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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就是那个邪恶的外婆

“来,我们一定能帮你找到漂亮的衣服。”外婆边说边走向衣柜。她比任何人都会挑衣服,以前她偶尔会在开学之前来找我们,带我们去买衣服。我们看着她灵巧的手指飞快地在衣架间飞舞,像是在弹钢琴,看了让人叹服。忽然间,她停了下来,不到一秒钟就从成堆衣服中拉出一件连衣裙或衬衫举在我们面前,“你们觉得如何?”她问道,她手上的那件衣服永远完美极了。

她打量我的衣服,一面翻拣,一面把衣服贴在琳茜身上比划。

“你妈妈的情况很糟,琳茜,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外婆……”

“嘘,让我想想……”她拿起一件我上教堂穿的连衣裙,这件深色方格呢、小圆领的连衣裙的裙裾很大,穿上去之后我可以盘腿坐在教堂的椅子上,还可以让洋装的下摆垂到地上,所以我特别喜欢穿这件洋装上教堂。“你妈在哪里买到这件布袋?”外婆说,“你爸爸的情况也很糟,但他最起码有股怒气。”

“你和妈妈说的那个人是谁?”

外婆愣了一下,“什么人?”

“你问妈妈说,爸爸是不是还认为那个人是凶手。那个人是谁?”

“就是这件!”外婆说了句法语,举起一件琳茜从没看过的藏青色的超短连衣裙,那是克莱丽莎的衣服。

“太短了。”琳茜说。

“你妈妈太让我惊讶了,”外婆说,“她居然让你们买这么流行的衣服!”

爸爸在楼下叫大家赶紧准备,再过十分钟就要出门。

外婆马上大显身手,她帮琳茜套上这件藏青色的超短连衣裙,然后两个人跑回琳茜的房间穿鞋子。装扮整齐之后,外婆在走道上就着头上的灯光,重新帮琳茜描画模糊的眼线,然后再帮琳茜上一次睫毛膏,最后她帮琳茜紧紧地扑上一层粉,她拿起粉饼,轻轻地沿着琳茜的双颊向上扑打。外婆跟着琳茜走下楼,妈妈立刻抱怨琳茜的裙子太短,接着,琳茜和我看到妈妈一脸怀疑地瞪着外婆,直到此时,我们才发现外婆自己居然没有化妆。巴克利坐在后座上琳茜和外婆中间,快到教堂时,他看看外婆,好奇地问她在做什么。

“没空上妆的时候,这样做会让两颊显得比较有精神。”她说,巴克利立刻照猫画虎,和外婆一样捏捏自己的面颊。

塞谬尔·汉克尔站在教堂大门边的石柱旁,他穿着一身黑衣,他哥哥霍尔站在他身旁,身上披着圣诞节那天塞谬尔穿到我家的破旧皮夹克。

霍尔长得像比较黑一点的塞谬尔,他经常骑着摩托车奔驰于乡间道路,皮肤晒得很黑,脸上可见风吹雨打的痕迹。我们全家一走近,霍尔马上掉头离开。

“这位一定是塞谬尔,”外婆说,“我就是那个邪恶的外婆。”

“我们进去,好吗?”爸爸说,“塞谬尔,很高兴看到你。”

琳茜和塞谬尔走在前面,外婆退后几步走在妈妈另一边,全家人一起走进教堂。

费奈蒙警探穿着一套看了令人发笑的西装站在门口,他对我爸妈点点头,目光似乎停驻在妈妈身上,“和我们一起走,好吗?”爸爸问道。

“谢谢,”他说,“我站在这附近就好了。”

“谢谢你来参加。”

