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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父母似乎刻意避开对方

出事后的两个月,我的父母似乎刻意避开对方,一个人待在家里,另一个人就出去。爸爸经常在书房的绿色椅子上打瞌睡,醒来之后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悄悄地侧身躺在床的一边。如果妈妈拉了大半被子盖在身上,他就不盖被子,缩成一团躺在床上,这副姿态好像在表示,只要一出事,他随时可以从床上跳起来。

“我知道谁杀了她。”他听到自己对卢安娜·辛格说。

“你告诉警方了吗?”

“我告诉他们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目前为止,除了我的猜疑之外,还找不到什么直接证据。”

“父亲的疑心……”她开口说话。

“就像母亲的直觉一样有分量。”

这次她微微露齿一笑。

“他住在附近。”

“你有什么打算?”

“我正在调查所有线索。”爸爸说,他很清楚这话听起来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我的儿子……”

“他是线索之一。”

“说不定你被那个所谓的凶手吓坏了。”

“可是我一定得做些什么。”他抗议道。

“我们又说不通了,沙蒙先生,”她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你来找我们是错的。你来这里自有道理,你希望得到一些支持,寻求一些温情与慰藉,因此,你找上了我们,这样对你、对我儿子都好,我只在乎这一点。”

“我无意伤害任何人。”

“那个人叫什么?”

“乔治·哈维。”除了告诉赖恩·费奈蒙之外,这是爸爸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

她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她转身背对他,走到窗子旁边依次把两扇窗子的窗帘拉开。她喜欢放学时刻的日光,雷的身影出现在街口,她看着儿子一步步走近家门。

“雷快到家了,我出去迎他,对不起,我暂时告退,我得穿上大衣和靴子。”她停了一下又说:“沙蒙先生,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采取同样行动。我会和所有我觉得需要的人聊聊,但我不会把他的名字告诉太多人。等到确定的时候,我会不动声色,悄悄地把他杀了。”

他听到她在门厅处穿上大衣,金属衣架发出铿锵的声音。几分钟之后,大门开了又关,一阵寒风从屋外吹进来。他看到做母亲的站在外面迎接儿子,母子两人都没有笑,他们低着头,只见两人的双唇翕动,雷知道我爸爸在里面等着他。

妈妈和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赖恩·费奈蒙和其他警察不同,和他一起到我家的警察身材都相当魁梧,费奈蒙警探则显得瘦小。除此之外,在我看来,他还有些细微之处和别人不同,比方说,他似乎经常若有所思,谈到我,或是案子的进展时,他神情严肃,从来不开玩笑。只有和妈妈说话时,赖恩·费奈蒙才表现出乐观的本性,他坚信谋杀我的凶手一定会落网。

“或许不是这一两天,”他对妈妈说,“但有朝一日,他一定会露出马脚,这种人向来控制不了自己。”

爸爸去辛格家,留妈妈一个人在家。赖恩·费奈蒙来家里找爸爸,她只好陪他聊天。妈妈在客厅桌上摆了一些图画纸,巴克利的蜡笔散落在图画纸上。他和奈特本来在客厅画画,画到后来两个小男孩开始打瞌睡,头像沉重的花朵一样垂下来,妈妈只好把他们一个个抱到沙发上。他们各睡在沙发一边,双脚几乎在沙发中间相碰。

赖恩·费奈蒙知道这种时候他应该轻言细语,但妈妈注意到他不太在意小孩,他看着她抱起两个小男孩,却没有站起来帮忙,他也不像其他警察一样和她聊小孩子的事。不管孩子是生是死,在其他警员眼中,她只是个母亲,费奈蒙看她则不是如此。

“杰克想跟你谈谈,”妈妈说,“但我想你很忙,一定没时间等他回来。”

“还好,不太忙。”

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妈妈塞到耳后的一绺头发滑落到耳际,她的表情顿时柔和了不少,我知道赖恩也注意到了。

“他去可怜的雷·辛格家了。”她边说边把头发塞回耳后。

“真抱歉我们必须讯问他。”赖恩说。

“是啊,”她说,“没有任何小男孩能做出……”她说不下去,他也没有逼她把话说完。

“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妈妈从图画纸上拿起一支蜡笔。

赖恩·费奈蒙看着妈妈画小人和小狗,巴克利和奈特在沙发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巴克利弯起身子,蜷曲得像小婴孩一样,后来还把拇指放到嘴里吮吸。妈妈曾说我们一定要帮他改掉这个习惯,现在她却羡慕小弟睡得如此沉静。

“你让我想起我太太。”赖恩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开口说出了这句话。赖恩默不作声时,妈妈已经画了一只橘色的狮子狗和一匹看来像是遭到电击的蓝色小马。

“她画画也很糟吗?”

