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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地名:那个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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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无眠之夜最常回忆的那些卧室当中,跟贡布雷的卧室差别最大的要数巴尔贝克海滨大旅社那间了,这间屋的墙涂了瓷漆,就跟碧波粼粼的游泳池光滑的内壁一样,容有纯净、天蓝色、带盐味的空气,而贡布雷那几间卧室则洋溢着带有微尘、花粉、食品和虔诚味道的气氛。负责装饰旅社的那位巴伐利亚家具商让各间房间的装饰都有所不同,我住的那间沿着三面墙都有玻璃门矮书柜,按照它们所处的位置不同,产生出设计者未曾料及的效果,反映出大海变幻无常的景色的一角,这就像是在墙上糊上一层海青色的壁纸,只不过被书柜桃心木的门框分割成一片一片罢了。这样,整个房间就像是当今“现代款式”住宅展览会上展出的新型卧室,装饰着据说是能使居住者赏心悦目的艺术品,上面表现的题材则以住处所在地点的性质而异。

而跟这真正的巴尔贝克最迥然不同的莫过于我在暴风雨的日子里常常向往的那个巴尔贝克了。在这样的日子里,风刮得那么大,弗朗索瓦丝领我上香榭丽舍时总嘱咐我别贴了墙根走,免得让刮落下来的瓦块砸着,还不胜感慨地谈到报上所说的那些陆地遭灾和海上翻船的消息。我倒极其希望能看到海上的风暴,倒不是因为这景象美,而是因为这是揭示大自然真实生命的时刻;或者可以这样说,我心目中美的景象是我确知并非为了取悦于我而人为地安排的景象,而是必然的、不可改变的景象——例如景色之美,或者伟大的艺术作品之美。我所感到好奇的,我所热切要认识的,都是我相信比我自己还要真实的东西,都是具有这样一种优点的东西,能向我显示某个伟大的天才的一点思想,显示自然不假人手而自行展现出来的力量或美惠。正如留声机唱片中孤立地播放出来的先妣美妙的嗓音并不足以减轻我们失去母亲的痛苦一样,用机械模仿出来的暴风雨也跟万国博览会上光彩夺目的喷泉一样引不起我丝毫兴趣。为使暴风雨绝对真实,我也要求这海岸是一条天然的海岸,不是哪个市政府临时挖出来的一条土沟。大自然在我心中激起的种种情怀,使我觉得它跟人用机械创造的东西截然不同。大自然带上的人工印记越少,它给我心的奔放留下的余地越多。我可早就记住了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勒格朗丹说这个海滩紧挨着“那以沉船频繁而知名的丧葬海岸,一年当中倒有六个月笼罩着一层薄雾,翻腾着滚滚白浪”。

他还说:“人们在那里比在菲尼斯泰尔(那里尽管现在旅馆鳞次栉比,依然未能改变大陆最古老的骨架)更能感觉到他们脚下就是法国大陆、欧洲大陆、古代世界大陆真正的边缘。这是渔民的最后一个营地,他们跟创世以来世世代代的所有渔民一样,面对海上的迷雾和黑夜的暗影这永恒的王国。”

有一天在贡布雷,我在斯万先生面前谈起这巴尔贝克海滩,想从他嘴里探听一下这里是不是看最强烈的暴风雨的最理想的地点,他答道:“巴尔贝克吗,我是很熟悉的!巴尔贝克的教堂是十二三世纪建的,还是半罗曼式的,也许是诺曼第哥特式建筑物最奇妙的样品,可真是独一无二!简直像是波斯艺术。”直到这时为止,这个地区在我心目中仿佛只是属于遥远得无法追忆的远古的大自然,跟那些伟大的地质现象的历史同样悠久,也跟地上的海洋和天上的大熊星座一样置身于人类历史之外——就连那些未开化的渔民也跟他们所捕的鲸一样,对他们来说也无所谓中世纪不中世纪的问题。现在真像是喜从天降,忽然发现这个地区也走进了世纪的序列,经历过罗曼时代,忽然得知哥特式的三叶草也曾在一定的时刻来装点过这里蛮荒的石块,正如那虽然细小然而生命力旺盛的花草在春季来临时穿透终年不化的积雪,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极地一样。哥特式艺术帮助我们确定这些地方和这些人的年代,同样这些地方和这些人也帮助我们确定哥特式艺术的年代。我试着在脑子里想象这些渔民的生活,他们在中世纪聚居在这地狱海岸的一角,在死亡的悬崖脚下,又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出乎意料地尝试着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原来一直以为,哥特式艺术只有在城市中才有,现在它离开了城市,在我心目中就更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了,我可以看它怎样在特殊的条件下,在蛮荒的岩石上,萌芽生长,开出一朵尖尖的钟楼之花。有人领我去看巴尔贝克最著名的雕像的复制品,有毛发蓬松、塌鼻子的使徒,有门厅的圣母像,当我想到我有一天可以亲眼看到它们耸立在那永恒的带有咸味的浓雾之间,我都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了。从此,每到二月间风雨交加但天气温和之夜,狂风在我心中呼啸,刮得它跟卧室的烟囱一样猛烈地晃动,也把上巴尔贝克一游的盘算注入我的心中,既要去看一看哥特式的建筑,也要去体验一下海上的风暴。

