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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人们将称我为凶手

你们已经把我忘了,对不对?我何必继续对你们隐藏自己的存在?这股语气变得愈来愈强烈,再也压抑不住,我已习惯用它说话。有时候,我得用尽全力才克制得了自己,随时提心吊胆,深怕紧绷的声音泄露我的身份。有时候,我放纵自己无拘无束地畅谈,任由嘴里滔滔不绝地涌出象征第二个身份的语言——或许你们会从我所用的词语中认出我是谁了——我的双手开始颤抖,额头冒出滴滴汗珠,忽然察觉到,我身体吐露的这些轻声细语,也将提供新的线索。

然而我在这儿感觉是那么的舒适自得!与我的画师弟兄们一起促膝叙旧,追溯过去二十五年的种种,我们想起的不是昔日的怨怼与仇恨,而是绘画的美丽与喜悦。坐在这里,我们仿佛等待着逼临眼前的世界末日,在泪眼婆娑中彼此相抚,共同追忆美好的过往岁月,这幅景象也隐隐让人联想起后宫嫔妃们的处境。

我的这个比喻,取自于克尔曼的阿布·萨伊德,他在撰述帖木儿子孙的《历史》一书中,收入了许多设拉子与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的故事。一百五十年前,黑羊王朝的统治者贾杭君王举兵东进,打败当时帖木儿王朝自相残杀的大小君主,击溃军队,劫掠领地。接着,他率领手下战无不胜的土库曼军队,穿越整个波斯,来到东方。最后,在阿斯特拉巴德,他击败了易卜拉欣——帖木儿之子沙哈鲁的孙子。占领古尔甘之后,他派遣军队进攻赫拉特城。根据克尔曼的历史学家记载,这场战争,不只撼动了全波斯,更消灭了帖木儿王室至此全胜无敌的势力;这个王朝,半世纪以来统治了半个世界,领土从印度延伸到拜占庭。赫拉特的围城造成空前的毁灭灾难,男女老少哀鸿遍野,整座城市宛若人间炼狱。历史学家阿布·萨伊德以某种残酷的快感,向读者描述围城的场景:黑羊王朝的贾杭君王进入他攻占的城堡,冷血地杀光了所有帖木儿的后裔;他到众君王和王子的后宫挑拣嫔妃,把她们纳入自己的后宫;他无情地隔离每一个细密画家,强迫他们服侍他自己的绘画大师,充当他们的学徒。阿布·萨伊德的《历史》写到这里,笔锋一转,不再描写躲在城堡高塔的墙垛后,试图反击敌军的君王和战士,而把焦点转向画坊的细密画家们:身陷画笔和颜料堆中的他们,等待着围城达到恐怖的顶点,走向无法逃避的结局。他列出了画家们的姓名,一个接一个述说他们如何举世闻名,并且将永垂不朽。然而,如同君王的后宫佳丽们,如今早已为人淡忘的这群彩绘大师,困在画坊中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相拥而泣,共同回忆过去的幸福岁月。

我们也是,如同哀伤的后宫嫔妃,追忆着苏丹恩赐的皮毛滚边长衫与塞满金币的钱袋。他送这些礼物给我们作为酬佣,答谢我们节庆时呈献给他的彩绘雕花箱盒、镜子与盘子、彩绘鸵鸟蛋、剪纸画、单页图片、幽默书籍、游戏纸牌和手抄绘本。那些认真工作、辛勤劳苦、清心寡欲的年长画家们,而今安在?他们从来不会幽居家中,心机深重地隐藏自己的技巧,惟恐自己的兼差被人发现;相反,他们每天都会来画坊,从不缺席。那些谦卑地投注毕生心力、勾勒微枝末节的年老细密画家们,而今安在?他们终生致力于描绘城墙上错综复杂的图案、肉眼几乎难以辨别差异的柏树叶片,以及填满画面空白的七叶草。那些才华平庸,却从不嫉妒他人的画师们,而今安在?他们了解真主赐予某些艺术家才华和能力,赐予另一些艺术家耐心和恭顺,诚心接受他旨意中的智慧与正义。我们眼前再度浮现这些叔伯辈的大师,其中几位身形佝偻,但永远面带微笑,有几位老是轻飘飘又醉醺醺,还有一些不时想把他们那嫁不出去的女儿塞给我们。随着我们一点一滴地回想,慢慢地,我们学徒时期和画师初期在画坊生活的种种细节,再度从尘封的记忆中苏醒。

你们记不记得,有一位微有斜视的描边师,每当他画格线的时候,总喜欢鼓起脸颊——如果画的线朝右边,就鼓左颊;如果线朝左,就鼓右颊。还有一位喜欢自嘲的瘦小画家,每当上颜料上多了的时候,总会一边咯咯笑,一边喃喃自语:“耐心点,耐心点,耐心点。”另有一位年逾七旬的镀金大师,常常与楼下的装订师学徒聊天,一聊就能聊好几个小时,他常说把红墨水涂在前额可以预防衰老。再有一位脾气暴躁的大师,为了测试颜料的浓稠度,涂满了自己的指甲后,就会叫来一个他的学徒,甚至随意拦下任何路过的人,把颜料涂在他们的指甲上。还有一位肥胖的画家,他会拿镀金时拨扫多余金粉的毛茸茸兔子脚,梳理自己的胡须,逗我们笑。这些人,如今身在何方?

那些用了太多次,最后甚至成为学徒身体的一部分,然后又被随手丢弃的磨光板,到哪儿去了?那些被学徒们拿来玩“剑客”而磨钝了的长剪刀,又到哪儿去了?刻着大师姓名以免混淆的写字板、中国墨水的芳香、宁静中从咖啡壶里传来的微弱滚沸声,这一切,都到哪儿去了?每年夏天,我们的虎斑猫会生下小猫仔,我们从它们的脖子与内耳剪下细毛,制成各式各样的画笔,这些笔都哪儿去了?为了让我们闲暇时可以学书法家那样练习技巧,而发给我们的一大捆印度纸张,又在哪儿呢?还有一把丑陋的铁柄画刀,使用它必须事先得到画坊总监的允许,如此一来,当我们需要用它刮掉严重的错误时,便能向全画坊立下警示作用,这把画刀,现在在哪里?处罚这类错误的仪式,如今还存在吗?

