会伴随沉溺精灵树皮而来,至少我如此听说。”我点点头,但内心不禁纳闷这是否就是惟真经常情绪阴郁的原因。

“好好休息,明早起来事态或许会好转。”他发出笑声,然后露出狼一般的笑容,“但或许不会。不过,休息至少能让你做好准备面对他们。”他稍作停顿,然后认真地说道:“莫莉稍早来过我房里。”

“她还好吗?”我很想知道。

“她带了些明知我不需要的蜡烛,”博瑞屈似乎没听见我说话,自顾自地继续,“似乎想找借口跟我说话……”

“她说了些什么?”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说得不多。她对我总是毕恭毕敬的,而我对她倒挺直来直去的。我只是告诉她,你很想念她。”

“然后她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他露齿而笑,“但她脸红的样子还真漂亮。”他叹了口气,突然间严肃起来。“我也直接问她还有没有人让她感到害怕,她却挺直肩膀收起下巴,好像我在逼供似的。她一如既往地说她衷心感谢我的关心,却表示她能照顾自己。”接着他更小声地问道,“她会在需要帮助时求援吗?”

“我不知道,”我承认道,“她很有勇气,这是她自己的战斗法则。她会转身坦然面对一切,但我却四处潜行,试着趁其不备时快刀斩乱麻,然后溜得远远的。有时她真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

博瑞屈站起来伸展四肢,弄得肩膀咯咯作响。“你不是胆小鬼,蜚滋,这我可以担保,或许你只是比她更了解各种可能性。我真希望你不用再替她操心,不过显然我是白费力气。我会尽可能在她的许可范围之内照看她。”接着他斜眼看着我,“今天阿手问我那位经常找我的美女是谁。”

“你怎么告诉他?”

“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看着他。”

我知道这神情,我也知道阿手不会再过问这件事了。

博瑞屈离开后,我便四肢摊开躺在床上试着休息,却毫无作用。我静静地躺着不动,想着就算我的心仍七上八下,至少我的身体可以休息。一个识大体的人会把思绪都放在对国王的誓约上,但我恐怕自己大多的思绪都跑到独自待在房里的莫莉那儿去了。当我再也无法忍受时,就从床上起身悄悄溜进堡里。

楼下的大厅仍传来逐渐微弱的喧嚣,走廊也空无一人。我静静地走向楼梯,告诉自己要非常非常小心,只要敲敲她的房门,或者进房片刻看她是否安好,仅止于此,只是最短暂的探望……

你被跟踪了。夜眼对博瑞屈那份新兴的警觉,让它的声音成为我心中最微弱的耳语。

我没有停下来,因为这会让跟踪我的人知道我起疑心了。我刻意抓抓自己的肩膀,借机转头一瞥身后,却没看到任何人。

闻闻看。

我照做了,先短短吸了一口气,然后更深沉地吸气,就闻到空气中一股微弱的气味,是汗味和大蒜味。我轻柔地探索,全身的血液为之冻结。那人躲在走廊远端的一扇门边,是黝黑修长且总是半合眼皮的欲意,也就是从毕恩斯召回此地的精技小组成员。我极其谨慎地碰触遮蔽他的精技防护,这微妙的隐匿让我没注意到他,是一种沉静的自信,他相信可以悄悄地阻止我去做等一下想做的事情,非常狡黠巧妙,比端宁和择固显现出的力量更加微妙。

这人可危险多了。

我走到台阶拿起多余的蜡烛,然后回房,好像那是我外出的唯一目的。

当我把门关上后,感觉一阵口干舌燥,然后颤抖地叹出一口气。我强迫自己检视心中的防卫,发现他并没有待在我心里,也没有窥探我的思绪,只是把他自己的思绪加诸于我,以便更轻易地尾随我。若不是夜眼提出警告,他就会跟踪我到莫莉的房门前。我强迫自己再度躺回床上,试着回想我在欲意回到公鹿堡之后的所有举动。我没把他当成敌人,因为他不像端宁和择固一样时刻散发出仇恨的光芒。他一直是个微不足道的安静小子,长大之后也毫不起眼,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我真是个傻子。

我想他之前没跟踪你,但也不太确定。

夜眼,我的兄弟,我该如何谢你?