我真想第二天就乘上一点二十二分那班其妙无比的火车;这班车的时刻表,无论是在铁路公司的公告牌上还是在巡回旅行的广告上读到时,我的心总不禁怦怦直跳:我仿佛觉得它在下午的某一个确定的点上,开了一道美妙的槽,画下了一个神秘的标志,自这里起,钟点改了方向,尽管也还通向夜晚,通向明晨,然而已经不是在巴黎看到的夜晚或明晨,而是在列车通过而你可以自行选择的若干城市之一中所看到的:列车在贝叶、古当斯、维特莱、盖斯当贝、邦多松、巴尔贝克、朗尼翁、朗巴尔、贝诺岱、阿方桥、甘贝莱都是要停的,还要潇洒地继续前进,为我提供更多的地名,叫我不知如何选择是好,因为我不能舍弃其中任何一个。然而甚至我都无法再等明天那班火车,如果父母亲答应的话,我想匆匆穿上衣服,当晚离开巴黎,明日清晨当太阳在呼啸的海面升起时就抵达巴尔贝克,我将在波斯风格的教堂里躲避那海面飞溅的浪花。但随着复活节假期日渐迫近,我父母亲答应我可以在意大利北部度假,于是那一直占据我整个心灵的暴风雨之梦,一心只想看浪涛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汹涌升腾,在那些陡峭粗糙如悬崖、钟楼上有海鸟呼号的教堂旁边直冲最荒漠的海岸的梦想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失去了它全部的魅力,因为它同起而代之的春之梦截然对立,只能起削弱它的作用;这是最绚丽多彩之春,不是依然还有寒霜砭人的贡布雷的春天,而是将菲埃索尔的草地布满百合花和银莲花,使佛罗伦萨有像安吉利科修士画中那样金光闪闪,光耀夺目的背景的春天。从这时起,我就觉得只有阳光、花香、色彩才有价值,景象的变换在我心中促成了愿望的彻底的改变,而且这改变来得如此突然,就像在音乐中时常发生的情形一样,也促成了我感情基调的彻底的变化。到了后来,只要天气稍为有些变动,就会在我心中激起那样的变化,用不着等到另一个季节的来临。这是因为,时常在某个季节的某一天,我们觉得它是另一个季节迷了路的一天,它使我们生活在那个季节,立即想起并且渴望那个季节特有的乐趣,把我们正在做的梦打断,把幸福日历中某一章的一页撕下,或者移前,或者挪后。不久,我们的舒适感或是我们的健康只能从这些自然现象中偶然取得微不足道的好处,直到有朝一日,科学能够充分掌握这些现象,任意予以制造,把呼唤雨雪阳光的本领交到我们手里,使它们免遭机运的监护,摆脱它的喜怒无常为止,同样,大西洋与意大利之梦的出现也就不再完全取决于季节和天气了。要使巴尔贝克、威尼斯、佛罗伦萨再现,我只消把它们的名字念上一遍,这些名字所代表的地方在我心中激起的愿望就凝聚在这几个音节之中。即使是在春天,只要在哪本书里见到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就足以唤起我去看暴风雨和诺曼第哥特艺术的愿望;哪怕是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佛罗伦萨或者威尼斯这个名字也会使我向往太阳、百合花、总督府或者百花圣母院。

这些名字虽然从此永远吸附了我对这些城市所设想的形象,但这是经过改造了的形象,是依照它们自身的规律重现到我脑际的形象;这些名字美化了这些城市的形象,也使它跟这些诺曼第和托斯卡尼的城市的实际不相一致,而我想象中赋予的任意的欢快越是增长,来日我去旅行时的失望也越强烈。这些名字强化了我对地球上某些地方的概念,突出了它们各自的特殊性,从而使它们显得更加真实。我那时不把这些城市、风景、历史性建筑物看成是从同一块质料的画布上在不同的位置裁剪下来、赏心悦目的程度有所不同的画幅,我是把它们当中的每一个都看成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陌生的东西,我的心灵渴望着它,乐于从结识它之中得到益处。当这些城市、风景、历史性建筑物冠以名称,冠以它们特有的名称,就跟人各有其姓名时,它们又取得了更多的个性。文字为我们提供事物的明白而常见的小小的图像,就像小学校墙上挂的挂图,教给孩子什么叫作木工的工作台,什么叫作鸟,什么叫作蚂蚁窝,反正把同一类东西都设想成是一模一样。而人名(还有城市的名称,因为我们是习惯于把城市看成是跟人一样各有不同,独一无二的)为我们提供的图像却是含糊的,它根据名字本身,根据名字是响亮还是低沉,选出一种颜色,把这图像普遍涂上,就像某些广告一样,全部涂上蓝色或者全部涂上红色,由于印刷条件的限制或是设计师的心血来潮,不但天空和大海是蓝的或红的,就连船只、教堂、行人也是蓝的或红的。自从我读了《巴马修道院》以后,巴马就成了我最想去的城市之一,我觉得它的名字紧密、光滑、颜色淡紫而甘美,如果有人对我说起我将在巴马的某一所房子得到安置,那他就使我产生一种乐趣,认为我可以住进一所光滑、紧密、颜色淡紫而甘美的住所,它跟意大利任何城市的房子毫无关系,因为我只是借助于巴马这个名字的密不通风的沉重音节,借助于我为它注入的司汤达式的甘美和紫罗兰花的反光而把它设想出来的。而当我想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就仿佛是想到一座散发出神奇的香味,类似一个花冠的城市,因为它被称之为百合花之城,而它的大教堂就叫作百花圣母院。至于巴尔贝克,它是这样的名字中的一个,正如古老的诺曼第陶器还保留着制造它的陶土的颜色一样,这些名字还体现着某种已经废除了的习俗、某种封建权利、一些地方的历史情况,还有某种曾构成一些古怪的音节的过时的读音方式,我也毫不怀疑还能从到达巴尔贝克时将为我斟上一杯牛奶咖啡、领我到教堂面前去看奔腾的大海的那位客栈主人嘴里听到;我要赋予他一副古代韵文故事中的人物那种喜欢争论,以及庄严肃穆的古色古香的派头。

如果我身体日渐健壮,父母亲即使不答应我上巴尔贝克住些日子,至少同意我登上我在想象中曾多次搭乘的一点二十二分那班火车去见识见识诺曼第或者布列塔尼的建筑和景色的话,我就想在那最美的几个城市下车;然而我无法将它们加以比较,无法挑选,正如在并非可以互换的人们中间无法选取一样。譬如说吧,贝叶以它的尊贵的红色花边而显得如此高耸,它的巅顶闪耀着它最后一个音节的古老的金光;维特莱末了那个闭音符给古老的玻璃窗镶上了菱形的窗棂;悦目的朗巴尔,它那一片白中包含着从蛋壳黄到珍珠灰的各种色调;古当斯这个诺曼第的大教堂,它那结尾的二合元音沉浊而发黄,顶上是一座奶油钟楼;朗尼翁在村庄的寂静之中却也传出在苍蝇追随下的马车的声响;盖斯当贝和邦多松都是天真幼稚到可笑的地步,那是沿着这些富于诗意的河滨市镇的路上散布的白色羽毛和黄色鸟喙;贝诺岱,这个名字仿佛是刚用缆绳系住,河水就要把它冲到水藻丛中;阿方桥,那是映照在运河碧绿的水中颤动着的一顶轻盈的女帽之翼的白中带粉的腾飞;甘贝莱则是自从中世纪以来就紧紧地依着于那几条小溪,在溪中汩汩作响,在跟化为银灰色的钝点的阳光透过玻璃窗上的蛛网映照出来的灰色图形相似的背景上,把条条珍珠似的小溪连缀成串。