我们谈到,苏丹准许细密画师在家工作,是一项错误的决定。我们也谈到了早冬的傍晚,当我们在油灯和烛光下工作到眼睛酸疼时,御膳房会送来芳香甜美的热哈尔瓦糕。我们含泪笑着回想起一位年老力衰的镀金大师,因为双手颤抖不止,无法再握笔或拿纸,但每个月都会来画坊转一转,并且带来一包女儿特地为我们学徒做的点心:浸饱糖浆的炸面球。我们还谈到了已故大师卡拉·曼密的精美画作,他是奥斯曼大师前任的画坊总监。他的葬礼过后几天,人们进入他空荡的屋里,在他摊平作为午睡之用的薄床垫底下发现一捆卷宗,从里面找到了这些华丽的图画。

我们一一列举对哪几幅画引以为傲,而且如果手边有复制版的话,会想随时再拿出来欣赏,就像卡拉·曼密大师自己的收藏一样。他们提到了《技艺之书》中的一幅宫殿画:画面上半部的天空以金色涂料彩饰,预言着世界末日的来临,然而营造出这股氛围的并非金彩本身,而是高塔、圆顶和柏树之间的色调变化——展现金彩使用的细腻精巧。

他们描述了一幅我们崇高先知的肖像:天使从他的腋下托着他,引领他从宣礼塔顶登霄,先知的脸上露出忸怩和发痒的神情。图画的色彩很严肃,就连孩童们,乍见这个神圣的场景,也不免先因为虔诚的敬畏而颤抖,接着才恭敬地开怀大笑,好像自己也被瘙痒了。我则述说了曾经为前任大宰相画过的一幅画,纪念他弭平山区叛军的功绩:在页面的边缘,我戒慎恭敬地排列出被他砍下的头颅,一颗颗画得细腻而雅致。我并不把它们当成普通尸体的脑袋,而是依法兰克肖像画家的态度,勾勒出每一张独一无二的脸孔,刻下他们死前深锁的眉头、染红他们的脖子,描绘他们微启的嘴唇质问着生命的意义,张开他们的鼻孔无奈地吸入最后一口绝望的空气,最后,合上他们殷盼尘世的双眼。借此,我为画面注入了一股神秘的恐怖氤氲。

我们就这样充满怀念地谈到了彼此最喜爱的爱情与战争场景,回想它们令人惊艳而泫然欲泣的微妙含蓄,仿佛它们是我们难以忘怀却又遥不可及的亲身经历。星夜下情侣幽会的神秘而幽静的花园、青葱的树木、璀璨的飞鸟、凝结的刹那……所有这一切都从我们眼前一一闪过。我们看见了腥风血雨的战场,真实得有如惊醒我们的噩梦:斩为两半的躯体、战马的盔甲溅满斑斑血迹、俊美的士兵彼此挥刀残杀、纤手小口凤眼的女子垂着头站在虚掩的窗边目睹整场杀戮……我们回想起那些高傲自大的漂亮男孩、那些英俊的君王与大汗,他们的权势和宫殿早已在历史中灰飞烟灭。如同这些君王们后宫中相拥而泣的嫔妃,如今我们明白,我们的生命正逐渐走入记忆。然而,我们是否也会像她们一样,从历史走入传奇?不敢继续往下想,再往下想只会加深恐惧的阴影,被世人遗忘的恐惧——甚至比死亡还要可怕——于是我们转移话题,询问彼此最欣赏的死亡场景。

第一幅闪过脑海的图画,是撒旦诱骗佐哈克杀害自己的父亲。根据《列王记》最开始的描述,故事发生在世界初创的时代,凡事皆简单明了,无需解释。如果你想要羊奶,就去挤羊奶喝;如果你想要马,就骑上马离开;如果你心中沉思邪恶,那么撒旦就会出现,说服你杀死父亲是件美妙的事。于是佐哈克杀死了有着阿拉伯血统的父亲玛尔达斯,画面优美,一方面因为事件的过程单纯,没有任何理由;另一方面事件发生在夜晚一座华丽的宫殿花园,金色的星光时隐时现地照亮了青翠的柏树和缤纷的花朵。

接着,我们回想起传奇的鲁斯坦姆,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杀死了对战三天的敌军将领,然后才发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苏赫拉布。画中的情绪深深触动了我们每个人。鲁斯坦姆看见对方的手臂上,戴着多年前他送给男孩母亲的臂环,这时才认出眼前被自己的长剑砍得血肉模糊的敌人,竟是他的儿子,哀痛欲绝。鲁斯坦姆悔恨地捶打自己的胸膛。

深受触动之后我们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雨水继续打在苦行僧修道院的屋顶上,我来回踱步。突然间,我脱口说出了下面的话:

“要么是我们的父亲——奥斯曼大师——出卖并让人杀了我们,要么是我们背叛他、杀了他。”

众人陷入了恐慌,不是因为我说错了,而是因为我说的话没错。我们沉默不语。我继续踱步,心里惶恐不已,担心自己先前的好言好语全都白费了,赶紧对自己说:“快说个阿夫拉西亚布谋杀瑟亚乌什的故事来改变话题吧。可是故事是关于背信忘义,我怕不适合。那么,谈谈霍斯陆的死吧。”好吧,不过,我是该讲菲尔多西《列王记》的版本呢,还是内扎米在《霍斯陆与席琳》一书中的故事?《列王记》的悲剧焦点,在于霍斯陆含泪明白了潜入他寝室的凶手竟是自己的儿子!霍斯陆孤注一掷,借口说他想做最后的祈祷,吩咐贴身僮仆去取水、肥皂、干净的衣服及礼拜垫。天真的男孩不明白主人其实是派他去求救,而真地离开房间去准备这些东西了。等到房里只剩下霍斯陆,凶手立刻反锁了房门。在《列王记》最后的这个场景中,菲尔多西语带厌恶地描写阴谋者们找来的这个凶手:他全身恶臭、毛发浓密、大腹便便。我来回踱步,脑子里塞满了话语。然而仿佛在梦中,我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其他人正在低声交谈,说我的坏话。

他们猛然出手抓住了我的双腿,冲劲之大我们四个人全摔在地上。一阵短暂的扭打挣扎之后,我被他们三人仰天压倒在了地板上。

其中一个人坐在我的膝盖上,另一个人按住了我的右臂。

黑跨坐在我身上,全身的重量紧紧压住我的肚子和胸膛,并用双膝钉住了我两边的肩膀。我完全无法动弹。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不动,重重地喘气。我脑中想起了一段过去的事:

我已故的伯父有个流氓儿子,比我大两岁——我希望他在抢劫商旅队时遭逮捕,早已被砍头。这头嫉妒的禽兽,因为知道我的才识比他丰富又较聪明,总是随便找借口向我挑衅,不然就是坚持与我摔跤。当他很快制伏我之后,会把我压倒在地,和现在的黑一样,用膝盖顶住我的肩膀。他会盯着我的眼睛,就像黑现在这样,然后垂下一丝唾液,缓缓地对准我的眼睛,等待它一点一滴积聚。他非常享受观看我把头左甩右转试图躲避唾液的挣扎。

黑叫我别想隐瞒任何事。最后一幅画在哪里?快说!

我感到无比懊悔与愤怒,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先前说的一切全是白费唇舌,没发现他们事先已经达成了协议;第二,我没有逃走,想像不到他们的妒意竟然强烈到这种地步。

黑恐吓我说,如果不交出最后一幅画,就要割断我的喉咙。

多么荒谬呀。我紧闭嘴唇,好像担心如果自己张开口,事实就会顺口溜出。另一方面我也在想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如果他们彼此达成了协议,把我当成凶手交给财务大臣,这么一来他们就能逃过一劫。我惟一的希望只能仰赖奥斯曼大师,他或许会指出另一个嫌犯或另一条线索。可是话说回来,我能确定黑关于奥斯曼大师的说法都是正确的吗?他们会不会先当场杀死我,之后再把罪名加在我身上呢?

