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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斯万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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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你发誓,”他在她临动身上剧场去的时候说,“当我请你别去的时候,如果我是一个自私的人的话,我倒希望你拒绝我的要求,因为今晚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如果你出乎我意料之外地答应我不去的话,我倒会自找麻烦的。不过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乐趣并不就是一切,我得为你着想。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你离开了我,你那时就有权利责备我,说当我感觉到出之于我对你的爱而应该向你提出严厉的意见的关头,却没有及时提醒你。你看《克莉奥佩特拉之夜》(这是怎么样的标题!),跟这个问题毫无关系。我必须知道的是你到底是不是最没有头脑,甚至是最没有魅力的一个人,到底是不是不能抛弃一种乐趣的一个可鄙的人。如果你是这样的话,别人怎么能爱你呢?因为你连一个人,一个实实在在的,虽然不完美,然而至少是可以完美起来的人都不是。你就成了一滴没有一定形体的水,沿着别人安排的坡面滑下去,你就成了一条没有记忆,不会思想的鱼,在鱼缸里活一天,就上百次地撞那玻璃,一直认为那也是水。我并不是说听了你的回答我马上就会不再爱你,不过当我明白你不像人样、不求上进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迷人,你明白不明白?当然,我原想把要你打消去看《克莉奥佩特拉之夜》(是你逼我玷污了自己的嘴来说出这个肮脏的名字的)的念头看成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心里却仍然希望你去。不过我还是决定要像我刚才那样来考虑问题,要从你的回答中引出那样的严重后果,所以我觉得还是提醒你为好。”

奥黛特早就显得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犹豫了。虽然她不明白这篇演讲的意义何在,却知道这是属于指责或祈求的“空论”和演戏一类的东西;她看男人来这一手看惯了,用不着去注意话语的细节,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他们不爱你,就不会讲出那番话来,而既然他们爱你,那就无需照他们的话去做,事后他们只能更加爱你。因此她原本是会泰然自若地听斯万说下去的,只不过时间在流逝,他要再多说几句,她就不免要误了序幕——她带着一个温柔、执著而暧昧的微笑把这意思对他说了出来。

从前他曾对她说过,最能导致他中止对她的爱的,就是她不肯抛弃撒谎这个恶习。他对她说:“你就不能明白,即便单单从娇媚的观点来看,你要是堕落到撒谎的地步,你会失去多少魅力?老老实实讲真话,你又可以补赎多少过失!说实在的,你真没有我原来想象的那么聪明!”斯万把她为什么可以不必撒谎的理由一条一条列举出来,可是毫无用处:奥黛特心里如果有一整套关于撒谎的理论的话,斯万那些理由也许可以把它摧毁掉,然而奥黛特又没有这么一套理论;她只要求每次做了一件不希望斯万知道的事情时不告诉他就是了。因此,对她来说,撒谎是一种特定的手段;她是用这一手段还是说实话,也完全取决于一种特定的理由,那就是斯万发现她没有说实话的可能性是大还是小。

就体态而言,她正经历着一个糟糕的阶段:她发胖了;过去那种富有表情而引人怜爱的妩媚,那带着惊诧而若有所思的眼神,仿佛都随着青春一起消逝了,而斯万却正是在发现她没有从前那么好看的时候觉得她更足珍贵。他时常把她久久凝视,想捕捉过去在她身上看到的妩媚,但是枉然。但他知道,在这新的蛹壳下跳动着的还是奥黛特那颗心,她那变化不定、难以猜透、遮遮掩掩的天性依然如故,这就足以使他继续以同样的激情来力图把她征服。他再看看她两年前的相片,回想起她当时是何等地秀色可餐。这就多少给了他一点安慰,为她操那么多心并没有白费。

当维尔迪兰夫妇把她带到圣日耳曼、夏都、牟朗去的时候,如果天好,他们时常临时提出在那里过夜,到第二天再回来。钢琴家的姨妈在巴黎,维尔迪兰夫人总设法劝说他别为老人担心:

“您一天不在她身边,她会感到高兴的。她知道您跟我们在一起,怎么会担心呢?再说,有什么事都有我在担待呢。”

如果她此计不成,维尔迪兰先生就问问他身边那些忠实的信徒,有谁需要向家里送个信的,然后迈过田野,找个电报局发封电报,或者找个人捎封信回去。奥黛特总是谢绝,说是没有什么人需要通知,因为她早就跟斯万说过,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送这种信,就等于是暴露了自己。有时她一连外出好几天,维尔迪兰夫妇带她上德勒去看坟场,或者按画家的建议,上贡比涅森林去观赏日落,然后一直走到比埃尔丰城堡。

“唉,她原本是可以跟我一起去参观这些真正的历史建筑物的;我学了十年的建筑,随时总有一些最有身份的人求我陪他们上博韦或者圣卢德诺去,但我只愿意跟她一起去,可她却跟那些再粗野不过的人先后在路易菲利浦和维奥莱勒迪克的臭大粪面前心醉神迷!我认为用不着是个艺术家就能做出那种东西,而且即使判断力不是特别强,也不至于选中茅房去度假,去就近闻闻大粪啊。”