这些形象之所以不会真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它们必然是十分简单化了的;当然,我的想象力所向往,而我的感官只是很不完全地感知而且并未立刻感到乐趣的东西,我就把它打入名字的冷宫里了;当然,因为我也曾在这冷宫里积攒了梦想,所以那些名字现在就激励着我的愿望;然而那些名字也并不怎么包罗万象;我至多也只能装进每个城市的两三处主要的胜景,而这些胜景在那里也只能单独并列,缺乏中间的联系;在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当中,就像从在海水浴场卖的那种钢笔杆上的放大镜中,我看到一座波斯风格的教堂周围汹涌的海涛。但也许正因为这些形象是简化了的,所以它们在我身上才能起那么大的作用。有一年,当我的父亲决定我们要上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度复活节假时,由于在佛罗伦萨这个名字当中没有地方装下通常构成一个城市的那些东西,我就只好以我所设想的乔托的天才,通过春天的芳香,孕育出一个超自然的城市来。既然我们不能让一个名字占有太多的空间与时间,我们至多只能像乔托的某些画中表现同一人物的先后两个动作那样——前一幅还躺在床上,后一幅则正准备跨上马背——把佛罗伦萨这个名字分成两间。在一间里,在一个顶盖之下,我观赏一幅壁画,那上面覆盖着一块晨曦之幕,灰蒙蒙的、斜照而逐渐扩展;在另一间里(当我想到一个名字时,我并不是想到一个不可企及的空想的事物,而是一个我行将投身其间的一个现实的环境,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生活,我在这个现实环境中完整而纯净无瑕的生活,赋予最物质性的乐趣、最简单的场景以原始人的艺术作品的魅力),我快步迈过摆满长寿花、水仙花和银莲花的老桥,好早早地吃上正在等着我的那顿有水果,有勤地红葡萄酒的午餐。这就是我眼前所看到的(虽然我人还在巴黎),而并非真正在我身边的东西。即使是从单纯的现实主义的观点来看,我们所向往的国家在任何时刻也都比我们实际所在的国家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占有多得多的位置。显然,当我更仔细地想一想,在我说出“上佛罗伦萨、巴马、比萨、威尼斯去”这几个字时我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这时候我就会明白,我眼前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城市,而是跟我已知的一切是如此不同,也是如此甘美,就跟从来都是生活在冬季傍晚的某些人突然看到那从未见过的新异奇迹——春之晨一样。那些固定不变的不真实的图景充斥于我的夜晚,也充斥于我的白昼,使得这个时期的我的生活不同于以前那些时期(在一个只从外面看事物,也就是说什么也看不到的旁观者的眼中,那些时期可能与这个时期并无不同),这就好像在一部歌剧中,一个富有旋律性的动机引进了一点创新之处,只看脚本的人体会不到,而呆在剧场外面一个劲儿掏出表来看钟点的人就更难以想象了。再说,就从单纯数量的观点来看,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日子也并不都是相等的。要度过一天,对像我这样多少有点神经质的人,就跟汽车一样,有着几种不同的“排挡”。有些日子坎坷不平,艰难险阻,爬起来是无休无止,而有些日子则是缓坡坦途,可以唱着歌儿全速俯冲。在这个月里,我把佛罗伦萨、威尼斯和比萨的形象当做一首歌曲那样反复吟咏而永不知满足,这些形象在我心中激起的愿望当中有着如此深刻的个人的东西,简直可说是一种爱情,对人的爱情——我一直相信这些形象是跟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现实相符的,它们使我产生了早期基督徒在升入天堂的前夕所可能抱有的那种美妙的希望。由幻想创造出来而并未经感觉器官感知的东西,现在要用感觉器官去观看、去触摸(而且越是跟它们已知的东西不一样,诱惑力就越大),这里头存在的矛盾,我也不去管它了;正是提醒我这些形象是现实的那些东西最强烈地点燃着我的愿望,因为这仿佛是我的愿望可以得到满足的一个许诺。虽然我这种豪情是出之于要满足艺术享受的愿望,但就维持这个愿望来说,旅游指南却比美学书籍起的作用更大,而火车时刻表甚至更有过之。当我想起,佛罗伦萨这个在我的想象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市,如果在我心中把它跟我隔开的这段路程不能通行的话,我总可以“走陆路”绕个弯,拐一拐走到的,这时我就会心情激动。当然,当我赋予我就要看到的事物以重大的价值,反复思量威尼斯是“乔尔乔涅画派的所在地,提香的故居,中世纪住宅建筑最完善的博物馆”时,我感到幸福。当我上街,由于天气的关系(早春来了几天后寒冬又忽然恢复,这在圣周时的贡布雷是常有的事)而走得很快的时候,我感到更加幸福——我看到马路两旁的栗树虽然沉浸在潮湿似水的寒气之中,却依然像毫不气馁,穿上盛装,准时赴宴的客人一样,照样开始用它们遭霜冻的嫩叶,装点这肃杀的寒气,这寒气虽然阻挠,然而无力遏制其生长的不可抗拒的青葱翠绿,这时我想佛罗伦萨的老桥已经堆满了风信子和银莲花,春天的太阳已经把威尼斯大运河的河水染成一片深蓝,染成一片碧绿,当它冲上提香的画作时,简直可以跟画上丰富的色彩比个高下。当我的父亲一边看气压计,为天气之冷而兴叹,一边却开始研究坐哪班车最好时,我真是抑制不住我欢乐的心情;我也知道,等到吃完午饭走进那染上煤灰的实验室,走进那能使周围的一切都变样的魔室,第二天醒来时就可以到达那“以碧玉为墙,以绿宝石铺地”的大理石和黄金之城了。这样,它跟百合花之城就不再仅仅是我任意置之于我的想象力面前的虚构的图景,而是存在于离开巴黎一段距离(要去的话就绝对必须迈过),存在于地球上某一定点而不是任何其他地点的了,总而言之,这两个城市是确确实实真实的城市。当我的父亲说“总之,你们在威尼斯可以从四月二十号呆到二十九号,然后在复活节的早晨就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对我来说,这两个城市就更加真实了;他这几句话不仅使两个城市从抽象的空间当中脱离了出来,而且也使它们从想象的时间当中脱离了出来,在想象的时间中我们不是一次仅仅安排一个旅行,而是把别的几次旅行也同时安排在一起而并不以为怪,因为这些旅行仅仅是可能性而已——而且这想象的时间是完全可以再生的,你把它在这个城市里度过了,还可以在另一个城市再度;他这几句话也为这两个城市安排了特定的日子,这些日子就是证明在这些日子中所做的事情的真实性的证明书,因为这些独一无二的确定的日子用过以后就消失了,它们不再回来,你不能在那里度过以后又到这里再度;我感觉到,正是将近星期一洗衣店要把我溅了墨水的那件白背心洗了送回来的那一周,那两个皇后城市从它们当时还不存在于其间的理想的时间中走了出来,以最激动人心的几何学的方式把它们的圆屋顶和钟楼载入我个人的历史中去。然而我那时还只是在走向欢乐的顶点这条道路的途中;后来我终于到了这一点(直到那时,我才得到启示,在那汩汩作响、被乔尔乔涅的壁画映红了的街道上,下一周,也就是复活节的前夕,在威尼斯散步的并不是我不顾别人再三提醒而依然还设想的那些“威风凛凛,像海洋那样令人生畏,头戴闪耀着青铜光的盔甲,外披带褶的血红披风”的人,而在别人借给我的那张圣马克教堂的大照片上,摄影者照下来的头戴圆顶帽,站在门廊前的那个小人儿可能就是我了),这时我只听得父亲对我说:“大运河上这会儿可能还冷,你无论如何别忘了把冬大衣和厚上衣装进箱子。”听了这话,我简直是欣喜若狂了;我感到我突然穿进那些“仿佛是印度洋中的暗礁似的紫水晶石堆”之中,这是我直到那时一直以为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以远远超出我体力的动作,像剥一只无用的甲壳一样,除去我卧室里身边的空气,换上同等数量的威尼斯的空气——那是我的想象力注入威尼斯这个名字当中的海上的空气,是梦中的无法形容的特殊的空气;这时我忽然感到像是灵魂出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恶心,就像人们刚得了一阵剧烈的喉痛时那样,家里人不得不把我扶到床上,我烧得那么厉害,大夫宣称不仅现在不能让我上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去,而且即使我全好了,一年之内也不能打算外出旅行,也不能有任何激动。