他们拿匕首抵住了我的喉咙,我看到黑脸上立刻闪现出了一抹掩饰不住的欢愉。他们打了我一巴掌。匕首是不是割进了我的肌肤?他们又打了我一巴掌。

我心中归纳出了下面的逻辑:只要我保持沉默,一切都会安然无恙!这个想法给了我力量。他们再也掩藏不住一个事实了:从当学徒那天起,他们始终嫉妒我。毋庸置疑地,我,上色的手法最纯熟,线条画得最直,镀色的作品最佳。他们强烈的妒意让我深爱他们。我向我挚爱的弟兄们微微一笑。

其中一个人,我不想要你们知道是谁做出了如此下流的行为,热情地亲吻我,好像在亲吻渴求已久的情人。其他人把油灯拿到我们身旁,在灯光下观察我们。对于我挚爱弟兄的亲吻,我不得不以同样的深吻回报。倘若一切都将结束,至少让大家知道最好的细密画是我画的。找出我画的图画,自己亲眼瞧瞧。

他开始恼怒地殴打我,好像我的回吻激怒了他。不过旁边的人拉住了他。一时间他们有点犹豫不决,他们之间的你推我攘让黑颇感不悦。似乎他们并不是对我生气,而是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感到愤怒,因此,他们想向全世界复仇。

黑从腰带里抽出一样物品:一根尖端锐利的长针。不假思索地,他把它拿到我面前,作势要戳入我的眼睛。

“八十年前,大师中的大师,伟大的贝赫扎德,预见一切将随赫拉特的陷落而终结。为了不让任何人强迫他以另一种风格作画,他光荣地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他说,“他从容不迫地把这根帽针插入自己的眼睛,再拔出来。没多久,真主的华丽黑暗缓缓降临他钟爱的仆人——这位拥有神妙之手的艺术家。君王塔赫玛斯普把这根针,以及此时昏醉失明的贝赫扎德,偕同著名的《列王记》,当作礼物,从赫拉特运到大不里士,呈献给了苏丹陛下的祖父。一开始,奥斯曼大师并不了解为什么君王会送上这个物品,不过如今,他终于想通了这份残酷礼物背后的邪恶意旨与正直道理。奥斯曼大师明白苏丹陛下想拥有法兰克大师风格的个人肖像,也察觉爱如己子的你们全部背叛了他,于是,昨天深夜,在宝库里,他拿这根金针插入自己的双眼——仿效贝赫扎德。你这个卑贱的家伙,是你毁掉了奥斯曼大师费尽毕生心血建立起来的画坊。现在,如果我把你刺瞎,你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不管你要不要刺瞎我,到最后,这里都再也不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我说,“就算奥斯曼大师真的瞎了,或死了,从此我们可以任意画我们喜欢的,在法兰克的影响下接纳自己的瑕疵和特质,试图追求拥有个人的风格,也许这么一来会比较像自己,但那终究不是我们。不,就算我们坚持学前辈大师那样绘画,坚持说惟有如此我们才是真实的模样,然而,苏丹陛下,他甚至连奥斯曼大师都可以背弃,当然会找别人来取代我们。再也不会有人看我们的画,别人对我们只有怜悯。咖啡馆的遇袭更是在我们的伤口上撒了盐,因为这一事件的发生将有一半会怪罪到我们细密画家头上,我们诽谤了受人敬重的传道士。”

尽管我滔滔不绝地试图说服他们,我们的内讧将无益于自身,却只是白费唇舌。他们根本不想听我说话。他们惊慌失措。只要能在清晨之前赶快决定究竟谁有罪,管它是对是错,如此一来他们确信自己就能获救,免除严刑拷打;同时,与画坊有关的一切都将回复从前,继续延续下去,不会改变。

不过,另外两人并不喜欢黑的恐吓。假使后来查出凶手另有他人,而苏丹陛下得知他们无缘无故刺瞎了我,那时该怎么办?他们既担心黑与奥斯曼大师的亲密关系,又惧怕他对大师的不敬态度。他们试图拉开黑的手,移开黑在狂怒中坚持对准我眼睛的金针。

黑惊恐万分,以为他们想夺走他手里的金针,以为我们要联手对付他。顿时一阵混乱。我只能努力把下巴往上抬,避开逼近眼前随时可能发生意外的金针抢夺战。

事情来得太快了,一开始我甚至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右眼感觉到一阵锐利的短暂痛楚;我的前额猛然一麻。接着一切回复了原来的样子,然而恐惧已在我心底扎下了根。虽然油灯已被移到一旁,我依旧能够清晰地看见面前的身影果断地举起金针,要插入我的左眼。他刚才从黑手里抢过了金针,这次下手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当明白金针已轻而易举地穿透我的眼球时,我瘫在地上无法动弹,感受到了同样的痛楚。前额的麻木似乎已扩散至整个脑袋,不过,金针被抽出来后便停止了。他们轮流看了看金针,又看了看我的眼睛,仿佛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等众人终于了解到降临在我身上的惨剧后,骚动停了下来,压住我手臂的重量也减轻了。

我放声尖叫,近乎狂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出于战栗,彻底领悟到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号叫了多久。一开始,我察觉哀号不仅使我略微感到了轻松,对他们也一样。我的声音拉近了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

虽然这么说,但是随着我的尖叫持续不停,我看到他们愈来愈紧张。我不再感觉任何疼痛,但满脑子所能想到的却是我的眼睛被针刺穿了。

我尚未失明。感谢上天我还看得见他们惊骇悲伤地注视着我,我还看得见他们的影子在修道院天花板上茫然游移。我顿时觉得宽心,但又感到惶恐不安。“放开我。”我狂叫,“放开我,让我再看一次这个世界,求求你们。”

“快点告诉我们,”黑说,“那天夜里你怎么会遇上高雅先生的?说了我们就放开你。”

“我正从咖啡馆要回家,倒霉的高雅先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很害怕,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开始我很可怜他。现在先放开我吧,等会儿我再详细告诉你们。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

“它们不会立刻失明。”黑语气坚决,“相信我,奥斯曼大师刺穿了自己的眼睛后,还能够辨识出裂鼻的马。”

“不幸的高雅先生说他想和我谈谈,他说我是他惟一可以信赖的人。”

可如今我同情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如果你能在眼睛凝结血块之前告诉我们,明天早上你就可以尽情观看世界最后一眼。”黑说,“你看,雨就要停了。”

“我对高雅说:‘我们回咖啡馆去。’不过,我马上察觉他不喜欢那里,甚至害怕那个地方。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彻底地明白,和我们共同绘画了二十五年之后,高雅先生已经与我们分道扬镳,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过去八九年来,自从他结婚后,虽然仍常在画坊里看到他,但我从来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他告诉我,他见到了最后一幅画,画中蕴含的深重罪孽我们一辈子都洗刷不掉。他断言我们每一个人最后都会下地狱遭受火炼。他十分担心又害怕,就像一个无意中犯下巨大罪孽的人一样,恐慌得近乎要崩溃了。”

“巨大的罪孽是什么?”

