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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下、桌子上、床头的枕边、厨房、卫生间等五处的电灯同时都亮了。

我的眼睛新鲜地感觉到我房间的电灯不怎么明亮。

玻璃花瓶里插着的荷花玉兰盛开大朵的花。今早它还是蓓蕾呢。刚绽开不久,可花蕊却已散落在桌子上。这点使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没有注视白花,却凝视了凋零的花蕊。我一根两根地把洒落的花蕊捡起来,并凝视着它。放在桌子上的姑娘的胳膊,像尺蠖般一伸一缩地把手指活动开,拾拢了花蕊。我把姑娘手中的花蕊接过来后,站起身来,把它扔在废纸篓里。

“浓烈的花香渗进肌肤里啦。请帮帮我……”姑娘的胳膊呼唤我。

“啊!到这儿来一路上让你受委屈了,累了吧。请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我在床上把姑娘的胳膊放平,在它的旁边坐了下来,温存地抚摸了姑娘的胳膊。

“很漂亮,我真高兴呀!”姑娘的胳膊所说的漂亮,大概是指床单吧。床单是浅蓝色的底子,上面带有三色花样。对于孤独的男子来说,也许这过于花哨了吧。“今晚我睡在这上面歇宿吧,我会很老实的。”

“是吗?”

“让我贴近您,您身边好像没有什么人嘛。”

于是姑娘的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看到姑娘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还涂上淡红色的指甲油。指甲长长了,比指尖还长得多。

姑娘的指甲一挨近我,那又短又宽而且又厚又可怕的指甲就显得不像是人的指甲,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形状美。女人连这样的指尖也要超越于人吗?

抑或是企图追求女人本身呢?虽然平时脑子里也曾浮现过诸如内侧斜纹闪光的贝壳、妩媚飘逸的花瓣等平庸的形容词,但是此时此刻,面对姑娘的指甲,我脑子里的确没有浮现出类似色泽和形状的贝壳或花瓣,姑娘的手指甲就只能是姑娘的手指甲。看起来这指甲比又脆又小的贝壳和又薄又小的花瓣,显得更加透明清澈。而且首先令人感到是一种悲剧的眼泪。姑娘每日每夜真诚地磨练着女人悲剧之美。它渗透到我的孤独里。也许是我的孤独滴落在姑娘的指甲上,而成为悲剧的眼泪也未可知。

我把姑娘的小指头放在没有被姑娘的手握住的、我的另一只手的食指上,并且用拇指肚儿一边抚摩这细长的指甲,一边看得出神。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食指已藏到姑娘的指甲檐下、触到了姑娘的小指尖。姑娘的手指一哆嗦,就抽缩了。胳膊肘也弯曲了。

“啊,痒痒吗?”我对姑娘的一只胳膊说,“是痒吧。”

我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轻浮的话。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姑娘的一只胳膊:留长指甲的女人的指尖发痒,以及我所知道的,就是说除了这个姑娘之外,我还熟悉很多别的女人。

比起给我借这只胳膊一个晚上的姑娘来,我不仅在年纪上比她大,而且先前我还从也可以说是早已习惯于男人的女人那里听说,藏在这样的指甲下的手指尖会发痒。那女人说,因为习惯于用长长的指甲尖触摸东西,而不用手指尖去触摸,所以一触碰到什么就会发痒。

“唔。”我对意想不到的发现感到吃惊。

女人接着说:“即使做吃的,或吃的东西,只要手指尖一触摸到,就会感到啊,不干净!让人浑身发抖。是这样的呀,真的……”

所谓不干净,是说食品不干净呢?还是说指甲尖不干净?恐怕是什么东西一触到手指尖,女人就会感到不干净而发抖的吧。女人纯洁的悲伤的眼泪,在手指尖上留下了一滴,受到长指甲的庇护。

我已经不想再触摸女人的手指尖了,虽然诱惑是自然的,但是我再也不要了。我自身的孤独拒绝了它。她似乎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纵令触摸她身体的任何部分,她几乎没有感到发痒。

借给我一只胳膊的姑娘,她的身上大概有许多地方一旦被触摸,就会感到发痒的吧。纵令使这样的姑娘的手指尖感到发痒,我也不认为是罪恶,也许会认为是爱玩。不过,姑娘大概不是为了让我恶作剧才把一只胳膊借给我的吧。

我可不应该演喜剧呀。

“开着窗呐,”我觉察了。玻璃窗户掩闭着,窗帘却是敞开的。

“有什么东西在偷看吗?”姑娘的一只胳膊说。

“如果说偷看,那就是人罗。”

“即使有人偷看,也看不见我的。如果说真有人在偷看,那么人就是您自己吧。”

“自己……?所谓自己是什么意思,自己在哪里呢?”

“自己在远处呗!”姑娘的一只胳膊像一首抚慰歌,“人为了寻求远处的自己才向前走去的啊。”

“能走到吗?”

