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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使尽全身之力拼命地吻他

“你要去哪里?”雷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他的口气相当急切,充满了刚才所没有的焦躁。

“雷,给我一点时间,”我说,“等一下我再解释给你听。”

我走进狭小的浴室,但没有把浴室的门完全关上。我脱下露丝的衣服,扭开水龙头等水变热。我真希望露丝能看到现在的我,她的身体完美极了,我看着这副充满活力的躯体,真希望露丝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浴室里湿气很重,还带着一股霉味,水龙头的水经年流在浴缸里,留下暗黄的水渍。我跨进这个老式的四脚浴缸,站到莲篷头下,虽然已将水温调到最高,但我还是觉得冷。我大叫雷的名字,请他进来。

“我透过浴帘还是看得到你。”他边说边把视线移开。

“没关系,”我说,“我喜欢让你看。把衣服脱掉,进来和我一起洗澡吧。”

“苏茜。”他说,“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我的心扭成一团,“你说什么?”我问道,霍尔在浴缸上面挂了一块透明的白布当浴帘,透过浴帘,雷的身影一片模糊,周围似乎围绕着千百个小小的光点。

“我说我不是那种人。”

“你叫我苏茜。”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拉开浴帘,小心地把目光停驻在我的脸上。

“苏茜?”

“进来吧。”我说,眼中逐渐充满热泪,“请你进来吧。”

我闭上双眼,静静地等待。我站到莲篷头下,热水流过我的双颊、颈背、胸部、胃部和腹股沟。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开始笨手笨脚地脱衣服,皮带扣环重重地落在水泥地上,口袋里的零钱也掉了一地。

小时候爸妈开车我坐在后座,有时我喜欢闭着眼睛,躺下来等车子停下来,我知道车子一停就表示我们到家了,我也知道爸妈一定会把我拉起来,抱着我走进屋里。我信任爸妈,也知道我的等待绝不会落空。此时,我以同样的心情等着雷走过来。

雷拉开浴帘,我转身面对他,慢慢地睁开双眼,一道强劲的冷风吹过我的双腿之间,我不自得打了个寒颤。

“好了。”我说。

他慢慢地跨进浴缸。他刚开始没有碰我,过了一会儿,他有点犹豫地摸摸我体侧的一道小伤疤,我们一起看着他的手指顺着细长的伤疤向下滑。

“露丝一九七五年打排球受伤了。”我说,身子又开始冷得发抖。

“你不是露丝。”他一脸疑惑地说。

我拉起那只摸到伤痕尾端的手,把手放到我左边的乳房下面。

“我看你们两个看了好多年,”我说,“我要和你做爱。”

他想开口说话,但想说的话却太奇怪,根本说不出口。他用拇指轻抚我的乳头,我把他的头拉向我,他的双唇履盖了我的双唇,热水流过我们的身体,溅湿了他胸腹间稀疏的胸毛。我想看到露丝和哈莉,也想知道她们是否看得到我,因此,我吻了雷。在哗哗的水流中,我可以尽情哭泣,雷能够吻去我脸上的泪珠,却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什么哭泣。

我用双手探索他的躯体,轻抚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用手掌心包住他的臂肘,手指轻扯他的体毛。我想起哈维先生曾经强行进入了我的体内,此时,我握住雷的那个部位,在心中低声说“温柔一点”,脑海中顿时浮现“男人”二字。

“雷?”

“我不知道该叫你什么?”

“苏茜。”

我把手指放在他唇上,阻止他发问。“记得你写给我的纸条吗?记得你曾说自己是摩尔人吗?”

我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我看着水珠顺着他的肩膀,一滴滴滑落下来。

他一语不发地抱起我,我把双腿绕在他的腰际,他把水关掉,用浴缸的边缘支撑住身子,当他进入我体内时,我用双手紧紧包住他的脸颊,使尽全身之力拼命地吻他。

露丝现在在天堂演讲

整整一分钟之后,他移开身子问我:“告诉我天堂是什么样子。”

“天堂有时候像个高中,”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虽然我没来得及上高中,但在我的天堂里,我可以在教室里生起营火,或是在走廊上尽情喊叫。但天堂不一定永远是这个样子,它可以是加拿大的新斯科萨省、摩洛哥的汤吉亚斯或是西藏,天堂就像你梦想的样子。”

“露丝在那里吗?”

“露丝现在在天堂演讲,但她过一会儿会回来。”

“你现在看得到自己在天堂里吗?”