家人们走进教堂拥挤的前厅,我真想偷偷跑到爸爸的身后,在他的颈边徘徊,在他的耳边低语。但我已经存在于他的每个毛孔间。

早晨醒来,他仍有些宿醉,他转身看着熟睡中的妈妈,妈妈的脸贴着枕头,发出浅浅的呼吸声。唉,他可爱的妻子、心爱的女人,他真想轻抚她的脸颊,理顺她的头发,亲吻她,但她睡得那么安详,只有在睡梦中,她才得到了平静。自从获知我的死讯之后,他每天都承受不同的煎熬。但老实说,悼念仪式还算不上最糟的,最起码今天大家会诚实面对我的死讯。这一阵子每个人都不明说,言词闪烁听了却令人更难过。今天他不必假装他已经恢复正常。管它什么叫做正常,他可以坦然表露悲伤,艾比盖尔也不必再刻意伪装。但他知道她一醒来,他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看着她。确知我死了之后,他所认识的艾比盖尔就消失了,他再也看不到以前的她。我过世已将近两个月,众人已逐渐淡忘了这桩悲剧,只有我的家人和露丝还牢牢地记得我。

露丝是和她爸爸一起来的,他们站在教堂角落,摆着圣餐杯的玻璃柜旁。圣餐杯是美国独立战争留下来的古物,战争时期教堂曾经是医院。迪威特夫妇和露丝父女闲聊,迪威特太太的书桌上放着一首露丝写的诗,她打算星期一把这首诗拿给学校的辅导人员看看,露丝的诗写的是我。

“我太太似乎同意凯定校长的说法,”露丝的父亲说,“她认为悼念仪式能帮助学生面对这件事。”

“你怎么看?”迪威特先生问道。

“我觉得事情过去就算了,我们最好不要再打扰人家,但露丝说她想来。”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向我道别

露丝看着我家人和众人打招呼,也注意到琳茜的新造型,她不相信化妆,认为化妆贬低了女性,她看到塞谬尔·汉克尔握着琳茜的手,脑海中忽然浮现从女性主义书籍中读到的一个词:屈从,然后,我注意到她隔着窗户偷偷观察霍尔·汉克尔,霍尔站在教堂外古老的坟墓旁抽烟。

“露丝,”她爸爸问道,“怎么了?”

她赶紧集中精神回答说:“什么怎么了?”

“你刚才望着远方发呆。”他说。

“我喜欢教堂的墓园。”

“女儿啊,你是我的小天使,”他说,“趁位子被人占满之前,我们赶快找个好位子吧。”

克莱丽莎也参加了追悼会,布莱恩·尼尔逊穿着他爸爸的西装,无精打采地陪克莱丽莎一起来。她挤过人群,走向我的家人面前,凯定校长和伯特先生主动给她让路。

她先和我爸握手。

“嗨,克莱丽莎,”爸爸说,“你好吗?”

“还好,”她说,“你和沙蒙太太好吗?”

“我们很好,克莱丽莎,”他说,我心想:这真是个奇怪的谎言!“你要不要和我们家坐在一起?”

“嗯……”她低头看着双手,“我跟我男朋友一起来的。”

妈妈有点神情恍惚,她瞪着克莱丽莎。克莱丽莎活蹦乱跳的,我却死了。克莱丽莎感觉到妈妈的注视,妈妈的目光似乎烙印在她的肌肤中,让她只想赶快逃开。但这时她看到了那件连衣裙。

“嗨。”她打声招呼,把手伸向琳茜。

“怎么了?克莱丽莎。”妈妈的情绪忽然失控。

“噢,没事。”她说,再一次瞟了连衣裙一眼,心里知道她永远不可能要回这件连衣裙了。

“艾比盖尔?”爸爸说,他听得出妈妈的怒气,敏感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头。

站在妈妈身后的外婆对克莱丽莎眨眨眼。

“我只想说琳茜今天好漂亮。”克莱丽莎说。

我妹妹脸红了。

站在门厅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大家分开站在两旁,史垂克牧师穿着祭服走向爸妈。

克莱丽莎悄悄走到后面找布莱恩,找到他之后,两人一起走向外面的墓园。

雷·辛格躲得远远地,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向我道别。秋天时我曾给他一张在照像馆拍的照片,他看着我的照片,默默地对我说再见。