当她到德勒或者比埃尔丰城堡去了以后——糟糕的是她不答应他跟她一起去,说是那样可能给她带来“不良后果”——他就埋头读最令人陶醉的爱情小说,查火车时刻表,想办法在下午、晚上,甚至是当天早上就赶去和她相会。办法?这不是什么办法不办法的问题,而是要得到批准。火车时刻表跟各趟列车并不是为狗编制的。用印刷成表的形式告诉广大公众,有一趟列车早八时开往比埃尔丰,四时到达,这就是说上比埃尔丰是件合法的行为,无需奥黛特的同意;这也是一个可能以与奥黛特相会的愿望完全无关的事情为目的的行为,因为每天都有不认识奥黛特的人登上车厢,人数是如此之多,以至有必要把机车升起火来。

总而言之,如果他想到比埃尔丰去,她可也没法阻拦。他也当真感到有上比埃尔丰去的欲望,而如果他不认识奥黛特,一定也就去了。很久以来,他就想对维奥莱勒迪克的复原工作有一个更精确的概念。天气这么好,他迫不及待地想到贡比涅森林里去散散步。

真是倒霉,唯独这个地方今天对他有诱惑力,而奥黛特却偏偏不让他去。今天!如果他不顾她的禁令而去,那他今天就能见着她。如果她在比埃尔丰碰上的是别人的话,她会高高兴兴地对他说:“怎么?您也来了!”就会邀他到她跟维尔迪兰夫妇下榻的那个旅馆去看望,可如果是斯万,那她就会生气,就会以为他在盯她的梢,对他的爱就会有所减弱,也许会在见到他时气得扭头就走。等到回来的时候也许会对他说,“那我就连旅行的自由都没有了!”而事实上倒是他自己连旅行的自由都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要想上贡比涅和比埃尔丰而不显得是去找奥黛特,那就要让他的朋友福雷斯代尔侯爵陪他同往,他在附近有所别墅。当斯万把这个打算告诉他的时候(可没说出他的动机),他喜不自禁,这是十五年以来斯万第一次答应去看他的产业;斯万不愿意在那里长住,只答应在那里待上几天,一起散散步,游览游览。斯万都已经想象自己跟福雷斯代尔到了那里了。哪怕是在那里见到奥黛特以前,哪怕是在那里见不着她,他也将是多么幸福;能在这一块土地落脚,在那里,即使还不知道她将在哪一个确切的地点,在什么时候出现,他就已经到处都感到她蓦然出现的可能性在突突搏动:在那由于是为了她才来参观而显得美丽的城堡的天井里,在他觉得如此充满浪漫气息的城市的每一条街上,在被浓厚柔和的落日染红了的森林中的一条路上——这些是无数交替使用的掩蔽所,他那飘泊无定、繁殖倍增的幸福的心怀着希望用并不可靠的分身之术前来躲藏。“千万别碰上奥黛特和维尔迪兰夫妇,”他会对德·福雷斯代尔先生说,“我刚听说他们今天恰好就在比埃尔丰。在巴黎有的是时间见面,何必离开巴黎来证明彼此寸步不离?”他的朋友也会纳闷,为什么一到那里他就不断改变计划,走遍贡比涅所有旅馆的餐厅却打不定主意在哪家坐下,其实哪家都没有维尔迪兰夫妇的踪迹,而他那副神色却像是在寻找他口说要回避的人物,而且一旦找到还要躲避,因为如果他当真碰到那一帮人,他是会装模作样地避开的;只要他看到了奥黛特,她也看到了他,尤其是让她见到他并不在牵挂她,他就心满意足了。不,她是会猜到他是为了她才到那里去的。所以等到德·福雷斯代尔当真来找他一起动身的时候,他却说:“真抱歉!我今天不能上比埃尔丰去了,奥黛特正好在那里。”斯万可还是感到幸福,因为在芸芸众生当中唯独他一个人那天没有上比埃尔丰去的自由,那是因为他跟奥黛特的关系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是她的情人,而对他的行动自由的这种限制只不过是他如此珍惜的那种奴役、那种爱情的形式之一。肯定还是别冒跟她吵嘴之险为妙,还是耐心一点,等她回来。那些日子,他一直俯身在贡比涅森林的地图上,仿佛那是一张爱情国的地图,身边全是比埃尔丰城堡的照片。她有可能回来的日子一到,他就又把火车时刻表打开,计算她可能乘哪一班,而如果在那边多耽搁一些时间,又还有哪几班可乘。他呆在家里不出门,唯恐来电报时不在家,天黑了也不睡觉,怕她乘末班车回来,为了给他来个意外而在半夜里来看他。正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按门铃,可是很久没人去开,他想把门房叫醒,同时到窗口去叫奥黛特(如果是她的话),因为哪怕他亲自下楼嘱咐他们十次,他们还是可能对她说他不在家的。原来是个仆人回家。他听到马路上马车不停地飞驰过去,这他以前是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他只听得每辆车从远处过来,越来越近,驶过他的门口而不停下,带着不是属于他的信息奔向远处。他等了整整一夜,毫无结果,原来维尔迪兰夫妇他们提前回来,奥黛特在中午就回到了巴黎;她不想通知他;不知干点什么好,就独自一人上戏院看戏,这会儿早就回家上床睡着了。