“我现在在这里。”我说。

“但你等一下就走了。”

我不能骗他,只好点点头说:“我想是的,没错,雷。”

在水中、在卧室里、在星光似的微弱灯光下,我们一次又一次做爱。完事之后,他躺着休息,我沿着他的脊椎骨轻吻他背上每一条肌肉、每一个黑痣、每一块斑点。

“别走。”他说,他缓慢地闭上那对有如珠宝般明亮的双眼,我知道他即将进入梦乡。

“我叫苏茜,”我轻声说,“姓‘沙蒙’,听起来就像是‘三文鱼’。”我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在他身旁沉沉入睡。

当我睁开双眼时,窗外一片暗红,我可以感觉到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生气,我看人间看了这么久,真不敢相信现在又回到人间,在这里生活和呼吸。我知道除了这里之外,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想待在这个小房间里,重新体验一次恋爱的感觉。

我在无助中离开了人间,此时虽然也觉得无助,但和临死前的心情却大不相同。我现在知道人都有脆弱无助的一刻,我们凭着感觉走,边走边摸索,最终张开双臂迎接光明。这一切都是人生未知航行中的一部分。

露丝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撑起一只手臂,看着他沉睡。我知道我快走了。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我用手指轻抚他的脸庞。

“雷,你想过死去的人吗?”

他眨眨眼睛,看着我。

“别忘了我读的是医学院。”他说。

“我说的不是尸体、疾病或是器官衰竭,我是说露丝所说的事情,比方说,露丝看见过我。”

“有时候我会想到她说的话,”他说,“但我一直不太相信。”

“你知道,露丝和我都在这里,”我说,“我们一直在这里。你可以跟我们说话,想念我们,你不用害怕,也不用伤心。”

“我能再碰碰你吗?”他掀开腿上的床单,坐直身子。

就在此时,我看到床的另一头站着一团模糊的影子,我想说服自己那只是阳光下的光影,是夕阳中的一团尘埃。但当雷伸手碰我时,我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雷靠近我,轻柔地吻我的肩膀,但我依然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掐掐床单下的身体,依然没有感觉。

床畔模糊的影子开始现形,雷滑下床,起身站好,我看到房间里充满了男男女女的身影。

“雷,”雷走向浴室,我想在他走之前对他说“我会想念你”、“别走”、或是“谢谢你”。

“嗯?”

“你一定要读读露丝的日记。”

“一定。”他说。

隔着床畔逐渐成形的鬼影,我看到他对我微微一笑,他转过身去,挺拔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浴室门口,但对他的记忆却将永存我心。

浴室中逐渐浮上一层朦胧的水气,我慢慢走向霍尔存放账单的小书桌,露丝的身影再度浮上我心头。从在停车场看到我的那天开始,露丝就梦想着像今天这样神奇的一刻,我怎么没看出来呢?我只顾着自己的梦想,生前希望长大后当个野生动物摄影师,上了高三就拿奥斯卡金像奖,死后则梦想再吻雷·辛格一次。你看看,我们的梦想都有了结果。

我看到桌上有部电话,我拿起听筒,想都没想就拨了家里的号码,我好像拿了一把号码锁一样,手一碰到按键,马上就知道开锁的号码。

电话响到第三声,有人接起电话。

“哈?”

“哈,巴克利。”我打声招呼。

“请问是哪一位?”

“是我,苏茜。”

“哪一位?”

“苏茜,我是你大姐苏茜。”

“我听不到你说话。”他说。

我默默地盯着电话,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屋里充满了沉默的鬼魂,有小孩,也有大人,“你们是谁?你们从哪里来的?”我大声询问,但屋子里却一片静默。就在此时,我注意到自己已经坐直,露丝却趴在桌子旁边。

“你能不能拿一条毛巾给我?”雷关上水龙头,在浴室里大喊,他没听到我的回答,等了一会儿才拉开浴帘。我听到他跨出浴缸,走到门口。他看到露丝,赶紧冲到她身旁,他碰碰她的肩膀,她在半睡半醒中睁开了双眼。他们看着对方,她什么都不用说,他知道我已经走了。

我记得有一次和爸妈、琳茜、巴克利一起坐火车,我们坐在与火车前进反方向的座位上,火车忽然驶进一条黑暗的隧道,再度离开人间就和那时的感觉一样。我知道终点站在哪里,窗外消逝的景象也看了千百次。但这次我不是被抛离人间,而是有人与我同行。我知道我们将踏上一段漫长的旅程,一起走向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离开人间比回到人间容易。我看着两个老朋友在霍尔修车厂的后面,默默地拥抱对方,俩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刚才所经历的事情。露丝觉得从来没有如此疲倦,但也从来没有这么高兴;雷逐渐回过神来,这才想到刚才经历的事,以及此事可能带来的种种改变。