“以前我们没什么好聊的时候,她也是静静地坐着。”

过了几分钟之后,画纸上多了一个黄澄澄的太阳,一栋褐色的小屋,屋外种满了粉红、湛蓝和紫色的花朵。

“你说‘以前’。”

他们同时听到车库门打开的声音,“她在我们结婚不久之后就过世了。”赖恩说。

“爸爸!”巴克利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叫,完全忘了奈特和其他人的存在。

“唉,我很难过。”她对赖恩说。

“我也是,”他说,“我是说关于苏茜这件事,真的,我很难过。”

巴克利和奈特跑到后门口欢迎爸爸回家,爸爸兴高采烈地大叫:“我需要氧气!”

经过漫长的一天之后,每次下班回家,我们抱他抱得太久,爸爸总是像这样大声喊叫。虽然听起来有点夸张,但为了小弟而装模作样已成为爸爸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

爸爸走进客厅,妈妈正凝视着赖恩·费奈蒙。我真想大声告诉妈妈:快去落水洞吧!向洞穴的最深处看,我的身体在那里等着你们,灵魂却高高在上看着你们呢。

警方还抱着一线希望时,赖恩·费奈蒙便向妈妈要了一张我在学校的照片。他把我的照片和其他照片摆在皮夹里,照片中的小孩和陌生人都已不在人间,其中还夹着他太太的小照。如果案子破了,他就把破案日期写在照片背面;如果案子没破,照片背后就是空白。不管警方的结论如何,只要他认为案子没结,照片背后就留白。我的照片背后一片空白,他太太的照片背后也看不到任何字迹。

“赖恩,你好吗?”爸爸大声打着招呼,“假日”在爸爸身旁跳来跳去,希望主人拍拍它。

“我听说你去找雷·辛格了。”赖恩说。

“巴克利,奈特,你们上楼到巴克利的房里玩,”妈妈说,“费奈蒙警探和爸爸有事情商量。”

我藏东西的秘密地点

“你看到她了吗?”巴克利边上楼边问奈特,“假日”紧随在他们身后,“那是我大姐。”

“没有。”奈特说。

“她出去了一阵子,但现在回家了。来,我们比赛谁跑得快!”

两个小男孩和一只小狗争先恐后,快步冲上曲折的楼梯。

我不准自己多想巴克利,生怕他会在镜子,或玻璃瓶盖上看到我的身影。我像家里每个人一样,一心只想保护他。“他年纪还小。”我对弗妮说。弗妮听了回答说:“年纪小就看不到我们吗?你以为小孩子想象中的朋友打哪里来的?”

两个小男孩跑到我爸妈的卧室旁,在一幅装框的墓碑拓印下坐了下来。拓印的真迹来自伦敦一座墓园,妈妈曾告诉琳茜和我,她和爸爸到伦敦度蜜月时遇见一个老妇人,她和爸爸想在家里墙上挂些特别的东西,这位老妇人就教他们拓印墓碑。到了我十岁出头时,家里大部分的拓印都被存到地下室,墙上改挂上色彩鲜艳的印制画,以便激励孩童。但是琳茜和我依然非常喜欢墓碑拓印,挂在巴克利和奈特头顶上这幅更是我们的最爱。

琳茜和我时常躺在这幅拓印画的下面,我假装是画中的骑士,“假日”是蜷伏在骑士脚边的忠犬,琳茜则是他遗留在世的爱妻。不管刚开始气氛多么庄严肃穆,到后来我们一定会笑成一团。琳茜告诉躺在地上装死的我说,做妻子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她下半辈子不能守在一个死人身旁。我听了假装勃然大怒,但每次都持续不了多久。说着说着,琳茜一定会提起她的新爱人,此人不是给她一块好猪肉的胖屠夫,就是帮她做挂钩的灵巧的铁匠,“你死都死了,骑士,”她说,“我还得活下去呢。”

“昨天晚上苏茜来看我,还亲了我的脸一下。”巴克利说。

“她没亲!”