她连想都没有想他。像这样连斯万的存在都忘却的时刻对奥黛特却更有好处,这比她的全部风情更有助于把他的心系住。因为这样斯万就生活在如此强烈的痛苦的激动之中,就像那晚他在维尔迪兰家没能见着她,找她找了一整夜一样,结果促使他的爱情在他心中萌生开花。我童年在贡布雷时,有过一些幸福的白天,忘了痛苦,而这些痛苦之情直到晚间才又回来。斯万不曾有过这样的白天,他的白天不是在奥黛特身边过的;有时他想,让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在巴黎单独出去未免太不谨慎,这就跟把一只装满珠宝的盒子摆在马路中央一样。因此他对所有的行人都感到愤慨,把他们全都看成是小偷。然而他们的面貌是集体的,也是无形的,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所以也就激不起他的醋意。斯万绞尽脑汁,累得用手揉揉眼睛,叫道:“老天保佑!”人们在殚思竭虑来弄清外部世界的现实性或者灵魂的不朽性这样的问题以后,总是要求助于老天爷来缓解缓解疲惫不堪的脑子的。然而对不在身边的那个女人的思念跟斯万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行动——吃饭、收信、上街、上床睡觉,通过由于这些动作都是在她不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的这种遗憾之情而不可分离地连结在一起,就跟玛格丽特·德·奥地利在为纪念她的丈夫美男子菲利贝而修建的勃鲁教堂中,为了表示对他的怀念,到处都把他们两人姓名的开头字母交织在一起刻下来一样。有些日子,他不呆在家里而上附近一家餐厅去吃饭,这餐厅的烹调曾得到他的赏识,而现在他去则完全是出之于既神秘又荒谬,被人称之为浪漫色彩的理由;那是因为它(现在依然存在)冠有奥黛特住的那条街的名字:拉彼鲁兹。有时,当她短期出外,总要在回到巴黎几天之后才想起通知他。她干脆就说她是刚乘早车回来的,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费神去多少找点真情实况来掩饰。这些话都是谎话,至少对奥黛特来说是谎话,站不住脚,不能像真话那样在她到火车站的回忆中找到支持;她在说那番话的时候,甚至懒得在脑子里编造一幅她声称是在下火车时干了些什么的景象。而在斯万的脑子里,她那些话却顺利通行,毫无障碍,扎下了根,那不容置疑的真实性是如此坚不可摧,如果哪位朋友对他说,他也是乘那班车来的并没有碰见奥黛特,那他就会深信是那位朋友记错了日子或者钟点,因为他的说法跟奥黛特的话不相符合。奥黛特的话,他只有在她未说之前就怀疑她要撒谎时才显得是谎话。要让他相信她在撒谎,事先的怀疑是个必要的条件。这同时也是一个充分的条件。这时奥黛特所说的一切就都可疑。只要听到她说一个男人的名字,那肯定就是她的一个情人;这个假设一旦成立,他得花几个星期才能把它消除;有一回他甚至找私家侦探去打听一个不相识的人的地址和每天的活动,非要这个人外出旅行他才能松口气。可后来才知道,此人却是奥黛特的一个叔叔,都死了二十年了。

虽然她一般不同意他跟她一起在公共场所露面,说是会遭人闲话,可是有时候他也跟她一样同时应邀参加某个晚会,如在福什维尔家、在画家家、在哪个部举办的慈善舞会上,那时他就跟她在一起了。他见到她,可不敢待下,唯恐显得是在窥视她跟别人在一起时的乐趣,在他的想象里,这种乐趣是没有穷尽的,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它终了时的情况,因为他自己只能独自一人回家,惶惶不安地上床睡觉。几年以后,当他到贡布雷我们家去吃晚饭的那些夜晚,我也有这样的经历。有这么一两回,他通过这样的夜晚,也体验到一种可以称之为平静的欢乐(如果不因不安情绪突然消除而产生过分强烈的冲击的话),因为它使我们的心得到宁静:他有天到在画家的画室中举行的晚会上呆了一会儿,正准备要走,奥黛特这时化装成一个光彩照人的外国人,向周围的男人(而不是向他)含情脉脉,兴高采烈,简直像是预告就在这晚会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也许是狂欢舞会,一想到她要去,他就不寒而栗)将有什么风流艳事发生,而这种高兴劲儿比看真正的肉体的结合更能激起斯万的妒意,因为他对后者比较难以想象;他都已经准备迈过画室的大门了,忽然听到奥黛特叫他:“您能不能等我五分钟,我马上就走,咱们一起回去,您把我送到家。”这几句话砍掉了晚会那叫他惊恐不安的结局,使得晚会在他回想当中竟是那么纯洁无邪,也使得奥黛特的回家不再是一件难以设想的可怕的事情,而成了甘美的现实,而且就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样摆在他的面前,摆在他的车中;这几句话也剥去了奥黛特那过分光耀夺目,过分欢快的外貌,揭示出她刚才只不过是一时化了装,而且是为了他的,并不是为了什么神秘莫测的乐趣,而对这种化装,她也已经厌倦了。

确实有那么一天,福什维尔要求坐斯万的车回去,当车到了奥黛特家门口,他又要求让他也进去,奥黛特指着斯万对他说:“啊,这可得听这位先生的。您去问他吧。要不就进去坐一会儿,可别太久了,我要提醒您,他喜欢安安静静地跟我谈话,不喜欢在他来的时候来客人。啊!您要是像我那么了解他就好!My love(亲爱的),谁也没有我那么了解您,您说是不是?”