活着就好。接着一阵停顿。帮我带姜汁蛋糕。

这是你应得的。我热切地对它保证。

博瑞屈生的火逐渐微弱,我也在入睡前感觉切德房里的气流刮进我的房里。起身去找他似乎是个解脱。

我发现他正不耐烦地等着我。他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等我步出楼梯口时便扑过来一把抓住我。

“刺客是工具,”他嘶声告诉我,“我似乎没让你明白这一点。我们只是工具,不依照自己的意志力行事。”

我静静地站着,为他语气中的愤怒感到震惊。“我没杀任何人!”我愤慨地说道。

“嘘!轻声说话。如果我是你,可不会这么笃定。”他回答,“我执行了这么多次任务,有很多次不是自己亲自操刀,而是让别人有充足的理由和机会代我动手,对吧?”

我无言以对。

他看着我,然后叹了一口气,他的愤怒和力量也随之而出,然后轻声说道:“有时候,你能做的仅是收拾善后,有时候我们就是得认命。我们不是转动轮子的人,小子,你今晚的所作所为实在欠缺思考。”

“弄臣和博瑞屈也这么告诉我,我也不认为珂翠肯会同意。”

“珂翠肯和她的孩子将在她的哀悼中度日,黠谋可能也是。看看他们目前的处境,一名外籍女子、已逝王储的寡妇、未出世孩子的母亲,还有一个在接下来几年都无法行使权力的人。帝尊把黠谋当成一个心智衰弱的无助老人,或许还是个称职的傀儡,但不足以造成任何威胁,帝尊也没有理由立刻将他们丢在一旁。哦,我同意珂翠肯的处境不比从前安全,但她不直接和帝尊对立,那就是她目前的处境。”

“她没告诉帝尊我们发现的事情。”我不情愿地说道。

“她犯不着说出来,从她的举止和抵抗他的意志力就可以看出来。帝尊把她贬为寡妇,你却让她恢复王妃的气势,而我真正担心的是黠谋。黠谋是唯一的关键人物,唯一可以站出来说话,既便是轻声细语地说:‘惟真还活着,帝尊没有资格成为王储。’他才是帝尊必须恐惧的人。”

“我看到黠谋了,切德,真真实实看到他。我想他不会透露自己知道的事情,而且在那迟钝的躯体、麻木的药瘾和剧烈的病痛之后的,依然是那个狡黠的人。”

“或许是。但是他被埋在深处,而药瘾和病痛更会让一个原本睿智的人做出傻事。因伤痛而垂死的人会不惜一切孤注一掷,病痛也能使人铤而走险,或者用不寻常的方式维护自己。”

他可真是解释得太清楚了:“难道你不能和他商量,别让帝尊知道他晓得惟真还活着?”

“如果那该死的瓦乐斯不挡着我,我也许能试试看。一开始的状况原本没那么糟的。起初,他很听话也很有用,非常容易自远处操纵。他从来不知道小贩卖给他的药草是从我这里来的,也从不怀疑我是否存在。但现在他像块牛皮糖般一直黏着国王,就连弄臣也无法让他离开久一点儿。从那时起,我经常一次只能见黠谋几分钟,而如果我的弟弟能在半数的会晤中保持神智清明,那就算幸运的了。”

他的语气透露出些许讯息,让我不禁羞愧地低下头来。“我很抱歉,”我平静地说道,“有时我忘了他对你来说不仅是国王而已。”