“她亲了!”

“真的吗?”

“真的。”

“你有没有告诉你妈?”

“这是秘密,”巴克利说,“苏茜说她还不想和其他人说话。你想看看别的东西吗?”

“好啊。”奈特说。

他们站起来跑到屋里另一边的儿童区,把“假日”留在拓印画下打瞌睡。

“来,进来看看。”巴克利说。

他们走进我的房间,我帮妈妈拍的照片被琳茜拿走了,琳茜经过一番考虑,最后还是回来拿了“痴傻子谈爱”的徽章。

“这是苏茜的房间。”奈特说。

巴克利把手指举到唇边。妈妈每次要我们安静时,都做出这个姿势,小弟现在也这样示意奈特不要说话。他弯下身子,趴在地面上,叫奈特也跟着做,他们像“假日”一样在地上匍匐前进,慢慢地爬过垂挂在我床边的折饰,来到我藏东西的秘密地点。

弹簧床垫下面有块木板遮住整个床架,板子上有个小洞,里面塞着我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我得提防“假日”跑进我房间东抓西抓,那样一来,我藏的宝贝一定会掉出来。我失踪一天之后,果然发生了这种事。

爸妈到我房里仔细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他们离开之后忘了关门,“假日”跑进来,叼出了我藏起来的甘草枝。我藏起来的其他东西散落在床下,其中一样东西只有巴克利和奈特认得出是什么。巴克利解开爸爸的旧手帕,手帕里是一段沾了血迹的小树枝。

一年前,巴克利不小心吞下了这段小树枝,当时他和奈特在后院玩,两个人把石块堆到鼻子尖,院子里有棵老橡树,妈妈把晒衣绳的一端绑在橡树上,巴克利在树下找到一个小树枝,他把树枝当作香烟一样放到嘴里。我坐在我房间窗户外面的斜坡上,一面涂克莱丽莎给我的脚指甲油,一面翻阅时装杂志,眼睛还不时盯着巴克利。

我总是被指派照顾小弟。爸妈认为琳茜还小,更何况,琳茜的智力正在萌芽,她应该尽量发挥,我们可不能妨害了她的成长。那天下午,她正在屋里用一百三十色的蜡笔画苍蝇眼睛的细部。

那天外面不太热,又是夏天,于是我决定好好在家里做保养。从早上开始,我就洗澡洗头,之后我全身上下热气腾腾。于是,我坐到窗台外的斜坡屋顶上吹风,还一边慢条斯理地涂脚指甲油。

我刚上了两层脚指甲油,一只苍蝇停在指甲油的涂抹器上,我一面听着小奈特出言找碴,一面眯着眼睛观察停在面前的苍蝇。琳茜正在屋里给苍蝇眼睛上色,我盯着苍蝇圆鼓鼓的眼睛,看看能否辨识出不同。微风轻轻吹拂,吹得毛边裤管轻刷过我的大腿。

“苏茜!苏茜!”奈特大喊。

我往下看去,只见巴克利倒在地上。

哈维先生一直梦到房屋

三个月来,哈维先生一直梦到房屋。他梦见南斯拉夫的一隅,茅草为顶的小屋架在高脚柱上,天际一片蔚蓝,忽然间,洪水来势汹汹地涌上来,小屋也随之不见了。在挪威峡湾边,以及隐密的山谷间,他看到原木搭建的教堂,教堂的木头是造船的维京人砍出来的,当地英雄和恶龙的雕像也都是木头刻的。但他最常梦见的是沃洛格达的“圣主变容大教堂”。谋杀我的那天晚上,这座他最喜欢的教堂就出现在梦中。随后他夜复一夜地梦见那座教堂,直到梦境中再次出现那些女人和小孩。梦中影像游移晃动,从不停止。