斯万见她当着福什维尔的面对他说出这样表示偏爱的亲切话语,心里自然感动,不过如果她也能说某些批评建议的话,那就更好了,例如“星期天的那个晚宴,您准还没有给人回音呢。您要不爱去就别去,可别失礼”;或者是“您有没有把您关于弗美尔的那篇论文留在这里?明天不是可以多写一点吗?真是个懒骨头!我得督促督促您才是!”这样的话就表明奥黛特了解他在上流社会的应酬,了解他艺术论文进展的情况,表明他们两个人有着共同的生活,说这话的时候,她向他投来一个微笑,通过它,他感觉到她是整个身心都属于他的。

在这样的时刻,当她为他们冲橘子汁的时候,像调得不好的反光镜先在墙上一个目标的周围投上一些古里古怪的大影子,然后慢慢收缩,最后集中消失于目标那一点那样,他对奥黛特的那些变幻无定的可怕的看法也逐渐消失,最后跟站在斯万面前的她那迷人的身体结合起来了。他忽然起疑,在奥黛特家中灯下度过的这个时刻也许并不是摆上道具,搬上蜡果,专门为他彩排的时刻(其目的在于掩盖他不断想着然而又得不出明确概念的那个可怕的微妙的东西,也就是当他不在那儿的时候,奥黛特到底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她的真正的生活),而当真是奥黛特的真正的生活;如果他不在的话,她可能把这同一把扶手椅推到福什维尔跟前,倒给他的也不是别的什么特殊饮料,而就是这种橘子汁;奥黛特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并不是他成天在确定其位置在何方面,也许仅仅存在于他想象之中的那个可怕的超自然的世界,而确确实实是这现实的宇宙,它并没有什么特殊凄惨的气氛,而是包括他就要去就座写字的那张桌子,他将有机会品尝的饮料,包括所有那些他既怀着好奇和赞叹又怀着感激之情去观赏的事物,因为这些事物在像海绵吸水那样吸收他的梦幻,把他从梦幻中摆脱出来的同时,它们自身也得到了充实;它们也向他指出他的梦幻的看得到摸得着的现实性,引起他的思想的注意;这些事物的形象在他眼前越来越鲜明生动,它们同时也使他困惑的心越来越安定下来。啊!要是命运能允许他跟奥黛特两个人只有一个住处,在她家里就是在他自己家里;在问仆人午餐吃什么时,得到的回答就是奥黛特的菜单;如果奥黛特早上想到布洛尼林园大道散步,他作为丈夫,尽管不想出去,也得陪着她并且在当她太热的时候给她拿着斗篷;晚饭以后,如果她想穿着便服呆在家里,他就得呆在她身边做她要他做的事情;那么,他生活中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现在看来是那么乏味,到时候就同时也成了奥黛特生活的一部分,即使是最家常的那些细节,例如包括着那么多的梦幻,体现了那么多的意愿的那盏灯、那杯橘子水、那张扶手椅等等,到时也会变得无比的甘美,分量也会大得出奇!

然而他又心想,他这样就要惋惜失去的安谧和宁静,这两者对爱情可不是有利的气氛。当奥黛特对他来说不再总是一个不在身边、随时怀念的想象中的人物时;当他对她的情感不再是那奏鸣曲的乐曲激起的那种神秘的慌乱,而是深情,而是感激;当他们两人之间建立了正常的关系,结束他的热狂和忧伤时;那时候,奥黛特的日常生活活动在他心目中就不会显得那么重要——他已经多次起过疑心,透过信封看她给福什维尔的信那天就是一例。他冷静地观察自己的病痛,仿佛是在自己身上进行预防接种,以便进行研究;他心想,当他病愈以后,奥黛特做什么事情就与他无关了。然而在他的病态中,说实在的,他对这病愈的害怕不亚于死亡,因为这样的病愈就等于是宣告他现在的一切的死亡。

经过这样的安静的夜晚,斯万的疑心平定下来了;他为奥黛特祝福,第二天一早就派人把最好的首饰送到她家,因为她在前夕的那些好意的表现,在他身上激起的是感激之情,或者是看到这些表现能再现的愿望,或者是需要有所宣泄的爱情的高潮。

可是,也有时候,痛苦之情揪住了他的心,他想象奥黛特是福什维尔的情妇,想象他自己没有被邀请的那次夏都的活动的前夕,他们两个从维尔迪兰家的马车里看着他带着连他的车夫都发现了的那种绝望的神色请她跟他一起回去,结果自己单独一人垂头丧气地回家那会儿,当她叫福什维尔看他那副神色,对他说:“嗨!看他气成那个样子!”的时候,她的眼神准跟福什维尔在维尔迪兰家中赶走萨尼埃特那天一样,闪闪发光、不怀好意、狡黠而微斜的。

