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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祸

灾祸

市立银行经理彼得·谢敏内奇和会计、会计的助手、两名委员一齐在夜间被捕下狱了。这场风波后的第二天,银行的监察委员会委员,商人阿甫杰耶夫,跟他的朋友们一块儿坐在他的商店里,说:“看来,这也是天意。命中注定了的事是逃不脱的。眼下我们在吃鱼子,可是明天一瞧,糊里糊涂下了狱,或者背起了讨饭袋,再不然就干脆死掉了事。什么事都会发生的。现在就拿彼得·谢敏内奇来说吧。……”他讲个不停,眯细醺醉的小眼睛,他的朋友们喝酒,吃鱼子,听着。阿甫杰耶夫讲起彼得·谢敏内奇昨天还威风凛凛,为大家所尊敬,可是现在却丢尽脸,狼狈不堪了。然后他叹口气,接着说:“老鼠的眼泪报应到猫身上来了。这些骗子手,也是活该!

这些兔崽子既然会捞钱,现在就叫他们受报应好了。“

“当心啊,伊凡·丹尼雷奇,你可别受牵连!”有个朋友说。

“我凭什么受牵连?”

“有个缘故。人家在捞钱,那么,监察委员会是管什么的?

恐怕你在帐目上总签了名吧?“

“嘿,瞧你说的!”阿甫杰耶夫笑道。“签了名!人家既把帐目送到我店里来,我就随手签上个名完事。那种帐目难道我看得懂?不管人家把什么东西送到我跟前来,我反正胡乱签个名了事。即使你现在写个条子,说我杀了人,我也照样会签上名的。我可没有工夫细看,再说我不戴眼镜也看不见。”

阿甫杰耶夫谈了一阵银行的倒闭,谈了一阵彼得·谢敏内奇的命运,然后就跟他的朋友们一块儿到一个熟人家里去吃馅饼,这个熟人的妻子今天过命名日。在命名日宴会上,所有的客人不谈别的,只谈银行的倒闭。阿甫杰耶夫讲得比所有的人都激烈,口口声声说他早已料到银行会倒闭,还在两年以前就知道银行里的事不大清白。大家吃馅饼的时候,他一连讲了他所知道的十种违法勾当。

“既然您知道,那您为什么不告发呢?”有一个参加命名日宴会的军官问他说。

“知道的又不止我一个人,全城都知道嘛,……”阿甫杰耶夫笑着说。“再者我也没有工夫到法院去打官司。去他们的!”

他吃完馅饼后休息一阵,吃午饭,饭后又休息一阵,就到一个由他做教会委员的教堂里去做晚祷,做完晚祷后又回 来参加命名日宴会,饭后玩“优先权”①,一直到午夜才散。看来样样事情都称心如意。

可是午夜后阿甫杰耶夫回到自己家里,给他开门的厨娘却脸色苍白,不住地发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妻子叶丽扎威达·特罗菲莫芙娜,一个虚胖的老太婆,正坐在大厅里一张长沙发上,她白发散乱,全身发颤,眼珠胡乱地转动,象是喝醉了酒。她的大儿子,中学生瓦西里,也脸色苍白,神情十分激动,端着一杯水,站在她身旁,显得手忙脚乱。

“这是怎么回事?”阿甫杰耶夫问,生气地斜着眼睛看火炉(他家里的人常常煤气中毒)。

“刚才法院的侦讯官带着警察来了,……”瓦西里回答说。

“他们搜查了一通。”

阿甫杰耶夫往四下里看一眼。立柜、五斗橱、桌子,都带着刚刚搜查过的痕迹。阿甫杰耶夫呆站了一忽儿,仿佛吓傻了,什么也不明白,然后他的五脏六腑开始发抖,变得沉重,他的左腿发麻了。他受不住浑身的颤抖,就趴在长沙发上,听见他的五脏六腑一齐在翻腾,他那不听使唤的左腿不住地磕碰长沙发的靠背。

大约有两三分钟,他想起他的种种往事,然而没有发现他犯过什么罪行足以引起司法当局的注意。……“这全是胡闹,……”他说着,坐起来。“这一定是有人诬陷我。明天我得去申诉,好叫他们不敢再干这种事。

……“

阿甫杰耶夫通宵没睡,第二天早晨照常到自己的商店去。

顾客们给他带来消息,说昨天晚上检察官又下令把银行的副经理和文牍员也监禁起来。这个消息并没引得阿甫杰耶夫心里不安。他相信他受了诬陷,如果他今天去申诉一下,那么法院侦讯官就要为昨天的搜查担不是。

九点多钟他跑到市政府去找秘书,这人是市政府中唯一 受过教育的人。

“符拉季米尔·斯捷潘内奇,这搞的是什么把戏?”他凑着秘书的耳朵讲起来。“人家贪污,这跟我有什么相干?这是什么道理?亲爱的人,”他小声说,“昨天晚上我家里遭到了搜查!皇天在上,这是真的。……他们变成恶魔了还是怎么的?为什么要来找我的麻烦?”