我回到过去,看见哈维先生躺在他妈妈怀里,越过摆满彩色玻璃片的桌子,凝视前方。他爸爸把玻璃片按照形状大小及厚度重量叠成一摞摞,还像珠宝商一样仔细地检查每一片玻璃,看看有无裂缝或瑕疵。乔治·哈维只注意到挂在母亲颈上的琥珀,椭圆形的琥珀镶着银边,里面有只形状完好的苍蝇。

“他是建筑商。”有人问起他父亲的职业时,年幼的哈维先生总是这么说。后来他不再回答这个问题,他怎能回答说他父亲在沙漠里工作,用碎玻璃和旧木头盖些简陋的小屋子呢?但他父亲教会他什么样的房子才算是一栋好房子,怎样盖房子才会经久耐用。

因此,当那些晃动的影像重新出现在梦境中时,哈维先生总是拿出他父亲的素描本,他把自己埋首在这些他不喜欢的异国他乡的图片中,试图忘记梦中恼人的影像。看着看着,他的母亲就会来到梦中。母亲在公路旁的田野上奔跑,她一身素净,上身是白色紧身船形领衬衫,下身是白色的裤子,和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时一模一样。最后一次看到母亲时,她和父亲开车到新墨西哥州郊外的一个小镇,两人在闷热的车里起了争执,父亲把母亲强拉出车外。乔治·哈维像石头一样呆坐在后座,他睁大眼睛,心里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周围的事情如慢动作般发生。母亲一直往前跑,瘦弱苍白的身影越来越远。哈维紧握着母亲从颈上扯下来交给他的琥珀,父亲望着公路说:“儿子,她走了,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这是苏茜的丧礼

外婆在悼念仪式前一晚抵达家中,她像往常一样叫了豪华加长礼车,从机场一路啜饮香槟到我家。她身上披着所谓的“厚重漂亮的动物”,其实就是一件在教堂义卖会上买到的二手貂皮大衣。爸妈没有刻意要她参加,不过她来了也好。悼念仪式是凯定校长在一月底出的主意,他主动在我们教会里发起这个悼念仪式。“这对你的小孩和学校的学生都好。”他对爸妈说。爸妈像梦游一样点头答应,麻木地处理该订什么花,该请谁来讲话之类的事情。妈妈和外婆通电话时提到此事,外婆立刻说:“我要参加。”

妈妈听了有点惊讶,“妈,你不见得一定要来。”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艾比盖尔,”外婆说,“这是苏茜的丧礼啊。”

外婆坚持穿着二手貂皮大衣在邻里间走动,还有一次画着浓妆参加我们社区里的聚会,让妈妈下不了台。参加社区聚会时,外婆总是拉着妈妈问东问西,妈妈有没有进过这个人家,那个人的先生从事什么行业、开什么车等等,直到问出个究竟。外婆总想弄清楚邻居是谁,如今我才明白,外婆试图用这种方式来了解妈妈。但外婆却打错了算盘,很遗憾地,妈妈始终没有响应。

“杰……克,”外婆走进大门,夸张地喊道,“我们得好好喝一杯!”外婆看到琳茜试图偷偷跑上楼,反正等一下外婆一定会找她,她想趁现在安静个几分钟。“孩子们讨厌我喽。”外婆感叹,她的笑容僵住了,露出一口洁白完好的牙齿。

“妈,”妈妈打声招呼,唉,我多想一头栽进妈妈那充满悲伤的湛蓝双眼中,“你别多心,琳茜只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

“在这个家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简直是不可能!”外婆说。

“妈,”爸爸说,“这个家和你上次来时不一样了。我帮你倒杯酒,但我必须请你尊重大家。”

“杰克,你还是一样英俊得要命。”外婆说。

妈妈接过外婆的大衣。在巴克利从二楼窗口大喊“外婆到了”时,“假日”就被关到爸爸的书房里了。我小弟对奈特,或是任何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吹牛说,他外婆有一辆全世界最大的车子。

“妈,你气色不错。”妈妈说。

“嗯,”爸爸一走开,外婆马上问道,“他还好吗?”

“我们都在应付,但实在很难。”

“他还念叨着那个凶手吗?”

“没错,他还是认为那个人杀了苏茜。”

“你们会吃上官司,你知道的。”她说。

“除了警方之外,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琳茜坐在楼梯顶上,妈妈和外婆都没看到她。

“他不该告诉任何人,我理解他总想把这事归咎于某人,但是……”

“妈,威士忌还是马提尼?”爸爸走过来问道。

“你喝什么?”