一夜之间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第二天早上,卢安娜烤蛋糕烤得香气四溢,香味飘进了楼上雷的房间。雷和露丝在房间里躺了一晚,一夜之间,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们的世界也完全改观。

他们小心地掩盖了修车厂里有人来过的痕迹,然后便离开修车厂,沉默地开车回到雷的家。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卢安娜看到俩人衣着整齐地窝在一起,显然睡得很熟,她很高兴雷最起码有这个奇怪的朋友。

清晨三点左右,雷忽然惊醒,他坐起来看着露丝修长的四肢,以及刚和他发生亲密关系的美丽躯体,心中充满说不出的温情。他伸手碰碰露丝,一丝月光透过窗户斜洒进室内,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夜晚,我就坐这扇窗子旁边看着他读书。他顺着月光向下看,刚好看到露丝放在地上的背包。

他蹑手蹑脚地滑下床,尽量不吵醒身旁的露丝,他悄悄走到背包旁边,背包里有本露丝的日记,他拿起日记,开始阅读:

羽毛顶端带着一丝空气,羽毛底端沾满了鲜血。我拿起骨头,盼望它们能像碎玻璃一样凝聚光芒……但我依然想把骨头拼在一起,让它们站直,被谋杀的女孩说不定就能活过来。

他跳过这页,继续看下去:

宾州车站的厕所,一个老女人,一直挣扎到洗手槽旁边。

C大道的家中,丈夫和太太双双受害。

一名少女在莫特街的屋顶上遭到枪杀。

时间不太确定,小女孩在中央公园迷路了,白色的蕾丝衣领真漂亮。

他坐在房里,觉得越来越冷,但他依然继续读下去,直到听到露丝的声音,他才抬起头来。

“我有好多事情想告诉你。”她说。

艾略特护士把爸爸扶到轮椅上,妈妈和妹妹在病房里跑来跑去,忙着把水仙花收起来带回家。

“艾略特护士,”爸爸说,“我会永远记住你的精心照顾,但我可不愿意很快又见到你。”

“我也不愿意,”她笑着说,她看到我的家人都在病房里,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对小弟说:“巴克利,你妈妈和姐姐双手都拿了东西,你来推轮椅。”

“巴克,慢慢推。”爸爸说。

我看着他们四人慢慢穿过走廊,走向电梯,巴克利和爸爸在前面,琳茜和妈妈跟在后面,俩人手上都是鲜艳欲滴的水仙花。

电梯缓缓下降,琳茜盯着手上鲜黄的花朵,忽然想起大家第一次在玉米地为我举行悼念仪式时,塞谬尔、霍尔和她看到的那束黄色的水仙花,当时他们不知道是谁把花放在那里。琳茜看看水仙花,再看看妈妈,顿时了然于心。琳茜能够感觉到巴克利轻轻靠着自己,我们的爸爸坐在闪亮的轮椅上,看起来虽然疲倦,但显然很高兴能回家。他们走到医院大厅,自动门一扇扇地开启,我知道他们四人注定会在一起,也知道我应该让他们单独相处。

卢安娜削了一个又一个苹果,她的手被水泡得红肿,心中逐渐浮现出回避多年的念头:离婚。昨晚看到儿子和露丝依偎在一起,她终于不再犹豫。她已经不记得上次和她先生一起上床睡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像鬼魂一样在家里游移,夜深人静时,他静悄悄地钻进被子,几乎连被子都没弄皱。虽然他不是那类电视或报纸上所描述的坏丈夫,但他忙于工作总不回家,于她实在是很残忍的伤害。即使他回到家里,和她一起坐在餐桌旁,吃她所准备的食物,他依然心不在焉,好像人根本不在这里。

她听到楼上浴室传来水声,打算再过一会儿等到儿子和露丝梳洗完毕再叫他们下来。我妈特地打电话来道谢,先前她从加州打电话来询问状况,是卢安娜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卢安娜决定等一会儿送个苹果派到我家。

卢安娜给雷和露丝各递了一杯咖啡,然后说时间不早了,她要雷陪她到沙蒙家一趟,她打算悄悄地把苹果派放在沙蒙家门口。

“哇,这好像考试作弊一样。”露丝说。

卢安娜瞪了她一眼。

“妈,对不起,”雷说,“昨天发生的事太多,我们累坏了。”话是这么说,但如若真说出昨天发生的事,母亲会相信吗?母亲会相信昨天发生的事情吗?