他凝视着照片中的双眼,盯着背景中那块大理石花纹的绒布。每个孩子拍照时都以这样的绒布为背景,坐在炽热的灯光下摆出僵硬的笑容。雷不知道死亡代表什么,它代表失落,一去不返,还是时间永远定格?但他知道照片和本人一定不一样,他自己在照片中就不像他本人那么野或是羞怯。他凝视着我的照片,心中逐渐明白照片中的不是我。我存在空气中,环绕在他四周;我出现在他与露丝共度的寒冷清晨,以及两堂课之间他一人独处的时刻,在这些时刻出现的我才是他想亲吻的女孩。他想放手让我走。他不想烧掉或是丢掉我的照片,却也不想再看到它。我看着他把照片夹在一本厚重的印度诗集中,他和他母亲在书里夹了好多易碎的花朵,时间一久,花瓣已慢慢地化为尘埃。

众人在悼念仪式上对我赞美有加,史垂克牧师、凯定校长和迪威特太太说了很多好话,但爸妈只是麻木地一直呆坐着。塞谬尔不断地捏琳茜的手,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眼睛眨都不眨。巴克利穿着奈特借他的西装,奈特年初刚参加过婚礼。巴克利坐立难安,一直盯着爸爸。倒是外婆做出了当天最重大的一件事。

唱到最后一首赞美诗时,我的家人站了起来,这时外婆靠近琳茜,悄悄对她说:“那个人就站在门边。”

琳茜转头望去。

赖恩·费奈蒙站在门口,跟着大家一起唱赞美诗。他身后站着我们的一个邻居,那人穿着厚厚的法兰绒衬衫和卡其布长裤,穿得比追悼会上的任何人都随便。片刻之间,琳茜已经认出他是谁,他们紧盯着对方,然后琳茜就昏倒了。

大家赶紧过去照顾她,一片混乱中,乔治·哈维悄悄地穿过教堂后面的墓园,不动声色地消失在独立战争时代的墓碑之间。

一个女孩倒卧在血泊中的模样

在每年举办的天才生夏令营中,来自全州各地的七到九年级的天才生齐聚一堂,我经常想象,在为期四星期的夏令营中,这些天资聪颖的学生坐在大树下,探头探脑地试图窃取别人的心血结晶。在营火晚会上,他们唱圣歌,而不是民谣;女孩们一起淋浴时,大家兴高采烈地讨论芭蕾名伶雅奎斯·丹希瓦斯的优美身段或是经济学家约翰·肯尼思·加尔希雷思的大脑构造,而不是只说些别人的闲话。

但即使天才生也有自己的小圈子,在所有的小集团中,“科学怪胎”和“数学金头脑”的地位最高,这些人不善于社交,但最受到尊重。接下来是“历史天才”,这些人知道冷僻历史人物的生辰忌日,走过其他学员身边时,他们总是低声说些“一七六九到一八二一年”、“一七七到一八三一年”之类看似无意义的出生死亡日期,琳茜走过他们身边时则暗自说出“拿破仑”、“黑格尔”之类的答案。

还有一些学员隶属“巧手大师”,大家对于这些孩子名列天才生之列颇有微词,这些孩子能拆装机件,完全不需要说明书或是图纸。他们从实践而非理论层面来了解世界,不太在乎成绩。

塞谬尔是“巧手大师”的一员,他最崇拜的英雄是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和他自己的哥哥霍尔。霍尔自高中辍学,便在落水洞附近开了一家修车厂,老主顾包括成群结党的重型机车族,还有骑着机动脚踏车在养老院停车场闲晃的老先生。霍尔抽烟,住在家里车库上方的房间里,他还时常带不同的女友到修车场。

每次有人问霍尔什么时候才会长大,霍尔总是回答说:“永远不会。”塞谬尔受到哥哥启发,每次老师问他未来的志向时,他总是回答说:“不知道,我才刚满十四岁。”