“其实,这一阵子我没喝酒。”爸爸说。

“啊,这就是你的问题喽。我自己来,你们不必告诉我酒放在哪里!”

少了那件“厚重漂亮的动物”,外婆显得相当瘦小。“节食要趁早,”她在我十一岁时就告诫我,“小宝贝,你现在就得开始节食,以免肥肉堆积在身上太久减不掉。大家说胖嘟嘟的样子很可爱,其实是变着法子说这个人很丑。”她和妈妈时常为了我是不是大到可以吃抑制食欲的药而争吵,她说这种药是她的“救命丸”,还对妈妈说:“我把我的救命丸给你女儿,你居然剥夺她的权利?”

我还活着时,外婆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错的,但那天她搭着租来的加长礼车来到家门口,推开大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奇怪的事情也随之发生。她趾高气扬,一身气派地来到我家,让沉闷的家重新充满生气。

“艾比盖尔,你需要人帮你。”晚饭之后,外婆对妈妈说。自从我失踪之后,这是妈妈第一次下厨做晚饭,妈妈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当时她刚戴上洗碗的蓝色手套,在水槽里放满洗涤剂水,正准备洗碗盘,琳茜会帮忙擦碗,她以为外婆会叫爸爸帮她倒一杯饭后酒。

“妈,你能帮忙最好。”

“别客气。”外婆说,“我到大门口拿我的魔术袋。”

“喔,不。”我听到妈妈屏住气息说。

“好啊,魔术袋。”琳茜说,吃晚饭时她一直没说话。

“妈,求你了。”外婆从大门口走回来时,妈妈抗议说。

“孩子们,把桌子清理干净,把你妈架到这里,我要让她改头换面。”

“妈,别闹了,我还要洗碗呢。”

“艾比盖尔。”爸爸轻声说。

“喔,不,她可以让你喝酒,但她别想拿那些折磨人的玩意儿靠近我。”

“我没醉。”爸爸说。

“你还笑。”妈妈说。

“你告他啊,”外婆说,“巴克利,抓住你妈妈的手,把她拖到这里来。”小弟听了立刻照办,他看到妈妈听别人吩咐,被别人逼着走,觉得非常有趣。

“外婆……”琳茜害羞地叫道。

巴克利把妈妈拉到厨房的一把椅子旁,外婆已经把椅子拉好面向她。

“什么事?”

“你能教我化妆吗?”

“天啊,感谢老天爷,当然可以!”

妈妈坐下来,巴克利爬到她大腿上说:“妈咪,怎么了?”

“艾比,你在笑吗?”爸爸笑着说。

妈妈的确在笑,她一边微笑,一边哭泣。

“心肝,苏茜是个好女孩,”外婆说,“就像你一样。”她紧接着又说:“好,把下巴抬高,让我看看你的眼袋。”

巴克利爬下来,坐到另一把椅子上。“这是睫毛卷,琳茜,”外婆边说边示范,“这些我全都教过你妈。”

“克莱丽莎也用这个。”琳茜说。

我和琳茜见过的惟一的死人

外婆把橡皮卷子夹在妈妈的睫毛上,妈妈习惯这个程序,眼珠向上翻着。

“你和克莱丽莎说过话吗?”爸爸问道。

“没有,”琳茜说,“她常和布莱恩·尼尔逊在一起,他们旷课的次数多到会被停学三天。”

“没想到克莱丽莎会这样,”爸爸说,“她资质虽然不是最好,但她从来没惹过麻烦。”

“我上次看到她时,她浑身都是大麻味。”

“我希望你不要惹上这些麻烦。”外婆说,她喝下最后一口威士忌,把高脚酒杯重重地放到桌上,“好,琳茜,过来看看,你瞧,睫毛卷了上来,你妈妈的眼睛是不是更神采奕奕呢?”

琳茜试着想象自己的眼睫毛卷起来的模样,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塞谬尔·汉克尔的双眼,她想到塞谬尔吻她时,点点繁星在他的睫毛边闪耀。想到这里,她的瞳孔大张,像微风中的橄榄一样剧烈颤动。

“想不到喔。”外婆说,她一只手握着睫毛卷奇形怪状的把手,一只手叉在腰间。

“想不到什么?”