“嗯,虽然我们之间没有那么亲密的手足之情,不过我们可是两位一同老去的老人,有时这点反而让我们更加亲近。我们一起度过了你目前的年纪所拥有的时光,我们一起静静谈话,分享一去不复返的美好时刻。我能告诉你这样的感受,但毕竟和亲身体验不同。这好比两位外国人困在新来乍到的土地上,无法回到家园,只能借着彼此确认我们曾居住过的地方确实存在,至少我们曾经可以如此。”

我想到两个在公鹿堡海滩上奔跑的孩子,从石头上挖下贝类来吃,莫莉和我。思乡之情时而兴起,忆起那唯一可想起往事的人可真教人倍感寂寥。我点点头。

“噢,这样吧,我们今晚想想该如何亡羊补牢。现在听好了,我一定要听你亲口回复。答应我,不在没跟我商量的情况下,就做出引发严重后果的举动。你同意吗?”

我低下头:“我想说好,也愿意答应你。不过最近就算我的一些小小举动都会像山崩里的小卵石般引发严重后果,接着事情一件一件堆积,让我不得不立刻抉择,根本没机会和任何人商量。所以,我不能承诺你,但我保证一定会试试看。这样可以吗?”

“我想可以吧!催化剂。”他喃喃自语。

“弄臣也这么称呼我。”我抱怨着。

切德本来正要问口说些什么,却忽然停下来。“他真的这么说?”他热切地问道。

“他每次见到我都不忘用这个字眼棒喝我。”我走到切德的壁炉边坐在炉火前面,温暖的热气让我觉得舒服极了。“博瑞屈说太浓的精灵树皮会引发情绪低落的后遗症。”

“你发现了?”

“没错,但这也可能是环境造成的。不过惟真似乎经常情绪低落,而且他也常服用它。但如之前所说,或许这只是环境造成的。”

“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得知。”

“你今晚挺畅所欲言的,不仅说出人名来,还归纳出各项动机。”

“大家今晚都在大厅欢庆,帝尊也确信自己已经捕获了猎物。因此他有所松懈了,放松了该有的警觉,他的间谍们也获准轻松自在度过这个夜晚。”他酸溜溜地看着我,“但我相信这维持不了多久。”

“所以,你认为可能有人窃听我们在这儿的谈话?”

“只要情况允许,我随时随地都可以窃听偷看,同样地,别人也可能会窃听和监视我,只是有这个可能。然而,一个人若是心存侥幸,也就不会活到我这把年纪。”

一个久远的记忆顿时充满了意义。“你曾告诉我,你在王后花园等于是个瞎子,一点影响力也没有。”

“确实如此。”

“所以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盖伦让你吃了什么苦头。我只听到谣传,但这些闲言闲语通常不可信赖,也和事实相距甚远。但是你差点儿被打死的那个晚上……不会吧,”他用诡异的眼神看着我,“难道你相信我也许知道这件事,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你承诺不会干涉我的学习。”我僵硬地回答。

切德坐回椅子上,靠着椅背叹了口气:“我想你不会完全信赖任何人,或相信有人会关心你。”

我顿时哑口无言,也不知答案为何。先是博瑞屈,现在轮到切德让我不安地审视自己。

“噢,好吧,”切德因我的沉默而让步,“来想想我一开始提到的,亡羊补牢之计。”

“你要我做些什么?”

他从鼻子呼出一口气:“什么都别做。”

“可是……”

“千万别做任何事情,而且时时刻刻记住。王储惟真逝世了,就相信它,也相信帝尊有资格继任王储,更有权为所欲为。先抚慰他,让他无惧于任何事情,因为我们一定要让他相信自己已经赢了。”

我思索片刻,然后起身掏出腰刀。

“你在做什么?”切德问道。

“做帝尊期待我会做的事情,相信惟真确实死了。”我把手伸到脑后,抓住绑着战士发辫的皮绳。

“我有大剪刀。”切德烦扰地指出,然后走过去把剪刀拿过来站在我身后。“要剪多少?”