“因为人不应该做一头任人摆布的羊,”秘书平心静气地回答说。“在签名以前得仔细看一看才对。……”“看什么?我就是把那些帐目看上一千年,也还是看不懂!

我才看不懂那些鬼把戏呢!难道我是会计师?人家既是把它送到我跟前来,我就好歹签个名算了。“

“对不起。这些都不谈,总之您和整个委员会跟这个案子有严重的关系。您没有交任何担保品就从银行里借去了一万九千卢布。”

“求上帝保佑吧!”阿甫杰耶夫吃惊地说。“难道只有我一 个人借过钱吗?全城的人都借过!我付利息的,以后还会还清债款。求主保佑你才好!而且,说老实话,难道是我自己要借那笔钱吗?那是彼得·谢敏内奇硬塞给我的啊。他说:”你拿去,拿去。‘他还说:“要是你不拿,那就是不信任我们,躲开我们。’他说:”你拿去,给你父亲建一个磨坊好了。‘我这才收下了。“

“哼,您要明白,只有小孩和糊涂虫才会说这种话。可是,不管怎样,先生,您还是用不着担心。当然,您免不了要受审,不过他们一定会判您无罪开释的。”

秘书的冷淡平静的口吻对阿甫杰耶夫起了镇定作用。他回到自己的商店里,见到他的朋友们,就又一块儿喝酒,吃鱼子,高谈阔论。他差不多已经忘掉搜查的事了,只有一件事他不能不注意到,而且使他心神不安,那就是他的左腿有点古怪地发麻,他的胃也不知什么缘故根本不能消化食物了。

当天傍晚,命运又对阿甫杰耶夫开了响亮的一枪:在市议会的临时会议上,银行全体人员,包括阿甫杰耶夫在内,一 概被革除市议员头衔,因为他们处在受审和侦讯的情况下。第二天早晨他接到一份公文,要求他立即放弃教会委员的名分。

随后,命运究竟对阿甫杰耶夫还开过多少次枪,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对他来说,那些从来也没有过的古怪日子一个接一个很快地闪过去,每天都带来新的和意外的奇事。此外,法院侦讯官给他送来了传票。他从侦讯官那儿回到家里,一 肚子委屈,脸色通红。

“他死命追问我,就跟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一样:你为什么签名?签名就是签名,这有什么可说的!难道是我故意签的?

人家把帐目送到我店里来,我这才签了名。那些写出来的东西,我根本就看不懂啊。“

有一些脸色冷漠的年轻人来了,封闭商店,把房子里全部家具开列了一张清单。阿甫杰耶夫觉得很委屈,疑心这里面有阴谋,仍旧觉得自己并没犯什么罪,就跑遍各处衙门去申诉。他往往在前厅一连等候好几个钟头,长时间地诉说,哭泣,吵骂。对于他的申诉,检察官和侦讯官却冷淡而振振有词地回答说:“传您的时候您再来,现在我们没有工夫。”

另外的人回答他说:

“这不关我们的事。”

秘书,那个受过教育、阿甫杰耶夫觉得能够帮自己忙的人,光是耸耸肩膀,说:“这怪您自己不对。您不应该当绵羊嘛。……”老人四处奔走,他的腿仍旧发麻,胃口更坏了。闲散的生活使他厌倦,贫穷跟着就来了,于是他决定到他父亲的磨坊去工作,或者找他的哥哥去做麦子生意,然而当局不许他离开这座城。他家里的人动身到他父亲那边去了,撇下他一 个人留在城里。

日子一天天飞过去。这个前任的教会委员,体面而受尊敬的人,没有家庭,没有工作,没有钱,成天价到朋友们的商店去,喝酒,吃菜,听别人出主意。每到早晨和傍晚,他为消磨时间就到教堂里去。他一连几个钟头瞧着神像,不做祷告,只顾想心思。他的良心是清白的,他把他眼前的处境解释为错误和误会的结果。依他的看法,这些事所以会发生,只是因为侦讯官和官员们年轻,缺乏经验,他觉得假如有个年老的法官跟他恳切而详细地谈一谈,那么一切事情又会走上正轨的。他不了解那些法官,他觉得那些法官也不了解他。