“当我问他同样的问题时,他讶异地瞪大眼睛,好像在说: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这时我才明白我们的朋友老了很多,我们也一样。他说,不幸的姨父在最后一幅画中,厚颜无耻地使用了欧洲的透视法。画中的物品不是依照它们在安拉心中的位置依次所绘,而是根据肉眼所见的形态——如同法兰克人的画法。这是一项很大的罪孽。第二项罪,则是把苏丹陛下——伊斯兰的哈里发——画成和一条狗同等大小。第三项罪,也是关于把撒旦描绘成相同的大小,甚至把他画得模样讨人喜欢。不过,比起这些,最严重的一道罪——在我们的绘画中引进法兰克技巧的必然结果——则是要依照真人大小描绘苏丹陛下的肖像,还要画出他脸上所有的细节!正如偶像崇拜者的作为……或者,就好像基督徒画在教堂墙壁上日夜膜拜的‘肖像’一样,那些无可救药的异教徒,天生忍不住去崇拜偶像。这一点高雅先生很清楚,毕竟你的姨父告诉过他许多关于肖像画的事,于是他深信肖像画是最严重的罪孽,并且将导致穆斯林绘画的灭亡。我们一面走下街道,高雅一面跟我解释这些话,我们没有去咖啡馆,因为他宣称店里的人诽谤崇高的传道士先生及我们的宗教。走着、走着,偶尔他会停下来寻求我的帮助,问我这一切到底是否正确,有没有任何解决的方法,我们是不是逃不过地狱酷刑。他不时突然悔恨交加地捶打胸脯,然而我却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相信他。他是个假装后悔的大骗子。”

“你怎么知道?”

“我和高雅先生打小就认识。他是个正直而安静、平凡而又无趣的人,和他的镀金作品一样。当时站在我面前的人,看起来甚至比我们认识的高雅还要愚蠢,还要天真、虔诚,也更为肤浅。”

“我听说他也和埃尔祖鲁姆教徒们走得很近。”黑说。

“没有一个穆斯林会因为无意间犯了一项罪孽,就如此地捶胸顿足。”我说,“一位虔诚的穆斯林晓得真主是公正而明理的,他会分辨仆人的内心真意。只有脑袋像豆子一样大的白痴,才可能相信不小心吃到一口猪肉就得下地狱。总之,一位真正的穆斯林明白,打入地狱的恐吓是用来吓别人的,而不是用来吓唬自己的。高雅先生就是在故意这么做,你们懂吧,他想吓唬我。教他可以这么做的人正是你的姨父,这也是我当时才明白的事情。现在,老实告诉我,我亲爱的细密画师弟兄们,鲜血是不是已经在我眼里凝结了,我的眼睛是不是正在失去它的光彩?”

他们把油灯拿到我脸旁,凝神观看,露出外科医生般的关心和同情。

“看起来毫无改变。”

难道这三个紧盯着我瞧的人,将是我在世上看到的最后一幕?我知道自己到死都不会忘记这一刻。接着我说出了下面的话,因为除了后悔之外,我仍怀抱一线希望:

“你姨父故作神秘,好让高雅先生察觉自己涉入了某项禁忌计划。他遮住最后一幅画,只向每个人显露特定的一小部分,要我们在那里作画——他故意为这幅画营造神秘的气氛。对罪孽的恐惧根本就是姨父一手灌输进去的。最先散布亵渎之罪的想法,造成众人躁动恐慌的人,是他,而不是那些一辈子没看过手抄绘本的埃尔祖鲁姆信徒。然而,一位良心清白的细密画家有什么要害怕的呢?”

“当今时代,一位良心清白的细密家需要害怕的事情可多了。”黑自以为是地说,“的确,没有人可以反对细密画艺术,但是图画为我们的信仰所禁止。过去波斯大师的插画,甚至赫拉特伟大画师们的经典作品,因为终究被视为页缘装饰的延伸,不会有人反对。人们认为它们的功用在于加强文章之美与书法之雅。而且,老实说,谁会去看我们的饰画?然而,当我们开始使用法兰克的技法后,我们的绘画变得不再着重装饰花纹或繁复图案,而更接近简单明了的肖像。这正是荣耀的《古兰经》所禁止、我们的先知所反对的行为。苏丹陛下与我的姨父都非常了解这个道理。我的姨父便是因此而遇害的。”

“你姨父被杀的原因,是因为他害怕了。”我说,“就像你一样,他开始声称手边正在进行的最后一幅画,并没有违逆宗教或天经……刚好给埃尔祖鲁姆教徒一个好借口,长久以来,他们一直焦急地寻找一切违逆宗教的证明。高雅先生与你姨父是一对完美的搭档。”

“而杀死他们两人的家伙就是你,是不是这样?”黑说。

刹那间我以为他会揍我,但在短短的片刻,我也知道关于姨父的遇害,美丽谢库瑞的新丈夫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不会打我,就算当真动手,我也不会在乎了。

“苏丹陛下渴望编辑一本受到法兰克艺术家影响的手抄本,彰显他的威势。”我执拗地继续说,“事实上,你姨父的企图也不减于苏丹,他想制作一本具争议性的书籍,内容隐含禁忌,满足他个人的骄傲。他在旅行途中看到了法兰克大师的绘画,不禁感到一股卑躬屈膝的敬畏,于是深深迷恋上了这种艺术风格,一天到晚向我们吹嘘——你一定也听过那一大堆透视法和肖像画的胡扯。在我看来,我们的书里没有半点有害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为我们宗教所不容的东西……他自己清楚得很,所以才假装在编辑一本禁忌之书,满足个人的虚荣……能够在苏丹亲自首肯下领导如此危险的工作,其中的意义对他而言不下于对法兰克大师的画的崇拜。没错,如果当初我们作画的意图是为了挂在墙上公开展示,那么或许真的有亵渎的意味。然而,书中没有任何一幅画让我觉得它抵触了宗教、背弃了信仰或对宗教有所不敬,或有一丝一毫的禁忌。你们有这些感觉吗?”