卢安娜转身面向厨台,从两个刚烤好的派中拿过一个放在桌上,金黄的派皮上有几道缺口,缺口中冒出热腾腾的香气。“要不要吃一块当早餐?”她说。

“你简直是女神!”露丝说。

卢安娜笑了笑。

“赶快吃饱,换好衣服,你们两个都可以和我一道去。”

露丝边看着雷边说:“其实,我还有其他地方要去,我晚一点再来找你。”

偷偷地拍下妈妈神秘的一面

霍尔把那组鼓拿给小弟,虽然离小弟十三岁生日还有好几个星期,但霍尔和外婆都认为巴克利现在就需要一组鼓。塞谬尔让琳茜和巴克利单独到医院去接我爸妈,他没有跟着一起去。对大家而言,此次返家具有双重意义,不但爸爸出院,妈妈也回家了。妈妈在医院陪爸爸陪了整整四十八小时,在这四十八小时之内,他们和其他人的命运都起了变化。我现在知道,将来大家还会面临更多变化,谁也阻止不了生命的运转。

“我知道现在喝酒还太早,”外婆说,“但我还是要问:男士们,你们想喝什么‘毒物’?”

“我原以为我们要开香槟庆祝。”塞谬尔说。

“没错,但待会儿再开香槟,”她说,“现在是饭前小酌。”

“不用了,”塞谬尔说,“我可以从琳茜杯里喝一点。”

“霍尔?”

“不了,我在教巴克利打鼓。”

外婆虽然想说哪一个伟大的爵士乐手不是醉醺醺的,但她却改口问道:“嗯,我帮你们倒三杯清净透明的白开水如何?”

外婆说完走回厨房倒水。上了天堂之后,我比活着时更爱外婆。虽然我希望能告诉大家,外婆一回厨房就下定决心戒酒,但我很清楚外婆不会改变,她就是喜欢喝两杯,酒已成为外婆的注册商标。如果她过世之后,人们只记得她醉醺醺地帮大家打气,那又如何呢?我喜欢这样的外婆。

外婆把制冰盒从冷冻库拿到水槽边,倒出一大堆冰块,她在每个杯子里放了七个冰块,然后扭开水龙头,让水流到最冷为止。她奇怪的艾比盖尔回家了,她心爱的女儿终于回来了。

她抬头看看窗外,朦胧之中,她发誓她看到一个女孩,女孩身穿她年轻时的衣服,坐在巴克利放园艺工具的小屋外,目不转睛地瞪着她。女孩一会儿就不见了,外婆甩甩头,把女孩的影像抛在脑后,今天大家都忙,她最好不要提起这件事。

我看着车子驶到家门口,心想这不正是我期待已久的时刻吗?全家终于团聚了,但大家不再是为了我才回来,而是在我离世之后为了彼此才回到这个家。

在午后的阳光中,爸爸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比较瘦小,但他眼中充满多年未见的满足。

妈妈的心情起起伏伏,心想说不定她熬得过这次返乡之旅。

他们四人同时下车,巴克利从后座走到前面搀扶爸爸,其实爸爸并不需要他的帮助,巴克利只是下意识地要保护爸爸,不再受到妈妈伤害。琳茜隔着车顶看着我们的小弟,她依然习惯性地考虑周到,琳茜、爸爸和巴克利相互扶持了这么久,三个人都放不下彼此。琳茜转头看到妈妈正注视着她,鲜黄的水仙照亮了妈妈的脸庞。

“怎么了?”“你和你祖母简直是一个模样。”妈妈说。

“帮我提这些袋子。”妹妹说。

她们走向后车厢,巴克利扶着爸爸走向门口。

琳茜望着黑暗的车厢,有件事情她非弄清楚不可。

“你还会再伤害他吗?”

“我会尽我所能,绝不再做出伤害他的事情。”妈妈说,“但现在我不能保证什么。”

琳茜抬起头来看她,琳茜的眼神带着挑战的光芒,这个孩子成长得太快,从警方宣判了我的死讯之后,琳茜就成了大人;从那一天起,妈妈失去了她的大女儿、琳茜也失去了姐姐。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会记得你的警告。”

琳茜用力举起袋子。

她们同时听到巴克利的叫声,“琳茜,”他冲出大门,一改平常严肃的样子,像小孩一样兴奋地大喊:“你看霍尔给了我什么!”

