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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十三

十三

医师布拉果沃骑着自行车来了。姐姐也开始常常到这儿来。我们又谈体力劳动,谈进步,谈在遥远的未来等待人类的、神秘的未知数。医师不喜欢我们的农活,因为它妨碍我们争论,他说耕耘、收割、放牧之类的工作不值得自由人去做,人类逐渐会把所有这一类粗鄙的生存斗争交给牲畜和机器去进行,而他们自己专门致力于科学研究。姐姐老是要求让她早点回家去,要是她在我们那儿待得晚了,或者留下过夜,她就会一直心神不定。

“我的天,您简直还是个孩子!”玛霞用责备的口气说。“是啊,这简直可笑。”

“不错,这是可笑的,”姐姐同意说,“我承认这是可笑的,可是我既然没有力量克制自己,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老是觉得好象我做错了事似的。”

到了割草的时候,我由于不习惯而周身酸痛。傍晚我跟家里人一块儿坐在露台上聊天,谈着谈着忽然睡着了,大家就大声笑话我。他们把我叫醒,将我安顿在桌子旁边吃晚饭,可是我睡意蒙眬,好象在昏迷的状态中见到那些灯火、人脸、菜碟,听人们说话却什么也听不懂。我一清早就起床,立刻拿起镰刀来,或者到建筑工地去,工作一整天。

遇到节日我留在家里,就会发现我妻子和姐姐瞒着我什么事,甚至仿佛在躲避我。妻子待我仍旧温存,不过她脑子产生了某种想法,而她不肯告诉我。毫无疑问,她对农民的气忿正在增长,对她来说生活变得越来越沉重,然而她却不再向我抱怨。如今她倒乐意跟医师谈话,却不大乐意跟我谈话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省里有一种风俗,遇到割草和收粮食的季节 ,每天傍晚工人们总会走到主人的院子里来,主人就请他们喝白酒,连年轻的姑娘也喝一杯。我们没有照这风俗做。割草人和村妇们就在我们院子里等酒喝,一直站到天黑,然后一边骂着,一 边走出去。在这种时候,玛霞就严厉地皱起眉头,一声不响,或者气忿地低声对医师说:“野人!贝琴涅格人①!”

在乡村里就跟在学校里一样,新来的人总是受到无礼的、甚至敌意的对待。我们也受到了这种待遇。起初人们把我们看做头脑简单的傻瓜,认为我们买下庄园只是因为有了钱没处用罢了。他们笑我们。农民把牲口放进我们的树林里,甚至放进我们的花园里来。他们把我们的奶牛和马赶到他们村子里去,然后走来要求赔偿,说是踏坏了他们的庄稼。他们成群结伙地到我们院子里来,大声嚷嚷,说我们在割草的时候侵入了不属于我们所有的什么贝谢耶甫卡村或者谢明尼哈村的地界。我们还不很清楚我们的地界,因此听信了他们的话,付了罚款;可是事后查明,我们没有把割草的地段弄错。我们树林里的小菩提树被人剥掉了树皮。有一个杜别奇尼亚的富农没有牌照私卖白酒,他买通我们的雇工,大家一块儿用最奸诈的方式欺骗我们,把大车上的新车轮换成旧车轮,把我们耕田用的马轭弄到手再转卖给我们,等等。然而最可气的是在库利洛甫卡建筑工地上出的事,在那儿,村妇们每天夜里偷木板、砖头、瓷砖、铁,村长带着证人到她们家里搜查,村会罚她们每人两个卢布,过后,这些罚款却全给村会里的人拿去喝酒了。

玛霞知道了这件事,就愤慨地对医师和我姐姐说:“简直是畜生!这真可怕!可怕!”

我不止一次地听见她说,她很后悔,当初不该发起办学校。

“您要明白,”医师劝她说,“您要明白,您办这个学校,或者做其他好事,您不是为了农民,而是为了文化,为了未来。农民越坏,也就越有理由要办学校。您要明白这一点才好!”

可是他的声调透露了他缺乏信心,我觉得他跟玛霞同样憎恨农民。

玛霞常到磨坊去,而且带我姐姐一块儿去。她俩笑着说,她们去看斯捷潘长得有多漂亮。原来斯捷潘只有跟男人在一 起才显得迟钝、不爱说话,他跟女人在一块儿就随随便便,说话滔滔不绝。有一回我来到河边洗澡,无意中听见他们在谈话。玛霞和克列奥帕特拉两个人都穿着白色连衣裙,坐在岸边一棵柳树的宽阔的阴影下面,斯捷潘站在旁边,把手放在背后,说:“难道农民算是人吗?他们不是人,而且,对不起,他们是畜生,骗子。农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光知道吃啦,喝啦,只求伙食便宜点,到酒馆里去灌酒,扯着嗓子胡闹。他们对你说不出一句好话,没有一点好样子,不懂什么叫礼数,十足的粗野!他自己在烂泥里打滚,他老婆在烂泥里打滚,他孩子在烂泥里打滚。不管到哪儿他倒头就睡,菜汤里有土豆,他干脆伸出手指头去捞,喝起克瓦斯来连蟑螂也一齐喝下去,连吹口气把它吹掉都不肯!”