那时,斯万就讨厌她了,心想:“我也未免太傻了,花钱为别人买乐趣。她还是留点儿神为妙,别把绳子绷得太紧,等我急了是会一个子儿也不给的。无论如何,额外的优惠得暂时停付了!可就在昨天,当她提到想上拜罗伊特度音乐节时,我却傻得对她说什么要在近郊租一座巴伐利亚国王的漂亮城堡,两个人去住。幸好她并没有显得过分兴奋,也没说是去还是不去;但愿她拒绝吧,我的老天爷!她对瓦格纳的音乐就跟鱼对苹果一样,沾都不沾,一连两个星期跟这么个人听音乐会,敢情是妙不可言!”而他的恨就跟他的爱一样,需要发泄,需要行动,他都乐于把他那往坏处想的想法推得更远,设想奥黛特已经背叛他,这就更加讨厌她了,而如果他这些想法一旦得到证实(这是他力图信服的),就会找机会来惩罚她,把他那一腔怒火在她身上发泄。他都快要设想他就要收到她的信,向他要钱把拜罗伊特附近那个城堡租下,同时通知他,他自己不能去,因为她已经应承了福什维尔和维尔迪兰夫妇,要邀请他们前往。啊!他倒真希望她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到时候给她来个回绝,给她来封报复性的回信,该是多么痛快!他都已经在挑选字眼,甚至高声念了出来,仿佛当真收到了她那封来信似的。

这封信第二天果然来了。她说维尔迪兰夫妇和他们的朋友们表示有意去听瓦格纳作品的演出,而她平常经常在他们家受到接待,如果他肯给她送这笔钱的话,她就也将得到接待他们的乐趣。她只字没有提到他;不消说,有他们那些人在场就排除了他去的可能。

头天晚上逐字逐句想好的那封可怕的回信(他可不敢指望这封信当真用得上),现在他却有派人把它给她送去的乐趣了。糟糕的是,凭她手头现有的钱,或者很容易就找来的钱,只要她想租,在拜罗伊特还是租得起房子的,虽然她不懂得巴赫和克拉比松之间有什么区别。不过,凭她这点钱,她的生活就得省着点儿。他这回要是不送她几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她就没法每晚在她租的城堡里组织豪华的晚餐会,会后也许她还会心血来潮(可能以前还不曾有过),投入福什维尔的怀抱。反正这次见鬼的旅行,他斯万是决不出钱的!——啊!要是有办法阻止,那该多好!要是她在动身前崴了脚,要是能出高价买通送她上火车站的马车夫,把四十八小时以来在斯万眼中的这个背信弃义的女人,双眼里含着投向福什维尔的同谋的微笑的女人奥黛特送到一个地方关些日子,那该多好!

可是她这副形象从来都不会保持很久;过了几天那闪亮狡猾的目光就失去了光辉和欺骗性,那对福什维尔说:“嗨!看他气成那个样子!”的可恶的奥黛特的形象开始淡化,开始消失。这时,另一个奥黛特的脸庞逐渐重新出现,在一片光明中缓缓地升起;这个奥黛特虽然也向福什维尔投去微笑,可只有在向斯万投去的微笑中才含有柔情;当她说,“可别太久了,当这位先生要我呆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是不大喜欢来客人的。啊!您要是像我那么了解他就好了!”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当斯万对她体贴入微时,当在重要关头唯有他可以信赖而向他求教时,她的微笑不也就是这样吗?

这时,他就会自问,他怎么能对这样一个奥黛特写那么一封侮辱性的信;毫无疑问,她是从来也不信他会写出这样一封信的,而这一封信就使他通过他的慷慨忠诚而在她的尊敬之情中占有的崇高的、唯一的地位上降了下来。她对他的爱就将不似往日了,正是因为他身上有福什维尔和任何别人所不具有的那些品质,所以她才爱他。正是由于这些品质,所以奥黛特才时常对他体贴入微;这些表现,当他心怀妒意时是不把它们当做怎么回事的,因为它们不是情欲冲动的表现,所代表的与其说是情爱倒不如说是柔情,可是当他的疑心逐渐消除(时常得力于阅读美术著作或者跟朋友谈话后的心平气和),使得他的激情不那么要求回报时,他就开始感到这些表现是何等可贵。

在经过这番动摇以后,奥黛特自然回到了斯万的妒意把她一度拨开的那个位置,进入他觉得她动人的那个角度,他就在脑子里设想她是多么温情,眼睛里露出一副心甘情愿的神色,长得又是那么漂亮,他禁不住把他的双唇向她伸去,仿佛她当真在场,能够接受拥抱似的;而他对这迷人的善良的一瞥报之以感激之情,仿佛她刚才当真看了他一眼,仿佛刚才这一瞥并不是为了满足他的愿望而由他的想象力描绘出来的似的。

他该给她造成了何等的痛苦!当然,他有充分的理由对她不满,但如果他不是那么爱她的话,这些理由还不足以使他对她不满到如此程度。他对别的一些女人不是也曾抱怨得厉害吗,而今天既然已经不再爱她们,对她们也就没有什么愤怒可言了,当她们找上门来时,不是照样可以乐于为她们效劳吗?如果有朝一日他对奥黛特采取这样不关痛痒的态度,那他就会理解,当初纯粹是出于醋意才使得他觉得她那想法如此恶劣,如此不可原谅,而那种想法骨子里还是十分自然,倒也显出一番好心,只是未免幼稚,无非是想在机会来临时能向维尔迪兰夫妇还一还礼,尽一尽地主之谊而已。