露丝·康纳斯知道自己快满十五岁了。她时常坐在后院的铝皮工具室里,周围都是康纳斯先生从快被拆掉的老房子里找到的各式各样的门把和旧五金件,露丝坐在阴暗的工具室里冥想,想到头痛才走回家里。她爸爸坐在客厅里看书,她经过客厅,直接跑到自己房间,抓住灵感,情绪高昂地写诗,诗作的标题包括《身为苏茜》、《死亡之后》、《粉身碎骨》、《在她身旁》以及《坟墓之唇》。《坟墓之唇》是她最得意的作品,参加天才生夏令营时,她身边也带着这首诗。她折上又打开,整张纸的折叠处都快被磨破了。

天才生夏令营开始的那天早上,露丝胃痛得不得了,她错过了接送学生的大轿车,结果只好请爸妈开车送她到营区。她这一阵子尝试新的蔬果养生法,前一天晚上吃了一整颗白菜头当晚餐。我过世之后露丝就开始吃素,康纳斯太太对此颇不以为然。

“老天爷啊,这又不是苏茜!”康纳斯太太指着面前一英寸厚的牛排对露丝说。

康纳斯先生凌晨三点把女儿送到急诊室,过后再开车送她到营区。到营区之前,他们先回家拿行李,康纳斯太太已经帮露丝打好包,行李放在车道的尽头。

车子缓缓驶入营区,露丝瞄了排队领姓名胸牌的学员一眼,看到琳茜和全是男孩的“巧手大师”们在一起。琳茜没把姓氏写在胸牌上,只在上面画了一条鱼。她并非刻意撒谎,但她希望交几个来自其他学校的新朋友,说不定他们从未听过我的事情,最起码他们不会把她和我联想在一起。

她整个春天都戴着半颗心的金饰,塞谬尔则戴着另外半颗心。他们不好意思在大家面前表露爱意,在学校里不敢手牵手,也没有互相传递情书。他们只是一起吃午餐,塞谬尔每天下课陪她走路回家。她十四岁生日当天,他给她一个插了一支蜡烛的蛋糕。除此之外,他们大部分时间依然和自己的同性朋友在一起。

第二天早晨,露丝很早就起床,她和琳茜一样,两个人在营区向来独来独往,都不属于任何小团体。她一个人到野外散步,边走边采集自己想命名的植物。她不喜欢一个“科学怪胎”所标示的植物名称,所以决定自己为花草命名。她在日记里画出树叶花朵的形状,标示出她认为的性别,然后为它们取名字,枝叶简单的叫做“吉姆”,花朵较为繁茂的则叫做“帕莎”。

琳茜漫步到餐厅时,露丝已经排队拿第二盘鸡蛋和香肠。她在家里信誓旦旦地说她不吃肉,说了就得算数,但在夏令营的营区里却没人知道她发的誓。

我过世之前,露丝从没和琳茜说过话,我过世之后,两人也只在学校的走道上擦身而过。但露丝看见过琳茜和塞谬尔一起走回家,也看见过琳茜对塞谬尔笑容满面。她看着琳茜点了一些薄饼,其他什么都没要。有时她把自己想象成我,也曾想象自己是琳茜。

琳茜对此毫不知情,浑然不觉地走到排队的露丝身边。露丝拦下她,“这条鱼1表示什么?”露丝指着琳茜的胸牌问道,“你信教吗?”

“不,你仔细看看鱼头的方向就知道了。”琳茜一面随口说着,一面心想要是有香草布丁就好了,香草布丁配薄饼最好吃。

“露丝·康纳斯。我是个诗人。”露丝自我介绍。

“琳茜。”琳茜说。

“琳茜·沙蒙,是吗?”