他用力地敲打,一下、两下、三下,过了五分钟之后,只有霍尔脸上还带着笑容,其他人不禁想到将来只怕不得安宁了。

“我看现在就开始教他打鼓最好。”外婆说,霍尔答应了。

妈妈把水仙花递给外婆,她借口想上洗手间,转身走上二楼,大家都知道她想到我房里看看。

她像站在太平洋岸边一样,一个人站在我的房间门口。我的房间还是淡紫色,屋里多了张外婆的摇椅,除此之外所有的摆设都没变。

“苏茜,我爱你。”妈妈说。

这句话我听爸爸说了好多次,但听到妈妈这么说,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我现在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不自觉地等着妈妈说这句话。她需要时间说服自己,想我,爱我都没有关系,这样的思念不会毁了她,而我现在才明白,我能够,也确实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毕竟,对我而言,时间算得了什么呢?

妈妈看到我以前的衣柜上放了一张照片,外婆把这张我为妈妈拍的得意之作放在金色相框里。照片中的她素面朝天,我趁大家还没有起来之前按下快门,偷偷地拍下妈妈神秘的一面。野生动物摄影家苏茜·沙蒙所拍摄的女子,隔着笼罩在晨雾中的草坪凝视着远方。

接受人死不能复生的事实

妈妈在楼上的洗手间里,把水开得哗哗响,还揉乱架上的毛巾。看到这些奶黄色毛巾,她马上就知道是外婆选的。她觉得这种颜色非常不实用,把姓名缩写绣在毛巾上也没什么意义。但她转念一想,却嘲笑起自己来,这些年来她向来讲求实际,但这种生活态度究竟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她的母亲虽然有时喝得醉醺醺,却充满了爱心,个性虽然浮华,但活得实实在在。如果她能接受人死不能复生的事实,为什么不能学着接受尚在人间的亲人呢?

浴室、浴缸或是水龙头周围都看不到我的身影,我不在妈妈上方的镜子附近徘徊,也没有缩小身子,躲在巴克利或琳茜的牙刷上。但这些年来,我每天都想着:大家都好吗?我爸妈会破镜重圆,永远在一起吗?巴克利什么时候才会把心事告诉大家?爸爸的心脏病真的痊愈了吗?我从未停止想念他们,也希望他们不要忘了我。尽管岁月飞逝,我知道我会一直惦记着他们,也知道他们会永远惦记着我。

霍尔在楼下握着巴克利的手腕,教他怎样用鼓棒:“像这样,对,轻轻滑过鼓面。”巴克利照着做,然后抬头看看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琳茜。

“巴克,好酷哟。”我妹妹说。

“听起来好像响尾蛇。”

霍尔非常满意,“就是这样。”他说,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他和巴克利同台演出的情景。

妈妈走回楼下。进了客厅,她先看爸爸一眼,默默地向他示意说她还好,内心虽然百感交加,但她支撑得住。

“好了,大家注意,”外婆从厨房大喊,“塞谬尔有件事要宣布,大家坐好!”

每个人听了都不禁大笑,但气氛依然有点尴尬。虽然每个人都期待这个全家团聚的时刻,但聚在一起却不知如何是好。塞谬尔和外婆走进客厅,外婆端着一个摆了高脚酒杯的盘子,等着帮大家斟满香槟,塞谬尔很快地瞄了琳茜一眼。

“外婆会帮我为大家斟酒。”他说。

“这事她最内行。”妈妈说。

“艾比盖尔?”外婆说。

“嗯?”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帮大家倒酒吧,塞谬尔。”爸爸说。

“我想说,我很高兴和你们大家在一起。”

霍尔知道他弟弟还有话要说:“喂,大演说家,你还没说完呢!巴克,来一点鼓声吧。”这次霍尔让巴克利自己打鼓,我小弟就敲起鼓来为塞谬尔打气。

“我想说的是,我很高兴沙蒙太太回来了,沙蒙先生也回家了。嗯,还有能娶你们这个漂亮的女儿我感到很荣幸。”

“说得好!说得好!”爸爸说。

妈妈站起来帮外婆端盘子,然后她们一起把酒杯递给大家。

我看着家人啜饮香槟,想着他们在我生前与死后所经历的一切。塞谬尔大胆地向前跨出一步,在全家人的注视下吻了琳茜,我看着他们,往事历历在目,一幕幕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的死引发了家中亲人的这些改变,有些改变平淡无奇,有些改变的代价相当高昂,但我过世之后所发生的每件事情,几乎件件都具有特殊意义。这些年来,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就像绵延伸展的美丽骨干,把大家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我终于开始认清:没有我,他们依然可以活得很好。我的死最终造就了家庭的融溶和合,犹如身体上的骨骼,尽管有了缺失,但在不可知的未来终将长出新的骨干,变得圆满完整。我现在明白了,我以性命的代价换来了这一神奇的生命循环。

爸爸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女儿,另一个女儿的朦胧身影终于消失无踪。

霍尔答应小弟晚餐后继续教他打鼓,小弟这才不情愿地把鼓棒收起来。大家一个跟着一个走进饭厅,塞谬尔和外婆在餐桌上摆好精美的碗盘,桌上放了外婆的拿手餐点:斯图发氏冷冻意大利面和萨拉·李冷冻奶酪蛋糕。

“外面有人,”霍尔隔着窗户看到一个人,“是,雷·辛格!”