我的视力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失,还好感谢上天,我仍然依稀可以看见我的问题让他们起了很大的疑心。

“你们下不了决心,对不对?”我洋洋得意地说,“即使你们暗中相信我们绘制的图画中,隐含污蔑的痕迹或亵渎的阴影,也不愿意接受这个想法,更不会说出来,因为如此一来,等于亲手把证据交给指控你们的埃尔祖鲁姆信徒等宗教狂热分子。另一方面,你们也无法大声宣称自己如初降的新雪般纯洁无瑕,因为这么一来,意味着必须放弃令人目眩神迷的骄傲,放弃那种参与一项隐匿、神秘、禁忌行动的沾沾自喜。我后来才发现自己享受着这种骄傲。你们知道我是如何察觉的吗?就在我半夜把可怜的高雅先生带到这间苦行僧修道院的时候!我借口说在路上走这么久快冻僵了,带他来了这里。事实上,我很高兴向他展示我是一个自由思考的海达里耶怀旧人士,甚至,我渴望成为一位海达里耶信徒。我想让高雅知道我是苦行僧教派的最后一位追随者,这个教派奉行鸡奸、吸食大麻、流浪等各种离经叛道的行为。我以为等他发现这个事实,会更加害怕并尊敬我,从此吓得不敢再到处乱说话。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结果正好相反。我们弱智的童年友伴憎恶这个地方,并且很快认定,各种有关你姨父的亵渎指控都千真万确。所以,我们挚爱的学徒同侪,本来还哀求着:‘帮帮我,告诉我,我们不会下地狱,让我今晚睡得安稳。’却转而用一种全新的恐吓语气强调:‘这么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坚信我们在最后一幅画中背离了苏丹陛下原初的命令,届时陛下也绝不会容忍此等罪行,他也坚信所有这一切都会传进埃尔祖鲁姆的教长传道士耳朵里的。要让他相信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他会向传道士的昏庸追随者全盘托出,夸大姨父的荒诞思想、公然冒犯宗教,以及把魔鬼画成迷人的模样等等,而他们自然会相信他的每一句无稽之谈。不用我多说,你们也知道,自从成为苏丹陛下眼前的宠儿之后,不只艺术家,整个工艺匠社群对我们都又羡又嫉。如今他们将幸灾乐祸地异口同声道:‘细密画家们已经陷入了异端邪说。’不仅如此,姨父与高雅先生之间的合作更证明了大家的诽谤是正确的。我之所以说‘诽谤’,是因为不相信我的弟兄高雅针对这本书及其最后一幅画的指控。就算当时,我也不能容忍有人指责你已故的姨父。我认为苏丹陛下放弃奥斯曼大师,转而偏爱姨父大人,是颇为恰当的抉择。即使到不了姨父那程度,我也相信他口沫横飞对我描述的法兰克大师及其艺术技巧。过去,我曾经深信不移,认为我们奥斯曼画家可以随心所欲地采用法兰克的技法,或者前往国外参观学习,信手捻来,不会造成任何麻烦——无需与魔鬼交易,也不会为自己招来灾祸。未来的日子光明可盼。你的姨父,愿他安息,取代了奥斯曼大师,成为我的新父亲,引导我走向新的生活。”

“我们先别讨论这一点。”黑说,“先讲讲你是如何谋杀高雅的。”

“这桩事件,”我说,察觉自己说不出“谋杀”两个字,“我干下这桩事件,不只是为了拯救我们,更是为了拯救整个画坊。高雅先生明白自己提出了一个有威力的恐吓。于是我祈祷全能的真主,恳求他给我一个暗示,向我证明这个混蛋究竟卑鄙到什么程度。我的祈祷应验了,真主让我看清了他丑陋的真面目:我告诉高雅愿意给他钱,他露出了贪婪的眼神。这些金币是我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其实我是在安拉的帮助下撒了个谎。我说金币不在修道院,被我埋在别的地方。于是我们出了门。我带着他穿越空旷的街道和荒凉的区域,脑中毫无头绪究竟要走去哪里。我不晓得自己要干吗,走着、走着,心里愈来愈怕。漫无目标地晃了一圈后,我们回到一条先前走过的街道。这时,我们的弟兄高雅先生,一辈子钻研形式和重复的镀金师,开始起疑。幸好真主赐予我一片风雪肆虐后的空旷废墟,以及不远处,一口枯井。”

说到这里,我知道自己再也说不下去了,也告诉了他们。“如果你们在我的处境,也会为了拯救所有的细密画家弟兄,做出同样的事情。”我大胆地说。

听见他们赞同了我的话时,我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我就要说出一切了,原本以为这是因为他们给了我原本根本配不上的关爱而软化了我的心,但不是这个原因;我就要说出一切了,原本以为这是因为我再次听见了我杀了他后把尸体抛入井里时砰然响起的声响,却不是这个原因;我就要说出一切了,原本以为这是因为我回想起了成为杀人凶手前和大家一样的快乐生活,但也不是这个原因。眼前浮现出了童年时经常出入我们街区的一个瞎眼老人:每当他出现时,我们这些小孩总是站在远处的饮水池边看他。他会从污秽的衣服里拿出一只肮脏的长柄铁杯,然后招呼我们:“我的孩子,谁能帮一个瞎眼老头,拿这只水杯去池子里舀点水?”没有人帮他时,他会说:“好心有好报啊,我的孩子!好心有好报!”他眼珠的虹膜早已褪去了颜色,几乎和他的眼白混成了一片。

想到自己将会像这位瞎眼老人一样,我的心情激动难耐,飞快地供出了杀害姨父大人的过程,丝毫没有从中感到有何乐趣。我对他们既没有太诚实,也没有太保留:我找到了一条中庸之道,让自己不至于太激动,但我发现他们明白了我当初到姨父家中并非就是为了去杀他。当他们明白了我希望澄清这不是蓄意谋杀时,也明白了我说“若一个人心中不存恶意,绝不会下地狱”时是在为自己寻找祈求宽恕的理由。

“把高雅先生交给安拉的天使之后,”我深思熟虑地说,“往生者临终时对我说的一席话开始啮噬我的心。导致我双手染血的最后一幅画,黑压压地笼罩着我的脑海,于是,我决定去看它一眼。我去找你的姨父,想让他给我看一看那最后的一幅画。这些日子来他再也不召唤我们任何人去他家中。见到我之后,他不仅拒绝展示那幅画,甚至表现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态度。他嗤之以鼻,根本没有哪幅画或其他什么东西能够神秘到会促使人去搞谋杀!为了阻止他的继续羞辱,也为了引起他的重视,我向他坦白杀死高雅先生并弃尸井底的人就是我。是的,接着他才对我认真起来,但还是一样继续羞辱我。一个羞辱自己儿子的人怎么配得上当父亲?伟大的奥斯曼大师经常会向我们发火、责打我们,但他从不曾羞辱我们。噢,我的弟兄们,我们背叛他真是大错特错。”

我对我的弟兄们微笑,他们全神贯注望着我的眼睛、聆听我说话,好像我快要死了。如同一个濒死之人,我也看见他们的身影逐渐模糊,离我远去。

“我杀死你姨父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他无耻地逼迫伟大的奥斯曼大师去模仿威尼斯画家塞巴斯提亚诺;第二,因为我一时软弱,降低姿态问他我是否拥有个人风格。”

“他怎么回答?”

