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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的故事》十

第二天,一月七日,是施洗者约翰的节日。奥尔洛夫吃过早饭以后,穿上黑礼服,戴上勋章 ,准备到他父亲那儿去庆贺他的命名日。他得在两点钟左右出门,可是等他穿好衣服,才一点半钟。怎样利用余下的半个钟头呢?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朗诵一首他小时候对父母念过的贺诗。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也在那儿坐着,打算到女裁缝或者商店去一趟。

她带着笑容听他念。我不知道他们的谈话是怎样开始的。不过我给奥尔洛夫送手套去的时候,他正站在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面前,带着执拗、恳求的神情对她说:“看在上帝份上,看在一切神圣的事物份上,您不要再讲那套人人都知道的话!我们这些聪明的、有思想的女人怎么会不幸而有这种才能,总是喜欢带着一本正经的样子,狂热地讲那套连中学生都早已听得厌烦的话。哎,只求您把所有这些严肃的问题统统从我们的夫妇生活里排除出去!那我就感激不尽了!”

“我们女人就不能有自己的见解。”

“我给您充分的自由,您自管保持您的自由思想,您爱引用哪个作家的话也听便,可是请您对我作出一个让步,在我面前有两件事不要提:上流社会的危害和婚姻制度的不合理。

您总该明白过来才是。人们骂上流社会,总是拿它跟商人、教士、小市民、农民、各式各样的西多尔和尼基达在其中生活的那个社会相对比。这两个社会我都厌恶,不过,如果叫我凭良心在这两个社会当中选一个,我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上流社会,这可不是做假或者装腔作势,因为我的全部生活趣味都跟他们一致。我们的社会又庸俗又空虚,不过我们至少会说一口流畅的法国话,会看书,就是争吵得厉害了也不会举起拳头捶彼此的肋骨,可是那些西多尔啦,尼基达啦,还有商店的老板啦,却满口粗俗的土话,什么‘包管可您的心’啦,什么‘现如今’啦,什么‘叫你瞎了眼’啦,还有十分放肆的酒馆习气和偶像崇拜。“

“是农民和商人在养活您啊。”

“不错,可是那又怎么样?这不仅仅是对我不光采,对他们也不光采。他们养活我,见着我却脱帽鞠躬,可见他们缺乏智慧和尊严,只好这样做。我不想骂谁,也不想捧谁,我只想说上流社会和下层社会同样糟糕。这两种社会我在思想上、感情上都厌恶,可是我的生活趣味却跟上流社会相同。好,现在再来讲一讲婚姻的不合理,”奥尔洛夫看一眼怀表,接着说,“其实您应该明白,这并没有什么不合理,只是人们对婚姻提出了一些不明确的要求罢了。您希望从婚姻里得到什么呢?不论是合法的或者不合法的共同生活,不论是什么样的结合和同居,好的也罢,坏的也罢,实质都一样。你们这些女人只为这个实质活着,这个实质在你们就是一切。对你们来说,缺了它,你们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了。你们除了这个实质以外什么也不需要,你们真也得到了它。不过,自从你们读过许多小说以后,你们不好意思要它了,于是你们便从这边跑到那边,随随便便地调换男人,而且为了证明这种胡闹是正当的,你们就谈起什么婚姻的不合理来了。既然你们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丢开那个实质,丢开你们最主要的敌人,丢开你们的魔鬼,既然你们仍旧服服贴贴地侍奉它,那怎么可能谈出严肃的话来?不管您对我说什么,您所有的话都无非是废话,是装腔作势。我不相信您。”

我到看门人那儿去看雪橇雇来没有。等到我回来,他们已经吵起来了。正如水手常说的那样,风越刮越猛了。

“我明白,您今天想拿冷嘲热讽来吓唬我,”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说,十分激动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听您讲话,觉得恶心。不论是在上帝面前,还是在人们面前,我都是纯洁的,我也没有什么可懊悔的。至于我离开我的丈夫到您这儿来,那我为这件事自豪。我凭我的人格向您起誓,我自豪!”

“哦,那太好了。”

“如果您是个诚实的正派人,那您也应当为我的行动感到骄傲才是。这件事把我和您提高,超出了成千上万的人的水平。那些人纵然也想照我这样做,却由于胆小怕事或者种种浅薄的顾虑而下不了决心。然而您不正派。您怕自由,嘲笑纯正的热情,因为您怕无知之徒怀疑您不是正人君子。您不敢把我介绍给您的朋友,您觉得再也没有比陪我一块儿上街更苦的事了。……怎么样?难道这不是实情?为什么您至今没把我介绍给您的父亲和您的表亲?为什么?不,我真受够了!”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叫道,顿一下脚。“我要求我应得的权利。请您带我去见您的父亲!”

“如果您要见他,那您尽管自己去。他每天早晨十点钟到十 点半钟接待客人。”

“您多么卑鄙!”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说,绝望地绞着手。“即使您说这话不是出于真心,您心里并不这样想,我也要为了您的这种残忍而痛恨您。啊,您多么卑鄙!”