“不要,请不要说出去。”琳茜说。在那短暂的一刻,露丝明显地感受到提到我名字所引发的反应。人们看着琳茜,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一个女孩倒卧在血泊中的模样。

你真是一个杰出的诗人

即使是做事与众不同的天才生,在短短几天内也组成了小团体。大部分的小团体都是男孩一堆,女孩一堆,十四岁的青少年很少认真地谈感情,那年惟一的例外是琳茜和塞谬尔。

“亲嘴!”他们走到哪里,都会遇到这样的叫喊。大人不在身旁,又时值盛夏,他们的激情有如野草般滋生。我从未在自己认识的人身上,感受过如此单纯的欲望,也从未看过欲望滋长的这么快,更别说这人是我的亲妹妹。

他们谨慎地交往,也遵守营区的规定。辅导员晚上拿手电筒照男孩营区附近比较浓密的树丛时,从来没有看到过琳茜和塞谬尔躲在树丛里亲热。他们在餐厅后门外私会,或是偷偷在高处刻了他们姓名缩写的大树旁见面。他们亲吻,想更进一步,却办不到。塞谬尔希望他们的第一次很特别,很完美,琳茜只想做了就好。她想赶快有个经验,然后她就可以真正变成大人。她觉得性爱像是搭乘电影《星际迷航记》中的运输机,你消失于空气中,过了一两秒重新现形,之后就发现已置身在另一个星球。

“他们快做了。”露丝在她的日记里写道。我衷心希望露丝把所有事情写在日记里,她在日记里描述我在停车场从她身边走过,她写那天晚上,她感觉到我伸手碰了她一下,感觉绝对真实,而不是她的想象。她描述我当时的模样,以及我如何来到她的梦中。她觉得有些鬼魂紧贴在活人身旁,像第二层肌肤一样保护心爱的人。如果她努力书写,说不定她能释放我的鬼魂,自己也因而重获自由。我站在她身后看她写日记,心想将来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相信这些话。

每当想到我,她便觉得不那么孤单,好像冥冥之中多了一个朋友。她在梦中看到了玉米地,呈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她说不定能找到自己的归属。

“露丝,你真是一个杰出的诗人。”她想象我对她说。她在自己的日记中梦想自己成了一名出色的诗人,文句优雅到能让我死而复生。

我回到露丝三岁时的一个下午,那天露丝的表姐受托照顾她。表姐将露丝放在锁上门的浴室的地毯上,露丝看着表姐脱衣洗澡,多么想摸摸表姐的皮肤和头发,多么想让表姐抱抱。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如此,露丝日后才产生某种情愫。到了八岁时,露丝隐约觉得自己与其他女孩不同,小女孩都会迷上身边的某个人,露丝觉得她对表姐,或是女老师们的感情,比其他小女孩的迷恋更真实。她不仅希望得到她们的怜爱的注意,更对她们有种强烈的渴求。随着岁月增长,情愫在心中逐渐萌发,原本青绿的嫩芽绽放为鲜艳的番红花。但诚如她在日记中所言,她并不想和女人发生关系,而是想永远消失在她们怀里;她只想有个藏身之地。

夏令营的最后一星期,学员们通常忙着最后一项活动。每个学校必须在结业的前一天晚上,父母到营区接孩子之前展示活动成果,评出胜负。虽然最后一周的星期六早晨才宣布活动主题,但学员们早已开始准备。活动主题向来是设计捕鼠器,没有人愿意重复过去的设计,活动的难度也越来越大。

塞谬尔找戴牙套的小孩商量,他需要牙套上的小橡皮圈来加强捕鼠器引臂的弹性;琳茜从军队退休的伙夫那里要来了干净的锡箔纸,锡箔纸反射出的光线会让老鼠晕头转向。

“如果他们喜欢上自己的倒影,那该怎么办?”琳茜问塞谬尔。

“它们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塞谬尔回答,他找到一些捆绑营区垃圾袋的铁丝,边说边忙着刮下铁丝上的纸片。那星期你如果看到一个小孩莫名其妙地盯着营区内一样毫不起眼的东西,这孩子八成想着怎样利用它做一个最棒的捕鼠器。