“琳茜·沙蒙,你交了男朋友。”外婆对大家宣布。

爸爸笑了笑,他忽然变得很喜欢外婆,我也是。

“我没有。”琳茜说。

没容外婆再开口,妈妈轻声说:“你有。”

“感谢老天爷喔,心肝,”外婆说,“你应该交个男朋友。等帮你妈化好妆之后,外婆再好好开导你。杰克,给我一杯开胃酒吧。”

“开胃酒是饭前喝的……”妈妈又开始说教。

“别纠正我,艾比盖尔。”

外婆喝醉了,她把琳茜打扮得看上去像个小丑,她自己也说琳茜看起来像个“红牌妓女”;爸爸喝得像外婆所谓的“醉得恰到好处”;最令人惊奇的是,妈妈把脏碗盘留在水槽里,上楼睡觉了。

大家睡着之后,琳茜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久久地打量自己。她抹去一些腮红,擦擦嘴唇,刚拔去一些眉毛,原本浓密的眉头看上去稍显红肿。她在镜中看到不同的自己,我也看出了不同:镜中的她,是一个能够照顾自己的成年人。化妆品下是她的面孔,她知道这是自己的脸,但最近每个人一看到她,总是不自觉地想到我。上了口红和眼影之后,她脸部的轮廓变得鲜明,焕发出珠宝般的神奇光彩,家里还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呈现出如此炫目的光泽。外婆说得没错,化了妆之后,她的双眼显得更加湛蓝,拔了一些眉毛之后,脸型也为之改变,腮红使颧骨下面明亮起来。(“这些轮廓可以再加强。”外婆强调说。)嘴唇看起来也不一样,她对着镜子做出各种表情:噘嘴、亲吻、假装像喝多了鸡尾酒一样大笑。她低下头,一面像好女孩一样祷告,一面偷看自己这副好女孩的模样。上床睡觉时,她仰卧着,小心地保护她全新的容貌。

贝塞儿·厄特迈尔太太是我和琳茜见过的惟一的死人。我六岁、琳茜五岁时,她和她儿子搬到我们这个社区。

妈妈说她有一部分的脑子不见了,有时她一离开儿子家就茫然不知自己在哪里。她经常走到我家前院,站在山茱萸树下,凝视着街道,好像站在那里等公共车。妈妈常把她带到我家厨房,请她坐下,给两人泡杯茶,安抚了她之后再打电话通知她儿子。有时她儿子家没人接电话,厄特迈尔太太就坐在我家厨房里,一语不发地盯着餐桌中间的摆设,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我们放学回家时,她还没离开。她坐在厨房里对我们微笑,还经常边摸琳茜的头发边叫“娜塔莉”。

厄特迈尔太太过世时,她儿子请妈妈带我和琳茜参加葬礼,“我母亲似乎特别喜欢您的小孩。”她儿子写道。

“妈,她根本不知道我叫什么。”琳茜低声抱怨,妈妈一面帮琳茜扣上外套上无数的圆形钮扣,一面心想:这又是一件外婆给的毫无实际用途的礼物。

“最起码她还叫你娜塔莉。”我说。

复活节一过,春天开始真正来临,那一星期气温攀升,大部分的冰雪已经融化,地面上只有少数残雪。在厄特迈尔家教堂的墓园中,冰雪附着在墓石的底部,不远处,金凤花已经开始萌芽。

厄特迈尔家的教堂相当华丽,“他们是高教派的天主教徒,”爸爸在车上说。琳茜和我觉得这整件事情非常有趣,爸爸不想参加丧礼,但妈妈大着肚子,根本没办法开车。妈妈怀巴克利最后几个月时,肚子大到坐不进驾驶座。她大部分时间都很不舒服,我们尽量离她远一点,省得被骂。

妈妈回避了瞻仰遗体的仪式

因为怀着巴克利,妈妈回避了瞻仰遗体的仪式,我和琳茜则看到了遗容。丧礼之后我们忍不住谈了又谈,过了好久之后,我还不断地梦见厄特迈尔太太躺在棺材里的模样。我知道爸妈不想让我们看到遗体,但大家列队走过棺材时,厄特迈尔先生示意我和琳茜上前看看,“哪一个是我母亲说的娜塔莉?”他问道。我们瞪着他,我指指琳茜。