“他说我确实拥有个人风格。当然,从他嘴里说出这个词,是一种赞扬,而绝非侮辱。我记得自己在羞愧之中思考着,这是否真的是赞美:虽然我认为风格代表了无师承和不光荣,但心中的疑虑不停地啃噬我。我不想要有任何风格,可是,魔鬼却在一旁煽风点火,使我好奇极了。”

“每个人暗地里都渴望拥有个人风格。”黑机灵地说,“甚至每个人都渴望拥有自己的肖像,就像苏丹陛下一样。”

“难道抗拒不了这种诱惑的折磨?”我说,“等这场浩劫散播开来,任谁都没有能力阻挡法兰克人的技法。”

然而,没有人在听我说话。黑正在讲述一个故事,一位忧愁的土库曼酋长因为鲁莽地向君王的女儿示爱,结果被放逐到中国十二年。虽然十二年来对爱人朝思暮想,但由于没有她的肖像,他终究在众多中国佳丽间遗忘了她的容颜。他的相思之苦转变成为安拉赐予的磨炼。但我们都知道他讲的其实就是他自己的故事。

“多亏了你的姨父,我们全都学会了‘肖像’这个词。”我说,“真主祝福,希望有一天,我们能无忧无惧地叙述自己一生的故事,呈现我们最真实的生活样貌。”

“所有寓言都是大家的寓言,并不是人自身的。”黑说。

“所有绘画也都是真主的绘画。”我接下去,替他讲完赫拉特诗人哈特非的诗句,“可是,随着法兰克技法的传播,人们将会认为,把别人的故事当成自己的故事来讲也是一种技巧。”

“这也正是撒旦所想要的。”

“现在放开我,”我用尽全力大叫,“让我再看世界最后一眼。”

他们吓坏了,我心里涌上一股新的自信。

黑最先醒过神来:“你会拿出最后一幅画吗?”。

我斜睨了黑一眼,他立刻明白我会拿出来的,于是放开了我。我的心脏开始狂跳。

我相信你们早已发现我始终努力隐瞒的身份。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要讶异于我仍然仿效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的作风,他们藏匿自己的签名不是为了隐瞒身份,而是出于原则及对自己老师的尊敬。兴奋难掩地,我跨步穿越修道院的漆黑房间。我手拿着油灯,替自己黯淡的影子开路。难道黑暗的帘幕已经开始盖住我的双眼了吗,还是这里的房间和走廊真的这么黑?我还剩多少时间,几天,几星期,才会完全失明?我与我的影子在厨房的鬼魅中停下脚步,从一个肮脏橱柜的干净角落里拿出画纸,接着转身快步走了回去。黑跟在我身后以防万一,但他没带他的匕首。我是不是也应该在自己失明之前,拣起匕首刺瞎他的眼睛?

“我很庆幸自己能在失明之前再看它一眼。”我高傲地说,“我也希望你们都能看看它。这里。”

在油灯的光芒下,我向他们摊开那最后一幅画。这幅画,是我杀死姨父后从他家拿走的。一开始,我看着他们望向跨页图画时好奇又胆怯的表情。接着我绕到他们身后,和他们一起看画。凝视着图画,我全身微微颤抖。眼睛的刺痛,或是一阵倏然的狂喜,使得我头晕目眩。

双页画纸上,我们过去一年在各个角落绘制的图画——树、马、撒旦、死亡、狗和女人——依照姨父看似拙劣的新构图技法,大小不一,排列于画面中,四周再框以死去的高雅先生的页缘镀金;整体看起来,感觉好像我们不再是望着一本书里的一幅画,而是望出一扇窗户,看向窗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中央,原本应该放上苏丹陛下肖像的位置,是我骄傲地欣赏过的我自己的肖像。我不是非常满意这幅肖像,因为我已经花费了好几天时间,对着镜子擦掉又重画,还只是画得稍微有点像我自己。不过,我仍感到难以言喻的狂喜,因为在图画中,我不只是位于广大世界的正中央,而且基于某种奥妙而邪恶的理由,我看起来比真实的自己更为深沉、复杂而神秘。我只希望我的细密画家弟兄们能体会、了解、分享我的激动心情。我不但是万物的中心,好像一位君王或国王,同时又是我自己。这样的处境一方面满足了我的自傲,另一方面增加了我的尴尬。慢慢地,这两种对立的情绪终于互相平衡,我平静下来,尽情享受图画带来的晕眩快感。不过我也知道,若要这股快感臻至顶点,我必须彻底呈现脸上和衣服上的每一个痕迹、所有皱纹、阴影、痣和疣,从我的胡髭到衣服缝线的种种细节,所有的颜色和明暗,都必须精雕细琢到最琐碎的细节,这种细腻也只有通过法兰克画家的技巧才能得以呈现。

我在昔日伙伴的脸上察觉到恐惧、昏惑,以及吞噬我们全体的必然情绪:嫉妒。对于一个深陷罪恶泥沼的人,除了感到愤怒的憎恶,他们也羡慕不已。

“好多个夜晚,当我来到这里,在油灯的光芒下凝视这幅画时,第一次感觉到真主已经遗弃了我,孤独中只有撒旦与我为友。”我说,“我知道即使真的身处世界的中心——每当看见这幅画,我都非常想要做到这一点——即使画中弥漫的红色灿烂辉煌,即使所有钟爱的事物都围绕在身旁,包括我的苦行僧伙伴与貌似美丽谢库瑞的女人,就算拥有这一切,我依旧孤独。我不怕拥有特质或个人风格,也不怕别人弯腰低头崇拜我;恰好相反,我渴望得到这些。”

“你是说你毫无悔意?”鹳鸟的语气好像刚听完星期五的讲道。

“我能感觉到心中的魔鬼不是因为杀了两个人,而是我画出了如此的肖像。我怀疑我之所以杀死他们,其实是为了创作这幅画。可是如今,孤独让我感到恐惧。如果一位细密画家在掌握他们的技巧之前就去模仿法兰克大师,那就会让他更像个奴隶。现在的我想尽办法要逃离这个陷阱。当然,你们也都明白了:我杀死他们两人,是为了让画坊像从前一样延续下去,安拉也必定明白这一点。”

“你的行为只会替我们带来更大的麻烦。”我挚爱的蝴蝶说。

蠢蛋黑还在看画,我猛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尽全力,把指甲掐入他的肉里。我愤怒地扭转他的手腕。怯生生握在他手里的匕首掉了下来,我从地上一把抢了过来。

“只不过现在,你们不能用把我交给刽子手这个办法,来解决你们的麻烦。”我说。我把匕首的尖端举到黑的脸前,作势要戳他的眼珠:“把帽针给我。”