“请他进来吧。”我妈说。

“他要走了。”

除了爸爸和外婆留在饭厅之外,其他人都跑到外面追雷。

“嘿,雷!”霍尔打开门大叫,他差点踩到摆在门口的苹果派,“等一下。”

雷转过身,他母亲在车里等他,车子没有熄火。

“我们不想打扰你们。”雷对霍尔说。琳茜、塞谬尔、巴克利和一个他认得出是沙蒙太太的女人全都挤在大门口。

“那是卢安娜吗?”妈妈大喊,“请她进来坐嘛。”

“没关系,真的不用麻烦。”他站在原地不动,心想:苏茜在看着我们吗?

琳茜和塞谬尔离开人群,朝着雷走过去。

此时,妈妈已经走过门口的车道,靠在车窗旁和卢安娜说话。

雷瞄了他妈妈一眼,卢安娜正打开车门,看来准备逗留,“除了苹果派之外,我和雷什么都吃。”她对我妈说,两人一起走向大门口。

“辛格博士还在工作吗?”我妈问道。

“他永远都在工作。”卢安娜说,她看着雷和琳茜、塞谬尔一起走进屋里,“你哪天再过来和我一起抽几口冲鼻的香烟吧?”她说。

“就这么说定了。”我妈说。

我随即消失无踪

雷,欢迎,欢迎,请坐。”爸爸说,他看着雷穿过客厅走进来,这个男孩曾经爱上他的女儿,他心里一直对雷有种特殊的感情。大家还没来得及坐下,巴克利跑过来抢先坐在爸爸身边的椅子上。

琳茜和塞谬尔从客厅搬来两把直背椅,在餐具柜旁边坐了下来,卢安娜坐在我妈和外婆中间,霍尔一个人坐在桌子另一头。

此时,我终于领悟到他们感觉不出我走了,正如他们感觉不到我来了一样。尽管有时我拼命在房里盘旋,他们依然看不到我。巴克利觉得他跟我说过话,我也跟他说过话,即使我不记得说过什么,对巴克利而言,大姐确实曾陪他聊天。这些年我活在大家的思念中,大家要我什么时候出现,我就照着他们想象的出现在眼前。

露丝又来到玉米地里。所有我心爱的人都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走向玉米地。她始终感觉得到我的存在,也会永远惦记着我。我知道她的心意,但我却不能再为她做些什么。露丝当年是个受到鬼魂纠缠的女孩,现在则是个被鬼魂所围绕的女子。当年是身不由己,现在则是她自己的选择。只要她愿意,她就能说出我的生与我的死,即使每次只对一个人说也无妨。

卢安娜和雷在我家待到很晚,塞谬尔大谈他和琳茜在三十号公路旁找到的哥特式老房子,他向我妈详细描述房子的模样,还详述他怎样想到要向琳茜求婚,结婚之后打算和琳茜一起住在那里。雷听着听着问塞谬尔说:“你说的那栋房子,天花板上是不是有个大洞,大门上方还有几扇很漂亮的玻璃窗?”

“没错。”塞谬尔说,爸爸听了显得有点担心,“沙蒙先生,请不要担心,我保证一定把房子修好。”

“那栋房子是露丝爸爸的。”雷说。

每个人听了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雷继续说,

“他贷款买了一些还没有被拆掉的老房子,我想他打算重新整修这些房子。”雷说。

“天啊。”塞谬尔说。

我随即消失无踪。

骨头(1)

死人若下定决心离开人间,你绝对感觉不到他们走了。他们本来就不打算让你感觉到,你顶多只会觉得一声耳语或是一阵微风飘过身旁。我打个比方,就好像有个人坐在演讲大厅或是戏院后面,直到她悄悄溜出去,你才知道她不见了。也只有坐在门边,像外婆一样上了年纪的人才比较敏感;对一般人而言,只不过感到门窗紧闭的房子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刮起一阵微风,没有人会追究这是为什么。