他又从与爱情和醋意的观点相对立的观点来评断奥黛特,在想问题的时候力求公平,要考虑到种种可能性:他假设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在他心目中跟任何别的女人都一样,她的生活并不因为他不在场而两样,并不是背着他,冲着他编织起来的。

为什么要认为她在那边会跟福什维尔尝到她在他身边从未尝到过的令人陶醉的乐趣呢?这不完全是他的醋意凭空编造出来的吗?无论是在拜罗伊特也好,在巴黎也好,如果福什维尔想到他斯万的话,只能是把他看成在奥黛特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人,万一他们两人在她家相遇,他得为他斯万让路。福什维尔跟奥黛特之所以能不顾他的不乐意而在那里洋洋自得,那是由于他阻止不力所造成,而如果他对她的计划表示赞成的话(这计划原也是无可非议的),那她仿佛就是按他的旨意而去的,就会有被派去的感觉,被安顿在那里的感觉,而得到对那么经常接待她的人们予以回报的乐趣,也就得感谢斯万了。

如果不让她生着他的气,没有跟他见面就走,如果给她把那笔钱送去,鼓励她作这次旅行,想法使旅行更加愉快,那她就会高高兴兴地,满怀感激之情跑向前来,而他也就会得到差不多一个星期来没有得到的跟她见面的那种欢乐,这是任何别的事物都无法替代的。只要斯万不带嫌恶之情去想象她,他就会在她的微笑中看到她善良的心,把她从任何别的男人手中夺回的愿望除了出之于爱情以外并不再含有醋意,那么这份爱情又恢复了对奥黛特的容貌身体给予他的种种感觉的爱好,恢复了对把她的一颦一笑、声调升降当做戏剧来欣赏,当做现象来探究这种乐趣的爱好。这种与众不同的乐趣结果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对奥黛特的需要,而这种需要也只有她亲自光临或者收到她的来信才能满足;这个需要跟斯万当年迈入崭新的生活阶段时那另一个需要几乎是同样不计功利,几乎是同样富于艺术色彩,而且是同样反常,那时斯万在度过多年枯燥沉闷的生活后忽然来了一个精神上充溢得泛滥的阶段,而他并不知道他的内心生活这种出乎意外的充实丰富从何而来,正如一个身体衰弱的人忽然逐渐健壮发胖,一时仿佛要走上彻底痊愈的道路一样——当年这个需要也是脱离外部现实世界而在他心中发展起来的,这就是欣赏音乐和了解音乐的需要。

就这样,通过他的病痛的化学机理,他在以爱情制造了醋意之后,又开始制造对奥黛特的温情和怜悯了。奥黛特又恢复成为动人、善良的奥黛特。他为曾对她如此狠心而感到内疚。他希望她来到他的身边,而在她来之前先给她一些乐趣,好在见面时看到由感激之情塑造出来的她的面容和微笑。

奥黛特拿得稳再过几天他准会前来请求和解,温柔驯从如前,所以也早就不怕使他不快,甚至不怕惹他一下,而且如果觉得时机合适也会拒绝赐予他最弥足珍贵的那种特殊优遇。

也许她并不知道,当他跟她吵架的时候,当他对她说不再给她钱,要给她点苦头吃吃的时候,他并不是说着玩的。也许她更不知道,在另外一些场合,当他为了他俩的关系的长远利益,为了向她表明他可以离开她,破裂随时可能发生而决心在一段时间内不上她家去的时候,他也是真心实意的,如果说对她不见得是这样,至少对他自己是如此的。

时常是事后一连几天,她不再给他增添什么新的烦恼;他也明知道最初几次见面不会得到多大的欢乐,也许倒会招来点不愉快的事情,搅乱他心底的宁静,所以写信给她,说他忙得不可开交,原定去看她的那些日子都不行了。可信刚发出,却接到她的来信,不约而同,正好也是请他推迟原定的约会。他心里不免纳闷,这倒是怎么回事?猜疑和痛苦揪住了他的心。心乱如麻,他再也不能遵守刚才在心境平静时许下的诺言,他赶忙跑到她家,要求在随后几天里天天去看她。即使不是她先给他来信,即使她回信说是同意几天不见面,他在家里也呆不住,非得去看她不可。这是因为,跟斯万的预料完全相反,奥黛特的同意使得他心里的盘算乱了套。有些人占有一种东西,为了要知道如果他一时失去了这样东西,有什么情况可能发生,他就把这样东西从他脑子里排除出去,让脑子里的其他东西都保持原样。然而少了一样东西并不仅仅意味着这样东西的不存在,并不只是一个部分的缺乏,这是整个其余部分的大动乱,这是一个无法从旧态中预见的一个新的状态。