他用空出来的手拿出金针,递给了我。我把它塞进腰带。我狠狠盯着他羔羊般的眼睛。

“我很同情美丽的谢库瑞,因为她别无选择,最终只能嫁给了你。”我说,“如果我没有被迫杀死高雅先生,拯救你们大家免于毁灭,她早已嫁给我,而且会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的确,我最透彻了解她父亲告诉我们的法兰克画家们的故事。因此,现在仔细听我想对你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这些想靠技艺和尊严为生的细密画师,而今在伊斯坦布尔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没错,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就算我们遵循已故姨父和苏丹陛下的旨意,降低身份去模仿法兰克大师,也会缩手缩脚,不只是因为有像埃尔祖鲁姆教徒或高雅先生这些人的阻挠,更是因为我们内心不可避免的怯懦,使得我们无法走到最后。就算顺从魔鬼的左右,坚持下去,弃绝过去所有的传统,企图追求个人的风格和法兰克的特色,一切仍是白费力气,我们终究会失败——正如我费尽毕生能力和知识,还是画不出一幅完美的自画像。这幅甚至一点也不像我的粗糙自画像,告诉我一件我们都心知肚明但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法兰克人的娴熟技巧需要经过好几个世纪的磨炼。即使姨父大人的书完成了,送到威尼斯画师手中,他们看了一定会轻蔑地冷笑,而威尼斯总督也将附和他们的奚落——别无其他。他们会嘲讽奥斯曼人放弃了身为奥斯曼人,并且从此不会再害怕我们。如果我们能继续依循前辈大师的道路,该有多好!可是没有人想要,高贵的苏丹陛下不要,黑先生也不要——忧郁的他渴望拥有一张宝贝谢库瑞的肖像。那么,你们就坐在这儿,花上个几百年来模仿法兰克人!在你们的赝品画上骄傲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赫拉特的前辈大师试图描绘真主眼中的世界,为了隐藏个人的身份,他们从不签名。相反的,你们为了隐藏自己的没有个人特色,不得不在画上签名。然而,有另一条出路。你们大概都接到征召了,只不过一直瞒着我:印度的苏丹阿克巴,最近正以重金礼聘全世界最优秀的细密画家,美言劝诱他们投效他的宫殿。很显然,庆贺伊斯兰历第一千年的纪念手抄本,将不是在伊斯坦布尔编纂,而会在阿格拉的画坊里由我们来完成。”

“一位艺术家非得先杀过人,才可能像你一样高高在上吗?”鹳鸟问。

“不,他只需要最具天赋和才华就够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远处,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啼了两声。我收拾好我的包裹、金箔、标准型手册,把我的插画放入卷宗夹。我心想或许可以用抵住黑喉咙的匕首,一个一个地杀死他们,然而,我现在却更加爱我的童年伙伴——包括拿帽针刺入我眼睛的鹳鸟。

蝴蝶站起身,我朝他叱喝一声,吓得他跌坐了回去。从这一点我确信自己能安全逃离修道院后,我快步走向大门。跨出大门前,我急躁地吐出准备好的临别箴言:

“如今我逃离伊斯坦布尔,就好像当初伊本·沙奇尔在蒙古的占领下逃离巴格达。”

“若是这样,你应该前往西方而不是东方。”嫉妒的鹳鸟说。

“东方和西方都是真主的。”我学已故的姨父用阿拉伯语说。

“但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黑说。

“细密画家不该屈服于任何形式的支配。”蝴蝶说,“他应该画他认为心中想画的,无需担忧是东方还是西方。”

“完全正确,”我对挚爱的蝴蝶说,“我想吻你一下。”

我才朝他跨出两步,尽忠职守的黑已经扑向了我。我的一只手里拿着装满衣服和金箔的布包,另一只手的胳膊下则夹着装有图画的卷宗。太过小心保护我的物品,以至于我忽略了保护自己。我眼睁睁地让他抓住了我拿着匕首的手臂。不过他也没那么好运,他被一张矮工作桌绊倒,陡然失去平衡。结果他不但没能控制住我的手臂,反而整个人倚着它才不致跌倒。我用尽全力踹他,咬他的手指,甩掉了他的手。他哀号着,怕我杀了他。接着,我一脚踩上他刚才抓住我的手,他痛得惨叫。我朝另外两人挥舞匕首,大吼:

“坐回原地去!”

他们坐在原地没有动。我把匕首的尖端戳进黑的鼻孔,仿效传说中凯·卡乌斯的做法。当鲜血开始渗出时,他求饶的眼睛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现在告诉我,”我说,“我会失明吗?”

“根据传说,有些人的眼睛会凝结血块,有些人不会。如果安拉赞赏你的绘画成就,他就会赐予你辉煌的黑暗,带你到他的国度。若是如此,你所看见的将不再是这个丑陋的世界,而是他眼中的灿烂景色。如果他不赞赏你,则你将继续像现在这样看见这个世界。”

“我将在印度发挥我真正的艺术成就。”我说,“给安拉评判的图画,我现在还没画出来。”

“你别抱太大的幻想,以为自己能够摆脱法兰克风格的影响。”黑说,“你知不知道阿克巴汗鼓励他所有的艺术家在作品上签名?葡萄牙的耶稣会教士早已把法兰克的绘画和技法引进了那里,如今它们遍布各地。”

“一位坚持纯正的艺术家,总会有人需要,也一定能找到庇护。”我说。

“是啊,”鹳鸟说,“瞎了眼逃到不存在的国家。”

“为什么你一定要坚持纯正?”黑说,“和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因为你们将毕尽余生仿效法兰克人,只希望借此取得个人风格。”我说,“但正是因为你们仿效法兰克人,所以永远不会有个人风格。”

“我们无能为力。”黑恬不知耻地说。

当然了,他惟一的快乐来源不是绘画成就,而是美丽的谢库瑞。我把染血的匕首从黑血流如注的鼻孔中抽出,对准他的头高高举起,像一个刽子手举刀准备砍下死刑犯的脑袋。

“只要我愿意,可以当场砍断你的脖子。”我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是为了谢库瑞的孩子和她的幸福,我也可以饶你一命。好好善待她,不准糟蹋或忽视她。向我保证!”

“我向你保证。”他说。

“我特此赐予你谢库瑞。”我说。

然而我的手臂却不听使唤,自顾自地行动,握紧匕首使劲朝黑砍下。

最后那一瞬间,一方面因为黑动了,一方面我中途转向,匕首砍入了他的肩膀,而不是脖子。惊骇中,我望着我的手臂干下的好事。整支匕首插入黑的肉里,只露出了刀柄。我拔出匕首,伤口顿时绽放一朵艳红。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既羞惭又恐惧。但是,如果上船到了阿拉伯海后失明,我知道届时再也没有机会对任何一位细密画家弟兄报仇。

鹳鸟害怕接下来轮到他,聪明地逃进了漆黑的内室。我高举油灯追上去,但是马上感到胆怯又转身走了回来。最后,在向蝴蝶道别、离开他之前,我吻了他。可惜弥漫在我们之间的浓稠血腥味,让我无法尽情吻他。不过,他看到了泪水从我眼中滑落。