我想了一下:“我想尽量短,短到像哀悼加冕过的国王一样。”

“你确定?”

“帝尊会期待我这么做。”

“我想那是真的。”切德从打结处一刀剪掉我的发辫。看着它突然掉落在我面前的感觉很奇怪,此刻头发的长度还不到我的下巴,好像我又成了个侍童了。我抚摸头发感受它的短度,同时问他:“那你会怎么做?”

“试着替国王和珂翠肯找个安全的地方。我一定得为他们的旅程做好万全准备,当他们离开的时候,一定要在黎明时分像影子般消失无踪。”

“你确定有此必要?”

“我们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吗?他们如今形同人质,毫无力量。内陆公爵们心向帝尊,沿海公爵们则对黠谋失去信心,珂翠肯却让自己成了他们的盟友。我得拉着她所串起的线,看看能做什么安排,至少确保他们的安危不致被利用来对抗返乡试图夺回王位的惟真。”

“如果他回来的话。”我忧郁地说道。

“当他回来时,古灵会和他一道。”切德酸酸地看着我,“试着相信些事情,小子,看在我的份上。”毫无疑问,盖伦指导我的时期是我在公鹿堡最痛苦的日子,但和切德那夜会晤后的一周几乎只比那段痛苦的日子好一点。我们像被踢开的蚁冢,无论我身在城堡何处,事事都提醒着我,我的人生基础已经粉碎了,的确今非昔比。

一大群来自内陆公国的人前来见证帝尊成为王储的过程。要不是马厩早已空空荡荡的,博瑞屈和阿手可真会忙不过来。城堡里到处都是内陆人,有高大且发色淡黄的法洛人,还有强壮的提尔司农人和牧人。他们和公鹿堡里削发哀悼的忧愁士兵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冲突也不时发生。来自公鹿堡城的抱怨演变成了内陆人入侵和外岛人劫掠相比较的讥讽。幽默中蕴含着苦涩。

与涌进公鹿堡城的人潮和商机形成对比的,是不断从公鹿堡流出去的货物。公鹿堡每个房间都厚颜无耻地遭人掠夺一空,织锦挂毯和地毯,家具和工具,以及所有的补给品全都流出城堡,被装上驳船运往上游的商业滩,而这一些总被说成是“为了安全起见”和“让国王舒适”。城堡中的家具有一半都给装运到驳船上了,这可让急惊风师傅伤透脑筋,不知该如何安置满屋的宾客。接下来几天,帝尊看来似乎尝试在临行前毁了那些他无法带走的东西。

在此同时,他为了让自己的王储继任仪式尽可能华丽奢靡而大肆铺张。我真不知他为何如此大费周章,至少对我来说,显然他想让六大公国的其中四个公国自生自灭。但正如弄臣警告过我的,用我的方式去衡量帝尊的行为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我们毫无共通标准可言。或许,坚持让毕恩斯、瑞本和修克斯的王公贵族们目睹他继任惟真的王位,是个我无法理解的巧妙报复。他根本不在乎沿海公国们正处于受困的艰苦时期,和让他们来此是如何艰难,所以我也不意外他们的姗姗来迟。他们在抵达后也被公鹿堡里的大搬家给吓到了。除了谣言之外,帝尊、国王和珂翠肯离开此地的计划并没有被正式告知沿海大公国。