另外一些时候则与此相反:奥黛特正准备出外旅行,他在找了一个借口跟她口角一番以后,决心在她回来以前,既不给她写信,也不去看她,这就使得一次暂别看来像是一场了不起的不和(他在期待从中得到好处,而她也许以为这是一场无可挽救的不和),而这次暂别的大部分时间由于奥黛特外出旅行而不可避免,他不过是促使它早开始几天罢了。他都已经在设想奥黛特怎样为既不见他人又不见他信而焦急不安,苦恼万分,而奥黛特的这个形象平息着他的妒意,使他更容易习惯于不跟她见面了。他同意的这次暂别长达三周之久,脑子里一出现跟奥黛特重见这个念头就被他打将下去,然而也有时候,在他思想深处也为能在她回来时见到她而感到高兴,不过他也多少带点焦急地自问是否自愿把这如此易于熬过的禁欲时期更延长些日子。这段时期迄今还只过了三天,他以前也时常有不见奥黛特的面达三天以上,但都不像现在这样是事先安排下来的。然而有时心里的小小不痛快或者身上的小小不舒服促使他把现在这个时刻看成是例外的、出轨的时刻,是通权达变的精神容许他去接受一种乐趣带来的安抚,容许他给意志力放假(直至有必要恢复)的时刻;这种不痛快或者不舒服使意志力停止活动,不再起什么强制作用;有时他忽然想起有点什么事情忘了问奥黛特,例如她是否已经想好,她的马车要漆成什么颜色,或者买的股票是要普通股还是优先股(有机会向她表示一下他不见她的面也能活下去固然不错,然而如果日后马车要重漆一次,股票没有股息,那就糟了),这时候去看她这个念头就跟刚撒手的橡皮筋或者从刚打开盖的气压机中出来的空气一样,猛一下从远处闯进现在这个领域,来到立即有可能实现的领域。

去看奥黛特这个念头又回到心间,不再遇到什么阻力,而这念头也变得如此不可抗拒,以至斯万觉得一天又一天地挨过跟奥黛特分离的十五天还比较容易,而等他的车夫把车套上,把他送到她家,要在焦急不安和欢欣雀跃中度过的那十分钟反倒十分难熬;在这段时间里,为了向她表示他的温情,他千万次地重温同她重新见面这个念头——正当他以为她还远在他方的时候,她却突然归来,现在回到他的心间。这是因为,这个念头现在找不着想方设法抵制去看奥黛特这个念头以制造障碍这样一种愿望;这种愿望在斯万身上已经不复存在,因为自从他向自己证明(至少他自己是这样想的),他是如此轻而易举就能抵制这个念头以来,他就觉得把暂别的尝试推迟进行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反正他现在觉得只要他愿意,就有把握来实施了。同样也是因为,去看奥黛特这个念头现在重新出现在他心头时总带有新意,带有诱惑力,带有尖锐性——这三者以前都是被习惯磨平了的,现在则通过这不是三天而是十五天的禁绝(一次禁绝的期限不是按它实际已经延续了多久,而应该按预定的期限来计算的)而重新获得力量;同时从不付太多代价就牺牲了的期待中的乐趣当中却产生了他无法抵御的意想不到的幸福。最后,去看奥黛特这个念头现在重新出现在他心头时总伴随着斯万要知道当奥黛特在得不到他的音信时想些什么、做些什么的渴望心情,以至他行将发现的是一个几乎陌生的奥黛特的令人神魂颠倒的启示。

而她呢,她早就认为他拒绝给钱不过是个假动作,来问车漆什么颜色,买哪样的股票都不过是个借口,她无需把他经历的这些情绪的发作的各个阶段从头到尾回顾一下;根据她对这些的认识,她无需了解它的来龙去脉,只相信她早就知道的那一点,也就是那必然的、万无一失、从来不变的结局。如果从斯万的观点来看,这种看法是不完全的——虽然也许可能是深刻的。斯万显然认为他不被奥黛特所理解,这就好比是一个有吗啡瘾的人深信他是正要摆脱他的顽固恶习时由于外界因素而受阻,或者是一个肺结核患者深信他正要最终痊愈时突然遭到意外的不适,全都感到自己不被医生所理解,认为医生对那些所谓偶然事件重视不足,把它们都看成恶习或病状用来掩盖自身的东西,而当病人自己陶醉于即将恢复正常或者即将得到痊愈的美梦时,他们的恶习或病状实际却继续无可挽救地压在他们头上。事实上,斯万的爱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内科大夫和最大胆的外科医生(在某些疾病方面)都会自问,除掉这样一个病人的恶习或者根除他的疾病是否还合情合理,甚至是否还有可能。

确实,斯万对他这份爱情的深广并没有直接的意识。当他想猜度猜度的时候,他时常觉得这份爱情仿佛已经衰退了,几乎已经化为乌有;譬如说,在他爱上奥黛特以前,他对她那富有表情的面部线条,她那并不鲜艳的脸色并不怎么喜欢,几乎可说是有点厌恶,现在有些日子也会发生这种情况。“当真是有了进步,”他在第二天心里就会这么想,“当我仔细捉摸的时候,我发现昨晚在她床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乐趣:也是怪,我总觉得她长得丑。”的确,这也是实话,这是因为他的爱已经大大超出了肉欲的领域。奥黛特的身体已经不占很多的地位。当他抬头看到桌子上奥黛特的相片时,或者当她来他家看他时,他很难把这照相纸上的或者那有血有肉的面容跟在他心头的那份难以平静的痛苦的不安心情之间划上等号。他几乎是不胜诧异地心想:“是她!”就像是有人突然把我们身上的某种疾病拿到体外来给我们看,而我们觉得它跟我们所闹的那种病并不相像一样。他试图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有点像爱情、像死亡的东西,而不是跟疾病的概念依稀相似的东西;那是我们经常对之表示怀疑,经常予以深究,唯恐掌握不了它的实质的东西——那是人的品格之谜。而斯万的爱情这个病已经大大扩散,已经跟他的一切习惯、一切行动,跟他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甚至是身后的遗愿如此紧密相连,它已经跟他合而为一,不可能从他身上剥离而不把他自身整个毁坏,用句外科大夫的话,他的爱情已经无法再动手术了。