几年之后,外婆过世了,但我在天堂里还没碰见她。我想像她优游在她的天堂里,和田纳西·威廉姆斯与迪恩·马丁啜饮薄荷酒。我相信等时间一到,她自然会来到我的天堂。

说真的,我依然不时偷窥我的家人。没办法,我就是想这么做。他们也依然惦记着我,没办法,他们也忘不了我。

琳茜和塞谬尔结婚之后,两人坐在三十号公路旁边的空房子里喝香槟。房子旁边的树木越长越高,枝叶伸进楼上的窗户里,他们坐在枝叶之下,心想一定要想办法修剪这些不听话的枝条。露丝的爸爸答应把房子卖给他们,他不收头期款,惟一的要求是塞谬尔当他公司的第一名员工,和他共同开创修复老房子的事业。到了夏末,康纳斯先生在塞谬尔和巴克利的协助之下,已经将房子附近清理干净,他还架了一座活动拖车,白天他在里面办公,晚上这里就成了琳茜的书房。

刚开始一切都不方便,房子里没水没电,他们必须回到我家或是回塞谬尔的爸妈家洗澡,但琳茜照样专心念书,塞谬尔则四处寻找和房子同年代的门把和灯饰。琳茜发现自己怀孕时,大家都十分惊喜。

“我就说嘛,你最近看起来发福了。”小弟笑着说。

“就你会说话!”琳茜说。

爸爸梦想着说不定有一天,他可以引导另一个可爱的孩子喜爱玻璃瓶里的帆船。他知道当那天终于来临时,他会感到悲喜交加;玻璃瓶里的小帆船总会让他想起他那早逝的女儿。

我真想告诉你天堂有多漂亮,我也想让你知道在天堂里我非常安全,总有一天,你也会来到这个平安美丽的地方。天堂虽然美好,但我们不只在乎是否活得平安,也不在乎琐屑的现实,活得快乐最重要。

有时我们会耍些小花招,让凡人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比方说,有一年我让巴克利栽种的作物全部一起开花萌芽,这是我献给妈妈的礼物。妈妈回家之后重拾园艺,她修剪野草、种花、栽种植物,成果令人赞叹。更令人惊讶的是,她返家短短几年之内就有这种成果,生命的转折真是不可思议。

爸妈把我的旧东西捐给慈善机构,外婆的遗物也捐了出去。

每当想到我,他们就坦白说出对我的思念。一起分享思念的心情,一起谈论死去的女儿,这已成为爸妈共同生活的一部分。巴克利的隆隆鼓声,我始终听在耳里。

雷拿到了医学博士学位,诚如卢安娜所言,他成了辛格家“真正的医生博士”。随着岁月增长,他变得越来越能够包容,即使身旁都是把事情看成非此即彼的医生和学者,他依然相信生命蕴含不同的可能性。有时陌生人在垂死者面前现身不见得是精神恍惚所致,他就曾经把露丝叫成我,他也的确曾和我做爱。

倘若心生疑惑,他就打电话给露丝。露丝已从衣柜大小的房间,搬到下东区一个小套房。她依然想把亲眼目睹的人、亲身经历的事情写下来,她想让大家相信:死人真的和活人说话,在阴阳交界处,鬼魂上下飘摇,跟着凡人一起欢笑,他们就像凡人所呼吸的空气。缥缈无踪,却无处不在。

我把我现在住的地方叫做“超级天堂”,这里不但包含了我最单纯的梦想,也有我最衷心的渴求,就像我祖父说的:这里好极了。

这里当然有美味的蛋糕、蓬松的枕头和各种鲜艳的色彩,但在大家看得到的绚丽景象之下,还有一些安静的处所,你可以到那里坐坐,静静地握着另一个人的手,什么话都不必说。你不必提起往事,也不用多做说明。生活在肉体的边缘,要多久都可以。在超级天堂里,凡事都像平头钉和新飘落的树叶一样简单自然。你就像坐上惊险刺激的过山车,口袋里的玻璃弹球掉出来,却一直悬挂在空中,过山车把你带到超级天堂,在这里,所有未曾实现的梦想终将成真。

骨头(2)

一天下午,我和祖父一起观看人间动静。我们看到小鸟在缅因州高耸的松树梢上跳来跳去,小鸟们飞起飞落,我们几乎可以感觉到小鸟的活力。最后我们来到曼彻斯特,祖父记得以前曾到东岸各州出差,于是我们到这里看看他以前去过的一家小餐馆,时隔半世纪,餐馆比当年残破了不少,我们看了一眼之后就离开。就在转身时,我看到他了!哈维先生正从一部灰狗长途汽车里走下来。

他走进小餐馆,在柜台边点了一杯咖啡。对不知情的人而言,他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他早已不戴隐形眼镜,大家通常不会注意到,那对隐藏在厚重镜片下的双眼,眼神闪烁不定。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服务员端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给他,他听到身后门上挂的铃铛响起,随即感到门外吹来一股寒风。