……

日子一天天过去。经过难忍难熬的长久拖延以后,开庭的时间终于到了。阿甫杰耶夫借来五十卢布,为他的腿储备一些酒精,为他的胃买下一些草药,然后动身到高等法院所在的那座城里去了。

公审持续了一个半星期。受审期间,阿甫杰耶夫坐在那些受难的同伴中间,表现出令人尊重的、无辜受累的人所应有的沉稳尊严的态度。他听着,可是简直一句话也没听懂。他心里很反感。他生气,因为开庭的时间太久,因为没处找到持斋的素食,因为他的辩护人不理解他,他觉得这个辩护人讲的话都不对头。他觉得法官们也没有按照应有的方式进行审问。他们几乎根本不把阿甫杰耶夫放在眼里,三天当中只问过他一次话,而且他们对他提出的问题简直莫名其妙,阿甫杰耶夫每次答话,总会在旁听席上引起一阵哄笑。等到他忽然讲到他的化费和损失,讲到他要求赔偿诉讼费,他的辩护人却回转身来对他做个难看的鬼脸,招得旁听者笑起来,审判长厉声申明,说这与案情无关。他最后一次发言,没有按辩护人教给他的那么说,却讲了些完全不同的话,这又引起一片笑声。

临到陪审员们到议事室里去会商判决的那段可怕的时间,他坐在饮食部里生气,完全不去想那些陪审员。他不懂:事情既然这么明白,他们何必还要会商这么久,他也不明白他们究竟要拿他怎么办。

他觉得肚子饿了,就要求仆役给他拿一点斋期的便宜吃食来。仆役给他送来一份冷鱼加胡萝卜,收去四十戈比。他吃下去,立刻觉得冷鱼象一团沉重的东西在他胃里滚来滚去。

他开始打嗝,感到胃里灼热、发痛。……后来他听首席陪审员宣读问题单②的各项答复,他的内脏翻腾起来,周身冒出冷汗,左腿发麻。他没逐字逐句地听下去,什么也没听明白,光是难受得不得了,因为他不能坐着或者躺着听首席陪审员宣读,最后庭上总算允许他和他的同伴们坐下,随后高等法院的检察官站起来,说了些叫人听不懂的话。顿时,仿佛从地里钻出来似的,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些宪兵,举着出鞘的军刀,把所有的被告团团围住。他们叫阿甫杰耶夫站起来,走出去。

这时候他才明白他被判了罪,看押起来了,可是他并不恐慌,也不惊讶。他胃里闹得很厉害,他根本顾不上那些押解兵了。

“这是说,现在他们不放我们回旅馆里去了?”他问他的一个同伴说。“可是我的房间里还放着三卢布的钱和一包四分之一磅的茶叶没动用过呢。”

他在警察分局里过夜,通宵感到鱼在胃里作梗,心里想着那三卢布和四分之一磅茶叶。一清早天空刚刚发蓝,人家就吩咐他穿好衣服动身。有两个兵,枪上安着刺刀,把他押到监狱去。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城里的街道竟有这么长,总也走不到尽头。他不是沿着人行道走,却沿着街中心,在刚融化的、泥泞的雪地上走。他的内脏仍旧在跟那条鱼搏斗,左腿也仍旧发麻。他把他的雨鞋不是忘在法院里就是忘在警察分局里,他的两只脚都冻僵了。……过了五天,所有的被告又给押到法庭上去听取判决。阿甫杰耶夫听见他被判决流放到托博尔斯克省。这并没使他恐慌,也没使他惊奇。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审问还没完结,还要拖延下去,还没作出真正的“判决”。……他住在监狱里,天天等候这个判决。

半年后他的妻子和儿子瓦西里来跟他告别。他几乎认不出这个装束寒酸的瘦老太婆就是他以前那个养得很胖、颇有气派的叶丽扎威达·特罗菲莫芙娜了,他看见他儿子身上穿的也已经不是中学制服,而是一件又短又旧的上衣和一条花条布的裤子,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他的命运已经最后决定,不管将来那个新的“判决”怎么样,他的过去反正已经不能挽回了。于是,从他受审和坐监以来,他头一次收起他脸上的气愤神情,痛心地哭起来。

「注释」

①一种牌戏名。

②法庭就案情要点拟出一系列问题,列成单子,交陪审员们会商答复,然后法庭根据答复作出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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