“它们蛮可爱的。”有一天下午琳茜说。

前一天晚上,琳茜花了大半夜在地里用细绳诱饵抓老鼠,她把抓来的老鼠放在一个空兔笼里。

塞谬尔若有所思地盯着老鼠说:“嗯,当个兽医也不错,但我想我绝不会喜欢解剖老鼠。”

“我们得杀了它们吗?”琳茜问,“竞赛内容是谁能设计出最好的捕鼠器,而不是比赛谁最会杀老鼠。”

“亚提说他要用木头做副小棺材。”塞谬尔笑着说。

“太恶心了。”

“亚提就是这样。”

“据说他喜欢苏茜。”琳茜说。

“我知道。”

“他提起过她吗?”琳茜拿起一只细木棍穿进兔笼上的铁网。

“说实在的,他问起过你。”塞谬尔说。

“你怎么说?”

“我说你还好,你会好好过下去的。”

笼子里的老鼠躲开木棍,纷纷挤到角落,它们叠在一起,徒劳无功地试图逃跑。“我们设计一个里面摆着紫色天鹅绒沙发的捕鼠器吧,我们还可以装个门闩,老鼠坐在小沙发上,门一打开就有小小的奶酪球掉下来。我们可以把这个捕鼠器命名为‘野鼠的国度’。”

塞谬尔不像大人们一样逼琳茜说话,相反地,他只是一直叨叨说要用什么布料帮小老鼠做沙发。

在别的天堂里像我一样的女孩

到了那年夏天,我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人间,因此,我越来越不常去广场上的大阳台。一到晚上,我天堂里的标枪及铅球选手就不见了,他们到了别的天堂,在别的天堂里,像我一样的女孩毫无容身之地。

别的天堂可怕吗?他们也像我一样看着人间的亲友,越看越觉得孤单吗?或者,别的天堂里充满了我梦想的东西?说不定别的天堂像诺曼·洛克威尔的画,画中全家人聚在一起,餐桌上永远有只大火鸡,切火鸡的则是个皱眉、双眼炯炯有神的亲人。

如果走得太远,或是想得太多,周围的景象就会起变化。往下看,我看得到玉米地,也听得到地里茎叶所发出的低鸣,模糊的声响略带悲戚,仿佛警告我不要越界。

我头痛欲裂,天色也开始变黑,忽然间,我又回到了遇害的那天晚上,往事再度涌上心头,铭心的痛苦活灵活现,灵魂越来越沉重。好多次我都这样回到遇害现场,但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开始怀疑天堂到底是什么,如果这里真的是天堂,我的祖父母应该也在这里,特别是我最喜欢的祖父。他会在这里举起我,带我一起跳舞,我成天都会非常开心,根本不会想起玉米地和坟墓之类的往事。

“你可以做到,”弗妮说,“很多人都做到了。”

“怎样才能达到那种境界?”

“嗯,这或许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容易,你必须放弃寻求某些答案。”

“我不明白。”

“如果你不再问为什么遇害的是你,而不是别人,不再想少了你大家该怎么办,也不再管人间亲友的感受,”她说,“你就自由了。简而言之,你必须将人间抛在脑后。”

对我而言,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露丝晚上偷偷溜到琳茜的宿舍。

“我梦见她了。”她轻声对我妹妹说。

琳茜睡眼惺忪地看着露丝说:“你梦见了苏茜?”