唉!我还被绝对禁止上剧场去听拉贝玛的戏;这位被贝戈特认为是有天才的卓越的艺术家,当她让我看到一些也许是既重要又美妙的东西时,原本是可以减轻我为没有能去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又不能去巴尔贝克而痛苦的心情的。家里只能退而求其次,让我每天到香榭丽舍公园去,由一个人陪着,不让我太累,这个人就是弗朗索瓦丝,她是在莱奥妮姨妈死了以后就一直侍候我们的。上香榭丽舍实在是我难以忍受的事情。只要贝戈特在他的哪部作品里描写过这个公园,我也许会产生结识它的愿望,正如我总想认识在想象中早就已经有了一个“副本”的东西一样。我的想象力使这东西保持温暖,赋予它一个个性,我就想在现实中找到这个东西;可是在香榭丽舍这个公园里,没有一样东西跟我的梦有任何联系。

有一天,正当我对木马旁边我们那老地方感到腻味的时候,弗朗索瓦丝带我越过那些由卖麦芽糖的女商贩等距相隔的座座堡垒构成的边境线,到邻近陌生的地区散步,那里是一张张从未见过的脸,还有山羊拉的小车来来往往;她然后回去把那靠在一丛月桂树上的椅子上的活计拿回来;在等待她的当口,我在那稀稀拉拉,剪得很短,又被太阳晒得枯黄的大草坪上走来走去,在这草坪的一端有一个池塘,塘边是座雕像,这时在小径那边,有个小姑娘正在穿外套,把球拍装进套子,以生硬的语调对正在喷泉的承水盘边打羽毛球的另一个红头发女孩说:“再见了,希尔贝特,我回去了,别忘了今天晚上我们吃了晚饭上你家去!”希尔贝特这个名字在我耳边掠过,它并不仅仅是提到一个不在场的人物,而是直接称呼讲话的对方,因此更有力地提醒我它所指的那个人的存在;它就这样在我耳边掠过,可说是以随着它的弹道曲线,随着它逼近目标而逐渐增长的力量而行动着——我感到,在它身上装载着呼唤她的那个朋友(当然不是我)对她所呼唤的对象的认识和印象,装载着当她念出这个名字时她对她们日常亲密的交往,对她们彼此间的串门所见到的全部景象,至少是保留在记忆中的全部景象,而我由于不能企及而为之感到痛苦的这份陌生的生活,对这个幸福的姑娘来说却是如此熟悉,如此可以操纵自如,她使我触及这份生活的表面而无法深入其中,她以她那一声叫喊把这份我所陌生的生活投进了寥廓的天空——希尔贝特这个名字,精确地触及了斯万小姐的生活中的一些肉眼不能见的点滴,使它们所发出的香泽在空中飘荡,其中也包括今晚晚餐以后在她家举行的那个聚会的芬芳——它也构成一片色彩斑斓的浮云,今晚在孩子和女仆群中悠然飘过,就同那在普桑所画的某个花园上空扬帆飞翔的云一样,跟歌剧中满载骏马和车辆的彩云那样反映出众神生活的场面——最后,它也在这块乱蓬蓬的草地上,在她所站的位置(这既是凋零的草坪的一角,又是打羽毛球那金发姑娘午后的一个时刻,她这时还在不停地发球,不停地接球,直到一个帽子上插着蓝色翎毛的家庭女教师来叫她才住手)投上一道美妙无比的鸡血石色的光带,像一个映像那样不可捉摸,像一块地毯那样覆盖在地面,而我不禁无休无止地在这道光带上拖着我那双恋恋不舍,亵渎神明的沉重的双脚踯躅,直到弗朗索瓦丝对我嚷道:“得了,把您短大衣的扣子扣上,咱们颠儿吧。”这时我生平第一次不无恼怒地注意到她的语言是如此粗俗,唉!帽子上没有蓝翎毛嘛!

她倒是会不会再到香榭丽舍来呢?第二天,她没有来,可是后来那几天,我都在那里见到她了。我一直在她跟她的伙伴们玩的地方周围转悠,以至有一回,当她们玩捉俘虏游戏缺一把手的时候,她就叫人问我是不是愿意凑个数,从此以后,每当她在的时候,我就跟她一起玩了。但并不是每天都是如此;有时候她就来不了,或者是因为有课,有教理问答,或者是因为午后吃点心,总而言之,她的生活跟我的截然不同,只有那么两次,我才感觉到凝结在希尔贝特这个名字当中的她的生活如此痛苦地从我身畔掠过,一次是在贡布雷的斜坡上,一次是在香榭丽舍的草坪上。在那些日子,她事先告诉伙伴们,她来不了;如果是因为学业的关系,她就说:“真讨厌,我明天来不了,你们自己玩吧。”说的时候神色有点黯然,这倒使我多少得到一点慰藉;但与此相反,当她应邀去看一场日场演出而我有所不知而问她来不来玩的时候,她答道:“我想是来不了!我当然希望妈妈让我上我朋友家去。”反正在这些日子,我事先知道见她不着,可有些时候,她妈妈临时带她上街买东西,到第二天她就会说:“对了,我跟我妈妈出去了。”仿佛这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不可能构成任何人的一件最大的痛苦。也有碰到天气不好,那位老师怕下雨而不愿把她带到香榭丽舍来的。