“那是因为穷啊!”姐姐插嘴说。

“哪里是因为穷!不错,他们苦是苦的,可是苦各有不同,小姐。要是有人关在监狱里,或者比方说瞎了眼睛,瘸了腿,那么这种人实在苦得没路可走,求上帝别让人落到这步田地才好;可是一个自由人,有头脑,有眼睛,有手,有力气,有上帝保佑,那他还缺什么呢?这是因为胡闹,小姐,因为愚昧无知,不是因为穷。比方说,要是象你们这样有学问的上流人,出于一 片好心,打算周济他,那他就会昧着良心把您的钱拿去喝酒,要不然就更糟,他索性开一家酒店,拿您的钱去抢劫老百姓。

您刚才说到穷。可是难道富裕的农民生活得好些吗?对不起,也跟猪差不多。粗野无礼,扯开嗓门哇哇地叫,蠢头蠢脑,腰身横宽,一脸的肥肉,脸膛通红,你恨不得抡起胳膊给他这个混蛋一记耳光才好。比方说,杜别奇尼亚的拉利昂就是个富裕的农民,可是恐怕他也在你们树林里剥树皮,跟贫穷的农民一个样。他爱骂人,他的那些孩子也爱骂人,他喝多了酒,就往泥塘里一滚,睡着了。小姐,他们都是些没出息的东西。跟他们一 块儿住在村子里就象住在地狱里似的。我讨厌它,那个村子。

感谢主,我有吃有穿,在龙骑兵团里服满兵役,当了三年村长,现在成了自由的哥萨克,爱住在哪儿就可以住在哪儿。我不愿意住在村子里,谁也没有权利硬逼着我住在那儿。人家说,你有老婆啊,你得跟老婆一块儿住在小木房里。为什么非这样不可呢?我又不是她雇来的。“

“告诉我,斯捷潘,您是因为爱情才结婚的吗?”玛霞问。

“在我们村子里哪儿会有什么爱情呢?”斯捷潘回答说,笑了笑。“太太,要是您想知道的话,我就老实告诉您,我是第二 回结婚了。我并不是库利洛甫卡村人,而是扎列果希村的人,后来我是入赘到库利洛甫卡来的。那是因为爹妈不肯给我们分家,我们一共有弟兄五个,我就向家里人告别,跑到外村来入赘了。我头一个老婆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怎么会死的?”

“因为她蠢嘛。她老是哭,没来由地哭啊哭的,弄得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为了要漂亮,她老是喝一种草药的汁水,大概这种东西伤了她的内脏。我的第二个老婆是库利洛甫卡村人,她有什么可取的呢?她是个乡下女人,村里的娘们儿,别的什么也不是。人家为她来找我提亲,我心动了:我想她年纪轻,长得白净,家里干干净净。她妈象个鞭身派②教徒,喝咖啡,最主要的是她们家干干净净。这样,我们就成了亲。可是第二天我们坐下来吃饭,我叫丈母娘给我拿一把调羹,她就去拿,我一瞧,她用手指头擦调羹呐。好家伙,我心想,这就叫做干净啊。我跟她们一块儿过了一年就走了。也许我该娶个城里人才对,”他沉默一会儿,接着说。“据说,老婆是丈夫的帮手。我要帮手干什么?我自己就会帮自己,做老婆的该跟我谈谈天,不过别老是嘁嘁喳喳,应该讲得有理,动人。缺少这种畅快的谈天,还算什么生活呢!”

斯捷潘忽然停住嘴,我立刻听见他哼起他那无聊而单调的“乌—溜—溜—溜”。这是说他看见我了。

玛霞常去磨坊,显然她在跟斯捷潘的谈话中找到了乐趣。

斯捷潘打心眼儿里憎恨农民,振振有词地责骂他们,这就把她吸引到他那儿去了。每逢她从磨坊回来,看守花园的傻子农民总朝她喊道:“小妞儿巴拉希卡!你好,小妞儿巴拉希卡!”他又学狗那样对她叫道:“汪!汪!”

她就停下来,注意地瞧他,仿佛她在这傻子的吠声中听到了她的思想的回声,大概这吠声也象斯捷潘的责骂那样吸引她。而家里等着她的却无非是这一类消息,例如村里的鹅钻进我们的菜园,把白菜碰坏了,或者拉利昂偷了缰绳等等。她听了就耸耸肩膀,冷冷一笑,说:“您对这些人还能指望什么呢?”

她生气,心里满是怨恨;可是我却跟农民们处熟,越来越向着他们了。他们大多数是神经质的、爱生气的、受尽侮辱的人;这些人的想象力已经被摧毁,他们愚昧无知,见识贫乏而模糊,脑子里想的老是关于灰色的土地、灰色的日子、黑面包那一套。这些人耍花招,然而跟鸟那样只把头藏在树后面,——他们不会算计。你出二十个卢布要他们来为你割草,他们不干;可是你肯出半桶酒,他们就来了,其实二十个卢布可以买四桶酒哩。他们也确实肮脏、酗酒、愚蠢、骗人,不过尽管这样,人们却会感觉到,总的说来,农民的生活具有一个坚固健康的支点。不管农民赶犁的样子多么象一头笨拙的野兽,也不管农民怎样用白酒灌醉自己;你只要走近前去仔细观察,就会感到农民身上具备一种不可或缺的、十分重要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是有些人,比方说,玛霞和医师所缺少的,那就是,农民相信人世间最重要的是真理,只有真理才能使他和全体人民得救;因此,人间万物当中,他们最喜爱的莫过于公道。我对妻子说,她看见了玻璃上的斑点,却没有看见玻璃本身。她往往用沉默作为回答,或者象斯捷潘那样哼着:“乌—溜—溜—溜”。……每逢这个善良聪明的女人气得脸色惨白、嗓音发颤地跟医师讲到酗酒和欺骗,我总是纳罕,为她的健忘吃惊。她怎么会忘记她父亲,那位工程师,也喝酒,而且喝得很多,他用来买杜别奇尼亚的钱是用种种没廉耻、昧良心的欺骗手段得来的?她怎么会忘记这些呢?

「注释」

①公元八至九世纪伏尔加河中下游的一个突厥部落,后被俄罗斯人征服。在此借喻“野蛮人”。

②从俄罗斯正教会分离出来的一个教派,认为人能同“圣灵”直接交往,不需要神职人员作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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