“早上在餐厅那件事,嗯,我是无心的,对不起。”露丝说。

琳茜睡在三层铝制行军床的最下面一层,她正上方的室友翻了个身。

“我可以到你床上来吗?”露丝问道。

琳茜点点头。

露丝悄悄地爬到狭窄的床上,躺在琳茜旁边。

“你梦见了什么?”琳茜低声问道。

露丝边说边翻身,这样琳茜就看得见她侧面的鼻子、嘴唇和前额。“我在地底下,”露丝说,“苏茜走在我上面的玉米地里,我可以感觉到她走在我上面,我想叫她,但我嘴里塞满了泥土,无论我叫得多大声,她依然听不到我的叫声,后来我就醒了。”

“我没有梦见过她,”琳茜说,“我做过噩梦,梦见老鼠咬我的发根。”

露丝觉得躺在我妹妹旁边很舒服,两人靠在一起感觉很温暖。

“你是不是爱上了塞谬尔?”

“没错。”

“你想念苏茜吗?”

四下一片黑暗,她只看得到露丝的侧面,而露丝几乎是个陌生人,因此,琳茜老实地说出心里的话:“我比谁都想她。”

如何犯下完美谋杀案

迪文初中的校长家里有事离开了营区,因此,今年轮到新上任的契斯特泉高中副校长来规划活动主题。她忽然接下了这个任务,决定规划出一个有别于设计捕鼠器的活动。

她匆匆地贴出了活动海报:如何逃脱刑责?如何犯下完美谋杀案?

学员们兴奋极了。音乐神童、诗人、历史天才和小小艺术家们兴致高昂地讨论如何开始,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的咸肉和煎蛋,边吃边比较过去的无头公案,以及哪些平常的器物最能致命,他们还讨论要谋杀谁,大家讲得兴高采烈。七点十五分,我妹妹走进了餐厅。

亚提看着她走过去排队,她感受到弥漫在空气中的兴奋之情,但还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那么激动,她以为辅导人员刚宣布了捕鼠器竞赛。

亚提目不转睛地盯着琳茜,他看到自助餐桌的尽头,摆餐具的桌子上方贴了一张海报,同桌的一个小孩正在讲述《杰克开膛手》的故事,他听了听,然后站起来还餐盘。

他走到我妹妹身旁,清清喉咙,我把全部希望都投注在这个怪异的男孩身上,“帮帮她吧。”我说,我好希望凡间能听到我的祈求。

“琳茜。”亚提说。

琳茜看着他说:“什么事?”

站在自助餐桌后面的退伍厨师,舀起一大勺炒蛋放在琳茜盘里。

“我叫亚提,和你姐姐同年级。”

“我知道,我不需要棺材。”琳茜边说边移动餐盘,朝着放橘子汁和苹果汁的塑料大瓶移动。

“你说什么?”

“塞谬尔告诉我你正在帮小老鼠做木头棺材,我不需要。”

“他们改变了竞赛主题。”

那天早上,琳茜已经决定拆下那件属于克莱丽莎的连衣裙的里子,用它来装饰捕鼠器里的沙发,实在太完美了。

“改成什么?”

“你要出去一下吗?”亚提挡在琳茜前方,不让她走到放餐具的地方,“琳茜,”他脱口而出,“今年的主题是谋杀。”

琳茜紧抓住餐盘,目光死死地停在亚提身上。

“我要在你看到海报之前告诉你。”他说。

塞谬尔冲进了餐厅。“怎么了?”琳茜无助地看着塞谬尔。

“今年的主题是如何犯下完美谋杀案。”塞谬尔说。

塞谬尔和我看到了琳茜受到的震撼,她的心裂成了碎片。她本来隐藏得那么好,内心的伤口也越来越小,只要再过一阵子,她就能变魔术一样瞒过每个人。她将整个世界排拒在心扉之外,甚至不愿意面对自己。

“我没事。”她说。

但是塞谬尔知道这不是真话。

他和亚提看着她转身离开。

“我已经试着警告她。”亚提有气无力地说。

亚提回到他的座位,画了一个又一个长长的针管,他给针管里的液体上色,下笔越来越重,最后他在针管外面画了三个水滴,整幅画才大功告成。

寂寞啊,我心想,在人间、在天堂,寂寞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用刀杀人,把人大卸八块,枪杀,”露丝说,“真变态。”

“我同意。”亚提说。

塞谬尔把我妹妹带到外面说话,亚提看到露丝拿着一本空白的笔记本,坐在户外的野餐桌旁。

“但是谋杀的理由倒是相当充分。”露丝说。

“你想凶手是谁?”亚提问道,他坐到野餐桌旁的长椅上,双脚跨在桌下的横杠儿上。

露丝坐着,几乎动也不动,她右腿搭在左腿上,一只脚不停地晃动。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她问。

“我爸爸告诉我的,”亚提说,“他把我和我妹妹叫进客厅,叫我们坐下。”

“呸!他说什么?”