“自己是在远处的呀。”姑娘的胳膊重复了一句。

我蓦地感到这只胳膊同其母体──姑娘,仿佛在无限遥远的地方。这只胳膊果真能回到它那远方母体处吗?我果真能走到遥远的姑娘处,把这只胳膊还给她吗?姑娘的一只胳膊信赖我,似乎很安详。作为其母体的姑娘也信任我,此刻她是不是已经安静地进入梦乡呢?会不会由于没有了右胳膊而产生不协调感,或者做恶梦呢?姑娘同右胳膊分别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噙满泪水,不是吗?

眼下一只胳膊来到了我的房间,可是姑娘却未曾来过。

窗玻璃被潮气濡湿,变得模糊不清,活像蒙上了一张癞蛤蟆的肚皮。烟霭仿佛把毛毛细雨堵在空中让它静止似的,窗外之夜失去了距离,而被笼罩在无限的距离中。看不见房屋的屋顶,也听不见汽车的喇叭声。

“我来把窗关上。”我想把窗帘拉上,窗帘也是潮湿的。我的脸映在窗玻璃上。看上去它比我平日的那张脸要年轻。然而,我拉窗帘的手没有停住。我的脸消失了。

那时候,在某饭店看到的九层某客房的窗户,蓦地在我心头上浮现。有两个身穿张开红衣服的下摆的小女孩,爬窗嬉戏。她们穿一样的衣服,模样也相似,也许是孪生姐妹。是西方人的孩子。两个小女孩时而用她们的小拳头敲打着窗玻璃,时而用她们的肩膀去碰撞窗玻璃,时而又互相推来推去。她们的母亲背向窗户,在编织毛线衣。窗户的一面大玻璃,万一破碎或者万一脱落,小女孩从九层上掉落下来,定死无疑。觉着危险的是我,两个孩子和她们的母亲,却全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因为结实的窗玻璃是没有危险的。

我把窗帘拉到尽头,回转身来,姑娘的一只胳膊从床上说:“真漂亮啊。”

因为窗帘与床罩都是相同花色的布料做的缘故吧。

“是吗?太阳晒得都褪了色。已经很旧啦。”我坐到床上,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放在膝上。“漂亮的是它啊。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了。”

于是,我用右手同姑娘的掌心相互握紧,用左手拿住姑娘胳膊的最上端,尔后慢慢地将这只胳膊肘弯曲了又伸张,反复地做着这个动作。

“您是个淘气的孩子啊!”姑娘的一只胳膊似乎温柔地微笑着说,“这样做您觉得很有意思吗?”

“哪儿是什么淘气,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真的,姑娘的胳膊浮现出微笑,这微笑仿佛一道光束,在胳膊的肌肤上飘流着。恍如姑娘脸颊上水灵灵的微笑一模一样。

我一看就知道了。姑娘曾经把双肘支在桌子上,并将下巴颏儿轻轻地落在交叉着手指的双手上。作为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虽然这不是一种优美的姿势,不过在遣词上使用了诸如支啦交叉这类不适称的词,那是一种轻盈的可爱劲儿。

从胳膊最上端的弧形到手指、下巴颏、脸颊、耳朵、细长的脖颈、甚至到头发,形成一个整体,是一首乐曲的美的和声。姑娘熟练地使用着刀和叉,握刀叉的手的食指和小指,保持着弯曲的模样,偶尔无意识地往上一抬。她把食物送入小嘴里,咀嚼、咽下,这动作也令人感觉不到是一般人在吃东西时的那种感觉,她的手、脸和咽喉,演奏出一首可爱的乐曲。姑娘的微笑也流动在胳膊的肌肤上。

我之所以看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在微笑,那是因为在我把她的胳膊肘而弯曲时而伸开的过程中,姑娘那又细又结实的胳膊的肌肉,随着呼吸的节奏泛起了微妙的波浪,微妙的亮光和阴影在胳膊白皙而润滑的肌肤上流动的缘故。刚才,我的手指触到姑娘那长指甲阴影下的指尖,姑娘的胳膊蓦地将胳膊肘弯曲收缩肘,那胳膊上的光闪闪烁烁地流动着,照射了我的眼睛。因此我才尝试把姑娘的胳膊肘弯了弯,决非恶作剧。即使我停住了手,不再弯曲姑娘的胳膊肘,让它一直伸开放在我膝上观赏,姑娘的胳膊上也依然有一种纯真的光和影。

“既然提到有意思的恶作剧,她倒是说过把你同我的右胳膊调换一下也是可以的,你是得到允许才来的,知道了吗?”我说。

“我知道。”姑娘的右胳膊答道。

“可见我并非恶作剧,我总有点害怕。”

“是吗?”

“这样做行吗?”

“可以呀。”

“……。”我把姑娘胳膊的声音听成是哎呀声,“行啊,我说,再来一次……。”

“可以呀,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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