这么一来,当天色不稳的时候,我从大清早就一个劲儿抬头观天,注意一切征兆。如果对门那位太太在窗口戴上帽子,我就心想:“这位太太要出门了,所以这是个可以出门的天气,希尔贝特会不会跟这位太太一样行事呢?”可是天色逐渐阴沉下来,不过妈妈说只要有一丝阳光,天色还能转亮,但多半还是会下雨的;如果下雨的话,那干吗上香榭丽舍去呢?所以,从吃过午饭,我那焦躁不安的双眼就一直盯着那布满云彩、不大可靠的天空。天色依然阴沉。窗外阳台上是一片灰色。忽然间,在一块阴沉沉的石头上,我虽然没有见到稍微光亮一点的颜色,却感觉到有一条摇曳不定的光线想要把它的光芒释放出来,似乎在作出一番努力,要现出稍微光亮一点的颜色。再过一会儿,阳台成了一片苍白,像晨间的水面那样反射出万道微光,映照在阳台的铁栅栏上。一阵微风又把这条条光照吹散,石头又变得阴暗起来;然而这万道微光像已经被你驯养了似的又回来了;石头在不知不觉之中重新开始发白,而正如在一首序曲中最后那些越来越强的渐强音,通过所有过渡的音符,把唯一的那个音符引到最强音的地位一样,只见那块石头居然已经变成晴朗之日那成了定局、不可交易的灿烂金色,栏杆上铁条投上的影子现出一片漆黑,倒像是一片随心所欲不受约束的植被,轮廓勾勒得纤细入微,显露出艺术家的一番匠心和满意心情,而这些映照在阳光之湖上的宽阔而枝叶茂盛的光线是如此轮廓分明,如此柔软平滑,又是如此幸福沉静地栖息在那里,仿佛它们知道自己就是宁静和幸福的保证。

这是信笔勾成的常春藤,这是短暂易逝的爬墙草!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是所有那些能攀缘墙壁或者装点窗户的草木当中最缺乏色彩,最令人凄然的一种;可对我而言,自从它在我们的阳台上出现的那一天,自从它暗示着希尔贝特也许已经到了香榭丽舍的那一天起,它就成了一切草木中最弥足珍贵的一种,而当我一到那里,她就会对我说:“咱们先玩捉俘虏游戏,您跟我在一边。”但这暗示是脆弱的,会被一阵风刮走,同时也不与季节而与钟点有关;这是这一天或拒绝或兑现的一个瞬即实现的幸福的诺言,而且是一个了不起的瞬即兑现的幸福,是爱情的幸福;它比附在石头上的苔藓更甜蜜更温暖;它充满生机,只要一道光线就可以催它出世,就可以开放出欢快的鲜花,哪怕这是在三九隆冬。

后来,花草树木都已凋零,裹着万年老树树干的好看的绿皮也都蒙上了一层雪花。每当雪虽然已经不下,但天气还太阴沉,难以指望希尔贝特会出来的时候,我就施出计谋让妈妈亲口说出:“嗯,这会儿倒是晴了;你们也许可以出去试试,上香榭丽舍走上一遭。”在覆盖着阳台的那块雪毯上,刚露脸的太阳缝上了道道金线,现出暗淡的阴影。在那我们谁也没有瞧见,也没有见到任何玩罢即将回家的姑娘对我讲一声希尔贝特今天不来。平常那些道貌岸然可是特别怕冷的家庭女教师坐的椅子都空无一人,只有草坪附近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她是不管什么天气都来,永远穿着同样一种款式的衣服,挺讲究然而颜色暗淡。如果权力操之我手的话,为了认识这位太太,我当时真会把我未来的一生中的一切最大的利益奉献出来。因为希尔贝特每天都来跟她打招呼;她则向希尔贝特打听“她亲爱的母亲”的消息;我仿佛觉得,如果我认识这位太太的话,我在希尔贝特心目中就会是另外一种人,是认识她父母的亲友的人了。当她的孙男孙女在远处玩的时候,她总是一心阅读《论坛报》,把它称之为“我的老论坛报”,还总以贵族的派头说起城里的警察或者租椅子的女人,说什么“我那位当警察的老朋友”,什么“那租椅子的跟我是老朋友”等等。

弗朗索瓦丝老待着不动就太冷了,所以我们就一直走到协和桥上去看上冻了的塞纳河。每个人,包括孩子在内,都毫无惧色地接近,仿佛它是一条搁浅了的鲸鱼,一筹莫展,谁都可以随意把它剁成碎块。我们又回到香榭丽舍,我在那些一动也不动的木马跟雪白一片的草坪之间难过得要命,草坪四周小道上的积雪已经扫走,又组成了一个黑色的网,草坪上那个雕像指尖垂着一条冰凌,仿佛说明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把胳膊伸出来的原因。那位老太太已经把她的《论坛报》叠了起来,问经过身边的保育员几点钟了,并一个劲儿说“您真好!”来向她道谢。她又请养路工人叫她的儿孙回来,说她感到冷了,还找补上一句:“您真是太好了,我真不好意思。”忽然间,天空裂了一道缝:在木偶戏剧场和马戏场之间,在那变得好看的地平线上,我忽然看见那位小姐帽子上的蓝色翎毛,这真是个难以置信的吉兆。希尔贝特已经飞快地朝我这个方向奔来,她戴了一顶裘皮的无边软帽,满面红光,由于天寒、来迟和急于要玩而兴致勃勃;在跑到我身边以前,她在冰上滑了一下,为了保持平衡,也许是因为觉得这姿势优美,也许还是为了摆出一副溜冰运动员的架势,她就那么把双臂向左右平伸,微笑着向前奔来,仿佛是要把我抱进她的怀中。“好啊!好啊!真是太妙了!我是另外一个时代的人,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要不然的话,我真要跟你那样说这真是太棒了,太够味了!”老太太高声叫道,仿佛是代表香榭丽舍感谢希尔贝特不顾天寒地冻而来似的。“你跟我一样,对咱们这亲爱的香榭丽舍是忠贞不渝的,咱们两个都是大无畏的勇士。我对香榭丽舍可说是一往情深。不怕你见笑,这雪哪,它叫我想起了白鼬皮来了。”说着,她当真哈哈大笑起来。