“我们总是兜圈子,怎么也谈不到问题的症结上去。全部症结就在于您做错了事却又不愿意承认错误。您以为我是英雄,以为我有某些不平凡的思想和理想,而事实上我是个最普通的文官,是个牌迷,压根儿就没热中于什么思想。那个腐朽的上流社会由于空虚和庸俗而惹得您愤慨,您从中逃出来了,我呢,却正好是那个社会名副其实的后代。请您务必承认这一点,而且要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您不该生我的气,而应该生您自己的气,因为犯错误的是您,而不是我。”

“对,我承认:我是犯了错误!”

“那就太好了。我们总算谈到了正题,谢天谢地。现在,要是您高兴的话,请您再听下去。要把我提高到您的水平,我做不到,因为我太坏。要您降低到我的水平,您也做不到,因为您太高尚。那么剩下来就只有一个办法。……”“什么办法?”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很快地问道,屏住呼吸,脸色突然白得象一张纸。

“只有让逻辑来帮忙了。……”

“盖奥尔季,您为什么折磨我?”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忽然改用俄国话说,声音发颤。“这是何苦?您应该了解我的痛苦呀。……”奥尔洛夫害怕眼泪,连忙走回书房,而且不知为什么,是打算给她再添点痛苦呢,还是想起人们在同类情形下惯常的做法,总之,他随手锁上了门。她大叫一声,往他那边跑过去,她的连衣裙沙沙地响。

“这是什么意思?”她敲着门问道。“这……这是什么意思啊?”她又说一遍,她的声音由于气愤而变得尖细,断断续续。

“啊,原来您是这样的人?那么您要知道:我恨您,看不起您!

我们之间什么都完了!全完了!“

这时候响起了歇斯底里的哭声,还夹杂着哈哈大笑声。客厅里有个小东西从桌子上掉下地,打碎了。奥尔洛夫从书房里穿过另一道门溜进前厅,胆怯地回头看一下,赶快穿上大衣,戴上礼帽,走出去了。

过了半个钟头,一个钟头,她还在哭。我想起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她在这儿生活在一个恨她的男人和偷她东西的波丽雅中间,——在我看来,她的生活多么凄凉啊!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客厅去看她。她衰弱无力,再加上一头美发,在我心目中宛如温柔优雅的典范。她痛苦极了,象是害了病。她躺在一张长沙发上,藏起脸,周身颤抖。

“太太,要不要去请大夫来?”我轻声问道。

“不,不必,……没什么,”她说,瞧着我,眼睛上泪痕斑斑。“我有点头痛。……谢谢。”

我走出去。傍晚她写信,一封接一封,时而派我去彼卡尔斯基家,时而派我去库库希金家,时而派我去格鲁津家,最后索性随我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只求能够赶快找到奥尔洛夫,把信交给他就行。每逢我拿着原信回来,她总是骂我,求我,往我手里塞钱,仿佛害了热病似的。晚上她睡不着,坐在客厅里自言自语。

第二天将近吃午饭的时候,奥尔洛夫才回来,他们和解了。

这以后,又到了星期四 ,奥尔洛夫对他的朋友们抱怨他那不堪忍受的沉重生活。他吸很多烟,忿忿不平地说:“这不是生活,是活受罪。眼泪啦,哭号啦,文绉绉的谈话啦,要求原谅啦,随后又是眼泪,又是哭号,总之,现在我没有自己的家了。我苦恼不堪,也弄得她苦恼不堪。难道还要照这样再生活一两个月吗?难道真要这样?可不是,这大有可能呢!”

“那你就找她谈一谈,”彼卡尔斯基说。

“我试过,可是谈不下去。对一个独立自主和通情达理的人,那是随便什么实话都可以大胆地直说的,可是,眼前跟我打交道的却是一个缺乏意志、没有个性、不明事理的人。我受不了眼泪,眼泪一来,我就没办法招架。她一哭,我就甘愿赌咒,说我永远爱她,我自己也会哭起来。”

彼卡尔斯基不明白,沉思地搔着他那宽阔的前额,说:“真的,你该给她另租一所房子才是。这很简单嘛!”

“她需要的是我,而不是房子。不过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奥尔洛夫叹了口气,说。“我只听到无穷无尽的谈话,却看不见我这种处境有什么出路。这才叫无辜受罪!我不是菌子,却硬叫我钻进筐子里去①。我生平对英雄这种角色避之惟恐不及,素来受不了屠格涅夫的小说,不料忽然间,仿佛开我的玩笑似的,我给看成真正的英雄了。我凭人格对她担保说,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举出种种不容反驳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可是她不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不相信呢?大概我这副相貌确实有点英雄的味道吧。”

“那您就去外省视察工作吧,”库库希金笑着说。

“目前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这次谈话以后过了一个星期,奥尔洛夫宣布说,他又奉命陪一个枢密官出差,当天傍晚带着皮箱到彼卡尔斯基家去了。

「注释」

①俄国有一句谚语:“你既叫做菌子,就该钻进筐子里去。”意思是:“你既然着手干一件事,就得承担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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