由于有了这份爱情,斯万过去的那些兴趣已经衰退到这般地步,以至当他偶尔回到上流社会时(心想他那些社会关系就跟奥黛特不能确切知道其价值的钻石的精美托座一样,可以在她的心目中抬高他的身价,而如果这些社会关系没有因为那份爱情而贬值的话,这种想法也许是对的:原来在他心中,这份爱情把任何与之有关的事物的价值都贬低了,因为它把它们都说得没有那么可贵),他所感到的除了身处她所不认识的地方和不认识的人中间的那种忧伤外,还有在阅读或欣赏某些表现有闲阶级的消遣的小说或画幅时可能体味到的那种超然的乐趣:譬如他在家里就喜欢在他最喜爱的作家之一圣西门的作品中读与凡尔赛宫日常生活、德·曼特农夫人的菜单以及吕里谨慎的吝啬与大摆排场时同样的兴趣来检查他家中日常生活安排是否顺当,他自己的衣着和仆役们的号衣是否漂亮,他家的资金投放得是否妥善。斯万过去那些兴趣的衰退也不是绝对的,而他之所以要体味体味这新的乐趣,那是为了能以一时躲避到他自己心中还没有被他的爱情、他的忧伤触及的那些屈指可数的地方。在这一点上,我的姨姥姥所说的那个“小斯万”的性格(跟夏尔·斯万的更有个人特色的性格不同)正是他现在最乐于具备的性格。有一天,帕尔马公主过生日(她能弄来盛大的节日欢庆活动的入场券,所以间接地对奥黛特也有用处),他想给她送点水果,可不太清楚该上哪里去订,就托他母亲的一个表妹去办理。这位姨妈写信告诉他,她给他买的水果不是在一个地方买的,葡萄购自克拉波特水果店(这是这一家的名牌商品),草莓和梨分别采自饶雷和谢费水果店(那里的最好),“所有果子都经我一一检验。”果然,公主在谢函中说草莓是多么的香,梨是多么的可口。特别是“所有的果子都经我一一检查”这句话给了他莫大的安慰,把他的心带到了他很少光顾的领域——在富有的相当有地位的资产阶级家庭中,对“常用地址”的了解以及上商店订购商品这套知识是世代相传的,他作为这样一个家庭的继承人,这套知识是随时会为他效劳的。

的确,他早已忘了他是那个“小斯万”了,所以当他一时间内重新成为这个“小斯万”时,竟感觉到这个乐趣比他平常感到的并也早已无动于衷的那些乐趣都要强烈;资产者(对他们来说他从来都是那个“小斯万”)的殷勤要比贵族的亲切稍逊一筹,然而却更讨人喜欢,因为资产者的殷勤跟对人的尊敬之情是结合在一起的,所以无论哪位亲王殿下给他来的信,请他参加的什么招待会,在斯万心目中都不如他父母亲的老朋友请他担任证婚人或者仅仅参加婚礼的邀请信更弥足珍贵;他父母亲的这些老朋友,有的一直还跟他见面,譬如我的外祖父头年还曾请他参加我母亲的婚礼;另外有些只跟他有一面之交,但对已故斯万先生这位可尊敬的继承人还是彬彬有礼的。

但由于他跟上流社会人士年代久远的亲密相处,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住处、仆人和家庭的一部分。当他想起他那些显赫的朋友时,他觉得他们也跟上代传给他的美好的地产、精致的银餐具、好看的桌布一样,都是一种依靠,一种提供舒适的设备。当他想到,万一他在家里忽然病倒时,他的仆人前去求援的必然是夏特勒公爵、罗伊斯亲王、卢森堡公爵和夏吕斯男爵,想到这里,他就像我们家的弗朗索瓦丝知道她来日将用绣了她自己的姓名,没有打过补丁的细布(或者缝补得如此精巧,显示出那双巧手的高超技艺)裹了入殓时同样感到安慰——这是她的心神往已久的裹尸布,虽不值钱,但已经足够体面,可以心满意足了。尤其是,在他所有与奥黛特有关的行动和思想当中,斯万总有一个没有明确说出来的占主导地位的想法,那就是认为他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也许比任何人,比维尔迪兰家最讨厌的忠实信徒都要亲些,然而并不是她最乐于相见的一个——当他想到那么一群人认为他是鉴赏趣味最高的一个人,是他们竭力要拉拢,为见不到他而感到遗憾的一个人时,他就相信这世上是另有一种更幸福的生活的,几乎已经感到尝试尝试这种生活的欲望,就如同一个卧床多月,饮食受到严格控制的病人,从报上看到正式宴会的菜单或者到西西里岛的旅游广告时一样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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