这雪的景象代表着一股力量,足以使我无法见到希尔贝特,这些日子的第一天本会产生见不了面的愁苦,甚至会显得是一个离别的日子,因为它改变了我们唯一的见面地点的面貌,甚至影响到它能不能充当这个地点,因为现在起了变化,什么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防尘罩底下了——然而这一天却促使我的爱情向前进了一步,因为这仿佛是她第一次跟我分担了忧患。那天我们这一伙中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像这样跟她单独相处,不仅是亲密相处的开始,而且对她来说,冒着这样的天气前来仿佛完全就是为了我,这就跟有一天她本来要应邀参加午后一个约会,结果为了到香榭丽舍来和我见面而谢绝邀请同样感人肺腑;我们的友情在这毫无生气、孤寂、衰败的周围环境中依然生动活跃,我对它的生命力,对它的前途更加充满了信心;当她把小雪球塞到我脖子里去的时候,我亲切地微笑了,觉得这既表明她喜欢在这披上冬装,焕然一新的景区有我这样一个旅伴,又表明她愿在困境之中保持对我的忠贞。不一会儿,她那些伙伴就都跟犹豫不决的麻雀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来了,在洁白的雪地上缀上几个黑点。我们开始玩了起来,仿佛这一天开始时是如此凄惨,却要在欢快中结束似的,当我在玩捉俘虏游戏之前,走到我第一次听到希尔贝特的名字那天用尖嗓门叫喊的那个姑娘跟前的时候,她对我说:“不,不,我们都知道,您是爱跟希尔贝特在一边的,再说,她都已经在跟您打招呼了。”她果然在叫我上积满白雪的草坪上她那一边去。阳光灿烂,在草坪上照出万道金光,像是古代金线锦缎中的金线一般,倒叫人想起了金锦营来了。

这一天开始时我曾如此忧心忡忡,结果却成了我难得感到不太不幸的一天。

我都已经认为从此再也不会有一天看不见希尔贝特的了(以至有一回,我外祖母没有按时回来吃晚饭,我居然立即想道,如果她是被车轧死了,那我就不能上香榭丽舍去了。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会对第二个人有什么爱了),然而有时从头天起,我虽然已如此焦急地等待,以至宁愿为这一时刻牺牲一切,但一旦当我就在她身边时,却并不感到这是幸福的时刻;我自己也明白,因为在我的一生当中,我只在这样的时刻身上才集中了热切细微的关注,这样的时刻本身是不会产生任何欢快的原子的。

当我远离希尔贝特的时候,我需要能看见她,因为老是在脑子里想象她那副形象,想着想着就想不出来了,结果也就不能精确地知道我所爱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样子。再说,她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她爱我。恰恰相反,她倒时常说她更喜欢某些男孩,说我是个好伙伴,乐于跟我一起玩,但我太不专心,不把心思都放在游戏上;而且她还时常对我作出明显的冷淡的表示,动摇我的信念,使我难以相信我在她心中的地位跟别人有所不同,如果我这份信念出之于希尔贝特对我的爱,而不是像事实那样出之于我对她的爱的话,那么这个信念就会是十分坚强,因为它是随我出之于内心的要求而不得不思念希尔贝特时的方式而异的。但我对她的感情,我自己还没有向她倾诉过。当然,在我每一本练习本的每一页上,我都写满了她的名字和她的住址,但当我看到我潦潦草草地勾画而她并不因此而想起我的这些字行,它们使她在我周围占了这么多显而易见的地位而她并不因此而进一步介入我的生活,我不禁感到泄气,因为这些字行所表示的并不是连看都看不见它们的希尔贝特,而是我自己的愿望,因此它们在我心目中就显得是纯粹主观的、不现实的、枯燥乏味的、产生不了结果的东西。最紧要的事情是希尔贝特跟我得见面,能够互相倾吐衷肠——这份爱情直到那时可说是还没有开场呢。当然,促使我如此急于要跟她会面的种种理由,对一个成熟的男人来说,就不会那么迫切。到了后来,等到我们对乐趣的培养有了经验,我们就满足于想念一个女人(就像我想念希尔贝特一样)这份乐趣,就不去操心这个形象是否符合实际,同时也就满足于爱她的乐趣,而无需确信她是否爱你;我们还放弃向她承认我们对她的爱恋这样一种乐趣,以便使她对我们的爱恋维持得更强烈——这是学日本园艺师的榜样,他们为了培植一种好看的花,不惜牺牲好几种别的花。当我爱希尔贝特那时节,我还以为爱情当真在我们身外客观实际地存在着;以为只要让我们尽量排除障碍,爱情就会在我们无力作任何变动的范围内为我们提供幸福;我仿佛觉得,如果我自觉自愿地用假装的不动感情来代替承认爱情这种甘美,我就不仅会剥夺自己最最梦寐以求的那份欢愉,也可以以我自己的自由意志,制造一份虚假的、没有价值的、与现实毫无关系的爱情,而我就会拒绝沿着它那条神秘的、命中注定的道路前进。

但当我走到香榭丽舍,首先可以面对我的爱情,把这份爱情的非我所能控制而有其独立生命的原因加以必要的修正时,当我真的站到希尔贝特·斯万面前(这个希尔贝特·斯万,昨天我那疲惫不堪的脑子,已经再也想不起她的形象,我一直指望在再见到她时使这形象变得新鲜起来;这个希尔贝特·斯万,昨天我还同她一起玩来着,刚才我身上却有个盲目的本能促使我把她认了出来,打个招呼,这就跟我们走路这个本能一样,在我们还没有去想以前就先迈一只脚,再迈另一只脚),这时我忽然觉得,她跟我梦中所见的那个对象完全不一样。譬如说,昨天我脑子里记住的是丰满红润的面颊上的两只炯炯逼人的眼,现在希尔贝特固执地显现出来的那副面目却恰恰是我不曾想到的:一个尖尖长长的鼻子,再加面部的其他线条,构成了许多鲜明的特征,在生物学中简直可以用来与别的种属有所区别,使她成了一个尖鼻子类型的小姑娘。正当我准备利用这求之不得的时刻,根据我来以前在脑子里所准备、然而现在又不再见到的希尔贝特的形象,来帮我弄个一清二楚,使我在不在她身边的漫长时刻中,能确信我所记得的的确就是她,能确信我像写书那样日积月累地积累起来的爱情的确是以她为对象的,恰恰在这个时刻,她向我扔过一个球来,正像一个唯心主义的哲学家,他的肉体考虑到外部世界的存在,可他的头脑却不相信外部世界这个现实一样,刚才还没有把她确认为何许人就跟她打起招呼来的这个“我”,现在又赶忙叫我把她扔过来的球接住(仿佛她是我来与之游戏的游伴,而不是来与之聚首的一颗姐妹般的心灵似的),这个“我”也使得我出于礼貌,跟她说上千百句虽然亲切然而并无意义的话,但却阻止我在她走开之前,或者保持沉默,利用这机会把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然而时常逃逸的她在我脑中的形象固定下来,或者对她讲几句话,使我们的爱情能取得有决定意义的进展,而这种进展我总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地不去积极争取的。