我离开修道院,留下一片死寂,穿插着黑的呻吟。我几乎是跑着逃离了泥泞湿滑的花园及黑暗的街巷。带我前往阿克巴汗画坊的大轮船,将在晨礼的宣礼之后出航,我必须及时赶到帆船码头,搭乘最后一艘驶往大轮船的小舟。我大步快跑,泪水从眼中奔流而下。

当我像个贼一样穿越阿克萨拉依时,隐约可见地平线泛出了第一道天光。我第一个行经的公共饮水池对面,在交错的小巷、窄道和墙壁间,是二十五年前第一天抵达伊斯坦布尔时居住的石屋。透过微掩的庭院大门,我再度瞥见那口井,曾经有一个深夜,我差点在罪恶感的驱使下朝它纵身一跃,因为十一岁的我,居然尿湿了一位慷慨好客的远亲为我铺设的床垫。等我来到贝亚泽特,只见周围所有店铺全都肃然而立,迎接我和我泪湿的眼睛:钟表店(我时常拿坏了的时钟来这里修)、卖瓶瓶罐罐的店(我从店里购买没有花纹的水晶灯、蛋奶杯和小瓶子,带回去在上面绘饰花草图案,再偷偷卖给富商),以及公共澡堂(因为它很便宜,人又很少,有一阵子我经常往那里去)。

焦黑一片的咖啡馆废墟附近一个人都没有,美丽的谢库瑞和她的新丈夫——此时此刻他可能正在垂死挣扎——居住的房子里也没有人。我衷心祝福他们幸福美满。自从双手染血后,这些日子每当我在街上游荡,伊斯坦布尔的每一条狗、每一棵葱郁的树木、每一扇百叶窗、每一支黑烟囱、每一个鬼魂,以及每一位辛苦、忧郁、早起赶到清真寺参加晨礼的路人,瞪着我的眼神总是充满憎恶。然而,自从供出罪行,并决心抛弃这座惟一熟悉的城市后,他们全都投给了我友善的目光。

经过贝亚泽特清真寺后,我站在海峡边望着金角湾:地平线上方逐渐亮了起来,但水色依旧深黑。两艘渔船、卷起船帆的货船和一艘废弃的远洋帆船,在看不见的波浪中上下起伏,一再要求我不要离开。夺眶而出的泪水,是由于金针的刺痛吗?我告诉自己去梦想在印度的未来,我的才华将创造出多么辉煌的作品,我将因此享受多么辉煌的生活!

我离开马路,穿过两座泥泞的花园,来到一间绿树围绕的老旧石屋下。在我当学徒的时候,每个星期二会来到这间屋子迎接奥斯曼大师,然后扛着他的包袱、卷宗、笔盒及写字板,以两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一起前往画坊。这里完全没变,除了院子里和路旁的梧桐树长高了许多,高大的树木带给房子和街道一股豪华、庄严及富庶的气质,让人回想起苏莱曼苏丹时期的时光。

由于通往港口的路不远,在魔鬼的诱惑下,我满怀兴奋,忍不住想再看一眼让我度过二十五年岁月的画坊及它壮丽的拱廊。我沿着从前当学徒时跟随奥斯曼大师行走的路径:走下春天时弥漫菩提花幽香的射手街,经过大师买圆肉馅饼的面包店,爬上两旁排列着乞丐和温桲树及栗树的山坡,穿越百叶窗紧闭的新市场,走过大师每天早上问候的理发师的门前,行经夏天时卖艺人搭帐篷表演的空旷平地,走过气味难闻的单身汉公寓,钻过霉味湿重的拜占庭拱廊,经过易卜拉欣帕夏的宫殿和盘绕着三条蛇的石柱(我画过它上百遍),以及我们每次都用不同的方法描绘的一棵梧桐树,进入竞技场,穿过栗树和桑树的绿阴,每天早晨,枝叶中总是挤满了扑翅乱飞、高声啁啾的麻雀和喜鹊。

画坊的厚重大门紧闭。入口处或上方的拱顶回廊下,都见不到半个人影。房子旁边有几扇以百叶窗遮盖的小窗,以前我们当学徒的时候,每当工作得窒闷无聊,总会向窗外张望,盯着外头的树木发呆。然而我只来得及抬头瞥了一眼,就被人阻止住了。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他说我手里那把染血的红宝石柄匕首是他的,是他的侄儿谢夫盖和他的母亲一起从他家里把它偷走的。他说,我手里的匕首清楚地证明了我是黑的同党,昨天夜里闯入他家劫走了谢库瑞。这个傲慢、狂怒、声音尖锐的男人知道黑有一些画家朋友,知道他会来画坊。他挥舞着一把泛着奇异红光的闪亮长剑,暗示他有许多恩怨必须跟我算账,无论它们究竟是什么。也许我本想告诉他这其中有误会,却看见了他脸上失控的愤怒。从他的脸上我可以看出,他会愤怒地一下子就挥剑把我杀死。我多么想说:“求求你,住手。”

可是他已经出手了。

我甚至还来不及举起我的匕首,只来得及抬高了我拿着布包的那只手。

布包飞了出去。一气呵成,动作流畅而毫无窒碍。长剑首先砍断了我的手,接着贯穿我的脖子,切下了我的脑袋。

我可怜的身体往前踉跄了两步,留下身后茫然困惑的我;我的手笨拙地挥舞着匕首;我孤零零的身体往旁一歪,瘫倒在地;鲜血从脖子喷溅而出。我可怜的脚,浑然不觉有异,仍继续走动,像垂死马匹的腿无助地挣扎着。

我的脑袋跌落在泥泞的地上,从这里,我看不到我的凶手,也看不到我的图画和塞满金箔的布包,我的心思仍紧抓住它们不放。它们都在我身后,朝向下坡的方向,在通往我永远抵达不了的海洋与帆船码头的那一边。我的头再也无法转过去看它们一眼,再也无法看一眼这个世界。我抛开了它们,任凭我的思绪带我离开。

被砍头前的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的是:船即将驶离港口了。一个催促我快走的命令窜入了心里,就好像小时候母亲催我“快一点”一样。妈妈,我的脖子好痛,全身都动弹不得。

也就是说,人们所谓的死亡就是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我还没死。我穿孔的瞳孔僵止不动,但透过张开的眼睛,我依旧可以看得很清楚。

从地面高度望出去的景象,令我着迷:马路微微往上倾斜延伸,画坊的墙壁、拱廊、屋顶、天空……一切就这样一一排列下去。

眼前的这一刻似乎永无止境,我发现观看竟成为了一种记忆。这时,我想起了以前接连好几个小时凝视一幅美丽图画时内心的想法:如果凝视得够久,你的心灵会融入画中的时间。

所有的岁月全都凝结在了当下这一刻。

仿佛将不会有人来打扰我,等我的思想褪去之后,污泥当中的我的头颅将继续凝视这片引人愁思的斜坡、石墙、咫尺天涯的桑树与栗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永无止境的等待突然间不再令人向往,反而变得极端痛苦而冗长,我只渴望能够离开这一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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