走进餐馆的是一名少女,她和哈维先生搭同一班巴士,坐在他前面几排。过去几小时的路上,她一直戴着随身听,轻轻地跟着哼唱。他坐在柜台边等她上完洗手间,然后跟着她走出餐馆。

我看他跟在她后面,走过餐馆旁肮脏的雪地,一路跟到车站后面。她站在那里避风,抽烟,他凑上前去,她没有受到惊吓,在她的眼中,他不过是另一个上了年纪、衣衫褴褛的无聊男子。

他打量一下四周,天上飘着雪,天气相当冷,他们前面是一条陡峭的溪谷,另一边则是黑暗的树林。盘算清楚之后,他开口向她搭讪。

“这一趟坐得真久。”他说。

她先是看了他一眼,仿佛不敢相信他在和她说话。

“嗯。”她说。

“你一个人旅行吗?”

就在此时,我注意到他们头上悬挂着一排长长的冰柱。

女孩用鞋跟把香烟踩灭,然后转身离开。

“变态。”她边说边加快脚步。

过了一会儿,长长的冰柱直落而下,他感到一个冰冷的东西重重地打在身上,打得他一个踉跄,双脚一滑,刚好跌进前面的溪谷里,好久以后,溪谷中的雪融化了,大家才看到他的尸体。

现在我们来说说一个特别的人:

琳茜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座花园,我看她站在长长的花圃前除草,她想到每天在心理诊所里见到的患者,手套里的手指不由紧张地扭曲在一起。她该如何帮他们渡过生命的难关?她该如何减轻他们的痛苦?我记得她虽然聪明,却经常想不通一些最简单的事情。比方说,她花了好久才了解为什么我总是自愿去拔篱笆里面的草,因为这样我才可以一面拔草,一面和“假日”玩。她想起“假日”,我也跟着她的思绪漫游,她想再过几年,等他们安顿好,房子围上了篱笆,她要帮孩子养只小狗。她又想到现在有种新机器,三两下就可以把立柱间的草剪修得整整齐齐,以前我们边拔草边抱怨,一拔就是好几个小时。

塞谬尔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抱着小宝宝走向琳茜。啊,艾比盖尔·苏姗娜,我可爱的小宝贝!我在人间活了十四年,我过世十年之后,这个胖嘟嘟的小婴孩来到了人间,她是我最亲爱的小苏茜1。塞谬尔把我的小苏茜放在花丛旁边的毯子上。我妹妹,我亲爱的琳茜则把我留在她的记忆深处,那才是我应该在的地方。

五英里外的一栋小房子里,一个男人拿着我的银手镯给他太太看,手镯上早已覆上一层污泥。

“你看我在那个旧工业区找到什么,”他说,“工地里一个工人说他们打算把整片地都铲平,不然的话,地面一崩塌,附近会有落水洞,他们怕车子经过会掉到洞里。”

他太太帮他倒了一杯水,他用手指轻抚手镯上的小自行车、小芭蕾舞鞋、小花篮和小顶针,摸着摸着,他举起沾满泥巴的银手镯,他太太放下了手中的玻璃杯。

“这个小女孩现在一定长大喽。”她说。

差不多吧。

却也不尽然。

我祝大家都幸福长寿。

1苏茜是苏姗娜的昵称,琳茜的小孩取了她母亲和姐姐的名字。

感谢辞

我深深感谢从一开始就衷心支持我的读者:Judith Grossman、Wilton Barnhardt、Geoffery Wolff、Margot Livesey、Phil Hay和Michelle Latiolais。加州大学欧文分校(Irvine)写作班的朋友们,我也在此一并致谢。

谢谢那些聚会虽然迟到,却带来最好吃点心的朋友们:Teal Minton、Joy Johannessen和Karen Joy Fowler。

谢谢文坛前辈Henry Dunow、Jennifer Carlson、Bill Contardi、Ursula Doyle、Michael Pietsch、Asya Muchnick、Ryan Harbage、Laura Quinn和Heather Fain。

更感谢Sarah Burnes、Sarah Crichton和光彩照人的MacDowell Colony。

感谢那些帮我收集资料的万事通:Dee Williams、Orren Perlman、Dr.Carl Brighton和不可或缺的助手Bud及Jane。

感谢一直陪伴我的三人小组:Aimee Bender、Kathryn Chetkovich和Glen David Gold。他们始终支持我,反复阅读我的作品,除了甜点和咖啡之外,他们是我每天的精神振奋剂。

且让我对Lilly高声欢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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