我们的爱情毕竟也取得一些进展。有一天,我们跟希尔贝特一起一直走到跟我们特别友好的那些女商贩的木棚子跟前——斯万先生就是在她那里买香料蜜糖面包的。为了卫生的缘故,这种面包他每天吃得很多,因为他患有种族遗传性的湿疹,又闹便秘。希尔贝特笑着把两个小男孩指给我看,这两个孩子看着像是儿童读物里说到的调色专家和博物学家。其中之一不要红颜色的麦芽糖,非要根紫的不可,另一个则双眼含泪,拒绝女仆想给他买的那只李子,他以感人的语调解释道:“我挑中那一只李子,是因为它上面有个蛀洞!”我花了一个苏买了两个弹球。我满怀深情地瞧着放在一只木钵子里的两颗玛瑙球,闪闪发光,老老实实地监禁在钵子里;我觉得它们非常宝贵,一则是它们像小姑娘那样笑容可掬,满头金发,二则它们每个都值五十生丁。希尔贝特家里人给她的钱比我多得多,我希望她能把两个全买下来,把它们从监禁之中解脱出来。这两颗玛瑙球既透明晶莹,又像生命那样朦胧不清,要问我哪一个更美,我实在不想贬一褒一。可是我还是指着跟她的头发同样颜色的那一颗。希尔贝特把它拿了出来,看到上头有道金色的纹,吻了一吻,把这囚徒赎了出来,然后马上就把它交给了我,说:“拿着,它是您的了,给您,留作纪念吧。”

又有一次,正当我一心想看拉贝玛在一出名剧里的演出时,我问她有没有贝戈特谈拉辛的那本小册子,因为市面上买不着了。她要我把书的全名告诉她,我当晚就给她打了一份电报,把我那早就在练习本上画过不知多少次的“希尔贝特·斯万”这个名字写在封套上。第二天,她就把她找到的那本书用浅紫色的缎带扎上,用白蜡加封带给了我。“您看,这正是您要的那本。”她说,一面从她的手笼里把我给她的那份电报抽了出来。这封气压传递的函件昨天还不代表什么东西,只不过是我写的一张蓝纸,可自从投递员把它交给希尔贝特家的门房,有个仆人把它送进她的房间,就变成了这个无价之宝,成了她那天收到的一份气压传递的急件——那上面尽是邮局盖上的圆圈,邮差用铅笔添上的字迹,这些都是邮途完成的记号,是外部世界的印记,是象征生命的紫罗兰色的腰带,它们是第一次来赞许、维持、提高、鼓舞我的梦想,我连自己所写的稀稀拉拉,模模糊糊的字迹都辨认不出来了。

有天她又对我说:“您哪,您尽管叫我希尔贝特好了,可我还是叫您的教名。不然就太别扭了。”可有一段时间,她还是继续用“您”称呼我,当我提醒她的时候,她笑笑,然后编了一句像我们在学外语语法时除了练习用某个新词以外别无任何其他目的的句子,用我的小名结尾。当我后来回想我当时的感受时,我还有这样一个印象,仿佛我曾一度赤条条地被她衔在嘴里,不再具有像她同学们那样的社会身份,当她叫我的姓的时候,也不再具有我父母那样的社会身份,而她的双唇,当她有点像她的父亲那样,作出努力来把她所要强调的词语加以重读时,又仿佛是在剥去我的衣服,就如同剥去一只水果的皮,只吃它的果肉一样,而她的眼神,跟她的言语变得同样更加亲切,也就更直接地投上我身,并且随之以一个微笑,以表明她的认真、乐趣,甚至是感激之情。

然而就在那时,我也不能体会这些新的乐趣的价值。这些乐趣并不是由一个我所爱的女孩给爱着她的我的,而是一个跟我一起玩的女孩给那脑子里对真正的希尔贝特毫无印象,也缺乏一颗能体会这幸福的价值的心(唯有这样一颗心才能体会这份价值)的另一个我的。即使是当我回到了家里,我也品尝不出这些乐趣,因为我每天不得不把对希尔贝特作一番认真、沉静、幸福的凝视的希望推到明天,也希望她终于能表白她对我的爱,把她迄今把这份爱隐藏起来的原因讲个明白;也正是这种必要,使我把过去看得无足轻重,一心只向前看,把她对我的种种友好表示并不仅仅看作是一般的表示,而把它们看成是一层一层台阶,使我可以步步升高,终于达到迄今还没有进入的幸福境界。

她有时给我一些友好的表示,可有时也显得并不乐意跟我见面,这叫我难过,而这种情况时常正是在我认为最能实现我的希望的那些日子发生。我确信希尔贝特要到香榭丽舍去,我感到一阵欢快,而且觉得它预示着一个巨大的幸福。当我一早走进客厅去亲吻妈妈时,她早就整装待发,漆黑的发髻已经梳就,又白又胖的好看的双手犹有肥皂的香泽,只见钢琴上直挺挺地立着一个尘埃的光柱,又听得窗外有手摇风琴演奏《阅兵归来》这个曲子,我这才意识到就在昨晚,寒冬已经逝去,出人意料地迎来了灿烂的春天。当我们吃午餐的时候,住在我们对面的那位太太一开窗,就在刹那之间使得一道阳光从我椅子旁边掠过,一步就横扫整个饭厅,就在那儿开始午休,过了一会儿又回来继续休息。在学校里,当我上一点钟那堂课时,太阳以它金色的光芒照上我的书桌,使我十分焦躁不安,因为它像是在邀请我去过节,而我在三点以前又无法应邀,得等到那时候,弗朗索瓦丝才能到校门口来接我,一起走过那染上金色阳光,行人熙来攘往的街道,向香榭丽舍走去;马路两旁的阳台,像是被太阳从墙上卸了下来,冒着热气,像金色的云彩一样在房屋前面飘荡。唉!可在香榭丽舍,我没有看到希尔贝特,她还没有来到。我在这被看不见的太阳培育出来的草坪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这太阳把各处的草尖都照得通红,在草坪上栖息的鸽子像是由园丁的镐头发掘到的这圣洁的土地上的一座座古代雕像,我双眼盯着地平线,随时都在等待希尔贝特的身影随着她的家庭女教师从那座雕像背后一起出现;那座雕像像是把她手上抱着的沐浴着阳光的孩子举向前方,让他接受太阳的祝福。《论坛报》的那位女读者坐在她那扶手椅里,还是在那老位置,她亲切地向一个园丁招手,对他叫道:“多美好的天气!”租椅子的女工走到她跟前收费,她做出千娇百态,把那张十生丁的租金券塞进她手套的开口处,倒仿佛这是一束鲜花,为了显示对赠予人的感激之情,要找一个最讨对方喜欢的地方插上似的。当她找到了这个位置,她把脑袋晃了一圈,把圆筒形皮毛围巾拽一拽,把露在手腕子那里那张黄色纸片的一端让她瞧一眼,脸上带着一个女人指着她的胸口对小伙子说“你看,这是你送给我的玫瑰花!”时的那种微笑。