但早在沿海公国的公爵们抵达前,我便忍受着这庞大的混乱局面,而我的日子可说已是支离破碎、窘迫不安。端宁和择固开始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我警觉到他们常跟踪我,也在我的意识边缘技传,像啄禽般紧追着我松散的思绪,试图夺取我偶发的白日梦和生活中未提高警觉的时刻。那已经够糟了,但如今他们只想使我分心,好让我察觉不到欲意更狡黠的追踪。所以,我尽最大的力量防卫内心,虽然知道或许我也会因此而阻隔了惟真。我害怕这是他们真正的意图,却不敢对任何人揭露这份恐惧。我时常注意身后有没有人跟踪,用尽夜眼和我所拥有的一切感知,并发誓要更机警地查出其他精技小组成员的计谋。曾驻守商业滩的博力表面上是在帮忙安顿黠谋国王,但我不知道愒懦在哪里,也无法私下询问任何人。我只知道他早就不在坚贞号战舰上,因此感到担忧。我也因无法察觉欲意是否跟踪着我而忧虑地快要发狂。他知道我感觉到他了吗?或者他技高一筹让我无从察觉?我开始战战兢兢地生活,好像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

不光是马匹和育种动物从马厩中消失,有天早上,博瑞屈告诉我阿手走了,而且没时间向任何人告辞。“他们昨天把最后一批优秀的动物都带走了。最好的早就不见了,但这些可是上好的马匹,他们会经由陆路将马儿带到商业滩去,阿手也获知他得跟着走。他到我这里抗议,但我要他去,至少这会让马儿们在新家得到妥善的照顾。况且,他在这儿也没事情做,没有马厩哪来的马厩总管。”

我默默地跟随他踏上从前的晨巡路线,产房里只剩下年老或受伤的鸟儿,喧哗的狗叫声如今也仅剩唏嘘的吠声,而留下来的马匹不是不健康,就是没什么出头的希望,要不就是过气的老马,还有残存一丝育种希望的受伤马儿。当我来到煤灰空荡荡的厩房前,我的心都僵掉了,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我靠在它的马槽边用双手捂住脸,此刻博瑞屈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当我抬头看着他时,只见他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摇一摇他那剪短头发的头。“他们昨天来找它和红儿,我就说他们真傻,马儿们上周就被带走了。他们还真是傻子,竟然相信我的话。不过他们把你的马鞍拿走了。”

“它们在哪里?”我设法问出来。

“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博瑞屈神秘地说道,“我们其中一个人当盗马贼就已经够了。”之后他就不再对我提起这件事情。

在傍晚拜访耐辛和蕾细可不如预期中的平静。我敲敲门,在一阵不寻常的停顿之后,门才打开。我发现起居室里的东西倾倒散落一地,比我以往所见的还要糟糕,蕾细也无精打采地整理,堆在地上的东西比平常还多出许多。

“这算新计划吗?”我大胆说着,尝试表现得轻松一点儿。

蕾细阴沉地看着我。“他们今早来把夫人的桌子搬走了,还有我的床,说什么他们需要这些家具来招待宾客。哟,我还真不该因此感到惊讶的,反正那么多东西都已经运往上游了,但我真的很怀疑我们是否还会再见到任何一件物品。”

“嗯,或许它们早就在商业滩等着你了。”我空洞地说道,没想到帝尊如此肆无忌惮。

沉默了好一会儿,蕾细才开口:“那它们可有得等了,蜚滋骏骑。我们并不在前往商业滩的人员名单中。”

“不,我们是被留下来的一批古怪家伙中的成员,和这些残破的家具一样。”耐辛突然进房,红着双眼脸色发白,我顿时明白原来她刚才在我敲门时躲了起来,等到控制住她的眼泪之后才出现。

“那您可以回细柳林去呀!”我提出建议。我的头脑快速运转着,起初假设帝尊要把整个皇室搬到商业滩,现在可纳闷还会有谁将被遗弃在此。我让自己荣登榜首,加上博瑞屈和切德,那弄臣呢?或许这就是为何他最近像帝尊的宠儿一样,也许他能因此获准跟随国王到商业滩去。

奇怪了,我竟然没想到不但切德无法看顾国王和珂翠肯,连我也不能了。帝尊重新下令把我限制在公鹿堡中,而我也不想抗命给珂翠肯添麻烦。毕竟,我已经答应切德不兴风作浪。

“我不能回细柳林,国王的外甥威仪统治那里。他在那场意外之前可是盖伦精技小组的首领,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而且我也无权要求回到那儿。不,我们要留在这里尽可能好好地生活。”