“我希望你过来说声再见,”他说,他身上的香水气味比妈妈用的香水更浓,刺鼻的香味,再加上自觉被排拒在外,让我忍不住想哭。“你也可以过来。”他说着挥挥手,把我们召唤到他身旁的通道上。

躺在棺材里的人看起来不像厄特迈尔太太,但那又确实是厄特迈尔太太,我试着把目光集中在她手上闪闪发光的戒指上。

“妈,”厄特迈尔先生说,“你把她叫成娜塔莉的小女孩,我给你领来了。”

琳茜和我后来对彼此承认,我们当时都以为厄特迈尔太太会开口说话,我们当时也决定如果她真的开口,我们会一把捉住对方没命地逃跑。

过了痛苦难耐的一两秒钟之后,瞻仰仪式结束,我们也回到爸妈身旁。

第一次在天堂里看到厄特迈尔太太时,我并不觉得十分惊讶。哈莉和我看到她领着一个金发小女孩走过来,她向我们介绍说这是她的女儿娜塔莉,我听了一点儿也不吃惊。

举办悼念仪式的早晨,琳茜尽可能在她房里待久一点,她不想让妈妈看到自己脸上还化着妆,时间拖久了,就算妈妈看到她,也来不及叫她把妆洗掉。她还告诉自己说,从我衣柜里拿件衣服穿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但是整个情形看来却怪怪的。

她打开我的房门。到了二月,大家越来越频繁地闯入这个禁地,尽管如此,爸爸、妈妈、巴克利和琳茜都不承认进过我房间,也不承认从我房里拿了东西,拿了也无意归还。每个人显然都到过我房间,但大家似乎对所有迹象都视而不见,屋里东西变了样,即使不可能是“假日”的错,大家还是责怪它。

琳茜想为塞谬尔好好打扮,她打开我的衣橱的双扇门,仔细地检视里面乱七八糟的衣物。

我不是一个爱收拾的人,每次妈妈叫我清理房间,我总是把地上或是床上的衣服塞进衣柜。

琳茜总是觊觎我的新衣服,但她只能穿我穿过的旧衣服。

“天啊。”她对着衣橱轻叹,以前看到过的所有的衣服都是她的了,她觉得有点高兴,也有点罪恶感。

“哈?有人在里面吗?”外婆问道。

琳茜吓得跳起来。

“对不起,心肝,把你吓了一跳,”她说,“我想我听到你在里面。”

外婆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妈妈所谓“杰姬·肯尼迪式样”的连衣裙。妈妈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外婆的身材和我们不一样,外婆的臀部平坦,穿上直统连衣裙显得恰到好处,即使已经六十二岁,外婆依然是个衣架子。

“你来这里干吗?”琳茜问道。

“我要找人帮我拉拉链。”外婆边说边转身,琳茜看到外婆的黑色胸罩背后的扣环和半截短衬裙上部,她从未看过妈妈穿这样的衣物。她走向外婆,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拉链之外的任何东西,谨慎地帮外婆拉上拉链。

“看到胸罩的钩子和钩眼了吗?”外婆说,“你扣得起来吗?”

外婆的颈际充满了香粉和香奈尔五号的香水味。

“你一个人没办法做这样的事情喔,这就是我们需要一个男人在身边的理由。”

琳茜已经和外婆一样高,而且身高还一直往上蹿,她一手捏着钩子,一手捏着钩眼,几簇挑染的金发紧贴着外婆的后脑勺,她还看到柔软的灰发散落在外婆的颈背。她帮外婆扣好钩子,然后站在原地不动。

“我已经忘了她的模样。”琳茜说。

“你说什么?”外婆转身说。

“我记不得了,”琳茜说,“我是说,我忘了她脖子是什么模样。外婆,你注意看过她的脖子吗?”

“噢,心肝,”外婆说,“过来。”她伸出双臂,但琳茜转身面对衣柜。

“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你已经很漂亮了。”外婆说。

琳茜听了几乎透不过气来了,外婆从不赞美任何人,当她赞美你时,你会觉得她的赞美像天上掉下来的黄金一样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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