我领着弗朗索瓦丝去迎希尔贝特,一直走到凯旋门,可没有碰上她,我心想她准是不来了,就回到草坪那里去,可忽然在木马前面,那个尖嗓门的小女孩向我跑来:“快,快,希尔贝特已经来了一刻钟,都要走了。我们在等您玩捉俘虏呢。”原来刚才当我沿着香榭丽舍大街走的时候,希尔贝特从布瓦西当格拉街来了,小姐趁这好天气去为自己买点东西,而斯万先生也来找他女儿了。所以这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原不该远离草坪的,谁也不确有把握地知道希尔贝特准从哪条道来,是早还是晚,这一等待使我觉得不仅整条香榭丽舍大街跟整个下午都使我更加激动——它们像是一长段时空,在其中的每一个点,每一个时刻,希尔贝特的形象都可能出现——而且希尔贝特这个形象本身也使我更加激动,因为在这形象背后,我感到隐藏着的那支箭之所以不是在两点半而是在四点钟击中我心头的道理;她今天不是戴着体育锻炼时的贝雷帽,而是一顶出客的帽子;在大使剧院前面,而不是在两个木偶剧场之间出现,我这就依稀看到在我不能跟随希尔贝特时她干了点什么事情,又是什么事情使她不能不出门或者不能不呆在家里,我这就跟她那时对我来说是陌生的那部分生活的奥秘有了一点接触。当我按照那尖嗓门女孩的指示马上开始我们的捉俘虏游戏时,只见希尔贝特在我们面前是如此活跃莽撞,对那位读《论坛报》的夫人(她对她说:“多好的太阳,简直像是一团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屈膝礼,带着腼腆的笑跟她说话,那副拘谨的神气使我看到跟在她父母家里、在她父母的朋友身边、在外出访客、在我所不熟悉的她的那部分生活中的希尔贝特不一样的一个小姑娘,而也正是我所不熟悉的她的那部分生活的奥妙使我感到心中如此激动。但她那部分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其中使我得到最深刻的印象的还是斯万先生,他过了一会儿就来接他的女儿来了。希尔贝特住在她父母家里,她在学习、游戏、交朋友等方面都是听他们话的,所以对我来说,斯万先生和斯万夫人身上有着一个难以企及的未知的事物,有着一种令人阴郁的魅力,这在希尔贝特身上也是一样,但他们比她更有过之,因为他们对她仿佛是全能的神,是她身上那种品质的根源所在。对我来说,凡是与他们有关的事情都是我经常关注的对象;斯万先生当年在跟我父母交往的时候是我时常见面的,但并没有引起我的好奇,现在在他到香榭丽舍来接希尔贝特的日子,我一看到他那顶灰色的帽子和那件披风式的短大衣时,心头就不禁突突地跳将起来,直到平静了下来,他那副容貌还像我们刚读了关于他的一系列作品,他那些最细微的特点还在使我们激动不已的一个历史人物那样感动着我。当我在贡布雷听人说起他跟巴黎伯爵之间的交往时,我仿佛觉得那跟我毫无关系,现在在我眼里却成了了不起的东西,仿佛除他之外再也没有谁跟奥尔良家族中的人相识的了;现在他混迹于在香榭丽舍熙来攘往的各色人等的浊流之中,观察他们而并不要求他们对他另眼相看(他穿戴得那样平常,谁也想不起要对他另眼看待),却正是那些交往使得他如此超凡出众。

他对希尔贝特的伙伴们的问候彬彬有礼地还礼,即使对我也是如此,虽然他曾跟我家有过龃龉,不过看样子他也并没有把我认出来(这倒使我想起,他在乡间可是经常跟我见面的;这我还记得起来,不过记忆已经模糊,因为自从我见到希尔贝特以后,在我心目中斯万主要是她的父亲,不再是贡布雷的那个斯万;现在我把他的名字所归的类别跟当年它所纳入的那个系列中所容的概念完全不同,而当我现在必须想起他的时候,再也用不着那个系列了,因为他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然而我依然还是通过一条人为的、次要的、横向的线把他跟我们家当年这位客人联系起来;既然除了在我的爱情还能从中得到好处这样一个范围以外,任何事物都没有什么价值,当我回顾那些岁月时,我是带着不能把它们一笔勾销的羞愧和遗憾之情的;现在在香榭丽舍站在我面前的这个斯万——幸好希尔贝特可能还没有对他提起我姓甚名谁,当年在他眼里我可时常是如此可笑,因为当妈妈跟他,还有爸爸和外祖父母一起在花园里的桌子上喝咖啡的时候,我常打发人去请妈妈上楼到我卧室里来互道晚安)。他对希尔贝特说,他可以让她玩一盘,可以等她一刻钟,然后就跟所有的人一样在铁椅子上坐下,用当年菲利浦七世经常紧握的那只手掏出钱来付租金,我们就在草坪上玩将起来,把那长着彩虹色美丽身体的鸽子轰向天空(它们的身体呈心形,是鸟类王国中的百合花),让它们栖息到安全的所在地,有的飞到大石钵上,低下头来,嘴巴看不见了,表示这里盛满了喂它们的水果或者谷粒;有的栖上雕像的前额,倒像是某些古代作品中为了使那千篇一律的石头的色调多少有点变化而添上的彩釉饰物,而当戴这饰物的是一个女神的时候,也就给这尊像添上一个特定的形容词(就跟我们凡人都有不同的名字一样),这就使它成了一个新的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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