我费劲地尽一切所能安慰她:“我还有一张床。我会把它搬下来给蕾细用,博瑞屈会帮我搬。”

蕾细摇摇头:“我打了地铺,这对我来说就够舒适了。把床留在原处吧,我想他们不敢从你那儿拿走它。如果放在这里的话,不用说明天一定就被搬走了。”

“难道黠谋国王一点儿都不关心这些事情吗?”耐辛夫人忧伤地问我。

“我不知道。最近没有人能进他房里,因为帝尊说他的病情不宜会客。”

“我还以为他只是不见我。噢,这么说来,他真是个可怜人,不仅失去了两个儿子,还得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王国衰败至此。告诉我,珂翠肯王后还好吗?我没机会去探望她。”

“算是好了,至少我上回见到她的时候是如此。当然仍在哀悼亡夫,不过……”

“那么,她没有因跌倒而受伤?我真怕她会流产。”耐辛别过头去,凝视着原本悬挂织锦挂毯的空墙壁。“我太胆小了,不敢亲自去探望她,如果你想知道实情的话。我太了解还来不及把孩子拥入怀中,就失去这个新生命的痛苦。”

“她跌倒了?”我傻傻地发问。

“你没听说吗?就是在从王后花园通往下方的那些可怕的阶梯上跌倒的。传言花园里的一些雕像被移走了,她就亲自上去瞧瞧,结果在下楼梯时跌倒。虽然没有滚下楼梯,但状况也颇严重,因为她背朝地跌在石阶上。”我听到这消息之后,就没有心思在和耐辛的对话上了。她大多诉说图书馆里的书几乎都给搬光了,是一件我连想都不愿想的事情,于是我尽快得体地告退,承诺会直接找王后问个明白,然后转告她,但心里明白这是个站不住脚的承诺。

我在珂翠肯的房门外碰了个钉子。几位侍女要我别苦恼也别担心,她好得很,只是需要休息,噢,但当时的情况可真糟糕……我忍着直到确定她没流产,然后就离开了。

但我没回头找耐辛,时候未到。接着,我手提油灯十分谨慎地爬上楼梯前往王后花园。我在烽火台顶端目睹了预料中的惨状,小型的珍贵雕像被搬走了,而大型雕像纯粹因为太重而幸免于难,这我可以确定。遗失的雕像破坏了珂翠肯精心创造的平衡感,让这冬季花园变得更加凄凉。我小心带上门走下楼梯,极度谨慎地缓慢行走,然后就在下楼第九个阶梯处找到了祸根。我几乎像珂翠肯一样发现了它,但我保持住平衡,然后蹲下来端详这阶梯,只见一层和油脂搅拌在一起的煤烟,失去光泽地融入这个久经踩踏的阶梯。这刚好是最容易的落脚之处,尤其当下楼梯的人情绪激动时,而此处也足够接近塔顶,可将滑倒归咎于融雪或沾在鞋子上的泥巴。我用手指将这团煤黑揉下来,然后嗅着它的味道。

“这可是上好的猪油。”弄臣说道。我跳了起来,差一点跌下楼去,然后慌乱地伸出手臂转圈似的恢复平衡。

“真有趣。你能教我做那个吗?”