“他先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我妹妹听了马上说‘越南’,他没说什么,因为每次一提到越南,他和我妹妹就吵架。过了一会儿他说:‘不,亲爱的,我们家附近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我们都认识这个人。’妹妹以为我们的朋友出了事。”

露丝感到天上落下一滴雨水。

“然后我爸就崩溃了,他说有个小女孩遭到谋杀,我问是哪个小孩子,我是说,他说‘小女孩’,我以为挺小的,你知道的,不是我们这个年纪的。”

真的下雨了,雨滴落在红木桌面上。

“你想进去吗?”亚提问道。

“别人都在里面。”露丝说。

“我知道。”

“我们淋雨吧。”

他们僵直地坐了一会儿,看着雨点落在他们四周,听着雨滴拍打在树叶上。

“我知道她死了,我感觉得到,”露丝说,“后来我在我爸爸看的报纸上瞄到她的名字,才确定她真的已经死了。报上刚开始没提到她的姓名,只说是个‘十四岁的女孩’,我问爸爸要那页报纸,他却不肯给我。你想想,她们姐妹一整个星期都没来上学,可能是别人吗?”

“不知道是谁告诉琳茜的。”亚提说,雨下大了,他躲到桌下,大声喊道:“我们会被淋透的。”

大雨来得急,也去得快,雨忽然间停了。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来,露丝抬头望穿树梢,“我想她在听我们说话。”她悄悄地说,声音小得没人听得见。

天堂里的老游戏

夏令营的每个人都知道了琳茜是谁,以及我是怎么死的。

“你能想象被刺杀的感觉吗?”有人说。

“谢谢,我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我觉得那一定很酷。”

“你想想,她现在出名喽。”

“这算什么出名嘛?我宁愿因为得了诺贝尔奖而出名。”

“有人知道凶手为什么找上她吗?”

“我打赌你不敢问琳茜。”

说完学员们就拿笔列出他们所认识的已经过世的人。

祖父母、外公外婆、叔叔、婶婶,有些人失去了爸爸或妈妈,只有极少数学员失去了兄弟姐妹,他们年纪轻轻地死掉都是因为心脏出了问题、白血症之类说不出疾病名称的绝症。大家认识的人当中,从来没有人遭到谋杀,但现在他们知道了我。

琳茜和塞谬尔躺在一艘倒扣着的破旧小船下,船身已经老旧到没办法浮在水面上,塞谬尔将琳茜抱在怀里。

“你知道我没事的,”她说,眼中已不再有泪水,“我知道亚提想帮我。”她试探性地动了动。

“琳茜,别这样,”他说,“我们静静地躺在这里就好了,等事情平静之后再说。”

塞谬尔的背紧贴着地面,刚下了一阵大雨,地面相当潮湿,他把琳茜拉近自己,这样她才不会被弄湿。他们躺在船下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牛仔裤里的男性特征变硬了,想停也停不住。

琳茜把手伸过去。

“对不起……”他先开口。

“我准备好了。”我妹妹说。

十四岁的琳茜离开了我,飘向一个我从未到过的境界。我失去童贞的那一刻,四周充满了惊恐与鲜血;琳茜初尝云雨的那一刻,四周有着一扇扇明亮的窗。

“如何犯下完美谋杀案”是天堂里的老游戏,我总是选择冰柱当凶器,因为冰柱一融化,凶器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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