“一点儿也不好笑,弄臣。我最近都被跟踪,弄得我神经紧张。”我窥探楼梯下的一片漆黑。如果连弄臣都可以如此偷偷地跟踪我,难道欲意就不会吗?“国王的清况如何?”我平静地问道。如果这个陷阱是针对珂翠肯而来,那么我对黠谋的安全可是一点信心也没有了。

“你告诉我吧!”弄臣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一身华服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蓝红相间的旧花斑点装。这身打扮可真搭配他一侧脸颊上的杂色新伤,只见他右脸颊皮肉绽开,一只手臂在胸前扶着另一只手臂,而我怀疑他的肩膀也脱臼了。

“又来了。”我倒抽一口气。

“就像我告诉他们的一样,他们却不怎么注意听。有些人就是不懂谈话的诀窍。”

“发生什么事情?我以为你和帝尊——”

“没错。这么说吧,就连弄臣似乎也不够蠢到能取悦帝尊。因为今天他们一直追问国王宴会当晚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建议他们用别的方法自娱,或许我的幽默过了头,但我不过是不想离开黠谋国王身边才这么建议的呀,想不到就被他们给撵出来了。”

我的心头一沉。我很确定是哪名侍卫把他摔出门外的,就像博瑞屈一直警告我的一样,没有人知道帝尊下一步会做什么。“国王怎么说?”

“啊!不问国王是否无恙,也不问他是否康复了,只关心他告诉他们什么?害怕你的小命不保吗,小王子?”

“不。”我感受不到他问题中的怨恨,也不在乎他的语气,这都是我罪有应得。我最近没有好好关照我们之间的友谊,但他仍在需要帮助时找我:“不是这样的。只要国王不说出惟真还活着,帝尊就没有理由——”

“国王总是……沉默寡言。原本是父子间的愉快对话,帝尊还说国王会因幺儿当上王储而满心欢喜。但黠谋国王就像平常一样恍惚,接着帝尊就不耐烦了,进而指控他根本不开心,甚至还反对这档子事。最后,他开始坚称有人密谋要让他无法当上国王。无法决定自己该恐惧什么的人最可怕,而帝尊就是这样的危险人物,连瓦屁斯也被他的咆哮吓到。他把自己酿的一瓶酒拿给国王,好让他因酒精和病痛丧失心智,但是当他把酒靠近国王时,帝尊忽然用力摔开酒瓶,转而指控浑身颤抖着的可怜的瓦屁斯也是阴谋策划的一分子。他宣称瓦屁斯故意对国王下药,让他无法说出自己知道的事情,然后就叫瓦屁斯离开房间,等国王能正常和他儿子对谈之后再过来。他当时也命令我出去,我却不愿意离开,还不是那几个笨重的内陆庄稼汉把我给撵了出来。”

一股恐惧自我心中窜起。我记得自己分担国王内心痛苦的时刻,但帝尊却狠心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亲承受药瘾退去后的无限痛楚,真无法想象有人会如此残忍,不过帝尊本来就有这本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约一小时之前。你可真不好找。”

我更靠近看着弄臣。“下楼到马厩找博瑞屈,看看他会怎么帮你。”我知道此地的疗者碰都不会碰弄臣,因为他和城堡的人一样惧怕弄臣那怪异的外表。

“那你要做什么?”弄臣平静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据实以答。这就是我警告过切德的状况之一,我知道自己无论行动与否,终将招致严重后果。我得让帝尊分神,好阻止他进行手边的事。我也确信切德已经注意到事情的发展。如果能把帝尊和其他人引开一阵子的话……我只能想到一个对帝尊来说可能很重要,足以让他远离黠谋的新闻。

“你不会有事吧?”

弄臣整个人陷下去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并且把头靠在墙上。“我想没事。走吧!”

于是,我走下楼去。

“等一等!”他忽然喊出来。

我停了下来。

“当你把国王带走时,我会跟他一起走。”

我只是抬头瞪着他。

“我是认真的。因为帝尊给我那个承诺,我才戴上他的项圈,但如今这个承诺对他来说已毫无意义。”

“我无法做出任何承诺。”我平静地说道。

“但我可以。我保证若是国王被带走,而我却没有跟随他,我就会泄漏你所有的秘密,每一个秘密。”弄臣颤抖地说道,又把头靠回墙上。

我匆忙转身。他脸颊上的泪珠因伤痕而略带粉红,实在令我不忍目睹,只得冲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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